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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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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 2

“怎么样,陛下?……”财政总监问道。
  “我预见到我有需要花钱的时候。”
  “您需要花钱,陛下?”
“是的,我。”
“那么,什么时候?”
“比如说明天。”
“但愿陛下赐恩给我解释一下。”
“我兄弟打算娶英国的公主。”
“是吗,陛下……?”
“喏,我准备给年轻的公主举行一个配得上是亨利四世外孙女的宴会。”
“您应该这样做,陛下。”
“所以我需要钱。”
“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大概需要……”
  路易十四犹橡着。他需要素取的数目正是他曾经拒绝付给查理二世的数目。
他转过身来,对着柯尔培尔,等着他出击。
”我明天需要……”他重复一遍,眼睛望着柯尔培尔。
“一百万,”后者粗声粗气地说,为抓到了报复的机会而洋洋自得。
富凯背对着财政总管听国王回答,压根儿没有转过身去,直到国王重复一遍,或者说是喃喃自语:
“一百万。”
“噢!陛下,”富凯倨傲地回答,“一百万吗!一百万,陛下,够派什么用场?”
“看来,尽管……”路易十四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数目比德国最起码的亲王举行婚礼时花费的还要少。”
“先生……”
“陛下最少也得花两百万。光马匹一项开支就得花掉五十万利弗尔。我今晚有幸送给陛下一百六十万。”
“怎么,”国王说,“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陛下,请等一等,”富凯回答,他甚至不屑向柯尔培尔转过身去,“我知道还少四十万。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他用拇指向肩后的柯尔培尔指了指,柯尔培尔脸如土色),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在他的银柜里有我的九十万。”
国王转过身来望了望柯尔培尔。“可是……”后者说。
“先生,”富凯继续说,也就是间接对柯尔培尔说,“这位先生在一个星期前收到一百六十万利弗尔;他付给卫队十万,付给医院七万五,瑞士卫兵二万五,伙食十三万,军火一千①,杂费一万,还剩九十万,我丝毫也没算错。”
“怎么样,”他转半个身子对着柯尔培尔,象个高傲的上级吩咐下属似的说:
“请注意,先生,”他说,“这九十万利弗尔,今天晚上给陛下呈上,全部付金币。”
“可是,”国王说,“这样的话,不是有两百五十万利弗尔吗?”
“陛下,这多余的五十万算是给亲王殿下作零用钱吧。听清楚了吗,柯尔培尔先生,今天晚上八点钟之前。”
说完之后,财政总监向国王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倒退着走出去,对站在旁边那个刚刚被他剃了半个光头的嫉妒者连赏也不赏他一眼。
柯尔培尔怒火中烧,撕碎了他那弗朗德尔针钩花边,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富凯还没有走出书房,掌门官在他身旁擦过,高声通报:
  “从布列塔尼来的信使求见陛下。”
  “德·埃尔布莱先生说得对,”富凯从怀里掏出表来看着,咕噜着说:“一小时五十五分。真险哪!”

①原文如此,恐系三十六万之误。

第七六章 达尔大尼央终于拿到了火枪队队长的委任状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掌门官呼报的那个从布列塔尼来的使者是谁。
这个信使不难知道。
他就是达尔大尼央,满身尘土,满脸通红,头发间滴着汗水,两条腿僵硬;他步履艰难地踏上台阶,每跨一步,那血迹斑斑的马刺儿都发出响声。
在入门处,正遇见财政总监先生出来。
富凯微笑着向达尔大尼央致意,这个人早来一小时,会给他带来毁灭和死亡。
达尔大尼央一看到他那善良的心地以及他用不完的精力,就足以回忆起这个人曾以礼接待过自已的情景,于是也向他施礼致敬,不过这种施礼与其说是出自尊敬,还不如说是出自感恩和同情。
他感觉到有两个字己经升到唇边,这两个字有人曾多次冲着德· 吉兹公爵说过:
“逃吧!”
可是,说出这两个字就会泄露天机;在国王的书房里,在掌门官面前讲会使自己遭受不必要的灾难,同时也救不了谁。
于是,达尔大尼央只向富凯施了个礼,没有出声,就进去了。
这时候,国王正在为富凯最后几句话感到惊奇,同时又在对达尔大尼央的归来感到愉快。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朝臣,却有着与朝臣一样准确和敏锐的眼光。
一进书房,他就看到柯尔培尔脸上刻着被奇耻大辱折腾过的痕迹。他甚至听见国王对他说这样的话:
  “啊!柯尔培尔先生,那么说,您那里有财政总监先生的九十万利弗尔罗?”
  柯尔培尔张口结舌,哈着腰,无言以对。
  这全部情景通过眼睛和耳朵,同时印入达尔大尼央的脑袋。
  路易十四对达尔大尼央说的第一句话,好象故意要和刚才说的话语气完全不同似的,他 满怀深情地说了声“您好”。
  跟着的第二句话是打发柯尔培尔离开。
  柯尔培尔脸色铁青,踉踉跄跄地从国王的书房里出去,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在捻他那向上翘起的胡子梢。
  “我喜欢看见我的手下人这样衣冠不整,”国王边说边欣赏他那雄赳赳的、满身污迹的使者。
  “我想,陛下,”达尔大尼央说,“会原谅我这副样子来到您面前,因为我十万火急要赶到卢佛宫来。”
  “先生,那么说您给我带来什么重要消息罗?”国王笑着问。
“陛下,请允许我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修筑得好极了,美丽岛有双重围墙、一座城堡、两个前哨堡垒,港口可以停泊三艘海盗船,海岸炮台也已筑好,只等安装大炮了。”
  “这一切我全知道了,先生,”国王回答说。
  “噢!陛下全知道了?”火枪手不无惊讶地问。
  “我有一份美丽岛防御工程的设计图纸,”国王说。
  “陛下有设计图纸……?”
  “这就是。”
  “一点不错,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正是这张图纸,在那边,我见过同祥的一份。”
  达尔大尼央脸上一下子布满愁云。
  “啊!我全明白了,原来陛下不是只信赖我一个人,还派了别人前去,”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说。
  “先生,重要的是,怎样才能知道我想了解的情况,至于用什么方法去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这样,陛下,”火枪手接着说,甚至不想掩饰他的不满情绪:“可是,请允许我禀告陛下,那就犯不着让我如此疲于奔命,冒着二十次折断肢骨的风险;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拿这样的话来跟我打招呼。陛下,您对不信任的人,或信任得不够的人,请不要使用他们。”
  说完,达尔大尼央以地道的军人动作,跺了跺脚,沾着血迹的尘土撒落在镶木地板上。
  国王望着他,内心享受着他的第一个胜利。
  “先生,”过了片刻,他才说,“我不但知道美丽岛的情况,而且美丽岛还是属于我的了。”
  “那很好,那很好,陛下,我不要求什么了,”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只请求辞职!”
  “什么,您想辞职!”
  “当然罗!我有相当强烈的自尊心,我不能无功受禄,或者说功少禄多,我辞职了,陛下!”
  “啊!啊!”
  “请允许我辞职,要不,我就自行辞职。”
“您生气啦,先生?”
“真见鬼!可不是吗,我有理由,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以惊人的速度连续奔波了三十二个小时,到达时全身僵硬,象个吊死鬼;结果,另外一个却捷足先登,得了,我是个傻瓜!陛下,我只好申请辞职!”
“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十四用他白皙的手按在火枪手沾满尘土的胳膊上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丝毫也不影响我的诺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说到这里,年轻的国王径直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张折迭的纸张。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您火枪队队长的委任状,您得到了。”他说。
  达尔大尼央急忙打开委任状,连看了两遍。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委任状,”国王接着说,“是发给您的,这不仅是奖励您的美丽岛之行,而且还包括那次您勇敢地干预了沙滩广场事件。在那里,您确实也为我英勇地效劳了。”
  “噢!噢!”达尔大尼央不能自制地满脸通红说,“这个您也知道了吗,陛下?”
  “是的,我知道了。”
  在看出一个人的心思方面,国王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正确无误的判断力。
  “您有什么话要说,”他对火枪手说,“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好,先生,您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您知道,我曾经对您说过,不妨再说一遍,以便一劳永逸,我说,您我之间可以推心置腹,以诚相见。”
  “陛下,那么,我说,我情愿当个火枪队队长,在我的带领下控制一座炮台,或夺取一个城镇,而不情愿去吊死两个可怜虫。”
“您说的,都是真话吗?”
“我不得不问陛下为什么怀疑我说假话?”
“因为我非常了解您,先生,您决不会后悔为我拔剑出鞘的。”
“噢!陛下,那您就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为了这个行动产生的结果,我后悔拔剑出鞘;陛下,那两个被吊死的可怜人,既不是您的冤家,也不是我的对头,再说,他们也不能自卫。”
国王沉默片刻。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那位伙伴也和您一样后悔吗?”
“我的伙伴?”
“是的,看来那一回您不是单独一个人行动的。”
“您说单独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在沙滩广场。”
“不,陛下,不是,”达尔大尼央说,他红着脸,担心国王会怀疑他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他,达尔大尼央有意把属于拉乌尔的荣誉也占为己有了。“不是一个人,见鬼,正如陛下说的,我有一个伙伴,而且是个好伙伴。”
“是个年轻人吗?”
“是的,陛下,是个年轻人。啊!我真该向陛下祝贺,陛下,不论里里外外,您消息都很灵通。大概都是柯尔培尔先生给陛下的出色汇报吧?”
“柯尔培尔先生只在我面前说您的好话,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他说别的就不受欢迎了。”
“啊!那我非常荣幸!”
“他对那位年轻人也说了许多好话。”
“那是公正的,”火枪手说。
  “是呀,看样子这个年轻人是个好汉,”路易十四这么说,是想激励他的感情,这种感情他误认为是妒忌。
  “是的,陛下,是个好汉,”达尔大尼央重复说,在他这方面,乐于将国王的注意力引向拉乌尔。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想……”
  “那么说,您是知道的罗?”
  “是的,陛下,我已经知道了差不多二十五个年头了。”
  “怎么,他也只不过二十五岁呀!”国王嚷着说。
  “噢!是这样的,陛下,他一生出来我就知道了,就是这么回事。”
  “您可以肯定吗?”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陛下用怀疑的态度垂询我,使我看出,这完全不象是陛下的性格,柯尔培尔先生向陛下汇报得那样出色,难道他忘了提及这个年轻人是我亲密朋友的儿子吗?”
  “您指的是布拉热洛纳子爵?”
  “嗯!自然是他,陛下,布拉热洛纳子爵的父亲是德·拉费尔伯爵,他曾经大力支持国王查理二世复辟。啊,陛下,布拉热洛纳世代都是骁勇的战士。”
  “那他就是那位贵族的儿子罗,查理二世曾派这位贵族来找我,或者不如说找马萨林先生,提出愿意和我们结盟的就是他吗?”
  “正是他,陛下。”
  “这么说,德·拉费尔也是个英雄好汉罗?”
  “陛下,他曾多次为先王陛下拔剑出鞘,比在今天,您陛下当政的幸福日子里拔出剑来的次数要多得多。”
  这时轮到路易十四咬紧嘴唇了。
  “那很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很好!您不是说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陛下,这已经差不多有四十个年头了。陛下要知道,我并没有说是昨天才认识他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愿意见这个年轻人吗?”
“非常高兴看见他,陛下。”
国王摇了摇他的小铃。掌门官出现了。
“请布拉热洛纳先生,”国王说。
“噢!噢!难道说他在这儿?"达尔大尼央说。
“他今天陪大亲王的宫内侍从们一起在卢佛宫守卫。”
国王话刚落音,拉乌尔已经来到,一看见达尔大尼央,他的脸就笑开了花,这种笑,只能在青年人的唇边才能找到。
“来吧,来吧,”达尔大尼央亲热地招呼拉乌尔,“国王会允许你拥抱我的,但你先要向陛下道谢。”
拉乌尔风姿卓绝地向路易鞠了个躬,对路易来说,所有的优良品质他都很欣赏,只要这种品质对他的品质没有什么妨害,他赞赏拉乌尔英姿勃勃、生龙活虎和虚怀若谷的神态。
“先生,”国王对拉乌尔说,“我请求大亲王把您留在我这儿,他已经同意了,从今天早上起,您就属于我的了。大亲王是个好主人,我希望您在这样的更换中不会有所损失。”
“说得对,说得对,拉乌尔,你放心,国王也有他好的地方,”达尔大尼央说,他已摸透了路易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他也敢和国王的自尊心开开玩笑;不用说,在他仿佛是在开玩笑时也是很注意礼节,甚至迎合国王的心理的。
“陛下,”布拉热洛纳用温柔、充满魅力的声调和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那自然、流畅的谈吐方式说,“陛下,我为陛下效劳绝非自今日始。”
“啊!这我知道,片国王说,“您指的是那次在沙滩厂场上您的功绩。先生,那天您确实已经是我的人了。”
  “陛下,我说的不是那天的事;在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样一位人物面前,实在轮不到提起我那件微不足道的事,我只是想谈一个情况,这个情况在我的一生中具有划时代意义,致使我从十六岁起就忠心耿耿地为陛下效劳。”
  “啊!”国王说,“那是什么情况?请您说给我听听,先生。”
  “情况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出征时,也就是说,我投奔大亲王的军队时,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把我一直领到圣德尼①,当时路易十三的圣骸停放在大教堂的底层,正等待着一位继承者,天主却没有赐给他,我盼望了好多年;于是,拉费尔伯爵要我面对先王的圣骸起誓,愿为以您为代表的、以您为化身的王室效劳,陛下,在思想、言论和行动上为您效劳。我起了誓,天主和先人可以证明我的誓言。陛下,在这十年中,我不大有机会象我盼望的那样信守我的誓言。我是陛下手下的一名士卒,不是其他什么;陛下把我召来,我并没有更换主人,只不过是调防而已。”
  拉乌尔说完后,行了个礼。
  路易十四在他讲完后,好象仍在听着。
  “见鬼!”达尔大尼央嚷道,“说得多好啊,不是吗?陛下,是个好后代,是个贵族的后代!”
  “是啊!”国王激动地嘟哝着,可又不能流露感情,不为别的原因,只为接触的是一个超群出众的贵族的性格。“是啊,先生,您说得很对,不论您在哪里,都在为国王效劳。不过,在调防时,请相信我,您将会得到一个配得上您的晋升。”
  拉乌尔感到国王要跟他说的话已到此为止了。于是用他高雅性格特有的机智,极有分寸地弯了弯腰然后退了出去。
  “您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先生?”当国王发现他再一次单独和达尔大尼央在一起时,这样说。

①圣德尼:见第31页注③

  “陛下,有,我特地把这个消息留到最后才禀告,因为这个消息令人悲痛,而且要使欧洲的王位服丧。”
“什么消息?”
“陛下,我经过布卢瓦时有一句话,一句令人悲痛的话,是从王宫里传出来的,我听了感到震惊。”
“您确实使我很吃惊,达尔大尼央先生。”
“这句话是一个胳膊上戴着黑纱的骑马侍从说的。”
“会不会是王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公爵?”
“陛下,他已经安息啦。”
“可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国王叫嚷起来,没有接到消息使君王的敏感遭受耻辱。
“噢,请息怒,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无论是巴黎的信使,还是全世界的信使都不象您的仆从那样跑得快;布卢瓦的信使也不会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这儿,我可以向陛下保证,他的骑术不错,我只是在奥尔良那边遇到他的。”
“我的加斯东叔叔,”路易一只手按在额上,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唤起他所有的记忆,百感交集的情绪都蕴藏在这七个字中。
“噢!是的,陛下,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顺着君王的思路,镇静地回答,“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不错,先生,不错,可是,感谢天主,留给我们的是未来,我们要尽可能不使我们的未来过于暗淡。”
“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陛下了,”火枪手说时弯了弯腰。“现在……”
“是的,先生,您说得对,我忘了,您刚刚赶完一百十里路。先生,您去吧,您是我最好的一个士兵,要注意身体,您休息过后就来听候我的吩咐。”
“陛下,在您面前或不在您面前我都一样听您指挥。”
达尔大尼央行完礼,就退出去了。
  接着,他仿佛只是刚从枫丹白露赶来以的,在卢佛宫里昂首阔步,走来走去,要去找布拉热洛纳和他聚首。

第七七章 一对情人

  这时候,布卢瓦城堡里的蜡烛在代表着往昔的最后一个代表奥尔良公爵僵硬的遗体周围燃烧着;这时候,城里的人在对死者作出远非赞颂的评价;这时候,奥尔良公爵的遗孀再也不记得她年轻时曾经为热恋眼下这具已没有知觉的遗体而逃离父亲的宫殿,她在离丧葬大厅二十步远的地方打着小算盘,计算各种得失和自己地位的损伤,在城堡的所有部分,凡是活人能钻得进去的地方,也都有人在盘算着种种利害关系和其他的荣辱得失。
  无论是悲切的丧钟声,唱诗班的哀歌声,透过窗玻璃闪闪照耀的烛光,还是葬礼的准备工作,都没有能够转移站在内院窗前那一对人儿的注意力,这扇窗我们早己熟悉它照亮了那些称之为小套间中的一个房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束喜洋洋的阳光,因为阳光不会在意法国刚刚蒙受的不幸;我们说,还有一束阳光泻在他们身上,使邻近的鲜花芬芳吐香,使围墙生气盎然。
  这一对人儿正在起劲地谈着,他们谈的不是有关公爵去世的事情,而是在谈公爵去世带来的后果。这一对,一个是妙龄女郎,一个是翩翩少年。
  那后一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他的神色,时而活跃,时而狡诈,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及时地眉目传情,他个子不高,皮肤呈棕揭色;他笑时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那尖尖的下巴享有变化无穷的灵活性,一般来说,自然界是不常把这种灵活性赋予这样一副面孔的。他不时充满柔情地将下巴伸向对话者,那个对话者,我们也应该说,往 往不是按照严格的礼仪要求迅速地把身子缩回来。
  这个姑娘,我们早已认识,也是在这扇窗前,也是在同样的阳光底下,我们曾经看见过她,这个姑娘有着一种独特的、机智灵活和善于思考相混杂的个性。她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严肃的时候却又那么美丽;让我们赶快这样说吧,她迷人的时候往往多于美丽的时候。
看样子两个人在争辩,已经达到半嘲弄半认真的顶点。
  “现在,马利科尔纳先生,”年轻姑娘说,“您总该让我们谈些正经事了吧?”
  “您相信的话,这也容易做到,奥尔小姐,”年轻人说,“当我们不能为所能为时,我们就为所欲为吧。”
  “说得好!看,您这番话把我听得糊里糊涂了。”
  “我吗?”
  “当然是您;算了吧,我亲爱的,收起您那一套检察官的逻辑吧。”
  “又是件不可能的事。您知道,我身为检察官的书记,蒙塔莱小姐。”
  “我身为闺阁千金,马利科尔纳先生。”
  “啊!这我很清楚,在身分的高低上,您压倒我,因此,不再跟您多说了。”
  “不,不,我并没有压倒您,您有什么就说吧,您说好啦,我一定要您说!”
  “诺!我对您一向唯命是从。”
“这真使我非常荣幸,真的!”
“王叔去世啦。”
“啊!该死的,真是新闻!您从哪里来,能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
“我从奥尔良来,小姐。”
“这就是您带来的全部消息吗?”
“啊,不……我还可以告诉您,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来这里和国王陛下的兄弟成婚。”
“真是,马利科尔纳,说真话,您这早已过时的、上一个世纪的新闻真叫人受不了;听我说,如果您也有这种戏弄人的坏习气,我就把您撵出去。”
“呵!”
“是的,因为您确实叫我恼火。”
“别这祥,别这样,小姐,要有耐心。”
“而且,您还自以为了不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算了吧……”
“您说好啦,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会坦率地承认。”
“您知道我急于想当侍从女伴,这件事我非常愚蠢地委托了您,而您又不肯利用您的信誉。”
“您说我不肯利用我的信誉?”
马利科尔纳垂下眼睑,握着一双手,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
“请问,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检察官的书记能有多大声望?”
“令尊有两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该不是无所作为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这不过是一笔外省人的财产,蒙塔莱小姐。”
“对大亲王的秘密,令尊大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该不是毫无用处的。”
“其好处也不过是可以向亲王大人借钱而已。”
“总而言之,您这样一个极其诡诈的家伙,在外省该不是毫无作用的吧?”
“您太夸奖了。”
  “我夸奖您?”
  “是的。是您。”
“何以见得?”
  “因为我认定自己没有什么影响,而您却一口咬定说我有很大的影响。”
  “那好吧,我委托您的事,您看怎么样?”
  “噢!您是说,您委托我的事吗?……”
“到底我能得到还是不能得到?”
“您能得到的。”
“喔,那么什么时候呢?”
“您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那么又在哪里呢?”
“在我口袋里。”
“什么,在您口袋里?”
“不错。”
果真如此,马利科尔纳嘴上挂着狡狯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蒙塔莱小姐象攫取猎物一样一把抢过来,贪婪地念着。
越往下念,她脸上越笑开了花。
“马利科尔纳,”看完了信,她情不自禁地嚷道,“说真心话,您真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小姐?”
“因为您本可以拿这张任职书索取代价的,而您并没有这样做。”
  她说完就纵声大笑,以为这下子会使这位书记发窘。谁知道马利科尔纳勇猛地守住了。
  “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现在轮到蒙塔莱发窘了。
  “我曾向您流露过感情,”马利科尔纳接着说,“您一味笑着跟我说了三次您不爱我,有一次,您绷着脸亲我,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一切?”傲慢和爱卖弄风情的蒙塔莱说,听得出是一种自尊心受损害的声调。
  “当然是一切,小姐,”马利科尔纳回答。
  “噢!”
  这个单音节词所表示的愤怒,和这个年轻人能够期待的感谢一样多。
  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蒙塔莱,听着,”他说,也不管他的情人对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是否喜欢,“我们不要再争辩了。”
  “为什么不?”
  “因为,自从我认识您,这一年中,每当我惹得您不称心时,您就把我撵出门外,这样  的事已经发生过二十次之多了。”
  “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把您撵出门外呢?”
  “因为我太放肆。”
  “噢!这一点您说的倒是实话。”
  “您自己明白,所以您不得不承认了,”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先生!”
  “让我们平心静气吧;如果您把我留下,那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这至少不是因为我爱您!”蒙塔莱嚷道。
  “我也同意。我甚至可以这么说,即便现在,我可以肯定,您对我也没有好感。
“噢!您还从来没有说得这么正确过。”
“噢!我也讨厌您。”
“啊!我将记住这点。”
“您记住好了。您觉得我又粗野又愚蠢;我,我觉得您声音刺耳,您发怒时面孔走样。此时此刻,您情愿从这个窗口跳出去,也不情愿让我吻一吻您的手指尖;而我呢,我宁可从小钟楼顶上跳下去,也不肯碰一碰您连衣裙的下摆。不过,不消五分钟,您又会爱我,而我呢,也照样崇拜您。噢!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相信。”
“而我,我却可以保证。”
  “花花公子!”
  “然而,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奥尔,您迫切需要我,而我呢,我也迫切需要您。要您开心时我会引您发笑,当我需要求爱时我就看着您。我给了您那张您渴望已久的侍从女伴任职书,您现在也应该给点什么我想要的。”
“我给您?”
  “是的,您给我,不过,这时候,我亲爱的奥尔,我可以告诉您,我什么也不要,所以请您放心好了。”
  “您真是个可怕的人,马利科尔纳,我正为拿到这张任职书而感到欢欣鼓舞,您却一下子就把我的欢乐全赶跑了。”
  “那不碍事,这个时间一点也没有丧失,等我走后您照样可以尽情欢乐。”
  “那您快走吧……”
  “要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发脾气;要知道您生气时非常丑。”
  “真粗鲁!”
  “现在,让我们都说真心话吧。”
“噢!马利科尔纳,您这个坏心眼!”
“啊!蒙塔莱!您这个负心人!”
说完之后,年轻人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
蒙塔来拿起一本书,把它翻开。
马利科尔纳站起来,用衣袖刷刷他的毡帽,拉挺他那件黑色的紧身短上衣。
蒙塔莱装着在看书的样子,其实用眼角在偷看他。
“好呀!”她气冲冲地嚷道,“看他装正经,准又会赌一个星期的气。”
“两个星期,小姐,”马利科尔纳弯了弯腰说。
蒙塔莱向他举起紧握的拳头。
“恶魔!”她说,“啊!如果我是个男子汉!”
“您拿我怎么样?”
“我把您掐死!”
“啊!太好了,”马利科尔纳说,“我开始有所冀求了。”
“那么,魔鬼先生!您冀求什么?冀求我气得晕头转向吗?”
马利科尔纳一本正经地把帽子夹在手指间旋转着,蓦地,他丢下帽子,两只手抓住年轻姑娘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这个原来装着冷酷无情的男子在她的唇上按上两片热情奔放的嘴唇。
奥尔想喊出声来,但这喊声给吻盖住了。既烦躁又气恼的年轻姑娘把马利科尔纳推向墙边。
“好!”马利科尔纳泰然自若地说,“这已够我受用一个半月了;再见,小姐!请接受我谦恭的敬礼。”
说完,他退后三步,走了。
“嗯!不,不准您离开!”蒙塔莱顿着脚说,“站住!我命令您!”
“您命令我吗?”
“是的,难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毫无疑何,是我灵魂的主人,我心神的主人。”
“多美的性格,真是!灵魂是愚蠢的,心神是干枯的。”
“小心,蒙塔莱,我看得出,”马利科尔纳说,“您就快爱上您那谦恭的仆人了。”
“噢!是的,”与其说她象放浪的情人,不如说她象懒散的孩子那样吊在他脖子上,说:  “啊,不错,我应该感谢您才对。”
“为什么感谢我?”
“为那张任职书,它不是我的整个前程吗?”
  “也是我的.”
  蒙塔莱望着他。
“真可怕,”她说,“我永远也猜不透您说的是正经话还是开玩笑。”
“我说的再正经也没有了;我将去巴黎,您也去。我们一起去那里。”
“那么说,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您才为我效劳的吗?自私鬼!”
“您叫我怎么办呢,奥尔,我少不了您。”
“噢!老实说,我也一样;不过,您应该承认,您是个地道的坏家伙!”
“奥尔,我亲爱的奥尔,您小心,如果您再咒骂我,您会看到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会崇拜您。”
马利科尔纳这样说着的同时,又一次把年轻姑娘拉向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对年轻人靠得这么近,使无意间撞进来的人会以为他们搂在一块,因此蒙塔莱把马利科尔纳猛力推开,使他的背正撞在这时候打开的门上。
一声高叫,随之而来的是愤怒的辱骂声。
这是圣勒米太太发出的惊叫和怒骂:不幸的马利科尔纳几乎把她挤碎在被她推开的门和门框中间。
“又是这个捣蛋鬼!总是来这儿!”老太太嚷道。
  “啊!太太,”马利科尔纳用尊敬的口吻回答,“我已经有足足一个星期没有来了。”

第七八章 女主人翁再次露面

  跟在德·圣勒米夫人后面上来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她听见她母亲大发雷霆,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哆哆嗦嗦地走进房间,看见倒霉的马利科尔纳站在那儿,他那副愁眉苦脸,不管是谁,用冷静的眼光去看他,都会感到怜悯或觉得好笑。
  他急急忙忙躲在一张大椅子后面,仿佛想躲避圣勒米太太的第一次冲击似的;他不指望靠言语来占优势,因为她的喉咙比他响,而且滔滔不绝,他打算借助讲话时的姿态来取胜。
  老太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马利科尔纳长久以来就是一个令她反感的家伙。
  由于她极其恼火,以致把火气发泄到马利科尔纳的同谋者身上。
  现在轮到蒙塔莱了。
  “还有您,小姐,还有您,您以为我不会告诉夫人,在她的一个侍从女伴的套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噢!亲爱的妈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嚷道,“行行好吧,我求您饶恕……”
  “快给我住嘴,小姐,别花力气为这些丢脸的人求情;象您这样一个正派女子,对这样一个坏榜样竟然视而不见,您还要放肆地怂恿他这样做,这我可不能容忍。”
“可是,说真的,”蒙塔莱终于回嘴说,“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想,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那么这个大坏蛋,小姐,”圣勒米太太指着马利科尔纳回答说,“请问,他到这儿来是为了干好事的吗?”
“他到这儿来,太太,不是为了干好事,也不是为了干坏事,他不过是来看我,就是这样。”
“那么很好,那么很好,”圣勒米太太说,“夫人殿下会知道的,她会作出判断。”
“不管怎么说,我不懂为什么缘故,不允许马利科尔纳先生对我倾心,如果他是真心诚意的话,”蒙塔莱回答说。
“您说他那副嘴脸会真心诚意!”圣勒米太太叫嚷说。
“感谢您提到我的嘴脸,太太,”马利科尔纳说。
“来吧,我的女儿,”圣勒米太太接着说,“我们去告诉夫人,正当夫人殿下为失去丈夫而悲痛欲绝时,正当我们在古老的布卢瓦城堡为失去主人而悲恸时,竟然有人在这儿窃玉偷香、寻欢作乐。”
“噢!”两个被告异口同声地嚷起来。
“好一个侍从女伴!好一个侍从女伴!”老太太高声叫着,两只手高高地朝天举起。
“喏!您这就错了,太太,”蒙塔莱火冒三丈地说,“我至少已经不再是夫人的待从女伴了。”
“难道说您辞职了?小姐,好极了!您的这个决定,我只能拍手叫好,我这就拍手。”
“我并没有辞职,太太,我只是另外找了份差使,就是那么回事。”
“在有钱人家还是在乡巴佬家?”圣勒米太太轻蔑地问道。
  “太太,请听着,”蒙塔莱说道,“我这样的女子不会去侍候有钱人或乡巴佬;与其象您这样在这个倒霉的宫廷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还不如去找个算得上是王宫的地方。”
  “噢!噢!王宫,”圣勒米太太勉强笑着说,“王宫,您是怎么想的,我的女儿?”
  她朝德·拉瓦利埃尔转过身去,死劲想把她从蒙塔莱那边拉过来,可是,拉瓦利埃尔并 没有听从德·圣勒米太太的驱使,却张着她那美丽的、调解人的眼睛,望完做母亲的,又转过去看着蒙塔莱。
  “太太,我不是说王宫,”蒙塔莱回答说,“因为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即将成为王太弟殿下的妻室,但她不是王后。我说算得上是王宫并没有说错,因为她将成为国王陛下的弟妇。”
落在布卢瓦城堡上的一声炸雷也比不上蒙塔莱最后一句话那样叫圣勒米太太晕头转向。
  “您说昂利埃特公主殿下什么来着?”老太太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我将去她的府邸当侍从女伴,这就是我说的。”
  “当侍从女伴!”德·圣勒米太太带着失望的口气说的同时,德·拉瓦利埃尔却满怀喜悦。
  “是的,太太,去当侍从女伴。”
  老太太耷拉下脑袋,似乎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猛烈了。
  可是,她一下子就恢复过来,把最后一枚炮弹扔向对手。“噢!噢!”她说,“对这一类的封宫许愿,我听得多了,这常常使人想入非非,可是到头来,到了需要遵守诺言,把希望兑现时,才发现原来指望能得到的一切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因此大吃一惊。”
  “噢!太太,我的保护人的影响是无庸置疑的,他的许诺跟契约一样有效。”
  “如果请教一下这位有影响的保护人的尊姓大名,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噢!不,我的天,就是站在我们跟前的这位先生,”蒙塔莱边说边指着马利科尔纳。而马利科尔纳,在这场争吵中,从头到尾一直保持着最沉着的冷静,最滑稽的庄严。
“先生!”德·圣勒米太太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说,“这位先生是您的保护人!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个有很大影响、许诺跟契约一样有效的人吗?”
马利科尔纳向她行了个礼。
而蒙塔莱则从口袋里掏出任职书给老太太看,作为她的唯一回答。
“这是任职书,”她说。
  这下子全部解决了。
  待她看过这张幸运的证书,这位好心的老太太立即双手紧握一阵无法形容的羡慕和失望使她面孔痉挛,她不得不坐下来,生怕昏厥过去。
蒙塔莱没有那么狠,既然已经取得胜利,她感到欣喜,也就不采取别的手段叫战败的对手感到难堪,尤其这个对手是她朋友的母亲;她只是利用胜利,而没有滥用胜利。
马利科尔纳却不是这样宽宏大度,他神气十足地坐在安乐椅里,态度随随便便,这种举止,在两个小时之前,准会招来一顿棍棒的威胁。
“年轻的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德·圣勒米太太还不太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太太,而且还是靠马利科尔纳先生保荐的。”
“真是叫人难以相信!”老太太又重复说,“不是吗?是不是难以相信,路易丝?”
路易丝没有答腔;她微微弯着腰在沉思,近乎有些苦恼,一只手贴在她美丽的前额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先生,”德·圣勒米太太突然问道,“您是怎么弄到这份美差的?”
  “太太,我是请求来的。”
  “向谁请求?”
  “我的一个朋友。”
  “那么说,官廷中您有一些权力很大的朋友,可以给您这种证书?”
  “当然罗!看来是这样。”
  “我能不能知道您这些朋友的名字?”
  “我并没有说我有好些朋友,太太,我只说一个朋友。”
  “那么,这个朋友的名字是……”
  “哟!太太,您问到哪儿去了?当人们有个象我朋友那样有权有势的熟人时,他们一定  不会把他的名字随便公诸于众,以免被人抢走。”
  “您不把您朋友的名宇说出来也有道理,先生,我想,对您来说,怕是难以启齿。”
  “不管怎么样,”蒙塔莱说,“如果朋友不存在,任职书总是存在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那我明白了,”德·圣勒米太太象一只准备伸出利爪的猫,却含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刚才我看见这位先生在这儿……”
  “怎么样?”
  “他给您送来任职书。”
  “一点不错,您猜得对极了。”
“那么说,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了。”
  “我是这样想的,太太。”
  “看样子,刚才我责怪您,小姐,是我错了。”
  “大错特错了,太太,不过,您的责怪;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原谅您。”
  “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路易丝;我们除了告辞之外没有别的事了。您看怎么样?”
  “太太!您说什么?”德,拉瓦利埃尔打着哆嗦说。
  “你好象没在听我说话,我的孩子。”
  “不,太太,我正在想。”
  “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至少,你不怨恨我吧,路易丝?”蒙塔莱按着她的手高声说。
  “我,我为什么怨恨你呢,我亲爱的奥尔,”年轻姑娘用象音乐一样柔和的声音回答。
  “当然罗!”德·圣勒米太太接着说,“这可怜的孩子,哪怕她稍稍有点怨恨您,也是无可非议的。”
  “我的天主,她为什么要怨恨我呢?”
  “照我看,她也一样出身好,长得和您一样漂亮。”
  “我的妈妈!”路易丝嚷道。
  “比我漂亮一百倍,这是真的,太太,您说她出身好,那就未必;但这不能说明为什么路易丝要怨恨我。”
  “当您在巴黎熠熠生辉的时候,她却被活活地埋葬在布卢瓦,您想,这会是好玩吗?”
  “可是,太太,我并没有阻止路易丝跟我一道去巴黎呀;相反,如果她跟我一道去,我一定会更高兴。”
  “可是,看样子,马利科尔纳先生,他在宫廷很有些影响……”
  “啊!那就错了,太太,”马利科尔纳说,“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人人为己。”
  “马利科尔纳!”蒙塔莱说。
  说完,她俯身对年轻人说:“您陪陪德·圣勒米太太,或者跟她吵嘴,或者跟她重修旧好,随您的便;我要和路易丝谈谈。”
  说这话的同时,她轻轻地握了一下马利科尔纳的手,作为他即将服从的报酬。
  马利科尔纳嘀咕着向德·圣勒米太太走过去,这时候,蒙塔莱把手勾在女友的脖子上,对她说:
  “怎么啦!哟!你真的象你妈妈说的那样,为了我将会出风头而不再爱我了吗?”
  “啊!不,”年轻姑娘噙着泪水说,“相反,看你幸福令我高兴。”
  “高兴什么呀!看你都快哭出来了。”
  “难道说,流泪只因为妒忌吗?”
  “啊!对了,我明白了,我要去巴黎,而‘巴黎’,这两个字会使你想起某位骑士。”
  “奥尔!”
  “这位骑士过去住在布卢瓦,现在住在巴黎了。”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苦恼,我只是感到憋得难受。”
  “那么你就哭吧,既然你笑不出来。”
  路易丝仰起可爱的脸蛋,象钻石一样晶莹的泪珠儿一滴接着一滴地掉下来。
  “哟,快承认吧!”蒙塔莱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
  “你为什么哭,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流泪。我是你的朋友,你要我做什么事,我会去做。马利科尔纳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权势,去吧!你想不想去巴黎?”
  “唉!”路易丝叹了口气。
  “你想不想去巴黎?”
  “丢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古老的城堡里!我已养成了喜欢听你唱歌,喜欢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在花园里游荡的美好习惯;啊,你一走,我会闷死的,我很快就会死去!”
“你想不想去巴黎?”
路易丝又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回答我。”
“你要我怎么回答?”
“想去还是不想去;依我看,这并不是很难回答的。”
“啊!蒙塔莱,你真太幸福了!”
“嗯,这么说,你是想和我一样罗?”
路易丝不吭声。
“小顽固!”蒙塔莱说,“谁象你这样对自己的朋友也保密到这个程度?你得承认,你也想到巴黎去,你得承认,你想再见到拉乌尔,并且想得要命!”
“我不能承认。”
“那你就错啦。”
“为什么?”
“因为……你看见这张任职书了吗?”
“当然看到了。”
“那好,我可以叫人替你照式照样弄一张。”
“叫谁弄?”
“马利科尔纳。”
“奥尔,你说的可是真话?这可能吗?”
“当然罗!马利科尔纳在这儿,他能替我办到的,肯定也能替你办到。”
马利科尔纳两次听到提起他的名字,他高兴地找到了一个甩掉德圣勒米太太的好机会,连忙回过身来问道:
“什么事,两位小姐?”
“马利科尔纳,您过来,”蒙塔莱做了一个专横的姿势。
马利科尔纳服从了。
“给我弄一张同样的任职书,”蒙塔莱说。
  “为什么?”
  “给我弄一张照式照样的任职书;这就够清楚了。”
“可是……”
“我一定要!”
“啊!啊!您一定要?”
  “是的。”
  “这办不到吧,是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路易丝用温柔的声音问。
“天哪!小姐,如果为了您……”
  “为我,是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就是为我。”
  “如果蒙塔莱小姐和您同时请求……”
“蒙塔莱小姐不是请求,她是需要。”
“那好!小姐,我们将尽力而为!”
“您怎样设法使她也被任命?”
  “我们试试看。”
  “我不要听含糊其辞的回答。您听着,一星期之内,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将成为昂利埃特公主的侍从女伴。”
  “看您逼得多急!”
  “一个星期之内就给我办好,要不……”
  “要不怎么样?”
  “收回您那张任职书,马利科尔纳先生,我下愿离开我的好友。”
  “亲爱的蒙塔莱!”
  “好吧,您还是拿着您的任职书,德.拉瓦利埃尔一定会成为侍从女伴的。”
“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那么,我有希望去巴黎了?”
“请放心吧。”
“啊!马利科尔纳先生,我该怎样感谢您才好!”路易丝嚷道,她紧握双手,高兴得雀跃起来。
“小调皮!’蒙塔莱说,“你还想再一次叫我相信你不爱拉乌尔。”
路易丝的脸红得象五月的玫瑰,她不回答,却跑去亲她的妈妈。
“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个化了装的王子,”老太太说,“他拥有一切权力。”
“您也想当侍从女伴吗?”马利科尔纳问德·圣勒米太太。“只要我还保持现有的地位,我可以设法任命所有的人。”
说完,他就往外走了,留下了可怜的、十分尴尬的老太太,象塔勒芒·戴·雷奥①描绘的那样。
  “算了吧,”马利科尔纳走下楼梯时喃喃自语,“算了吧,这又得花掉我另一张一千利弗尔的大钞票。但也只能这样了,我的朋友马尼康是不肯替别人白白效劳的。”

①塔勒芒·戴·雷奥(1619-1692):回忆录作家。

第七九章 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

  介绍这两个新人物进入这个故事,从他们的名字和感情上的那种神秘的亲缘关系来看,就值得引起史学家和读者们的注意。
  让我们来介绍一下有关马利科尔纳先生和马尼康先生的一些详细情节吧。
  马利科尔纳,我们都知道,为了给蒙塔莱小姐弄这张任职书到奥尔良去跑了一越,另外, 在他来到布卢瓦城堡时,又惹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来。
  这时候,德·马尼康先生正在奥尔良。这位先生确是个古怪人物,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经常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经常处在一贫如洗的苦境中,尽管他可以随时随地向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个腰缠万贯的德·吉什伯爵告贷。
  这是因为德·马尼康先生,这个出生在格拉蒙家族的一个可怜贵族的陪臣,是德·吉什伯爵孩提时代的伙伴。
  德·马尼康先生仗着他头脑灵活,在一个非常富有的、名震四海的元帅家中弄到一笔收入。
  从童年时期起,他盘算的本事就远远超越他的年龄,为了讨好德·吉什伯爵,他可以出让自己的名姓,让吉什伯爵去做一些荒唐的恶作剧,比如说他的出名高贵的伙伴偷了一只留给元帅夫人吃的果子,打碎了一面镜子或把一条狗的眼睛弄瞎了等等,德·马尼康就代人受过,把所有的罪行都承担下来,并且接受惩罚,这些惩罚并不因为落在无辜者身上而有所减轻。
  但是,这种代人受过也会给他带来报酬。本来他只配穿父辈的财力能够提供的劣等服装,现在他却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漂漂亮亮,象一个拥有五十万利弗尔进帐的年轻贵族那样。
这不是因为他性格卑贱或头脑简单,不,他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这个人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麻木不仁,而且行为荒谬,这样就把他从人世间的所有等级观念中排除出去。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花钱。
  从这一点来看,这位可尊敬的德.马尼康先生真是个无底洞。
  一般情况下,他一年中总有三、四次要去榨取德·吉什伯爵的钱,当伯爵本人也被他榨得囊空如洗,在他面前翻袋底,抖钱包,并对他说,至少得等十天半个月,靠他父亲的慷慨,才能让钱包和口袋重新装满时,德·马尼康象个精疲力竭的人,就此躺下来,瘫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以反正躺在床上可以不穿衣为借口,把漂亮的衣服全都变卖精光。
  正在这身心交瘁的时刻,伯爵的钱包又装满了。等到伯爵的钱包装得胀鼓鼓时,就会溢到德·马尼康的口袋里去,于是他又去添置新装,重新穿戴打扮起来,又开始去过以前那样的奢侈生活。
  把崭新的衣服按原价四分之一出售的怪癖使我们这位英雄在奥尔良很有点名气。至于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下,为什么他要到这个城市来度过他的忏悔日,却很令人费解。
  一些外省的放荡不羁之徒,一些年收入只有六百利弗尔的纨绔子弟,都来分享他的残羹余饭。
  在对这些华丽的服装赞叹不已的人中间,我们的朋友马利科尔纳颇为惹人注目,他是城里的一个市政官的儿子。而孔代亲王却经常穷得象孔代家族中的成员那样,常常以高利贷向市政官借钱。
马利科尔纳先生掌管着他父亲的钱柜。
也就是说,在那为所欲为、无拘无束的年代里,仿效他的父亲利用短期贷款,一年就可进帐一千八百利弗尔,还不包括市政官慷慨大方提供给他的六百利弗尔在内,这就使马利科尔纳成为奥尔良一带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手上有两千四百利弗尔供他尽情挥霍滥用,过着各种各样的荒唐生活。
然而,和马尼康的性格完全相反,马利科尔纳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恋爱出自野心,他花钱出自野心,他把自己搞得一文莫名也是出自野心。
马利科尔纳下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因为这样,他不惜任何代价为自己找了一个情人,找了一个朋友。
这个情人就是蒙塔莱小姐;这位小姐把爱情视作最高的赐与,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够残酷的了,不过她是个贵族小姐,就这一点来说,对马利科尔纳已经足够了。说到朋友,这是个谈不上友谊的朋友,可他是德·吉什手下的一名得宠人物,而德·吉什本人又是国王兄弟、王太弟的挚友,这对马利科尔纳来说,也已足够了。
只是,在负担的项目方面,蒙塔莱小姐一年就得有这么些开支:
花边、手套和糖果,一千利弗尔。
花在马尼康这一边的开支是:钱,有借无还,每年约在一千两百到一千五百利弗尔之间。
这样一来,马利科尔纳弄到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噢!不,如果我们这样想就错了,他还有他父亲的钱柜。
他采取一种手法,这种手法得绝对严守秘密,就是从市政官的钱柜里悄悄地挪走一万五千利弗尔,作为他自己六年的预支,并且发誓,当然是对他自己发誓,说是等时机一到就立刻偿还这笔亏空。
所谓时机,指的是在王太弟婚庆、建立王府时,能在那里获得一份美差。
这个时机终于来到了,王府即将建立。得到象德·吉什这样一位朋友的保荐,能在亲王的王府上任职,那么年薪起码就是一万二千利弗尔,仗着马利科尔纳那善于将本图利的本领,一万二千就会变成两万利弗尔。
那么,一旦担任了这个职务,马利科尔纳就和蒙塔莱小姐成婚,蒙塔莱小姐出身贵族,到时候不仅有陪嫁,甚至还能让马利科尔纳也获得贵族封号。
可是,蒙塔莱小姐尽管是个独生女儿,却没有巨额祖产,要想得到一笔象样的陪嫁,她应该依附在一位有名望的王妃名下,这位王妃的慷慨大方的程度要象王叔遗孀的吝啬小气的程度一样。
为了不至于形成男女地位悬殊这样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特别象这一对未来夫妇的性格如此相左—马利科尔纳甚至还想到把他们联系的中心点放在国王兄弟王太弟的王府上。
蒙塔莱小姐将成为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马利科尔纳将担任王太弟的随从官员。
人们很清楚,这个计划是在一颗聪明的脑袋里形成的。人们也很清楚,这个计划已被果断地付诸实施了。
马利科尔纳要马尼康请求德·吉什伯爵给他一张侍从女伴的任职书,德·吉什向王太弟提出,王太弟毫不犹豫就给他签了一张。
马利科尔纳在德行上的打算,我们可以想象,象他这样一个头脑灵活,足智多谋的人,决不会到此为止,他还会向未来伸展,我们不妨说,马利科尔纳这方面的打算是这样的:
让一个忠于他的、既聪明伶俐、又年轻美貌并懂得耍弄心计的女子打入昂利埃特公主的府邸中去,利用各种手段打听这个新建立的王府中所有女性的秘密;而他马利科尔纳和他的朋友马尼康置身其间,设法了解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年轻男性的秘密。
  利用这种手段,他可以很快就积聚一笔耀人眼目的财富。
  马利科尔纳是个不光彩的名字—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实在是过于聪明以至他不会不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当一个人购置地产的时候,那么象某某地方的马利科尔纳,即使简简单单的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够堂堂皇皇的了。
  或许从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上可以追本溯源,找出它原始的贵族气质来,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再说,难道不能因为某个地方有一头好斗的公牛,以它致命的尖角导致一场极大的不幸,使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从而产生了马利科尔纳①这个名字吗?
  这个计划想要实现,的确是困难重重,但最棘手的同题,却在蒙塔莱小姐本人身上。
  她任性、反复无常、狡诈、轻桃,生活放浪却又装正经,是个长着利爪的处女。埃丽戈纳②被葡萄沽污,她却有时用她白皙的手指微微一触,或者用她微笑的小嘴轻轻一吹,就能把马利科尔纳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月时间耐心盖起来的大厦整个倾翻。
  只有在爱情方面,马利科尔纳才是幸福的;这种爱情他不会不感觉到,但他能够克制自己隐藏起来,他知道,只要稍微放松一下捆在这个女性的普罗泰斯③身上的绳子,这个魔鬼就会把他打翻在地并讥笑他。

①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的法文为Malicorne,这个词的后半部分corne(科尔纳)的意思为“(牛)角”。
②埃丽戈纳: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科斯的情人,巴克科斯变成葡萄引诱她。
③普罗泰斯:希腊神话中一海中的神仙。他有预言的本领,但他不愿回答别人的问题,只有在他睡觉时把他捆绑起来强逼他,才能使他启口。

  他用蔑视来征服他的情人。可是等到她来引诱他时,他心中却又燃起炽热的欲望,他有本事装得冷若冰霜,因为他深信,只要他张开双臂,她一定会边嘲笑边躲开他。
  在蒙塔莱这方面,她以为自己并不迷恋马利科尔纳,然而,事实相反,她爱上他了。马利科尔纳常常埋怨她对他太冷淡,有时她也承认;于是乎,她认为自己是讨厌马利科尔纳的。 如果她想用卖弄风情把他拉回来的话,马利科尔纳却比她更懂得这一手。
  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蒙塔莱对马利科尔纳这样难舍难分呢,那是因为马利科尔纳经常装满了从宫廷或城里带来的最新消息;那是因为他经常给布卢瓦城堡带来的最新时尚,一件秘密或一种香料,那是因为马利科尔纳从来不提出与她约会的要求,可是实际上他却恳切地渴望能得到这种恩惠。
  在蒙塔莱这方面,她也决不会吝啬地不把她知道的事情讲给他听。靠她,马利科尔纳知道了王叔遗孀府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把这些笑死人的传闻搬给马尼康听,而后者图省力又把那些现成的故事拿去讲给德·吉什先生听,德、吉什又很快把这些事传到了王太弟的耳朵里。
  简而言之,这就是连系着布卢瓦和奥尔良、奥尔良和巴黎之间的小小利害关系和细微阴谋诡计的纬线,这条纬线几乎给那个城市带来了极大的骚动。那个可怜的小拉瓦利埃尔,丝毫也没产生任何怀疑,还高高兴兴地回到她母亲身边,投入她的怀抱,沉醉在给她留下的、多么奇妙的未来之中。
  提到马利科尔纳的父亲这个老好人,我们指的是奥尔良的市政官,他看眼前的事比别人看未来的事更看不清楚。他对什么也不怀疑,天天都一样,午饭过后,从三点到五点,去圣卡特琳广场散步,身穿按路易十三时代式样剪裁的服装,脚登呢料做的、饰有大丝带结的鞋子;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偷香窃玉,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花花哨哨和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条连接着布卢瓦城堡到王宫,长达四十五里链索的虚幻的骗局,这一切的全部花费都是由他出钱支付的。

第八〇章 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

正如我们说的,马利科尔纳上路了,去找暂时隐居在奥尔良城的朋友马尼康。
去找他的时候,正值这位年轻贵族在忙着出售他剩下的最后一套较为整洁的服装。
半个月之前,他强逼德·吉什伯爵给了他一百皮斯托尔,就靠这点钱才使他穿戴打扮得象象样样去迎接到勒阿弗尔来的王太弟夫人。
三天之前他从马利科尔纳那儿也曾捞到五十个皮斯托尔,那是为给蒙塔莱弄那张任职书而得到的代价。
现在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所有的钱已花得精光,除非把那套呢绒和缎子缝制的,满身绣花、镶着金边饰、曾在宫廷里出过风头的服装也拿去变卖掉。
可是,为了要变卖他那套最后剩下来的服装,就象我们已经向读者交代过的那样,马尼康迫不得已只好躺在床上。
没有火,没有零用钱,没有出门要花的钱,什么都没有了,只好用睡觉来代替宴饮、交际和舞会。
常言道:“睡觉使人忘掉饥饿”,但并没有说:“睡觉能使人忘掉玩乐”,或者“睡觉能使人忘掉跳舞”呀。
  马尼康至少已经有一个星期既不吃喝玩乐,也不跳舞寻欢,已经把生活的乐趣压缩到最低限度,因而非常忧伤;他在等待放高利贷的人来,这时候,马利科尔纳来了。
  他发出一声哀鸣:“怎么!”他用难以形容的声调说,“又是您来了,亲爱的朋友?”
  “噢!您真有礼貌!”马利科尔纳说。
  “嗨!看您,我正在等钱花,钱倒没来,却来了个您。”
  “可是,假定我给您送钱来呢?”
  “啊!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您很受欢迎,我亲爱的朋友。”
  接着,他把手伸出来,不是伸向马利科尔纳,而是伸向他的钱袋。
  马利科尔纳故意装模作样,把手伸给他。
  “钱呢?”马尼康问。
  “我的朋友,如果您想要钱,就得去赚。”
  “您倒是说说,怎样才能有钱?”
  “就是赚呗!见鬼!”
  “用什么方法去赚?”
  “噢!那可是很辛苦的,我先提醒您!”
  “真见鬼!”
  “您一定得爬起来,给我立刻去找德· 吉什伯爵。”
  “我,要我爬起来?”马尼康说着,在床上惬惬意意地伸展着四肢,“噢!不了,多谢您!”
  “那么说,您把所有的衣服都变卖了吗?”
  “不,我还剩下一套,还是最漂亮的一套哩,可我在等主顾。”
  “紧身套裤呢?”
  “我想,您大概也已看见,就搁在椅子上。”
  “那好!您还留着紧身裤和紧身上衣,那就穿上您的裤子和上衣,装上马鞍,快替我上路吧。”
“不,不。”
“为什么不?”
“见鬼!您难道不知道德·吉什先生在埃当普吗?”
“不,我说,他在巴黎,您不消赶三十里路,只要十五里就行了。”
“您真是个聪明得出奇的家伙!如果我穿着这套衣服骑十五里路,我那套衣服就糟踢得不成样子了,再说,本来这套衣服可以卖三十个皮斯托尔的,这样一赶路怕十五个皮斯托尔也不值了。”
“管您能卖多少钱,只是我还要一张侍从女伴的任职书。”
“好!给谁呢?难道蒙塔莱小姐一个顶两个?”
“下流坯!您才是一个顶两个,您独吞两份钱财:我的和德·吉什伯爵的。”
“您应该倒过来说,德·吉什伯爵的和您的。”
“不错,常言道,论资排辈嘛,只是言归正传,我还是要回到我的任职书上来。”
“您这可就错了。”
“为什么错了?”
  “我的朋友,王太弟夫人只需要十二名侍从女伴,我已经为您取得了这个有一千二百个少女争夺的美差,为了得到这个差使,我不得不运用交际手腕……”
  “噢,是的,我知道您是十分英勇的,我的朋友。”
“我们心里明白就是了,”马尼康说。
“这话您是对谁讲的!再说,等到我做了国王,我可以答应您一件事。”
  “怎么?称您为马利科尔纳一世吗?”
  “不,我让您担任我的财政总监,但这不是眼前的问题。”
  “真不走运。”
  “眼前的问题是再给我弄一个侍从女伴的差使。”
  “我的朋友,这个时候您即便答应把天堂搬下来给我,我也不会动弹一下了。”
  马利科尔纳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弄得叮档作响。
  “这儿有二十个皮斯托尔,”马利科尔纳说。
  “二十个皮斯托尔能派什么用场,我的天!”
  “好!”马利科尔纳有点儿恼火地说,“假定我把这个数目加在您先前欠我的五百个皮斯托尔上,您看怎么样!”
  “这还有点道理,”马尼康接口说,又一次把手伸出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接受。快把钱给我吧。”
  “等一等,活见鬼!这不是唾手可得的事;如果给您这二十个皮斯托尔,我能拿到侍从女伴的任职书吗?”
  “这就毫无问题了。”
  “事情办起来快吗?”
  “今天就能拿到。”
  “噢!小心,德·马尼康先生!您答应的事太多了,我也不要求过高。一天跑三十里路太多了,会把您累死的。”
  “助人为乐,毫不计较。”
  “您的的确确够朋友。”
  “二十个皮斯托尔呢?”
  “在这儿,”马利科尔纳递给他。
  “那敢情好。”
  “可是,我亲爱的马尼康先生,这些钱只够付驿马的钱。”
  “不会的;这一点请放心。”
  “请原谅。”
  “噢!这儿到埃当普十五里。”
  “十四里。”
“好,就算十四里。十四里就有七个驿站,每站二十个苏,加起来是七个利弗尔;驿夫嘛,七个利弗尔,二七十四,回来也得花这么多,这就二十八了,睡觉吃饭也算他同样数目,这一次事情,找看得花掉您六十来个利弗尔。”
马尼康象条蛇那样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张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马利科尔纳看。
“您说得对,”他说,“我今天是赶不回来的。”
他说完就随手拿了二十个皮斯托尔。
“那么,您这就起程!”
“既然我要到明天才能回来,我们还是有时间的。”
“有时间干什么?”
“有时间打赌呀。”
“您拿什么来赌?”
“我的天,就拿您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不,不,总是您赢的。”
‘那么,我替您担保这笔钱。”
“拿什么作担保呢?”
“拿另外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那么,打什么赌呢?”
“这样,我们不是说,从这里到埃当普有十四里路吗?”
“不错。”
“回来也是十四里罗?”
“不错。”
“一共就是二十八里”。
“毫无疑问。”
“二十八里路,您至少也得给我十四个钟头吧?”
  “这我同意。”
  “找德·吉什得花一个钟头。”
  “说下去。”
  “说服他给王太弟写封信得花一个钟头。”
  “一点不错。”
  “总共十六个钟头。”
  “您计算得跟柯尔培尔先生一样精确。”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钟。”
  “十二点半了。”
  “唷!您有块漂亮的表。”
  “您想说什么?”马利科尔纳说着把表放回腋下的表袋。
  “噢!不错,我就拿您借给我的二十个皮斯托尔来赌您二十个皮斯托尔,德·吉什伯爵的信,您可以在……”
  “在多少时间内拿到?”
  “八个钟头之内。”
  “难道说您有一匹长着翅膀的马不成?”
  “那是我的事。您赌不赌?”
  “您说,我会在八个钟头之内拿到伯爵的信?”
  “是的。”
  “亲笔签了字的信?”
  “不错。”
  “可以到手?”
  “可以到手。”
  “那好吧!赌就赌,”马利科尔纳说,十分好奇地想知道这个靠变卖衣服度日子的家伙怎样来完成这桩事。
  “这算是讲妥啦?”
  “讲妥了。”
  “把笔、纸和墨水递给我。”
  “都在这儿了。”
  “噢!谢谢。”马尼康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支着右臂,以最漂亮的笔法写了下面两行字:

    “请德·吉什伯爵先生见条费神代谋王太弟侍从女伴一职为盼。
  德·马尼康”

  完成了这件艰巨的工作后,马尼康又伸了个舒舒服服的长懒腰。
“嗯?”马利科尔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样您能很快就拿到德·吉什伯爵写给王太弟的信,我也就赢了赌。”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这是很明白的事,您拿着这张纸。”
“怎么?”
“您代我跑一趟。”
“啊!”
“您骑上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行!”
“六个钟头之内,您就可以到达埃当普,到第七个钟头,您就拿到伯爵的信了,而我呢,在床上不用动弹就可以赌赢了,我可以肯定说,这对您我都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马尼康,您确实了不起。”
“这我知道。”
  “那么,我这就动身去埃当普?”
  “径直去吧。”
  “我拿着这张字据去找德·吉什伯爵?”
  “他会给您一张同样的字据去见王太弟。”
  “然后我就去巴黎。”
  “您拿着德·吉什伯爵的字据去找王太弟。”
  “王太弟会同意吗?”
  “立刻会同意。”
  “我就可以拿到任职书了。”
  “您会拿到的。”
  “啊!”
  “但愿我的所作所为是合适的?”
  “简直是够妙的。”
  “谢谢。”
“您想叫德·吉什伯爵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吗?我亲爱的马尼康?”
“除了向他要钱之外,他什么都肯。”
  “见鬼!这个例外倒是很恼人的,不过,您可以不向他要钱,您向他要……”
  “要什么呢?”
  “要一些重要的。”
  “您说的重要是指什么?”
  “总而言之,假定您的一个朋友想求您替他做一件事,您怎么办?”
  “我不做。”
  “自私自利的家伙!”
“要不,我至少也得何一问他,拿什么来答谢?”
  “这才公道!喏!这个朋友现在正跟您说话。”
“难道是您吗,马利科尔纳?”
“正是我。”
“啊!这么说,您很有钱罗?”
“我还有五十个皮斯托尔。”
“正巧是我需要的数目。这五十个皮斯托尔在哪儿?”
“在这儿,”马利科尔纳说着拍了拍他的小口袋……
“那么,您说吧,我亲爱的朋友,您要什么?”
马利科尔纳又把墨水、笔和纸拿过来,全都放在马尼康面前。
“您写吧,”他说。
“您说,我照写不误。”
“请费神在王太弟府上代谋一职位。”
“啊!”乌尼康把笔放下高声喊道,“五十个皮斯托尔就想在王太弟府上谋一职位吗?”
“您误会了,我亲爱的朋友,您没有听清楚。”
“那么,您怎么说的?”
“我说的是五百。”
“那么,钱在哪儿?”
“在这儿。”
马尼康贪婪地盯着那卷纸包着的钱;可是,这一回,马利科尔纳把钱举到一定的距离。
  “喏!您看怎么徉?五百皮斯托尔……”
  “我看不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马尼康说,他又拿起笔来,“您会毁了我的信誉;您说吧。”
  马利科尔纳接着念道:
“请费神在王太弟处为敝友马利科尔纳谋一职位为盼。”
“写好啦,您拿去吧,”马尼康说。
“对不起,您忘了签名。”
“啊!您说得对。五百个皮斯托尔在哪里?”
“这里是两百五。”
“还有两百五呢?”
“等我谋到我需要的职位时再说。”
马尼康扮了个鬼脸。
“这样的话,请把介绍信还给我。”
“为什么?”
“让我加两个字。”
“加两个字?”
“不错,只加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紧急。”
马利科尔纳把介绍信还给他,马尼康加上这两个字。
“好!”马利科尔纳又把纸拿回。
马尼康开始点数皮斯托尔。
“还少二十个。”他说。
“这怎么说?”
“我赢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怎么算您赢了?”
“我不是跟您打赌,说您会在八个钟头之内拿到德·吉什伯爵的信。”
“那倒也是。”
马利科尔纳又给他二十个皮斯托尔。
马尼康抓起满满一大把金子,象瀑布那样泻落在床上。
“这第二个职位,”马利科尔纳在把纸弄干的同时喃喃自语,
“乍一看,比第一个花的钱更多些可是……”
  他停了一下,轮到他提起笔来,给蒙塔莱写了这么几个字:

    “小姐请转告您的朋发,委托之事不致耽搁;我即刻动身去签署;鉴于对您的爱,我甘愿奔波八十六里路。”

随后,他露出一个奸诈的微笑,接着刚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下去:
“喏,您看,这个职位乍一看比第一个花的钱多些,不过……但愿收获与花费成正比而且,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给我带来的好处会比德·蒙塔莱小姐的更多,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不叫马利科尔纳了。再见啦,马尼康。”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第八一章 格拉蒙府邸的庭院

马利科尔纳来到埃当普时,听说德·吉什伯爵刚动身去巴黎。
马利科尔纳休息了两个小时之后,准备继续赶路。
他在夜间到达巴黎,每当他到首都旅行,总喜欢在一家小旅店里下榻,第二天一早八点钟,他来到格拉蒙府邸。
马利科尔纳来得正是时候。
德·吉什伯爵正准备在前往勒阿弗尔之前去向王太弟告别,法兰西贵族阶层的杰出人物都将在那里迎候从英国来的公主。
马利科尔纳一说出马尼康这个名字,立刻就被引见。
这时候,德·吉什伯爵正在格拉蒙府邸的大庭院里检阅他的车马随从,驯马师和马厩管理人等指挥着这些人员和车辆列队在他面前走过。
伯爵按不同情况,在那些供货人和扈从面前,时而赞扬,时而批评那些服装、马匹、鞍辔等东西:正当他忙于处理这些重要事务时,有人向他通报了马尼康这个名字。
“马尼康?”他高声嚷道。“见鬼!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说完,他三脚两步朝大门走去。
马利科尔纳闪过这道半开着的门,对着德·吉什伯爵看,德·吉什伯爵正为看到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不是他等着的那个人而感到惊讶。
“伯爵先生,请您原谅,”马利科尔纳说,“我想是误会了,向您通报的是马尼康本人,可是来见您的只不过是他的代表。”
“啊!”德·吉什有点扫兴,“那么您给我带什么来着?”
“给您带来一封信,伯爵先生。”
马利科尔纳递上第一张便条,然后在一旁细细察看伯爵的脸色。
伯爵看着便条,不觉笑了起来。
“还要!”他说,“还要一个侍从女伴?啊!真是!这个可笑的马尼康,难道他想保荐法国所有的侍从女伴?”
马利科尔纳鞠了个躬。
“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德·吉什问道。
“他躺在床上。”
“这个鬼家伙!难道又没钱啦!”
德·吉什耸耸肩膀。
“那么他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利科尔纳做了个动作,表明在这个问题上他跟伯爵一样不清楚。
“因此他就利用他的信誉,”德·吉什接着说。
“啊!关于这点,我想……”
“什么?”
“那就是说,马尼康的信誉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相信了,伯爵先生。”
“那么,他不去勒阿弗尔了?”
马利科尔纳又做了另外一个动作,表示不甚了了。
“这不可能,所有的人到时都得在场呀!”
“我相信,伯爵先生,他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好机会的。”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巴黎了。”
“我想,他会抄近路去夺回失去的时间。”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在奥尔良。”
“先生,”德·吉什边鞠躬边说,“我看您的鉴赏力很不错。”
马利科尔纳穿的是马尼康的一身服装。
他也向德·吉什鞠躬答礼。
“您使我感到很荣幸,先生,”他说。
“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马利科尔纳,先生。”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觉得这些手枪皮套怎么样?”
马利科尔纳是个机灵的人,他马上看出德·吉什在想些什么,再说,在他的大名前面加上一个“德”字,意味着一下子把他荣升到与对话者平起平坐的地位。
他用内行人的眼光望着皮套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显得笨重了点,先生。”
“您看,”德,吉什对鞍具商说,“这位先生很有鉴赏力,他也说您的手枪套子太笨重,您看,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
鞍具商深表歉意。
“还有这匹马,您看怎么样?”德·吉什问,“这也是我刚买进的。”
“从外表看好象挑不出什么毛病,伯爵先生,但是,我要骑一骑才能发表意见。”
“那好!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请骑吧,在这个庭院里跑它两三个圆场。”
是这样,府邸的大庭院在需要的时候正适合做驯马场。
马利科尔纳不慌不忙,右手抓住缰绳和马笼头,左手拉着马鬃,脚踩马镫,一纵身上了马背。
首先他让马缓步绕场一周。
第二圈是快步小跑。
最后第三圈是奔驰。
然后,他在伯爵近旁停住,跨下马背,把缰绳扔给一旁的饲马员。
“好,”伯爵问道,“您认为怎样,马利科尔纳先生?”
“伯爵先生,”马利科尔纳说,“这匹马是梅克伦堡①种。从它咬的马嚼子来看,我推想它有七岁,正值开始驯养战马的年龄。马体的前半部轻盈。常言道‘平头马,骑手舒泰’。髻甲②稍嫌低一些。臀部下垂,我怀疑不是德国纯种马,可能混有英国血统。这只牲畜直立时四腿很平稳,但小跑时却有些斜滑,容易受伤。要注意马蹄铁。其他嘛,它很听使唤。在打圈和换脚的时候,我发觉它接受驱使时反应相当灵敏。”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的判断好极了,”伯爵说,“看得出您是个行家里手,”接着,他又转向这位新来的客人。
“您的衣服极为合身,”德·吉什对马利科尔纳说,“我想,这决不是外省做的,在杜尔或奥尔良不会裁剪这种式样。”
“是的,伯爵先生,这套衣服我是在巴黎做的。”
“是啊,看得出来……可是,还是继续谈我们的事……您是说马尼康还想另谋一份侍从女伴的差使?”
“请看他写的信,伯爵先生。”
“先前那一张任职书是给谁的呢?”
马利科尔纳感到一片红霞升上脸颊。
“给一位可爱的侍从女伴,”他忙不迭地回答说,“蒙塔莱小姐。”

①梅克伦堡:德国地名。
②髻甲:指马身上颈背之间的一部分。

“啊!先生,您认识她?”
“是的,她和我已订了婚约,或者说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那,那是另一回事……请接受我千万个祝贺!”德·吉什高声嚷道。他唇边已经显露出奉承的讪笑,而马利科尔纳把“婚约”这个词给予蒙塔莱小姐,说明了对妇女的尊重。
“那么,这第二张任职书又是给谁的呢?”德·吉什问,“是不是给哪一位与马尼康有婚约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她可惜了,可怜的姑娘!她可找了一个坏东西做丈夫了。”
“不,伯爵先生……这第二张任职书是给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
“我不认识她,”德·吉什说。
“不认识?是的,先生,”这次轮到马利科尔纳笑了。
“那很好!我去对王太弟讲。顺便问一下,她出身高贵吗?”
“她出自名门望族,是王叔遗孀的侍从女伴。”
“好极啦!您乐意和我一起去见王太弟吗?”
“非常乐意,如果您给我这个荣誉的话。”
“您有马车吗?”
“没有,我是骑马来的。”
“您穿了这身衣服骑马吗?”
“不,先生,我是从奥尔良骑驿马来的,到这里后脱去旅行装,换了这套衣服才来见您的。”
“啊!是的,您已告诉过我,您是从奥尔良来的。”
他说着把马尼康的信一团,塞入口袋。
“先生,”马利科尔纳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您还没有全看完。”
“怎么,您说我没有看完吗?”
“是的,在同一只信封里有两封信哩。”
“噢!真是这祥吗?”
“真是这样。”
“让我看看。”
于是伯爵又把信封打开。
“啊!”他说,“您说得对,真是这样。”
他打开那张还没有看过的信纸。
“我早就猜到,”他说,“又是一张想在王太弟手下谋份差使的申请单,啊!这个马尼康是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啊!这个无赖莫非在做这方面的买卖?”
“不,伯爵先生,他是借花献佛。”
“献给谁?”
“献给我,先生。”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我亲爱的德·马屁科尔纳先生?”①
“我叫马利科尔纳,伯爵先生!”
“啊!请原谅,是拉丁文把我搞糊涂了,可怕的词源学习惯!真见鬼,为什么有名望的年轻子弟要去学拉丁文?拉丁文mala和法文的mauvaise是一码事,都没有好的含义。您明白吗?我相信,您会原谅我的,不是吗?德·马利科尔纳先生?”
“先生,您的好意很使我感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把情况告诉您的原因。”
“什么情况,先生?”
“我出身不是贵族,不过我有胆识,也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但我的名字前没有‘德’,就单叫做马利科尔纳。”②
“那好!”德·吉什放大喉咙说,一面直勾勾地望着对话者那狡黠的脸,“先生,您确实使我以为您非常讨人喜欢。我喜欢您的相貌,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一定具有某种毋庸置疑的优良品质,才会取得那位自私自利的马尼康的欢心。坦率地说,莫非您是圣人下凡。”

①马利科尔纳:法文为“Malicorne”,这儿德·吉什把他叫做“Mauvaisecorne”,“mauvaise”,在法文中意为“坏的,不好的,低劣的”。
②名字前加的“德”,是当时法国贵族的标志。

“为什么?”
“见鬼!这很简单,所以他才会答应给您什么好处。您不是说他要给您在国王陛下跟前谋个差使吗?”
“请您原谅,伯爵先生,如果我能获得这份差使的话,也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您给我的。”
“再说,我猜他也不会白给您弄这份差使吧?”
“伯爵先生……”
“慢着,有了,真见鬼!奥尔良有个马利科尔纳;是这样,是他借钱给大亲王先生的。”
“我想您说的是我父亲,先生。”
“噢!这就对啦!大亲王先生和老子打交道,而那个讨厌的马尼康却和儿子打交道。小心,先生,我知道他,见鬼!您听我说,他会敲您的骨,吮您的髓。”
“唯一不同的是我借钱给别人不拿利息,先生!”马利科尔纳笑着说。
“这说明我说您是圣人,或与圣人相差无几,是正确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会得到您要的差使,要不我就不叫吉什。”
“啊!伯爵先生,叫我怎样感激您才好!”马利科尔纳心荡神驰地说。
“我们去找大亲王吧,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
说着,德·吉什朝门口走去,还敬了个手势,让马利科尔纳跟着他。
可是,正当他们快走到门口时,迎面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骑士打扮的人,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岁,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亮亮的眼睛,头发和眉毛都是棕色的。
“唷!您好,”他劈头劈脑地说,几乎象推那样把德·吉什重新推进院子。
“啊!啊!德·瓦尔德,是您呀!怎么!穿着马靴,上了马刺,手上还拿着马鞭!”
“一身合乎动身去勒阿弗尔的装束了吧。明天,巴黎的人全要走光了。”
刚来的那个人这样说着,一面向那位衣着华丽,看来象个王孙公子那样的马利科尔纳打招呼。
“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向他的朋友介绍。
德·瓦尔德行礼。
“这位是德·瓦尔德先生,”德·吉什向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答礼。
“顺便请教,打听一下,德·瓦尔德,”德·吉什接着说,“您是很关心这方面事情的人,您倒说说看,在宫廷或是王太弟府邸还有什么空缺?”
“在王太弟府邸嘛,”德·瓦尔德说,他两只眼睛朝上翻,象在思考的样子,“等等……我想,说不定还缺个侍从总管。”
“啊!”马利科尔纳高声嚷道,“先生,千万别提这个职位,我的要求还没有这么高。”
德·瓦尔德的眼光比德·吉什的更敏锐,他立刻就明白马利科尔纳的意思。
“事实上,”他说的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马利科尔纳,“想填这个空缺必须不是公爵也得是贵族。”
“我,我恳求赐与的,”马利科尔纳说,“只不过是个极其卑微的职务;我是微不足道的,我不好高骛远。”
“这位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对德·瓦尔德说,“是个出人头地的小伙子,唯一不幸的是他不是贵族出身。可是,您知道,我对那些只因为出身贵族、而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并不欣赏。”
“的确如此,”德·瓦尔德说,“可是,我请您注意,亲爱的伯爵先生,如果没有这种身分,是很难有希望跻身于王太弟殿下的府邸的。”
“不错,不错,”伯爵说,“从礼仪角度来讲是很严格的,见鬼!真见鬼!我们没想到这一层。”
“唉!这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不幸,”马利科尔纳说,他脸色有点变了,“伯爵先生,这真是个莫大的不幸。”
“我希望还有办法补救,”德·吉什回说。
“我的天!德.瓦尔德扯着嗓子说,“补救的办法总是有的;可以封您一个贵族头衔,我亲爱的先生,马萨里尼红衣主教阁下从早到晚,不管别的就是做这种事。”
“嘘,嘘,德·瓦尔德,别嚷嚷!”伯爵说,“别开这种玩笑,做这种荒唐事对我们都不好,不错,贵族身分是可以买得到,但是可悲的是那些身为贵族的却并不感到可笑。”
“嗳呀!您真是个清教徒,就象英国佬说的那样。”
“布拉热洛纳子爵到!”一个仆从象在客厅里通报那样,在院子里提高嗓音喊。
“哦!亲爱的拉乌尔,来,快过来!怎么!你也是长靴马刺的!那么说,你也准备出发了?”
布拉热洛纳走近那伙年轻人,以他特有的既严肃又文雅的神态向各位行礼,特别向他素昧平生的德·瓦尔德致意,后者看到拉乌尔出现,脸部表情变得出奇的冷淡。
“我的朋友,”他对德·吉什说,“我来请您作伴。我推测我们该动身去勒阿弗尔啦?”
“哦!那好极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作一次绝妙的旅行。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这位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哦!德.瓦尔德先生,我给您介绍。”
年轻人不太自然地彼此致意。两种性格从一开始就格格不入,互相排斥。德·瓦尔德显得圆滑、敏感、城府很深;拉乌尔沉着、庄重、正直不阿。
“拉乌尔,来,您想想办法,让我和德·瓦尔德的观点好一致起来。”
“在哪个问题上?”
“在贵族身分这个问题上。”
“这个问题,还有谁能比一个姓格拉蒙的更清楚?”
“不要说恭维话,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意见。”
“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们辩论什么。”
“德·瓦尔德认为人们滥用封号,而我呢,我认为封号对一个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您说得对,”布拉热洛纳镇静地说。
“可是,”德·瓦尔德用执拗的语气接着说,“子爵先生,我断定我的观点是对的。”
“您的观点是什么,先生?”
“我,我说,在当今法国,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贵族。”
  “您指的又是谁呢?”拉乌尔问道。
“我指的是国王他自己,他把那些朝三暮四,不是一心一意替他卖力的人聚集在他周围。”
“胡说八道!”德.吉什说,“我不知道您在什么鬼地方看见这种情况,德·瓦尔德。”
“只需举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
德·瓦尔德说着转过身来,全身上下打量着拉乌尔。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你可知道谁刚被任命为火枪队总队长,这个差使可比贵族爵位还值钱,可以一步登天,登上法国元帅的宝座?”
拉乌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已看出德·瓦尔德想把话题引到哪里。
“不知道,谁被任命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在一个星期以前这个位置还空着,国王拒绝了王太弟的要求,王太弟想把这个位置给他的一个亲信。”
“诺!我亲爱的,国王拒绝给王太弟的亲信,那是因为要把这个位置留给达尔大尼央骑士,这个拖着长剑在前厅呆了三十年的加斯科尼小兄弟。”
“请原谅,先生,我不准您说下去,”拉乌尔说,以极其严厉的目光逼向德·瓦尔德,“依我看,您根本不了解您所谈及的那位高贵的人。”
“您说我不了解达尔大尼央先生!嗨!我的天!还有谁不认识他?”
“先生,认识他的人,”拉乌尔以更沉着、更镇定的口气接着说,“大家都这样认为,如果他不象国王出身那么高贵,这决不是他的过错,他和世界上所有君王一样勇猛,一样光明正大。这就是我的意见,先生;而且,感谢天主!从我出生之日始,我就认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德·瓦尔德还想回嘴,德·吉什打断了他的话。

第八二章 王太弟夫人的肖像

争论趋向尖锐化,这一点,德·吉什完全清楚。
情况也确是如此,在布拉热洛纳的眼神中流露出本能的敌意,德·瓦尔德的眼神中也有着挑衅的意图。德·吉什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使得他的两位朋友如此针锋相对,他一心在想如何来防止他已感觉到的一场纠纷,他们两人不是这一个便是那一个,说不定两个都准备着要动手攻击对方。
“先生们,”他说,“我们必须分手了,我一定得到王太弟那儿去一下。你们听着,我们这样安排:你,德·瓦尔德,跟我一道去卢佛宫;你,拉乌尔,留在这里主持这屋里的事,因为这儿的一切都是你出的点子,请你最后察看一下我起程前的准备工作。”
拉乌尔带着一种既不主动寻衅,也不怕挑衅的神态,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坐在一张阳光下的长凳上。
“很好,”德·吉什说,“拉乌尔,你就坐在这儿,叫人把那两匹我刚刚买的马牵给你看看;我要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满意我才买下来。啊,请原谅!我忘了问你,拉费尔伯爵先生近况如何?”
在提到拉费尔伯爵这个名字时,德·吉什密切注意着德·瓦尔德的神色,为了想看出他听到拉乌尔父亲的名字时,会有什么表情。
“谢谢您,”年轻人回答说,“伯爵先生的身体很健康。”
一道仇恨的闪光掠过德·瓦尔德的眼睛。
德·吉什故意装出并不注意这种不祥的表情,仍向拉乌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
“那么,布拉热洛纳,我们不是说好了?到时你在王宫的大庭院里和我们碰头。”
接着,他向德·瓦尔德示意跟他走,德·瓦尔德正站在一边摆动着身体,把重心时而放在这条腿上,时而放在那条腿上。
“我们走吧,”他说,“马利科尔纳先生,请您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拉乌尔不觉为之一震。
他似乎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可又一时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听到的,尽管他一半心不在焉,一半在为和德·瓦尔德刚才的谈话怄气,他还是在那里搜索枯肠想这件事;那三个年轻人已向王宫走去,王太弟就住在那里。
马利科尔纳明白两桩事:
其一,这几个年轻人有话要交谈。
其二,他不应该和他们并肩齐走。于是他跟在后面。
“您疯了不成?”在离开格拉蒙府邸不到几步远的时候,德·吉什就对他的伙伴这祥说,“您攻击达尔大尼央先生,而且是当着拉乌尔的面!”
“那又怎么样?”德·瓦尔德说。
“您的‘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怎么,难道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不允许攻击的吗?”
“但您是知道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勇不可当的四个火枪手之一呀。”
“就算这样,我也不懂为什么就不准我憎恨达尔大尼央先生。”
“他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得罪我吗?就个人来说,没有。
“那么您为什么恨他呢?”
“请您去问我父亲的亡灵吧①。”
“说真的,我亲爱的德·瓦尔德,您令我吃惊,达尔大尼央先生绝不是那种把别人对他的敌视抛在脑后、置之不顾的人。您的父亲,我听人说,也是够傲慢的。况且,任何深仇大恨都可以用枪用剑,可以用鲜血来洗刷干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爱的德·吉什,我父亲和达尔大尼央先生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并且在我父亲的遗产中,把这也作为一种特殊的遗物留给我。”
“那么,您说的这个仇恨是不是只针对达尔大尼央先生一个人?”
“哦!达尔大尼央先生和他的三个朋友是难解难分的,在我对他的满腔仇恨中,也不可避免地有一部分会冲着他们一伙;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请您相信我,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德·吉什的一双眼睛盯着德·瓦尔德看,年轻人那惨淡的奸笑使他震惊。不祥的预感掠过他脑际,他知道,王孙贵族之间大动干戈的年代虽然已经过去,现在不同的是把仇恨藏在心窝里,而不是放在脸上,但仇恨并役有减少;笑,有时候充满着阴险,意味着某种威胁。总之,一句话,父辈们用心来记仇或凭力气来格斗,到了儿辈,他们也确实用心来记仇,但他们的格斗手段不同,只是凭借阴谋诡计和背信弃义。
当然,德·吉什相信拉乌尔决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或背信弃义的,因此他在为拉乌尔的安全捏一把冷汗。
正当德·吉什陷入这种阴暗的沉思中,脸上罩着一片愁云时,德·瓦尔德已完全恢复了自主力。

①德·瓦尔德的父亲是《三个火枪手》中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手下,与达尔大尼央等为敌。

“再说,”他说,“我对布拉热洛纳先生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我又不认识他。”
“德·瓦尔德,不管怎么说,”德·吉什带着几分严肃的口气说,“您可别忘了一件事,拉乌尔是我最好的朋友。”
德·瓦尔德鞠了一个躬。
谈话到此结束,尽管德·吉什想方设法要把德·瓦尔德心底里的秘密掏出来,可是毫无疑问,德·瓦尔德铁定了心不想再多讲,使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因此,德·吉什指望在拉乌尔身上能得到较为满意的结果。
这时候,他们已来到王宫门前,在王宫外面围绕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王太弟府邸里的人都在等候上马的命令,准备护送去迎接年轻公主的使臣。
在这些年代,装扮华丽的马匹、武器和侍从的制服等巨大开支,全仗老百姓的善意和对君王的传统景仰才能从税收上得到填补。
马萨林曾经说过:“让他们唱吧,只要他们肯付钱。”
  路易十四也说“让他们看吧!”
看代替了唱,老百姓仍可以看,但再也不能唱了。
德·吉什先生让德·瓦尔德和马利科尔纳等在大楼梯脚下;他和洛林骑士两人都受到王太弟的宠信,洛林骑士虽然容不他,却总是对他笑容可掬。德·吉什直奔王太弟的寓所。
他看见年轻的亲王正对着镜子在自我欣赏,并在脸上涂抹胭脂。
洛林骑士先生在房间的一角横躺在几只坐垫上,一头金栗色的长发刚刚烫过,象个女人那样在抚弄着自己的秀发。
亲王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是伯爵便说:
“哦!是你呀,吉什,你过来,说句老实话。”
“是的,大人,您知道,说老实话是我的一个缺点。”
“吉什,你看,这个可恶的骑士惹我生气。”
骑士耸耸肩膀。
“怎么回事?”德·吉什问道,“这不象骑士先生的脾气。”
“诺!他认为,”亲王接着说,“他认为昂利埃特小姐作为一个女人要比我作为一个男人更好看。”
“大人,请别忘了,”德·吉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您要我说老实话。”
“当然罗,”亲王近乎颤抖地说。
“那好!我说。”
“别急,吉什,”亲王嚷道,“你有的是时间;仔细地看看我,再回忆一下小姐的容貌,况且,我这里还有她的画像,你看。”
说着他把那张极为精致的小画像递给德·吉什。
德吉什拿着画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天。
“依我看,”他说,“大人,这样的脸蛋儿确实极其可爱。”
“可是你看看我呀,伯爵,你看看我呀,”亲王高声说着,竭力想把伯爵的注意力引向自己这边来,后者正全神贯注地看画像。
“说真的,真是太美啦!”德·吉什喃喃自语。
“嗨!人们会以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小女孩呢。”
“不错,大人,我以前看见过她,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长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这中间的变化可大哩。”
“那好,你说说看,你认为怎么样?说呀,你就说吧!”
“大人,我认为,这张肖像看来要比她本人更美些。”
“哦!是的,”亲王洋洋得意地说,“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如果我们假定肖像不比她本人美的话,那么你又怎样认为?”
“大人,殿下有这样一位十分可爱的新娘真是莫大的幸福。”
“很好,这是你对她的评价;那么,你对我的看法又怎么样?”
“依我看,大人,您作为一个男子实在是过于漂亮了。”
洛林骑士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王太弟心里明自,德·吉什伯爵对他的看法多么尖刻。
他皱起眉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有些不太厚道的朋友,”他说。
德·吉什又把肖像拿来看;在欣赏了片刻之后,舍不得似地还给了王太弟。
“再明显不过了,”他说,“大人,我情愿看您殿下十次,也不愿再看公主一眼了。”
毫无疑问,骑士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而王太弟并没有听懂,于是,他提高嗓子说:
“那很好!你就去结婚吧!”
王太弟还在抹着胭脂;等他抹完后又看了看肖像,然后,又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微笑。
不用说他对这样的比较感到满意。
“承蒙你来这儿看我,我很高兴,”他对德·吉什说,“我还担心你不来跟我道别就走哩。”
“殿下非常了解我,因此决不会相信我会做出这种失礼的举动来。”
“我想你在离开巴黎之前,还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吧!”
“喏!殿下猜对了,我确实要向您股下提出一个请求。”
“好!你说吧。”
洛林骑士立刻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对他来说,别人得到的每一个恩赐都好象是对他的一次抢劫。
德·吉什犹犹豫豫。
“是要钱花吗?”亲王问道,“再没有这样巧的事,我有的是钱,财政总监先生给我送来了五万皮斯托尔。”
“多谢殿下,不过,这不是有关银钱的事。”
“唷,那又是什么事呢?”
“有关侍从女伴任职书的事。”
“该死的!吉什,你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保荐人?”亲王带着鄙夷不屑的语气说,“看来,你除了那些年轻姑娘外没有别的事好说了!”
洛林骑士在一旁笑着,他知道得很清楚,亲主不喜欢听保荐少女的事。
“殿下,”伯爵说,“这事与我没直接关系,我是受朋友之托。”
“哦!那就不同了,你朋友想要保荐的那位年轻女士叫什么名字?”
“叫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她从前是王叔遗孀的侍从女伴。”
“噢!她是个瘸子,”洛林骑士在坐垫上伸直着身子说。
“是个瘸子!”亲主重复说,“一个瘸子能经常出现在我夫人眼前吗?我说,不行,绝对不行,尤其将来,在她怀孕时,可就太危险了。”
洛林骑士听了放声大笑。
“骑士先生,”德·吉什说,“您的行为不够漂亮,我在这儿恳求恩赐,而您却尽跟我捣蛋。”
“噢!请原谅,伯爵先生,”听到伯爵说这番话时加强了语气,洛林骑士感到有点不安,他说,“我不是故意捣蛋,况且,我已意识到我弄错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位小姐。”
“毫无疑问,我可以断言,是您弄错了。”
“这件事你是不是非要办到不可,吉什?”主太弟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大人。”
“那好!我答应你;不过以后别再问我要什么任职书了,再也没有位置了。”
“噢!”骑士嚷道,“已经是正午啦,指定要出发的时间到了。”
“您是下逐客令罗,先生?”德·吉什问。
“噢!伯爵,看您今天待我多不客气!”骑士和和气气地回答。
“看在天主面上吧,伯爵!看在天主面上吧,骑士,’王太弟说,“别再吵架了,你们没看见这使我多为难?”
“给我的签字呢?”德·吉什问道。
“在抽屉里给我拿一张空白的任职书来。”
德·吉什把叫他拿的任职书递给王太弟的同时,把一支墨水蘸得饱饱的羽笔也递给王太弟。
“喏,”亲王签了字,把任职书递还给他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要你和骑士和解。”
“我愿意,”德·吉什说。
说着,他无动于衷地、几乎是不屑地把手伸给骑士。
“再见,伯爵,”骑士说,没有流露自己已注意到伯爵对他的蔑视。
“再见,希望您给我们迎来一位对她自己的肖像不那么喋喋不休的公主。”
“对,出发吧,别误了时间……噢!对啦!你带谁一道去?”
“布拉热洛纳和德·瓦尔德。”
“他们两个都是勇敢的好伙伴。”
“太勇敢了,”骑士说,“你一定要把他们两个都带回来,伯爵。”
“不安好心肠!”德·吉什嘀咕着,“不论有什么不祥之兆,这个人都能预先觉察。”
他向王太弟告辞后就走了。
一走进前厅,他就挥动着王太弟签了字的任职书。
马利科尔纳急忙走过去,接过任职书,高兴得浑身打颤。
可是,任职书到手后,德·吉什发觉他还在等什么别的东西。
“耐心点儿,先生,耐心点,”他对他的顾客说,“您知道,骑土先生在那儿,要是我一次要求得太多,我担心反而什么也拿不到。等我回来时再说吧。再见啦!”
“伯爵先生,再见,千谢万谢您的好意,”马利科尔纳说。
“给我把马尼康叫来。噢!顺便问一下,先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真是瘸子吗?”
当他说这句话时,一匹马在他后面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看见这时候刚进院子的布拉热洛纳脸色顿时发白。
可怜的恋人听见这句话了。
马利科尔纳却没有听见伯爵的话,因此他没有反应。
“为什么在这里谈论路易丝?”拉乌尔自言自语,“哦!可千万不能让站在那边傻笑的德·瓦尔德在我面前提到她一个字。”
“先生们,走,走!”德·吉什伯爵大声说,“我们上路吧。”
这时候,打扮完毕的王太弟在窗口出现。
整个护送队高声呼喊,向他致意;过了十分钟,但见旌旗、肩带和羽饰在马队的奔驰中起伏飘扬。

第八三章 在勒阿弗尔

这一伙人穿着华丽,兴高采烈,怀着各种不同的情绪,生气勃勃地从巴黎出发,经过四天的旅程,来到勒阿弗尔。他们一直等到傍晚,已经快五点钟了,还没有得到有关英国公主的任何消息。
他们忙着寻找下榻的地方,这时候,主人间开始了一场大混乱,仆从,跟班间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一片杂乱中,德.吉什伯爵好象发现了马尼康。
他的的确确是马尼康,可是因为马利科尔纳把他的那套最漂亮的衣服穿去了,马尼康没有办法,只好重新赎回了他一套绣银丝的、紫色天鹅绒服装。
与其说德·吉什是从容貌上认出了他,还不如说是从服装上认出他来的。因为他常常看见马尼康穿这套紫色服装,这套服装可说是他的最后财产了。
马尼康是在一个用火炬组成的拱门下面出现在伯爵面前的,这些火炬仿佛是在燃烧而不是在照亮进入勒阿弗尔的门廊,这门廊就靠近弗朗索瓦一世①城楼。
伯爵看见马尼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噢!我可怜的马尼康,”他说,“看你一身紫色,你难道在服丧吗?”
“不错,我是在服丧,”马尼康回答说。
“为什么服丧,服谁的丧?”
“为我那套蓝底绣金花衣服,那套衣服不在了,我只好穿这一套,而且,还是我拚命省吃俭用才把这套衣服重新赎回来的。”
“真是这样吗?”
“见鬼!你还觉得奇怪吗?都是你把我丢下不管,害我两手空空,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你怎么说,总而言之,你已经到这里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您知道,我可是走了一条最怕人的路。”
“你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吗?”
“是呀。”
“我没地方住。”
德·吉什笑起来了。
“那么,你打算住在哪里?”
“您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
“嗬,连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住哩。”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住在哪里吗?”
“正是这样,你叫我怎么知道我会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么说,你没有订旅馆吗?”
“你说我?”
“你,或者王太弟?”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我想,勒阿弗尔大得很,只要能有一个容得下十二匹马的马厩,能在一个漂亮的地区找到一幢合适的房子就行啦……”

①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瓦罗亚王朝国王(1515-1547)。

“噢!这里有几幢非常好的房子。”
“那敢情好!”
“可惜不是给我们住的。”
‘什么,不是给我们,那么给谁住?”
“当然是给英国人罗!”
“给英国人吗?”
“是的,所有的房子全给包去了。”
“给谁包去了?”
“白金汉先生。”
“你再说一遍?”德·吉什说,他一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就竖起来了。
“嗯!是的,我亲爱的,是德·白金汉先生。这位大人先派了一名使者来,这个使者在三天以前就到达了。他一到立刻就把城里凡是能够住人的房子全给包下来了。”
“好,好,马尼康,我们来说说清楚。”
“我的天!我看,我跟你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可白金汉先生总不会把整个勒阿弗尔都霸占下来的吧?”
“你说得对,他没有霸占,因为他还没有上岸,但是他一上岸就要霸占了。”
“噢!”
“看来,你对英国人很不了解,他们有一种独揽狂。”
“也许是这样,但是,一个人占了一幢房子,他就该满意了,不会再去占第二幢了。”
“对,但如果两个人呢?”
“就算这样,两个人两幢,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四个人四幢,六个人六幢,十个人十幢也可以,勒阿弗尔有成百幢房子哩!”
“噢!是呀,一百幢房子全都租出去了。”
 “这不可能!”
  “你可真固执,我对你说,白金汉先生已经把英国王太后和她的千金、公主殿下准备下榻的那幢府邸周围的所有房子全都租下来了。”
  “哦!有这样的事,他真是个怪人,”德·瓦尔德边说边抚摩他那匹马的颈脖子。
  “不管怎么说,情况就是这样,先生。”
  “你确实知道是这样吗,德·马尼康先生?”
  德·瓦尔德间这话的同时,偷眼看了一下德·吉什,仿佛在探测他对这位朋友应该信任到何种程度。
  这时候,夜幕降临,火炬、侍从、跟班,骑术教官、马匹还有马车挤满了门廊和广场;火炬的光影映照在涨潮漫满的航道里,在防波堤的另一端,可以看见一群群喜欢看热闹的人,他们中间有水手和老百姓,这些人都急切地张望,唯恐自己漏看了眼前的景物。
  布拉热洛纳置身在所有这些游移不定的人和物之间,面对这种情景,全然象个陌生人,他在德·吉什后面不远的地方,仍骑在马上,欣赏着水中浮光的变幻,心旷神怡地吸着海风送来飘着盐味的芬芳,听着波涛拍击海滩上的鹅卵石和各类海藻发出的沙沙声;浪涛随着时起时伏的节奏,把浪花抛向半空。
  “可是,”德·吉什大声说道,“白金汉先生究竟为什么要租那么多住所?”
  “是呀,”德.瓦尔德也跟着问,“是什么原因呢?”
  “哦!这里有个妙不可言的原因,”马尼康回答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罗?”
  “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么你讲给我们听听吧。”
  “你俯下身来。”
  “见鬼!难道还要悄悄地说吗?”
  “你自己去判断吧。”
  “那好。”
  德·吉什俯下身来。
“为了爱情,”马尼康说。
“我越加给你弄糊涂啦。”
“你还没听懂我说的。”
“那就请你讲明白点吧。”
“喏!伯爵先生,这是十分肯定的,王太弟殿下将是一位最倒霉的丈夫。”
“你说什么!你说白金汉公爵……”
“这个名字给法国王室的亲王们带来灾难。”
“是因为公爵……?”
“他发疯似地爱着年轻的公主,因而传说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公主。”
德·吉什一阵脸红。
“好,好,谢谢你,”他握着马尼康的手说。
“看在天主份上!要注意,不能让白金汉公爵的这个意图传到这里的法国人耳朵里去,否则,马尼康,这个国家的太阳将闪耀出利剑般的光芒,而这些利剑是不怕英国钢的。”
“不管怎么说,”马尼康说,“这个爱情问题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也可能是无稽之谈。”
“不,”德·吉什说,“这可能是真的。”
年轻人咬紧了牙,难以自制。
“喔!这件事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是否王太弟将和先王一样,老白金汉和王后,小白金汉和年轻的王太弟夫人,对任何人都毫无关系。”
“马尼康!马尼康!”
  “嗯!见鬼!这是事实,或者至少人人都在那么讲。”
“别说了,”伯爵说。
“为什么不说?”德·瓦尔德说,“这对法国这个民族来说是件非常光彩的事。布拉热洛纳先生,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您说的是什么?”布拉热洛纳心不在焉地问。
“就是说英国人对我们的王后和亲王夫人们的美貌表示这样的敬意。”
“请原谅,我没有注意刚才大家在讲些什么,我想请您给我解释解释。”
“毫无疑问,只是在老白金汉来到巴黎以后,路易十三国王陛下才发现他妻子是法国宫廷里最美的美人儿之一;现在轮到小白金汉阁下用他的敬意向那位有法国血统的公主作出贡献了。今后将只有这种曾唤起过隔海爱情的美貌才能称之为美貌了。”
“先生,”布拉热洛纳回答说,“我不喜欢这样不严肃地谈论这类事,我们身为王孙贵族,应该小心谨慎地捍卫我们的王后和亲王夫人们的荣誉。如果我们也取笑她们,您想,仆从和跟班们会怎样?”
“噢!噢!先生,”德·瓦尔德说,他听了这番话感到刺耳,“您说,我该怎样理解这番道理呢?”
“您爱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先生,”布拉热洛纳冷冷地说。
“布拉热洛纳!布拉热洛纳!”德·吉什喃喃地说。
“德·瓦尔德先生,”马尼康说,他注意到年轻人把马只管朝拉乌尔那边靠。
“先生们,先生们!”德·吉什说,“不要在大庭广众中,在大街上做出这种样子来。德·瓦尔德,您这就错了。”
“错!错在哪里?我请问您。”
“您错就错在老是爱挑剔某些事情,尽说某些人的坏话,”拉乌尔用泰然自若的冷静态度回答。
“要宽宏大量,拉乌尔,”德·吉什压低声音说。
“在你们没有歇下来之前请不要动武;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搞不出多少名堂的,”马尼康说。
“走吧!走吧!”德·吉什说,“到前面去,先生们,到前面去!”
他把马匹和仆从冲开,穿过人群,开出一条直通广场中心的路来。跟在他后面的全是由法国人组成的队伍。
通向院子的大门打开着,德·吉什进入院子,布拉热洛纳、德·瓦尔德、马尼康和另外三、四个绅士跟在他后面。
他们在那儿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商议着采取什么手段才能保全使团的尊严。
布拉热洛纳主张应该尊重优先权。
而德·瓦尔德建议对这个城市进行一次洗劫。
马尼康认为这个建议过于偏激。
他建议姑且把这件事留待明天去解决,目前需要的是睡眠。他认为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不幸的是,如果按他的意见行事,恰巧缺少两样东西:
房子和床铺。
德·吉什想了一阵,然后,放大喉咙说:
“谁愿意跟我走就来吧。”他说。
“包括随行人员吗?”一个仆从走来问。
“所有的人!”充清激情的年轻人嚷着说,“走,马尼康,领我们到公主殿下将要下榻的那个寓所去。”
还不晓得伯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的朋友们就一个劲地跟着他去;一群不明白这些热情的小伙子要去干什么的老百姓也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欢呼着,看来这是个吉祥之兆。
风在海上猛吹,发出阵阵狂啸。

第八四章 在海上

第二天比较平静,只是仍在刮风。
这时候,太阳在绯红的云彩中升起,黑色的浪尖上映出深红的光芒。
在浅海区的高处,人们怀着焦灼的心情了望着。
上午十一点钟光景,一艘张着满帆的船发出了信号,另外两艘尾随在后,相距约半个节①。
这几艘船象强有力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那样疾驶而来,海面上尽管波涛汹涌,船仍在左摇右晃中颠簸前进。
从船的外形和桅杆上小三角旗的颜色来看,很快就认出这是英国船队。载着公主的那艘船,飘着海军部的旗帜,航行在前面。
公主到达的消息顿时传遍四方,整个法国的贵族阶层涌向海港;码头和防波堤顿时聚满了人群。
两个钟头之后,跟在后面的两艘船都一齐向旗舰靠拢。三艘船全都不敢冒险驶进港口那狭窄的入口,只好在勒阿弗尔和拉埃弗之间抛锚。
等锚一抛好,旗舰鸣十二响礼炮表示向法国致敬;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要塞也一发还一发地回礼。
紧接着,一百条小船立即出海,这些小船装饰着华丽的织物,驶向那几艘抛了锚的船,准备去迎回法国贵族。
但是人们看到那几条小船,即便停泊在港口里面,也还在摇来晃去。防波堤外面的浪涛翻腾得象峰峦一样高发出怕人的怒吼拍击着海滩,人们一看就明白,这几条单薄的小船没有 一条能完成从海岸到大船的四分之一航程而不致倾覆的。
一条领航船,尽管海上刮着大风,还是准备出港,前去供英国海军司令使用。
德·吉什早已在许多不同的小船中看准了一条较为结实的,这条船也许能靠得上英国大船,他看见领航船准备出海,便对拉乌尔说:
“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身强力壮的人,在狂风恶浪前畏缩不前,你不感到羞耻吗,拉乌尔?”
“这也正是我在思忖的问题,”布拉热洛纳回答。
“那么,我们登上这条船,划出去怎么样?德·瓦尔德,你去吗?”
“当心,你们这样做会淹死的,”马尼康说。
“而且是白白去送命,”德·瓦尔德说,“象这样迎着风浪,你们永远也休想靠近大船。”
“这样说,你拒绝和我们一起去罗?”
“当然不去,我心甘情愿在与人类的斗争中豁出性命,”他这样说的同时斜着眼睛瞄了布拉热洛纳一眼,“叫我死命地摇着桨跟波浪去拼搏,我可没有这个胃口。”
“而我,”马尼康说,“就算能到达大船,我还得关心这套我剩下的唯一一件干净衣服,溅着海水弄脏了衣服可就麻烦了。”
“那么,你也一样拒绝和我同去?”德·吉什嚷道。
“我坚决不去;请你听明白。”

①节:航速单位,等于一小时行一海里。

“可你们看,”德·吉什高声地说,“你看,德·瓦尔德;你看,马尼康,在旗舰的甲板上,公主她们都在看着我们哩。”
“那就更有理由不该在她们面前洗个可笑的海水澡了,亲爱的朋友。”
“这算是你的最后决定了吗,马尼康?”
“是的。”
“你也是吗,德·瓦尔德?”
“是的。”
“那么,我一个人去。”
“不,不,”拉乌尔说,“我陪你去,我想,这是早已讲妥了的事。”
事实是,拉乌尔在一旁不动感情、冷静沉着地估计着这一冒险行动,而且也看到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他还是情愿去承受这个叫德·瓦尔德望而生畏的危险。
船差不多要出发了,德·吉什冲着领航人喊道:
“喂,划船的,”他喊着,“给我们留两个位置!”
他喊着的同时,把五六个皮斯托尔卷在一张纸里,从码头上往船上扔。
“看样子,两位大人,你们不怕海水?”船老板说。
“我们什么都不怕,”德·吉什回答说。
“那就来吧!两位大人。”
领航的把船往岸边靠,两个年轻人以同样轻捷的动作,一先一后跳上小船。
“来,伙计们,大胆些,”德·吉什说,“我这个钱袋里还有二十个皮斯托尔,如果我们到得了旗舰,这些钱就是你们的啦。”
划船的立刻弓着背摇起桨来,但见船在浪尖上跳跃。
人们对这次惊险紧张的航行很感兴趣,勒阿弗尔的老百姓都涌向防波堤,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条船看。
这条脆弱的船,时而象是悬挂在浪花顶上,时而又突然陷落在咆哮着的深渊底下,不见踪影了。
尽管如此,经过一个钟头的搏斗,船终于到达了旗舰停泊的水域,舰上早己派了两条小船前来援助他们。
在旗舰尾部的甲板上,一顶牢牢地悬挂着的用天鹅绒和白貂皮装饰的华盖,遮盖着太后昂利埃特夫人和年轻的公主,站在她们旁边的是海军司令诺福克伯爵;大家胆战心惊地观望着时而被抛上天空,时而又埋在波涛深处的一叶轻舟,衬托在灰暗风帆前面的是两位法国绅士那高贵形象的轮廓,象两个光辉灿烂的幻影。
船员们有的倚在舷墙上,有的靠在船桅的支索上,为两个年轻人的顽强勇敢,为领航人的矫健身手和水手们的过人膂力拍手叫好。
胜利的欢呼声迎接着他们抵达大船。
年龄在二十六到二十八岁左右、仪容不凡的诺福克伯爵走到他们面前。
德·吉什和布拉热洛纳敏捷地爬上右面的舷梯,在诺福克伯爵的带领下,前去向公主她们表示敬意。
德·吉什伯爵出于尊敬,特别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顾虑,甚至不敢仔细地端详年轻的公主。
相反,公主却很快就注意他了,并且问她母亲:
“这不是那位在小船上的王太弟吗?”
对于王太弟,昂利埃特太后比她女儿知道得多一些,她笑女儿因为虚荣心认错了人,于是回答说:
“不,这是德·吉什,是王太弟的宠臣。”
听了这个回答,公主极力按捺住由于伯爵的勇敢在她心目中本能地激起的柔情。
当公主在问她母亲的那会儿,德·吉什才鼓起勇气抬眼看她,才能把公主的真面貌与他前不久看见的画像相比较。
看了公主那白皙的脸蛋,那双充满着活力的眼睛,那头栗色的秀发,那富有表情的嘴唇,以及出自名门闺秀那非常优美的姿态,其中融和着对他的感激和对他的鼓励,使德·吉什一时间难以自持.如果没有拉乌尔在旁边扶住,他真会神魂颠倒,跌倒在地了。
在朋友的惊讶目光和太后的鼓励下,德·吉什才恢复了常态。
他用三两句话说明了自己的使命,说他是王太弟的使者,前来迎接公主的。并按主次和根据人们对他欢迎的态度,分别向围绕在公主她们身旁的海军司令和英国爵爷们一一致意。
接着,拉乌尔也被作了介绍,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人人都知道拉费尔在国王查理二世的复辟中作出的贡献;另外,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位伯爵玉成了这桩婚事,使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回到了法国。
拉乌尔会讲一口漂亮的英国话,他自命为他朋友和那些对法国话一窍不通的英国爵爷们之间的翻译官。
这当儿,来了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衣着和佩戴的武器都极其华丽。他走近正在跟诺福克伯爵谈话的公主她们面前,用掩盖得很糟的不耐烦口气说:
“噢!夫人,公主,”他说,“要上岸了。”
听见这声邀请,年轻公主站起身来,几乎要接受年轻贵族向她伸过来的殷切的手,这一伸手饱含着各种各祥动机,就在这当口,海军司令一个箭步来到年轻公主和这个人之间。
“白金汉爵爷,请等一等,”他说,“对女士们来说,这时候上岸完全是不可能的。海上波涛汹涌,风也许要到四点钟才会减弱,我们要到今天晚上才能上岸。”
“爵爷,请允许我,”白金汉用不想掩盖的恼怒说,“您想挽留夫人和公主,但您没有这个权利。她们两位,唉!她们中的一位已经属于法国的了,何况,您也看到,法国通过他们的使者在向我们要求上岸呢。”
他说这话的同时,指着德·吉什和拉乌尔.并向他们致意。
“我不认为这样,”海军司令回答说,“先生们,难道他们有意拿公主她们的生命去冒险吗?”
“爵爷,尽管刮着大风,您没看见那几位先生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到来了,我相信,女士们在这样的风势下上岸也不会有多大危险的。”
“这几位先生都是非常勇敢的,”海军司令说,“您也看到海岸上有那么多人都不敢冒险陪同前来。再说,他们渴望能尽早向公主和她那位享有盛誉的太后表示敬意,才敢于顶着风暴来到这里。即便对水兵来说,也都认为今天的天气坏透了。我要把这几位先生的行动,作为榜样介绍给我参谋部的同僚们,但对女士们来说,可就不合适了。”
公主悄悄看了德·吉什伯爵一眼,发现他一阵慌乱,脸也红了。
德·吉什的这副神态,白金汉没有看见,他只是一味监视着诺福克。不用说,对海军司令,他是十分妒忌的,因此,他急于要把公主从船上,从这块摇摇晃晃的地盘上搬走,而这块地盘正是海军司令主宰的。
“这样的话,”白金汉接着说,“我请示公主本人。”
“而我,爵爷,”海军司令说,“我相信,我凭自己的良心和我的责任心,我要负责把公主安安全全地送到法国,我信守诺言。”
“可是,先生……”白金汉继续说。
“爵爷,请允许我提醒您,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
“您可知道,您在说些什么,爵爷?”白金汉趾高气扬地说。
“当然知道罗,我可以再说一遍: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得听从我的,大海、风浪、船只,还包括人。”
这些话,以当权者的口气庄严地说出来。拉乌尔观察着白金汉的反应。只见他浑身哆嗦着,倚在天篷的支架上免得跌倒;他的眼睛充满怒火,一只支撑不住的手搁在他的剑柄上。
“爵爷,”太后说,“请允许我说几句,我完全同意诺福克伯爵的意见,说到天气,即便不象眼下那样烟雾迷漫,而是晴朗美好,我们也应该留几个钟点给这位热情周到、完满地把我们一直送到法国海岸的军官,抵达那里之后,他就要和我们分手了。”
白金汉不马上回答,却用眼光询问公主。
而公主,半个身子遮掩在天鹅绒和金绣的帏幕下,完全没有听到这场争论,一心在注视着和拉乌尔说话的德·吉什伯爵。
这对白金汉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他看到昂利埃特公主的眼神里蕴藏着比好奇更为深邃的感情。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儿乎撞着了大桅杆。
“看,白金汉先生还不能在摇晃的船上来去自如地走动,”太后用法国话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为什么急于想登上陆地的原因。”
年轻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发白,气馁地垂下双手,怀着对旧情和新恨的哀叹离去。
这时候海军司令也不去理会白金汉那坏透了的情绪,把公主她们让到船尾的餐厅,为了表示对贵宾们的尊敬,那儿准备了丰盛的午餐。
海军司令自己坐在公主右侧,让德·吉什坐在她左边。
这是白金汉平时所占的座位。
白金汉进入餐厅,看到自己的座位,由于礼仪,已远离他崇敬的公主,而被安排在比他实际身分低的位置上,使他更感到无比伤心。
德·吉什也许因为太兴奋,比他那恼火的对手更显得脸色苍白,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公主下手,公主那绫罗衣裙轻拂着他,一阵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禁不住浑身打颤。午餐过后,白金汉冲过去把手伸给公主。
这一次,轮到德·吉什教训公爵了。
“爵爷,”他说,“请放尊重些,从现在起请别挤在公主殿下和我之间,从现在起公主殿下已属于法国的了;公主殿下给我荣誉,接触我的手时,这就意味着接触了法国国王陛下的御弟、王太弟的手了。”
讲这番话时,他显而易见有点战战兢兢,却又十分英勇,他以高贵的风度把手伸向公主,在英国人中发出了一阵喃喃的赞扬声,白金汉不禁吐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拉乌尔在恋爱,他明白所有这一切。
他用一往情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朋友,这种目光只有真挚的朋友或母亲才会象保护人或监护人那样给子偏离正道的朋友或孩子。
到了下午两点钟光景,太阳露面了,风也停息了,大海象一大块水晶镜面一样光滑,笼罩着海岸的雾霭象一块破碎了的纱绳,化成片片,飘然消逝。
这时候,法国含笑的山丘展现在眼前。翠绿的林野、蔚蓝的苍穹把一幢幢粉白色的房舍衬托得清晰可见。

第八五章 帐篷

海军司令,正象我们看到的那样,对白金汉那带有威胁性的眼光和怒不可遏的举止决心不予理睬。事实上,打从离开英国那会儿起,他就已经渐渐地、平心静气地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情况了。德·吉什压根儿也没有发现年轻爵爷的满腔怒火是对准他来的;只是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对查理二世的宠臣毫无好感。太后比较老练,处事冷静,能控制整个局面,她一发现哪里会出乱子,她就会在适当时机出来解围,现在时机已到,除了白金汉的心之外,其他方面都己恢复平静。白金汉不耐烦地低声向公主嘀咕:
“公主,公主,看在上天份上,我求求您赶快上岸吧。难道您没看见这个自高自大的诺福克伯爵,对您这么殷勤,那么倾慕,都快把我气炸了吗?”
昂利埃特听着他说。她笑了笑,没有把头回过来,只是在声调里流露出娇嗔和傲慢,象卖弄风情的女人惯常使用的以拒绝的方式来表示依从,她喃喃地说,“我早就对您说过,爵爷,莫非您有点疯了。”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任何细枝末节都逃不过拉乌尔的眼睛,白金汉的苦苦哀求和公主的回答,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看见白金汉倒退一步,叹了口气,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眼前没有遮拦,心中没有疑团,拉乌尔全都明白了,当他考虑到这一事态,以及人们对这一事态的想法时,他不禁为之一震。
海军司令在经过有意识的拖延后,终子下达了放艇启程的最后指示。
白金汉听到启程的指示,欣喜若狂,简直令不了解他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准是神经错乱了。
在诺福克伯爵的指挥下,一条满挂彩旗的大艇,在旗舰的侧翼徐徐下降,这条艇容得下二十名桨手和十五名乘客。
确实是一条具有皇家气派的艇子:装饰着天鹅绒的地毯、花环和绣着英国纹章的顶篷;因为在那个时期,可以随意运用讽喻,甚至在政治联姻的场合上也是如此。
艇子刚一着水,桨手们就象士兵拿起武器似的提起桨来,等待公主下船,白金汉就一个箭步奔向舷梯,想在艇上给自己找个坐位。
但太后把他拦住了。
“爵爷,”她说,“在我和女儿下榻处没有着落之前我们就上岸,看来是欠妥当的。我请您爵爷,最好先一步去勒阿弗尔,并请您费神在我们到达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对公爵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打击,由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这个打击也显得更大。
他结结巴巴,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他原想在抵达岸边的一路上能坐在公主身旁,津津有味地享受一番命运赐给他的最后一刻的短暂幸福。但是,这道命令是再明确不过的。
海军司令一听见这样说,顿时扯起喉咙嚷道:
“小艇,开!”
命令执行得异常迅速,象舰艇上的各项出色的操作一样。
白金汉大失所望,向公主报以忧伤的目光,向太后投去哀求的眼神,对海军司令怒目而视。
公主佯装没有看见。
太后把头扭向别处。
海军司令纵声大笑起来。
听见这笑声,白金汉准备向诺福克扑将过去。
太后站起身来。
‘请启程吧,先生,”她带着至高无上的口气说。
年轻的公爵犹豫了一下。
他向四下里张望,试图作最后的努力。
“先生们,那你们呢?”由于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无比激动地问,‘你,德·吉什先生,你,布拉热洛纳先生,你们难道都不陪我去吗?”
德·吉什向他行了个礼。
“布拉热洛纳先生和我等待听候太后的盼咐,”他说,“太后陛下命令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服从。”
他边说边望着公主,公主垂下了眼帘。
“白金汉先生,请不要忘了,”太后说,“德·吉什先生在这儿作为王太弟的代表,他要向我们表示法国对我们的殷切款待,正如您向我们表示过的英国的款待一样;因而,我们少不了要他作伴,再说,他冒着这样的坏天气前来迎接,对他的勇敢,我们确实也应该表示微薄的心意。”
白金汉想要回答,可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要不是因为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就是找不出字眼来表达,他竟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他愤然转过身去,从旗舰上纵身跳到艇里。
桨手们只来得及扶住他,怕他跌倒,同时他也要尽量稳住自己,因为白金汉这一跳和所起的反冲作用,差点把艇颠翻.
“公爵真的疯了,”海军司令大声对拉乌尔说。
“我真替公爵担心,”布拉热洛纳回答说。
在划向岸边的整个过程中,公爵目不转睛地望着海军司令的舰艇,他的神情就象守财奴被抢走银箱,母亲眼看女儿被强行夺走,拿她去送死那样。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的种种神情,对他的各种姿态和可怜巴巴的模样有所反应。
白金汉非常沮丧地跌坐在凳子上,两只手埋在头发里;大艇在不知就里的水手们的努力划动下,乘风破浪,在海上疾驰。
到达岸边时他仍昏昏沉沉,要不是在海港遇到他派去作为先行官的使者,他儿乎连如何问路也不懂了。
一到指定给他居住的寓所后,他就象阿喀琉斯①那样足不出营。
在白金汉上岸的那会儿,运载公主她们的艇子也离开了旗舰。
另一条艇尾随在后,这艇上挤满了军官、朝臣和热心的朋友。
勒阿弗尔的老百姓全城出动,争先恐后地登上渔船、平底船和诺曼底的长驳船,抢着去迎接王族的船艇。
要塞上鸣起了礼炮,旗舰和另外两艘舰艇也鸣炮回礼,从冒烟的炮口飞出来云朵似的火焰,在波涛上化成一团团轻飘飘的云雾,很快就消融在蔚蓝的天空中。
公主踏上码头的台阶。乐队奏起了欢乐的乐曲,伴随着她的步伐,欢迎公主的到来。
当她经过城市的中心,在她那双娇弱的纤脚下面,铺着绚丽多彩的地毡,鲜艳的花朵撒了一地,德.吉什和拉乌尔避开他们的英国朋友,穿过城市迅速向指定给公主下榻的地方走去。
“我们得走快点,”拉乌尔对德·吉什说,“因为,我对白金汉的脾气有所了解,他看到了我们昨天商议决定的事,准会惹出是非来的。”

①阿喀琉斯:又译阿基里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全身除脚踵部外,刀枪不入。在特洛伊战争中,他因故退出战斗,不肯再战,致使战事失利。

“噢!不要担心,”伯爵说,“德·瓦尔德在那里,他是坚定不移的化身,而马尼康是温文尔稚的典范。”
德·吉什也不是不卖力,只花了五分钟他们就到了能看见市政厅的地方。
首先使他们震惊的是广场上聚集着好些人。
“好呀!”德·吉什说,“看样子我们的寓所已经盖好啦。”
一点不假,对着市政厅前面的广场上搭起了八顶华丽的帐篷,顶上并列竖着法国和英国国旗。
市政厅被帐篷包围着,象围着一条花花绿绿的腰带那样;十个年轻侍从和十来个近卫骑兵在篷帐前站岗,守护着使节们。
这景象异常美妙,犹如仙境。
这些临时帐篷是在晚上搭起来的。里里外外用的极其瑰丽的织物,德·吉什都能在勒阿弗尔买到。这些帐篷把市政厅团团围住,也就是说围绕着年轻公主的住所。帐篷与帐篷之间用丝绳连接绷紧,由哨兵守卫;这样,白金汉的计划彻底破产了,如果说他的计划确实是为了给他和英国人保留市政厅周围的地方的话。
只有一条通道通向大建筑物的台阶,这条通道没有丝织的路障拦住,而是由两座营帐似的大帐篷把守着,两座帐篷的门就开在这个入口处。
这两顶帐篷,一顶是德·吉什的,一顶是拉乌尔的,他们不在这里时帐篷还是有人住,德·吉什的由德·瓦尔德住着,拉乌尔的由马尼康占据。
在这两顶帐篷和另外六顶帐篷周围围了百来个官员、显贵和侍从,一个个都遍身绮罗,披银绣金,打扮得光华四射,象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围着蜂房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人全都腰际佩着剑,时刻准备听从德·吉什或布拉热洛纳这两个使团领袖向他们发出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年轻人出现在通往广场那条路上的尽头,他们看见一个衣着极其华美的年轻爵爷纵马奔驰,从广场中间穿过来,他冲散聚拢在那里看热闹的人群,出乎意外地看到达一大片搭起来的帐篷时,发出一阵怒吼。
他就是白金汉,在懵懵懂懂中清醒过来的白金汉,他换上一套光彩夺目的服装,到市政厅前来恭候公主和太后陛下的驾临。
在通到帐篷的入口处,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迫他勒住马。
白金汉怒火冲天,扬起马鞭,但是他的手被两名军官抓住了。
两名卫兵中只有一名在场。德·瓦尔德这时候正好去市政厅执行德·吉什吩咐的几项命令。
白金汉在吵闹时,马尼康正懒洋洋地躺在两顶帐篷之一的门口的坐垫上,听见声音,他象往常那样没精打采地爬起身来,吵闹声仍在继续,他于是走到窗帘旁边。
“发生了什么事?”他温文尔雅地说,“是谁在大吵大闹?”
恰巧在他开口讲这话时,吵声也停息了,因而,尽管他讲得慢条斯理,声调柔和,但大家却都听见了他的问话。
白金汉转过身来,看着这瘦长条子、脸上没有表情的问话人。
也许是因为马尼康貌不惊人,以及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他又衣着简朴,不受人尊敬,白金汉才傲慢地问:
“您是谁,先生?”
马尼康倚在一个铁塔似的近卫骑兵臂上,这个骑兵站得笔直,象教堂的支柱,马尼康用不动声色的语气反问道:
“您是谁呢,先生?”
“我,我是白金汉公爵大人。我有事,把市政厅周围的房子全都包下来了;因而,这些房子都得由我支配,我租下这些房子是为了保留能畅通无阻地通往市政厅的权利,您没有权阻拦我的通道。”
“可是,谁阻拦您通行了,先生?”马尼康问道。
“难道不是您的哨兵吗?”
“那是因为您想骑马经过,而命令规定只准行人通过呀。”
“除了我之外,谁也无权在这里下什么命令,”白金汉说。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马尼康用柔和的声音说,“请您行行好,给我说清楚一点儿。”
“因为,正象我跟您说过的那样,我已把广场上的房子全都租下来了。”
“这一点,我们很清楚,留给我们的只有广场。”
“这您可就错啦,先生,象这里的房子一样,广场也是我的。”
“噢!对不起,先生,怕是您搞错了吧,在我们国家,人们说,大路是国王的;那么,广场也是国王陛下的;而我们是国王陛下的使臣,广场也就是我们的了。”
“我早已请问过,您是哪一位先生?”白金汉叫嚷着问,对话者的冷静惹得他沉不住气了。
“人们叫我马尼康,”年轻人用风吹竖琴般的、又甜蜜又悦耳的声调回答。
白金汉蔑视地耸耸肩。
“总之,”他说,“在我租下市政厅周围的那些房子时,广场是空的,现在这些破棚阻碍了我的视线,快给我拆走。”
听到这番话,人群中传出了低沉而带有愤懑的嘀咕声。
德·吉什正好在这时候来到,他推开隔在他和白金汉之间的人群,后面跟着拉乌尔,从这一头走来,德·瓦尔德却从另一头走来。
“请原谅,爵爷,”他说,“如果您有什么不满,那就请对我说吧,因为是我拟订规划搭建这些帐篷的。”
“另外,我提请您注意,先生,您用破棚这个词儿是不恰当的,”马尼康有礼貌地补充说。
“先生,您是这么说的吗?”德·吉什接着说。
“是这样说的,伯爵先生,”白金汉还是用明显的恼火口气继续说,因为考虑到在他面前的是个跟他地位相仿的人才有所抑制,“我说,绝不能让这些帐篷留在这里。”
“您说绝不能,”德·吉什说,“为什么?”
“因为这些帐篷妨碍我。”
德·吉什露出了沉不住气的样子,拉乌尔在一旁冷冷地向他发出警告的眼色,拦住了他。
“先生,要说这些帐篷对您的妨碍该比您滥用您的优先权要少一些。”
“您说滥用优先权?”
“这是确定无疑的。您派了一名使者先到这里来,用您的名义把勒阿弗尔城全都包下来,把到这里来迎接公主的法国朝臣完全置之不顾。公爵先生,您这样对待一个邻邦的代表,太缺乏友情了。”
“茫茫大地,捷足者先登,”白金汉说。
“对法国来说,并非如此,先生。”
“为什么?”
“因为法国是礼义之邦。”
“这是怎么讲?”白金汉怒火中烧地大声嚷着,在场的人都吓得倒退一步,等待着一触即发的冲突。
“这就是说,先生,”德·吉什脸色发白地说,“我之所以替我自己和我的朋友搭这些帐篷作为住所,是让法兰西使臣们有个掩蔽处,这是您毫无理由地在这个城市中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庇护所。我和我的随行人员将住在帐篷里,除非有某位比您更强大的权威来把我们请走。”
“换句话说,除非我们被驳回,正象法官说的那样,”马尼康温温和和地说。
“我认识一个权威,我相信它,正如您希望的那样,”白金汉把手按在剑柄上,说。
这时候,象不睦女神迪斯科纳在人们头火上加油似的,个个剑拔弩张;拉乌尔轻轻地把手搭在白金汉肩上,对他说:
“请听我进一言,阁下。”
“我的权利!首先,这是我的权利!”满腔怒火的年轻人喊道。
“正是在权利这一点上,我希望能有荣幸向您进一言,”拉乌尔说。
“那好,先生,但简短扼要一点。”
“我只问一个问题;您放心好了,短得不能再短了。”
“说吧,我听着。”
“到底是您,还是奥尔良公爵先生和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儿结婚?”
“您这是什么意思?”白金汉叫起来,手足无措地退了几步。
“请您回答,先生,”拉乌尔泰然自若地逼着问。
“您这不是存心嘲笑我吗,先生?”白金汉问。
“您这样提问也足以回答我了。这么说,您已承认与公主成婚的并非是您阁下。”
“我想,先生,这您知道得非常清楚。”
“请原谅,只是根据您的所作所为来看,事情似乎并不完全肯定。”
“嗯,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拉乌尔靠近公爵。
“不知道您是否觉察?”他压低嗓门说,“您这样肆无忌惮,莫不是因为过分的妒忌而引起的?这样涉及到女人的妒忌,对一个既非情人又非丈夫的人来说是很不合适的;同时,爵爷,我可以肯定说,您也清楚,我提到的那位女人是有王族血统的公主,那就更不合适了。”
“先生,”白金汉嚷道,“您这不是在侮辱昂利埃特公主吗?”
“请注意,公爵阁下,”布拉热洛纳冷冷地回答,“侮辱她的正是您。刚才在旗舰上,您惹得太后烦恼生气,惹得海军司令忍无可忍。您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爵爷,起先我断定您是疯了,等我揣摩透了您这种疯疯癫癫的真相之后,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先生!”白金汉叫道。
“请等一等,我还要补充一句。但愿在这么些法国人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猜测的。”
“可是,先生,您可知道,”白金汉说,由于怒火中烧,加上忧心忡忡,使他激动得不住打颤,“您可知道,您讲的话应该受到制止?”
“掂掂您这句话的分量,爵爷,”拉乌尔傲慢地说,“我不是那种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可是您恰巧相反,您的感情在善良的法国人眼里是颇为可疑的;爵爷,我再一次提醒您,请您注意。”
“请问注意什么?说不定,我想,您是在威胁我?”
“我是德·拉费尔伯爵的儿子,白金汉先生,我从来也不威胁人,因为我先下手再讲话。因而,希望您能理解,我对您的威胁,诺,就是这样……”
白金汉握紧双手,拉乌尔继续讲下去,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只要您一说出对公主殿下有失体统的话……噢!白金汉先生,请耐心点,我,我很耐心。”
“您耐心?”
“当然罗。如果公主殿下还在英国疆土上,我可以保持沉默;但她现在已踏上法国的国土,我们以亲王的名义前来迎接公主,我警告您,在您疯疯癫癫的爱慕中,只要一出现对法国王室表示不敬的迹象,我就会不是用这种,便是用那种办法来对付您;一种是当着众人面宣布您眼下干的蠢事,并且把您很不体面地遣返英国;另一种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大庭广众中把匕首插进您的喉头。再说,第二种办法对我来说似乎更方便,我想我会采用第二种办法的。”
听了这番话,白金汉的脸色比他脖子周围的英国的雪白的波浪形花边还要白。
“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说,“这难道是一位贵族在对我讲话吗?”
“不错,只不过这位贵族是在跟一个疯子讲话。快把您的病治好吧,爵爷,病好了,他就会用另一种语言跟您讲话了。”
“噢!可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公爵用哽塞的声音咕噜着,并把手搁在脖子上,“您没看见,我这就要死了?”
“如果您现在就死,先生,”拉乌尔以始终如一的镇静态度说,“我倒觉得是件大好事,因为您死了,可以堵死各种各样的流言,不单是有关您的,而且有关那些被您荒谬毁的有名望的人们。”
“噢!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年轻人发狂似地说,“是的,是的,死!对,死比我眼前所受的苦还要好些。”
说着,他把手按在从胸间抽出半截的、柄上镶满宝石的匕首上。
拉乌尔把他的手推开。
“先生,请注意,”他说,“如果您要死又死不成,不等于又做了一件可笑的蠢事,如果让您死成了,您的血将玷污英国公主的结婚礼服。”
白金汉气喘吁吁地呆了片刻。他嘴唇哆嗦、脸颊痉挛、目光游移,简直象发了狂。
接着,他突然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象您这样一位品格高贵的人,您称得上是为人所知的、十全十美的贵族公子。留下您们的帐篷吧!”
说着,他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拉乌尔的脖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感到大为震惊,因为他们原先看到两个对手中的一个气得直跺脚,另一个寸步不让。这时大家都拍手叫好,一片欢呼声直冲云霄。
现在轮到德·吉什去拥袍白金汉了,尽管有些勉强,但毕竟也算是拥抱他了。
这是个信号:其他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也都同样相互拥抱了;适才还各怀鬼胎,虎视耽耽,转眼已称兄道弟,亲如手足了。
就在这时候,公主的随员到了,如果不是布拉热洛纳在场,这两个营垒的好汉们难免不大打出手,那就要酿成血溅鲜花了。
当列队一出现,全场顿时肃静。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转向旌旗飘扬的那一边。

第八六章 夜

和谐融洽的气氛重新在各帐篷间出现。英国人和法国人竞相在雍容华贵的嘉宾身旁大献殷勤,他们彼此之间也以礼相待。
英国人送给法国人一篮篮的鲜花,为庆祝公主光临法国时用,他们准备了许多许多鲜花;法国人邀请英国人出席第二天晚上举行的盛宴作为回礼。
公主一路上接受众口一词的祝贺。从各方对她的崇敬来看,她象个王后,从几个仰慕者对她的虔诚来看,她又象位女神。
太后对法国人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对她来说,法兰西是她的故国,她在英国遭受了许多不幸,所以她怎么也忘怀不了法国。她以自己对法国的一往情深教育女儿,要她热爱这个曾经盛情款待过她们母女俩的国家,这个国家光辉灿烂的未来会给她们的前程带来鸿运。
公主的入城仪式已告结束,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离去,这时,只听得远处飘来阵阵的军乐声和轻微的嗡嗡声;夜幕低垂,繁星闪闪的天空,笼罩着被这一天的轰动大事激动得难以平静的大海、港湾、城市和乡村。德·吉什走进自己的帐篷,抱着深沉的伤感情绪坐在凳子上,布拉热洛纳在一旁看着他,直到听他发出一声长叹后才向他走去。伯爵身子往后靠,肩膀支着帐篷,双手遮着脸,胸部起伏,膝盖烦躁不安地在抖动。
“你不舒服吗,朋友?”拉乌尔问。
“非常不舒服。”
“身体上的不舒服吗?”
“是的,是身体上的。”
“今天这一天够折腾的,”年轻人接着说,眼睛盯着他的朋友。
“是呀,不过睡眠可以使我消除疲劳。”
“要我离开你一会儿吗?”
“不,我想跟你谈谈。”
“你慢着,德·吉什,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那么你就问吧。”
“你能跟我赤诚相见吗?”
“一如既往。”
“你知道白金汉为什么这样火冒三丈?”
“我也在怀疑。”
“因为他迷恋公主吗?”
“至少人们都这么想,看他这个模样。”
“喏!你错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噢!我看,这一次是你错了,拉乌尔,他的眼神,他的一举一动都饱含了忧伤,我观察他一整天了。”
“你是诗人,我亲爱的伯爵,你到处都可以为你的诗寻找题材。”
“我特别善于发现爱情。”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
“不,有爱情。”
“瞧,你不觉得在欺骗自己吗,德·吉什?”
“噢!我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伯爵激动地说。
“请告诉我,伯爵,”拉乌尔问道,一面用敏锐的眼光盯住他不放,“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眼力?”
“是,”德·吉什犹豫了片刻,答道,“我想,是我的自尊心。”
“你说自尊心吗?德·吉什,这三个字可是意味深长呵。”
“什么意思?”
“我是说,往常你不象今晚这样多愁善感,我亲爱的朋友。”
“我太疲劳了。”
“太疲劳了吗?”
“是的。”
“你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们俩曾经在一起打过仗,我们俩曾经一口气在马背上跑了十八个钟头,我们看着三匹马,不是因为累,就是因为饿,在我们胯下倒毙,在这样的困境中,我们照样谈笑风生。请相信我,伯爵,今晚你的情绪低沉,决不是疲劳引起的。”
“那么是因为烦恼。”
“为什么烦恼呢?”
“为今天晚上的事。”
“你指的是白金汉公爵的荒唐事吗?”
“嗯!就为此事;作为我国堂堂君主的代表,竟眼睁睁看着一个英国人调戏我们未来的女王、王国的第二贵夫人,你说多丢脸?”
“是的,你说得对,但依我看,白金汉不见得有多大危险。”
“是的,但是这个人很讨厌。他一到这里不是差点儿使英国人和我们之间闹出一场乱子来吗?要不是你,不是你那令人钦佩的谨滇,你那非常坚定的态度,我们一定早已在闹市中兵刃相见了。”
“你看见没有,他到底还是转变了。”
“是呀,的确是呀;因此我才感到惊奇。你低声细气地跟他讲话。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你相信他爱她,说过这种情感不会轻易让步,除非他根本不爱她!”德·吉什在最后几个字上带着很明显的强调口气,这使拉乌尔抬起头来。
一看就清楚,在年轻人那高尚的脸上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伯爵,”拉乌尔回答,“我可以重复给你听。请你听着,我是这么说的:‘先生,您神魂颠倒,怀着想入非非的欲望,盯着你们君王的妹妹看,她不是您的未婚妻,她不是您的,也不可能是您的什么人;您的行为冒犯了我们这些来把一位少女领到他丈夫身边去的人。’”
“你是跟他这么说的吗?”德·吉什红着脸问。
“正是这么说的,我甚至还说得更多些。”
德·吉什做了个手势。
“我对他说,‘要是您看见我们中间有谁疯疯癫姗、鬼鬼祟祟,对已经指定要成为我们君王的夫人的公主,不是怀着最纯洁的崇敬心情,而是不怀好意的话,你会怎样来看待我们?’”
这一番话对德·吉什来说非常有针对性,使他脸色发白,同时被这一突如其来的袭击所慑服,不由得浑身打颤,他勉强将一只手机械地伸向拉乌尔,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
“可是,”拉乌尔不受他朋友这种神态的干扰,继续说下去,“谢天谢地!人们说法国人没有头脑,却能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判断得这样正确,表现得这样镇定,我又补充说:‘记住,白金汉先生,我们这些法国贵族为了效劳君王,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牺牲自己的财富,乃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魔鬼用他的邪念怂恿我们做坏事,焚烧我们的良心,我们就随时把它扑灭,即使要用鲜血去扑灭我们也在所不惜。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我们就挽救了三种荣誉:国家的荣誉,君王的荣誉,还有自己的荣誉。您看,白金汉先生就是象我们这样做的,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这样。’喏,我亲爱的德·吉什,”拉乌尔接着说,“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对白金汉先生说的,对我的论断,他也完全信服。”
一直低着头听拉乌尔说的德·吉什,这时候才抬起头来,挺起身体,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光芒,用他那兴奋若狂的手握住拉乌尔的手,他原来冷若冰霜的脸,这时候也红润如火了。
“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好了,”他半硬咽地说,“拉乌尔,你称得上是个勇敢的朋友,我感谢你,现在,我恳求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你愿意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是的,我需要休息。今天,许多事情把我弄得心神不宁,明天,你来看我时我一定换个样,不象今天这副样子了。”
“那好!这样的话,我走了,”拉乌尔说完就离开。
伯爵朝他朋友趋前一步,热情地紧紧拥抱着他。
然而,从这种友情的紧抱中,拉乌尔也能觉察到对方有一种强大的内心矛盾在紧张地激荡着。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多美的夜晚;暴风雨过去之后,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生命复苏,到处充满着静谧和安详。天空飘着几片如丝如缕的微云,它那白里泛蓝的色彩,预示着随之而来的是接连几天吹着东风的美好天气。在对着市政厅的广场上,帐篷的巨大黑影被溶溶月色切成一块块,构成一幅黑白相间的镶嵌画。
很快,全城都沉浸在梦乡中,一线微弱的灯光从公主那朝着广场的内室里漏出来,这微弱而柔和的即将熄灭的亮光,仿佛一个似睡非睡的姑娘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睡魔进入她的躯体后,火焰才会熄灭。
布拉热洛纳走出他自己的帐篷,象个好奇的人,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缓慢地一步步走着。
随后,他躲在厚厚的帐篷的帷慢后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将整个广场收入眼帘,片刻间,他看到德·吉什帐篷的窗帘在颤动,接着向一边掀开。
窗帘后面映出德·吉什的身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灼热地盯着公主那被内室的灯光照亮着的客厅。
照亮这扇窗口的微弱的亮光是伯爵的星星。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整个心灵中的殷切渴望。躲在阴影深处的拉乌尔,看出有多少柔情构成的一条神秘奇妙的纽带,把年轻使者的帐篷和公主的阳台连结起来;这一条由强烈眷恋产生的坚韧的纽带必定会带来爱的迷梦,降落在伯爵用心灵的眼睛极其迫切地贪婪地窥视着的香衾中。
但是,窥伺者不止德·吉什和拉乌尔两人。对着广场那一幢房子的窗户也开着,这是白金汉住的房子的窗口。
借这扇窗口射出来的亮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公爵的剪影,他正懒洋洋地倚在雕着花、用天鹅绒装饰的门档上,他也在对着公主的阳台遥送自己的仰慕和狂热的爱情。
布拉热洛纳禁不住微微一笑。
“多么可怜的一颗被爱情缠住了的心,”他想想公主,这样自言自语。
接着,回过来又想想王太弟,难免不带几分怜悯地说:
“他是一个处在重重威胁中的可怜的丈夫。幸亏他是个显贵的亲王,有自己的军队可以捍卫他所拥有的东西。”
布拉热洛纳对两个求爱者的行动观察了半晌;听见马尼康那如雷鸣般的鼾声,他竟如此神气十足地打起呼噜来了,仿佛自己身上穿的还是那套蓝色镶金线的衣服,而不是那套紫色的。然后,布拉热洛纳转过身来,聆听着远处微风送来夜莺的歌声。他满怀伤感地—这是一种夜间常有的病—进屋休息,想着他自己的心事,说不定在布卢瓦城堡也有两双甚至三双象德·吉什或白金汉一样热情奔放的眼睛在觊觎着他所祟拜的那个偶像。
“蒙塔莱小姐这道防线也不是非常牢固的,”在一声响亮的长叹后,他轻轻地对自己这样说。

第八七章 从勒阿弗尔到巴黎

翌日,庆祝活动在城市财力许可范围内,在人的脑子能设想的情况下以最壮丽、最欢乐的形式展开。
在勒阿弗尔逗留的最后几个小时,一切启程事宜都已准备就绪。
公主在向英国舰队道别,向国旗致敬,表示对祖国的最后一次敬意之后,在护送队簇拥下,在一片欢腾声中,登上了马车。
德·吉什希望白金汉公爵和海军司令一起返回英国;可是白金汉一再向太后声明,说是让公主几乎是孤单单一个人前往巴黎,实在太不成体统。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解决,由白金汉陪送公主去巴黎,年轻的公爵亲自挑选了一批贵族和军官作为他的随从人员,这样就组成了一支向巴黎进发的队伍。沿途经过各个城镇、乡村,白金汉到处散发钱财,炫耀自己的阔绰,很惹人注目。
风和日丽,天气再好不过。法兰西的景色又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尤其在行列经过的这段路上。春天把飘香的鲜花和绿叶撒在他们路过的地方。诺曼底以它成片的绿林,瓦蓝的天空,银色的河流,把自己装点得象天堂一样美丽,来迎接国王的新弟媳。
一路上,到处都喜气洋洋,令人陶醉。德.吉什和白金汉已把什么都忘了,德·吉什担心着怎样去制止来自英国人方面的新企图,而白金汉则一心想要唤起公主对故国更深情的眷恋,使她回忆起在那里度过的许多美好日子。
可是,唉!可怜的公爵发现,在公主的心目中,随着对法国感情的不断加深,对英国的形象日益淡薄。
事实上.不难看出,他表示的种种殷切关心,都得不到应有的感激,虽说他姿势优美地骑在一匹烈性的约克郡马背上,但也不过偶尔才博得公主的顾盼。
为了把公主那茫然四顾的眼光拉回到他身上,他把骑的那匹牲口,从体魄、活力到习性、风采都大大地表演一番,可是仍白费了精力。他又把马惹得几乎发惊;用马刺策马飞奔,越过障碍,跨过斜坡,冒着千百次撞着大树,滚进深沟,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只图引起公主的注意,最后也还是徒劳。公主听见喧闹声,才引起她的注意,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她只是淡淡一笑,又转向她的忠心卫士—拉乌尔和德·吉什—他们俩静悄悄地在她马车门边策马前进。
白金汉感到自己受尽了妒忌的折腾,一股难以名状的、前所未有的苦恼滑进他的血管,啃啮他的心窝;过了一会,好象为了表明他已知道自己举动的愚蠢,并愿意用最谦逊的顺从来弥补他的冒失似的,强行制住汗流浃背、浑身白沫的马,勒紧马嚼子,使它走在车子旁边的朝臣中间。
他偶然听到公主说了一句既象奖励又象责备的话。
“这就对了嘛,白金汉先生,”她说,“现在您合乎常理了。”
或者也听到拉乌尔的话:
“白金汉先生,您这样会把马折腾死的。”
白金汉耐心地听着拉乌尔说,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说明,但是他本能地察觉到,对德·吉什的情绪来说,拉乌尔在起着调节作用;要是没有拉乌尔,伯爵或是白金汉自己干出的某件蠢事,早已引起了一场纠纷,或是一场乱子,也许还会被驱逐出境。
自从两个年轻人在勒阿弗尔帐篷前的不寻常谈话,拉乌尔指出公爵的所作所为有失体统那会儿起,白金汉也身不由己地被拉乌尔吸引住了。
他常常找拉乌尔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差不多总是这样,不是提起拉乌尔的父亲就是说到达尔大尼央—他们俩的共同朋友,在谈起达尔大尼央时,白金汉跟拉乌尔一样热情洋溢,备加称颂。
在德·瓦尔德跟前,拉乌尔尽可能把这个话题一再提起,在整个旅途中,德·瓦尔德因为布拉热洛纳占优势,尤其在给德·吉什施加影响方面,觉得感情上受到了挫伤。德·瓦尔德有很尖锐、敏感的观察力,能看透祸根的本质,他一眼就看出,德·吉什心情忧郁和他对公主的恋情。
对待事物的态度,本应象拉乌尔那样小心谨慎,象他那样注意尊重社交上的礼仪和责任,然而,德·瓦尔德却单刀直入,果断地撩拨伯爵那根充满青春活力、骄傲自大、永远响亮的心弦。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正值在芒特停下来暂歇时,德·吉什和德·瓦尔德两个倚着栏杆在聊天,那边,白金汉和拉乌尔也在一起散步,谈心;马尼康却趁此机会在公主等人面前大献殷勤,因为他性情温顺,谦逊有礼,加上他容易与人相处的脾气,公主她们对待他早已不存戒心了。“你得承认,”德·瓦尔德对伯爵说,“看,你真的病了,而且你的导师也没有能把你治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伯爵说。
“明摆着,你因爱情而憔悴了。”
“你疯了,德·瓦尔德,你真是疯了!”
“也许是疯了,这,我承认,如果公主对你的苦恼真的无动于衷的话;可是,她竟也这么关注你的苦恼,做出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我真担心,等我们到了巴黎,你的那位导师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会把你们俩的事公诸于众。”
“德·瓦尔德!德·瓦尔德!你又在中伤布拉热洛纳了!”
“算了吧,别再耍你这一套把戏了。”附在伯爵身上的恶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的意思你很明白,再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公主和你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含情脉脉,从她的语调中你也可以听出她多么喜爱听你讲话,你也完全可以感觉到她是多么欣赏你给她背诵的诗歌,看样子,你也不会否认,每天早上她都不会不对你说她是怎样彻夜难眠的吧?”
“不错,德·瓦尔德,你说得对;但是,你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好处呢?”
“叫你把事情看清楚,不也是很重要的吗?”
“不,不是的,如果看了之后会使我发疯的话,那就不好了。”
说着,他不安地转过身去,朝公主那边张望,好象有意在抵制德·瓦尔德的含沙射影,却又一心想从公主的眼神中找到有力的依据似的。
“等一等!”德·瓦尔德说,“你看,她在叫你哩,听见没有?快点儿,快利用这个机会,趁导师不在这里的时候。”
德·吉什无法抗拒,一种无形的吸引力把他引向公主身边。
德·瓦尔德含着笑,看他离去。
“您错了,先生,”拉乌尔突然越过适才两个交谈者倚着的栏杆,说,“你指的那个导师在这里,而且还无意中听到你说的话了。”
德·瓦尔德不用看,光听就辨出是拉乌尔了,子是把剑拔出半截。
“收起您的剑,”拉乌尔说,“您很知道,在我们这次行程中,任何这一类表演都是徒劳无益的。把您的剑收起来,同样,也请您管好您的舌头,何必在您称之为朋友的人的心坎上撒上怨恨呢,您的做法不也同样使您的良心受到啃啮吗?您想激起一个诚恳正直的人对我的仇恨,而这个人既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的挚友!您想唆使伯爵去爱一个属于您君王的女人!先生,实话直说吧,我要不是很公正的把您看成是个疯子的话,我简直可以说您是个懦夫,是个叛徒。”
“先生,”德·瓦尔德在怒火冲击下,大声嚷道,“我把您称之为导师,真是一点也不错!看您那种口气,您那副独特的样子,完全是虚伪的耶稣教士嘴脸,哪里还象贵族。我求您快点离开,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我恨达尔大尼央先生,那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对不起我父亲。”
“您撒谎,先生,”拉乌尔冷冷地说。
“啊!”德·瓦尔德喊道,“先生,您指责我撤谎?”
“如果您说的话不符合事实,为什么不指责?”
“您指责我撤谎为什么不拔出剑来?”
“我已经决定,先生,在把公主护送到她丈夫身边之前,我不打算杀死您。”
“杀死我?啊!先生,请相信,您的那根细竿子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杀人的。”
“不,”拉乌尔冷冷地回答,“可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剑会杀死您,我不仅有他的剑,而且他还亲自教会我怎样使用这把剑,在适当的时候,先生,我会使用这把剑,我会因为您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名字而为他报仇雪耻。”
“先生!先生!”德·瓦尔德嚷道,“小心,如果您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我会不择手段进行报复!”
“噢!噢!先生,”白金汉突然出现在争吵得不可开交的舞台上,他说,“看,用谋害来威胁人,这样做不符合贵族身分。”
“您说什么,公爵先生?”德·瓦尔德转过身去问。
“我说,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对我这个英国人来说,简直不堪入耳。”
“那好,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话,”德·瓦尔德怒不可遏地嚷着,“那就更好!至少我又找到了一个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人。请听着,怎样理解我的话,悉听尊便。”
“该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自金汉傲慢地回答。这是他的特点,即便在平时的言谈中,他也惯用那种蔑视一切的口气。“布拉热洛纳先生是我的朋友,您侮辱了布拉热洛纳先生,对于这种侮辱,您要给我作出满意的解释。”
德·瓦尔德向布拉热洛纳扫了一眼,后者忠于他扮演的角色,即使面临公爵的挑战,也镇静自如,毫不动摇。
“看来我并没有侮辱布拉热洛纳先生,因为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剑仍佩在他身边,可见他并不觉得被人侮辱了。”
“不管怎么说,您不在侮辱某个人吗?”
“是的,我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德·瓦尔德回答。他知道这个名字是唯一的刺棒,可以撩起拉乌尔的怒火。
“噢!”白金汉说,“既然这样就另当别论罗。”
“很明显,”德·瓦尔德说,“这应该留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朋友来招架了。”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先生,”英国人回答,这时候,他已恢复了冷静,“如果布拉热洛纳先生被冒犯了,我没有理由站在他一边为他说话,因为他本人就在场,至于牵涉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问题嘛……”
“您当然留给我来对付罗,先生?”德·瓦尔德说。
“不,完全相反,我要拔剑相助,”白金汉边说边拔出剑来,“如果说令尊受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伤害,那就是说,达尔大尼央先生至少已经为我,或者说已经尽他所能为我效了一次大劳。”
德·瓦尔德听了,惊恐万状。
“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知道的最勇敢的人,我欠了他许多情,我现在很乐意拿您来偿还欠他的情,给您一剑,送您上天。”
就在这同时,白金汉动作优美地拔出他的利剑,向拉乌尔打个招呼,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
德·瓦尔德跨前一步,准备迎战。
“慢着,先生们!”拉乌尔看见这情景,冲着他们把自己早已出鞘的剑架在两个决斗者中间,“没有必要在公主面前干出这种流血事件来,德·瓦尔德先生说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坏话,可他连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还不认识呢。”
“噢!先生,”德·瓦尔德咬牙切齿,把剑尖垂在靴端上,说,“您说我不认识达尔大尼央先生吗?”
“咦!您当然不认识他罗,”拉乌尔冷冷地说,“我可以说,您甚至连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也不知道呢。”
“您说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毫无疑问,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您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因而只能找个陌生人来出这口气。”
德·瓦尔德气得脸色刷白。
“那好!先生,我来告诉您他在什么地方,”拉乌尔接着说,“达尔大尼央先生眼下正在巴黎;在他执勤的时候住在卢佛宫,要不就住在隆巴尔街,要找达尔大尼央先生,不外乎这两个地方。尽管您口口声声说对他有这样那样的种种埋怨;您问这个,问那个要满意的回答,可就是没有勇气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本人,只有他才能给您真正满意的答复。”
德·瓦尔德擦了擦他那汗流如注的前额。
“真不害操!德·瓦尔德先生,”拉乌尔接着说,“自从反对决斗的敕令公布之后,象这样无休无止的争吵几乎还没有见过,请放尊重些!我们违抗敕令,国王陛下会动怒,尤其在这种时刻,国王陛下动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推托!”德·瓦尔德嘟夔着,“全是借口!”
“别这么说,”拉乌尔回答,“您的话完全是无稽之谈,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您很清楚,白金汉公爵毋庸置疑是很有胆量的人,他已经决斗过十次,并且准备参加第十一次。只要看他的名字就足以说明。至于我,您也知道是能征善战的。我在桑斯,在布莱诺打过仗,在迪纳,我在大炮的前面,在战线前一百步;可您呢,顺便说一下,您当时在战线后一百步。一点不错,当时那里确实人山人海,人们也无法欣赏您的勇猛,也许正因为这样,您才把您的勇猛收藏起来的,如今在这里,您可以表演,可以炫耀一番了。别指望靠我会来协助您完成您的计划,德·瓦尔德先生,我不会给您这个快乐的。”
“这话讲得很有道理,”白金汉把剑插回鞘中说,“请原谅,布拉热洛纳先生,我刚才是一时冲动。”
相反,怒不可遏的德·瓦尔德却举起剑来,一跃而上,威胁拉乌尔;拉乌尔只来得及摆开招架的阵势。
“啊!先生,”布拉热洛纳不慌不忙地说,“请留点神,要不您会把我的眼睛戳瞎的!”
“怎么,您不愿意决斗吗?”德·瓦尔德大吼道。
“不,不是在这个时候决斗;我答应您,到了巴黎后马上就决斗。我带您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到时您可以尽情当面数落他.达尔大尼央先生会请求国王陛下恩准和您一较长短,国王陛下会恩准的,在适当时候,您会领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剑术的,到那时,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您会较冷静地去思考《福音》书中告诫我们要宽恕,不要记仇的篇言了。”
“啊!”德·瓦尔德对拉乌尔的这种泰然自若的冷静态度感到无比愤怒,“明眼人一看便知,您差不离是个杂种,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乌尔气得脸色象他的衬衫领子一样白;两眼咄咄逼人,德·瓦尔德禁不住往后倒退。
白金汉也大为震惊,连忙跳到两个对手之间,眼看他们俩就要动武了。
德·瓦尔德把这句带有侮辱性的刻毒话留到最后才抛出来。他痉挛地紧握着剑,只等待对方的出击。
“您说得对,先生,’’拉乌尔说,一面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只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因为我太清楚拉费尔伯爵是个怎样正直、怎样高尚的人,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正如您说的,为我的出生问题上可能有的污点而担心,因而,我不知道母亲的名姓,对我来说仅仅是个不幸而已,并不是什么耻辱。您的行为不光明磊落,先生,您缺乏教养,您对我的不幸进行谴责,这没有关系;您已经侮辱了我,这一回,我让您侮辱了,那么,我们讲明白:在您跟达尔大尼央先生的较量结束后,再来处理您我之间的纠葛吧。”
“噢!”德·瓦尔德苦笑着说,“先生,我钦佩您的谨慎,您刚才说我会遭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一剑,在我遭了他的一剑后,现在轮到遭您的一剑了。”
“您不用担心,”拉乌尔怒气冲冲地说,“在舞刀弄剑方面,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高手,我会请他开恩,对待您也象对待令尊那样,也就是说,不要一下子结果您的性命,把这件乐事留给我,等您养好伤,再让我痛痛快快地宰了您;因为您心肠太坏,德·瓦尔德先生,说实在的,对付您这号人,即便采取再多的预防措施.也是防不胜防的。”
“我也会采取预防措施来防您一手的,请尽管放心,”德·瓦尔德说。
“先生,”白金汉说,“请允许我把您的话作为我对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忠告;布拉热洛纳先生,请穿上护胸甲。”
德·瓦尔德紧握双手。
“啊!我明白了,”他说,“您二位是想在与我较量之前,先做好预防措施。”
“那很好,先生,”拉乌尔说,“既然您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就让我们现在就来了结了吧。”
他拔出剑来,迎向德·瓦尔德。
“您打算做什么?”白金汉问。
“请放心,”拉乌尔说,“不需要很长时间的。”
德·瓦尔德处于戒备状态;两把剑交锋了。
德·瓦尔德飞快向拉乌尔猛扑过去,刚一交手,白金汉就看出拉乌尔要摆布他的对手了。
白金汉闪向一边,站在那里观战。
拉乌尔潇洒自若,好象握的是一把圆头剑①而不是一把利剑似的;他后退一步,保持距离,接连三、四次挡开了德·瓦尔德向他猛刺过来的剑,他的剑把对手那直碰到他剑柄的剑拦开,然后,拉乌尔用第四种低架式把德·瓦尔德压住,德·瓦尔德绕着圈子想躲避,拉乌尔顺势把他的剑缠住,并挑到栏杆那一边的二十步之外。
这时候的德·瓦尔德,已经手无寸铁,吓得魂飞天外,拉乌尔把剑插回剑鞘,伸手抓住德·瓦尔德的衣领和腰带,把他也扔到栏杆的那一边去了,德·瓦尔德气得浑身颤抖。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德·瓦尔德咆哮着说,从地上爬起来,拾起他的剑。

①圆头刽:一种比赛用的不开口的剑。

“我的天啊!”拉乌尔说,“这一个钟头里,我一直劝您别这样干的。”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白金汉说:
“公爵,我求您,别提这件事了,我这祥没有涵养,真感到惭愧,那是我的火气实在按捺不住了。请原谅我,并把它忘记。”
“啊!亲爱的子爵,”公爵说话的同时,握住同伴那强有力的和高贵的手,“请答应我,正相反,要记住这件事,并注意您的安全;这是个危险的人,他会杀害您的。”
“家父,”拉乌尔回答说,“在一个比他厉害得多的敌人威胁下生活了二十个年头,直到今天还仍然活着。公爵先生,我是个出生在得天独厚的家族里的人。”
“令尊有许多莫逆之交。”
“是呀!”拉乌尔叹了口气说,“象这样的朋友,可惜现在已没有了。”
“我请求您,在我正准备和您交朋友的时候,请别说这样的话。”说完,白金汉张开双臂拥抱拉乌尔,布拉热洛纳也欣然接受他的情谊。
“布拉热洛纳先生,”白金汉接着说,“您知道,在我们家族中,有这祥一条规矩,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啊!公爵,这个我也知道,”拉乌尔回答。

第八八章 洛林骑士对王太弟夫人的看法

一路上的宁静气氛再也没有受到干扰。
德·瓦尔德悄悄地找了个借口走到前面去了。
他和马尼康为伍,因为马尼康那平平稳稳、喜欢幻想的性格正可以对他的暴躁脾气起调节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喜欢吵架,不安分守己的人总是找性格温和、胆小怕事的人结伴,仿佛前者期望通过性格上的悬殊差别使自己的坏脾气有所克制,而后者则希望自己的软弱能受到保护。
白金汉和布拉热洛纳,让德·吉什分享他们的友情,在整个旅程中都和他一起同声赞美公主。
布拉热洛纳坚决主张他们三个人应该唱一个调子,而不应该各唱各的,象德·吉什和他的竞争者过去表现的那种危险习气那样。
这种和谐一致的格调使昂利埃特母后感到非常满意,可是年轻的公主怕不一定会中意,她象个魔鬼一样风流成性,敢讲敢说,她具有轻率、莽撞的脾气,这种脾气喜欢在微妙复杂的事情中寻找刺激,并且对舞刀弄剑、流血受伤也有一定的嗜好。
因而她的媚眼,她的娇笑,她的眼饰打扮,象枪林弹雨似的一股脑儿泻落在三个年轻人身上,使他们招架不住。从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库中输送出来的秋波、飞吻,以及其他种种使人心旌荡漾的动作,袭击着一长列由王孙贵族组成的护卫队,沿途经过的城镇的军官和居民,还有侍从、老百姓、仆役等等,真是一场全面性的灾难,一场普遍性的蹂躏。
当公主到达巴黎时,她已经在沿途撒下了十万颗情种,还把半打几乎给她迷疯了的人,以及两个堕入情网、魂不守舍的家伙也一起带到了巴黎。
唯独拉乌尔看透了这个女人的诱惑,因为他的心早有所属,这就足以抵制她的利箭,拉乌尔抱着怀疑和无动于衷的态度进入王国的京都。
在旅途中,拉乌尔偶尔也跟英国王太后谈及公主醉人媚态的威力。历尽沧桑,饱受欺凌的太后回答说:
“昂利埃特,不管她出身高贵还是卑微,终究会光华四射的,她是个富有想象力,变幻莫测而又固执己见的女人。”
德·瓦尔德和马尼康充当传令官,通报了公主的到达。他们的行列在南泰尔和由豪华的车马随从组成的另一支护卫队相遇。
这支护卫队由王太弟本人,后面跟着的洛林骑士和一些宠臣组成,殿后的是国王卫队的一部分人员,他们是特地前来迎接新娘的。
在圣日耳曼,公主和太后就从那辆笨重的、经过长途跋涉而损坏了的旅行马车下来,换乘了一辆美丽豪华的马车,这辆马车由六匹马拉着,马上装点着白色和金色的马具。
公主端坐在敞篷四轮马车中,仿佛坐在饰有长翎毛流苏、绣花真丝华盖下面的宝座上那样;年轻的公主光彩照人,脸上泛出桃红色,她那珠色的皮肤显得更加柔嫩。
王太弟在靠近马车时,被公主的艳丽打动了心,他以很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对公主的爱慕;这些言语,使挤在朝臣们中间的洛林骑士为之耸肩,使德·吉什伯爵和白金汉也都差点儿为之心碎。
  一般的礼节和一定的仪式完成之后,整个行列又极缓地继续向巴黎行进。
  引见的仪式很简单、随便;人们把白金汉先生以及其他英国贵族介绍给王太弟。
  王太弟对这些人也只是淡淡地应酬一番而已。
  在行进途中,王太弟注意到公爵经常热衷于在那辆敞篷的四轮马车门边转来转去,便开口问:
  “这位骑士是谁?”他这样问洛林骑士,他那形影不离的伙伴。
  “不是刚给您殿下介绍过了,”洛林骑士回答说,“他就是漂亮的白金汉公爵。”
  “噢!我记起来了。”
  “是公主的骑士,”受宠者用只有争风吃醋的人才会用的那种拐弯抹角的语调加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什么!您说什么?”骑在马上的亲王问。
  “我说,‘是公主的骑士。’”
  “难道公主还有一位任命的骑士?”
  “我的天!我是这样认为的,您自己去判断吧;瞧他们俩有说有笑闹着玩的劲儿。”
  “不是两个,是三个。”
  “您怎么说三个?”
  “毫无疑问,您没看见德·吉什也是其中之一吗?”
  “是呀……!不错,我看见了……可这又说明什么……?说明公主有两个而不是一个骑土。”
  “什么东西都让您毒化了,您这条蝰蛇。”
  “我没有毒化……啊!殿下误解了!人家把法国王朝的荣誉献给尊夫人,而您竟还不满意。”
奥尔良公爵担心骑士那爱嘲弄的脾气会发展到使人受不了的地步,于是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公主容貌不俗,”他象品评一个陌生女人似的,漫不经心地说。
“是,”骑士用同样的腔调回答。
“您说的‘是’,就象说‘不’一样。我看她那一双黑眼睛非常美。”
“是,可惜小了点。”
“是小了点,不过晶光闪亮。她身段也不错。”
“她的身段有点差劲,大人。”
“我也不否认。她仪态高雅。”
“只是脸型欠丰满。”
“我看,她的牙齿真叫人羡慕。”
“可惜嘴巴太大,牙齿都露在外面了,谢天谢地!显然是我错了,大人,当然是您比尊夫人漂亮多了。”
“您也觉得我比白金汉漂亮吗?”
“噢,当然罗,看来他也是这么想的;喏,因为,您看他,拼命向公主献殷勤,不让您把他比下去。”
王太弟做了个不耐烦的姿态,可是,在看到骑士的唇边漾起胜利的笑意时,他放慢了马的步子。
“嗨,”他说,“干吗我老是议论我表妹?我不是早就认识她了吗?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不是在卢佛宫看见过她的吗?”
“哦!对不起,从那时到现在,她的变化可大了,我的亲王,”骑士说,“在您提到的那个时期,她还不那么起眼,也不那么高傲,尤其,您可记得,大人?一天晚上,国王陛下因为她不美,穿着也不考究而不愿跟她跳舞。”
  听了这番话,奥尔良公爵皱起了眉头。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不中听的,和一位在豆蔻年华时也不能引起国王多大兴趣的公主结婚,总不能算是件幸事。
  也许他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时候德·吉什离开马车朝亲王这边来。
  他从远处看见亲王和骑士,就揣测着王太弟和他的宠臣会谈论些什么。
  后者不是阴险毒辣,就是厚颜无耻,讲话做事毫不遮掩。
  “伯爵,您的鉴赏力好极了。”
  “谢谢您的恭维,”德·吉什说,“可您为什么这样说?”
  “喏!我求助于殿下!”
  “毋庸置疑,”王太弟说,“吉什知道得很清楚,我把他看作是个完美无缺的骑士。”
  “好吧,这件事搁一搁,伯爵,我继续说,自上个星期起,您不是就和公主作伴了吗?”
  “是的,”德·吉什情不自禁地脸色绯红。
  “那好!您坦率告诉我们,您对她的人品有什么看法?”
  “对她的人品吗?”德·吉什惊愕地问。
  “是呀,对她的相貌,她的心灵,总之她的……”
  经他这么一问,德·吉什被问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说罢,您快说罢!德·吉什!”骑士笑着说,“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嘛,坦坦率率,亲王命令您说。”
  “是啊,是啊,要坦率地说,”亲王说。
  德·吉什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谁也听不清楚的字。
  “我非常清楚,这是个很微妙的间题,”王太弟接着说,“可是,您知道,您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告诉我,您觉得她怎么样?”
为了掩盖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德·吉什只能借助于唯一的防御手段,那就是在人们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时采取的:撤谎。
“我也说不上公主是好看还是难看,”他说,“只觉得好看的成分超过难看。”
“咦!亲爱的伯爵,”骑士嚷道,“我记得当您看到她的肖像时,是那么心醉神迷,那么惊叹不已!”
德·吉什两颊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幸而他那匹有点火爆性子的马猛地朝前一冲,替他掩盖了他的脸红。
“您说肖像……!”他喃喃地说,又向他们靠拢,“什么肖像?”
骑士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
“是呀,那幅肖像。那幅小小的肖像画不是画得很象吗?”
“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忘掉这幅肖像了;己经完全不在我的记忆中了。”
“可这张肖像曾经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骑士说。
“这很可能。”
“至少,她是不是聪明能干?”公爵问。
“我相信是这样,大人。”
“白金汉先生也一样聪明吗?”骑士问。
“我不清楚。”
“我,我认为他一定很聪明,”骑士说,“因为,他会惹公主笑,看样子公主跟他在一起觉得很愉快,再说,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决不会跟傻头傻脑的人合得来。”
“照您这么说,那么,他当然是个聪明人了,”德·吉什天真地说;幸亏这时候拉乌尔突然来到,看见德·吉什正被这个危险的对话者步步紧逼,连忙上前搭讪,这才把话题岔开。
  入城的仪式既辉煌又热闹。国王为了给他的弟弟祝贺,下指示要把婚庆安排得壮丽豪华。   公主和她的母亲在卢佛宫下榻,就是在这个卢佛宫里面,在流放的岁月里,她们过着极其痛苦、湮没无闻的生活,悲悲戚戚,遭受着饥寒之苦。
  这座宫殿,在给亨利四世那不幸的女儿作为住所时是非常荒凉的。墙上光秃秃,镶木地板也塌下去了,天花板上布满了蜘蛛网,残缺了的大理石大壁炉,承最高法院的恩赐才勉强允许让寒冷的炉膛生起了火;现在一切都变了样。
  富丽堂皇的帷慢、墙饰,厚厚的地毯,闪闪发光的石板,新的画像配上金色的镜框,到处都是枝形大烛台和大镜子,豪华的家具;处处可以看见神气十足的卫士,飘动的羽饰,朝臣和仆从东一群,西一伙地散布在前厅里、楼梯上。
  庭院里的草还是新近长出来的嫩草,就好象是那个可憎的马萨林有意要让巴黎人看看,满目荒凉和杂乱无章伴着痛苦和失望,是随着君主政体的推翻接踵而来的,在以前是那样静悄悄、冷清清的宽敞庭院里,现在骑士们在列队行进,他们那欢跃着的马匹使锃亮的石板地上闪出烁烁火花。
  马车上坐满着如花似玉、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在等待着这位法兰西女儿①的女儿路过时好向她致意。在这位法兰西女儿居孀和被流放期间,她常常过着炉中没有柴,桌上没有面包的生活,在那些日子里,甚至连宫中最卑微的仆役也待她冷淡,瞧她不起。
  昂利埃特夫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进入卢佛宫的,她咽下了多少忧伤和辛酸的回忆;而她的女儿生性健忘,感情易变,她倒是怀着凯旋归来的喜悦心情回到宫里。
  昂利埃特夫人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这样辉煌隆重的接待是对重新登上欧洲第二王位的国王的母亲表示敬意;而她当年受到的冷遇是给亨利四世的女儿一种遭受不幸时的惩罚。

①法兰西女儿:英国王太后昂利埃特一玛丽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故称。

把夫人和公主安顿好和稍事休憩之后,贵族们的疲劳也消失了,各人又按照各人的习惯去做自己的事。
布拉热洛纳先去看望他的父亲。
可是阿多斯到布卢瓦去了。
于是,他去找达尔大尼央。
可是达尔大尼央正忙着为陛下组织一个新的王室卫队,到处也找不到他。
布拉热洛纳又回过头来找德·吉什。
可是伯爵要和他的裁缝以及马尼康长时间洽谈,这些事占去了他整天时间。
去找白金汉公爵吧,他遇到的情况还要糟。
因为公爵买了马还在买马,买了钻石还在买钻石。他为了炫耀自己,把巴黎所有的刺绣匠、宝石工、巧裁缝全都垄断下来。在他和德·吉什之间展开了一场多少还是彬彬有礼的竞争。为了获得成功,公爵打算花上一百万;然而,格拉蒙元帅只答应给他的儿子德·吉什区区六万利弗尔。因此,白金汉欢天喜地地在花他的一百万。
而德·吉什却在那里沮丧地叹着气,扯着自己的头发,后悔没有听从布拉热洛纳的劝告。
“一百万!”德·吉什每天都重复着这句话,“我只好认输了。为什么元帅先生不肯把我的那份遗产提前给我呢?”
“因为你会挥霍殆尽的,”拉乌尔说。
“咦!我挥霍尽了与他有何相干!如果我会因为没有这笔钱而死去,那么我会死的。到那时,我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这也犯得着死吗?”拉乌尔说。
“我不愿意在高雅的风尚方面败在英国人手下。”
  “亲爱的伯爵,”马尼康说,“高雅的风尚本身倒并不是一件很费钱的事儿,不过是件难以办得到的事罢了。”
  “不错,只是难以办得到的事就得花大量的钱,而我只有六万利弗尔。”
  “我的天!”德·瓦尔德说,“你感到为难,那就跟白金汉一样花它一百万吧;说到底也不过相差九十四万。”
  “你叫我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你可以举债。”
  “我已经背了不少债了。”
  “债多不愁,那就更有理由多借一些了。”
  这个意见激发了德·吉什,使他荒唐地大肆挥霍起来,而白金汉只是一般地花费而已。
  关于大肆挥霍的流言蜚语一经散播,巴黎的商贾全都眉开眼笑,从白金汉的邸宅到格拉蒙的府第,人人都在做着美梦。
  这时候公主正休息着,布拉热洛纳却忙着在给拉瓦利埃尔小姐写信。他已经发出了四封信,可是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当婚礼即将在王宫的小教堂里举行的当天早上,拉乌尔正在梳洗打扮时,忽听得仆从通报:
  “马利科尔纳先生到。”
  “马利科尔纳找我有什么事?”拉乌尔这样想,“让他等着吧,”他对仆从说。
  “是一位从布卢瓦来的先生,”仆从说。
  “噢!那就快请他进来!”拉乌尔急忙嚷道。
  马利科尔纳进来了。他象一颗明亮的星星,腰间佩着一把华美绝伦的长剑。
  风度十足地施过礼之后,他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我代表一位贵妇人给您带信来,并向您表达诚挚的祝愿。”
拉乌尔脸红了。
“代表一位贵妇人,”他说,“您说的是布卢瓦的一位贵妇人吗?”
“是的,先生,是从蒙塔莱小姐那儿来的。”
“噢!多谢您,先生,我现在记起您来了,”拉乌尔说,“蒙塔莱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马利科尔纳从口袋里掏出四封信,递给拉乌尔。
“这都是我发出的信!这怎么可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都是我写的信,全没有启封,连火漆印也是完整的!”
“先生,您的这些信,在布卢瓦已经找不到收信人,我们只好退回给您。”
“难道拉瓦利埃尔小姐已经离开布卢瓦了?”拉乌尔嚷道。
“她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
“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她应该在巴黎,先生。”
“但怎么知道这些信是我发出的?”
“蒙塔莱小姐认出您的笔迹和您的火漆印,”马利科尔纳说。
拉乌尔红着脸,笑了笑。
“奥尔小姐太好了,”他说,“她总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是的,她总是这样的,先生。”
“她肯定会给我一些有关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确切消息,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巴黎,我无法我到她。”
马利科尔纳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信封。
“也许,”他说,“从这封信中您会找到一些您急于想知道的事情。”
  拉乌尔急急忙忙打开封印。这是奥尔小姐的字迹,信里有这样几个字:

  “巴黎 王官
  婚配降福日。”

“这是什么意思?”拉乌尔问马利科尔纳,“您知道吗?先生?”
“是的,我知道,子爵先生。”
“那就请您行行好,快告诉我吧。”
“我不能,先生。”
“为什么?”
“因为奥尔小姐不许我讲。”
拉乌尔望着他那个不太熟悉的朋友,默然不语。
“那么,您至少也得告诉我,”他重又接着说,“这对我来说究竟是祸还是福?”
“您就会知道的。”
“您倒是严守秘密的。”
“您能答应帮我一个忙吗,先生?”
“踉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作为交换条件?”
“正是这样。”
“那您说吧!”
“我极其想望能看看这次婚庆仪式,只是我手头没有请柬,尽管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还是弄不到。您能让我去参加吗?”
“当然可以。”
“那就请您费神帮个忙吧,我恳求您,子爵先生。”
“我很乐意帮您的忙,先生,请跟我来。”
“我非常感激您,先生。”
“我以为您是马尼康先生的朋友呢。”
“我是他的朋友,先生。可是,今天早晨,在看他穿衣服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一瓶清漆倒翻在他的新衣服上,气得他拔出剑来对着我,我被迫只好溜走。这就是我不能向他要请柬的原因;他会把我杀死的。”
  “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拉乌尔说,“即便一个人做错了事已后悔莫及、够倒霉的了,我知道马尼康仍会杀死他的,不过我可以补救您的损失。让我先穿好斗篷,我准备为您效劳,不仅当您的向导,而且还可以做您的引见者。”

第八九章 蒙塔莱带来的意外

  公主在王宫的小教堂里举行婚礼,出席婚礼的朝臣都是经过精挑细拣的。
  尽管被邀请参加观礼的人把它看作是莫大的恩赐;拉乌尔为了信守诺言,仍然让渴望亲眼目睹这场婚礼的马利科尔纳获准观礼。
  拉乌尔履行诺言之后,走到德·吉什跟前,德·吉什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与他那张因痛苦而显得极其沮丧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唯有白金汉公爵那异乎寻常的苍白和颓唐可以和他媲美。
  “请留神,伯爵,”拉乌尔靠近他朋友,准备在总主教给这对新人祝福时扶住他。事实上,孔代亲王也已经在注意观察这两个凄楚的形象,他们活象教堂中殿两侧的女像柱那样木然地站在那里。
  因而,伯爵也就更加小心地管住自己。
  婚礼仪式结束时,国王和太后向大客厅走去,在那里,人们向他们介绍了王太弟夫人和她的随从人员。
  人们注意到国王陛下看到他弟妇时,露出赞叹不已的神色,国王向她表示了最诚挚的祝贺。
  人们同样也注意到,太后带着迷惘的眼神,长时间凝视着白金汉,并俯身向莫特维尔夫人①:
  “您不觉得他长得多么象他父亲?”
  人们最后也注意到王太弟观察了所有的人之后,流露出颇为不高兴的样子。
在接见了公主和使节之后,王太弟请求国王陛下允许他向陛下,同样也向他的新婚夫人介绍他的新亲王府人员。
“子爵,您可知道,”孔代亲王低声问拉乌尔,“新亲王府成员是经过一个很有鉴赏力的人挑选出来的,是否会有几个美人儿?”
“我没有注意,大人,”拉乌尔回答。
“噢!您肯定装傻。”
“怎么说?大人。”
“您是德·吉什的朋友,而德·吉什又是王太弟的朋友。”
“您说得对,大人,可是,这些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从来也没问过德·吉什,而他,因为我没有问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
“那么,马尼康呢?”
“在勒阿弗尔,在到这里的行程中,我确实见到过马尼康先生,我非常小心,正如没问起过德·吉什一样,也没敢向他问长问短。再说,德·马尼康对这些事会知道些什么?他不过是个次要人物罢了。”
“啊!我亲爱的子爵,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亲王说,“在这种场合,正是这些次要人物最具有影响,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是通过马尼康先生介绍给德·吉什,再由德·吉什向王太弟推荐的,这就说明问题了。”
“噢!大人,真有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拉乌尔说,“我有幸承殿下向我透露,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新闻。”
  “我很乐意相信您的话,尽管看来是难以令人置信的事,再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弄清楚,正如我们的好王后卡特琳②说过的那样:‘轻骑兵来了’,该死的!看,这些漂亮的脸蛋!”

①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宫廷贵妇,路易十三王后奥地利安娜的密友。
②卡特琳:见第37页注②。

这时候,在纳韦尔夫人①的带领下,一群年轻姑娘进入大厅;如果真的象孔代亲王所说的那样,这群姑娘是经过马尼康精心挑选的话,那么这就应该归功于马尼康了,眼前出现的这群姑娘使象孔代亲王那样对各种各样的美都很会欣赏的人来说,也看得眼花缭乱。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年龄在二十或二十一岁的金发女郎,长着一对大大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她第一个被引见。
“这位是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纳韦尔老夫人向王太弟报名介绍。
王太弟在向夫人鞠躬的同时重复着说: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啊!这姑娘长得不俗,”大亲王转过身来对拉乌尔说,“是个……”
“是的,”拉乌尔说,“她很美,只是看上去有点傲慢。”
“嗨!我们是很熟悉这类气质的,子爵,不消三个月她就会驯服的,瞧,又是一个美人儿。”
“哟,”拉乌尔说,“还是我认识的呢。”
“奥尔·德·蒙塔莱小姐,”纳韦尔夫人又报名介绍。
王太弟连名带姓,一丝不苟地重复一遍。
“我的天!”拉乌尔盯着入门处,惊慌失措地嚷起来。
“什么事?”大亲王问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值得您这样呼天喊地地叫起来吗?”
“不,大人,不是的,”拉乌尔回答说,他脸色发白,浑身哆嗦。
“噢!要不是为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的话,那准是为那位跟在她后面的可爱的金发女郎。多美丽的眼睛,啊!只可惜略嫌清瘦些,不过仍十分迷人。”

①纳韦尔夫人:宫廷贵妇,纳韦尔元帅(1619-1684)的妻子。

  “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纳韦尔夫人介绍说。
  当这个名字在拉乌尔的全身心响起回声时,一片云雾从他的心灵深处上升到他的眼睛。
一下子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大亲王发觉自己开的玩笑得不到应有的反响,于是干脆跨上前去,就近欣赏他头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是路易丝!路易丝,公主的侍从女伴!”拉乌尔低声自语。
  他的眼睛仿佛还不满足于相信他的想法,看了路易丝,又去看蒙塔莱。
  后者已经从她那装腔作势的羞羞答答中解脱出来,这种羞羞答答只有在引见时,在行屈膝礼中才用得着。
  蒙塔莱小姐躲在她的小旮旯里,神态自若地在环视所有出席的人,她发现拉乌尔也在场, 看到这个可怜的情人被她和她女伴的突然出场惊呆了的那副样子,感到很有趣。
  拉乌尔试图避开她那调皮、狡黠、爱捉弄人的目光,然而却又急切地想寻根究底,弄清是怎么回事,拉乌尔为此感到万分不安。
  说到路易丝是出于本性的害羞,还是出于其他,拉乌尔摸不透其中的原因,她总是双眸低垂,怯生生、迷惑惑,呼吸紧迫,尽量往后退缩,甚至连蒙塔莱用肘给她示意,她也完全没有感觉到。
  所有这些情景对拉乌尔来说真是一个谜,可怜的子爵将不惜一切要知道谜底。可是,这儿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甚至包括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发现自己置身在那么许多达官贵人中间感到有点不自在,看到蒙塔莱小姐那含有嘲讽的眼光,也有点儿心惊胆战,于是便兜了个圈子,走到离大亲王没几步远,在一群侍从女伴后面几乎能听到奥尔小姐的声音范围内;奥尔小姐仿佛是座行星,而马利科尔纳是颗卑微的卫星,卫星只好绕着行星转。
  等拉乌尔定下神来,听到他左边传来的几个人的声音仿佛很耳熟。
  果然,他发现德·瓦尔德、德·吉什,还有洛林骑士正在一起闲聊。
  他们谈话的声音确实压得很低,在如此宽敞的大厅里,充其量也只能听得见他们那轻微的话音。
  用这种特殊的形式谈话:他们既不弯腰也不看着对方,用这样的姿态聊天要有点儿本领,初来乍到的人一下子是掌握不了的。学会这种聊天姿势,需要经过长期的锻炼,不看一眼,木然不动,俨然象一群冷冰冰的雕像在那里聊天。
  是的,在这样一个由国王和王后参加的重要场面上,当国王陛下正在讲话时,所有的人看上去仿佛都在肃然聆听,然而,这种悄没声儿的交谈却也在那里暗暗地进行,老实说,在这种形式的交谈中,阿谀奉承绝不是主要的音符。
  拉乌尔算得上是个精通此道的人,他深知个中的奥妙,从嘴型的蠕动就可以猜出话中的意思。
  “蒙塔莱是谁?”德·瓦尔德问,“拉瓦利埃尔又是谁?都是从哪个外省选来的?”
  “蒙塔莱,”洛林骑士说,“我认识她,是个好姑娘,她来这里,我们的宫廷将更热闹了。拉瓦利埃尔是个楚楚动人的姑娘,稍为有点瘸腿。”
  “哼!”德·瓦尔德说。
  “不要缺德,德·瓦尔德,关于瘸腿女士有绝妙的,颇具特色的拉丁格言。”
“先生们,先生们,”德·吉什不安地看着拉乌尔说,“我恳求您们说话留点神。”
伯爵的不安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多余的。拉乌尔保持着最坚定、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没有放过每一个字眼,对两个对话者的那种无礼和放肆言论他都一一记下来,等时机一到就跟他们算帐。
德·瓦尔德好象在猜测拉乌尔的想法似的,他继续说:
“谁是这些美人儿的情人?”
“您是想问蒙塔莱小姐的情人吗?”骑士问。
“是呀!先讲蒙塔莱小姐的吧。”
“噢,您,我或者德·吉什,谁喜欢谁就是她的情人,见鬼!”
“另外一个呢?”
“您是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人吗?”
“是的。”
“请注意,先生们,”德·吉什嚷嚷起来,急于要阻止骑士回答,“请注意,公主听见我们讲话了。”
拉乌尔把手伸进他那齐膝紧身上衣的袖口里,紧捏自己的胸膛,把衣服上的花边都弄皱了。
正当他恶狠狠,眼看要对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发作的时候,他却采取了一个严肃的决定。
“可怜的路易丝,”他自言自语,“相信她只不过怀着高尚的目的,在荣誉的保护下到这儿来的,但我一定要弄清楚,是什么高尚目的,是谁在保护她。”
于是,他也学马尼康的样,朝那伙侍从女伴走过去。
引见的仪式很快结束了。国王陛下一味在打量、欣赏着王太弟夫人,过不一会儿,在两位王后的陪同下离开了接见厅。
洛林骑士也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站在王太弟旁边.在陪伴亲王的当儿,把一小时来收集到的毒汁灌了几滴到亲王的耳朵里,并察看着一些陌生面孔,同时在猜想着有哪些人在暗自高兴。
国王陛下离开时,一部分列席的人也跟着他去了。可是在朝臣中有一些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人或者风流倜傥之辈,开始去接近夫人、小姐们了。
大亲王欣赏德·托内一夏特朗小姐。白金汉则追随德·夏莱夫人①和德·拉斐特夫人②。这两位夫人都是公主中意并十分器重的。说到德·吉什伯爵,自从他有机会单独和王太弟夫人接近时开始就甩开了王太弟,在和他的姐姐德·瓦朗蒂诺瓦夫人,以及德·克雷居小姐和德·夏蒂荣小姐起劲地攀谈。
在各种各样政治利益和爱情关系中,马利科尔纳急于要获得的是蒙塔莱小姐的垂青,可惜,蒙塔莱小姐热衷于和拉乌尔谈心,即便只是欣赏一下他提出的许多疑问,欣赏一下他被惊得目瞪口呆时的那副样子,也使她颇感兴趣。
拉乌尔单刀直入向拉瓦利埃尔发动进攻,走上前去向她表示最深切的敬意。
看到这副情景,路易丝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蒙塔莱急忙赶来帮腔。
“噢!”她说,“我们已来了,子爵先生。”
“我已经看见您了,”拉乌尔笑着说,“正因为您在这儿,我希望请您解释一下。”
马利科尔纳带着他最迷人的笑容走过来。
“噢!请您走开,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说,“说真的,您这样做太不成体统了。”
  马利科尔纳抿紧嘴唇,往后退了两步,不作回答。

①德·夏莱夫人:其夫德·夏莱伯爵(1599-1626)是路易十三宠臣,因阴谋反对黎塞留而被斩首。
②德·拉斐特夫人(1615-1665):奥地利安娜的侍从女伴。

  只不过他的笑脸换了表情,从原来的真诚坦率变成了含讥带讽。
  “您希望解释吗,拉乌尔先生?”蒙塔莱问道。
  “当然罗,我想,情况需要您解释一下,拉瓦利埃尔小姐,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
  “为什么她不能象我一样当侍从女伴呢?”蒙塔莱问。
  “请接受我的祝贺,两位小姐,”拉乌尔说,他看出人家不愿意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
  “您说这话,态度不很恳切,子爵先生。”
“我吗?”
  “当然罗,我要请路易丝来帮我的忙了。”
  “也许子爵先生认为侍从女伴这个位置对我来说是高不可攀的,”路易丝嘟嘟囔囔地说。
  “噢!不,小姐,”拉乌尔连忙申辩,“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就是登上王后的宝座,我也不会感到惊奇,更何况不是这样。令我惊奇的是事到今天,我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这件事。”
  “噢!不错,”蒙塔莱象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对路易丝说,“这件事你不知道了,再说,你也不会知道,德·布拉热洛纳给你写了四封信,可是只有你母亲一个人留在布卢瓦,为了不让信落在你母亲手中,于是我截住了,并且把信还给了拉乌尔先生,他以为你仍在布卢瓦,其实你己到巴黎来了,他料不到你会升到这样高的位置上。”
  “怎么!我不是请你通知拉乌尔先生的吗?难道你没有告诉他?”路易丝嚷着说。
  “我为什么告诉他?让他知道后来严厉地挖苦我们,教训我们,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办到的事一下子成为泡影吗?噢!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我真有那么严厉吗?”拉乌尔问道。
  “另外,”蒙塔莱说,“我觉得这样做是比较合适的,那时候我准备上巴黎,您已经走了,路易丝哭得象个泪人儿,她这样哭,您爱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于是我就请求给我弄任职书的那个朋友,也就是我的保荐人,请他给路易丝也要求一份任职书;任职书送来后,路易丝为定做服装先走了,我的服装早已准备好,因此没有走,后来我接到您的来信,我把这些信退还给您,还顺便加了几个字,答应给您一个意外,诺诺!现在这个意外已在您眼前,亲爱的先生;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意外;您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了。来吧,马利科尔纳先生,现在该是让这对年轻人在一起耽一会儿的时候了,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哩;把您的手给我,我相信您是很欣赏我给您这个荣誉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请原谅,小姐,”拉乌尔打断了这位轻佻姑娘的话,他严肃的声调与蒙塔莱的语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对不起,我能否请问您提到的那位保荐人的尊姓大名?因为人家保荐您,小姐,确实也有种种原因的。”
  拉乌尔鞠了个躬,接着说:“我看不出为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有同样原因,可以受到相同的保荐。”
  “我的天!拉乌尔先生,”路易丝无所顾虑地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我可以自已说……是马利科尔纳先生给我弄的任职书。”
  拉乌尔愣了片刻,怀疑会不会他们在和自己开玩笑,于是他转过身去想询问马利科尔纳, 只是他已被蒙塔莱匆匆带走了。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打算跟她的女伴一起离开,可是被拉乌尔温存地拦住了。
  “我请求您,路易丝,”他说,“我只跟您说一句话。”
“可是,拉乌尔先生,”路易丝羞红了脸说,“只剩下我们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会焦急的,会来找我们的。”
“不用担心,”年轻人笑着说,“您我都不是什么显要人物,我们不在场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可我有我的事,拉乌尔先生。”
“请放心,小姐,我懂得宫廷的规炬,您的事要到明天才开始,您还有一些空闲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是否请您给我这个荣幸,容我澄清一下我想知道的事。”
“您太认真了,拉乌尔先生!”路易丝惶惑不安地说。
“那是因为事情的本身需要认真对待,小姐,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听着呢,只不过,先生,我再提醒您一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您说得对,”拉乌尔说。
他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给她,他把年轻姑娘引到大客厅旁边的游廊上,那儿有几扇窗朝着庭院。
人们都拥向中间那扇窗前,从那儿的前阳台上可以一目了然看清庭院中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正在缓缓地、井然地进行着。
  拉乌尔推开一扇侧窗,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单独站在那里。
  “路易丝,”他说,“您可知道,自我童年起,我就把您看成是我的妹妹,是我吐露烦恼的知心人,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
“是的,”她悄声细语地回答,“是的,拉乌尔先生,这些我都知道。”
“而您过去也一向对我表示同样的友情,同样的信任,为什么这次会面,您已不象是我的朋友,为什么对我表示怀疑?”
拉瓦利埃尔默然不语。
“我以为您是爱我的,我以为您是同意我们俩在谢韦尔尼宫的林荫大道上,在通往布卢瓦去的那条大路上的白杨树下散步时为我们俩今后的幸福共同拟定的全部计划的。您为什么不回答我,路易丝?”拉乌尔继续说,语调越讲越激动。
拉乌尔停了一下。
“莫非,”他喘不过气来似地问,“您不再爱我了?”
“我没有这样说。”路易丝柔情地回答。
“噢!请把实情告诉我,我请求您;我把一生的全部希望都托付在您身上,我中意您是因为您为人朴实,平易近人。不要让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路易丝,看您现在已经置身在宫廷中,在那里,所有的纯洁都会变成腐朽,所有的年轻人很快都会衰老。路易丝,塞住您的耳朵,不要去听他们说的,闭上您的眼睛,不要去看那些坏榜样,抿紧您的嘴唇,不要吸进伤风败俗的气息免得影响您的肌体,不要说假话或找借口,路易丝,蒙塔莱小姐说的那番话,我能相信吗?路易丝,是因为我不在布卢瓦所以您才到巴黎来的吗?”
拉瓦利埃尔用手掩住她那涨得绯红的脸。
“那么,是这个原因罗?”拉乌尔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是这个原因您才到巴黎来的?噢!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感谢您,路易丝,感谢您的一片情意,但为了不让您受到凌辱,不让您受到任何伤害,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在这个行为放荡、感情变幻无常的时代,在一个年轻王妃的宫廷中任一名侍从女伴,一个众矢之的、没有一点防御设施的侍从女伴,对您来说是很不合适的,您必须要结婚才能受到人们的尊敬。”
“结婚?,
“是的。”
“我的天!”
“这是我的手,路易丝,把您的手搁在我手中吧。”
“可您父亲,怎么办?”
  “我父亲会给我充分自由的。”
  “可还是……”
  “我知道您的顾虑,路易丝,我会跟父亲商量的。”
  “噢!拉乌尔先生,您考虑考虑,稍等一等再说吧。”
  “等一等,这办不到,路易丝,您要我考虑?关系到您的事还要考虑!这是对您的凌辱,您答应我吧,把您的手给我,亲爱的路易丝,我可以自己作主;我父亲会同意的。要不然,我会以为只要往王宫跑一趟,只要有一丁点儿恩宠,只要两位王后微微一笑,只要国王陛下一个眼色,您就会完全变了。”
  拉乌尔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拉瓦利埃尔的脸色已经象死人一样苍白,毋庸置疑,这是因为怕看到年轻人那十分激动的情绪。
  她以象思想一样快的动作,把她的双手放在拉乌尔手中。
  接着,一个字也没说一溜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连头也没有回。
  拉乌尔碰到这双手,禁不住浑身哆嗦。
  他接受了她的山盟海誓,就象从洁白无瑕和羞怯的爱情中迸发出来的那种山盟海誓。

第九〇章 阿多斯的同意

  拉乌尔走出王宫,脑子里思绪万千,他认为事情要付诸实施,决不能有半点拖延。
  朝臣们欢天喜地地在庆祝王太弟和英国公主的婚庆,唯独德·吉什和白金汉陷入了无比的忧伤之中,拉乌尔在庭院里跨上了马,朝往布卢瓦的路上飞奔而去。
  一路上,拉乌尔马不停蹄,只花了十八个钟头就到达布卢瓦。
  一路上,他己准备好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狂热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拉乌尔正受到狂热的袭击。
  格力磨把拉乌尔领进来时,阿多斯正在书房里续写他的回忆录。
  有着敏锐洞察力的伯爵一眼就看出,儿子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看来,您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找我,”阿多斯跟拉乌尔拥抱后,指着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对他这样说。
  “是的,先生,”年轻人回答,“我请您象过去一样的关心我。”
  “您说吧,拉乌尔。”
  “先生,恕我免去开场白,我知道您不在乎这一套!我就开门见山地把情况直说了吧。拉瓦利埃尔以公主的侍从女伴身分来到巴黎了,这件事我已反复思考过。我爱拉瓦利埃尔小姐胜过一切,我觉得把她留在一个她的名誉,甚至她的贞操都会遭致危险的位置上是不妥当的。因而,我想娶她为妻,这是我的愿望,我特地前来请求您同意这桩婚事。”
在这次交谈中,阿多斯保持着绝对的矜持和缄默。
拉乌尔沉着、镇静地开始诉说起来,听他讲完后,使人感到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的流露。
阿多斯用探索的、蒙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的眼光凝视着拉乌尔。
“那么说,您已经反复考虑过了?”他问道。
“是的,先生。”
“我相信您早已知道我对这桩婚姻的看法?”
“是的,我知道,先生,”拉乌尔低声地回答,“可您说过,如果我坚持的话……”
“那么说,您坚持罗?”
布拉热洛纳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您的感情,先生,”阿多斯平静地接着说,“莫非真是非常强烈,因为,尽管我不满意这个结合,您还是坚持要娶她。”
拉乌尔举起颤抖的手,抹去挂滴在前额上的汗珠.
阿多斯满怀怜悯地望着他。
接着他站起身来。
“这没关系,”他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无足轻重,只有您的看法才是重要的。您需要我帮助,我准备帮助您。噢,告诉我,您需要什么?”
“噢!我需要您的宽恕,先生,首先是您的宽恕,”拉乌尔拉着他的手说。
“您误解了我的看法,拉乌尔;我心中藏着比纯粹的宽恕更美好的东西,”伯爵回答。
  拉乌尔吻了一下握在自已手中的伯爵的手,象一个充满了热情的爱人做的那样。
  “来吧,来吧,”阿多斯接着说,“我说,拉乌尔,我已准备好了,您要我签什么字?”
  “噢!没什么,先生,什么也不用签!要是您肯费神给国王写封信,那就太好了,我是属于国王的,务必请您替我恳请陛下恩准,允许我和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
  “好的,拉乌尔,这个想法很好。说真的,在我后面,不如说在我前面,您还有一位主宰要商量,这位主宰就是国王陛下,您自愿服从双重考验,这是您忠诚的表现。”
  “噢!先生。”
  “我立刻答应您的请求,拉乌尔。”
  伯爵走近窗前俯身向外。
  “格力磨!”他叫着。
  格力磨从他正在那里修剪枝条的素香花栅架下探出头来。
  “备马!”伯爵接着说。
  “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先生?”
  “我们在两个钟头之内动身。”
“上哪儿去?”
  “上巴黎。”
  “怎么,上巴黎,您说上巴黎?”
  “国王不是在巴黎吗?”
  “当然罗。”
  “那么,难道我们不该去那儿?我说,您头脑是否清醒?”
  “可是,先生,我不敢这样惊动您,我只希望有一封信……”拉乌尔说,他被父亲的这种屈尊态度几乎惊呆了。
  “拉乌尔,您过高地估计我的地位了,象我这样一个普通贵族直接写信给国王陛下是不恭敬的。我希望也应该亲自向陛下面奏,我准备这样做,拉乌尔,我们一起去吧。”
“噢!您待我过分仁爱了,先生。”
“您认为陛下会施加什么影响?”
“是指对我的婚事吗,先生?”
“是啊。”
“噢!一定是最妥善的处理。”
“陛下跟您谈起过呜?”
“是他亲口说的。”
“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在一次达尔大尼央先生向陛下禀告有关沙滩广场事件时,说我也曾有幸拔剑为陛下出过力,效过劳,因此我相信国王陛下是很器重我的。”
“那太好了!”
“可是,我恳求您,”拉乌尔接着说,“请您别对我这样严肃,不可通融,我以前感受过的是比任何一切都强烈的感情,请别让我抱恨终身。”
  “这是您第二次对我这样说了,拉乌尔,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您要的是我的正式同意,而且,您已得到了我的同意,我们就不必再谈了。还是去看看我的新花草品种吧,拉乌尔。”
  年轻人很知道伯爵的脾气,一经表态,就再也不用和他争辩了。
他聋拉着脑袋,跟着父亲向花园走去。
阿多斯慢条斯理地指给他看各种嫁接、刚绽出来的嫩枝和按梅花形栽植的花木。
阿多斯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使拉乌尔越来越感到别扭,他心中充满了爱情,看来再也容纳不下天地万物了。怎么他父亲的心竟会如此空空如也,无动于衷呢?
  于是布拉热洛纳鼓足勇气,突然提高嗓门,嚷道:
  “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拉瓦利埃尔小姐,先生,她是那样善良、那样温柔、那样纯洁,象您这样思维敏锐的人,应该懂得欣赏她的品质。看在天主份上!请您告诉我,在您和她的家族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隐蔽的仇恨,世袭的宿怨?”
  “拉乌尔,您看,多美的铃兰,”阿多斯说,“您看,浓荫和潮湿对它有多适宜,特别是那棵埃及无花果树的荫影,使温暖的日光透过树叶那半月形的缺口漏下来,却挡住了烈日的暴晒。”
  拉乌尔止步不前了,只见他咬着嘴唇,一阵热血涌上他的太阳穴。
  “先生,”他鼓起勇气说,“我求求您,请解释一下,您不能忽视您的儿子是一个人。”
  “既然这样,”阿多斯恢复了原来的严肃,回答说,“那么,请给我证实一下,说明您是一个人,因为您并没有表现出您是一个儿子。我曾要求您等有机会联上一门显赫的婚姻,我会给您在最富有的贵族中找一门亲事;我希望您荣华富贵,光耀门楣,要知道,您本来就出身于名门望族。”
  “先生,”拉乌尔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那天,有人指摘我,说我连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
  阿多斯脸色煞白;随后,紧蹙着眉头象至高无上的神明一样。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回答的,先生,”他以傲慢的态度询问。
  “噢!请原谅……请您原谅我……!”年轻人一下子改变了他的激昂态度。
  “您是怎么回答的,先生?”伯爵跺着脚继续盘问。
  “先生,我立即抽出剑来,那个侮辱我的人也拔剑招架,我把他的剑挑出栏杆,接着把他的人也摔出去了。”
  “您怎么不杀了他?”
“国王陛下是禁止决斗的,先生,再说,当时我是陛下的使者。”
“好极了,”阿多斯说,“那么,我就更应该去谒见国王陛下了。”
“您打算向国王陛下请求什么,先生?”
“请求国王陛下准许我用剑来处置那个敢于冒犯我们的人。”
“先生,如果我没有采取我该采取的行动,我恳求您原谅。”
“我责怪您了,拉乌尔?”
“您不是打算去请求国王陛下的准许吗?”
“我是去请求国王陛下签署您的婚约的,拉乌尔。”
“先生……”
“可得有个条件。”
“得有条件?那就请吩咐吧,先生,我一定服从。”
“这个条件是,”阿多斯继续说,“您得把这个提到您母亲的人的姓名告诉我。”
“您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先生?他这样做是对我的侮辱,一旦获得国王陛下准许,复仇雪耻就是我的事了。”
“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不能让您遭受危险。”
“您把我当做堂·迪埃格①啦?他叫什么名字?”
“您一定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是德·瓦尔德子爵。”
  “噢!”阿多斯平静地说,“那很好,我认识他。您看,先生,我们的马都准备好了,与其推迟两个钟头动身,还不如说走就走。上马,先生,上马吧!”

①堂·迪埃格:法国古典主义作家高乃依的名作《熙德》中之人物。堂·迪埃格被人侮辱,因自己年老体衰,要求他儿子堂·罗狄克为他复仇。

第九一章 王太弟妒忌白金汉公爵

  正当拉乌尔陪着拉费尔伯爵前往巴黎的时候,王宫里恰巧在上演一出莫里哀称之为喜剧的好戏。
  这是婚后的第四天,王太弟急急忙忙用过早餐,撅起嘴,锁着眉,走进候见厅。
  早餐吃得并不愉快。王太弟夫人在自己的内室用餐。
  王太弟是跟两个人在一起用餐的。
  陪他用餐的也只是洛林骑士和马尼康两个,这顿早餐吃了三刻钟光景,谁也没有开口讲过半句话。
  马尼康不象洛林骑士那样对亲王殿下的内心世界了解得那么透彻,他想从亲王的神色中探出使他情绪不好的原因,但是白费力气。
  洛林骑士可不用揣度,因为他什么都清楚,别人越是苦闷烦恼,他越是食欲大增,他异乎寻常地在狼吞虎咽,同时拿王太弟的闷闷不乐和马尼康的迷惑不解来取乐。
  他看来兴致很高,在那儿不停嘴地大吃大喝,王太弟却象热锅上的蚂蚁,极不耐烦,一心只想早点离开餐桌。
  有时候,王太弟会后悔不该让洛林骑士占上风爬到自己头上,不该怂恿他在自己面前可免去一切礼节。
  这时候,王太弟正陷于这样一种心情。只是,因为他惧怕洛林骑士的程度不亚干喜爱,因而只好把满腔怒火埋藏在心底。
王太弟不时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又垂下眼睑盯着洛林骑士猛烈进攻的那盘肉糜。临了,仍然不敢冒失流露他的愤怒,只好表演连阿尔勒甘①看了也要甘拜下风的哑剧。
最后,王太弟实在熬不住了,在吃甜食时,他佛然不悦地站起身来,象我们说过的那样,让洛林骑士随心所欲地吃完他的早餐。
看见王太弟站起身来,马尼康也连忙跟着站起,手里还拿着餐巾。
王太弟连奔带跑似的走向候见厅,碰到一个掌门官,就低声吩咐了几句。
然后,他又转回来,为了避免经过餐厅,一连穿过好几间房,想到祈祷室去找太后,他知道这个时候太后多半会在那里。
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王太弟进屋时,奥地利安娜正在写字。
太后很宠爱这个儿子,他人品好,性情温和。
说实在的,王太弟比国王更富干感情,也就是说更女人气。
他之所以得到母亲的疼爱,是因为他纤弱细腻,多愁善感,容易讨妇女喜欢;奥地利安娜一心想要个女儿,因此,她对这个钟爱的儿子就象看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样关心他,悬念他,抚慰他。
因而,每当王太弟到他母亲那儿,总忘不了要赞美太后那双手,对她的化妆品提些建议,教给她一些炼香膏的秘诀,而太后对此也是很讲究的,随后,他又带着迷人的稚气,吻母亲的眼睛,经常送一些糖果给太后,或向太后介绍一些新颖的服装式样。
  奥地利安娜疼爱国王,说得确切些是爱她长子拥有的王权,对她来说,路易十四代表着正统的神圣权利;奥地利安娜与国王之间是母后与君王的关系;与菲力浦之间才纯属母与子的关系。

①阿尔勒甘:见第553页注。

  后者也知道,所有的庇护所,要算母亲的怀抱最温存、最可靠。
  在小时候,每当生活中掀起风暴,他和哥哥之间发生争吵时,他总是逃到母亲怀里去躲避;常常因为打了哥哥一拳,构成他犯有亵渎君王罪;或是在国王和他的桀骜不驯的臣民都穿着睡袍,把床当战场,叫随身男仆拉波尔特做仲裁人,拳打脚踢地开战过后,菲力浦即便是个战胜者,可仍对自己的胜利惶恐不安,只好躲到母亲那里去求援;要不,至少也要得到宽恕的保证才能安心,而路易十四往往不会轻易饶恕他的,并且要过一段时间才肯同意。
  安娜惯于用息事宁人的办法来进行干预,她成功地斡旋了儿子之间的纷争,同时也从中了解到他们的全部秘密。
  国王对母亲偏爱弟弟多少有些妒忌,感到应该对奥地利安娜表现得比他固有的性格更顺从、更体贴些。
  奥地利安娜也采取这样的策略,尤其在对待年轻的王后方面。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近乎专横地控制着王室,同时也策划了种种计谋,以便用同样的专制主义来治理次子的王府。
  每当奥地利安娜看到有人哭丧着脸走进她的内室,不是脸色煞白就是眼睛通红,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最懦弱的人或者最倔强的人前来请求援助时,她会感到十分自负。
  我们说过,当王太弟跨进太后的祈祷室时,太后正在写字,见王太弟脸色既不煞白,眼睛也不通红,只是惶惑不安,郁郁寡欢,有点愤愤然的样子。
  他心不在焉地吻了母亲的手,接着,在没有得到母亲的准许就坐了下来。
  在奥地利安娜的宫廷中,礼节规矩很严,如果有谁忽视这些规矩,就被看作是失魂落魄的信号,尤其发生在这个一向拘泥于礼节的菲力浦身上。
  如果他这样不注意遵守礼节的话,那就说明一定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菲力浦?”奥地利安娜转过身来问儿子。
  “噢!夫人,事情很多,”亲王带着忧郁的神色喃喃地说。
“您看来象个忙人,”太后把笔放回文具盒里,说。
  菲力浦愁眉深锁,不言不语。
  “在您脑子里那很多事情中,”奥地利安娜说,“该有一件使您特别烦心吧?”
  “是的,夫人,确实有一件使我特别烦心。”
  “噢!什么事?告诉我。”
  菲力浦张着嘴,似乎在给脑子里所有的烦恼找一个出口,而这些烦恼也象是在等待时机喷出来似的。
  可是他又沉默了,把满腔的忧伤凝成一声长叹。
  “唉!菲力浦,您坚强一点,”太后说,“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要埋怨,一般说来都和某一个人有关,我说得可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
  “那么您说谁呢?说吧,简短一些!”
  “说实话,夫人,我要说的这件事请您一定要保守秘密。”
  “噢!我的天主!”
  “因为牵涉到一个女人……”
  “噢!您说的是公主?”太后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
  “您怎么说,公主?”
  “总而言之,是您的妻子。”
  “是的,正是她。”
  “那好!如果您想谈的是公主,我的儿,您就不必犹豫不决了。我是您的母亲,对我来说,公主只不过是个外人。然而,因为她是我的儿媳妇,您放心,我会感兴趣的,即使是为了您的缘故我也愿意听您讲。”
  “我想,应该由您说,夫人,”菲力浦说,“请您告诉我,难道您没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出些什么,菲力浦?您的话儿含糊得怕人……看出些什么,您说的看出些什么,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公主很漂亮。”
  “那还用说。”
  “可也算不上是绝世的美人。”
  “算不上,可是随着年华的增长,她会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您一定发现近几年来,她已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会越长越美。现在她只不过十六岁。我十五岁时也一样,很瘦弱;不过即使象她现在的模样也已经算是够美的了。”
  “所以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那是不用说的,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会引起人们注意,更何况是公主。”
  “我想,她受过很好的教育,不是吗,夫人?”
  “她母亲昂利埃特夫人,是个冷漠的女人,有点自命不凡,但她有高尚的情操。年轻公主的教育可能被忽视,可她的本性,我想还是好的,至少这是我在她旅居法国时对她的看法,自从她回到英国后,我就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了。”
  “您这是指什么?”
  “噢!我的天,我是说有些人天性轻率,容易被荣华富贵所迷惑。”
  “是呀,夫人,您说到点子上了,实话告诉您,我看公主就是有点轻佻。”
  “我们不要言过其实,菲力浦,公主又聪明又机灵,难免也跟别的少女一样,喜欢打情骂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孩子,在上层和有地位的人物中,有这种缺点倒反而对宫廷有利。一个公主带点风情常常会使宫廷增光添彩,她的一笑能激起奢华,唤起情趣,甚至鼓起勇气,对满朝臣子来说也一样,他们会为有位漂亮妻子的亲王而战斗得更出色。”
“太感谢您了,夫人,”菲力浦带点情绪地说,“您确实给我描绘了一幅令人十分不安的画面,我的母亲。”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太后故意装着不懂的样子问。
“您知道,夫人,”菲力浦哭丧着脸说,“您可知道我的婚事多么勉强。”
“唷,这一回,可是您令我不安了。难道您掌握了足以指责公主的重大事件了吗?”
“我没有说重大事件。”
“既然这样,那么,您就不要愁眉苦脸的。如果您在宫里也摆出这副样子,可就要当心,人家会把您当作是个极其不幸的丈夫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菲力浦回答说,“作为一个丈夫,我全然是不满意的,而且我也乐于让人家知道。”
“菲力浦!菲力浦!”
“我发誓!夫人,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说真的,我的妻子看来并不属于我,她常常借各种理由避开我。早上,不是探亲访友就是写信梳妆;晚上,又是跳舞会、音乐会的。”
“您准是妒忌了,菲力浦。”
“我妒忌,天主保佑!让别人去扮演妒忌的傻丈夫吧,我可不会。但是我恼火。”
  “菲力浦,看,您责怪您妻子的全然是无聊,那是因为您找不出更重大……”
  “请听我说,尽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一个做妻子的也有许多叫人不放心的地方;某些经常的社交活动,某些惹少妇喜欢的爱好,这种种都足以使那些即便妒忌心不强的丈夫失去理智。”
“噢!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讲到点子上来了;您提到经常的社交,某些爱好,那很好!一个钟头前,我们都在旁敲侧击,直到最后才算扯到正题上来了。”
  “噢!是的……”
  “这可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呵,那么说,可能公主在这些地方有失检点?”
  “正是这样。”
“怎么?您妻子结婚才四天就另有所欢,爱别人胜过爱您,并经常和别人来去?要留神,菲力浦,您过分强调了她的缺点,您越想证明什么,越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亲王被母亲的严肃态度惊呆了,想回答什么,但只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看,您要缩回去啦,”奥地利安娜说,“我喜欢这样,说明您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不!”菲力浦嚷道,“不,我不缩回去,我拿证明给您看。我不是说过爱好和社交活动吗?那好,请您听着。”
  奥地利安娜怀着喜欢听说长道短的心情,很感兴趣地听他说,即便最好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哪怕是王后,总也难免会牵涉到细小的家庭纠纷中去。
“好,”菲力浦说,“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妻子为什么把一个英国朝臣留在她身边?请您回答。”
  菲力浦说完,抱着双臂,望了母亲一眼,仿佛很有把握地认为他母亲无言可答似的。
“可是,”奥地利安娜回答说,“这很简单,因为英国人是她的同胞,他们为了护送她到法国,花了大量金钱;再说,把那几位在需要献身时,在需要作出重大牺牲时也从不却步的英国贵族突然打发走是不礼貌的,当然也是不策略的。”
“噢!我的母亲,这确实是个出奇的牺牲,抛弃一个贫穷的国度,来到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个国家花一个埃居比在别的国家花四个埃居还能产生更大的效果!好一个献身,真是天晓得,难道献身就是长途跋涉,走上成百里路为了伴随一个自己爱上的女人?”
  “您说爱上,菲力浦!想想您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爱上!”
“谁爱上公主了?”
“那个漂亮的白金汉公爵……说不定您也在为这个家伙辩护哩,我的母亲?”
红云飞上奥地利安娜的脸颊,她淡淡一笑。白金汉公爵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她多么甜蜜、多么忧郁的回忆。
“白金汉公爵!”她喃喃地说。
“是呀,是个放荡子,正如我爷爷亨利四世说的那样。”
“白金汉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勇敢的,”奥地利安娜鼓足勇气说。
“好呀,您看,我自己的母亲也站在我妻子的风流情夫一边来反对我了!”菲力浦大叫大喊地说。他那脆弱的肌体经不住怒火中烧,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菲力浦!我的儿啊!”奥地利安娜大声说,“这些话不该出自您的口。您的妻子没有什么情夫,再说,即便有的话,也决不会是白金汉公爵;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庄重的,殷切好客的准则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噢!夫人!”菲力浦叫着说,“白金汉先生是个英国人,您倒是说说看,一个英国人是不是应该非常认真地尊重法国亲王的权利?”
  安娜的脸又一次一直红到鬓发边,她转向一边,装作从文具盒中拿出羽笔来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脸红,不好意思让儿子看见。
  “说真的,菲力浦,看来您想找一些措词来为难我,您的气恼使您丧失了理智,同时也叫我恐慌,看,您应该好好地考虑一下!”
  “不需要考虑,夫人,都是我亲眼目睹的。”
  “噢!您看见什么来着?”
  “我看见白金汉先生一步也不离开我妻子。他擅自送礼物给她,而她竟好意思接受。昨天,她还说起紫罗兰小香囊。这,您是知道的夫人,您曾经一再向我们法国的香料制造商提起过要做紫罗兰小香囊,一直都没有做成功。我看我们法国香料制造商是炼不出这种香料的。可就是公爵身上佩了一只紫罗兰小香囊。因此,我可以肯定,我妻子的那一只小香囊一定就是他送的。”
  “真是,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我看您是把金字塔建在针尖上了,得小心啊!请问,一个人给他的女同胞一种新制作香精的处方有什么不妥的?我跟您说,您的这些古怪念头使我痛苦地想起您父亲,他就是经常那样很不公正地折磨我的。”
  “白金汉先生的父亲恐怕比他儿子小心谨慎得多,也更尊重别人的权利,”菲力浦冒失地说,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这番话多么猛烈地刺伤了母亲的心。
  太后的脸色顿时煞白,神经质地把手按在胸前,可是,她立刻就恢复了镇静。
  “我想,”她说,“您到这儿来找我,总怀着某种目的吧?”
  “当然有目的。”
  “那么,您就说吧。”
  “夫人,我到这儿来找您,是想痛痛快快地埋怨一通,同时还想告诉您我再也不能容忍白金汉先生的所作所为了。”
  “您说,您再也不能容忍了?”
  “是的。”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向国王指控。”
  “您希望得到国王怎么样的回答?”
  “好吧,”王太弟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这跟他平时那温文尔雅的态度形成了不同寻常的对比,“那也好,我自己去解决。”
  “您说的自己去解决是什么意思?”奥地利安娜不无惊慌地问。
  “我要白金汉先生离开公主,我要把他驱逐出境,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您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菲力浦,”太后说,“如果您持这样的态度,把我们殷勤好客的传统糟蹋到如此程度,那我只好借助国王的尊严来对付您了。”
  “您是想威胁我,母亲!”菲力浦流着泪嚷道,“找受尽委屈,您还忍心威胁我?”
  “不,不是我威胁您,我只是想把您的怒火压下去,我对您说,采取这样严酷的手段,甚至不礼貌的措施去对付白金汉先生或其他英国人,那就是把法国和英国引向极其可悲的不和状态,您说,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亲王,一个法国国王的亲兄弟,竟然不懂得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如何去掩盖耻辱,哪怕这种耻辱事实上的确存在。”
  菲力浦做了个手势。
  “再说,”太后接着说,“您说的这种耻辱既是不真实的,也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叫人笑话的妒忌而已。”
  “夫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就算您知道,我还是奉劝您耐心点。”
  “我忍无可忍了,夫人。”
太后冷冰冰地、仪态庄严地站起身来。
“那么您说说,您到底要怎样。”
  “我什么也不要,夫人,我只是表明我的愿望。如果白金汉先生不自动离开,我就禁止他进入我的寓所。”
  “这个问题要向国王陛下请示,”奥地利安娜情绪激动、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夫人,”菲力浦拍着手嚷起来,“我是以您的儿子的身分在跟您说话,您就应该作为我的母亲,而不应该象个王后那样,白金汉先生和我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只消几分钟的交谈就可以解决。”
  “我就是不允许你们这样的交谈,先生,”太后恢复了她的尊严,说,“因为犯不着这样做。”
  “既然这样,我就不出面好了,但是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公主。”
  “噢!”奥地利安娜带着追怀往昔激起的哀愁说,“千万不要对妻子这样专横,我的儿子,被压服的女子并不总是心服的。”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只好去请教我的朋友们了。”
  “是呀,去请教您那些假心假意的顾问,您的洛林骑士呀,您的德·瓦尔德呀……还是把这件事委托我来办吧,菲力浦;您不是想要白金汉公爵走吗?”
  “走得越早越好,夫人。”
  “那好,我的孩子,去把公爵请到我这儿来。您要笑脸相迎。不要告诉您妻子,也不要告诉国王或其他人。不要听别人的七嘴八舌,只管听我的好了,唉!一个家庭被那些乱出主意的人弄得一团糟的情况我可见得多了。”
“我听您的话,我的母亲。”
“到头来您一是会感到满意的,菲利浦。去把公爵找来吧。”
“噢!这并不困难。”
“您想这时候他会在哪里呢?”
  “我的天!准在公主门口,他在那里等公主起床,这是毫无疑问的。”
“好,”奥地利安娜平静地说,“去告诉公爵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说我想见他。”
  菲力浦吻了吻母亲的手,去找白金汉先生了。

第九二章 For ever!①

  白金汉公爵应太后的邀请,在奥尔良公爵走后半小时来到太后宫里。
  掌门官通报他的名字时,太后正胳膊支着桌面,脸埋在手中坐在那里。她听见通报就站起身来,蔼然微笑地接受公爵对她表示的既优美又恭敬的行礼。
  奥地利安娜仍很美。她虽已有了点年纪,长长的头发已经灰白,但她那双纤纤完美的手和红艳艳的嘴唇仍然使所有见到她的人赞美不已。
  这时候,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逝去岁月的追忆中,现在,她仍然跟年轻时一样美丽,记得那时候,她那宫殿的大门为白金汉公爵的父亲而打开,他是那样的英俊潇洒,一往情深,可惜是个不幸的人。他只是为她而活,直到临终时还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奥地利安娜用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白金汉,象母亲那样慈样,象恋人那样情意绵绵。
  “太后陛下找我有事?”白金汉恭敬如仪地说。
  “不错,公爵,”太后用英国话说,“您请坐吧。”
  奥地利安娜给年轻人的恩赐,以及用他的本国语言向他表示欢迎,这种语言,自从他来到法国后已经感到生疏了,这一切都使他深受感动。他立刻猜到太后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询向他。
  太后在排除了最初几分钟的难以抑制的感情后,又挂着笑容说:
  “先生,”她用法国话说,“您觉得法国怎么样?”
  “是个美丽的国家,夫人,”公爵答道。
  “您以前来过吗?”
  “来过的,夫人,我只来过一次。”
  “您象真正的英国人那样偏爱英国吗?”
  “我爱我的祖国胜于法国,”公爵回答,“但如果太后陛下问我喜欢住在伦敦还是巴黎的话,我会回答:我喜欢住在巴黎。”
  奥地利安娜注意到公爵在讲这番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激情。
  “有人告诉我说,爵爷,您在英国拥有巨大的产业,还说您住在一座年代悠久而又豪华的宫邸里。”
  “这是先父住的地方,”白金汉垂下眼睑回答说。
  “那真是太好啦,还可勾起许多过去的回忆,”太后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难以忘怀的往事。
  “的确如此,”公爵受这种伤感的开场白的影响说,“重感情的人不论对过去、将来或现在,都会有同样深刻的感受。”
  “您说得很对,”太后低声说,“可见,爵爷您,”她接着说,“是一位感情丰富的人……您不久就要离开法国……准备把您自己幽禁在财富和遗物堆里。”
白金汉昂起头来。“我不想这样,夫人,”他说。
  “您怎么说?”
  “正相反,我想离开英国,搬到法国来居住。”

①英语:永远的!

  这一回,轮到奥地利安娜吃惊了。
  “为什么?”她说,“难道您不受新国王的宠信吗?”
  “完全不是,夫人,国王陛下对我的关怀可说是无微不至。”
  “一定是您的财富减少了吧,”太后说,“据说过去您的财富是很惊人的。”
  “说到我的财富,夫人,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多。”
  “那么其中定有什么奥妙?”
“没有,夫人,”白金汉急切地说,“我作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奥妙可言。我喜欢住在法国,我喜欢这个以文雅和礼仪而闻名的宫廷,夫人,我还喜欢这里的闲情逸趣稍微带一点严肃,不象我们国家那样,这样的赏心乐事只能在法国才有。”
奥地利安娜莞尔一笑。“您说稍带一点严肃的娱乐消遣?”她说,“您可曾仔细琢磨过,白金汉先生,是怎么样的一种严肃?”
  公爵给愣住了。
  “对象您这样的王孙公子来说,没有什么娱乐消遣是过分严肃的,”太后接着说。
  “夫人,”公爵打断她的话说,“看来,您是十分坚持这一点的。”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公爵?”
  “太后殿下,请怒我冒昧直说,您已经第二次夸大英国的美妙来贬低法国的迷人了。”
  奥地利安娜向年轻人走过去,把她美丽的手搁在他肩上,白金汉不禁瑟缩了一下。
  “先生,”她说,“请相信我,没有什么比居住在自己的祖国更迷人的了。我就是经常在怀念西班牙。我活了这么些年纪,阁下,对一个女人来说算是很长的了。可是不瞒您说,我还是年年怀念西班牙。”
  “年年怀念西班牙,夫人!”公爵冷冷地说,“难道说,在您作为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王后,坐在宝座上的那些年代里,您也年年不忘西班牙吗?真是这样吗?”
“噢!请您别再说这些恭维话了,公爵,我已经老得可以做您的母亲了!”她把重音放在最后几个字上,从某种意义来说,象一股柔情浸透了白金汉的心。
“是呀,”她说,“正因为我可以做您的母亲,我才给您一句忠告。”
“您的忠告就是劝我回英国去吗?”他嚷着说。
  “正是这样,爵爷,”她说。
  公爵神色仓皇地紧握着双手,在这个受甜蜜回忆摆布着感情的太后面前,他难免不受到感染。
“一定得回去,”太后又加了一句。
“什么!”他又叫起来,“我竟被这样严正地警告一定得回去,要我逃亡,要我立刻就逃走!”
“您说您要逃亡?噢!人们还会以为法国是您的祖国呢。”
“夫人,人们相爱的地方,就是人们热爱的地方。”
“不许您再多说一个字,爵爷,”太后说,“您忘了您在跟谁讲话!”
白金汉双膝跪下。
“夫人,您是智慧、善良和宽大的源泉;夫人,您不仅在这个王国里是至高无上的,而且由于您天使般的德性,在这个世界上,您也是至高无上的。我什么也没说,夫人,难道我真的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值得您用如此严厉的言辞来责备我?难道是我被出卖了吗?”
“您确实被出卖了,”太后低声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忘了您在一个女人面前是怎么说的,怎么想的,再说……”
“再说,”他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没有人知道我告诉您的事。”
“不,会有人知道的,公爵,您有青年人的美德和缺点。”
“那么说,有人背叛我!告发我!”
“会是谁呢?”
“那些在勒阿弗尔的人们,他们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象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看透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谁?”
“比如说,布拉热洛纳子爵。”
“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不是他,布拉热洛纳先生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么,还会是谁呢?噢,夫人,如果有人竟敢干涉我的私事,而这些事连我自己也不愿回顾的……”
  “那您打算怎么办,公爵?”
“有些秘密会使发现秘密的人遭来杀身之祸的。”
“看您有多傻,发现您秘密的人仍然活着呢;更何况您也杀不了他,他拥有所有的权力,是个醋心很重的丈夫,这个人是法国的第二贵族,是我的儿子奥尔良公爵。”
公爵脸色象死一样灰白。
“您多残酷啊,夫人,”他说。
“您看,白金汉,”奥地利安娜郁郁不乐地说,“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您原来很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却在那里与影子开战。”
“如果要开战的话,夫人,我们就可以战死在沙场上,”年轻人悄声地说,他陷入极度痛苦的沮丧中。
奥地利安娜连忙过来,握住他的手。
  “维利尔斯,”她怀着无法控制的激动用英国话说,“您要求什么?要求做母亲的栖牲她的儿子吗?要求王后同意她的家族蒙辱含垢吗?您是个孩子,别去想这些事。怎么!为了让您少流些眼泪,我去遭这两种罪,维利尔斯?您说到死,那些死去的人至少是受人尊敬的,是令人信服的;他们服从叫他们流放的命令,他们心中带着绝望离去,却象怀着无价之宝离去那样,因为这个绝望起因于他们心爱的女人;因为死亡象一种馈赠,一种恩惠那样迷惑人。”
  白金汉站起身来,激动得脸色都变了,把手按在胸前说:
  “您说得对,夫人,可您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接受叫他们流放的命令是出自他们心爱的人儿,并不是被撵走,而是请他们离开,也没有遭到人们的嘲笑。”
  “是的,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奥地利安娜喃喃地说,“再说,谁要撵走您,流放您?谁忘了您的一片忠心呢?我是在对自己讲,而不是对别人讲,维利尔斯,您走吧!请您帮帮我的忙,为我做件好事吧;为了这样的事情,我至今还在感谢那位和您同姓的人。”
  “那么说,我的走是为了您罗,夫人?”
  “纯粹是为了我。”
  “不会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胆敢嘲笑我,也不会有嘟个亲王说‘是我要他走的’吧?”
  “您听我说,公爵。”
  说到这里,上了年纪的太后那庄重的脸上显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我可以向您保证,在这儿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发号施令;我还可以肯定地说,今后不但谁也不会笑话您或说三道四,而且谁也不会冒犯您,都会按照您显贵的身分来尊敬您。您相信我吧,公爵,正如我相信您那样。”
  “您没有说清楚,夫人,我心中充满痛苦,我完全失望了,不管有多少温柔,多少深情也不足以安慰我,便我摆脱痛苦。”
“您还记得您的母亲吗,公爵?”太后慈爱地笑着问。
“噢!不太记得了,夫人,我只是依稀记得每当我哭的时候这位高贵的妇人用亲吻和眼泪来护着我。”
  “维利尔斯!”太后轻轻地说,一面用胳膊去搂着年轻人的脖子,“就把我看作您的母亲吧,请相信我,再也不会有谁叫我的孩子哭了。”
  “谢谢您,夫人,谢谢!”年轻人满怀柔情、无比激动地说,“我觉得在我心中装进了比爱情更为温存、更为高尚的感情了。”
太后深情地凝视着他,并握住他的手。
  “去吧,”她说。
  “要我什么时候离开?请指示我吧!”
  “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走,爵爷,”太后接着说,“您自己选个日子……不管怎么样,毫无疑问,与其象您打算的那样今天离开,或者是人们希望您明天走,我看,您还是后天晚上走吧,不过,您今天就可以宣布,说是您想回去了。”
“是我想回去吗?,年轻人低声说。
“是您想回去,公爵。”
  “而且……我将再也不能到法国来吗?”
  奥地利安娜想了半晌,沉湎在忧伤和认真的思考中。
  “等我被带到我最后的安息地,带到圣德尼,长眠在我丈夫、国王的身边,那时候,如果您回来,这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安慰。”
“他让您受了那么多痛苦!”白金汉说。
  “他曾经是法国的国王,”太后说。
  “夫人,您很善良,在您前面是荣华富贵,幸福美好,健康长寿。”
  “这样的话,那么,您暂时不要来吧,”太后强颜欢笑地说。
“我不回来了,象我这样年纪轻轻的。”白金汉伤感地说。
“噢!谢天谢地……”
“关于死嘛,夫人,不能用年龄来推算,它是再公正不过的,有的人很年轻就死去,有的人虽然老了却还活着。”
“您不应该有这种阴暗的思想,公爵,让我来安慰安慰您。过两年就回来吧,从您漂亮的脸上看出您阴暗的心理把您弄得非常苦闷,这种苦闷不消半年就会消失,并将在我确定的期限内完全被忘却。”
“您对我的评价似乎太好了一些,夫人,”年轻人回答说,“刚才您说,对我们白金汉家族来说,时间不起什么作用。”
“别说了!噢!别说了吧!”太后说着控制不住满腔柔情,在公爵的前额上轻轻地印上一吻,“去吧!去吧!别使我难受了,别再忘了您自己!我是太后,您是英国国王的臣民,查理国王在等您回去,再见吧,维利尔斯!再见吧,维利尔斯!”
“永远的!”年轻人回答。
说完他就匆匆离去,竭力噙住泪水。
安娜双手抱着脸,然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难怪人们说,女人不会老,在她们的胸怀里,始终藏着一颗妙龄女郎的心。”

第九三章 路易十四认为拉瓦利埃尔小姐在财富和相貌方面都配不上布拉热洛纳子爵

拉乌尔和拉费尔伯爵到达巴黎的那天晚上,正是白金汉和王太后作上述长谈的那一天。
伯爵一到达王宫,就让拉乌尔为他请求国王的接见。
国王陛下花了一天中的部分时间和王太弟夫人以及宫廷里的贵夫人们一起观看、挑选里昂生产的各种绫罗绸缎,准备作为他送给弟妇的礼物。随之而来的是宫中的午宴,然后玩一会儿牌戏,在八点钟的时候,国王按照他的惯例,离开牌桌,回到他的书房,与柯尔培尔先生和富凯先生一起工作。
当两位大臣走出书房时,拉乌尔正在候见厅等着,国王从半开着的门里瞥见了他。
“布拉热洛纳先生,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年轻人走过去。
“陛下,”他回答说,“拉费尔伯爵刚从布卢瓦来到这里,他急于要请求陛下接见。”
“我在玩纸牌和用晚餐之前还有一个小时空闲,不知道拉费尔伯爵可方便?”
“伯爵先生在下面恭候陛下的命令。”
“请他立即上来。”
  五分钟之后,阿多斯进入路易十四的书房,受到国王和蔼可亲的接待,国王机灵老练,超出他的年龄,这种接待是专门留给那些对于一般恩宠还左右不了的人,目的在于赢得他们。
  “伯爵,”国王说,“我想,您来找我必定有什么事。”
  “我不愿隐瞒陛下,”伯爵说,“我确实有事来求见。”
  “那很好!”国王偷快地说。
  “可不是为我自己的事,陛下。”
  “那就糟糕;伯爵!不过,至少也是为您的得宠者的事,我会同意的,既然您拒绝我为您做些什么。”
  “陛下,您这是在鼓励我……我是为布拉热洛纳子爵的事来求见陛下的。”
  “这也等于是您自己的事了,伯爵。”
  “不完全是,陛下……我希望从您陛下那儿得到的,我自己是办不到的。布拉热洛纳子爵有意要成亲了。”
  “他还很年轻,可这也没关系……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我来给他选个妻子。”
  “他自己已经选了一个,陛下,只等您陛下恩准了。”
  “噢!那么,只剩下一个签署婚约的问题罗?”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
  “他选中的妻子的钱财和地位是否符合您的想法?”
  阿多斯犹豫了片刻。
  “他的未婚妻出身很好,”他说,“只不过没有钱。”
  “这个不幸我们可以弥补。”
  “陛下的宏恩令我感激不尽;不过,陛下能否允许我陈述我的看法?”
  “请说吧,伯爵。”
  “陛下看来有意要赐给这个新娘一笔嫁妆?”
  “是准备这样。”
  “难道说,我到卢佛宫来求见陛下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那确实令我后悔。”
  “不要客套了,伯爵,这位未婚妻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阿多斯冷冷地说“她叫拉瓦利埃尔·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小姐。”
  “噢!”国王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我知道这个名字,是有个叫拉瓦利埃尔侯爵的……”
  “是的,陛下,正是他的女儿。”
  “他不是已经死了?”
  “是的,陛下。”
  “他的寡妇后来再醮,是不是嫁给王叔府邸里的膳食总管圣勒米先生的?”
“陛下真是消息灵通。”
“不错,不错,还有哩:这位小姐最近已成为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了。”
“陛下对她的身世知道得比我还要清楚。”
国王还在思索,并注视着阿多斯那焦急的愁容,说:
“我看,这位少女长得并不太美,伯爵。”
  “这,我也不太清楚,”阿多斯回答说。
  “我,我见过她,但她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
“她看来是个温柔、谦逊的姑娘,但并不美,陛下。”
  “她那一头金发的确相当漂亮。”
  “我想是的。”
“那对蓝眼睛也很美。”
  “是的,陛下。”
  “所以,在美貌这方面比下来,只不过平平而己。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钱财方面的间题。”
  “陪嫁最多也不过一万五到两万利弗尔,陛下;但这对情人对于钱财并不计较;我自己嘛,我也不怎么在意。”
  “您是指钱财不必太多,但总要过得去。光有一万五陪嫁,没有采地,这样的女人是难  以涉足宫廷的。还是让我们给她补足差额吧,这件事,我愿意替布拉热洛纳出点力。”
  阿多斯鞠了个躬。国王继续冷静地说:
  “钱财的问题我看就这样吧,现在来看看她的身份,”路易十四说,“拉瓦利埃尔侯爵的女儿当然不错,不过牵涉到圣勒米这个好好先生,多少使这个家庭蒙受点损失……虽然我知道,这是女方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损失是一样的;而伯爵,您,我想,您是非常珍惜您的家庭的。”
  “陛下,我,我除了献身给您陛下之外,别的全不在乎。”
  国王又停了一会儿。
  “噢!”他说,“伯爵,从我们开始谈话起,您就使我感到奇怪.您特地来请求我允许婚事,可当您提出请求时却又显得那么苦恼。噢!我不大会弄错,尽管我这样年轻;对一些人,经过了解我会信赖他们;而对另一些人,随着我日益看透他们,终究不予信任。我重复一遍,您的请求看来并不是出自真心诚意。”
  “对,陛下,那倒是事实。”
  “那么,我就不了解您了,您拒绝嘛。”
  “不,陛下,我真心实意地喜爱布拉热洛纳,他迷恋拉瓦利埃尔小姐,他正在为将来建造一个天堂,而我,我不是那种喜欢扑灭年轻人的幻想的人。虽然我不赞成这门婚事,可我还是希望陛下能尽速俯允,这样可以让拉乌尔高兴。”
  “告诉我,伯爵,您认为拉瓦利埃尔小姐爱他吗?”
  “如果陛下愿意听我说真心话,那么,我说,我不相信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爱情,她年轻,她还是个孩子,容易兴奋;她醉心于能待在宫廷里,以能侍奉王太弟夫人为荣,这一切在她头脑里抵销了她心中的爱情。这样的婚姻在宫廷里多的是,您陛下也经常能看到。但布拉热洛纳愿意,那就成全他了吧。”
“您并不象那些好脾气,甘心情愿做自己孩子的奴隶的父亲,对不对?”国王说。
  “陛下,对付恶人我意志坚决;对付好人我完全两样。拉乌尔痛苦,无比愁闷,他的性格向来优游自在,现在却变得沉重、忧郁;我不愿使他丧失替陛下服务的能力。”
  “我明白您的意思,”国王说,“我还特别了解您的心怀,伯爵。”
“那么,”伯爵说,“我无须向陛下多讲了,我的目的是为孩子们,或者说为拉乌尔创造幸福。”
  “而我,我也和您一样,伯爵,希望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得到幸福。”
  “那么,陛下,我只等陛下您的签字了。拉乌尔将有幸前来进谒陛下,接受陛下您的恩准。”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伯爵,”国王坚决地说,“我刚才对您说,我希望子爵能得到幸福,因而眼下我反对他的婚事了。”
“可陛下,”阿多斯扯起嗓门喊道:“陛下,您已经答应我的呀……”
“并非如此,伯爵,我没有答应您,因为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我十分感谢陛下对我这件事的设想周到和慷慨大方,可是,请恕我放肆,我想提醒陛下,我是作为一名使者前来求见陛下的。”
  “一名使者,伯爵,往往是经常提出请求,然而不是经常能获得许可的。”
  “噢!陛下,这对布拉热洛纳来说该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
  “让我亲自来给他这个打击,我会跟子爵谈的。”
“陛下,爱情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爱情是顶得住的,伯爵,我可以给您证明这一点。”
“除非一个人有君王的气魄,有您那样的气魄,陛下。”
“请不必再为这件事担心。我对布拉热洛纳还是有一定的看法的,我并没有说他不该跟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我只是不希望他结婚得太早。我不希望他在女方还没有获得财产之前就和她结婚,而就布拉热洛纳这方面来说,应该得到我的宠爱,这,我是乐意授予他的。总而言之,伯爵,我希望他们等一等再说。”
“陛下,我想再一次……”
“伯爵先生,您说过,您到这儿来是想请求我的恩典的,是不是?”
“是的,正是如此,陛下。”
“那好,不过我倒想先请您同意我一件事,我们别再谈论这件事了吧。我说,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发动一场战争,在我周围我需要一些无牵无挂的人们,我不放心把结过婚的人,有妻室儿女之累的人送到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地方去;为了布拉热洛纳,我也不放心无缘无故把财产赠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这样做只会在我的贵族阶层中惹起妒忌。”
  阿多斯鞠了个躬,没有答话。
  “您向我请求的就是这些了吗?”路易十四接着说。
  “就是这些了,陛下,请陛下允许我告辞,您看,是否需要我通知拉乌尔?”
  “这您就免了吧,不勉强您了。您就告诉子爵说,明天早上,在我起床的时候,我有话对他说。今晚嘛,伯爵,请您陪我打牌。”
“可我穿的是旅行装束,陛下。”
  “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到时,您再也不用离开我了。伯爵,但愿不久我们的君主政体能够允许我体面地款待所有那些象您一样有功绩的人。”
  “陛下,只要君主伟大的形象铭刻在子民的心中就行了。至于他居住的宫殿并不重要,因为他已被人们敬奉在神殿里。”
  说完这番话之后,阿多斯离开国王的书房,遇见在那里等着他的布拉热洛纳。
  “怎么样,先生?”年轻人问。
  “拉乌尔,国王陛下待我们可好哩,可能不是象您想象的那样,可陛下待我们家是很亲切、很慷慨的。”
  “我看,您给我带来的是坏消息,先生,”年轻人脸色转白地说。
  “不是坏消息,国王陛下明天早上会亲自告诉您的。”
  “不管怎样,先生,陛下没给我签署吗?”
  “陛下想亲自拟订您的婚约,而且还想把事情办得非常隆重。因此,他需要时间。您应该怪自己缺乏耐心,而不要错怪国王陛下的一番好意,拉乌尔。”
  拉乌尔惊恐万状,因为他知道伯爵的坦率,正如他的机智一样,他闷闷不乐,茫然若失。
  “您不陪我回家吗?”阿多斯问。
  “请原谅,先生,我跟您回去,”拉乌尔嗫嚅着说。
  他随着阿多斯下楼。
  “噢!既然我到这儿来了,”阿多斯突然说,“我不能去看望达尔大尼央先生吗?”
  “要我带您到他的寓所去吗?”布拉热洛纳说。
“带我去吧。”
  “喏,那是在另一道楼梯。”
  于是他们换了一条道,可是,当他们走到长廊的平台上,拉乌尔碰到一名穿着德·吉什伯爵家中号衣的仆从,他一听见拉乌尔的声音就连忙奔过来。
“有什么事?”拉乌尔问。
“有张便条,先生。伯爵听说您回来了,赶忙给您写了一张便条,我已找了您一个钟头了。”
拉乌尔边拆信,边走近阿多斯。
“请允许我,先生,”他说。
  “您请便。”

    “亲爱的拉乌尔,我手头有急事要立即处理,我获悉您已回来,请速来我处。
    德·吉什”

他刚读完信,突然间从长廊里走出一个穿着白金汉公爵家中号衣的仆从,他一眼认出拉乌尔,便恭恭敬敬地向他走过来。
“是公爵大人派我来的,”他说。
‘噢!”阿多斯嚷道,“拉乌尔,我看您忙得简直象军队里的将领,您还是留下吧,让我自己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相信,您会原谅我的,”拉乌尔说。
“是的,是的,我原谅您,再见啦,拉乌尔,明天,您可以在我的寓所找到我,在白天,我可能到布卢瓦去,除非我接到其他的命令。”
“我明天再向您致意,先生。”
阿多斯走了。
  拉乌尔打开白金汉的信。

    “布拉热洛纳先生,在我遇到的法国人当中,您是我最喜爱的人;我需要您的友谊,我收到一封信,用很好的法文写的。象我这样一个英国人,我担心不能很清楚地把信看懂。这封信有一个很好的签名。我能告诉您的就只这么些。请劳驾来看我,因为我听说您已从布卢瓦回来了。
 您忠实的白金汉公爵维利尔斯谨上”

  “我现在就去看你的主人,”拉乌尔把德·吉什的仆人遣走时对他这么说,“还有,过一个钟头,我将到白金汉先生那儿去。”他向公爵的信使挥了挥手,说了这样一句话。

中册

第九四章 许多白费力气的事

  拉乌尔来到德·吉什家中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跟德·瓦尔德和马尼康谈话。
自从芒特事件①之后,德·瓦尔德对待拉乌尔就象陌生人一样。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中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他们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
拉乌尔走进来,德·吉什迎上前去。
拉乌尔一面紧握他朋友的手,一面迅速向两个年轻人瞥了一眼。他希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德·瓦尔德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冷漠的神色。
马尼康则好象是在对着一件吸引他的装饰品出神。
德·吉什把拉乌尔带到隔壁房间里,叫他坐下来,向他说道:
“你的气色真好!”
“这真是够奇怪的,因为我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拉乌尔回答。
“是不是象我一样,爱情上不顺心,拉乌尔?”
“对您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伯爵。最坏的消息,也就是最能使我痛心的消息,也许是一个好消息。”
“哦!那么,你就别伤心了,因为不但我非常不幸,而且我看到了在我周围的人是多么幸福!”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了,”拉乌尔回答道,“解释一下,我的朋友,请解释一下吧!”
“你会明白的。我一直在和这种你看到的在我身上产生和发展的、缠住我不放的感情做斗争,我也曾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全部力量,但徒劳无益。我仔细研究过我陷入的不幸,我探测过它,这是一个深渊,我知道。但没有关系,我将继续走下去。”
“疯子!你只要再走一步,不管你愿不愿意,等着你的,今天是毁灭,明天就是死亡!”
“我什么也不顾了!”
“德·吉什!”
“你听好,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啊!你相信你会成功?你相信王太弟夫人会爱你?”
“拉乌尔,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是在希望,因为人只要活着,心中总存在着希望。”
“我认为你所希望的幸福,你是得不到的;就算你能得到,你也要完蛋的,这是肯定的。”
“我请求你不要再阻拦我,拉乌尔,你根本说服不了我;因为,我预先向你讲清楚,我不愿意被说服,我已经走得很远,不能后退了。我经受了那么多痛苦,因此死亡对我来说象是一个恩惠。我不仅是个狂热的恋人,拉乌尔,而且还是一个嫉妒得失去了理智的人。”
拉乌尔带着一种近于发怒的情绪拍打着两只手。
  “好啊!”他说。

①芒特事件:指上册第87章德·瓦尔德在芒特被拉乌尔打败后扔到栏杆外面去的事情。

  “好或者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向你,向找的朋友、我的兄弟祈求的。三天以来,王太弟夫人陶醉在欢乐中。第一天,我连看也不敢看她,我恨她不象我一样伤心。第二天,我的眼光再也离不开她,而在她那一方面,我相信她也注意到了。至少,拉乌尔,她看了我一眼,即使不是带着怜悯也是带着几分温柔。但在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中间突然投入了一个阴影,另一个人的微笑引起了她的微笑。在她的坐骑旁边经常奔驰着一匹马,可并不是我的马,在她的耳旁经常响着一个动人的声音,可并不是我的声音。拉乌尔,三天以来,我太激动了,火焰在我血管里奔腾。我必须驱除这个阴影,消灭这个微笑,闷住这个声音。”
“你想要杀死王太弟?”拉乌尔叫起来。
“唉!不,我不嫉妒王太弟,我并不嫉妒丈夫,我嫉妒情夫。”
“情夫?”
“难道你到了这儿就看不出来?你在那儿向来是目光非常敏锐的。”
“你嫉妒德·白金汉先生?”
“嫉妒得要死!”
“还有呢?”
“唉!这一次我们之间的事情将容易解决,我抢了先,派人递了一张条子给他。”
“你写信给他了?写信的是你?”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知道,因为这是他告诉我的。瞧。”
他把几乎和德·吉什同时收到的信递给他,德·吉什贪婪地看着。
“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尤其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
“当然,公爵确实是个正直的人。我想用不到问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美好的措词写信给他啦?”
“当你代我去找他的时候,我会把我的信给你看的。”
“不过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不可能的事?”
“要我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公爵找我商量,你也找我商量。”
“啊!我想你会照顾我的。听我说,这是我请你向尊贵的公爵讲的……话很简单……在这几天当中: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对他方便的日子,我希望在凡森见到他。”
“考虑一下吧!”
“我相信我已经向你讲过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公爵是外国人,他负有一个使命,因此他是不可侵犯的……凡森紧靠着巴士底狱!”
“后果由我负责。”
“那么这次决斗的理由呢?你希望我向他提出什么样的理由呢?”
“你放心,他不会问你这个的。……公爵讨厌我,肯定象我讨厌他一样;公爵仇恨我,也肯定和我仇恨他相等。因此,我恳求你这样做,去找公爵吧!假如需要我恳求他接受我的建议,我就恳求他。”
“这是多此一举……公爵已经通知我他要和我谈话。公爵现在在国王那儿玩牌……我们俩一齐去吧。我把他拉到长廊里,你待在一边。两句话就够了。”
“那么我要把德·瓦尔德带去,这样我可以自然些。”
“为什么不带马尼康去?德·瓦尔德总归要来找我们的,我们让他留在这儿吧!”
“对,是这样。”
“他什么都不知道?”
“嗯,绝对不知道。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
“他什么都没有对你讲?”
“没有。”
“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因此我今天也不比昨天对他更冷淡些。”
“那我们走吧。”
四个人一齐走下来。德·吉什的四轮马车等在门口,把他们载向王宫。
路上,拉乌尔想出一个主意,他作为双方秘密的唯一知情人,对于使双方达成和解不应该失去希望。
他想到自己在白金汉身旁是有影响的,他也知道自己有左右德·吉什的力量。看起来事情好象并非毫无希望。
当他们到达长廊的时候,那儿灯火辉煌,宫廷里最高贵、最漂亮的女人们象天上的明星在明亮的光芒中摇晃着。有一刹那,拉乌尔不禁忘记了德·吉什而去瞧路易丝,她在她的同伴中间好象一只着迷的鸽子,贪婪地饱览着王宫里的珠光宝气的人群。
大家都站着,只有国王坐着。
拉乌尔瞥见了白金汉。
他距离王太弟十步左右,在一群法国人和英国人中间,这些人正在称赞他气宇轩昂的风度和豪华盖世的服饰。
几个老廷臣回忆起当年看到他父亲时的情况,比起他父亲来他毫不逊色。
白金汉正在和富凯谈话。富凯向他高声谈着美丽岛的事。
“现在我不能去找他,”拉乌尔说。
“你等着找合适的机会,但是马上把这件事结束了吧。我可急死了。”
“瞧,我们的救星来啦!”拉乌尔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说道。达尔大尼央穿着崭新的火枪队队长的制服,光采照人,刚走进来就吸引了整个长廊里的人的眼光。
拉乌尔向达尔大尼央走去,说道:
“德·拉费尔伯爵曾经找过您,骑士。”
“是的,我才和他分手,”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我原来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消磨晚上一部分时间的。”
“我们已经约好了再见面。”
达尔大尼央一面和拉乌尔搭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周围,寻找人群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房间中的某一件东西。
突然,他的眼睛好象鹰发现了猎物一样盯住不动了。
拉乌尔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看到德·吉什跟达尔大尼央互相行礼问侯,但是他辨不出火枪队队长这样好奇又这样傲慢的一瞥是向着谁的。
“骑士先生,”拉乌尔说,“只有您能帮我一下忙。”
“什么事情,我亲爱的子爵?”
“就是要去打扰德·白金汉先生一下。我有两句话要向他讲,但是德·白金汉先生正在和富凯先生谈话。您知道,我是决不能去打扰他们谈话的。”
“噢!噢!富凯先生,他在那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您没有看见他?瞧!”
“嗯,确实是的!你相信我比你更有权利去?”
“您是个重要的人物啊!”
“哦!这是事实,我是火枪队的队长。早就有人答应给我这个职位,而我得到它的时间才这么短,所以我老是忘记了我的头衔。”
“您会帮我忙的,是吗?”
“富凯先生,见鬼!”
“您对他不大满意吗?”
“不,更可能是他对我不大满意。不过最后总有一天会……”
“瞧,我相信他在看您,要不这是?……”
“不,不,您没看错,他这份敬意正是对着我的。”
“眼下机会很好。”
“你认为好吗?”
“去吧,我请求您。”
“我就去。”
德·吉什眼睛一直紧盯着拉乌尔,拉乌尔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达尔大尼央径直走向这一群人,象其他人一样彬彬有礼地向富凯先生致敬。
“您好,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们正在谈论海上美丽岛,”富凯带着他练达的人情世故和特有的眼神说道。这种人情世故和眼神有的人需要大半辈子时间才能掌握,而有的人尽管拼命学也永远学不好。
“海上美丽岛?噢!噢!”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相信那是属于您的吧,富凯先生?”
“王太弟刚才告诉我,他已把它送给王上了。”白金汉说,“向您致敬,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知道美丽岛吗,骑士?”富凯问火枪手。
“我只到过那儿一次,先生,”达尔大尼央机智而又优雅地回答。
“您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吗?”
“仅有一天工夫,大人。”
“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所有能在一天里看到的东西我都看到了。”
“先生,一个人有您这样的眼力,一天里面看到的东西就够多的了。”
达尔大尼央躬身表示谢意。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拉乌尔向白金汉做了个手势。
“财政总监先生,”白金汉说,“我把队长留给您,对什么是棱堡、内壕墙和外护墙,他要比我内行得多,现在我要去会一个朋友,他在向我打招呼。您知道……”
果然,白金汉离开了人群,向拉乌尔走来,但是走到王太弟夫人、王太后、王后和国王玩牌的桌旁时,他停了一下。
“我们去吧!拉乌尔,”德·吉什说,“就在那儿,要下决心,快!”
其实白金汉在向王太弟夫人问候之后又继续向拉乌尔走来。
拉乌尔迎上去。德·吉什留在原地。
德·吉什的眼睛紧跟着他。
两个年轻人的会面恰巧被安排在一桌打牌的人和长廊之间空出的地方。长廊里有几个神情严肃的绅士在散步,他们不时停下来谈话。
但是就当两条线正要会合的时候,却被第三条线打断了。
这就是正向德·白金汉公爵走来的王太弟。
王太弟在他的涂了唇膏的玫瑰色的嘴上带着极其迷人的微笑。
“哎呀,我的天啊,”他带着一种温柔多情又彬彬有礼的姿态说道,“我刚才听说了什么啊,我亲爱的公爵?”
白金汉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面颊上泛起了轻微的苍白色,他没有看见王太弟走来,他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转过身去问道:
“殿下,人们向您讲了些什么,才使得您看上去是这样的惊讶?”
“一件叫我大失所望的事情,先生,”亲王说,“一件将使整个宫廷都要感到伤心的事。”
“啊!殿下心肠真是太好了,”白金汉说,“因为我看到殿下是想谈论关于我动身的事。”
“正是。”
“唉!殿下,我到巴黎才不过五、六天,我的动身只能使我自己伤心。”
德·吉什在他停留的地方听到了这些对话,这一次轮到他战栗了。
“他要动身!”他咕哝着,“他在说什么?”
菲力浦仍旧带着他那温柔亲切的神态继续说道:
“也许是大不列颠国王召您回去,先生,我相信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查理二世陛下很熟悉他的臣子,他是少不了您的。但要我们失去您不感到懊丧,这不可能。请相信我的话。”
“殿下,”公爵回答道,“要是我离开法兰西宫廷,那是……”
“那是因为有人要召您回去,我了解这一点。但是,如果您相信我的愿望对于王上能有一些影响的话,我要向查理二世陛下提出请求,让您再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您的盛情使我十分感谢,殿下,”白金汉回答道,“但是我收到了明确的命令。我在法国的逗留是有限期的。我已经超过了期限,我仁慈的君王也许要生气了。今天我才想起来,四天前我就应该走了。”
“哦!”王太弟说。
“是的。不过,”白金汉提高了嗓门,声音响得甚至连远处的夫人们都听得到,“不过我就象这样一个东方人,他由于做了一个美梦,在接连好几天里象是发了疯。随后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了,也就是恢复理性了。法兰西宫廷大概就象这个美梦,它叫人陶醉。殿下,但是我终于清醒过来了,要走了。我实在不能象亲王殿下要向我提出的那样,延长我的逗留期限。”
“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菲力浦带着充满关切的神情问道。
“明天,殿下……我的车马随从三天前就准备好了。”
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意思是既然决心已经下定,公爵,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白金汉抬眼朝王后和王太后望了望,他的目光遇到了奥地利安娜的目光。她做了一个姿势表示感谢他,并且同意他这样做。
白金汉回答这个姿势的是一个微笑,它掩藏了他内心的痛苦。
王太弟又走回他刚才来的地方去了。
就在同时,德·吉什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
拉乌尔怕这个性急的年轻人自己来提出要决斗的建议,就赶快跑到他前面去。
“不,不,拉乌尔,现在一切都无用了,”德·吉什说,同时向公爵伸出双手,把他拉到一根圆柱后面,“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给您的信里的话,我那时真是疯了!请把我的信还给我吧!”
“说实在的,”年轻的公爵带着忧郁的微笑说,“您不能再恨我了。”
“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请接受我的友情,我的永恒的友情……”
“说真的,您究竟为什么要恨我呢?伯爵,既然我正要离开她,既然我不会再看到她了。”
拉乌尔听到这两个年轻人友好的谈话,懂得今后已不需要他参与他们的事了,就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动作使得他更靠近了德·瓦尔德。
德·瓦尔德正在谈论德·白金汉动身的事情,和他谈话的是德·洛林骑士。
“走得聪明!”德·瓦尔德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亲爱的公爵身上可以免挨一剑。”
说罢,大家全笑了起来。
拉乌尔被激怒了,皱着眉头转过身去,血冲向太阳穴,嘴角带着鄙夷的神情。
德·洛林骑士支着脚跟转过身子;德·瓦尔德则毫不畏惧地等待着。
“先生,”拉乌尔向德·瓦尔德说道,“您改不了背后侮辱人的习惯吗?昨天您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今天您侮辱了德·白金汉先生!”
“先生,先生,”德·瓦尔德说,“您应该知道有时我也当面侮辱人。”
德·瓦尔德的身体碰到了拉乌尔,他们肩靠着肩,面孔对着面孔,好象要用他们的气息和忿怒把对方烧掉似的。
大家都看得出,两个人一个到了仇恨的顶峰,另一个也到了忍耐的极点。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宽厚有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相信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他们掉转身来,原来是达尔大尼央。他装出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把手放到德·瓦尔德肩上。
拉乌尔退后一步,让位给火枪手。
德·瓦尔德全身打了一个寒战,脸上失色,但纹丝不动。
达尔大尼央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站到拉乌尔给他让出的位子上。
“谢谢,亲爱的拉乌尔,”他说,“德·瓦尔德先生,我有话要和您谈。拉乌尔,请不要避开,所有的人都可以听我要对德·瓦尔德讲的话。”
接着,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象钢刀一样冷峭尖利。
“我听您的吩咐,先生,”德·瓦尔德说。
“先生,”达尔大尼央接着说,“好久以来我就想找机会和您谈一谈,一直到今天我才找到。至于地点,我承认选得并不好,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劳驾到我舍下来,我所说的舍下就是指通向长廊的楼梯下面。”
“我跟您去先生,”德·瓦尔德说。
“您是一个人在这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不是,我有两个朋友,马尼康和德·吉什。”
“好,”达尔大尼央说,“不过两个人嫌少了,您完全可以再找到几个朋友,是吗?”
“当然罗,”这个年轻人说,他不知道达尔大尼央是什么意思,“您要多少就有多少。”
“是朋友吗?”
“是的,先生。”
“是好朋友吗?”
“当然罗。”
“那好请您去找他们,越多越好。而您,拉乌尔,来,请把德·吉什先生带来,把德·白金汉先生也带来。”
“啊!我的天,先生,多热闹!”德·瓦尔德回答,同时尽力想笑一笑。
火枪队队长向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劝他耐心些。
“我从来都是冷静的。那么,我等着您,先生,”他说。
“请您等着我。”
“好,回头见!”
于是,达尔大尼央向他住的套间走去。
他的房间里有人,德·拉费尔坐在窗洞下等着。
“怎么样?”他看到达尔大尼央回来问道。
“怎么样,”达尔大尼央回答,“德·瓦尔德先生很愿意给我一个荣誉,到我这儿来作一次小小的拜访,另外还有几位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
果然,就在火枪手的后面,德·瓦尔德和马尼康出现了。
跟着,德·吉什和白金汉也来了。他们感到很惊讶,不明白别人要他们来做什么。
拉乌尔和两三个绅士一起来了。他进来时目光向室内四周环视了一下,臀见了伯爵,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达尔大尼央极其谦恭有礼地接待他的客人。
他保持着平静而文雅的神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在宫廷中有职位的高贵的人士。
达尔大尼央先请大家原谅他的打扰,随后转身向德·瓦尔德,后者尽管竭力保持镇静,神情上仍不禁显得惊讶和不安。
“先生,”他说,“现在我们已经不在王宫里面,我们可以随便高声讲话不会有失礼仪了。我马上就告诉您为什么我冒昧地请您到我家里来,还同时邀请了这几位先生。我从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处了解到您所散布的对我的一些侮辱性的言论。您也向我讲过您把我看作您的死敌,您说过我是您父亲的死敌吧?”
“这是事实,先生,我讲过这些话,”德·瓦尔德说,他苍白的脸色微微变红。
“那么,您是指控我有罪过,有错误,或者有什么行为卑鄙的地方罗,我请您明确一下您的指控。”
“在第三者面前吗,先生?”
“是的,当然罗,在第三者面前,而且您可以看到我找的都是一些在荣誉方面很有经验的人。”
“我对您的体贴您不领情,先生。我指控您,这是真的,但我对我所指控的内容却是保守秘密的。我没有讲过任何细节,我仅仅在某些人面前表示了我的仇恨,对于他们来说,把这件事告诉您可以说是一种责任。尽管您的荣誉系于我的缄默,您却没有感激我的审慎。平时您凡事持重,这一次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咬咬髭尖。
“先生,”他说,“我已荣幸地请求您说明您对我不满的地方。”
“完全公开讲?”
“当然!”
“那么我就开始讲了。”
“请您讲吧,先生,”达尔大尼央躬身说,“我们大家都听着。”
“好,先生。问题不在于您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我父亲。”
“这您已经讲过了。”
“是的。但是一个人在讲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的。”
“要是这种犹豫确实存在的话,我请您克服它,先生。”
“甚至于在涉及到一件不光彩的行为时也一样吗?”
“涉及到任何事情都一样。”
在场的人们开始有些不安,相互望了望。但是当他们看到达尔大尼央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情绪时,他们放心了。
德·瓦尔德还是不吭声。
“请讲吧,先生,”火枪手说,“您看得很清楚,您让我们大家都在等着。”
“那好,请听吧。我的父亲爱着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女人;这个女人也爱着我的父亲。”
达尔大尼央和阿多斯交换了一下目光。
德·瓦尔德继续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无意中发现了几封有关约会的信,就乔装打扮,利用黑暗代替了应该赴约会的人。”
“是有这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
在场的人中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低语声。
“是的,我干了这件坏事。不过,先生。您既然这么公正,您就应该补充一点,您指责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一岁。”
“这件坏事并不因此就不太可耻了,”德·瓦尔德说,“对于一个绅士来说,这已经是懂事的年龄,他不应该再干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啦。”
又是一阵低语声响了起来,不过是由于惊愕或者几乎是怀疑。
“这的确是一件可耻的欺骗行为,”达尔大尼央说,“我根本不需要等德·瓦尔德先生来责备我,我早就非常严厉地责备过我自己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懂事了,尤其是更规矩了,我因为这个过错长时间地感到内疚。但是我提请你们注意,各位先生,这是发生在一六二六年的事。你们真是幸运,你们仅仅是根据流传的说法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的。在那个时候,人们对爱情不象今天这样认真,道德标准也和今天不同。我们是年轻的大兵,经常打架,经常被打,经常剑拿在手中,或者至少得抽出剑鞘一半,经常出生入死,战争使我们心如铁石,红衣主教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总之,我已经后悔了,而且,我至今还在后悔,德·瓦尔德先生。”
“是的,先生,这我懂得,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是容许后悔的。但您不能因此而对一个女人的不幸少负责任。您讲的这个女人,蒙受了羞耻,在侮辱下抬不起头来;您讲的这个女人逃走了,她离开了法兰西,从此就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哦!”拉费尔伯爵脸上带着阴森的微笑把手臂伸向德·瓦尔德说,“恰恰相反,先生,有人看到过她,甚至这儿就有几个人听到这番话,就能够从我以下描绘的形象上辨认出她来.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身材纤细,脸色苍白,头发金黄,在英国结了婚。”
“结了婚?”德·瓦尔德问。
“啊,您连她结了婚都不知道?您看我们比您知道得还多,德·瓦尔德先生。大家通常总是叫她米莱狄,在这个称号上不附加任何姓氏,这您可知道?”
“知道,先生,这我知道。”
“我的天!”白金汗喃喃地说。
“好。这个从英国来的女人在三次谋害达尔大尼央先生之后又回到英国去了。这是公正的,对不对?但愿如此,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曾经侮辱过她。但另外的事就不公正了,那就是在英国,这个女人勾引上了一个吴英德勋爵手下的,人们称他做费尔顿的年轻人。白金汉爵爷,您脸色发白了,您眼睛里闪耀着忿怒与悲痛的光芒,那么,请您来结束这个故事吧!爵爷,请您告诉德·瓦尔德先生,把刀交给杀害您父亲的凶手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①”
大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年轻的公爵用手帕擦着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所有在场的人都寂静无声。
“德·瓦尔德先生,您看,”达尔大尼央说,“这个故事因为阿多斯的叙述重新勾起的亲身回忆使人更加印象深刻了。您看到了,我的罪过决不是使一个灵魂堕落的原因,这个灵魂在我感到后悔以前早已彻底堕落了。因此这完全是一个良心问题。不过,现在既然事已如此,德·瓦尔德先生,剩下来我能做的只有非常谦恭地请求您原谅这一可耻的行为了,就如同假如您父亲还活着,而我在查理一世死后回到法国时遇到了他,我一定要请求他原谅一样。”
“这太过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声音十分激动。
  “不,先生们,”火枪队队长说,“现在,德·瓦尔德先生,我希望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成为过去,您别再说我的坏话了。事情己经了结,不是吗?”

①以上故事情节见《三个火枪手》。

德·瓦尔德嘴里嗫嗫嚅嚅地弯了一下身。
“我还希望,”达尔大尼央走近这个年轻人继续说道,“您别象过去一样,老是改不了说别人的坏话的习惯。因为象您这样一个有责任心的、完美无缺的人,竟在事隔三十五年之后,向一个老兵责难他青年时代的一件小事;而您呢,您炫耀良心的纯洁,暗示自已肯定从来不做一点违背良心和荣誉的事。不过,德·瓦尔德先生,请听好,这是我最后要向您讲的:请当心别让我听到您的名字出现在某桩不愉快的事件之中。”
“先生,”德·瓦尔德说,“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是徒劳的。”
“哦,我的话还刚开始呢,德·瓦尔德先生,”达尔大尼央又说,“您得继续听我说下去。”
在场的人好奇地把圈子缩得更小些。
“您刚才高谈一个女人的荣誉和您父亲的荣誉,您这样谈使我们很高兴,因为想到在我们灵魂中,看起来已经不存在的这种高尚正直的感情,还存在于我们的孩子们的灵魂中,这是叫人很愉快的事。而且,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惯常要窃取女人荣誉的年纪里却能尊敬和保护它,总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德·瓦尔德紧抿双唇,接紧拳头,明显地急于想知道这个开头已预示不祥的谈话下文如何。
“那么,”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您怎么胆敢向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谈到他根本不认识他母亲的事呢?”
拉乌尔眼里射出光芒。
“哦!”他冲过来叫道,“骑士先生,骑士先生,这是一件属于我个人的私事。”
德·瓦尔德恶意地笑了。
达尔大尼央用膀子推开拉乌尔,说:
“请别阻拦我,年轻人,”同时用眼睛逼视着德·瓦尔德。
“我在这儿探讨一个决不是用剑能解决的问题,”他继续说,“我在一些曾经不止一次握剑在手的重视荣誉的人们面前探讨这个问题。我特地选择了这几位先生。我想这几位先生都懂得,决斗的原因不论如何秘密最后总会被人知道的。因此我再一次向德·瓦尔德先生提出我的问题来:您究竟为什么要冒犯这个年轻人,同时又冒犯他的父母亲?”
“但是我认为,”德·瓦尔德说,“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为了支持这些说法,一个高雅的人可以采用所有合乎他身分的方法。”
“噢,先生,请告诉我,一个高雅的人为了要支持一句恶毒的言语可以用哪些方法?”
“用剑。”
“您在这些言谈中不仅缺乏逻辑,而且缺乏对天主的信仰和个人的荣誉。您把好些人的私生活公诸于众,却一点不谈自己的。在我看来您的生活是很不寻常的。不过,任何风气都要过时的,先生,决斗的风气也过时了,更不用说陛下还明令禁止决斗。因此,为了和您的骑士的信念一致,您要向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道歉,您要向他说,您为自己说过的轻率的话感到懊悔,他家世的高贵和纯洁不仅铭刻在他的心里,而且表现在他的全部行为举止里。您要这样做,德·瓦尔德先生,就象我,一个老队长,刚才在您这个嘴上刚生胡子的孩子面前所做的一样。”
“要是我不这样做呢?”德·瓦尔德问。
“那么,可能会发生……”
“会发生您想禁止的事情,”德·瓦尔德微笑着说,“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这种调解的逻辑将导致一次对国王禁令的违反。”
“不,先生,”火枪队队长安详地回答,“您想错了。”
“那么,将会怎样呢?”
“那将是我去找国王—我和他的关系是相当好的。我曾经有幸多次为国王效力,那时候您还役有出生。总之,国王根据我的请求,刚给我寄来了一张给巴士底狱典狱长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空白的命令—我将向国王说:‘陛下,有一个人卑鄙地通过侮辱德·布拉热洛纳母亲侮辱了德·布拉热洛纳本人。我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陛下赐给我的盖有陛下封印的信上了,因此,德·瓦尔德先生得到巴士底狱去坐三年牢。’”
达尔大尼央从口袋中抽出国王签过字的命令,递给德。瓦尔德。
后来,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还役有完全信服,认为这是虚声恫吓,就耸耸肩,脸色冷峻地走向桌子,桌上有一个墨水瓶和一支长得几乎要使地形学家波尔朵斯感到害怕的羽笔。
这时,德·瓦尔德看到这个威胁是极其认真的。在这个时代,巴士底狱已经使人不寒而栗了。他朝拉乌尔走近一步,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先生,我向您表示刚才达尔大尼央先生命令我表示的歉意,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
“等一下,等一下,先生,”火枪手极其平静地说,“您的措辞错了。我没有说过‘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我说的是‘我的良心要我向您这样做’。这后一句话要比前一句好,请相信我吧。如果这是您感情的真实流露,那就更好了。”
“那么,我同意好了,”德·瓦尔德说,“不过,说真的,各位先生,你们应该承认,这样的蛮不讲理还不如从前那样,剑来剑往,身子被刺穿了的好。”
“不,先生,”白金汉回答道,“因为被剑刺一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您挨了一下,它不能说明是您对还是您错,只不过说明您动作灵巧不灵巧罢了。”
“先生!”德·瓦尔德叫起来。
“啊!您又要出言不逊了,”达尔大尼央打断德·瓦尔德的话头说,“还是让我来为您效劳,不让您再说下去吧。”
“是不是就这样了,先生?”德·瓦尔德问。
“就这样了,”达尔大尼央回答,“这几位先生和我都对您感到满意。”
“请相信我说的,先生,”德·瓦尔德说,“您的调解并不成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分手。我可以打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我要比过去更加互相仇视。”
“对于我来说,您是错了,先生,”拉乌尔回答说,“我心里对您不再有丝毫嫌怨。”
这最后一下压倒了德·瓦尔德,他眼神迷惘地环视着周围。
达尔大尼央和蔼可亲地向这些自愿参与这次解释性谈话的绅士致敬。每个人都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去了。
没有一只手伸向德·瓦尔德。
“啊,”这个年轻人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叫了起来,“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向他报仇雪恨的人了!”
“您找得到的,先生,因为我在这儿,”一个充满威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德·瓦尔德掉转身,看到德·白金汉公爵刚刚走近他,他无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留下的。
“您,先生!”德·瓦尔德叫道。
“对,是我。我不是法兰西国王的臣民,先生。既然我要离开这儿到英国去,那我就不会再留在这块土地上。我心头也积下了失望和愤懑,因此,我和您一样,需要在某一个人身上报复一下。我非常同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原则,但我并不一定要对您实施这些原则,我是英国人。现在轮到我来向您提出您刚才向另一些人提出却没有被接受的建议。”
“公爵先生!”
“喂!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既然您这样怒气冲天,接受我做您的靶子吧。三十四小时以后我将抵达加来,和我一起去吧,两个人一起赶路,路程会显得比单身赶路短些。我们到那边潮水覆盖的沙滩上拔剑相斗。那儿每天有六个小时是法兰西的领土,另外六个小时是天主的土地。”
“好,”德·瓦尔德回答说,“我接受。”
“真的!”公爵说,“要是您杀了我,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我向您保证,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啦!”
“我尽可能使您满意,公爵,”德·瓦尔德说。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带您去。”
“悉听尊便。是啊!我一直需要冒一次真正的会致命的危险,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
“那好,我相信您找到了正合您需要的事情。为您效劳,德·瓦尔德先生。明天早晨,我的跟班将告知您确切的动身时间,我们将象两个好朋友一样共同旅行.我平时旅行总是匆匆忙忙的。再见!”
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致敬后就转身到国王那儿去了。
德·瓦尔德憋着一肚子火走出了王宫,快步向他的住所走去。

第九五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

  在给了德·瓦尔德一次有点严厉的教训后,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一起走下通向王宫庭院的楼梯。
“您着着吧,”阿多斯向达尔大尼央说道,“拉乌尔迟早免不了要和德·瓦尔德决斗一场。德·瓦尔德是个勇敢凶悍的人。”
“我了解这些家伙,”达尔大尼央答道,“我和他的父亲打过交道。不瞒您说,那个时候我有一副好筋骨,而且,极端自信。我跟您讲,我承认他父亲使我费了不少事,不过必须看到,我是多么喜欢打架。啊!我的朋友,今天人们己不再象那样寻衅闹事了。当时我有一只一刻也不肯安分的手,一只好动的手,这您是知道的,阿多斯,您是看到过我如何运用这只手的。那时候,我这只手不是一块普通的钢铁而是一条形态多样、长短自如的蛇,一条力图把头伸得恰到好处、伺机咬人的蛇。我离敌人六步远,接着是三步,我步步紧逼,随后我一下子又猛冲了十步。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凶猛的劲头。不过老德·瓦尔德由于他家传的勇敢和一拚到底的火爆性子,花了我相当长的时间。我记得打完以后,我的手指都发麻了。”
“所以,我跟您讲过了嘛,”阿多斯接着说,“小德·瓦尔德一定要去找拉乌尔,最后总会遇见的,困为只要找,拉乌尔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的朋友。但是拉乌尔考虑得很周到,他根本就不责怪德·瓦尔德。他讲过这个话。他等待别人向他挑衅,这样他的地位就有利了,王上就不会生气,况且,我们也懂得用什么方法使王上息怒。不过,您轻易不发慌,为什么现在却显得如此惊慌失措、忧心忡忡呢?”
“是这样的:一切都使我心乱如麻。拉乌尔明天要去见国王,国王将向他谈到他对于某件婚事的旨意,拉乌尔在恋爱,他会象一个恋人似的感到恼火。他情绪一不好,如果遇到德·瓦尔德,炮弹就要爆炸。”
“我们来阻止它爆炸,亲爱的朋友。”
“不要算上我吧,因为我想回布卢瓦。宫廷里的那种虚伪的风雅,那种种阴谋诡计,全都使我厌恶。我不再是一个年轻人,我不愿再和今天这些小人同流合污了。我在天主的圣书里面看到过很多那么美好的东西,因此我役有兴趣去关心这些人在尔虞我诈时的窃窃私语。总之一句话,我在巴黎呆腻了。在任何我见不到您的地方我就觉得厌烦,可是您又不能老是呆在我身边,因此我想回布卢瓦去了。”
“啊!这您可错了,阿多斯!您违背了您的出身和您天生注定了的性格!象您这样坚毅的人完全可以充分发挥您的才能,直到最后一天。请看我在拉罗舍尔使用的这把旧宝剑,这把西班牙的宝剑,它用了三十年仍然完好无损。冬天里有一天,它掉在卢佛宫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子跌断了,我亲爱的。别人又用这把断剑给我打了一把猎刀,这把猎刀还可用一百年。您,阿多斯,凭您的忠诚正直,您的坦率真诚,您的勇敢冷静和您所受的扎实的教育,您是规劝和指导国王的合适的人选。留在这儿吧,富凯先生不会活得和我的西班牙宝剑一样长的。”
“啊!”阿多斯微笑着说,“请看达尔大尼央先把我捧入云霄成为天神,又把我从奥林匹斯山上掷下来摔到地上。朋友,我有更大的野心!当大臣,当奴才,得啦,我不是更伟大些吗?我什么都不是。我记得有几次听见您叫过我伟大的阿多斯,不过,说真的要是我是大臣,我看您未必能证明我配得上这个称号。不,不,我不会这样干的。”
“那么,我们不再谈这个吧!您把一切都丢开,甚至连友情也抛弃了吧!”
“哦!亲爱的朋友,您对我讲的这些话有些过分了吧!”
达尔大尼央赶紧抓住阿多斯的手说:
“不,不,您放心把一切都丢开吧。拉乌尔没有您也行,反正我在巴黎。”
“那好,这样我就回布卢瓦去了。今晚您向我告别,明天拂晓我就骑马动身。”
“您不能独自回到您的宅第去,为什么您没有把格力磨带来呢?”
‘我的朋友,格力磨在睡觉,他睡得很早。我那可怜的老家伙容易疲劳。他是和我一起从布卢瓦来的,因此我强迫他留在家里了;因为即使要他再赶回离我们四十里地的布卢瓦才休息,他也是死而无怨的。但我舍不得我的格力磨。”
“我派一个火枪手给您拿火把。喂,来人哪!”达尔大尼央倚在镀金的楼梯栏杆上叫道。
七八个火枪手出现了。
“哪一位愿意伴送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喊道。
“感谢各位的热情,先生们,”阿多斯说道,“我实在不能这样打扰诸位绅士。”
“要不是我有话要同达尔大尼央先生谈,我会很好地护送先生的,”一个人说。
“谁在那儿?”达尔大尼央在昏暗中寻找说话的人。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天主饶恕我,这不是德·贝兹莫的声音吗?”
“是我,先生。”
“啊!我亲爱的贝兹莫,您在宫里干什么呀?”
“我在等待您的命令,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唉,我多倒霉!”达尔大尼央思忖道。“不错,曾经通知您要抓一次人。但是为什么您自己来而不派个手下来呢?”
“我来是因为我有话要对您说。”
“而您却没有叫人预先通知我?”
“我在等着您,”贝兹莫先生畏畏缩缩地说。
“我走了。再见,达尔大尼央,”阿多斯向他的朋友说。
“等一下。我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贝兹莫和阿多斯互相躬身致敬。
“你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达尔大尼央又补充说。
“我对贝兹莫先生还有点模糊的记忆,”阿多斯说。
“您很清楚,我亲爱的朋友,这位贝兹莫,国王的卫士,在过去红衣主教时代,我们曾经和他有过很愉快的聚会。”
“确实如此,”阿多斯亲切地告辞,同时说道。
“这位是德·拉费尔伯爵,入伍时的名字是阿多斯,”达尔大尼央咬着贝兹莫的耳朵说。
“是的,是的,一位高尚的人,四大名人之一,”贝兹莫说。
“一点不错。不过,瞧,我亲爱的贝兹莫,我们就谈吗?”
“请吧!”
“首先,关于命令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有命令了。国王不再想叫人逮捕那个有关的人了。”
“唉!倒霉,”贝兹莫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倒霉?”达尔大尼央笑着叫起来。
“当然罗,”巴士底狱典狱长大声说,“对我来说,我的囚犯都是我的收益。”
“嗨,这倒是真的。我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这样说,没有命令啦?”贝兹莫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象您,有一个好职位:火枪队队长!”
“对,这是相当不错的。不过我看不出您可以羡慕我什么,您这个法兰西第一城堡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贝兹莫忧郁地说。
“您讲这句话的样子好象一个做忏悔的人,见鬼!要是您愿意,我把我的收益跟您的换换好不好?”
“我们别谈收益吧,”贝兹莫说,“假如您不想使我心碎的话!”
“但您这样四下里张望,就好象您害怕被抓起来似的。而您是看管被抓来的人的。”
“我看到有人在看我们,有人在听我们,我还看到如果我们到一边去谈也许更稳妥些,假如您肯给我这份照顾的话。”
“贝兹莫!贝兹莫!您忘了我们是三十五年的老相识了。请别对我装出一副懊恼相,放高兴一点,我不会把巴士底狱的典狱长生吃掉的。”
“但愿如此。”
“来,我们到庭院去,我们挽着胳膊。月色美极了,我们沿着橡树林走走,您在树荫底下把您的伤心史讲给我听听。来吧。”
他把这个感到不幸的典狱长拉到庭院里,就象他说的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并且突然显得亲切起来。
“好,开始吧,”他说,“把您要讲的全倒出来吧,贝兹莫,您要跟我讲什么?”
“讲起来可很长。”
“那么说您很喜欢叹苦经?我觉得这样讲会更长些,我打赌您在您的巴士底狱的倒霉鬼身上可以赚到五万利弗尔。”
“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那么您瞧瞧您自己吧,您叫我感到吃惊,贝兹莫,我亲爱的,您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见鬼,我要把您带到一面镜子前面去,您会在镜子里看到您是什么模样:胖乎乎,红通通,油光光,圆滚滚,活象一块干酪。您的眼睛象燃烧着的木炭,而且如果没有那条您装出来的刻在您额头上的难看的皱纹,您简直看不出有五十岁。可是,您已经有六十了吧,嗯?”
“这一切全是真的……”
“当然罗,我很清楚这是真的,真得就象您那五万利弗尔的进帐一样。”
身材矮小的贝兹莫跺跺脚。
“好啦,好啦!我来给您算一下帐吧:您过去是马萨林先生的卫队长,一万二千利弗尔一年,您拿了+二年,那就是十四万利弗尔吧?”
“一万二千利弗尔!您疯了!”贝兹莫叫起来,“这个老吝啬鬼从来只给六千,而这个职务的开销却要六千五百;那位克扣了我另外六千利弗尔的柯尔培尔先生总算让我领了五十个皮斯托尔作为额外报酬。如果没有这块小小的蒙勒增的封地给我带来的一万二千利弗尔,我也许就不能为我的职务增光了。”
“我们认倒霉了吧。让我们谈谈巴士底狱的五万利弗尔,我希望您是在那儿住,在那儿吃的。您有六千利弗尔的薪金。”
“就算是吧。”
“不管年头好坏,平均每年算五十个犯人,每人要给您带来一千利弗尔。”
“我并不否认。”
“这就足足有五万利弗尔一年了。您已干了三年,那么您就有了十五万利弗尔。”
“您忘了一个细节,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细节?”
“这就是,您,您是从国王手里得到这个队长的差使的。”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而我呢,我是从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先生处得到典狱长这个差使的。”
“这倒是的。特朗勃雷不会白白地把他这个差使给您的。”
“哎!卢维埃尔也一样。结果我送了七万五千利弗尔给特朗勃雷。”
“真够瞧的……那么给了卢维埃尔多少呢?”
“同样数目。”
“当时就给了吗?”
“不是的,那也许是办不到的。国王不愿意,或者不如说德·马萨林先生不愿意显得是撤销这两个出身于对立派的家伙的职务,他于是容忍了他们提出的不公正的辞职的条件。”
“什么条件?”
“太吓人了……三年收入作为酬金。”
“见鬼!这样十五万利弗尔就到了他们手上了!”
  “一点不错。”
  “除此以外呢?”
“还有一笔五万埃居或者是一万五千皮斯托尔的款子,随您怎么说吧,分三次付清。”
“这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竟有这种事!”
“这些条件要是我有一个不能履行,这些先生就要收回他们的职位。他们请国王签署了这些条件。”
“真是闻所未闻,简直不可思议!”
“事实就是如此。”
“我同情您,我可怜的贝兹莫。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该死的德·马萨林先生答应给您这种所谓的好意呢?他拒绝您不是更简单吗?”
“哦!对!但他是因为看在我的保荐人的面上才被迫这样做的。”
“您的保荐人!谁是您的保荐人?”
“噢,您的一个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
“德·埃尔布莱先生?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正是,他对我很好。”
“对您很好!让您遭受这么大的侮辱?”
“请您听着,我不想为红衣主教服务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为我向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讲话,他们拒绝了。我渴望那个位置,因为我知道它能给我什么。我把我的窘困推心置腹地向德·埃尔布莱谈了,他答应为我的每次支付作担保。”
“唔?阿拉密斯?哦!您真叫我吃惊,阿拉密斯为您担保?”
“作为一个高尚的人为我担保,他得到了签过字的协议。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辞职了。每年我付给他们俩每人二万五千利弗尔的红利。每年五月,德·埃尔布莱先生亲自来到巴士底狱给我带来五千皮斯托尔,为了分发给我这两位债主。”
“那么,您欠了阿拉密斯十五万利弗尔了?”
“唉!这正是我感到失望的地方,我只欠他十万利弗尔。”
“我完金不懂您的话。”
“唉!没有错,他才来过两次。但是今天己经是五月三十一日了,他还没有来,明天中午就到期了。而明天,要是我不付钱,这些先生可以在契约规定的期限中断合同,我将被剥得精光,也就是说,我将是白白地干了三年活,并且付出了二十五万利弗尔。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完全是白白地。”
“多么稀奇的事,”达尔大尼央喃喃地说。
“现在您明白我的额上为什么会有一条皱纹了吧?”
“啊!是的。”
“您该明白,尽管我的脸圆得象一团干酪,红得象一只小苹果,尽管这两只眼睛亮得象燃烧的木炭,我却怕要落到甚至不再有一块干酪,也不再有一只小苹果吃的地步了,眼睛也只能是用来流泪了。”
“这真够叫人伤心的。”
“我所以到您这儿来,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只有您能挽救我。”
“怎么挽救呢?”
“您认得德·埃尔布莱神父?”
“当然!”
“您知道他这个人很神秘?”
“啊!是的。”
“您可以把他这位本堂神父的住址告诉我。因为我去诺瓦西-勒塞克找过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当然罗,他是瓦纳的主教。”
“瓦纳,在布列塔尼?”
“是的。”
这个小个子的人急得直扯自已的头发。
“唉!”他说,“从这儿怎么能在明天中午前赶到瓦纳?……完了。瓦纳!瓦纳!”贝兹莫叫道。
“您的失望叫我很难过。听着,一个主教不会总是住在一个地方的,德·埃尔布莱阁下可能不在您担心的那么远的地方。”
“哦!把他的地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
“这下子我肯定完了!我只有跪到国王的脚下去了。”
“不过,贝兹莫,您叫我感到奇怪,巴士底狱既然能出产五万利弗尔,您为什么不把螺丝拧拧紧让它出产十万利弗尔?”
“因为我是一个老实人,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我的犯人们都象帝王般地被供养着。”
“当真!您真是了不起!您吃得这么好当然会消化不良了,并且在明天中午以前会替我吃得撑死。”
“您真残酷,还有心思笑!”
“不,您叫我悲伤……喂,贝兹莫,您说话算不算数?”
“啊!队长!”
“那好,您要保证不向任何人讲我将要跟您讲的话。”
“决不!决不!”
“您想找到阿拉密斯?”
“不惜一切!”
“那好,去找富凯先生。”
“富凯先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您真笨……瓦纳在哪儿?”
“天哪!……”
“瓦纳在美丽岛教区里,或者说美丽岛在瓦纳教区里。美丽岛是属于富凯先生的,是富凯先生任命德·埃尔布莱先生做这个教区的主教的。”
“您打开了我的眼睛,也救了我的命。”
“那就好。那就直截了当地向富凯先生讲,您有话要和德·埃尔布莱先生谈。”
“是啊!是啊!”贝兹莫欣喜若狂地叫道。
“哎!”达尔大尼央用严厉的目光打断他说,“说话算数吗?”
“哦!一定算数!”这个矮小的人一面回答一面准备跑。
“您到哪儿去?”
“到富凯先生家去。”
“不要去,富凯先生正在和国王赌钱.您还是明天一大早到富凯先生家里去的好,您只能这么办了。”
“我会去的,谢谢!”
“祝您好运道!”
“谢谢!”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地说,看着贝兹莫走开后,他又慢慢地走上楼梯.“阿拉密斯为什么对贝兹莫这么感兴趣,能够这样照顾他?嗯!……我们总有一天会晓得的。”

第九六章 国王的赌博

  正象达尔大尼央说的那样,富凯在和国王赌钱。
白金汉将要离开的消息,好象给所有前一天还充满怨恨的心灵带来了安慰。
王太弟喜气洋洋,向他母亲做了无数表示亲热的姿势。
德·吉什伯爵离不开白金汉,他一面赌钱,一面在和他谈论着他旅行中可能发生的事情。
白金汉若有所思,象一个打定主意的好心人那样亲切,他听着伯爵讲话,不时向王太弟夫人投去一瞥不胜惆怅和无限温柔的目光。
在极度兴奋中的王太弟夫人和跟她一起玩牌的国王意气相投,王太弟每逢她赢了一大笔后就文雅地向她开玩笑;而德·吉什则显出一种过分的喜悦。
  对于白金汉,她并不很关心。对她来说,这个逃跑的人,这个被驱逐的人只是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不再是现实中的人了。
  举止轻佻的人全是这样的,他们只顾眼前,可以不顾一切丢开所有可能妨碍他们个人利益小算盘的东西。
  王太弟夫人听任在场的白金汉微笑,亲切致意,长吁短叹。但只是从远处叹息、微笑、屈膝致意又有什么用呢?
  能吹走沉重船只的海峡的风能把这些叹息吹向何方?有谁知道呢?
这一变化未能瞒过公爵,他的心因此受到了致命的损伤。
他有着温柔的天性,既骄傲,又多情。他诅咒爱情进入他内心的日子。
他投向王太弟夫人的目光随着心头阵阵寒气而逐渐冷淡下来。他还不能轻视别人,但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使他紊乱的心情安定下来。
王太弟夫人逐渐猜测到这种变化,她加倍努力来恢复失去的神采,本来是怯儒、犹疑的思想一下子坚定起来。一定要不惜一切让自己特别引人注目,甚至比国王本人还要引人注目。
她成功了。不管是庄严的王太后、王后,还是至尊的国王,都相形见绌。
这几位态度生硬、装得神气十足的王后,一开始就变得通人情起来,并且露出了笑容。王太后昂利埃特夫人被这种亏得亨利四世的外孙女的机灵重新出现在她家族中的光彩照得眼花缭乱。
象年轻人这般嫉妒,象在任何方面都是佼佼者这般嫉妒的国王,也不能不向这种法国式的欢乐认输,这种欢乐由于还带着英国风味而更加感人。
他象个孩子般地被这种神采奕奕、光华照人的美丽吸引住了。
王太弟夫人的眼睛熠熠发光,绛红色的嘴唇上流露出喜悦的心情,如同古希腊的涅斯托尔①的嘴唇上流露出坚定的信念一样。
  在王太后、王后和国王四周,整个宫廷都被这种魅力所征服。他们第一次发现,作为一些可称为世界上最有礼貌和最机智的人,竟能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面前欢笑。

①涅斯托尔: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时希腊的以深谋远虑著称的老将。

王太弟夫人从这天晚上起,得到了一种能使任何不是出身于这个人们称为王室的高贵的圈子里、因而还不习惯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的人神魂颠倒的成功。
从这时起,路易十四认为王太弟夫人是一个人物。
白金汉认为她是一个值得千刀万剐的卖弄风骚的女人。
德·吉什认为她是一个女神。
廷臣们认为她是一颗明星,它的光辉应该成为一个所有的恩宠和权势的发源地。
但是,路易十四在几年前连屈尊和这个丑婆娘跳一次芭蕾舞也不愿意。
但是,白金汉曾经对这个卖弄风骚的女人祟拜得五体投地。
但是,德·吉什曾经把这个女神看成一个普通女人。
但是,廷臣们过去不敢在这颗明星飞过时赞美它,生怕引起国王的不快。因为这颗明星以前曾经遭到国王的厌恶。
这就是在国王赌博时那次难忘的晚会上所发生的一切。
年轻的王后,虽然是西班牙人,奥地利安娜的外甥女,但她爱着国王,并且不懂得装假。
象所有的妇人一样敏感,象所有的王后一样专横的奥地利安娜,感到了王太弟夫人的威力,马上就屈服了。
这使得年轻的王后离座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国王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尽管她告退时装出了种种身体不舒服的迹象。
路易十四已经开始把各种礼节当作所有交际的因素引入宫内,他有这些礼节作为后盾,因此毫不紧张。他把手伸给王太弟夫人挽着,一眼也不看他的兄弟王太弟,就领着这个年轻的亲王夫人一直走到她的套房门口。
人们注意到在房门口,陛下摆脱了一切拘束,或者是还不够坚强,因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都逃不过妇女们的眼睛,象德·蒙塔莱小姐就是如此,她们少不了要对她们的同伴说:
“国王叹气了。”
“王太弟夫人叹气了。”
这是事实。
王太弟夫人叹气是无声的,但是附带着一种对国王心灵的安宁极其危险的附属物。
王太弟夫人叹气时闭上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接着又睁开了。这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抬头看着国王,这时,国王的面孔明显地涨红了。
这样的脸红,这样的互相叹气,国王和亲王夫人的这一切行动使得蒙塔莱小姐出言不慎,而这种轻率的言语又影响了他的同伴,因为观察力无疑是较迟钝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当国王面孔发红的时候脸色苍白起来。她的职务需要她到王太弟夫人房间里去侍候,她全身哆嗦地随着亲王夫人走进去,没有想起按照礼节应该拿起手套。
实际上这个外省女人本可以王室的庄严为借口,来解释她为何会如此惊惶失态的。当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忙于关门,同时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正向后退去的国王。
国王回到赌钱的房间,他要同各方面人士交谈。但是大家可以看到他仍然是心不在焉。
他算错了好几笔帐,几位爵爷就占了便宜。自从马萨林先生以来,这些贵人们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马萨林先生虽说记忆不好,但算盘是很精的。
就说马尼康,他十足是个漫不经心的人,读者是不会搞错的。马尼康,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把散在桌面上的,似乎是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两万利弗尔统统收进腰包。
再比方德·瓦尔德先生,由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头脑还有点乱哄哄,把从白金汉先生那儿赢来的六十枚双路易留在桌上,可是白金汉先生和他父亲一样,不可能为了一点小钱而玷污了双手,就把这笔钱留给了蜡烛台,即使被别人拿去了他也不管。
国王只是在柯尔培尔走到身边的时候才恢复了一点注意力,柯尔培尔先生己经在旁边窥伺了好一会儿了。他当然是非常恭敬地,但又非常坚决地对着陛下依然嗡嗡作响的耳朵提出他的某个建议。
国王一听到他的建议注意力又增强了,他马上看了一下面前的人,说道:
“富凯先生不在这儿了吗?”
“在,在,陛下,”回答的是财政总监的声音,他正在和白金汉谈话。
他走了过来。国王朝他走了一步,带着十分亲切随便的样子向他说道:
“对不起,财政总监先生,假如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但是不论在哪儿,只要我需要您,我就要找您。”
“我永远为陛下效劳,”富凯回答道。
“特别是您的银箱,”国王带着装出来的微笑说。
“我的银箱当然更不用说了,”富凯冷冰冰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想在枫丹白露举行一次游乐会,向外开放半个月,我需要……”
他斜着眼看看柯尔培尔。
富凯不慌不忙地等着。
“需要多少?”他问。
“需要四百万,”国王对着柯尔培尔的冷酷的微笑回答说。
“四百万?”富凯一躬到地地说。
他用手指甲掐着胸脯,抓出了一道血痕,而脸上却神态自若,毫不变色。
“是的,先生,”国王说。
“什么时候要,陛下?”
“嗯……您不用着急……这就是说……不,尽可能地快。”
“需要时间。”
“时间!”柯尔培尔得意洋洋地叫道。
“计算钱的时间,”财政总监带着一种尊严的神色轻蔑地回答,“一天内只能取出和数清一百万,先生。”
“那么,就四天,”柯尔培尔说。
“噢!”富凯向着国王说,“为了替陛下服务,我的手下将创造奇迹,这笔钱将在三天内准备好。”
这一下轮到柯尔培尔脸色发白了。路易吃惊地看着他。
富凯走了,他没有显得趾高气扬,也投有显得胆怯示弱。他在众多朋友的目光下,向他们微笑着。在这许多目光之中,他知道只有一个人的目光才是真正的友谊的目光,这个人对他的关心近乎怜悯。
决不要以富凯的微笑来估计他的心理状态。实际上,富凯的心里痛苦到了极点。
在他的外套里面,他胸口的细布衬衣被沾上了几滴血。
外套遮盖着血迹,微笑遮盖着愤怒。
看到他登上马车的姿态,他手下的人就猜到了主人情绪不好,因此他们执行命令时动作准确利索,就象人们看到的在暴风雨中一艘由发怒的船长指挥的军舰上的情况一样。
四轮马车风驰电掣而去。
富凯在路上儿乎没有时间静心思考。
到了目的地后,他上楼到阿拉密斯的房间里。阿拉密斯还没有睡觉。
至于波尔朵斯,他已经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有一只烤羊腿,两只烤野鸡和一大堆螯虾。随后他用古时角斗士的方式,用香油涂抹身体。擦完油后,他穿上法兰绒的睡衣,然后叫人把他抬到一张用暖床炉暖过的床上去。
阿拉密斯,我们已经说过,还没有睡觉。他穿着一件舒服的天鹅绒便袍,在一张接一张地写信,字体这么纤细又这么密,一张纸上写的几乎等于四分之一本书的内容。
门急促地打开了,财政总监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神情激动,心事重重。
阿拉密斯抬起头来向他说道:
“您好,亲爱的客人!”
他敏锐的目光猜测着他一切忧虑和慌乱的原因。
“在国王那儿手气还好吧?”阿拉密斯用问话开了头。
富凯先生坐下来,向跟他进来的仆人朝着门打了个手势,仆人出去之后他随即说道:
“非常好!”
阿拉密斯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到他焦躁不安地在坐垫上躺了下来。
“您输了,就象往常一样?”阿拉密斯问道,他的羽笔还拿在手上。
“比往常输得更多,”富凯回答。
“但大家知道您输得起,您。”
“有时是这样。”
“那么,是富凯先生的技巧不好吗?”
“赌了又赌,德·埃尔布莱先生。”
“那么您输了多少,大人?”阿拉密斯稍带不安地问道。
富凯停顿了一下,让自己声音平静下来,然后神态自若地说:
“这一晚上我损失掉四百万。”
一丝苦笑随着这些话说完在他脸上消失了。阿拉密斯绝未料到这样一个数字,他手里的羽笔掉了下来。
“四百万!”他说,“您赌掉了四百万?不可能!”
“柯尔培尔先生抓住了我的牌,”财政总监带着同刚才一样的阴森的笑容回答。
“啊!现在我懂了,大人。是这样,需要一笔新的经费,对不对?”
“是的,我的朋友。”
“国王要的?”
“他亲口要的,他那美丽的微笑可真厉害。”
“见鬼!”
“您对这个是怎么想的?”
“当然啦!我想人家是要您破产,这是很清楚的。”
“那么说,这至少是您的见解罗!”
“至少是。而且,这件事里面也丝毫没有可以使您吃惊的地方,因为这是我们早就料到了的。”
“也许是这样,但我没有料到会有四百万。”
“这笔数目是大了点,但归根结底,四百万究竟也死不了人,这话讲得正是时候,何况这个人还名叫富凯先生。”
“要是您知道银箱里的情况,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您就不会这样冷静了。”
“那么您答应了?”
“您叫我怎么办?”
“这也是真的。”
“要是我一拒绝,柯尔培尔就会找到这笔钱。从哪儿找到?我一点也不知道,但他会找到的,到那个时候,我就完了!”
“那毫无疑问。那么您答应几天内拿出这四百万来?”
“三天之内。国王显得非常急。”
“三天之内!”
“啊!我的朋友,”富凯又说道,“当我想到刚才我穿过街上时,有些人在叫着:‘瞧!走过去的就是有钱的富凯先生!’的确,亲爱的德·埃尔布莱,这是要让人掉脑袋的啊!”
“噢!不,大人,不要讲了!这件事还谈不上掉脑袋。”阿拉密斯一面向他刚才写的信上洒一些干燥粉,一面冷冷地说。
“那么,请您告诉我一个补救办法,一个对这个无法补救的不幸的补救办法!”
“办法只有一个:‘照付’。”
“即使我有这笔钱的话也只不过是刚够数。几乎一切办法都用尽了:美丽岛的钱已经支付了,年金已经支付了;自从重新寻找包税人以来,现钱就少了。就算这一次支付了,下一次怎么支付?因为,您得相信,我们是不会有尽头的!国王们尝到钱的甜头,就象老虎尝到了肉的滋味,他们狼吞虎咽!总有一天我不得不说:‘不行了,陛下!’那好,这一天我就完蛋了!”
阿拉密斯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一个人在您的位置上,大人,”他说“只有当他自己想完蛋时才会完蛋。”
“一个人,不管他在什么位置上,是不能和国王斗的。”
“哼!在我年轻时,我就和红衣主教黎塞留狠狠地斗过,他是法国国王,此外,又是红衣主教!”
“我可有武装、军队、财富?我甚至连美丽岛都没有了!”
“好了!需要是创造之母。您认为什么时候一切都完了……”
“怎么?”
“有时会有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它能挽救一切。”
“谁会碰到这些了不起的事情呢?”
“您。”
“我?我可没有本领创造。”
“那么,我来。”
“好吧,那么您就马上动手吧!”
“哦!我们有的是时间。”
“您的冷静要送掉我的命,德·埃尔布莱,”财政总监用手帕擦着额头说。
“您难道不记得有一天我跟您讲过的话?”
“您跟我讲了什么?”
“假如您有一点勇气,您就不要忧虑。您有没有勇气?”
“我相信我是有的。”
“所以您就不要忧虑。”
“那么,一言为定,到最后关头,您要来帮助我的是吗?德·埃尔布莱?”
“这不过是把我欠您的还您,大人。”
“解决您这样人的需要是管财政的人的本分,德·埃尔布莱。”
“如果乐于助人是管财政的人的本分,慈悲就是神职人员的天职,不过,这次还是这样,去干吧,大人。您还没有山穷水尽呢,到最后一刻我们再看吧。”
“那么,我们过些时候再看。”
“好吧,现在,请准许我向您说,从个人来说,我很遗憾,您手头这么拮据。”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正要向您要钱,就是这样!”
“为您自己?”
“为我,也就是为我自己的人;为我自己的人,也就是为我们自己的人。”
“多少数目?”
“啊!请放心,数目不小,这是真的,不过并不过分。”
“说出数目来!”
“哦!五万利弗尔。”
“小意思!”
“真的?”
“当然,五万利弗尔总是有的。啊!为什么这个人们称之为柯尔培尔先生的坏蛋不象您一样容易满足?如果这样,我就可以不象我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了。您这笔钱什么时候要?”
“明天早晨。”
“好,而……”
  “哦!对了,您是不是要我说明用途?”
  “不,骑士,不,我不需要说明。”
“不,我告诉您,明天是六月一号吧?”
“怎么?”
“我们的一笔债务到期了。”
“这么说,我们有债务?”
“当然罗,我们明天将付清我们欠的最后的三分之一。”
“什么三分之一?”
“贝兹莫的十五万利弗尔。”
“贝兹莫!这个家伙是谁?”
“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噢!对,这是真的。您叫我为这个人付出十五万法郎?”
“哪有这回事!”
“那又为了什么原因呢?”
“由于他买下的职位,或者不如说是我们向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买下的。”
“这些事在我头脑里已经很模糊啦。”
“这我可以想象得到,您的事情是这么多!不过,我不相信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那么,请告诉我由于什么理由,我们买下这个职位来的?”
“为了对他有好处。”
“噢!”
“首先是对他。”
“其次呢?”
“其次是对我们。”
“什么?对我们?您在开玩笑。”
“大人,认识一个巴士底狱的典狱长有时是非常有用的。”
“对不起,我不懂您的话,德·埃尔布莱先生。”
“大人,我们有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工程师,我们的建筑师,我们的音乐家,我们的出版家,我们的画家,我们必须有我们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噢!您认为是这样?”
“大人,我们别抱幻想,我们随时有到巴士底狱去的危险,亲爱的富凯先生,”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露出苍白的嘴唇里面的牙齿说,这仍然是一口漂亮的牙齿,三十年前它曾经得到过玛丽·米雄①的热爱。
“您相信为了这个花十五万利弗尔不太过分,德·埃尔布莱?我敢对您肯定地说,您通常花钱是精打细算的。”

①玛丽·米雄:见上册第606页注。

  “总有一天您会认识到您的错误。”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等到进巴士底狱的一天,人们是不能受到已经过去的事情保护的。”
“恰恰相反,签了字的债券是完全符合手续的。而且,请相信我这个善良的贝兹莫并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我相信他因为这笔钱会永远感谢我的,更何况象我向您讲的那样,大人,我还保留着凭证。”
“真是怪事!为了将来得到照顾而放高利贷!”
“大人,大人,您不要参与这件事。假如有高利贷,是我一个人干的。我们两人分享利益,就是这样。”
“有什么阴谋吧?德·埃尔布莱……”
“我不说没有。”
“那么贝兹莫是同谋?”
“为什么不是呢?有比他更坏的呢。这样我明天可以指望这五千皮斯托尔了吧?”
“要不要今晚就给您?”
“这就更好了,因为我一清早就要上路。这个可怜的贝兹莫,他不知道我这儿的情况,他肯定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过一个钟点您就会拿到这笔钱。啊,德·埃尔布莱,您十五万法郎的利息永远也付不清我的四百万,”说着富凯站起身来。
“为什么不能呢,大人?”
“晚安!我在睡觉前跟我的手下人还有些事情要办。”
“晚安,大人!”
“德·埃尔布莱,您对我祝愿的事是不可能办到的。”
“今晚我将拿到我要的五万利弗尔?”
“是的。”
  “那好,放心睡觉吧,这是我跟您讲的。晚安,大人!”
  尽管有这样口气的保证,富凯走出来时还是摇一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九七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小算盘

  圣保罗教堂的钟响了七下。这时,阿拉密斯穿着普通市民的服装,也就是说穿着彩色的呢衣服,骑着马来了,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腰旁挂着一把猎刀。他穿过小米斯克街来到杜尔内尔街的对面,在巴士底狱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两个站岗的士兵守卫着这座门。
他们对阿拉密斯进来没有任何留难,做做手势,让他依然骑着马,从一条很长的左右两侧都是建筑物的通道走进去。
这条路一直通到吊桥,也就是说通到真正的入口处。
吊桥已经放下,要塞的值勤人员开始工作了。
在围墙外面警卫的哨兵拦住了阿拉密斯,语气相当粗暴地询问他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阿拉密斯以他惯常的礼貌说明了他到这儿来是想和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谈话。
第一个哨兵招呼站在围墙里面岗亭内的第二个哨兵。
这个哨兵把头伸出窗口,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来人。
阿拉密斯重新表达了他的愿望。
这个哨兵马上叫来一个低级官员,他正在一个相当宽敞的庭院中散步。这个低级官员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就跑去寻找典狱长手下的一个官员。
后者听了阿拉密斯的要求后,请他稍待片刻,走了几步又回来问他的名字。
“我不能告诉您,先生,”阿拉密斯说,“只是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典狱长先生,而我首先能够回答的一件事,就是德·贝兹莫先生将乐意看到我;还有,就是当您告诉他,我就是他在六月一日等待的那个人时,我相信他会亲自跑来的。”
这个官员很难想象,象典狱长先生这样一位重要人物,能为了眼前骑在马上的这个小有产者模样的、不重要的人物亲自跑来。
“巧得很,您来得太好了。典狱长先生正准备出去,您看他的马车已经套好,等在公事房前面的院子里;因此他用不着来接您了,他经过这儿时,会看到您的。”
阿拉密斯不愿过分突出自己的意愿,因此他点头表示同意,靠在他的马鞍架上耐心安静地等着。
不到十分钟光景人们看到典狱长的四轮马车驶过来了。当马车靠近门口的时候,典狱长走出来了,他登上了这辆准备要出去的马车。
于是,又进行了一次同样的手续—这种手续对巴士底狱的主人和对一位形迹可疑的陌生人都是一样的,围墙内岗亭里的哨兵在马车就要通过拱门的时候走上前去,典狱长首先掀开车门接受检查。
靠了这一办法,哨兵能够确保任何人无法从巴士底狱混出去。
四轮马车驶到拱门下面。
  当人们打开栅栏的时候,那个低级官员走近第二次停住的马之车,向典狱长讲了几句话。
  典狱长马上把头伸出车门外,一眼看到阿拉密斯骑在马上站在吊桥桥头。
他立刻发出一声欢呼,从他的四轮马车中走了出来,或者不如说冲了出来,奔向阿拉密斯,抓住他的手,连声道歉,差点儿要去吻他的两只手。
“进入巴士底狱真太困难了,典狱长先生!是不是对不管是送进来的人还是自愿来的人都是如此?”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看到您阁下有多么高兴!”
“嘘!您想一想,我亲爱的德·贝兹莫先生!您想想人们看到一个主教象我这样带着这么多累赘会有什么想法?”
“啊!对不起,请原谅,我没想到这一点……把先生的马带到马厩里去!”贝兹莫叫道。
“不行,不行,”阿拉密斯说,“该死的!”
“为什么不行?,
“因为在这个行囊中有五千皮斯托尔。”
典狱长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假如犯人们看到的话,会以为一定是来了个什么王亲国戚。
“对,对,您说得有理,把马带到公事房那儿去。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坐上马车到我的住处去?”
“穿过一个院子还要坐车?典狱长先生,您以为我是残废了吧?不,走了去,典狱长先生,走了去。”
贝兹莫于是把膀子伸给阿拉密斯,准备搀他,但是主教并没有让他搀。他们就这样来到公事房。贝兹莫搓着双手,用眼角瞟着马身上的东西。阿拉密斯则在注视着光秃秃的黑色的墙。
一间相当富丽堂皇的前厅,一道笔直的白色石块砌成的楼梯,接着是贝兹莫的套间。
楼梯穿过候见室、饭厅—人们在这儿准备午饭,一扇隐蔽的小门打开了随即被他的主人关上,他们来到一间窗户的侧面朝着院子和马厩的大房间。
贝兹莫毕恭毕敬地服侍这位主教。只有老实人或满怀感激心情的人才懂得这种礼貌的奥妙。
带扶手的靠椅,脚垫,便于搁手的带轮餐桌,都是典狱长亲自拿来的。
他还小心翼翼地,亲自把他的一个士兵带着不亚于一个教士捧持圣体的恭敬的态度提上来的金囊放到这张桌子上。
士兵退出去了。贝兹莫跟在他后面关上门,拉下窗帘,盯住阿拉密斯看,想看看这位主教是否什么都不缺少了。
“是啊,大人,”他站着说道,“您永远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罗?”
“在事务上,亲爱的德·贝兹莫先生,守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起码的义务。”
“是的,在事务上是如此,我知道,但是您和我之间并不是一种事务,大人,而是您对我的照顾。”
“哪里,哪里,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得承认,尽管我这样守时,您也不是完全放心的。”
“对您的健康有些不放心,是的,确实是的,”贝兹奠结结巴巴地说。
“我昨天本来准备来的,因为太疲倦了,所以没有能来,”阿拉密斯继续说道。
贝兹莫急忙把另一个垫子悄悄地放到他客人的腰下。
“不过,”阿拉密斯又说道,“我原来打算好今天一大早来拜访您的。”
“您太好了,大人。”
“看来我幸好来得准时。”
“为什么这样说?”
“是的,您正要出去。”
贝兹莫脸红了。
“确实,”他说,“我正要出去。”
“那么我打扰您了?”
贝兹莫变得十分尴尬。
“那么我妨碍您了,”阿拉密斯继续说,尖锐的眼光逼视着可怜的典狱长。“假如我知道这点,我是绝不会来的。”
“啊!大人,您怎么想到您竟会妨碍我?您!”
“您得承认您是找钱去的。”
“不,”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不,我向您发誓,我是去……”
“典狱长先生,还去不去富凯先生家里?”楼下的副官叫道。
贝兹莫象疯子一样跑到窗口。
“不去了,不去了,”他绝望地叫道,“是哪个该死的提到富凯先生的?是不是喝醉了?我正有事,为什么来打扰我?”
“您是要上富凯先生家里去,”阿拉密斯紧抿着双唇说道,“是到修道院院长家还是到财政总监家?”
贝兹莫真想撒谎,但他没有这个勇气。
“到财政总监家,”他说。
“那么,显而易见您是需要钱,既然您是到能给您钱的人家去。”
“并不是这样,大人。”
“看,您不信任我了。”
“我亲爱的老爷,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您的住址,因此有点儿没把握……”
“哦?您到富凯先生处就会拿到钱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
“我向您发誓,我从来不敢向富凯先生要钱。我想向他要您的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阿拉密斯不觉睁大眼睛大声说道。
“不过,”被这个高级神职人员看得发慌的贝兹莫说道,“是的,真的,到富凯先生处问您的地址。”
“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只是在问为什么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
“想写信给您。”
“我明白,”阿拉密斯微笑着说,“这也不是我想说的意思,我不是问您为什么要问我的地址,我是问您为什么会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
“噢!”贝兹莫说,“因为富凯先生有美丽岛……”
“有美丽岛又怎么样呢?”
“美丽岛属瓦纳教区,而您又是瓦纳的主教……”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既然您知道我是瓦纳的主教,那您就根本不需要向富凯先生问我的地址了。”
“总之,先生,”陷于绝境的贝兹莫说,“是不是我说话前后不一致?要是这样,我要请求您多多原谅。”
“哪里!由于什么原因您会犯说话前后不一致的错误呢?”阿拉密斯平静地问。
阿拉密斯使自己保持了安详的脸色,同时又朝着典狱长微笑着,但他却在寻思为什么贝兹莫不知道他的地址,却知道瓦纳是他的驻地。”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他自己心中说。
  然后他高声说道:
  “瞧,我亲爱的典狱长,您愿不愿意我们来算算我们那笔小数目?”
  “听从您的吩咐,大人。但请先告诉我,大人……”
“什么事?”
“您大概不肯赏光象过去一样和我一起吃顿饭吧?”
  “恰恰相反,非常愿意。”
  “好极了。”
贝兹莫拉了三下铃。
“这是什么意思?”阿拉密斯问道。
“这表示我有一个客人要在这儿吃饭,要他们去准备。”
“啊,真见鬼!您拉了三下,您知不知道,我亲爱的典狱长,您使我觉得您好象要跟我讲客套?”
  “哦,瞧您说的!再说,尽我可能好好地接待您是我能为您做的最起码的事。”
  “根据什么理由?”
  “因为没有一个亲王能象您这样对待我,只有您!”
“哪里,又是这一套!”
“不,不……”
“我们谈别的事吧,是不是请您和我讲讲您在巴士底狱混得怎么样。”
“还可以。”
“犯人给您钱吗?”
“不太多。”
“见鬼!”
“德·马萨林先生还不够凶。”
“哦!对,您必须要有一个多疑的政府。比如说,我们的前红衣主教。”
  “是的,在他手下一切进行得很好,灰衣主教①阁下的兄弟就是在这儿发财的。”

①灰衣主教:指的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亲信约瑟夫神父。

  “请相信我吧,我亲爱的典狱长,”阿拉密斯走近贝兹莫说,“一个年轻的国王相当于一个年老的红衣主教。如果说老年人有他们的仇恨、他们的谨慎、他们的顾虑,青年人就有他们的猜疑、他们的怒气、他们的情欲。您已经把您三年的利润付给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了吧?”
“唉!我的天,是的。”
“因而除了剩下的我带来要给他们的这五万利弗尔外,不要再给他们了吧?”
“是的。”
“这样没有积蓄了?”
“唉!大人,从我这方面给这些先生们五万利弗尔后,我向您发誓,我已经把我全部收入都给他们了。这就和我昨天晚上向达尔大尼央先生说的一样。”
阿拉密斯“噢”了一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但瞬息间又熄灭了。“噢!昨天,您见到达尔大尼央先生了!……这位亲爱的朋友身体好吗?”
“很好。”
“您向他讲了些什么呢,德·贝兹莫先生?”
“我向他讲,”典狱长没有发觉自己的粗心大意,继续说道,“我向他谈到我给我的犯人们吃得太好了。”
“您有多少犯人?”阿拉密斯漫不经心问道。
“六十个。”
“嗨!嗨!这是个相当完整的数字。”
“哦!大人,以前有几个年头有过二百人。”
“但是,瞧,毕竞至少有六十个,用不着更多的抱怨了。”
“用不着抱怨了,当然罗,因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的人都会拿到每个犯人带来的一百五十个皮斯托尔。”
“一百五十个皮斯托尔!”
“当然罗!您算算看:从一个王族身上,举例说,我每天可以得到五十个利弗尔。”
“不过,您并没有王族,至少我猜想是这样,”阿拉密斯说,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战栗。
“没有,谢天谢地,是没有,不幸得很。”
“怎么,不幸?”
“自然是不幸罗,如果有了王族,对我的职位是有好处的。”
“这倒也是。”
“因为从王族身上,我可以得到五十个利弗尔。”
“对。”
“从法兰西元帅身上,我可以得到三十六个利弗尔。”
“不过现在既没有法兰西元帅也没有王族,对不对?”
“唉!就是嘛!如果有司法长官和将军,他们每天可出二十四个利弗尔,这样的人我现在有两个。”
“噢!噢!”
“再后面就是法院推事,他们可给我带来十五个利弗尔。”
“您有几个这样的人?”
“有四个。”
“我不知道推事值这么多钱。”
“是的,值十五个利弗尔,不过我马上要跌到十个了。”
“跌到十个?”
“是的,对于一个普通法官,对于一个辩护人,对于一个教士,都是十个利弗尔。”
“这样的人您说一共有七个?好生意!”
“不,并不好!”
“什么道理?”
“您怎能叫我不象对待法院推事一样对待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也不是微不足道的。”
“是啊,您讲得有道理,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五个利弗尔的差别。”
“您要晓得,假如我要一条大鱼我至少得付出四到五个利弗尔,假如我要只肥鸡,我得花费一个半利弗尔。我要喂养饲养场里很多的禽畜,但我得买粮食,而您简直想象不到我这儿有多少耗子。”
“怎么!为什么不弄它半打猫来对付它们呢?”
“啊!很对,养一些猫让它们吃老鼠。我养过,但后来不得不放弃这个做法。您知道它们怎样对待我的谷物。我不得已又从英国弄来几只猎犬来捕杀这些老鼠。可是这些狗的胃口大得怕人,它们吃得和第五等的犯人一样多,还不把它们有几次咬死我的兔子和母鸡计算在内。”
阿拉密斯是在听还是没有听,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低垂的眼睛表明他在专心听,他不安静的手又表明他在专心想什么。
  阿拉密斯在思考。
  “我跟您讲吧,”贝兹莫继续说道,“一只比较象样的家禽要破费我一个半利弗尔,而一条大一点的鱼要花费我四个到五个利弗尔。在巴士底狱一天供三顿饭。这些囚犯成天无事可做,就是吃饭,一个十个利弗尔的人要花掉我七个利弗尔十个苏。”
“但您跟我讲过,这些十个利弗尔的人,您按照十五个利弗尔的人对待他们。”
“是的,一点不错。”
“很好!那么,您从这些十五个利弗尔人的身上可以赚七个利弗尔十个苏了?”
“总得有进有出,”贝兹莫说,他看到自己让人抓到漏洞了。
“您是有道理的,亲爱的典狱长。不过您没有十个利弗尔以下的犯人吗?”
“哦,有的。我们有普通市民和律师。”
“太好了。规定价格是多少呢?”
“五个利弗尔。”
“这些人吃不吃饭?”
“当然吃!不过,您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每天都给他们吃一条箬鳎鱼或者一只瘦小鸡的,也不是每餐给他们喝西班牙酒的。总之,他们在一星期中还是能有三次看到在他们的晚餐中有一道好莱。”
“这简直是大发慈悲,我亲爱的典狱长,您肯定会破产的。”
“不,您必须了解,当那个十五个利弗尔的人没有吃完他的鸡鸭时,或者十个利弗尔的人还有好些剩下时,我就把这些剩余的东西送给五个利弗尔的人吃。对于一个穷鬼来说,这就是一顿珍馐美味了。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有点儿善心。”
“而您在这些五个利弗尔人的身上大概能赚到多少呢?”
“三十个苏。”
“好了,您是一个诚实的人,贝兹莫。”
“谢谢您。”
“不要谢,说真的,我要为您宣传。”
“谢谢,谢谢,大人。不过我现在相信您是有道理的,您知道我为什么痛苦吗?”
“不知道。”
“好吧!我是替规定出三个利弗尔的小市民和执达吏难过,这些人既不能常常看到莱茵河的鲤鱼,也不能常常看到拉芒什海峡的鲟鱼。”
“噢!这些五个利弗尔的人有时候就不能剩下一点来吗?”
“哦!大人,不要以为我吝啬到这般地步,我尽量使这些小市民或执达吏感到满意。我有时给他们一只红山鹑的翅膀,一块麅子的里脊肉,一片夹块菰的馅饼,一些他们见所未见和闻所未闻的食品。总之,都是那些二十四个利弗尔的人剩下来的东西。他们又吃又喝,吃到餐后点心的时候,他们就叫道:‘国王万岁!’并为巴士底狱祝福。每个礼拜天,我给他们两瓶上好的香槟酒—它花掉我五个苏,让他们喝得半醉。哎呀!这些人祝福我,这些人当他们离开的时候留恋监狱。您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实在不明白。”
“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您明白这对于我这个监狱是一种荣誉吗?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某些释放后的犯人,几乎立刻又使自己犯罪,重新入狱。这样做要不是为了品尝我这儿的美味又是为了什么呢?啊!这可是一点不假的!”
阿拉密斯带着怀疑的神色微笑了一下。
“您笑了?”
“是的。”
“我跟您讲,我们有一些在两年内到这儿来登记了三次的名字。”
“我一定要看到才能相信。”
“哦!我能够把这些名字指给您看,尽管犯人登记名册是禁止给外人看的。”
“我相信这点。”
“但是您,大人,假如您坚持要亲眼看到这件事……”
“我承认我将会非常高兴。”
“那么,好吧!”
贝兹莫走到一个大柜子前面,从里面抽出一本很大的登记簿。
阿拉密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贝兹莫回过来,把登记簿放到桌上,翻了一会儿,在字母“M”处停了下来。
“瞧,”他说,“这是一个例子,您好好地看一下吧。”
“怎么回事?”
“‘马蒂尼埃,一六五九年一月。马蒂尼埃,一六六O年六月。马蒂尼埃,一六六一年三月,抨击文章,攻击马萨林的言论,等等。’您知道这仅仅是个借口,人们不会因为一些攻击马萨林的文章被关进巴士底狱的。这个家伙是自首的,为了想让人再把他关进巴士底狱。而这是为了什么目的,先生?就是为了重新来吃我的三个利弗尔的伙食。”
“三个利弗尔!这个不幸的人!”
“是的,大人,诗人属于最末一个等级,跟小市民和执达吏吃一样的伙食。不过,我跟您讲,我恰恰给这些人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礼物。”
阿拉密斯无意识地翻着登记簿的张页,继续念着,看上去对他念的名字漠不关心。
“一六六一年,您看,”贝兹莫说,“八十个人入狱,一六五九年八十个。”
“哦!塞尔东,”阿拉密斯说,“我觉得我知道这个名字,这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谈到过的一个年轻人?”
“对,对,一个可怜的大学生,他做了……您管这叫什么—相连接的两句拉丁文的诗?”
“二行诗。”
“对,就是这个。”
“真不幸!为了一首二行诗。”
“哟,看您说的!您明白他做这个是反对耶稣会士的吗,这首二行诗?”
“不管怎样,我看惩罚过于严厉了。”
“不耍怜悯他,去年您曾经显得对他感到兴趣。”
“也许是吧。”
“那好!由于您的关心在我这里具有无限大的力量,大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待他象十五个利弗尔的人了。”
“那么,就象这个人,”阿拉密斯说,他继续翻着,在玛蒂尼埃后面的一些名字中的一字停了下来。
“正是这样,就象这个人。”
“这个马尔契亚里是不是意大利人?”阿拉密斯指着引起他注意的一个名字问道。
贝兹莫“嘘”了一声。
“嘘什么?”阿拉密斯苍白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我相信您已经谈到过这个马尔契亚里了。”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是可能的,我也许跟您讲到过他,但没有向您提起过他的名字。”
“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年老的犯人?”阿拉密斯做出微笑的样子问道。
“不,相反,他很年轻。”
“啊!啊!那么他的罪行有这么大?”
“简直不可饶恕!”
“他杀了人?”
“没有的事!”
“放火了?”
“没有的事。”
“诽谤别人?”
“嗳,都不是。就是这个人他……”
贝兹莫凑近阿拉密斯的耳朵,两手合成一个喇叭形说道:
“就是这个人胆敢长得象……”
“噢!对,对,”阿拉密斯说,“这件事我确实是知道的,去年您曾经向我说起过他,不过我却认为他犯的罪太轻……”
“轻?”
“或者不如说他并非故意的……”
“大人,可是突然抓住一个如此相象的人可不是故意的。”
“总之,这回事我忘记了,就是这样。不过,请听着,我亲爱的主人,”阿拉密斯合上登记簿说,“喂,我相信有人在叫我们。”
贝兹莫拿起登记薄,赶快把它放到大柜子里锁起来,把钥匙放到口袋里。
“您乐意我们现在去吃饭吗,大人?”他问。“您没有听错,有人在叫我们吃饭。”
“随您的便,我亲爱的典狱长先生。”
他们来到饭厅。

第九八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早餐

  阿拉密斯平时饮食是很有节制的,但是这一次尽管非常注意控制酒量,他对贝兹莫的这顿早餐还是吃得十分满意,何况主人又极其殷勤。
在贝兹莫这方面,五千皮斯托尔的出现使他兴奋得喜笑颜开。他的眼睛不时地转过去瞟着这笔钱,快乐得心花怒放。
他的目光也不时地转向阿拉密斯,带着一种亲切的感动的样子。
阿拉密斯仰天躺在椅子上,用嘴唇在杯子里抿了几滴酒,象个行家似地品尝着。
“但愿别人不要再象往常一样来跟我讲巴士底狱的坏话了,”他眯着眼睛说,“单就每天有半瓶勃艮第葡萄酒来说,这些犯人也够幸福的了!”
“所有十五个法郎的人都喝这种酒,”贝兹莫说,“这是一种沃尔内①的陈酒。”
“如此说来,我们可怜的大学生,我们可怜的塞尔东能够喝到这种名贵的沃尔内酒了?”
“喝不到!喝不到!”
“我相信曾经听您说过他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一类的。”
“他,从来不是!一个做几行诗的人……您是怎么说的?”
“做二行诗的。”
“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休想!他的一个邻居才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他的邻居?”
“是的。”
“哪一个?”
“另外一个人,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我亲爱的典狱长,请原谅我听不懂您的话,对您讲的语言,我必须重新学习过才行。”
“这倒是的,对不起。贝尔托迪埃尔第三,您看,意思就是这个人住在贝尔托迪埃尔塔的第三层。”
“这样说来,贝尔托迪埃尔是巴士底一座塔楼的名称了?不错,我听说过每座塔楼都有它的名称,那么这座塔楼在哪儿?”
“喏,您到这儿来看,”贝兹莫走向窗口说,“就是左边这一座塔楼,第三层。”
“很好。哦!就是那儿的犯人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对。”
“他在里面有多少时间了?”
“哦,天啊!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怎么,差不多?您连准确的日期都不知道?”
“这不是我任期内的事,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不过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好象有责任告诉您的。”
“哦!我亲爱的先生……对不住,对不住,大人。”
“请不要介意,您说的是……”
“我说的是巴士底狱的秘密并不是随着典狱长的钥匙移交的。”

①沃尔内:法国科多尔省一市镇,以产葡萄酒闻名。

“啊,原来是这样吗?那么这是一个神秘的犯人了,是一桩国家机密吗?”
“哦!一桩国家机密,不,我不相信。这是一桩和所有巴士底狱里面的秘密一样的秘密。”
“很好,”阿拉密斯说,“那么为什么您谈到塞尔东的时候比谈到……来得自然呢?”
“比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对。”
“因为按照我的想法,一个作二行诗的罪名总要轻于这个象……”
“对,对,我懂得您的意思了。但是这些看守……”
“这些看守怎么了?”
“他们和您的犯人交谈吧?”
“那当然。”
“那么您的犯人一定跟这些看守讲他们是无罪的。”
“他们只会讲这个,一般都是这么说的,老一套。”
“对,不过现在,您刚才讲到的这种外貌相似—?”
“怎样?”
“就不会使您的看守吃惊吗?”
“哦!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必须是象您这样的宫廷里的人才关心这方面的细节。”
“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请再给我来一点这种沃尔内酒。”
“不要来一点,来一杯。”
“不,不。您仍旧是地地道道的火枪手,而我,我已成为主教了。给我来一点,给您来一杯。”
“好吧。”
阿拉密斯和典狱长碰杯。
“后来,”阿拉密斯把酒杯举到齐眼高,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杯中象融化了的红宝石似的美酒,好象要让他全身的感官都来一齐享受它似的,一面说道:“后来这个您称为一个相象的人,别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吧?”
“哦!怎么不。所有其他的人都会认出这个人是跟谁相象的。”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相信,这只是您想象出来的玩笑吧。”
“决不,我保证。”
“请听着,”阿拉密斯继续说,“我看到过许多和我们讲到的这个人相象的人,但出于尊敬,没有人谈到这件事情。”
“可能有一些象这个象那个的人,而这个人是惊人的相象,要是您看到他……”
“怎么样呢?”
“您自己也会承认这一点。”
“要是我看到他,”阿拉密斯带着轻快的神气说,“可是我十之八九不可能看到他。”
“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我的脚一踏进那种可怕的房间,我相信我就永远被埋葬了。”
“哎呀,不会的,住的地方是好的。”
“不见得。”
“怎么,不见得?”
“我不相信您的话,就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讲贝尔托迪埃尔第三的坏话。哟!那是一个好房间,配有舒适的家具,铺着地毯。”
“见鬼!”
“是的,是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不幸的,巴士底狱最好的房间给了他。够运气了。”
“得了,得了,”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您决不可能让我相信在巴士底狱有舒服的房间,至于您的地毯……”
“至于我的地毯,怎么?”
“怎么!这是您想出来的,我看只有蜘蛛、耗子,甚至癞蛤蟆。”
“癞蛤蟆?啊!在黑牢里,我不说没有。”
“但我看既没有什么家具,更没有什么地毯。”
“您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吗?”贝兹莫冲动地说。
“不,哦!当然,不!”
“甚至我向您保证有这个相象的人,您也不相信,就象不相信有地毯一样?”
“一个幽灵,一个影子,一个不幸的垂死的人。”
“决不是!决不是!一个硬朗得象新桥①一样的小伙子。”
“又悲伤,又阴郁?”
“都不是,活活泼泼的。”
“哪儿会!”
“这是真话,我讲过了,就不收回。”
“这不可能!”
“来。”
“到哪儿去?”
“跟我来。”
“去做什么?”
  “到巴士底狱的一座塔楼去。”

①新桥:巴黎一座桥,建于十七世纪初,建筑牢固,故有“硬朗得象新桥一样”的说法。

“怎么?”
“您去看看,您亲自去看看,您亲眼去看看。”
“狱规准许吗?”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我的副官出门的日子,副典狱长正在巡杳各个堡垒,在这儿我们是主人。”
“不,不,亲爱的典狱长;想到那些我们必定要拔出的门栓的声音,我就打寒噤了。”
“哪里会!”
“您也许会把我忘在什么贝尔托迪埃尔第四、第五上……砰……!”
“您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跟您讲的。”
“您拒绝一次独一无二的机会。您知道,为了得到我向您提出的这一免费的优待,某些王族甚至会出到五万利弗尔的。”
“果真这样,这也未免太好奇了吧?”
“这是禁果①,大人!禁果!您是一个教会里的人,您应该懂得这个。”
“不,假如说我有某些好奇的话,只可能是针对这个可怜的写二行诗的大学生的。”
“那么好,我们去看着这个人,他恰好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的第四层。”
“为什么您说恰好?”
  “因为,我,假如我有一种好奇心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层的那个漂亮的装饰着挂毯的房间和它的房客。”

①禁果:《圣经》故事中上帝禁止亚当、夏娃吃的果子,此处意为禁止接触的东西。

“唔!几件普通的家具,一张平凡的面孔,有什么可看的。”
“十五个利弗尔,大人,十五个利弗尔,这总是值得着看的。”
“呀,对了,我忘记问你这一点了,为什么这个人是十五个利弗尔的,而可怜的塞尔东只是三个利弗尔?”
“噢!您看,这种区别是一件绝妙的事,人们就在这里看到国王显示的仁慈……”
“国王的!国王的!”
“我要说的是红衣主教。‘这个不幸的人,’德·马萨林先生说过,‘这个不幸的人是注定了要永远呆在监狱里的。’”
“为什么?”
“天哪!依我着来,他的罪是无限的,因此惩罚也就得是无限的。”
“无限的?”
  “当然罗!您知道……如果他没有得天花的运气的话①。对他来说,要得天花也并不容易,因为巴士底狱的空气也不坏。”

①当时天花是一种危险病症。

“您的推理简直不能再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是吗?”
“您这是说这个不幸的人必须不断地、无止境地受苦了……”
“受苦?我没有说这个,大人,一个十五个利弗尔的人是不苦的。”
“至少受着坐牢的苦吧?”
“当然罗,可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过这个痛苦我们也为他减轻了。总之,您会承认,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吃所有这些好东西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真的,您去看看,我们这儿有整个的馅饼,有螯虾—我们刚弄到的,是马恩河里的螯虾,您瞧,又肥又大,象龙虾一样。好吧!这一切都要送到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去,外加一瓶您感到这么好喝的沃尔内酒。看到这些,我希望您就不会再有怀疑了。”
“不,我亲爱的典狱长,不,在这一切里面,您只想到那些最幸运的十五个利弗尔的人,而您总是忘了可怜的塞尔东,我的被保护人。”
“好吧!出于对您的尊敬,每逢节日他可以有一些饼干,一些果酱和一小瓶波尔图①葡萄酒。”
“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已对您说过,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我亲爱的贝兹莫。”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典狱长说,他有点飘飘然,一半由于喝下的酒,一半由于阿拉密斯的赞扬。
“请记住,我这样做是为了满足您的要求,”这个高级神职人员说。
“哦!您回来时就会感谢我的。”
“那么去吧。”
“等我通知管钥匙的看守。”
贝兹莫拉了两下铃,一个人出现了。
“我到塔楼上去!”典狱长叫道,“不要警卫,不要打鼓,不要有声音,就这样!”
“假如我不把外套留在这儿,”阿拉密斯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真以为我因为自己的事情去坐牢了。”
  那个看守走在典狱长的前面,阿拉密斯走在右边,院子里几个分散的士兵站在典狱长经过的地方排好队,站得笔挺,象木桩一样。

①波尔图:见上册第528页注。

贝兹莫让他的客人跨过好些梯级,这些梯级通向一个象广场似的平坦的空地。从那儿,他们来到吊桥,站岗的士兵在桥上迎接典狱长,并且辨认一下是不是他。
“先生,”典狱长这时转过身来,有意用使得站岗士兵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的声音朝着阿拉密斯说,“先生,您的记忆力很好,对不对?”
“您为什么问这个?”阿拉密斯问。
“为了您的平面图和您的测量,因为您知道,即使是建筑师,到这些人中间去时也不允许带一张纸,一支羽笔或铅笔的。”
“有意思!”阿拉密斯肚里想,“看来我成为一个建筑师了,这会不会又是达尔大尼央的一次玩笑,他在美丽岛时曾看到我做过工程师吗?”
然后他高声说:
“请放心,典狱长先生,在我们这一行里,看一眼,用脑子记一下,就足够了。”
贝兹莫眉头都不皱一下。警卫就把阿拉密斯当作建筑师了。
“那好,我们首先到贝尔托迪埃尔去吧,”贝兹莫说,始终故意让站岗的士兵听到他说的话。
“我们去吧,”阿拉密斯答道。
然后贝兹莫朝着管钥匙的看守说道:
“你趁这个机会把我指定的糖食带给三号。”
“四号,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四号,您老是忘了。”
“真是的。”
他们上去了。
单单这个院子里面所有的门闩、栅栏、锁,就足够一个城市用的。
阿拉密斯既不是爱幻想的人,也不是易动感情的人。年轻时他做过诗,但是他的心肠是硬的。象所有五十五岁的人一样,他爱过许多女人,或者不如说他被许多女人强烈地爱过。
但是,当他的脚踏上无数不幸的人曾经走过的,被磨损了的石级时,当他感到全身沉浸到拱门内被眼泪润湿的阴暗气氛中时,他毫无疑问地被感动了,因为他的头垂下来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跟在贝兹莫的后面走着,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第九九章 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到了三楼,也许是由于疲劳,也许是由于激动,这个来参观的人喘不过气了。
他背靠在墙上。
“您要不要从这儿开始?”贝兹莫说,“反正两个地方都要去,我认为先到哪儿没有什么关系,从三楼上到四楼或者由四楼下到三楼都是一样。况且,这间房子里也有几个地方要维修,”他急忙又补上一句,因为看守站的地方能听到他的讲话。
“不!不!”阿拉密斯很快地叫道,“上去,上去,典狱长先生,请上去,上面要紧。”
他们继续上去。
“向看守要钥匙,”阿拉密斯声音很低地说。
“对。”
贝兹莫拿过钥匙,亲自打开四楼房间的门。看守第一个进去,把好心的典狱长称作糖食的食品放在桌上。
然后他走出去。
这个犯人一动也没有动。
这时轮到贝兹莫进去了,阿拉密斯却站在门口。
从那儿,他看见一个年轻人,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他在这种不寻常的声音下抬起头来,发现是典狱长,就跳下床来,双手合掌叫道:
“我的妈妈!我的妈妈!”
这年轻人的声调如此悲痛,使得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我亲爱的客人,”贝兹莫努力想装出微笑说,“我给您同时带来了两份礼物,一份是有益于您的精神的一种消遣,一份是为您特别准备的,有益于您身体的食物。有位先生他是来测量您的房间的。这儿是一些果酱,做您的饭后点心。”
“哦!先生!先生!”这个年轻人说,“就让我在一年中都是这样孤单吧!就让我在一年中都吃面包和清水吧!但请您告诉我,一年之后我能从这儿出去,请您告诉我,一年之后我能再看到我的妈妈!”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贝兹莫说,“我曾经听见您亲口讲过她很穷,您的妈妈,您在她那儿住得非常差,而这儿呢,说呀!”
“假如她是贫穷的,先生,那就更有理由要求人们去帮助她.在她那儿住得不好么?啊!先生,人在自由的时候不论住在什么地方都是舒服的。”
“不过,既然您自己亲口讲了您只是写了这首倒霉的二行诗……”
  “那不是有意的,先生,这是没有任何意图的,我向您发誓,当我在读着马蒂阿尔①的诗篇时产生了那个思想。哦!先生,处罚我吧!斩掉我写这个东西的手吧,我可用另一只手工作,但把我的妈妈还给我。”

①马蒂阿尔(约40-约104):拉丁诗人。

“我的孩子,”贝兹莫说,“您知道这不是取决于我的,我只能增加您的伙食定量,给您一小杯波尔图酒,在两个盆子中间悄悄地给您塞进一块饼干。”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个年轻人叫着向后一倒,在地板上打起滚来。
这一场面使阿拉密斯再也受不住了。他一直退到楼梯口。
“不幸的人!”他低声喃喃地说。
“咳!是的,先生,他是非常不幸的,不过这是他父母的过错。”
“为什么是他父母的过错?”
“当然罗!……为什么他们叫他学拉丁文?……学问太多了,您看,先生,这没有好处……您看我,先生,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因此我也不会坐牢。”
阿拉密斯看了一眼这个自称不会坐牢的人,他是巴士底的狱卒。
至于贝兹莫,看到他的劝告和他的波尔图酒没产生什么效果,他心慌意乱地退了出来。
“哎呀!门!门!”狱卒说,“您忘了关门了。”
“真的,”贝兹莫说,“喂,喂,钥匙在这儿。”
“我将请求给这个孩子特赦,”阿拉密斯说。
“假如您得不到批准,”贝兹莫说,“请您至少要求他们把他算作十个利弗尔的人,这样就可使我们两人都得到好处。”
“假如另一个犯人也叫妈妈,”阿拉密斯说,“我宁可不进去,我就在外面测量。”
“嗳!嗳!”这个狱卒说,“您不要害怕,建筑师先生,这个人温柔得象一头小绵羊。要他喊妈妈,他必须讲话,而他从来不讲话。”
“那么,我们进去吧,”阿拉密斯低沉地说。
“咦?先生,”这个管钥匙的看守说,“您是监狱的建筑师吧?”
  “是的。”
  “可是您还不习惯这些事情?真叫人感到奇怪!”
阿拉密斯看到,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必须振作精神来控制自己。
贝兹莫拿到钥匙,他打开了三楼的门。
“你留在外面,”他向管钥匙的看守说,“到楼梯下面去等我们。”
这个管钥匙的看守听命走开了。
贝兹莫第一个走进去,亲自打开了第二扇门。
这时可以看到、在从钉有铁栅的窗户穿过来的一方块亮光中,有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短短的头发,已经长胡子了。他坐在一只矮凳上,臂肘支在一把扶手椅上,整个上半身斜靠着椅子。
他的外套丢在床上,是精美的黑丝绒的料子。他正在深呼吸,新鲜空气刚刚猛烈地冲进他的被衬衣盖住的胸部。衬衣是用最漂亮的细麻布织的。
  当典狱长进来时,这个年轻人懒洋洋地转过头来,他认出了是贝兹莫,就站起来谦恭地行了礼。
  但是,当他的眼睛转向呆在阴暗处的阿拉密斯时,阿拉密斯战栗起来了。他面孔发白,手里的帽子也滑掉了,好象全身肌肉都一齐松散了一样。
贝兹莫经常见到他的犯人,阿拉密斯这时的感受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他把他的肉馅饼和螯虾摊在桌子上,就好象一个殷勤的仆人所能做的那样。他忙着做这些事时,丝毫也没有看出他的客人的慌乱来。
他忙完以后,就朝着这个年轻人讲起话来。
“您面色很不错,”他说,“这一向可好?”
“很好先生,谢谢,”这个年轻人回答。
这个声音险些叫阿拉密斯跌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嘴唇微微颤动着。
这个动作是这么明显,以至于连贝兹莫也看到了,虽然他在忙着他的事情。
“这儿是一位建筑师,他是来检查您的壁炉的,”贝兹莫说,“它冒烟吗?”
“从来没有,先生。”
“您说没有人会在牢里感到幸福,”典狱长提着双手说,“可是眼前这个犯人他却是幸福的。您从来役有什么不满意吧?我希望。”
“从来没有。”
“您不感到厌倦吗?”
“从来不。”
“嗯,”贝兹莫声音很低地说,“我说得对吧?”
“当然罗!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典狱长,必须尊重事实。能允许我向他提一些问题吗?”
“随您的高兴。”
“那好!请您替我问问他知道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这位先生要我问问您,”贝兹莫说,“您知道不知道您被监禁的原因。”
“不知道,先生,”这个年轻人老实地说,“我不知道我被监禁的原因。”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发急了,“假如您对您监禁的原因都不知道,您会大发雷霆的。”
“在最初一些日子里我的确如此。”
“为什么后来不了呢?”
“因为我想通了。”
  “这真是奇怪,”阿拉密斯说。
  “可不是。”贝兹莫说。
“可不可以请问您,”阿拉密斯说,“您想通了些什么呢,先生?”
“我想通的是,既然我没有犯任何罪,上帝也不会惩罚我。”
“不过,这监牢又是什么呢?”阿拉密斯问,“假如这不是一种惩罚的话。”
“唉!”这个年轻人说,“我不知道,我所能够向您讲的,是跟我七年以前讲的完全相反的话。”
“听了您的讲话,先生,看到您的顺从的样子,人们真要以为您爱上了监狱。”
“我挺得住。”
“这是因为您有把握有一天会获得自由吧?”
“我没有把握,先生,而是希望,就是这样。然而我承认这种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了。”
“但是究竟为什么您不可能自由呢,既然您过去本来是自由的?”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年轻人说,“我才失去了获得自由的希望。因为如果人家打算过一些时候给我自由,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监牢里来呢?”
“您多大岁数了?”
“我不知道。”
“您叫什么名字?”
“我已忘掉人家给我取的名字了。”
“您的父母呢?”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但抚养您的人呢?”
“他们不把我称做他们的儿子。”
“您到这儿来以前爱过某个人吗?”
“我爱我的奶妈和我种的花。”
“就是这些吗?”
“我也爱我的仆人。”
“您怀念那个奶妈和那个仆人吗?”
“他们死的时候我哭得非常伤心。”
“他们是在您到这儿以后死的,还是在您到这儿以前死的?”
“他们是在人们把我带走的前一天死的。”
“两个人同时死的?”
“两个人同时死的。”
“人家怎样把您带来的?”
“一个人来找我,叫我坐上一辆车门上有锁的四轮马车,把我带到了这儿。”
“这个人您还认得出他吗?”
“他戴着一个面具。”
“这个故事不是非常离奇吗?”贝兹莫声音很低地向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是的,非常离奇,”他喃喃地说。
“不过,更离奇的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刚才跟您讲的话。”
“也许是因为您从来没有问过他,”阿拉密斯说。
“这是可能的,”贝兹莫回答说,“我不是好奇的人。另外,您看看这个房间,它漂亮不漂亮?”
“非常漂亮。”
“一块地毯……”
“真华丽。”
“我打赌他来这儿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我相信这点。”
接着阿拉密斯掉转身朝着这个年轻人问道:
“您从来不曾被某一个陌生男人或者某一个陌生女人探望过吗?您一点都记不起吗?”
“噢!恰恰相反。有一个女人来过三次,她每一次都坐车子到门口停下,然后走进来。她蒙着面纱,只有我们单独地关在房内的时候,她才掀起面纱。”
“您记得这个女人吗?”
“记得。”
“她跟您说些什么?”
这个年轻人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她问我的就是您问我的这些话,问我是不是幸福,问我厌倦不厌倦。”
“在她到达或临走的时候呢?”
“她把我紧紧地抱住,把我紧贴在胸口,亲吻我。”
“您记得起她吗?”
“清清楚楚。”
“我是问您是不是记得她的面容?”
“记得。”
“那么,如果一旦把她带到您的身边或者把您领到她的身边时,您能认出她吗?”
“啊!肯定认得出。”
阿拉密斯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这时贝兹莫听到那个管钥匙的看守又上来了。
  “我们出去吧,好不好?”他急忙向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多半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随您的便,”他说。
这个年轻人看到他们准备离开,就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鞠躬致敬。
贝兹莫简单地点点头作为回答。
阿拉密斯大概受到这件不幸的事的影响,变得彬彬有礼了,他向这个犯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们走了出来。贝兹莫关上了门。
“怎么样!”贝兹莫在楼梯上说,“对这一切您是怎么想的?”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亲爱的典狱长,”他说。
“噢!什么秘密?”
“在这个家庭中发生了一件谋杀案。”
“算了吧!”
“你明白吗?那个仆人和奶妈是同一天死的。”
“那又怎么样呢?”
“是毒死的。”
“啊哟!啊哟!”
“您对这个是怎样看的?”
“这倒很可能是真的……怎么!这个年轻人是杀人凶手?”
“嗨!哪个跟您这样讲的?您怎么会想得出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杀人凶手?”
“我是这么想的。”
“罪行是发生在他家中的,这就够了。可能他见过那些凶手,而人家怕他讲出来。”
“见鬼!假如我知道这些事……”
“知道又怎么样呢?”
“我就要加倍小心地看管他。”
“哦!他看样子并不想逃走。”
“嗨!这些犯人,您不了解他们。”
“他有书看吗?”
“从来没有。绝对禁止把书给他。”
“绝对?”
“根据马萨林先生的亲笔命令。”
“您有这份通知书吗?”
“有的,大人,要不要在回去拿您的外套时看看它?”
“我非常愿意看看它,我最喜欢看手稿。”
“这是一件最最真实的手稿,只有一处涂改。”
  “噢,噢,有一处涂改!涂改了些什么?”
  “一个数字。”
“一个数字?”
“是的。起先是这样写的:膳宿费五十个利弗尔。”
“那么象王族一样了?”
“但是红衣主教可能发现他写错了,您一定懂得,于是他划掉了后面的‘十’字,在‘五’字前面加上一个‘十’字。不过,由于……”
“由于什么?”
“您不要说起这种相象。”
  “我不会谈到它,亲爱的贝兹莫先生,由于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我不会谈到它,因为它是不存在的。”
  “哦?是吗?”
“就是,假如它是存在的,那是您想象出来的,而且,即使在别的地方有这么回事,我相信您还是叫人决不要谈到这件事的好。”
“确实如此。”
“路易十四国王—您是非常了解他的—假如知道您参与传播他的一个臣民胆敢和他相象的流言,将会对您恨之入骨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贝兹莫吓坏了,“不过我仅仅和您谈到这件事,而您知道,大人,我是极其相信您的谨慎的。”
“啊!放心吧。”
“您还是要看看那份通知书吗?”贝兹莫有些动摇地说。
“当然罗!”
他们这样谈着已经回到了房间里。贝兹莫从大柜子里抽出一本很特别的簿子来,它和先前已经拿给阿拉密斯看过的簿子很相象,不过有一把锁锁着。
开这把锁的钥匙是贝兹莫始终带在身边的一小串钥匙中的一个。
  接着他把本子放到桌上,翻到字母“M”处,把意见栏中的批语指给阿拉密斯看:

    “绝对禁止看书;最精美的麻布衬衣;考究的外套;不准散步;不准更换狱卒;不准通信。
    各种乐器;对于生活方面的各种特殊照顾;十五个利弗尔的伙食,假如十五个利弗尔不够的话,贝兹莫先生可以提出申请。”

  “啊,对了!”贝兹莫说,“我想到了,我将提出申请。”
阿拉密斯合上本子。
“是的,”他说,“这确实是德·马萨林先生的亲笔,我认得出他的笔迹。现在,我亲爱的典狱长,”他继续说道,好象最后看了这份东西以后他已经没有其他兴趣了。“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来办理一下我们的小小的手续吧。”
“那好!您希望我定下什么期限?您自己决定吧。”
“不要定期限,就给我一张简单的普通的十五万法郎的借据吧。”
“是不是要求立刻偿还?”
“那要根据我的意愿。不过,您知道,我只是在您本人打算还的时候才会向您要的。”
“哈哈!我是放心的,”贝兹莫笑着说,“不过我已经给您两张收据了。”
“在这儿,您看,我把它们撕掉。”
阿拉密斯于是把两张收据给典狱长看了一下,然后果然就撕掉了。
如此信任的表示使贝兹莫信服了.他毫不犹豫地签署了一张根据这位高级教士的意愿随时偿还的十五万法郎的债据。
  阿拉密斯从典狱长的肩上看着典狱长羽毛笔的动作结束,随手就把债据拿来放到口袋里,似乎连看也没有看。这便得贝兹莫更加放心了。
  “现在,”阿拉密斯说,“假如我带走您的某个犯人的话,您决不会责怪我了吧,是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获得他的特赦罗,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比如,我关心的那个可怜的塞尔东。”
“啊,这是真的!”
“怎么样?”
“这是您的事,您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知道您神通广大,慷慨大方。”
“再见,再见!”
于是阿拉密斯带着典狱长的感激心情走了。

第一〇〇章 两个朋友

当贝兹莫先生把巴士底狱的犯人指给阿拉密斯看的时候,时间还算是早晨。就在这时,一辆四轮马车在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裹着丝质头巾的年轻女人从车上下到台阶上。
德·贝利埃尔夫人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一封信件,仆人向她通报瓦内尔夫人来了,她连忙把信收了起来。
她刚刚结束早晨的梳妆,她的侍女还在隔壁房间里。
听到玛格丽特·瓦内尔的名字和她的脚步声,德·贝利埃尔夫人跑上去迎接她。她觉得在她朋友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健康的或是不愉快的神色。
玛格丽特拥抱她,抓住她的手,几乎不让她有说话的时间。
  “我亲爱的,”她说,“你是把我忘记了吧?你大概光顾着在宫廷里享乐了吧?”
  “只是我没有看到结婚的盛典。”
“当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准备到贝利埃尔去。”
  “到贝利埃尔去!”
  “是的。”
“那么是做乡下人去了。我喜欢看到你做这样的安排。不过,你脸色不好。”
“不,我身体好极了。”
“那就太好了,我在为你担心。你不知道人家跟我讲的话吧?”
“别人讲的事情可多着哪!”
“哎呀,这一件事情却不同寻常。”
“你知道你叫听你说话的人有多么着急,玛格丽特。”
“我就要讲了。我是怕你生气。”
“啊!决不会。你会对我的心平气和感到惊讶的。”
“那好!人家说……哎呀!真的,这些话我决不能向你吐露。”
“那么,我们就别讲这些吧,”德贝利埃尔夫人说,她明知在样的开场白里包含着恶意,但她却被好奇心折磨着。
“那好!我亲爱的侯爵夫人,据说最近以来,你不怎么怀念可怜的德·贝利埃尔先生了。”
“这是恶意中伤,玛格丽特。我怀念而且永远怀念我的丈夫,但他死了已有两年了,我才只有二十八岁。失去他我觉得悲痛,但这种痛苦不能支配我生活中的全部行动和全部思想.我这样讲,而你,玛格丽特,一个杰出的女人,你不大会相信吧。”
“为什么不相信?你是多么温柔多情!”瓦内尔夫人不怀好意地说。
“你也是温柔多情的,玛格丽特,但在你的心受到创伤时,我并没有看到你听任自己被忧伤压倒。”
这些话明白地暗示玛格丽特和财政总监的关系破裂,也是一种含蓄的但却是直率的对这个年轻女人的良心的指责。
玛格丽特好象箭早在弦上就等待这个信号来发射一样,马上大声说道:
“我告诉你吧!埃莉丝,人家讲你在恋爱了。”
说完她眼睛紧紧盯着德·贝利埃尔夫人,后者禁不住脸红了起来。
“人们永远不会放过诽谤女人的机会的,”侯爵夫人在静默片刻之后说。
“哟!人家不是诽谤你,埃莉丝。”
“怎么!讲我在恋爱,还不是诽谤我?”
“首先,如果这是事实,就不是诽谤,而是说坏话,其次,你还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大家并没有说你陷入到这场爱情里去,相反地,他们把你描绘成一个守身如玉的贞洁的恋人,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象关在一座堡垒里,关在一座比达那厄塔①更难于进入的堡垒里,尽管达那厄塔是用青铜做的。”
“你很会讲话,玛格丽特,”德·贝利埃尔夫人颤抖着说。
“你总是恭维我,埃莉丝……总之,大家都在说你冷若冰霜,不受引诱。你看人家是不是诽谤你……不过,在我跟你讲话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
“是呀,你面孔通红,默不作声。”
“我在想,”侯爵夫人说,同时抬起她美丽的眼睛,眼光中含有怒气,“你,你对神话是很精通的,把我比作达那厄,我在想,你的弦外之音是什么。”
“哈哈!“玛格丽特笑着说,“你在想这个?”
“是的,你记不得了吗?当年在修道院,当我们研究算术题目时……啊!我就要跟你讲的也是一种学问,但这方面精通的是我……你记不记得?解决了一项我们就得去找出另一项。想想看,嗯,想想看。”

①达那厄塔: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之女达那厄被关在青铜塔中,主神宙斯(即朱庇特)化成金雨与她相会,.因此怀孕后生子珀尔修斯。

  “但是我猜不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再简单不过了,你认为我在恋爱,对不对?”
“这是人家对我讲的。”
“那好!人家不会讲我在抽象地恋爱,在这些议论中总要有一个人的名字。”
“当然是的,有一个人的名字。”
“那么,我亲爱的,既然你没有告诉我,我必然会思索这个名字,这是不足为怪的吧!”
“我亲爱的侯爵夫人,当我看到你脸红时,我相信你用不着思索多长时间的。”
“是你的达那厄这个名字使我愣住了,说起达那厄也就是说起金雨,对不对?”
“这就是说达那厄的朱庇特为了她化成了金雨。”
“那么我的恋人……你送给我的这个恋人……”
“哎哟!对不起,我,我是你的朋友,我什么人也不给你。”
“好吧!……那么那些敌人呢?”
“你愿意我把名字告诉你?”
“你让我等了半个钟点了。”
“你就会听到的。你不要生气,这是一个有势力的人。”

  “唔!”
  侯爵夫人把她尖细的指甲掐入了掌心,好象一个受刑的人靠近了烙铁。
“这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玛格丽特继续说,“可能是最富有的人。总之,这就是……”
侯爵夫人的眼睛闭了一下。
“这就是德·白金汉公爵,”玛格丽特说罢大笑起来。
这句恶毒的话说得非常巧妙。这个名字—它不是侯爵夫人等待的名字—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产生的影响就象过去在斩首台上把德·夏莱①先生和德·图②先生砍得半死不活的、没有磨快的斧子一样。

①德·夏莱:参见上册第799页注①。
②德·图(1607一1642):路易十三时期法官,因受朋友散-马尔斯的牵连而上了斩首台。

  然而她还是恢复了平静。
“我完全有理由把你称作一位才女,”她说,“你让我度过了很愉快的一刻。玩笑妙极了……我可从未见到过德·白金汉先生。”
“从来见到过?”玛格丽特止住了她的笑声。
“从公爵来到巴黎后,我就没有出过家门。”
“哦!”瓦内尔夫人又说,她把淘气的小脚伸向靠近窗口地毯上一张微微飘动的纸,“人们可以互不见面,但是可以写信。”
侯爵夫人一阵哆嗦,这张纸头就是她的朋友来到时她正在看的那封信的信封。这个信封上盖有财政总监的纹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在长沙发上向后退缩了一下,使她宽大的绸长裙的稠密的褶裥盖到纸头上面,把它遮了起来。
“喂,”她于是说,“喂,让我们看看,玛格丽特,你这么一大早来就是为了向我讲这些荒唐话吗?”
“不是的,我来首先是看看你,同时让你重温一下我们过去的多么甜蜜、多么美好的习惯;你还记得吧,当我们到凡森散步去的时候,在一棵橡树下面,在一丛矮林中,我们谈论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你约我去散步?”
  “我的马车在下面,我有三个钟点的空闲。”
  “我没有穿好衣服,玛格丽特……不过……假如你希望我们谈谈,用不着到凡森的树林中去,在府邸的花园里,就有一棵美丽的大树,茂密的千金榆,一块种着雏菊的草坪,和一大片在这儿就能闻到香味的紫罗兰。”
“我亲爱的侯爵夫人,你这样拒绝叫我很扫兴……我需要和你心贴心地诉诉衷肠。”
“我再向你重复一遍,玛格丽特,我的心是你的,不管在这间房间里也好,在靠着这儿的我的花园中的那棵榆树下也好,都和在凡森树林中的一棵橡树下一样的。”
“对我来说就不一样……当我走近凡森的时候,侯爵夫人,我也就接近了我最近几天叹息的对象。”
侯爵夫人突然抬起头来。
“这大概会叫你吃惊的,是不是?……我还在想着圣芒代。”
“想着圣芒代!”德·贝利埃尔夫人叫起来。
两个妇人的目光交叉了起来,好象两把跃跃欲试的利剑第一次投入了战斗。
“你,这么骄做的人?……”侯爵夫人带着轻蔑的样子说。
“我……这么骄傲!……”瓦内尔夫人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能宽恕朝三暮四,我不能忍受见异思迁。当我离开而别人哭了时,我尽量设法继续爱他,但当别人笑着离开我时,我就发狂地爱他。”
贝利埃尔夫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她嫉妒了,”玛格丽特心里想。
“那么,”侯爵夫人接下去说道,“你是疯狂地爱上了……德·白金汉先生……不,我错了……德·富凯先生了?”
她感到这一下给击中了,全身血液都涌向心脏。
“你想到凡森去……甚至到圣芒代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你或许可能替我出个主意吧。”
“在哪个方面?”
“你经常替我出主意的。”
“当然,但是情况完全不同。因为,我,我象你一样不能宽怨人。我可能不象你爱得这么厉害,不过一旦我的心受到伤害,就永远不能挽回。”
“可是富凯先生并没有伤害你,”玛格丽特·瓦内尔带着处女般的天真说。
“你完全明白我要向你讲的话,富凯先生没有伤害过我,他和我没有恩怨,但是你有理由要抱怨他。你是我的朋友,因此我不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替你出主意。”
“啊!你已经预见到了?”
“你说到的叹息已经清楚地说明问题了。”
“啊!你是在攻击我,”年轻的妇人象一个准备给对方最后一下打击的角斗士那样集中全身力量突然说,“你只看到我的危险的爱情和我的软弱,对于我的纯洁和宽厚的感情你却绝口不谈。假如我此刻感到丢不开财政总监先生,假如我甚至主动去接近他—这是可能的,我向你承认—这是因为富凯先生的遭遇使我深为同情,这是因为他是,根据我的看法,最不幸的人之一。”
“哎呀!”候爵夫人一只手捂住心口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啦?”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德·贝利埃尔夫人由于极度不安,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使得思想和说话都停顿了,甚至于连生命都停顿了。
“我亲爱的,首先是国王的恩宠已经由富凯先生身上转到柯尔培尔先生身上了。”
“是的,人家是这么讲的。”
“自从发现美丽岛的阴谋以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人家向我肯定地说,这次美丽岛的发现,倒增加了富凯先生的荣誉。”
玛格丽特极其冷酷地笑了起来,使得德·贝利埃尔夫人此时此刻恨不得当胸刺她一刀。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继续说道,“问题甚至于不再是富凯先生的荣誉,问题是他的安全!三天以内.财政总监就要破产了。”
“哦!”这下子轮到侯爵夫人笑起来了,“这未免有点太快了。”
“我说三天,因为我喜欢留一点余地,但完全可以肯定,这场灾难不出二十四小时就要发生。”
“为什么呢?”
“由于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富凯先生没有钱了。”
“在财政方面,我亲爱的玛格丽特,哪怕今天一个钱没有,明天又可以成千成万地弄进来。”
“这在富凯先生的两个既有钱又能干的朋友还在的时候可能是这样,这两个朋友为他积聚财富,从各个地方替他弄钱。但是这两个朋友已经死了。”
“埃居没有死,玛格丽特,它们还藏着,只要人们去找,去换取.总归可以得到。”
“你看一切都这么乐观,这对你来说可太好了。叫人非常遗憾的是你不是富凯先生的爱捷丽①,否则你就可以告诉他到哪儿去寻找国王昨天向他要的几百万法郎。”

①爱捷丽:罗马神话中的仙女,曾启示过罗马王努马.此处意为女顾问。

  “几百万?”侯爵夫人吃惊地问。
“四……这是个双数。”
“真无耻!”贝利埃尔夫人喃喃地说,她被这种残酷的戏弄折磨着……“我想,富凯先生肯定会有四百万,”她鼓足勇气说。
“即使他有国王今天向他要的这笔钱,”玛格丽特说,“可能他也不会再有国王一个月以后向他要的钱。”
“国王还要向他要钱?”
“当然罗,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个可怜的富凯先生的破产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由于骄傲,他会拿出这笔钱,但当他不再有钱时,他就要垮台了。”
“这是真的,”侯爵夫人颤抖着说,“计划是相当……告诉我,柯尔培尔先生非常恨富凯先生吗?”
“我相信他是不喜欢他的……现在柯尔培尔先生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他有条件可以认真考虑他的宏伟的设想、他的意志和他的判断力;他前程是远大的。”
“他会成为财政总监吗?”
“这是很可能的……我的好侯爵夫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为这个爱过我甚至祟拜过我的可怜的人的利益感到焦虑不安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看到他这么不幸,我宽恕了他的不忠实的原因……他对自己的不忠实已经懊悔了,我有理由相信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放弃带给他一点安慰和一个忠告的原因。他将会明白我的举动,并且会因此感谢我。你看,被人爱是甜蜜的。男人们没有被权力蒙蔽的时候,他们是极其重视爱情的。”
侯爵夫人简直晕头转向了,她被这种计算得极为精确的猛烈炮击打垮了,不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再知道应该如何考虑问题。
这个恶毒的女人的声音采取了最富情感的语调,她话讲得象一个女人,却隐藏着豹子的凶残。
“那么!”德·贝利埃尔夫人说,她模模糊糊地希望玛格丽特不要再打击已经打败了的敌人,“那么,为什么不去找富凯先生呢?”
“一定要去,侯爵夫人,你提醒我了。不,我主动去找他恐怕不太合适,富凯先生爱我是肯定的,但他太高傲,我不能去自讨羞辱……何况我有我的丈夫要应付。你一点也不肯对我说什么,算了!我这就去请教柯尔培尔先生吧。”
她笑着站起来表示告辞,侯爵夫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玛格丽特走了几步,为了继续享受这一使对手感到羞辱的痛苦的快乐,她突然又说:
  “你不送送我吗?”
  侯爵夫人站起来,面色苍白,四肢发冷,也不再去关心谈话开始时她那么担心的、她起先没有把它遮盖起来的那个信封。
随后,她打开她的祈祷室的门,连头都没有转向玛格丽特·瓦内尔,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玛格丽特讲的三四句结结巴巴、含糊不清的话,德·贝利埃尔夫人甚至都没有听见。
侯爵夫人刚一消失人影,她的情敌就禁不住想证实一下她的猜测是否有根据,她象一头豹子一样伸长手去攫取了那只信封。
“哼!”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来的时候她在看的果然是富凯先生的一封信。”
这下轮到她冲出房间去了。
就在这时候,侯爵夫人走到了她的房门后面,感到自已已经精疲力竭。她身体僵直,面色苍白,好象一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象一座被一阵暴风雨动摇了底座的雕像似的摇晃着,终于晕倒在地毯上。
她跌倒的声音和驶出侯爵府邸的玛格丽特的四轮马车的滚动声音同时响起来。

第一〇一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银餐具

  这一打击因为是出乎意外的,也就更加痛苦;侯爵夫人过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平静;但她一恢复过来就立刻想起了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
这时尽管她仍是精疲力竭,她还是重又沿着她的无情的朋友为她安排的思路想下去。
背信弃义,然后以国家利益为幌子进行卑劣的威胁,这就是德·柯尔培尔的手段。
对一次即将发生的倒台幸灾乐祸,不断地努力来达到这一目的,罪恶并不少于犯罪本身的诱惑,这就是玛格丽特的所作所为。
笛卡儿①的连锁原子结构的理论胜利了;铁石心肠的男人和冷酷无情的女人结合起来了。
侯爵夫人的忧伤更多于愤慨,她看到了国王参与了一个阴谋,在这个阴谋里可以看到路易十三老年时的伪善,和马萨林来不及收括法兰西金币时的贪婪。
不过这个勇敢的女人的精神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不再陷在消极的怜悯情绪中了。
侯爵夫人不是那种应该行动时却在啼哭的人也不是那种把时间白白消磨在光是抱怨而不想办法补救的人。
有十分钟左右,她把头伏在两只冰冷的手里,接着重新抬起来,用一只坚定的手带着充满活力的姿态拉铃叫她的使女。
她已下了决心。
“我动身的事情全都准备好了吗?”她问走进来的一个使女。
“准备好了,夫人;不过我们没有估计到侯爵夫人会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利埃尔去。”
“所有的首饰和贵重物品都装在箱子里了?”
“是的,夫人,不过我们的习惯是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留在巴黎的,夫人通常是不把宝石带到乡下去的。”
“您是说这些东西都放好了,是吗?”
“在夫人的房间里。”
“金银器皿呢?”
“在箱子里。”
“银餐具呢?”
“在橡木大橱里。”
侯爵夫人不出声了,然后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说:
“把我的金银匠叫来。”
使女遵照吩咐去做了。
这时侯爵夫人走进她的房间,极其仔细地察看她的首饰盒。
她从来没有象这一次一样注意过这些财富,这些财富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她向来只是为了根据这些首饰的托座或者它们的颜色来选用它们时才观看它们。今天,她欣赏起这些红宝石的大小和金刚钻的透明度来了;她为一个斑点,一个瑕疵感到懊恼;她发现金子太少,宝石也微不足道。
正在她专心察看时,金银匠来了。

①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福舍先生,”她说,“我相信我的金银器皿都是您供应的吧?”
“是的,侯爵夫人。”
“我记不得值多少钱了。”
“夫人,是新的一套还是德·贝利埃尔先生和您结婚时送给您的那套?因为两套都是我供应的。”
“那么,先说新的这套吧!”
“夫人,这些水壶、平底大口杯、盘子以及它们的匣子,这些放在桌子中央的银餐具和玻璃器皿,这些果酱盆子和小水盂共花了侯爵夫人六万利弗尔。”
“就这么一点,我的天?”
“夫人那时还觉得我的价格太贵了……。”
“对的,对的,我想起来了,这些东西的手工实在是贵了一点,是不是?”
“不过,夫人,图案、雕刻都是新式的。”
“这个价格里面手工占多少呢?请坦率讲,不要犹豫。”
“占价格的三分之一,夫人,不过……”
“我们还有另一套餐具,那套旧的,我丈夫的值多少呢?”
“哦!夫人,那一套加工比我同您讲的这一套差一点,它只值三万利弗尔,是本身的价值。”
“七万!”侯爵夫人喃喃地说。“不过,福舍先生,还有我母亲的银餐具,您知道,就是我因为要留作纪念不愿卖掉的那一套笨重的餐具呢?”
“啊!夫人,比如说,这对于象侯爵夫人这样不能再把它们留作餐具用的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源。在那个时候,夫人,定制的东西不象今天这么轻巧,人们用整块的锭子加工。但是现在这套餐具样式已经过时了,不过,它挺重呢!”
“就是这些,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这套餐具有多少重?”
“最少值五万利弗尔。我没有算那两只大坛子,光一只就值五千利弗尔,也就是说两只共值一万利弗尔。”
“十三万,”侯爵夫人喃喃地说,“您对这些价钱有把握吗,福舍先生?”
“有把握,夫人,况且要过秤也容易。”
“这些数字都记在我的本子里。”
“哦!您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侯爵夫人。”
“我们谈别的东西吧,”德·贝利埃尔夫人说。
于是她打开了一只首饰盒。
“我认识这些祖母绿,”这个商人说,“这是我叫人把它们镶上去的,这些是宫廷中最漂亮的祖母绿;不,这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德·夏蒂荣夫人的;是从德·吉兹先生家里转到她手里的。您这些,夫人,是二等的。”
“它们值多少钱?”
“包括镶嵌么?”
“不,您假设人家要把它们卖掉。”
“我完全知道哪个会买它们!”福舍先生大声说道。
“这正好是我要问您的,这样说有人要买它们罗?”
“有人会把您所有的宝石都买去的,夫人。人家知道您有巴黎最漂亮的首饰。您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当您买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您买到以后,您就保存着。”
“那么,人家对这些祖母绿会出多少钱呢?”
“十三万利弗尔。”
侯爵夫人用一支铅笔把这个金银匠提出的数字写在记事本上。
“那串红宝石项链呢?”她说。
“玫瑰红的吗?”
“喏,就是这些。”
“都很漂亮,都是了不起的,我没有在您这儿见过这些宝石,夫人。”
“请估估看。”
“二十万利弗尔。单单中间的这颗就值十万。”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侯爵夫人说“金刚钻,金刚钻!哦!我有许多金刚钻!戒指、链子、耳坠和耳环、别针、扣子!请估一估,福舍先生,请估一估。”
金银匠拿出他的放大镜,他的天平,称过,仔细地看过,低声地把数目加起来:
“这些宝石,”他说,“它们可以给侯爵夫人带来四万利弗尔的年金。”
“您估计是八十万利弗尔?”
“差不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些托座都除外。”
“象过去一样,夫人,假如我被叫来卖或者买,我只要有这些托座的金子作为利润就很满足了,我还足足可以有二万五千利弗尔可以赚。”
“这也很可观了。”
“是的,夫人,是很可观了。”
“请接受这笔利润,条件是您把这些宝石变成现钱。”
“可是,夫人!”金银匠惊愕地叫道,“您是不会卖掉您的金刚钻的!我猜想?”
“别作声,福舍先生,您不要担心这个,您只要回答我。您是一个正直的人,三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家的供货人,您认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您的父亲、母亲也为他们服务过。我象对一个朋友一样对您说,请接受这些托座的黄金,只要您能把一笔现钱交到我手里,行不行?”
  “八十万利弗尔!数目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
“不可能找到!”
“哦!不,能找到。”
“但是,夫人,您倒是想想看,出售您的宝石风声传出去,将在上流社会里产生什么影响?”
“没有人会知道……您去替我做一些和这些首饰一样的赝品来,要一模一样,请别再说了,我需要这么干。请您分开来卖,只卖这些宝石。”
“这样的话,比较容易……王太弟正在寻求一些首饰,和一些没有镶嵌的宝石,给王太弟夫人打扮用。会有一场竞争。我会很容易地在王太弟那里销掉六十万利弗尔,我有把握您这些首饰是最好的。”
“什么时候可以卖掉?”
“三天以内。”
“那好!还有剩下的,您分散地去推销,眼下,请您给我一张销售保单……四天内把款付清。”
“夫人,夫人,请您考虑一下,我求求您……要是您这么着急,您要损失十万利弗尔。”
“假如需要,我愿意损失二十万利弗尔。我希望一切能在今天晚上办好,您同意吗?”
“我同意,侯爵夫人……我不隐瞒我从中可以赚到五千皮斯托尔。”
“好极了!我怎么拿到钱呢?”
“金子或是里昂银行的期票,在柯尔培尔先生处凭票付钦。”
“我同意,”侯爵夫人急忙说,“请回到您的家里去,快点把这笔钱的期票带来,您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夫人。不过,求求您……”
“用不着多说了,福舍先生。对了,银餐具我忘记了,这一项我可以得到多少钱呢?”
“五万利弗尔,夫人。”
“差不多是一百万了,”侯爵夫人轻轻地自言自语。“福舍先生,您叫人把这些金银器皿和银餐具以及所有的餐具都拿去。我借口说要把它们熔化掉重新做成我更喜欢的式样……您把它们熔化掉吧,我说给我同样价值的金币……马上给我。”
“好,侯爵夫人。”
“您把金币放在一个箱子里,您派您的一个伙计护送这些金币,不要让我的仆人们看到,这个伙计在一辆四轮马车里等我。”
“用福舍太太的马车好不好?”金银匠说。
“如果您愿意,我会到您家里去取的。”
“是,侯爵夫人。”
“叫三个我的仆人来把银餐具搬到您家去。”
“是,夫人。”
侯爵夫人拉铃。
“运货马车,”她向进来的人说,“听福舍先生支配。”
金银匠鞠了一躬走了出去,一面叫运货车紧跟着他,一面宣称侯爵夫人要他把餐具熔掉重新做一套比较新式的。
三个钟点以后,她到福舍先生家去,从他那儿收到八十万利弗尔的里昂银行的期票,二十五万利弗尔的金币,锁在一只箱子里,由一个伙计吃力地一直提到福舍太太的马车上。
原来福舍太太有一辆大型旅行马车。她是一位财政巨头的女儿,给她的丈夫—金银匠行会理事—带来了三万埃居,这三万埃居二十年中产生了大量利润。这位金银匠极为富有,人又谦虚稳重。他为自己买了一辆古老的四轮马车,是一六四八年—国王诞生后十年一制造的。这辆四轮马车,或者还不如把它叫做一座滚动的房子,使他居住的地区内的居民大为赞赏,车身外画着寓意画并布满金黄色银白色的星星和云彩。
就是这辆华丽的、有点奇形怪状的马车,这位贵妇人坐上去了。那个伙计着着她,缩着膝盖,生怕碰到侯爵夫人的衣裙。
这个伙计向因为陪送一位侯爵夫人而洋洋得意的车夫说:
“圣芒代大道!”

第一〇二章 嫁妆

  福舍先生的马都是真正的佩尔什种,膝盖粗大,小腿稍微有一点儿肿,象马车一样,它们都是上半世纪的产物。
它们当然不能象富凯先生的英国马一样奔跑。
因此,它们用了两个钟点才走到了圣芒代。
它们简直是步履庄严地走着。
庄严必然缓慢。
侯爵夫人在一座门前停下,这座门她尽管只看到过一次,却非常熟悉。人们回想得起,上一次她到这儿来时,情况和这一次同样艰难。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钥匙,用她雪白的小手把它插到锁孔里,门无声地被推开了,她叫那个伙计把箱子提到二楼上。
箱子重得使得这个伙计不得不叫马车夫来帮忙。
箱子被搁在这间小房子里,这是个候见室,或者不如说是小客厅,紧靠那间我们曾在里面看到过富凯先生拜倒在侯爵夫人脚下的客厅。
德·贝利埃尔夫人给了马车夫一个路易,给这个伙计一个动人的微笑,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们走后,她重新关上门,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里面独自一人等待着。屋内一个仆人也没有出现。
但是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好象有一个看不见的守护神,己经猜到了客人,或者不如说被等待的女客人的需要和愿望。
炉火准备好了,蜡烛插在大烛台上,解渴的清凉饮料放在架子上,书放在桌子上,鲜花插在日本花瓶里。
这真象是一个施过魔法的住宅。
侯爵夫人点上蜡烛,嗅了嗅花的香气,坐下来马上陷入了沉思。
这种沉思尽管很伤感,但也有它甜蜜之处。
她看着房间里陈列在她面前的一笔宝藏,她从她的财产中抽出来的一百万,就好比是收割的女人从她的花环上摘取一株矢车菊一样。
她臆造着一些最甜蜜的梦想。
她首先特别想到的是怎样把这一大笔钱留给富凯先生,而不让他知道这笔赠与是从哪儿来的。在她头脑里首先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就是这个方法。
尽管在考虑时,她觉得这件事似乎有点儿困难,但她对达到这一目的绝不灰心。
她要拉铃召唤富凯先生,随后拔脚就逃,心里的快活不象一个给人一百万的人,倒象自己得到了一百万的人。
但是,从她来到这儿以后,从她看到这间布置得这么精致的小客厅,别人会以为这是一间刚刚由内房侍女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小客厅以后;当她看到这个客厅收拾得这么整洁,别人真会说她把住在这儿的仙女们都撵走了时,她自问是否这些被她撵跑了的守护神、仙女、淘气的小妖精或者人间的女人已经认出了她。
那时候富凯先生会知道他不知道的一切,即使不知道他也会猜到的。富凯先生就会拒绝接受他本来或者可能以借贷名义接受的这笔赠与。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事就达不到目的,也不会成功。
因此,为了取得成功,这件事必须严肃认真地进行。必须使得财政总监充分了解他所处地位的危险性,才能使他屈服于一个女人任性的慷慨行为。总之,为了说服他,必须要有一种深厚的友谊的魅力,而假如这还不够,就用炽热的爱使他陶醉,一定要使他屈服于她绝对不会动摇的意愿。
事实上,财政总监难道不是一个出名的高尚正直、庄重自尊的人么?他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栖牲么?不,他会反对的。假如世界上有一种声音能够降服他,这就是他爱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现在,在德·贝利埃尔夫人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怀疑,这种怀疑是残酷的,象一把匕首一样使她感到痛苦和寒心。
他是在爱她吗?
这个轻浮的脑袋,这颗易变的心,即使是为了凝视一个天使,能下决心静止一会儿么?
富凯不是这样吗?不管他有多大的才华,不管他有多么正直,他会不会象那些征服者一样,当他们胜利后就在战场上洒下眼泪?
“是啊,就是这一点我必须弄清楚,就是在这方面我必须识别他,”侯爵夫人说,“谁知道这颗被如此羡慕的心是不是一颗庸俗的、复杂的心呢?谁知道当我在运用试金石测试的时候,这个思想是否存在粗鄙的、低劣的天性呢?算了!算了!”她高声说道,“太疑神疑鬼了,太优柔寡断了,试他一下吧!试他一下吧!”
她看了看挂钟。
“现在已是七点了,他应该到了,这是签字的时间,来吧!”
她焦躁不安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她对着镜子微微地笑了起来,这是准备献身的刚毅的微笑。她试了试弹簧,拉了拉铃绳。
随后,好象先前进行的斗争已经耗尽了她的力量似的,她昏乱地跪倒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前,把头埋到了她发抖的双手里。
十分钟后,她听到门上弹簧发出嘎吱的声音。
门在看不见的铰链上转动。
富凯出现了。
他面色苍白,他被一种沉痛的心情压倒了。
他不是急匆匆来的,不过他来了。
  肯定是非常严重的忧虑才能使这个快乐的人—对于他快乐就是一切—在这样一种召唤下姗姗来迟。
  事实是,夜间接连做了许多忧伤的梦,使得他通常是这么无优无虑的高贵的面容消瘦了,使得他眼睛四周显出一圈茶褐色的眼眶。
不过他仍旧是漂亮的,仍旧是高贵的,嘴上忧郁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来说是不常有的—给予他的容貌一种新的气质,反而使他变得年轻了。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鼓起的花边被他焦躁不安的手抓乱了,财政总监目光呆滞地停在房门口—这儿本来是他那么多次来寻找他期待的幸福的地方。
这种阴郁的温柔,这种代替了快乐的狂热的悲哀的微笑,对远远注视着他的德·贝利埃尔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一个女人的眼睛能够从她所爱的男人的外貌上看出他任何内心的骄傲或痛苦,人们会说鉴于她们的软弱,所以天主愿意给予女人比给予他别的创造物更多一些才能。
她们能够向男人掩藏她们的感情,男人却不能向她们掩藏自己的感情。
侯爵夫人一眼就看出财政总监的全部不幸。
她看出他一夜没有睡好,一整天是在失望中度过的。
从这时起她变得坚强起来,她觉得她爱富凯超过了一切。
她站起来,走近他。
“您今天早上写信给我,”她说,“说您要开始忘掉我,又说您不会再看到我,我大概也不会再想到您了。我现在来揭穿您的谎言,先生,我现在在您的眼睛中看到一个东西,更可以肯定您说的不是实话。”
“什么东西,夫人?”富凯吃惊地问。
“这就是您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爱我,如同您必定会从我的行动中看出的,我也没有忘记您。”
“啊!您,侯爵夫人,”富凯说,他的高贵的脸上一刹那间放出快乐的光彩。“您,您是一个天使,世俗的人们没有权利怀疑您!他们只能谦卑地请求得到您的恩宠!”
“那么愿您得到恩宠!”
畜凯要跪下来了。
“不要这样,”她说,“到我身边来,坐下,嗳!现在在您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坏念头!”
“您根据什么看出来的,夫人?”
“从您的微笑中,它损坏了您的容貌。让我们看看,您想的是什么?说出来,要坦率,朋友间不应该有秘密!”
“好吧!夫人,请告诉我为什么三四个月来您这么严厉?”
“严厉?”
“是的,您不是不让我去拜访您吗?”
“咳!我的朋友,”德·贝利埃尔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您到我家来拜访使您遭到了很大的不幸,因为有人监视着我的住宅,因为看到过您的这双眼睛可能再一次看到您,因为我觉得我到这儿来比您到我那儿去对您来说危险要少些,总之,因为我觉得您已经够不幸了,因此,不想再增加您的不幸……”
富凯战栗了。
这些话勾起他对自己职位的忧虑。刚才有几分钟时间,他除了情人的心愿外别的都忘了。
“不幸,我?”他一面说一面努力想装出一副笑脸来,“实际上,侯爵夫人,您的悲伤才使我相信我是不幸的,这双美丽的眼睛不正为了怜悯我而瞧着我吗?哎哟,我期特它们给我另一种感情。”
“悲伤的不是我,先生,请到镜子里瞧一瞧,而是您。”
“侯爵夫人,我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这是真的,但这是因为工作过度;国王昨天向我要钱了。”
“是的,四百万,我知道这件事。”
“您知道这件事!”富凯惊异得叫起来,“您怎么知道的?这只是在牌桌上,在王太后和王后离开后的事,当时除了国王只有一个人在场……”
“您瞧我这不是知道了吗?这就行了,是不是?那么,说下去,我的朋友,这是国王向您要的……”
“那好!您知道,侯爵夫人,我必须弄到这笔钱,然后叫人把它点清楚,再叫人把它记到帐上,这需要很长时间。自从德·马萨林先生去世后,在财政方面就有点困难和麻烦。我的部门工作过于繁重,这就是为什么我昨晚熬夜的原因。”
“您弄到这笔钱了吗?”侯爵夫人不安地问。
“一个管理财政的总监,侯爵夫人,”富凯高兴地说,“在他箱子里连四百万这点儿数目也拿不出来,那才是希罕的事呢!”
“是的,我知道您有或者您会有这笔钱的。”
“怎么,我会有这笔钱?”
“还没有多少时间以前,他已经叫人向您要了两百万了。”
“相反,对我来说好象已有一个世纪了,侯爵夫人。不过我们不要再谈钱的事吧,我请求您。”
“相反,我们要谈钱的事,我的朋友。”
“啊!”
“您听着,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不过,您要说些什么呢?”财政总监问,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既好奇又不安的神色。
“先生,财政总监这个职位是不是一个永远不会撤掉的差使?”
  “侯爵夫人!”
  “您看,我回答您了,甚至回答得很坦率。”
“侯爵夫人,您叫我吃惊,您象一个股东一样跟我谈话。”
“这非常简单.我要放一笔钱在您这里,自然我就希望知道您是否可靠。”
“说真话,侯爵夫人,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跟您认真地说,我亲爱的富凯先生,我有一些现金不知如何处理,我不喜欢买地,我想委托一个朋友把我的钱利用一下。”
  “不过,我猜想这件事不急吧?”富凯说。
  “相反,急得很,而且非常急。”
“那好,我们过一会儿再谈吧。”
“别过一会儿了,因为我的钱就在这儿。”
侯爵夫人把箱子指给财政总监看,打开了它,让他看看一捆捆期票和一堆金币。
富凯和侯爵夫人同时站起来,他凝想了片刻,接着突然向后退了几步,面色苍白地跌坐在一把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
“啊!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他喃喃地叫着。
“怎么?”
“您对我是怎么想的,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对您吗?”
“当然罗。”
“那么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嗯。”
“这笔钱您是为了我才带来给我的,您是知道我有困难才带来给我的。啊!您不要否认,我猜得到.我难道不知道您的心吗?”
“那好,要是您知道我的心,您看这就是我献给您的心。”
“我猜得果然对!”富凯叫起来。“哎!夫人,说真的,我从来没有给过您这种侮辱我的权利。”
“侮辱您!”她说,面色变得苍白起来。“奇怪啊,人类的敏感!您爱我,您向我说过吧!您以这种爱情的名义索取过我的名誉和荣誉吧?而当我把我的钱送给您的时候,您却拒绝我!”
“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您曾经自由地保持着这个您叫做您的名誉和荣誉的东西,让我也有保持我的名誉和荣誉的自由吧,让我破产吧,让我在包围我的仇恨的重压下,在我的良心的谴责的重压下死去吧!但是,看在天主的份上,侯爵夫人,不要让我在这最后一次打击下粉身碎骨。”
“您刚才丧失了理智,富凯先生,”她说。
“可能是这样,夫人。”
“而现在,您则是丧失了勇气。”
富凯用他痉挛的手压紧他喘息着的胸部。
“凌辱我吧,夫人,”他说,“我没有任何话好回答您。”
“我向您献出了我的友情,富凯先生。”
“是的,夫人,但您只能局限于这个范围之内。”
“这不是我作为一个朋友应该做的吗?”
“当然是的。”
“而您拒绝我这个友情的表示?”
“我拒绝这个表示。”
“请看着我,富凯先生。”
侯爵夫人的眼睛发出亮光。
“我向您献出我的爱情。”
“啊!夫人!”富凯说。
“您听着,我爱您,己经有很长时间了。女人象男人一样有她们的虚伪的讲究。我爱您,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过我不愿意向您讲出来。”
“啊,”富凯合起手掌叫道。
“现在,我向您讲了。您曾跪着向我要求这种爱情,我拒绝了;我是缺乏理智的,就象您刚才一样。我的爱情,现在我把它献给您。”
“是的,您的爱情,但仅仅是您的爱情。”
“我的爱情,我整个的人,我的生命!一切,一切,一切!”
“啊,我的天啊!”富凯头晕目眩地叫着。
“您接受我的爱情吗?”
“啊!您要叫我幸福得活不下去了!”
“您感到幸福吗?您说,您说……假如我属于您,全部属于您?”
“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那么,把我拿去吧,不过,要是我为您牺牲偏见,您要为我牺牲顾虑。”
“夫人,夫人,请不要试探我!”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请不要拒绝我!”
“啊!请注意您提出的建议。”
“富凯,一个字……不!……我就打开这扇门。”
她指着通向街上的门。
“您从此就再也看不到我了。要是您说另外一个字……行!……我就闭着眼睛跟您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不反抗,不拒绝,不悔恨。”
“埃莉丝!……埃莉丝!……那么这个小箱子?”
“这是我的嫁妆!”
“这是您的破产!”富凯叫着,一面拨弄着这些金币和期票,“这里有一百万……”
“正是……我的宝石,假如您不爱我,它们对我就再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您爱我象我爱您一样,它们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啊!这太过份了!这太过份了!”富凯叫道。“我屈服,我屈服;即使这仅仅是为了奉献这样的忠诚。我接受这些嫁妆……”
“这儿是您的妻子,”侯爵夫人说着投入了他的怀抱。

第一〇三章 天主的土地

  在这段时间里,白金汉和德·瓦尔德象难舍难分的好朋友似的从巴黎向加来赶去。
白金汉急于告别,因此,他对最高级人士的辞行是匆匆忙忙的。
对王太弟和王太弟夫人,对王后和王太后的拜访是一起进行的。
这是王太后的深谋远虑,她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太弟单独谈话的痛苦,她也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大弟夫人见面的危险。
白金汉拥抱了德·吉什和拉乌尔,他首先使他们相信他的真诚的敬意,其次向他们保证他的始终不渝的友谊,这一友谊注定将战胜一切障碍,既不会被距离阻隔,也不会被时间动摇。
行李车已经先走了,他和随从乘坐四轮马车在傍晚动身。
德·瓦尔德由于简直象被这个英国人牵着鼻子走而愤愤不平,在他狡猾的头脑里寻找各种办法想解脱这个锁链,但是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不得不怀着一肚子坏主意和刁钻促狭的念头自个儿在伤脑筋。
那些他能够向他们推心置腹谈话的人,都是有才智的人,可能会用公爵的权势来嘲笑他。
另一些不怎么有头脑的人,但比较明智,可能会向他援引国王禁止决斗的命令。
最后还有一些人,他们占绝大多数,出于基督教的仁慈或者出于民族自尊心,也许会支持他,他们不会考虑将招致失宠的危险,但至多也不过会去通知大臣们,他们这次动身也许会导致一次小小的残杀。
最后结果是,经过深思熟虑,德·瓦尔德准备好了他的行囊,带上两匹马,只带一个仆人,朝关卡走去,白金汉的四轮马车约定好在那儿等他。
公爵接待他的对手好象接待最亲切的朋友,自己挪到一边,让他坐下,拿出甜食来请他吃,把丢在前面座位上的紫貂皮大衣抖开来披到他身上。然后他们交谈起来。
他们谈到宫廷,没有谈到王太弟夫人;
他们谈到王太弟,没有谈到他的家庭;
他们谈到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弟妇;
他们谈到王太后,没有谈到她的儿媳;
他们谈到英国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妹妹;
他们谈到旅途中各自的心情,但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有危险性的名字。
  因此,这种每天赶路不多的旅行是美妙的。
  因此,白金汉—由于他的思想和受的教育象一个道地的法兰西人—因为选择了这么一个好伙伴而异常高兴。
尝尝美味的佳肴,在大路经过的草地上试试马的脚力,追猎野免,因为白金汉有他自己的猎兔狗。时间就是这么打发掉的。
公爵有点儿象这条美丽的塞纳河,在它决心注入大西洋以前,用它多情的蜿蜒曲折,无数次地拥抱了法兰西。
但在离开法兰西的时候,白金汉特别留恋的,却是他过去带到巴黎来的那位新的法兰西人。他所有的思想,全部是回忆,因此,也就是懊恼。
因此,有时候,虽然他尽力克制自己,还是陷入了遐想,这时,德·瓦尔德就任凭他去沉思默想。
这种细心体贴确实打动了白金汉,假如德·瓦尔德在沉默时的眼光不是那么恶毒,微笑不是那么虚伪的话,白金汉真会改变原来对他打的主意。
但本能的仇恨是改变不了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它,有时一点灰盖住它,但在灰下面潜伏着更加疯狂的仇恨。
一路上所有能做的消遣都做完了后,他们到达了—就是我们说过的—加来。
这是第六天的傍晚。
从前一天晚上起,公爵手下的人已经提前到达,并且租了一艘小船,这艘小船是用来和那条小游艇联系的,游艇正在目光可及的地方抢风航行,或者在它觉得它的白色的翅膀疲倦的时候,锚泊在距海堤大炮两三个射程的地方。
这艘小船往返于游艇和堤岸之间,把公爵所有的装备送到艇上去。
马匹都已装上了船,人们把它们放到特制的筐子中,从小船吊到游艇的甲板上。这些筐子里面村了棉絮,因此即使马匹因受惊或烦躁而使性子时,它们的四肢也不会脱离筐子里面柔软的隔板的支撑,甚至连毛也不会碰乱。
八只这种筐子并列着,把底舱都塞满了。人们知道在这短短的渡海期间,发着抖的马匹是什么都不吃的,面对着它们在陆地上可能垂涎三尺的美味哆嗦个不停。
渐渐地,公爵的全部装备都已搬到了游艇上。这时,他的手下人来向他报告一切准备完毕,如果他愿意和这位法国绅上一起上船,已没有别人要等待了。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料到这个法国绅士和英国公爵除了友谊的活动外,还会有别的问题要解决。
白金汉派人回答游艇艇长说,要准备好随时待命,不过大海很美,夕阳将会绚丽多彩,他打算晚上再上船,以便利用黄昏在沙滩上散散步。
此外他还补充说,既然有一个难得的朋友在这儿,他一点也不急于上船。
说着,他向围着他的人指着地平线上染红了的天空的壮丽景色一团团云絮象圆形剧场似的从一轮落日之上升起直达天顶,形成一连串峰峦重叠的群山的景象。
这整个圆形剧场的底部都被染成象一种血红的泡沫的颜色,随着人们的视线从基底升到顶峰,这些泡沫逐渐溶化在象珍珠一般的乳白颜色中。大海也被这种光的反射染上了颜色,在每一个蓝色的浪峰上都跳动着一颗亮点,好象陈列在一盏灯光下的红宝石。
温柔的黄昏。大海对沉思默想的人散发出极为亲切的咸味,紧密的东风一阵阵地刮着,发出悦耳的声音。远处,游艇的桅帆在夕阳下勾勒出它黑糊糊的轮廓。在被染成红色的天际,地平线上三三两两弯弯的三角帆在碧蓝的天空下,好象一头扎进水里去的海鸥的翅膀,景色真是宜人。一群好奇的人跟着穿金绣服装的仆从,在这些人中,有总管和秘书,大家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主人和他的朋友。
至于白金汉,身上简单地穿着一件灰色缎子的外套,和一件紫色天鹅绒小紧身上衣,帽子盖到眼角,衣服上既不戴勋章,也没有刺绣,他并不比德·瓦尔德更显眼些。德·瓦尔德穿着一身黑衣服,象一个管理财务的教士。
公爵手下的人得到命令把准备好的小船停在码头上,并且随时注意他们主人什么时候上船,但在他或他的朋友招呼前不要到他身边来。
“不管看到什么事情都一样,”他加强了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使得他们都能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在海滩上走了几步后,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说:
“我相信,先生,我们就要互相告别了。您看,海水涨潮了,十分钟内它就要浸透我们现在走着的沙滩,我们将感觉不到地面了。”
“爵爷,我悉听吩咐,不过……”
“不过我们仍旧是在国王的土地上,是不是?”
“当然。”
“那好!请过来;那边,您看到吧,有一块象小岛似的地方,在一个圆形的大水洼中间,水洼里的水就要上涨,那个小岛也就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消失掉。这个小岛无疑是属于天主的,因为它在两个海之间,国王的地图上不会有它。您看到了没有?”
  “我看到了。我们现在走过去勉强可以不踩湿脚。”
“对的,不过请注意它构成了一个相当高的小丘,而从四面升起的海水淹不到它的顶点,因此,这个小小的舞台对我们非常适合,您以为如何?”
  “我到处都可以,只要我的剑在那儿能够荣幸地和您的剑交锋,爵爷。”
  “那好,我们去吧。我很遗憾要让您的脚弄湿了,德·瓦尔德先生,不过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向国王说:‘陛下,我决非在陛下的土地上打架的。’这可能有点太狡猾了。不过您从来就是狡猾的。哎哟,我们不要抱怨吧,您在这方面有一种非常惊人的智慧,而这种智慧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有的。要是您同意,我们就赶快些,德·瓦尔德先生,因为您看海水已经上涨了,天也要黑了。”
“假如我走得不更快些的话,爵爷,这是为了不超过公爵大人,您的脚是干的吧,公爵先生?”
“是的,到现在为止还是干的。请看那边,那是我手下那些家伙,他们怕看到我们淹死,要乘船过来巡航。您看他们在浪尖上晃得多欢,真是奇观,不过这要使我头晕的,您允许我背朝着他们吗?”
“请您注意,如果您背朝着他们,您就要面对着太阳了,爵爷。”
“哦,太阳到这个时候光线已经很弱了,而且很快就要消失了,请您不要担心这点吧。”
“悉听尊便,爵爷;我讲这些话是出于关心。”
“我知道,德·瓦尔德先生,我珍视您的意见,您同意我们把上衣脱去吗?”
“请您决定吧,爵爷。”
“这样更方便些。”
“现在我一切已准备好了。”
“请告诉我,关于这方面不要客气,德·瓦尔德先生,您是否觉得在这潮湿的沙子上不好,或者您仍旧有点认为这是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如果这样,我们可以到英国领土上或者到我的游艇上去交手。”
“我们在这儿非常好,爵爷,不过我荣幸地提醒您注意,由于海水上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金汉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脱去他的上衣,把它丢到沙地上。
德·瓦尔德也同样做了。
从海岸望去,这两个人的白色的身躯,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里象两个幽灵。
“真的!公爵先生,我们不能够再耽搁了,”德·瓦尔德说,“您是不是感到我们的脚好象陷到沙里去了?”
“我已陷到齐脚踩深了,”白金汉说,“而且眼看海水就要到达我们这儿了。”
“我这儿已经有水了……请吧,公爵先生!”德·瓦尔德把剑拿在手中。
公爵也照着做了。
“德·瓦尔德先生,”白金汉说道,“请让我最后说一句话……我和您决斗,因为我不喜欢您,因为您对我的某种感情的嘲笑伤了我的心,此时此地,我愿为这种感情非常愉快地死去。您是一个坏人,德·瓦尔德先生,我要使尽全力杀死您,因为我料到,假如您这次不死,您将来一定会对我的朋友们于出许多坏事,这就是我要对您讲的话,德·瓦尔德先生。”
白金汉说完鞠了一躬。
“而我,爵爷,下面是我要回答您的话:我并不恨您;但是既然您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就恨您,我也要使尽全力杀死您。”
德·瓦尔德也向白金汉鞠躬致敬。
就在同一时刻,两把剑交起锋来,两道亮光在黑夜里会合在一起。
两把剑互相寻找着,互相试探着,互相触碰着。
两个人都是击剑能手,第一个回合没有任何结果。天黑得很快,黑得人们只能靠本能来进攻和防卫。
突然,德·瓦尔德感到他的剑碰到了什么,原来他刚才刺中了白金汉的肩膀。
公爵的剑随着他的胳膊垂了下来。
他“唔”了一声。
“刺中了,是不是,爵爷?”德·瓦尔德说着退后了两步。
“是的,先生,不过不重。”
“然而您放松了防守。”
“这是这把冰凉的剑产生的第一个效果,不过,我又准备好了。我们再开始吧,假如您愿意的话,先生。”
又一次凶险的交锋,公爵划破了侯爵的胸脯。他说道,“也刺中了。”
“没有,”德·瓦尔德说,他还是坚定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不过,我看到您的衬衫全红了……”白金汉说。
“那么,”德·瓦尔德狂怒地说,“那么……轮到您了。”
他拼命向前冲去,他的剑在白金汉前臂的两根骨头中穿了过去。
白金汉感到他的右臂不听使唤了,他伸出左臂,抓紧就要从他无力的手里掉下来的剑,在德·瓦尔德没来得及防卫以前,刺穿了他的胸脯。
德·瓦尔德身体摇摇晃晃,他膝盖弯下来了。松开依旧夹在白金汉手臂中的剑,倒在水中。水面由于比天空云彩带来更真实的反光而变红了。
德·瓦尔德没有死,他觉得威胁他的最可怕的危险是:海水漫上来了。
公爵也感到了这种危险,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唤,他使劲拔出了还插在他手臂里的剑,然后转身朝着德·瓦尔德说:
“您死了没有,侯爵?”
“没有,”德·瓦尔德回答,由于肺里的血涌到喉咙里,声音含糊不清,“不过也差不多了。”
“那好!怎么办呢?让我们看看,您能走吗?”
白金汉把他托起顶在一只膝盖上。
“不行,”他说。
然后他又倒了下去。
“招呼您的人,”他说,“要不然我就要淹死了。”
“喂!”白金汉叫道,“船上注意!快划过来,划过来!”
小船使劲划桨。
但海水涨得比船前进的速度快。
白金汉看到德·瓦尔德就要被一个浪头盖没,就用他没有受伤的健壮的左手拿一根腰带把德·瓦尔德缚住,然后把他提起来。
海水涨得已齐腰深,但是没有能使他动摇。
公爵马上开始向陆地走去。
可是他刚走出十步,第二个浪头—它比上一个浪头更高,更凶猛,更可怕—赶上来,一下子打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打翻,压到水下去了。
接着浪头又退下去,一会儿工夫,躺在沙滩上的公爵和德.瓦尔德又露出了水面。
德·瓦尔德昏过去了。
就在这时,公爵的四名水手懂得了这种危险,他们纵身入海,很快就游到了公爵身边。
当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浑身是血,血正随着身上湿淋淋的水流向膝盖和脚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打算把他抬走。
“不,不!”公爵说,“把侯爵抬到陆地上去,抬到陆地上去!”
“让他死!让他死,这个法国人!”这几个英国人声音低沉地说。
“该死的家伙!”公爵叫道,一面神态高贵地站立起来,他的血洒到了他的仆人身上。“服从命令,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陆地上去,德·瓦尔德先生的安全超过一切,不然我就吊死你们!”
在这时间里,船已靠近了。公爵的秘书和总管也跳到海里,走近侯爵,他看上去好象死了。
“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们,你们要以生命负责,”公爵说,“到岸上去,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岸上去!”
人们把他抬起来,一直抬到海水从来没有涨到的干燥的沙地上。
几个好奇的人和五六个渔民聚集在海滩上,他们是被两个人在齐膝深的水中决斗的奇特的场面吸引来的。
渔民看到一群人抬着一个受伤的人向他们走来,就从他们那边一直走进齐膝深的海水里。
这些英国人把这个受伤的人托付给他们的时候,这个受伤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含盐的海水和细沙侵入到他的伤口里,使他感到难于忍受的疼痛。
公爵的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把它交给在场的人中间一个看上去比较重要的人。
“以我的主人,白金汉公爵的名义,”他说,“请给予德·瓦尔德侯爵先生一切尽可能的照顾。”
于是他转身回去,他的人跟着他,一直走到载着白金汉的小艇旁,白金汉只是在看到德瓦尔德脱离险境后,才吃力地登上了小艇。
海水涨得很高了;人们的绣花外套和丝腰带已经被浸没,许多人的帽子都被海浪冲走了。
至于白金汉公爵和德·瓦尔德的外套,潮水已把它们冲到岸上。
人们用公爵的外套—他们以为那是受伤人的—把德·瓦尔德裹起来,然后把他抬到城里去。

第一〇四章 三角恋爱

  自从白金汉走后,德·吉什自以为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再也没有人来分享了。
王太弟不再有任何嫉妒的理由,更何况他又被洛林骑士缠住了,因此,他给了家里最大的自由—连那些最难满足的人都会感到满意的自由。
国王在王太弟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尝到了甜头以后,想出五花八门的娱乐来使得他在巴黎的生活更加轻松愉快,以至于他每天不是在王宫里跳舞就是在王太弟处受到宴请。
国王叫人布置枫丹白露,以便在那里接待宫廷人员。所有的人都想方设法参加这次远游。王太弟夫人忙极了,她的声音和她的羽笔一刻也未停过。
她对和德·吉什的交谈渐渐地产生了兴趣,人们不能否认这种兴趣是强烈的感情的前兆。
当他们在争论关于衣料的颜色而眼睛觉得疲倦时,当他们在一起度过一个小时来分析一个小香袋的质量和一朵花的香味时,在这种交谈中有些话是大家能够听到的,但是有些姿态或叹息却不是外人能够知道的。
当王太弟夫人和德·吉什先生谈够了之后,她又和每天按时来访问她的国王交谈。大家在一起打牌,做诗,选择题铭和标记。这个春天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而是由这个宫廷为首的全体老百姓的黄金时代。
国王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他满怀柔情地爱着所有的女人,甚至也包括他的妻子—王后。
不过伟大的国王是他的王国中最腼腆或者说是最谨慎的人,他甚至对自己也不承认他的感情。
这种腼腆把他限制在一般的礼仪界限里,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夸口说她得到了比另一个女人更多的青睐。
人们可以预料他感情流露的一天,将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始,但他就是不流露。德·吉什先生趁机成为整个爱情王国的国王。
过去有人说他跟德·蒙塔莱小姐关系很好;说他在德·夏蒂荣小姐身边大显殷勤;现在他甚至对宫廷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漫不经心了。他的眼睛、耳朵都仅仅是为了一个人长的。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在王太弟家里取得了位置。王太弟喜欢他,尽可能把他留在家里。
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律:在王太弟夫人到来前他尽量避开,一旦王太弟夫人到来,他就很少走开了。
这个被所有人注意的人,德·洛林骑士,特别成了王太弟家的恶魔。亲王对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喜爱,因为他甚至在干坏事时也是嘻嘻哈哈的,他会想出各种点子来打发时间。
德·洛林骑士,我们想,大概是看到了德·吉什有取代他的危险,就依靠他最后一着:销声匿迹,让亲王干着急。
他失去影踪的第一天,王太弟儿乎没有寻找他,因为有德·吉什在这儿。德·吉什除了和王太弟夫人谈话外,还不顾一切地成日成夜和亲王呆在一起。
但是到了第二天,亲王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就询问骑士在哪儿。
他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德·吉什上午陪王太弟夫人挑选了刺绣和流苏后,来安慰亲王,但是午饭后还有一些郁金香和紫水晶要品评,德·吉什又回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
梳洗的时间到了,王太弟一个人呆着。他感到了人间最大的不幸,再一次询问有没有骑士的消息。
人们回答亲王说:“没有任何人知道骑士先生在哪儿。”
王太弟不再知道到何处去排遣他的烦闷,就穿着室内便袍,戴着帽子来到了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
一大堆人在那儿,嘻嘻哈哈、嘁嘁喳喳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发出来;这儿,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在谈话;那儿,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被蒙塔莱、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以及另两个爱笑的女人缠住不放。
再远一点的地方,王太弟夫人坐在垫子上,德·吉什跪在她旁边,洒开一把珍珠和宝石,亲王夫人白嫩的手指正在把其中她最中意的指出来。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弹六弦琴的人在低声吟唱西班牙的谢吉第亚舞曲①。自从王太弟夫人在年轻的王后那儿带着某种伤感听到这种舞曲之后,她就迷恋上它了;不过西班牙女子在唱这个曲子时眼睑中含着泪水,而英国妇人⑧哼吟时却在微笑,好让人看到她珍珠般的牙齿。

①谢吉第亚舞曲:一种节拍快速的西班牙舞曲。
②指王太弟夫人。

  这个房间里的人,就这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呈现出一片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景象。
王太弟进来就被眼前这种景象怔住了,看到这么多人在消遣娱乐,自己却不在内,嫉妒得不禁象个孩子似地叫起来:
“好啊!你们在这儿寻欢作乐,我一个人却无聊透了!”
他的声音象平地一声雷,使得树叶丛中的鸟鸣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德·吉什有一会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马利科尔纳缩到了蒙塔莱的裙子后面。
马尼康站起来,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弹六弦琴的人慌乱地把琴放到桌子下面,拉过地毯盖上,想不让亲王看到。
只有王太弟夫人泰然自若,笑着回答他的丈夫:
“现在不是您的梳洗时间吗?”
“人们偏偏选择这个时间来取乐,”亲王咕哝道。
这句不祥的话是大家溃逃的信号、女人们象受惊的鸟儿一样飞也似地逃之夭夭,弹六弦琴的人也象幽灵似地消失了。马利科尔纳,始终依靠着蒙塔莱的保护,后者把她的裙子拉开,他悄悄地退到一幅挂毯后面。至于马尼康,他挺身出来帮助德·吉什,德·吉什当然还是站在王太弟夫人身旁,他们两人勇敢地和亲王夫人一起顶住了种种打击。伯爵因为感到非常幸福,所以并不责怪做丈夫的,可是王太弟却怨恨他的妻子。
必须有吵架的理由,他在寻找理由。这群匆匆离去的人,而且他们在他到来之前是这么快乐,他到场之后又这么慌乱,正好给了他借口。
“为什么他们一见我就逃走了?”他用一种傲慢的腔调问。
王太弟夫人冷静地解释说,每一次男主人出现时,家里的人出于尊敬都是要回避的。
说这些话时,她面部的表情是这么滑稽古怪,使得德·吉什和马尼康忍俊不禁,不由得笑出声来。王太弟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阵狂笑感染了王太弟自己,他不得不坐了下来,因为一发笑,他的庄严就完全失去了。
他终于止住了笑,但是他的愤怒却在增加,他仍然怒气冲天,他对自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比他看到别人笑更加恼火。
他圆睁着双限,瞪着马尼康,却不敢向德·吉什伯爵发火。
可是看到他做出一个十分气恼的手势,马尼康和德·吉什也都退出去了。
这样就留下王太弟夫人一个人,她伤心地开始收拾她的珍珠,不再笑了,话也不说了。
“我很高兴地看到,”公爵说,“人们在您这儿待我象外人一样,夫人。”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路上,他碰到了蒙塔莱,她在候见室里守候着。“看到您很高兴,”他说,“不过最好在门口看到您。”
蒙塔莱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亲王殿下对我讲的话我不太明白,”她说。
“我说的是,小姐,当你们在亲王夫人房间里一起欢笑时,闯进去的人是不知趣的。”
“亲王殿下这样想,这么讲,大概不是为了自己吧?”
“正相反,小姐,我正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讲的,我正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想的。当然,我没有理由为对我这种接待感到高兴。怎么,当有一天在夫人家里,也就是在我自己家里,有人相聚在一起弹琴作乐时,当有一夭我打算散散心时,大家却避开了……竟有这样的事!那么说大家怕看见我了,所有的人看到我都跑了?……那么当我不在时他们做坏事了?……”
“不过,”蒙塔莱接着说,“今天的事,殿下,和其他日子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大家每天都这么寻欢作乐?”
“嗯,是的,殿下。”
“每天都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些人?”
“完全一样的,殿下。”
“那么每大都拨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殿下,六弦琴是今天才弹的,可是,当我们不弹六弦琴时,我们就拉小提琴或者吹笛子,女人们没有音乐会感到烦闷的。”
“该死的!那么男人们呢?”
“哪些男人,殿下?”
“德·吉什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和其他人。”
“都是殿下家里的人。”
“对,对,您说得对,小姐。”
于是亲王回到自已房间里,十分惆怅,他没有照镜子,就一屁股坐进了安乐椅里。
“骑士会在哪儿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有一个仆人在亲王身旁。
他的话被他听到了。
“没有人知道,大人。”
“仍旧是这个回答!……谁要再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就赶走他。”
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后,都从王太弟房里逃走了,就象那些人从王太弟夫人那儿逃走一样。
这时,亲王气愤到了极点,他一脚踢在一个放饰物的小柜上,柜子在地板上滚了几下,跌得粉碎。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走向陈列柜,把一个珐琅盘子、一只斑岩水壶、一座青铜枝形烛台,一一掀翻,这些东西摔倒时发出一阵骇人的响声。所有的人都出现在门口。
  “殿下想要什么?”侍卫队长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奏乐,”殿下咬牙切齿地说。
侍卫队长派人去寻找亲王殿下的医生。
  但在医生来到之前,马利科尔纳来了,他对亲王说:
  “殿下,德·洛林骑士先生跟我来了。”
  公爵看着马利科尔纳,朝他微微一笑。
  骑士果然进来了。

第一〇五章 德·洛林先生的嫉妒

  奥尔良公爵一眼看到德·洛林骑士,不由得发出一声满意的叫唤。
“这就好了!”他说,“他们是交上什么好运才看到您的?您没有象人们说的那样失踪了?”
“嗯,是的,殿下。”
“因为一时任性?”
“一时任性!我,跟殿下任性?尊敬……”
“把尊敬丢到一边去吧,你一直缺少尊敬。我宽恕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因为我对殿下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
“你解释一下好吗?”
“殿下身边有一些非常知情解趣的人,是我永远无法相比的。我觉得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我就退出了。”
“这样的小心谨慎毫无道理,你不愿和他们抗衡的那些人是谁?吉什吗?”
“我不提任何人的名字。”
“这是荒谬的!吉什妨碍你了?”
“我没有讲这个,殿下,不要叫我说了,您完全知道德·吉什是我们的好朋友。”
“那么是谁呢?”
“发发慈悲吧,殿下,我们不要再讲下去了,我求求您。”
骑士完全知道越不解释清楚,人的好奇心就越重,就象越不给水喝就越感到口渴一样。
“不,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不见了。”
“那好!我来跟您讲,但您不要从坏的方面理解。”
  “讲吧。”
“我发现我妨碍别人。”
“谁?”
“王太弟夫人。”
“怎么回事?”公爵吃惊地说。
“这非常简单:夫人可能嫉妒您非常愿意对我保持的厚爱。”
“她向你表示了?”
“殿下,王太弟夫人从不和我讲话,特别从某一个时候以来。”
“什么时候?”
“从德·吉什先生比我更能使她高兴以后,她整天接待他。”
公爵脸红了。
“整天……这话是什么意思,骑士?”他严肃地问。
“您看殿下,我使您不愉快了,我早就料到了。”
“您并没有使我不愉快,不过您说这些事情稍微匆忙了一点,什么原因使夫人偏爱吉什超过您。”
“我什么也不再说了,”骑士说着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相反,我听懂您要讲的话了。假如您退出是为了这个,那么您是非常嫉妒的了?”
“有爱就有嫉妒,殿下。难道殿下不嫉妒夫人吗?假如殿下看到整天有某一个人在夫人身边,而这个人得到特殊优待,难道就不感到不安吗?人们爱他的朋友就象爱他的情人。而亲王殿下有一次使我得到巨大的荣誉,把我称为您的朋友。”
“对,对,但这里面还有一个不明确的字眼,骑士,您谈话很糟糕。”
“什么字眼,殿下?”
‘您说的‘特殊优待’……‘优待’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殿下,”骑士带着极其天真的样子说,“这样.比如,当一个丈夫看到他的妻子专门叫某个男人陪着她;当这个男人常常单独在她的床边,或者在她的马车门口;当在他的妻子的裙子周围总是有一个小小的位置为了这个男人准备着;当她的花束和他的饰带是同样颜色的;当在套房里演奏音乐,在内室里用夜宵;当丈夫出现时他妻子房间里顿时寂然无声;当丈夫发现一星期前他觉得微不足道的人突然变成了最殷勤、最体贴的同伴……那么……”
“那么,把话讲完。”
“那么,我说,殿下,一个人可能是嫉妒;但是所有这些细节都是不合适的,跟我们的谈话毫无关系。”
公爵不安起来,明显地他在苦苦思索。
“您没有向我讲,”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您不告而别。刚才您说这是为了怕妨碍别人,您甚至还说王太弟夫人喜欢和一个叫德·吉什的人经常往来。”
“哎哟!殿下,我没有讲这个。”
“恰恰相反。”
“不过,就算我讲了,我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总之,您大概看到了什么事情?”
“殿下使我很为难。”
“没有关系:请讲吧。假如您讲的是真话,您为什么要为难?”
“我一直是讲真话的,殿下,但是当我是在重复其他人的讲话时,我总是犹豫的。”
“啊!您重复……那么似乎别人已经讲过了?”
“我承认是别人对我讲的。”
“谁?”
骑士装出一副几乎是激愤的样子。
“殿下,”他说,“您提了一个难题给我,您象审问一个被告似地审问我……这些风言风语在一个绅士耳朵边掠过时是不会停留在耳朵里面的。殿下却要我把传闻扩大成一件大事。”
“总之,”公爵恼怒地叫道,“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就是您是因为听到这个风声才离开的。”
“我必须讲真话:有人对我讲了德·吉什先生经常待在夫人身边献殷勤,再没有别的了。这种娱乐是无害的,我重复一遍,再说,也是允许的。不过,殿下,不要不公正,事情别做过了头,这不关您的事。”
“有人谈论德·吉什经常对夫人献殷勤,这还不关我的事?……”
“不,殿下,不,我对您讲的话,我还要向德·吉什本人讲,他讨好夫人的行为我都是从好的方面去看的,我也要把这些话向夫人本人讲。只不过您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被人认为是我嫉妒,是为了邀宠,实际上我只是为了友情。我了解您的弱点,我了解当您在爱的时候,您是专一的。您爱王太弟夫人,可是,谁不爱她呢?请仔细听我讲:王太弟夫人看中您朋友中最漂亮、最吸引人的一个,她为了这个人将要影响您,使得您疏远其他人。您的轻视会使我死去,王太弟夫人的轻视已经够受的了。我因此打定了主意,殿下,让位给我羡慕他幸福的那个受宠爱的人,同时公开声明对他怀有一种真诚的友情和一种真诚的钦佩。好了,对这个解释您有什么要反对的呢?他是一个高尚的人吗?他的为人够得上是一个正直的朋友吗?请您无论如何回答我,您是那么严厉地问过我的。”
公爵坐着,他两只手抱着头,揪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一阵沉寂,使得骑士能够判断他这番花言巧语的全部效果,然后,殿下又站了起来。
“喂,”他说,“坦率一些。”
“我从来就是坦率的。”
“好!您知道我们已经注意到有关这个怪僻的白金汉的某些事情了。”
“啊!殿下,不要指责夫人,否则我就要向您告辞了。怎么?您怎么会这样想的?怎么,您疑心了?”
“不,不,骑士,我不疑心夫人,但毕竟……,我看……我比……”
“白金汉是个疯子!”
“完全是您使我看清楚了这个疯子。”
“不!不!”骑士急忙说,“这不是我使您看清楚的,这是德·吉什。哎呀,我们不要搞错了。”
他笑起来,笑声尖得象一条游蛇发出的咝咝声。
“对,对,确实……您讲了几句话,不过,吉什显得最最嫉妒。”
“我非常相信,”骑士以同样的口吻继续说,“他为祭坛和家庭在斗争。”
“你说什么?”公爵急切地说,他由于这个恶毒的玩笑非常气愤。
“当然罗,德·吉什先生不是您家里的首席绅士吗?”
“总之,”公爵说,他稍微冷静了一点,“白金汉的这种感情那时已被觉察了吧?”
“当然!”
“那么,有人说德·吉什先生的这种感情也同样被觉察了?”
“殿下,您又来了;没有人说德·吉什先生有这种感情。”
“这好!这好!”
“您看,殿下,最好让我避开,这比用我的疑虑想象要好上一百倍。亲王夫人会把我的疑虑看成是罪恶,而她可能是有道理的。”
“你去做什么,你?”
“一件有道理的事情。”
“什么事惰?”
“我再也不会去注意这些新的享乐主义者的集会,这样的话,这些风言风语可能平息下去。”
“我再看看,再考虑一下。”
  “噢,您有的是时间,危险不大。而且,问题既不在于危险也不在于感情,问题在于我的一种担心:我已经看到您对我的友谊的减弱。自从您坚决而又亲切地把您的友谊给我之后,我脑袋中就不再有另外的想法。”
  公爵摇摇头,好象是在说:“假如你没有什么想法,我,我却有的。”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殿下派人通知王太弟夫人。他得到的回答是王太弟夫人不能来参加他们的盛宴,她在自己房内吃午饭。
“这不是我的过错,”公爵说,“早晨撞上了他们的音乐会,我嫉妒了,人家就跟我赌气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吃午饭了,”骑士叹了一口气说,“我替吉什惋惜。”
“哦,德·吉什赌气时间不会很长的,他脾气很好。”
“殿下,”骑士突然说,“我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刚才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可能刺激了殿下而且使殿下不安。我来做一个调停人是合适的……我去找伯爵,把他重新带来。”
“啊!骑士,你的良心真好。”
“您这样说好象很惊讶的样子。”
“当然罗!你不是所有日子都是这么好心肠的。”
“可能是,不过我知道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您得承认。”
“我承认。”
“殿下是否乐意在这里稍等我片刻?”
“我很乐意,去吧……我将要试穿一下我去枫丹白露穿的服装。”
骑士出去以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手下人叫来,好象是向他们交待各种任务。
大家都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了,但他把他的亲随留了下来。
“能不能有办法,”他说,“马上知道德·吉什先生在不在王太弟夫人房间里。你看,有什么办法?”
“容易得很,骑士先生,我去问马利科尔纳,他会从德·蒙塔莱小姐那儿打听到的。不过我必须说明,询问可能落空,因为德·吉什先生手下的人全都走了:主人大概也和他们一同走了。”
“不过,去打听一下吧。”
十分钟不到,那个亲随就回来了,他把他的主人神秘地拉到一个仆人用的楼梯上,叫他走进一个窗户朝着花园的小房间。
“什么事情?”骑士说,“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请看,先生,”这个亲随说。
“看什么?”
“请看那棵栗树下面,往下看。”
“好……啊!我的天!我看见马尼康,他在等人;他等谁呢?”
“只要您有耐心,您就会看到他等的是谁……那儿!现在您看到了吗?”
“我看到一个、两个、四个乐师和他们的乐器,在他们后面,德·吉什亲自督促着,但是他在那儿做什么呀?”
“他在等人家给他打开女官们用的楼梯的小门,从那儿上去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在王太弟夫人房间里吃午饭时将有一场新的音乐会。”
“你讲的这些简直妙极了。”
“不是吗,先生?”
“这些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跟你讲的吗?”
“他亲口讲的。”
“那么他喜欢你了?”
“他喜欢先生。”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成为先生家里的人。”
“该死!他会成功的,这件事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给我的就是卖给您的秘密,先生。”
“我为此付给你一百个皮斯托尔,拿去!”
“谢谢,先生……您看,那扇小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在叫这些乐师进去……”
“这是那个蒙塔莱吧?”
“小声一点,先生,不要叫出这个名字;说到蒙塔莱也就是说到马利科尔纳。假如您和一个闹翻了,您就会得罪另一个。”
“好,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也什么都没有收到,”这个仆人边说边把钱袋拿走。
骑士确实有把握德·吉什已经进去了,就回到王太弟这儿来,他发现亲王穿着华丽的衣服,风度翩翩,喜气洋洋。
“大家说,”他叫了起来,“国王用太阳做纹章;真的,殿下,这对您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吉什呢?”
“找不到,他逃了,他突然无影无踪了。您早晨的怒骂把他吓走了。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他。”
“唔!他可能,这个有点失常的脑袋,可能搭驿车去他的家乡了。可怜的孩子!我们以后再把他叫回来,走,吃饭去。”
“殿下,今天是个主意繁多的日子,我还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殿下,王太弟夫人和您赌气,而她是有理的。您必须回报一下,去和她一起吃饭吧。”
“哎哟!这是一个软弱的丈夫的作为。”
“这是一个好丈夫的作为。亲王夫人烦恼起来,她要一个劲儿地哭的,她可能把眼睛都哭红了。叫妻子眼睛哭红的丈夫是可恨的。去吧,殿下,去吧!”
“不,我已命令把饭开在这儿了。”
“算了,算了,殿下,我们会懊悔的。知道王太弟夫人孤孤单单的,我就要伤心。您,尽管您想多么凶狠,您会叹气的。请带我去夫人那儿吃午饭,这将是一次奇袭,我担保我们会因此而感到高兴。今天早晨是您错了。”
“很可能。”
“不是什么可能,这是事实。”
‘骑士,骑士,您的建议不好。”
“我的建议是好的,您现在处于优势,您穿金丝绣的深紫色的外衣真是太配了。要征服王太弟夫人用男人的身份还不及用手段,嗯,殿下。”
“您使我下了决心,我们走吧。”
公爵和骑士从他的套间走出,向亲王夫人的套间走去。
骑士在他的仆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叫人守在小门口!不准任何人从那儿溜走!快跑。”
  他跟在公爵的后面,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前庭。
  看门人要去通报。
  “大家都不要动,”骑士笑着说,“殿下要来一次奇袭。”

第一〇六章 亲王嫉妒德·吉什

  王太弟象那些怀着好意、以为自己的出现可以使人高兴的人,或者象那些希望出其不意发现某种秘密的可怜的嫉妒者一样,突然闯了进来。
王太弟夫人正陶醉在乐曲的开头几小节中,象一个疯子似地在跳舞,把已经开始的午饭丢在一旁。
她的舞伴是德·吉什先生,他两条胳膊悬在半空,双眼半闭,两膝贴地,就象那些眼神淫荡、姿态温柔的西班牙舞蹈家。
亲王夫人带着同样的微笑和同样的撩人的魅力围着他转。
蒙塔莱欣赏着。拉瓦利埃尔坐在一个角落里,神态迷惘地注视着。
简直无法表达王太弟的出现对这群得意忘形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同样也无法表达亲眼见到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对菲力浦产生的影响。
德·吉什伯爵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亲王夫人呆呆地保持着她原来的步伐和姿势,说不出一句话来。
德·洛林骑士笑嘻嘻地背靠着门框,象一个在一旁天真地欣赏的人那样微笑着。
亲王面色苍白,他的手和腿抽搐着,这是使在场的人心惊胆战的第一个征兆。随着跳舞的喧闹声的结束,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德·洛林骑士利用这个间隙来分别向亲王夫人和德·吉什致敬。在他屈膝致敬的时候,装着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家庭的男女主人一样。
王太弟也走上前来了。
“我非常高兴,”他用嘶哑的声音兑,“我到这儿来,原以为会看到您在生病或在伤心,我却看到您又在寻欢作乐了。说实话,真是非常幸运!我的家变成人间乐园了。”
他转身朝德·吉什说:
“伯爵,我不知道您是一位这么出色的舞蹈家。”
然后,又转向他妻子这边:
“请待我好一点,”他略带伤感地说,这种伤感掩盖了他的愤怒,“以后只要有人在您这儿玩乐,就请邀请我……我是一个完全被抛弃了的亲王。”
德·吉什重新恢复了镇定,带着一种天生就的、恰如其分的骄傲说:
“殿下非常清楚,我整个生命是听候殿下支配的。当需要献出它时,我随时准备好献出它。今天需要我随着小提琴跳舞,我就跳舞。”
“您说得有理,”亲王冷冰冰地说,“然而,夫人,”他接着说,“您没有察觉到您的这些贵妇人把我的朋友都抢走了吗?德·吉什先生不是属于您的,夫人,他是我的。假如您希望吃饭时没有我,您有您的贵妇人;当我一个人吃饭时,我有我的绅士,不要把我搞得一无所有。”
亲王夫人感到了他话里有责备和教训的意味。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一直红到眼睛。
“先生,”她说,“我在来到法兰西宫廷里的时候,不知道象我这样身分的公主王妃会被看成仿佛是土耳其女人。我不知道在这儿女人是不准见男人的,不过,既然这是您的意志,我会在这方面服从您。假如您要在我窗户上装上栅栏,请别感到为难。”
这个迅速有力的反击,使得德·吉什和蒙塔莱笑了起来,可是使亲王心中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本来他的大部分怒火已经在刚才的谈话中消失了。
“很好!”他抑制住怒气说,“在我家里,别人居然是这样尊重我的!”
“殿下!殿下!”骑士在王太弟耳边低声叫着,使得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在劝亲王克制。
“走!”公爵只说了一个字作为回答,一面拉住他猛然地就地一转身,几乎撞着了王太弟夫人。
骑士随着他的主人一直走到他的套间里,亲王刚一坐下,就大发脾气。
骑士抬起头,两眼朝天,合着双手,一言不发。
“你的意见呢?”亲王叫道。
“关于哪一方面的,殿下?”
“关于这儿发生的一切。”
“啊,殿下,这是严重的。”
“这是可恨的!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您瞧,这是多么不幸!”骑士说,“我们本来指望在白金汉这个疯子走了以后能得到安宁。”
“可是现在却更坏!”
“我没有这样说,殿下。”
“不,可我是这样说的,因为白金汉连我们刚才看到的事的四分之一也决不敢做出来。”
“究竟什么事啊?”
“躲起来跳舞,假装身体不舒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饭。”
“哎哟!殿下,不是!不是!”
“是的!是的!”亲王激动地叫起来,就好象任性的孩子,“不过我不会长时期忍受下去的,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会宣扬开……”
“那当然!别人看到我并不感到拘束,我自己又何必感到拘束?在这儿等着我,骑士,等着我!”
亲王在隔壁房间消失了,他去问掌门官,打听王太后是否从小教堂回来了。
奥地利安娜是幸福的,和平重新回到她的家庭中来了。在年轻的君主的统治下,人民全感到高兴;一些大事都安排得很好;国库收入增加;对外和平巩固。一切都对她预示着有一个平静安宁的未来。
她有时还在想起那个她象母亲一般接待他,又象后娘一样撵走他的可怜的年轻人。
一声叹息结束了她的沉思。奥尔良公爵突然走进她的房间来了。
“我的母亲,”他一面叫着一面急忙合上门帘,“事情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奥地利安娜抬起她美丽的眼睛朝着他,带着一种水远不变的温柔语调说:
“您想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我想要说关于亲王夫人的事。”
“您的妻子?”
“是的,我的母亲。”
“我想一定是这个疯子白金汉向她写了什么告别的信了。”
“真是!我的母亲,就只和白金汉有关系吗?”
“那么和谁有关系呢?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毫无道理地成了您嫉妒的对象,而我相信……”
“我的母亲,亲王夫人已经把德·白金汉先生换掉了。”
“菲力浦,您讲的是什么话?您讲的这种话是轻率的。”
“不是轻率的,不是轻率的,亲王夫人干了这样的好事,以致我仍然在嫉妒。”
“嫉妒谁呢?我的天!”
“怎么,您还没有觉察?”
“没有。”
‘您没有看到德·吉什先生成天在她那儿,总是和她呆在一起?”
王太后拍掌笑起来。
“菲力浦,”她说,“您这不是缺点,简直是一种毛病。”
“缺点也罢,毛病也罢,夫人,我为此痛苦。”
“而您想要人来治愈仅仅存在于您想象中的毛病吗?您要人赞成您那毫无根据的嫉妒么?”
“好吧,您过去为那位说的话,您又要为这一位说了。”
“这是因为,我的儿子,”王太后冷冷地说,“您过去为那一位做的事,您又要为这一位做了。”
亲王有点愠怒地弯了弯腰。
“假如我举出事实来,”他说,“您相信吗?”
“我的儿子,对于嫉妒以外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您,不需要引证什么事实。但是,对于嫉妒方面的事情,您绝不要指望我相信。”
“那么,这等于陛下命令我缄口不语,并且叫我置身事外了?”
“决不是这样,您是我的儿子,我必须象一个母亲那样宽容您。”
“哦!您的意思是说,您必须象宽容一个疯子那样宽容我。”
“不要夸大其辞,菲力浦,请注意不要在我面前把您的妻子描绘得好象是一个寡廉鲜耻的人!……”
“但有事实!”
“您说,我听着。”
“今天早晨十点钟,人们在亲王夫人房间演奏起音乐来了。”
“这算不了什么。”
“德·吉什先生单独和她在一起谈话……噢!我忘了跟您讲,一个星期以来,他简直象影子一样不离开她。”
“我的朋友,假如他们要做坏事,他们是要躲起来的。”
“好啊!”公爵叫起来,“我就料到您会这样讲,请您牢记您刚才讲的这句话。今天早晨,我说,我对他们突然袭击了一次,并且表示了我的强烈不满。”
“您要相信,这样做也足够了,甚至还有点过分了。这些年轻的妇女全是疑心重重的。责备她们做了她们没有做过的坏事,这往往就是告诉她们可以去做这种坏事。”
“好,好,请等一等。请您也记住您刚才讲的话,夫人:‘今天早晨的教训已经足够了,还有,假如他们要做坏事,他们是要躲起来的。’”
“我讲了。”
“不一会以后,我因为早晨脾气暴躁而感到懊悔,同时知道德·吉什赌气回家了,我就到亲王夫人那儿去。您猜我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又在演奏音乐了,跳舞了。而吉什呢,人家却把他藏在那儿。”
奥地利安娜皱了皱眉头。
“这是不谨慎的,”她说,“亲王夫人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
“吉什呢?”
“一样……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很放肆的话。”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的,菲力浦?”
“我认为我被人耍了,白金汉只是个借口,而真正的罪犯,就是这个吉什。”
安娜耸了耸肩膀。
“还有呢?”
“我要吉什象白金汉一样从我家里滚出去,要把这个要求向国王提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亲自负责处理这件事,夫人,您是这么富有才智,又崇高善良。”
“我绝不做这件事。”
“怎么,我的母亲?”
“听着,菲力浦,我不是每天都训人的,我对青年有些威望,但我不能施展这个影响而又不失掉他们;何况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德·吉什先生是有罪的。”
“他使我讨厌。”
“这是您的事。”
“好,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亲王激动地说。
安娜不安地望望他。
“您要做什么?”她说。
“下一次我再在家里发现他,我就叫人把他淹死在我的水池里。”
这句凶狠的话说出以后,亲王等待着一个吃惊的反应,但王太后却毫无表情。
“您就这样去干吧,”她说。
菲力浦软弱得象一个女人,他开始嚎叫起来。
“人家欺骗我,没有一个人爱我,连我的母亲也跑到我敌人那儿去了。”
“您的母亲比您看得远,她不想替您出主意,因为您不听。”
“我要到国王那儿去。”
“这就是我要建议您去做的。我在这儿等待陛下,现在是他来看我的时候,您可以把情况说明一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菲力浦就听见前厅的门响亮地打开了。
他害怕起来。他听出这是国王的脚步,国王的鞋底在地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公爵从一个小门逃出去,让王太后去代他打交道。
奥地利安娜笑了起来,当国王走进来时她还在笑着。
国王非常亲热地问候身体已经很衰弱的王太后的健康情祝。他也是来告诉她去枫丹白露旅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看到她在笑,他放下心来,自已也笑着问她什么事情好笑。
奥地利安娜抓住他的手,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声音说道:
“您知不知道我以自己是个西班牙人而骄傲吗?”
“为什么,夫人?”
“因为西班牙人至少要比英吉利人强。”
“请您解释一下。”
“从您结婚以来,您没有一点什么需要责备王后的吧?”
“没有,当然没有。”
“您结婚到现在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您的弟弟和您相反,他结婚才十五天……”
“怎么了?”
“他已经第二次埋怨亲王夫人了。”
“怎么,还是因为白金汉?”
“不是的,是另外一个。”
“谁?”
“吉什。”
“有这回事!不过这是亲王夫人一次卖弄风情吧?”
“我想是这样的。”
“我可怜的弟弟!”国王笑着说。
“据我看,您是原谅这种卖弄风情的吧?”
“是的,对亲王夫人来说是这样,亲王夫人实际上并不是卖弄风情。”
“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您的弟弟简直因此失去理智了。”
“他要怎样?”
“他要叫人淹死吉什。”
“这太过分了。”
“您不要笑,他气得要发狂了,您想想办法吧。”
“为了搭救吉什,我情愿。”
“哎哟!假如您的弟弟听到您讲的话,他会阴谋反对您的,就象您的王叔反对您的父王一样。”
“不会的,菲力浦极其爱我,我也极其爱他,我们象好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他的要求主要是什么?”
“就是要您禁止亲王夫人卖弄风情,禁止吉什献殷勤。”
“别的没有了么?我弟弟对王权的想法多崇高啊……改造一个女人!还说要改造一个男人!”
“您准备怎么办呢?”
“跟吉什讲一声,他是个有头脑的孩子,我会说服他。”
“亲王夫人呢?”
“这比较困难,一两句话是不够的,我得准备一番大道理,再去规劝她。”
“事情很急。”
“啊!我尽量抓紧去做。我们下午要排练芭蕾舞。”
“您在跳舞时规劝她吗?”
“是的,夫人。”
“您有把握能使她转变吗?”
“我要用信心或热情彻底清除邪恶。”
“太好了。请不要把我牵连到这里面去,否则亲王夫人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我是她婆婆,我必须和儿媳生活在一起。”
“夫人,这一切将由国王来负责,唔,我考虑……”
“考虑什么?”
“我到亲王夫人那儿去找她是不是更好些?”
“这稍嫌郑重了一些。”
“是的,不过对一个说教的人来说,郑重一些并非不合适,而且芭蕾舞的小提琴声可能把我要讲的道理吞掉一半。再说,得阻止我弟弟的某些激烈的行动……事不宜迟……亲王夫人在家吧?”
“我想总在家里。”
“他诉的什么苦,请您说说看。”
“就是两句话,没完没了的音乐会……吉什整天围着她转……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或者什么阴谋……”
“证据呢?”
  “什么证据也没有。”
“好,我到亲王夫人那儿去了。”
国王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华丽的服饰和象他的金刚钻一样容光焕发的面孔。
  “她有点儿疏远亲王了吧?”他说。
  “唉!水火是绝对不能相容的。”
  “够了,我的母亲,我吻您的手一法兰西最美的手。”
  “祝您成功,陛下……做您的家务调停人去吧。”
  “我不使用使者,”路易说,“也就是对您说我会成功的。”
  他笑着走出去,一路上细心地掸去身上的尘土。

第一〇七章 调停人

  当国王在亲王夫人处出现时,亲王夫妻吵架的消息已经在廷臣中间传遍了,大家都惴惴不安。
一场有关这件事的风暴正在形成。德·洛林骑士正得意地在这一群群人中间,分析着这场风暴的每个因素,他扩大那些最弱小的因素,怀着他的不良意图操纵着那些最强大的因素,以产生尽可能恶毒的效果。
正如奥地利安娜预料的那样,国王的到来给这件事增加了严肃的气氛。
在一六六二年,王太弟对王太弟夫人不满,以及国王介入了王太弟的私事,这不是一件小事。
因此人们看到那些围在德·吉什伯爵周围的最大胆的人,一看见国王进来就害怕地离开他了。伯爵本人也和大家一样有点恐慌,一个人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
国主象他习惯做的一样一面打着绍呼,一面走进王太弟夫人的套间。宫廷贵妇们在长廊里他经过的地方排成长列向他致敬。
陛下尽管是心事重重,可是他仍然以主子的目光向排列在两边的年轻而动人的女人扫了一眼,她们都端庄地低垂着眼帘。
所有的人都因为国王投射来的目光脸红了,唯独一个人例外。她丝一样柔软光滑的长发卷成环形,衬托在世间最美的皮肤上。这个例外的人面色苍白,几乎支持不住了,尽管她的同伴用胳膊肘不住地在顶她。
这是拉瓦利埃尔,蒙塔莱在低声给她打气。蒙塔莱自己的勇气是绰有余裕的。
国王不禁掉过头来看了一下,这一来所有已经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了,只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人呆着不动,好象她身上仅剩的力量和智慧都已经耗尽了。
走进王太弟夫人的房间,路易发现他的弟媳妇半躺在她的小房间里的坐垫上。她站起来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同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为她得到的荣誉而表示感激的话。
接着她就坐下了,虚弱得支持不住,这种虚弱大概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的双颊上带着娇媚动人的颜色。而她的眼睛由干不久前淌了一点眼泪,仍旧是红红的,不再有光泽了。
国王一坐下,凭着他特有的准确的观察力,发现这个房间里的紊乱,同时他从亲王夫人的脸上,捉摸到一种同样的紊乱的神情,他用调皮的语气说:
“我的妹妹,您说我们今天什么时间排练芭蕾舞好?”
王太弟夫人无精打采地慢慢地摇了摇她那迷人的头,说道:
“哦!陛下,请免掉我这一次排练吧,我正要叫人禀告陛下,今天我不能排练了。”
“什么!”国王略显吃惊的样子说,“我的妹妹,您不舒服么?”
“是的,陛下。”
“那么,我叫人去把您的医生找来。”
“不用了,因为那些医生对我的病无能为力。”
“您吓坏我了!”
“陛下,我想请求陛下允许我回英国去。”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
“回英国去!您讲的是心里话吗,夫人?”
“我是不得已才讲的,陛下,”亨利四世的外孙女果敢地说。
她美丽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这件事我很遗憾不得不向陛下吐露真情:我觉得我在陛下的宫廷里太不幸了,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夫人!夫人!”
国王挪到她身边。
“请听我说,陛下,”这个年轻的女人继续说,她已渐渐地用她的美貌和灵敏的气质打动了对方,“我对受苦已经习惯,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受到羞辱,遭到蔑视。啊!请陛下不要阻止我吧!”说到这儿,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国王脸红了。
“而我想,我可以相信天主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降生的,我一个强有力的国王的女儿。可是,既然天主打击了我父亲的生命,他当然可以打击我的骄傲。我非常痛苦,我也使得我的母亲非常痛苦,但是我保证,万一天主使我回到独立自主的地位,即使做一个靠劳动获取面包的民间女工,我也不会再受丝毫被侮辱之苦。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又重新得到了符合我地位和出身的财产,我又登上了王位的阶梯,我以为和一个法兰西亲王结亲,我将在他身上得到一个亲戚,一个朋友,一个同等的人,但我发现我得到的却是一个主人;因此,我感到气愤。陛下,我的母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您是我尊敬的,我……爱的人……”
国王战栗了,再没有任何声音比最后这句话更悦耳了。
“您,我想,陛下是知道一切的。既然您到我这儿来了,您或许会了解我的。即使您不来,我也会到您那儿去的。我要的是准许我自由地离开。我信赖您的高尚正直,您是一个杰出的人,您能为我辩白并保护我。”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他已经被这种激烈的进攻征服了,“您可曾认真地考虑过您设想的计划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吗?”
“陛下,我没有考虑,我感觉得到。我被人家攻击,我本能地回击,就是这样。”
“不过人家对您怎么了呢?嗯。”
大家可以看到,亲王夫人刚才通过这种女人特有的手段,避免了任何责备,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责,她由被告变成了原告。这是一个说明她确凿有罪的迹象。但是任何女人,甚至最不机灵的女人,也懂得利用这种明显的罪恶来取得胜利。
国王忘掉了他到她这儿来为的是向她讲“您对我的弟弟怎么了呢”这句话的,他讲的话却变成了“人家对您怎么了呢?”
“人家对我怎么了?”王太弟夫人说,“啊!只有女人才了解,陛下,人家叫我哭了。”
她用一只指头—世间再也找不出这样一只象珍珠般洁白细腻的指头—指着自己含着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她又哭起来了。
“我的妹妹,我求求您,”国王说着又向前挪了挪,到她身边拉住她湿润而又颤动的手。她让他抓着。
“陛下,人家起先不让我哥哥的一个朋友留在这儿。米罗德·德·白金汉对我来说是一个可爱有趣的客人,一个懂得我的习惯的同胞,我几乎要说是一个伙伴,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另一些朋友在我的圣詹姆斯宫旁边美丽的河畔共同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日子。”
“不过,我的妹妹,维利尔斯爱上了您吗?”
“完全是借口!”她神色庄严地说,“德·白金汉是不是爱上我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有一个男人爱我,难道有什么危险吗?……啊!陛下,只被一个男人爱是不够的。”
她又笑起来,笑得这么温柔,这么调皮,使得国王感到他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总之,是不是我的弟弟嫉妒了?”国王打断她的话说。
“对,我同意这个看法,就是这个原因。而人家却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
“撵走!……啊!不是的。”
“驱逐,排斥,撵走,随您喜欢怎么说,陛下。一个欧洲第一流的绅士就由于一个眼色或者一束鲜花,象一个乡巴佬一样眼睁睁地披迫离开法兰西国王的宫廷,路易十四的宫廷。这和最高雅的宫廷是不相称的……对不住,陛下,我忘记了我这样说冒犯了您至高无上的权威。”
“肯定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的……我非常喜欢他。”
“不是您?”亲王夫人巧妙地说,“啊,太好了!”
她加重了“太好了”这几个字的语气,就好象她说的是“倒霉”这两个字。
有几分钟时间寂静无声。
接着她又说道:
“德·白金汉先生走了……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和被谁……我原来以为可以得到清静了……并没有……现在亲王找到另一个借口,这就是……”
“这就是,”国王嬉皮笑脸地说,“另一个人出现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您漂亮,夫人,人家总是要爱您的。”
“那么,”亲王夫人叫道,“我只有让孤独伴着我了。哦,这正是人家所希望的,这正是人家准备让我这样的。可是不行,我宁可回伦敦去。在那儿,人们了解我,人们看得起我。我有我的朋友,用不着担心人们敢把他们称为我的情人。呸!这是一种可耻的猜疑,而这种猜疑竟来自一个绅士!哦!自从我看到亲王在我面前显得好象是个女人的暴君以来,他在我头脑里就毫无地位。”
“好啦!好啦!我的弟弟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爱您。”
“爱我!亲王爱我?哎哟!陛下……”
她哈哈大笑起来。
“亲王永远不会爱一个女人,”她说,“亲王非常爱他自己。不!我是不幸的,亲王的嫉妒是最坏的一种:没有爱情的嫉妒。”
“不过您得承认,”国王说,他在这场变化多端而又热烈的谈话中开始激动起来,“您得承认吉什爱您。”
“噢!陛下,我一点都不知道。”
“您应该看到的,一个爱您的人总要流露感情的。”
“德·吉什先生没有流露过。”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您在为德·吉什先生辫护。”
“我!我为德·吉什先生辩护?啊!陛下,我真不幸,连您也来怀疑我了。”
“不是,夫人,不是,”国王赶紧说,“您不要难过。哎哟!您哭了!我求求您,冷静些。”
她还是哭,好几滴很大的泪珠滚落在她的手上。国王捧住她的一只手,吮吸上面的一滴泪水。
她这么悲伤又这么温柔地看着他,使得他心慌意乱。
“您对吉什一点没有什么吗?”他的不安已经超过他的调解人的身分了。
“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么,我就能让我弟弟放心了。”
“唉!陛下,什么也不能使他放心,您别相信他是嫉妒。亲王听了别人的坏话,他又生性多疑。”
“当关系您时,人家是会这样的。”
亲王夫人眼睛垂下,缄默不语。国王也象她一样。他始终抓着她的手。
这一分钟的静默好象一个世纪那么长。
亲王夫人温和地抽回她的手。她今后的胜利是肯定无疑的了。她可以为所欲为。
“亲王埋怨,”国王嗫嚅地说,“您喜欢个人社交,不大喜欢和他谈话,和他在一起活动。”
“陛下,亲王整天就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要不就是和德·洛林骑士先生一起搞一些和女人过不去的恶毒的阴谋,他就是这样消磨日子的。”
“啊!您讲得过分一些了。”
“我讲的是事实,请您观察好了。陛下,您会看到我究竟有没有道理。”
“我会观察的。不过,在这段时间里,给我弟弟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使他满意呢?”
“我走好了。”
“您总是讲这种话!”国王冲动地嚷起来,他以为十分钟以来已经产生了变化,就是亲王夫人的整个思想已全部改变了。
“陛下,我在这儿不再可能得到幸福,”她说,“德·吉什先生妨碍了亲王,人家也要叫他离开吗?”
“假如有必要,为什么不能?”路易十四笑着回答说。
“那好!在德·吉什先生之后呢?……再说,我会怜惜他的,我预先通知您,陛下。”
“啊!您怜惜他?”
“当然罗,他可爱,他对我友好,他使我消愁解闷。”
“啊,要是亲王听到您讲这种话怎么办!”国王不高兴地说,“您知不知道我绝不承担使你们和好的责任?我甚至连想都未想过。”
“陛下,眼下您能禁止亲王不嫉妒一个偶然碰到的任何人吗?我十分清楚德·吉什先生不是一个偶然碰到的人。”
“又来了!我告诉您,作为一个好兄长,我将厌恶德·吉什先生。”
“啊!陛下,”亲王夫人说,“我恳求您,不要被亲王的好恶所影响,保持您国王的身分。这样对您,对大家都更好些。”
“您是个值得崇拜的爱嘲笑人的女人,夫人,我知道甚至这些被您嘲笑的人都崇拜您。”
“而这就是为什么,您,陛下,我当作我的保护人的您,将要去同那些迫害我的人站到一起的原因,”亲王未人说。
“我,迫害您的人?但愿不要这样才好!”
“那么,”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说道,“请同意我的要求。”
“您要求什么?”
“回英国去。”
“噢,这个,绝不能!绝不能!”路易十四叫起来。
“那么我是一个囚犯了?”
  “如果说是被囚禁在法兰西,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不要急!我的妹妹,我会告诉您的。”
“陛下,我象个卑贱的女仆那样洗耳恭听。”
“您别陷在一些自相矛盾的内心活动里,您也别用您的孤独使我们担心,您要象平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要离开我们,我们象一家人一样生活。确实,德·吉什先生是可爱的,不过,总之,假如我们没有他的智慧……”
“哦!陛下,您完全知道您这是谦虑。”
“不,我可以向您保证。一个人可能是国王而同时感到自己不及某个绅士那样有机会讨人喜欢。”
“我也可以向您保证,您对您讲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国王含情脉脉地看看亲王夫人。
“您肯不肯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这就是在您的房间里,不要再因为一些外人而失掉您应该给我们的时间。您愿不愿意我们订立一个攻守同盟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和您联盟,陛下?”
“为什么不?您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
“不过陛下,您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同盟者吗?”
“您看吧,夫人!”
“那么这个联盟从哪一天开始呢?”
“就从今天。”
“我来拟订这个条约?”
“太好了!”
“您将在上面签字?”
“我闭着眼睛签。”
“哦!那么,陛下,我口头同意,您是宫廷中的太阳,当您出现在我这儿时……”
“怎么样呢?”
“一切都发亮了。”
“啊!夫人,夫人,”路易十四说,“您完全知道一切光明都来自您,就算我用太阳来做纹章,那只不过是一个标志而已。”
“陛下,您对您的同盟者过奖了。不过,您是想骗我吧?”王太弟夫人用她的指头顽皮地指着国王威胁说。
“怎么!当我向您保证我的真情的时候,您却认为我是在骗您?”
“是的。”
“那么是谁使您产生怀疑的?”
“是一件事情。”
  “只是一件事情?”
  “是的。”
“什么事情?假如我一件事情也不能战胜,那我就太不幸了。”
“这件事与您的权力一点不相干,陛下,甚至与天主的权力也不相干。”
“那么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
“就是过去。”
“夫人,我不懂,”国王说,正因为他太懂了。
亲王夫人抓住他的手。
“陛下,”她说,“我不幸这么长时期使您不满意,以至于使我今天几乎有权利在心里寻思,为什么您能接受我作为您的弟媳妇。”
“使我不满意!您使我不满意了?”
“好啦,您不要否认吧。”
“请允许我不承认。”
“不,不,我记得。”
“我们的联盟从今天开始,”国王带着一种并非做作的热情叫起来,“您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吧,我也不想过去的事。而我只想现在的事。我眼前就是,就在这儿,您瞧。”
于是他把亲王夫人带到一面镜子前,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能使一个圣人都抵挡不住的红艳艳的美丽的面孔。
“这不相干,”她喃喃地说,“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一个非常牢固的联盟。”
“要发誓吗?”国王问,他己由于整个交谈中激起情火的言词兴奋得要发狂了。
“我不拒绝一次真正的起誓,”亲王夫人说,“这好象总还是一种保证。”
国王跪在一块方砖上,抓住亲王夫人的手。
她带着一种画家画不出、诗人也只能想象的微笑把两只手伸给他,他把他滚烫的面孔埋在她的手掌里。
不管他还是她,都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国王感到亲王夫人在抽回她的手的时候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
他马上站起来从房间里走出去。
廷臣们注意到他的脸红,由此推断房间里的场面是很激烈的。
但德·洛林骑士赶紧说:
“哎哟!不会的,先生们,请放心。当国王发怒的时候,他的脸是发白的。”

第一〇八章 出主意的人

国王在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激动不安的情绪下离开了亲王夫人。
他确实无法解释这种突然莫名其妙产生的好感的内在奥秘,在极其平静地过了许多年之后,两颗本应相爱的心相爱起来了。
为什么过去路易蔑视,甚至于厌恶亲王夫人?为什么现在同样是这个女人他却觉得这么美这么诱人?为什么他不仅是关心,而且简直是一刻也忘不了她?最后还有,为什么亲王夫人—她的眼睛和思想被另一方面撩拨着—一星期以来,对他好象有一种似乎是十分亲切的垂青呢?
别以为路易有一个勾引她的计划:亲王夫人和他弟弟之间的关系,或者至少在他看来,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甚至距离这道障碍还非常之远,因此还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他现在就在这情欲的斜坡上被青春的活力推动着喜滋滋地往前走,没有任何人—甚至预先估计过各种成功或失败可能的人—能说出他将走到哪一步为止。
至于王太弟夫人,人们很容易解释她对国王的爱慕:她年轻、风流,她的多情是为了引起人家的崇拜。
这是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她如果在舞台上,会跳过燃烧着的炽烈的炭火,以博取观众们的一次喝彩。
因此,这样不断地逐级上升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在受到白金汉和吉什的热爱以后(吉什超过了白金汉,即使他只是由于不落俗套才特别受到女人们的喜爱),亲王夫人把她的野心提高到受国王的崇拜,我们说,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国王不仅是王国中的第一号人物,而且也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人物中的一个。
至于路易对他弟媳妇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欲,生理学会用一些平庸的观点和某些神秘的亲缘关系的天性来给予解答。亲王夫人有最美丽的黑眼睛,路易则有着世间最漂亮的蓝眼睛。亲王夫人是爱笑和感情外露的,路易则是忧郁和内向的。第一次在某一个共同感兴趣、共同感到好奇的地方相遇后,这两种相反的性格就由于他们相互间的矛盾而燃烧起来。路易回去后,感到亲王夫人是宫廷中最迷人的女人。亲王夫人仍旧一个人呆着,遐想着,由于她能在国王身上产生一种强烈的影响而非常快活。
但在亲王夫人身上的这种意识可能是被动的,而在国王身上,他的行动就非常激烈,这完全符合一个年轻人、一个习惯于颐指气使的年轻人的冲动性格的。
国王首先告诉亲王一切已经平息了,亲王夫人对他是极其尊敬的,是完全真心爱他的,但她性格高傲,甚至多疑,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这样敏感的人。亲王用他通常对他哥哥讲话时又酸又甜的腔调回答说,他不太理解一个女人的这些敏感,这个女人的行为据他看来,会引起别人的指责,而假如某个人的权利被损害,这就是他—亲王的权利,他的这种权利是无可争议的。
但是这时候国王用一种相当激烈的声调来回答,这种声调说明了他对他弟媳妇的关心。
“幸好亲王夫人是不受指责的!”
“对别人的指责来说,是的,我同意是这样,”亲王说,“但不包括我的指责,我这样想。”
“哎哟,”国王说,“对您,我的弟弟,我要说亲王夫人的行为是不应该引起您指责的。是的,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漫不经心、非常特别的年轻女人,不过她自称有最纯真的感情。英国人的脾气在法国并不总是能被充分理解的,我的弟弟,而英国人自由的风气有时会使得那些不知道这种自由再加上天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吃惊。”
“哦!”越来越激动的亲王说,“我所指责的我的妻子一经陛下宽恕,她就无罪了,而我也就不再有任何话可说了。”
“我的弟弟,”国王赶紧又说,他感到良心的声音在他心里悄悄地告诉他,亲王并非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的弟弟,我讲的这些,尤其是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您好。我知道您可能埋怨从亲王夫人方面得不到信赖和尊重,而我决不希望您的不安拖得很长久。我有责任注意您的家庭,就象我注意我最卑微的臣下的家庭一样。因此我怀着极大的愉快看到您的不安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这么说,”亲王带着疑问的口气,眼睛盯住他的哥哥说,“陛下对亲王夫人已经了解清楚了,我在您至高无上的圣明前面屈服.您对这些我控诉的丢脸的事的原因也查对过了吗?”
“您是有道理的,”国王说,“我再考虑一下。”
这些话包含着一个命令,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安慰的意思。亲王感到这一点,于是就退出了。
至于路易,他又去我他的母亲,他感到他需要一种比他刚才从他弟弟那儿接受的宽恕更全面的宽恕。
奥地利安娜对德·吉什先生没有对白金汉那样的同样宽容的理由。
她从路易开头的一些话语里,就看出他不打算严厉地对待这件事,她就严肃起来了。
这是善良的王后为了达到了解真相的目的常用的一种计策。
但是路易已经不是当初的幼稚的路易了,他已经做了将近一年的国王,在这一年里他有的是时间来学习装聋作哑。
为了让她把她的看法完全暴露出来,他在听奥地利安娜讲话时只用眼色和手势表示同意她的话。在某些意味深长的一瞥里,在某些巧妙的暗示里,他深信,对风流艳事十分内行的王太后如果不是猜中,至少也怀疑到他对亲王夫人的偏爱。
就所有能帮助他的人来说,奥地利安娜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所有和他敌对的人来说,奥地利安娜是最危险的。
路易于是更换了手段。
他加重亲王夫人的罪名,原谅亲王,顺从他母亲对德·吉什的看法,就象他过去顺从她对德·白金汉的看法一样。
然后,当他看到她相信已经在他身上取得完全胜利以后,他离开了她。
整个宫廷,也就是说所有宠臣亲信和所有王亲国戚,人数是相当多的—因为已经有五位主人—都在晚上聚集起来排练芭蕾舞。对于可怜的德·吉什来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接待了几次来访。
在这些来访中,有一次来访是他既盼望又害怕的—这两种感情几乎是同等程度—这就是德·洛林骑土的来访。下午三点钟光景,德·洛林骑士来到德·吉什家。
他的样子非常叫人放心。他对德·吉什说,亲王的情绪很好,夫妻间似乎没有发生过一点不和的迹象。
尤其是,亲王很不记仇!
德·洛林骑士来到宫廷有很长时间了,他已经断定,路易十三的两个儿子中,亲王继承了父亲的脾气,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感情容易冲动,骨子里很狡猾。不过对他的朋友倒确实是没有什么的。
他特别给德·吉什打气,向他指出王太弟夫人不久之后就可能牵着她丈夫的鼻子走,因此,能控制王太弟夫人的人也将能左右王太弟。
对此,德·吉什满腹狐疑。他机智地回答说:
“是的,骑士。不过我认为亲王夫人是非常危险的。”
“在哪方面?”
“当她看到亲王的性格并不是对女人非常多情时。”
“这倒是真的,”德·洛林骑士微笑着说.
“到那时……”
“怎么呢?”
“是这样!亲王夫人就随便挑一个人来做她偏爱的对象,用嫉妒来重新支配她的丈未。”
“深刻!深刻!”骑士叫起来。
“这是真的!”德·吉什回答。
两个人都没有讲出自己的真实思想。
德·吉什在他这样攻击亲王夫人的性格时,在心底默默地请求她原谅。
骑士在称赞德·吉什的见解深刻时,也就是蒙着他的眼睛把他引向悬崖绝壁。
德·吉什于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早上那件事产生的结果,以及午饭时更严重的那场风波产生的结果。
“我不是已经跟您讲了,人家对这件事一笑置之,”德·洛林骑士回答,“亲王头一个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
“不过,”德·吉什大着胆子说,“有人跟我谈到过国王去看过一次亲王夫人。”
“是的,正是这样,亲王夫人是唯一不高兴的人。国王到她那儿去是为了使她高兴起来。
“结果呢?”
“结果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白天的心情。”
“今天晚上排练芭蕾舞吗?”
“那当然。”
“您有把握吗?”
“非常有把握。”
就在这两个年轻人交谈的时候,拉乌尔神色不安地走进来。
一看见他,骑士就站起来。—他对拉乌尔如同对所有品格高尚的人一样,怀着一种隐蔽的仇恨。
“那么,您劝我?……”德·吉什问骑士。
“我劝您安心睡觉,我亲爱的伯爵。”
“而我,德·吉什,”拉乌尔说,“我对您有一个完全相反的劝告。”
“什么劝告,朋友?”
“骑上马,动身到您的随便哪一处田庄上去。到了那儿以后,将一切顺利,假如您愿意听从骑士的劝告,您就可以安心睡觉,您在那儿要睡多长时间就睡多长时间,要多安心就多安心。”
“怎么?走掉?”骑士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为什么德·吉什要走?”
“因为—您不应该不知道,特别是您—因为大家都已经对亲王和德·吉什之间将要发生的一场争吵在议论纷纷了。”
德·吉什脸色发白了。
“决没有这回事,”骑士回答,“决没有这回事.您了解的情况不对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和您说的相反,先生,”拉乌尔回答.“我对德·吉什的劝告是朋友的劝告。”
在争辩时,德·吉什有点吓呆了,轮流望着这一个和那一个向他出主意的人。
他自己感到,对于他未来的生活,他现在玩的牌是十分重要的。
“不是吗?”骑士冲着伯爵本人问道,“不是吗?德·吉什,争吵并不象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想象的那样激烈,何况当时他又不在场。”
“先生,”拉乌尔坚持说,“不管激烈不激烈,我讲的根本不是这次争吵本身,而是争吵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我知道亲王发过狠,我知道亲王夫人哭过。”
“亲王夫人哭了?”德·吉什合起双手冒冒失失地叫起来。
“噢,有这回事?”骑士笑着说,“这倒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细节。您显然比我情况了解得多,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正因为我比您了解情况,骑士,所以我坚决主张德·吉什离开。”
“不过,不,我再一次说‘不’,我很遗憾和您意见相反,子爵先生,而且,离开是不必要的。”
“应该马上离开。”
“但是为什么他要离开呢,嗯?”
“不过国王呢?国王?”
“国王!”德·吉什叫起来。
“唉!是的,我跟你讲,国王把事情记在心里了。”
“啊,”骑士说,“国王喜欢德·吉什,尤其爱他的父亲。您想想看,假如伯爵走了,这不就是承认他做了某些应该受到指摘的事情了吗?”
“这怎么讲?”
“当然罗,当一个人逃走时,这就说明他有罪,要不就是他害怕了。”
“或者这个人象一个被错怪的人那样,赌气了呢?”布拉热洛纳说,“把他出走的原因归之于赌气,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我们可以说我们两个已经尽了我们一切可能让他留下来,但没有用;不过,请您至少不要撒谎。算了!算了!德·吉什,您是无辜的;今天的争吵对您必定不利。走吧,走吧,德·吉什。”
“哎哟!不,德·吉什,留下来,”骑士说,“留下来,恰恰因为您是无辜的,正如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说的那样。对不起,又一次不同意您,子爵,可是我的意见和您的截然相反。”
“听您的便,先生。不过请注意,德·吉什先生的自愿流放将是一次时间很短的流放。他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中止它,当他从自愿流放的地方回来时,他会发现大家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如果不是这样,国王脾气发作起来就会引起一场暴风雨,结果如何没有一个人敢预测。”
骑士笑了。
“说真话!这正是我希望的,”他低声喃喃地自言自语。
同时,他耸了耸肩膀。
这个动作丝毫没有逃过伯爵的眼睛。他害怕假如他离开宫廷,会显得他胆小怕事。
“不,不,”他叫道,“决定了,我不走,布拉热洛纳。”
“我是能未卜先知的,”拉乌尔忧虑地说,“你要大祸临头了,德·吉什,大祸临头!”
“我,我也是能未卜先知的,但我预见的不是大祸临头;相反地,伯爵,我跟您讲:留下来,留下来。”
“芭蕾舞还是照常排练吗?”德·吉什问道:“您有把握吗?”
“完全有把握。”
“那么,你看,拉乌尔,”德·吉什勉强笑着说道,“你看,一个对跳舞怀着这样大兴趣的宫廷不会是一个阴沉沉的,正在准备内讧的宫廷。嗯,您得承认这点,拉乌尔。”
拉乌尔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回答。
“不过,”骑士渴望知道拉乌尔是从哪儿打听到他内心不得不承认是非常准确的消息的,他问道,“您自称消息非常灵通,子爵先生,我和亲王这么亲近,您怎么会比我消息更灵通呢?”
“先生,”拉乌尔回答道,“对这样一种说法,我无话可说。是的,您当然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我承认这点,但是作为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是不能掩盖真相的,也不能口是心非的。我不说了,我承认失败,我退出战斗。”
说着,拉乌尔果然象一个一心只想休息的人那样,投身到一只宽大的扶手椅里。就在这同时,伯爵招呼他的手下人来为他穿衣服。
骑士觉得时间不早想走了,但又怕让拉乌尔单独和德·吉什呆在一起会使他改变主意。
于是他使出最后一着。
“亲王夫人一定会光彩照人,”他说,“她今天试穿她的波莫纳①的服装。”
“啊,真的吗?”伯爵叫道。
“真的,真的,”骑士继续说,“因此,她刚才吩咐了许多事。您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扮演春之神的是国王。”
“这将是令人赞叹的,”德·吉什说,“瞧,现在有了一个比您叫我留下的各种理由更重要的理由,这就是,扮演凡尔蒂纳②的是我,我要和亲王夫人配舞,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一走芭蕾舞就排练不成了。”

①波莫纳:罗马神话中主管花园果树之女神,是春之神的妻子。
②凡尔蒂纳:罗马神话中掌管四季之神。

“而我,”骑士说,“我只是扮一个普通的森林之神,我确实是个不会跳舞的人,我腿生得很笨。先生们,再见。不要忘记您一定要献给波莫纳的一篮水果,伯爵。”
“哦!我决不会忘记,请放心,”德·吉什心花怒放地说。
“现在我非常有把握他不再会走了,”德·洛林骑士走出时喃喃地说。
骑士走了以后,拉乌尔甚至不想劝阻他的朋友了,他觉得这简直是白费口舌。
“伯爵,”他只是用他忧伤而动人的声调说,“伯爵,您陷到一种可怕的热情里去了,我了解您,您什么事都走极端,您爱的那个人也是如此……好吧!我就让她来爱您一会儿吧……”
“嗯,决不,”德·吉什叫道。
“为什么您说‘决不’?”
“因为这对两个人来说都将是极大的灾难。”
“那么,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不把您看作是一个冒失的人,而把您看作是一个疯子。”
“为什么?”
“您是不是十分肯定,嗯,请您坦率地回答,对您所爱的人毫无企求?”
“哦!是的,十分肯定!”
“那么,离得远远地爱她吧。”
“怎么,远远地?”
“当然罗,既然您在她身上毫无企求,那么她在不在面前对您不都是一样吗?去爱一幅画像吧,去爱一个纪念品吧!”
“拉乌尔!”
“去爱一个影子,一个幻象,一个空想;去爱爱情吧,把一个名字放在您的理想中。唉!您掉过头去了?您的仆人来了,我什么也不说了。不论您脾气好坏,请信任我,德·吉什。”
“当然,我当然信任你。”
“那好!我要跟您讲的就是这些。去打扮吧,德·吉什,去好好打扮吧,再见了!”
“您不来参加芭蕾舞的排练吗,子爵?”
“不来了,我在城里要拜访一个人。拥抱我吧,德·吉什,再见了!”
大家在国王那儿聚会。
首先是王太后和王后,接着是王太弟夫人,几个指定的宫廷贵妇,许多经过挑选的廷臣,在排练舞蹈之前大家进行着一些适合当时气氛的交淡。
正如德·洛林骑士预料的那样,没有一个被邀请的贵妇不穿上节日的盛装;人们纷纷在谈论着由各个不同的画师为“半人半神舞”设计和装扮的富丽和巧妙的半人半神,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国王、王太后和王后的。枫丹白露将成为他们的神庙。
王太弟手里拿着表示他身分的图案来了;他脸上仍然有点阴云;他向年轻的王后和他的母亲的敬礼充满了谦恭和感情。而对他妻子的敬礼则几乎是傲慢的,并且马上脚跟一转回过身去。这个动作和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
德·吉什先生用他的充满激情的眼光报偿亲王夫人,而亲王夫人呢,必须说,她抬起眼睛,加倍地回报他。
说实话,德·吉什从米没有显得这么漂亮过,可以说是亲王夫人的眼光使得格拉蒙元帅的儿子容光焕发。国王的弟媳妇感到一场风暴正在她头顶盘旋咆哮,她也感到在孕育了这么许多未来的大事的这一天里,她对这个怀着如此热烈的感情爱她的人是不公道的,如果不是说严重地欺骗了他的话。
她觉得告诉这个可怜的牺牲者上午的那种不公平的事情的时刻来到了。于是,王太弟夫人的心灵为德·吉什开放了,伯爵真正是值得同情的,伯爵战胜了所有的人。
亲王,国王,德·白金汉爵爷都已经不在话下,此时此刻没有堪与德·吉什匹敌的人。
虽然亲王也很漂亮,但他是不能与伯爵相比的。人们懂得这个道理。所有女人全这么说:情人的美和丈夫的美总是有着极大的差异的。
不过,在眼前这种局面里,在王太弟离开以后,在向王后和王太后谦恭而又富有感情地致敬以后,在向王太弟夫人简单而傲慢地致敬—所有的廷臣都注意到了—以后,我们说,在这个集会上,所有这些事情对情人比对丈夫更加有利。
王太弟是一个大贵族,自然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根本不把自知卑下的人放在眼里,这是必然的。
国王来到了。所有的人全在他的使大家不安的眼光里寻找将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他的眼光已经开始象掌管雷电的朱庇特①的眉毛一样能叱咤风云。

①朱庇特;见上册第64页注②。

  路易一点没有他弟弟的那种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喜气洋洋。
他观看了人们从各个方面指给他看的大部分图案,提出了他的意见或批评,只要他一句话就能使这些作者走运或倒霉。
突然他的斜瞟着亲王夫人的带笑的眼睛察觉了她和伯爵之间的无声的谈话。
国王的嘴唇紧抿起来。他再一次张开嘴时,是为的讲几句很平常的话:
“夫人们,”国王一边走向王太后和王后一边说,“我得到消息说在枫丹白露一切都已根据我的命令准备就绪。”
人群里发出一阵高兴的低语声。国王在所有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想得到参加这次盛会邀请的急切的神色。
“我明天就要动身,”他又补充了一句。
会场上静谧无声。
“我邀请,”国王最后说,“在我周围的人都作好准备,陪我一同前去。”
所有的人都笑逐颜开,只有王太弟的脸色仍然是阴沉沉的。
这时候人们看到那些夫人和爵爷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国王面前,急于向陛下感谢他们受到邀请的莫大荣幸。
当轮到德·吉什时,国王对他说:
“哦!先生,我刚才没有看到您。”
伯爵躬身致敬,王太弟夫人脸色发白了。
德·吉什正要张口表达他的感谢。
“伯爵,”国王说,“现在是第二次播种的季节,我深信您在诺曼底的佃农看到您出现在您的土地上他们将非常高兴。”
国王在作了这个突然的打击后,掉转身去,背朝着这个例霉的人。
这下子轮到德·吉什面孔发白了,他忘了人们除了受到询问是从来不能对陛下讲话的,朝着国王跨前两步结结巴巴地说:
“或许我没有听懂。”
国王微微转过头来,冰冷而坚定的目光象一把锐利的剑扎进了这个失宠者的心里。
“我讲的是到您的土地上去,”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把他的话说了出来。
伯爵的额头上沁出一阵冷汗,他的手松开了,帽子从他发抖的手指里掉下来。
路易寻找他母亲的目光,似乎要向她表示他主子的威风。他寻找他弟弟的得意的目光,似乎是为了询问他这个报复是否合他的口味。
最后,他的眼睛停在王太弟夫人身上。
王太弟夫人微笑着在和德·诺阿伊夫人谈话。
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或者不如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德·洛林骑士也怀着一种势不两立的敌意在看着,他似乎是要让人看看一副杠杆在把一块绊脚石掀起、拔出、摔得老远时的力量。
德·吉什先生一个人呆在国王的小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在这个倒霉的人眼前只有一些影子在跳舞。
突然,他挣脱了紧紧笼覃着他的绝望,一下子冲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直沉浸在阴暗的预感里的拉乌尔还在他家里等着他。
“怎么了?”看到他的朋友光着头、眼光游移、步履踉跄地走进来,他低声问道。
“是的,是的,这是真的,是的……”
德·吉什不能讲得更多了,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坐垫上。
“她呢?……”拉乌尔问道。
“她!”这个不幸的人把一只由于愤怒而攥得紧紧的拳头举向天空,“她!……”
“她说什么?”
“她说她的连衣裙非常合身。”
“她做什么?”
“她笑了。”
  一声狂笑使得这个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全身的神经都抽搐起来。他突然仰面摔倒,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第一〇九章 枫丹白露

四天以来,一切奇观妙景都汇集在枫丹白露优美的园林里,使得它成了这些到这儿来短期居住的人的乐土。
柯尔培尔先生忙得团团转……早晨要计算夜间的支出;白天要安排规划,进行检查,招募人员,支付用款……。
柯尔培尔弄来了四百万法郎,他精打细算地使用这笔钱。
神话舞剧的开支使他吃惊不已:每一个森林之神,每一个山林女仙,每天的花费不少于一百利弗尔。化妆服装的费用高达三百利弗尔。
每天晚上放烟火用的火药和硫磺要烧掉十方利弗尔。此外还有装饰园中池塘四周的灯彩每晚要花费三万利弗尔。
这些舞会豪华非凡,柯尔培尔也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他时时看到王太弟夫人和国王出来打猎或者接待一些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物。隆重的仪式都是十五天中临时安排的。这些仪式显得王太弟夫人才智过人,也显得国王慷慨大方。
由游乐会中的女主角亲王夫人回答这些陌生的民族代表团的致词。这些人中有非洲的格拉芒脱人、黑海沿岸的斯基泰人、北极人、高加索人、阿根廷南部的巴塔哥尼亚人。他们好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赞颂她的。国王向这些民族的每个代表赠送了钻石或者珍贵的物品。
这些代表用一些多少带有点滑稽的诗句把国王比做太阳,把王太弟夫人比做他的妹妹月亮女神。人们不再提到王太后、王后或者王太弟,就好象国王的妻子是英国的昂利埃特夫人,而不是西班牙的玛丽一泰莱丝。
这幸福的一对手携着手,互相用难以觉察的动作在指头上暗暗使劲。他们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着用阿谀谄媚做成的饮料,这个饮料由于青春、美丽、权力和爱情更加甜蜜了。
在枫丹白露,大家都为王太弟夫人这么快取得的对国王如此大的影响力感到吃惊。
大家心里都认为王太弟夫人实际上就是王后。
事实上,国王通过他的每一个意图、每一句话、每个眼光都宣布了这个奇特的真实。
他从王太弟夫人的眼睛里寻求鼓励,获得力量。当王太弟夫人愿意对他怡然一笑时,他简直快乐得飘飘然了。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能不为她的威力陶醉么?她自己不能说出来,可是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就是她不再有任何要求了,她已经得到了完满的幸福。
由于国王的意志,结果是一切位置都颠倒了:王太弟不再是王室的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成了第三号。
这比德·吉什在亲王夫人屋里弹奏六弦琴时更糟糕,那时王太弟至少能得到使妨碍他的人害怕的一种满足。
但是自从那个由他和国王联合驱逐的敌人走了以后,在亲王肩上有了一副比先前更加沉重的枷锁。
每晚王太弟夫人回来时都很疲劳。
骑马,在塞纳河洗澡,看戏,树下野餐,大水池旁的舞会,音乐会,这一切不仅使一个纤细、脆弱的女人疲劳不堪,就连最强壮的御前侍卫也吃不消。
本来,论到跳舞、合唱、散步,一个女人是比乡下任何一个最健壮的孩子都有力气的。
但是哪怕一个女人的力气再大,总有个限度,总不能长时间保持这么样的运转速度。
至于王太弟,他甚至看到他妻子在晚上放弃了王位仍感到不满意。
晚上,王太弟夫人和王后、王太后一起住在行宫里。
不用说,德·洛林骑士先生不会离开王太弟,他朝他的每个伤口里灌注一滴滴毒汁。
因此,宫廷在枫丹白露安置下来三天以后,亲王又陷入愁闷之中。他原先在德·吉什离开后觉得非常愉快,年轻了好多。
有一天下午,两点钟光景,起身晚了的亲王比平常更细心地梳妆打扮完毕,他对当天日程一点也不了解,忽然想把手下一群宠幸的人召到他这儿来,然后带他妻子到莫雷去用晚餐。他在那儿有一座漂亮的乡间别墅。
他朝王后们的行宫走去,进去后却大吃一惊,原来里面一个王室的仆役也没有。
他独自一人走进套间。
左边一扇门通向王太弟夫人的住所,右边一扇通向王后的住所。
亲王在他妻子的房间里从一个正在干活的缝洗衣服的妇人嘴里知道,大家已经在上午十一点去塞纳河洗澡了。大家把这一次出游作为一次盛大的游乐活动,那时所有的四轮敞篷马车都停在园门口,出发一个多钟点了。
“好!”亲王想,“好主意!天气这么闷热,我正想洗澡。”
他叫唤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人来。
他在王太弟夫人房间中叫唤,所有的人都出去了。
他下楼走进车库里。
一个马夫告诉他敞篷马车和四轮马车都没有了。
他子是吩咐替他准备两匹装上鞍的马,一匹他骑,一匹给他的亲随骑。
马夫恭敬地回答说一匹马也役有了。
亲王气得脸色发白,又上楼回到王太后和王后的住处。
他一直走进奥地利安娜的祈祷室。
穿过祈祷室一幅半开的帷慢,他发现年轻的嫂子跪在王太后面前,好象在哭。
她们既没有看到他来,也没有听到他来。
他轻轻地走进帷慢的开口处去听;这个忧伤的景象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年轻的王后不仅在啼哭,而且还在抱怨。
“是的,”王后说,“国王不关心我,国王只一心享乐,他的那些娱乐活动我是不能参加的。”
“忍耐些,忍耐些,我的女儿,”奥地利安娜用西斑牙话回答说。
接着,还是用西班牙话,她又说了些亲王听不懂的相劝的话。
王后用一些搀合着叹息和眼泪的指控回答王太后的劝告。在这些话当中亲王不断听到“banos”①这个字眼,它是玛丽一泰莱丝带着气恼和忿怒加重语气说出来的。

①西班牙语:洗澡。

“洗澡,”亲王心里想,“洗澡,她讲的好象是关于洗澡的事。”
他试着把他听得懂的零碎的句子一句-句连起来。
他终于高兴地猜着了王后是在伤心地诉苦,而假如说奥地利安娜没有安慰她的话,她至少是想安慰她的。
亲王怕被发现他在门口偷听,他决定咳嗽一下。
主太后和王后闻声转过头来。
亲王走了进去。
一看到亲王,年轻的王后就急忙站起来,一面揩着眼睛。
亲王非常懂得世故,知道此刻不该开口询问什么,但是他也很清楚,出于礼貌不能一声不吭,于是他就躬身致敬。
王太后朝他和蔼地笑了一下。
“您要什么,我的儿子?”她说。
“我?……什么都不要……”亲王结结巴巴地说,“我找……”
“找谁?”
“我的母亲,我找亲王夫人。”
“亲王夫人去洗澡了。”
“那么国王呢?”亲王说,他的声调使王后发抖。
“国王也去了,整个宫廷都去了,”奥地利安娜回答说。
“那么您呢,夫人?”亲王对王后说。
“噢!我,”年轻的王后说,“我是会引起所有取乐的人恐惧的人。”
“看来我也是的,”王太弟接着说。
奥地利安娜向她的媳妇暗示了一下,她流着眼泪走开了。
亲王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座凄惨的房子,”他说,“您认为怎样,我的母亲?”
“不过……不……不……大家都在这里寻欢作乐。”
“就是因为这个才使他们受到妨碍。”
“您怎么这样讲,我亲爱的菲力浦!”
“毫无疑问!我的母亲,我说的和想的一样。”
“您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您问我的嫂子吧,她刚才向您诉说了她的痛苦。”
“她的痛苦……什么?……”
“是的,我听到了。我承认,偶然的,但毕竟我听到了……所以我非常理解我的嫂子,她抱怨亲王夫人那些出色的洗澡。”
“啊!疯话……”
“不,不,一个人哭的时候,他不总是疯的……王后说‘banos’,它的意思不是指洗澡吗?”
“我再说一遍,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说,“您的嫂子有一种孩子气的嫉妒心理。”
“如果这样,夫人,”亲王回答说,“我非常谦卑地承认我有和她同样的毛病。”
“您也是这样的吗,我的儿子?”
“肯定的。”
“您也是这样,您嫉妒那些洗澡的人?”
“自然罗!”
“啊!”
“怎么!国王带着我的妻子去洗澡却不带着王后?怎么!亲王夫人和国王去洗澡却不屑于告诉我一声?您还要我嫂子感到高兴?您还要我感到高兴?”
“听我说,亲爱的菲力浦,”奥地利安娜说,“您是在胡言乱语;您让人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您叫人放逐了德·吉什先生,您现在是不是想从枫丹白露赶走国王?”
“哎哟,我决没有这个要求,夫人,”亲王讥讽地说,“但我自己完全可以离开,我会自己离开的。”
“您在嫉妒国王!嫉妒您的哥哥!”
“嫉妒我的哥哥!嫉妒国王!是的,夫人,嫉妒!嫉妒!嫉妒!”
“肯定是嫉妒,亲王,”奥地利安娜假装很愤慨和生气地叫起来,“我开始相信您疯了,而且存心不让我得到安宁,我对这些胡思乱想没有办法应付,我把这位子让给您吧。”
她说罢就走开了,任亲王被狂怒折磨着。
亲王有一会儿完全气得发昏了。当他清醒过来后,为了想恢复他的体力,他又来到马厩,找到那个马夫,又向他要一辆马车,向他要一匹马。在得到他的既没有马车也没有马的双重回答后,亲王从马厩里一个仆人手里夺过一根驯马的鞭子,井始绕着院子追逐这个可怜的家伙用力鞭打他,尽管他狂叫着为自己辩白。他最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身颤抖地回到他的住处,把他的一些最精美的瓷器打得粉碎,然后穿着靴子,带着马刺躺到床上,叫着:
“救人啊!”

第一一〇章 洗澡

在瓦尔万,开满花的柳树低垂着绿色的柳丝,把顶端的叶子浸在碧波里。在它们交叉着的难以通过的拱顶下面,有一条长而扁平的小船,上面有一些由蓝色的长帷帘挡住的绳梯。它是用作这些洗澡的狄安娜①们的庇护所的。在她们出水的地方,守候着二十个戴着羽饰的阿克泰翁②,他们在长满苔鲜的发出香味的河岸上焦躁不安、满怀欲火地来回奔跑着。
但是狄安娜,甚至那个羞答答的穿着短披风的狄安娜,也不及年轻漂亮得象女神一样的王太弟夫人坚贞纯洁。因为女猎神尽管穿着精美的紧身衣,人们还是看到她那雪白滚圆的膝盖;尽管背着发出声响的箭筒,人们还是看得见她棕色的双肩。而现在王太弟夫人在她侍从女伴的胳膊中休息,一幅很长的纱巾在她身上绕了许多道,把她裹得严严的,这使得最冒失的人也不能接近她,最锐利的目光也穿透不了。
当她重新登上梯级时,在场的诗人们,二十个奔跑着的诗人,停了下来。只要涉及到王太弟夫人,人人都成了诗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王太弟夫人身上掉下来的不是水滴,而是真正的珍珠,它们滴到了幸运的河水里。
国王是这些诗歌和赞颂的中心,他强迫这些兴致勃勃的夸大其辞的人静下来,自己也走开了,怕的是冒犯了—即使是在丝巾下面—女人的端庄和王妃的尊严。
场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船上也寂静无声。只是从物体的移动上,从褶裥的起伏上,从帘帷的波动上,人们才能猜想出里面妇女们正在匆忙奔走着服侍她。
国王一而听着他的随从谈话,一面微微地笑着。不过人们从他的眼神中能够猜得到,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果然,一听到帘帷的圈环在帘杆上滑动的声音,它表示王太弟夫人已经穿好衣服,这个女神就要出来了。国王马上掉转身跑到河边,打手势招呼这些伺候和讨好的人到王太弟夫人身边来。
人们看到宫廷的年轻侍从手上牵着马奔跑着;人们看到停在树荫下的敞篷马车向帐篷驰来;还有一大群男仆、女仆、搬运夫。他们在主人们洗澡的时候远远地呆在一边,交换他们的意见、他们的评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任何人记住这短暂的一天的事情,甚至这些波浪—它们是这些人物的镜子,谈话的回声—也没有记住。天主把这些作为证人的波浪椎向了浩瀚的大海,就象他把这些演员投入到无始无终的历史中去一样。
这一大群人把河边挤得满满的,还不包括一群因为想看到国王和王妃而被吸引过来的农民在内。在头十来分钟里,所有这一大群人简直是乱糟糟的,就象人们能够想象到的那种欢腾喜悦、熙熙攘攘的场面。
国王跨下马来,所有廷臣也跟着下马。他把胳膊伸给王太弟夫人。王太弟夫人穿着一件华丽的骑马服,这件细羊毛织成的银丝镂花织物使它包着的优美的身材显得更为迷人。

①狄安娜:见上册第64页注③。
②阿克泰翁:罗马神话中的猎人。他无意中撞见狄安娜洗澡,狄安娜把他变成一只鹿,被他自己的猎狗所吞食。

她的乌黑发亮的头发还潮湿未干,把她洁白的颈项都沾湿了;她的美丽的眼睛里闪耀着欢悦和健康的光芒。她容光焕发,步履矫健,在一个年轻侍从在旁边给她撑着的绣花阳伞下面大口地吸着气。
没有比隐没在太阳伞的粉红色的阴影中的这两个面庞更温柔,更优雅,更富有诗意了:国王的雪白的牙齿在不断的微笑中显露出来;王太弟夫人的黑眼睛在闪光丝绸云母般光泽的衬托下,象两颗红宝石似地闪闪发亮。
王太弟夫人走到她的马旁,她的马是一匹出色的安达卢西亚①小走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个斑点,可能稍微粗壮一点,但是头很灵巧好看,长尾巴一直拖到地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匹阿拉伯种和西班牙种的混种良马。由于亲王夫人变得懒洋洋的踏不上马镫,国王用胳膊把她抱起来,以致王太弟夫人的胳膊象一个滚烫的铁箍一样绕在国王的颈项上。

①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

路易在抽出身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在她尚未松开的胳膊上轻轻地擦了一下。接着,亲王夫人向精于骑术的国王表示谢意。这时大家也一齐跨上了马。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退到一边,让敞篷马车、马厩总管和跟班们先过去。
许多骑马的人摆脱了礼仪的束缚,放松缰绳,冲到载着王太弟夫人侍从女伴的四轮马车的后面,她们活泼天真,就象围绕在狄安娜身边的女山神。这一群匆匆忙忙的人笑着,叫着,闹着,一下子消失了。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让他们的马一步步地慢慢走着。
在陛下和他弟媳妇亲王夫人身后,隔着一段出于尊敬而保持的距离后面,一些严肃的、或者是一些希望呆在附近,让国王看得到的廷臣,他们控制住不耐烦的马,跟着国王和亲王夫人的骏马的步伐前进。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有才智的人的谈话,感到莫大的快乐和满足;那些有才智的人能用谦恭有礼的言词对他们最亲近的人极尽恶毒诽谤之能事。
亲王,这个可怜的缺席者,也同样是这些低声窃笑和冷嘲热讽的对象。
但是大家对德·吉什的命运却很同情,为他不平。必须承认,这种同情在这个场合是不合时宜的。
这时,国王和王太弟夫人已经骑了一会儿马,并且无数次地重复了那些使他们说话的廷臣要他们说的话。他们策马小跑起来,人们只听到这队骑兵沉重的马蹄声在森林深处的小路上回响着。
随着这些低声的交谈、这些象知心话一样的谈论、这些以一种秘密方式互相交换的话语而来的是一阵大声的喧闹。从驯马师一直到王爷们都兴高采烈,大家嘻嘻哈哈,笑语喧哗。人们看到栖在摆动着的橡树林的穹顶上的喜鹊和松鸦发出沙哑的聒噪声飞掉了;树林深处的布谷鸟停止了单调的哀鸣;燕子和山雀成群地飞走,那些黄鹿、麅子和其他的母鹿也都惊慌失措地跳着逃向荆棘丛中。
这一群人一路上散发着欢乐、喧嚣和光明,在他们未到城堡以前,人们已经听到他们特有的回声了。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进入城里,两人同时受到人群一致的欢呼。
王太弟夫人急忙去寻找王太弟,她本能地理解到把他丢在这次欢乐之外的时间太长了。
国王则去看望王后和王太后,他明白,由于他长时间离开,应该对她们,尤其对其中一位做些弥补。
但是王太弟夫人在王太弟那儿没有受到接待,人们回答他亲王已经睡觉了。
国王没有碰见平常总是笑嘻嘻的玛丽-泰莱丝,却在走廊里遇到了奥地利安娜。她正在守候着他,看见他回来了,就迎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她的房间里。
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王太后对路易十四说了些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人们从这场谈话结束后路易十四出来时不快的脸色上,可以十分肯定地猜到它的内容。
可是我们的责任就是说明,也就是要把事情告诉读者。我们没有尽到责任,以致使读者对这次会见的结果一无所知。
我们希望至少在下一章里能够让读者知道详细的内容。

第一一一章 捉蝴蝶

国王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吩咐几件事,同时想让自己的头脑安静一下,忽然在梳妆台上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的笔迹好象是改写过的。
  他打开来念道:

    “快点来,我有上千件事情要跟您谈。”

  国王和亲王夫人分手的时间并不很长,尽管他们从瓦尔万到枫丹白露这段路上已经谈了上千件事,现在又有上千件事要谈了。
因此这张含意模糊,来得突然的纸条使国王想得很多。
他急忙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去看亲王夫人。
亲王夫人不想显得在等待他,和她所有的女伴们下楼到花园里去了。
当国王知道亲王夫人已经离开房间去散步后,他就把他能够找到的手下的随从贵族都召集来,邀请他们跟他一起到花园里去。
王太弟夫人正在一块周围种着天芥莱和染料木的大草坪上捉蝴蝶。
她背朝着千金榆栽成的林荫小径,眼睛望着那些最大胆最年轻的女伴在奔跑追逐,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国王的到来。这个约会是她提出来的。
沙地上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使她掉转身来。路易十四光着头,他用手杖打落了一只孔雀蝶,德·圣埃尼昂先生把它从草地上捡起来,它已经被打昏了。
“您瞧,夫人,”国王说,“我也来了,我来帮您捉。”
他走上前来。
“先生们,”他掉头朝那些跟在他后面的随从贵族说,“大家捉吧,要捉得和这些夫人们一样多。”
这是把大家打发走。
于是人们看到一个相当稀奇的场面:那些年老的廷臣、胖胖的廷臣,都跟在蝴蝶后面追逐着,跑得帽子也掉了,他们举着手杖向爱神木和染料木冲去,就好象它们是西班牙人一样。
国王把手伸给亲王夫人,和她一起选定一只长凳作为观看的中心,长凳上面有一个长满苔藓的屋顶,那样子有一点儿象由某一个缺乏自信的园丁造得相当粗糙的瑞士山区木屋。这个园丁在当时严肃的园艺风格中开创了这种别致而又新奇的风格。
这个长满旱金莲和蔷薇的风障盖住了一条没有靠背的长凳,使得这两个观看的人孤零零地呆在草地中央,看到各个方面,也被各个方面看到,但是他们讲话却不可能被人听到,因为走近他们想来听话的人不可能不被他们发现。
两个当事人在这个位置上坐下来。国王做了一个手势鼓励那些追扑蝴蝶的人继续追,接着,就象和亲王夫人在议论那只被一根金别针别在她的帽子上的蝴蝶那样说道:
“我们在这儿谈话不是很好吗?”
“是的,陛下,因为我需要您一个人听到我的话而同时又让所有的人看到我们。”
“我也是一样,”路易说。
“我的条子教您吃惊了吧?”
“吓了一跳!不过我也正要跟您讲一些更重要的话。”
“噢!不,先等一等。您知不知道亲王把我关在门外了?”
“把您关在门外!为什么呢?”
“您还猜不到吗?”
“哎呀!夫人!这样说我们两人要讲的话都是同一回事了?”
“您那儿发生什么事了?”
“您愿意我先讲吗?”
“是的,我,我已经讲完了。”
“那该我来讲了。您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母亲正在等我,她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
“哦!王太后!”亲王夫人不安地说,“事情严重了。”
“我也完全这样看。她是这样跟我说的……不过,请允许我先问您几句话好不好?”
“讲吧,陛下。”
“亲王在您面前从没有提到过我吗?”
“常常提到。”
“亲王在您的面前从没有提到过他的嫉妒吗?”
“噢!更是常常提到的。”
“对我?”
“不是,是对……”
“是的,我知道,是对德·白金汉,对德·吉什。”
“正是这样。”
“而现在,夫人,亲王竟会嫉妒起我来了。”
“您看!”亲王夫人调皮地笑着说。
“总之,我觉得,我们从没有什么能引起……”
“从没有,至少我是从没有……不过您怎么知道亲王嫉妒的?”
“我的母亲讲给我听了,她说亲王象个疯子一样闯进她的房间里,他发泄了他的许许多多的不满……请原谅我……他说您……”
“讲下去,讲下去。”
“说您卖弄风情。看来亲王有些不公道。”
“您是非常公正的,陛下。”
“我母亲要他放心,但是他声称,人家老是要他放心,他再也不愿意这样了。”
“他别这么不安不是更好吗?”
“我正是这么说的。”
“请您承认,陛下,人是非常坏的。为什么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不能在一起讲讲话?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互往来得亲密点儿就要遭到议论,遭到猜疑?总之陛下,我们没有做坏事,我们也没有任何做坏事的念头。”
她看着国王,她的眼光是自负而又挑逗的,这种眼光能使最冷静和最明智的头脑燃起情欲的火焰。
“是的,这是真的,”国王叹气说。
“您要知道,陛下,假如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得不发作了。嗯!叫大家评评我们的行为举止,究竟规矩不规矩?”
“哦!肯定的,是合规矩的。”
“只不过因为我们兴趣相同,我们就有可能做了坏事也不觉得,难道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吗?……对我来说,您不过是一个哥哥,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国王皱了皱眉头。她继续说下去:
“比如,您的手常常碰到我的手,可是并没有叫我产生那种战栗和激动的感觉,比如说,象情人那样的……”
“啊!够了,够了,我求求您!”国王极其痛苦地说,“您是残忍的,您要我的命了。”
“怎么啦?”
“总之,……您说得很清楚,您在我身边什么感觉也没有。”
“啊!陛下……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感情……”
“昂利埃特……够了,我再一次要求您……假如您以为我象您一样冷漠无情.您就错了。”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
“这就是,”国王眼睛低下来叹口气说,“比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互相紧紧抓住手……我们交换着眼光……对不起,对不起……是的,您是有道理的,我懂得您想讲的是什么了。”
他把他的头埋在双手里。
“当心,陛下,”亲王夫人急忙说,“德·圣埃尼昂先生在瞧着您呢。”
“这是真的!”路易狂怒地叫起来,“没有一点自由的影子,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真诚……人家以为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却只是一个奸细……一个女朋友,却只是一个……妹妹。”
亲王夫人不开口了,她眼睛低下来。
“亲王是嫉妒的!”她喃喃地说,声调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和妩媚。
“啊!”国王突然叫起来,“您说得有理。”
“您看得很清楚,”她用一种使他的心都会燃烧起来的眼光看着他说,“您是自由的,别人是不会怀疑您的,别人也不会破坏您的家庭幸福的。”
“咳!您还一点不知道,王后也是一个嫉妒的人。”
“玛丽一泰莱丝?”
“嫉妒得发疯了!亲王的嫉妒就是从她那儿来的。她哭哭啼啼地向我母亲诉苦,她责备我们说,这一场澡我洗得太惬意了。”
“对我也是这样,”亲王夫人的眼光说。
“突然,在外面偷听她们谈话的亲王无意中被‘banos'这个字眼吸引住了,这个字眼是王后带着辛酸的味道说的,这就使他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他惊慌失措地走进来,加入她们的谈话,并且跟母亲吵得很厉害,以致她不得不避开他。因此您现在要跟一个嫉妒的丈夫打交道,而我也无法避免地要看那双眼肿起,两颊瘪进、嘴巴噘起的嫉妒的幽灵日日夜夜站在我的面前。”
“可怜的国王!”亲王夫人喃喃地说,同时让她的手轻轻地擦了一下路易的手。
他抓住了这只手。那些望着他们的人寻找蝴蝶的兴趣并不及寻找新闻大,他们非常想知道国王和亲王夫人谈话中的秘密。路易为了抓紧这只手又不使那些人怀疑,便把那只快死的蝴蝶放到他弟媳妇的跟前,两个人都斜着身子,好象在数这只昆虫翅膀上的上千个圆斑点或是金色的细粒。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讲话,他们的头发互相碰到,呼吸交融,两双滚烫的手握在一起。
五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第一一二章 捉蝴蝶时的收获

  这两个年轻人有一会儿工夫都低着头,他们双双都在想着刚刚萌发的爱情。这种爱情在二十岁人的幻想中开放了这么多美丽的花朵。
昂利埃特夫人斜眼看着路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了解自己,也懂得别人。她看到路易内心深处的爱情,就象一个能干的潜水员看到大海深处的一颗珍珠一样。
她明白路易正在犹豫不决,要不就是在猜疑什么。必须激励这颗劲头不足或者说是胆小怕事的心。
“既然这样……”她打破了沉默,用试探的口气说。
“您想说什么?”国王等了一会儿问道。
“我想说的是必须重新回到我已经采取的决定上去。”
“什么决定?”
“我曾经向陛下禀陈过的。”
“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对亲王的嫉妒交换看法的那一天。”
“那一天您对我讲了什么?”国王不安地问道。
“您记不得了吗,陛下?”
“唉!如果这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总是很快会记起来的。”
“唉!这仅仅是一件对我痛苦的事,陛下,”昂利埃特夫人回答说,“不过这是一件无法避免的痛苦的事。”
“我的天!”
“我准备承受这件痛苦的事。”
“到底是什么,您说说。”
“我离开!”
“哎哟!还是这个该死的决定?”
“陛下,请您相信我做这个决定绝不是没有经过和自己激烈斗争的……陛下,相信我,我必须回英国去。”
“啊,绝不能,绝不能,我不允许您离开法兰西!”国王叫起来。
“但是,”亲王夫人装出一副平静而略带悲伤的坚定的样子说,“但是,陛下,没有比这个更紧迫的了。再说,我相信这也是您母亲的意愿。”
“我母亲的意愿!”国王叫道,“唉!唉!亲爱的妹妹,您对我讲的话简直奇怪极了。”
“可是,”昂利埃特夫人微笑着回答说,“接受一位仁慈的母亲的意愿难道不是好事吗?”
“够了,我求求您,您使我的心都碎了!”
“我?”
“当然,您讲到离开是这么泰然自若……”
“我生来就注定是得不到幸福的,陛下,”亲王夫人悲伤地回答,“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习惯于看到我最珍贵的愿望受到违背。”
“您讲的是真话吗?您的离开是和您最珍贵的愿望相违背的吗?”
“即使我回答‘是的’,陛下,您不同样是忍受了痛苦吗?”
“您真狠心!”
“当心,陛下,有人走近我们。”
国王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没有,”他说。
然后他又重新对亲王夫人说:
“好啦,昂利埃特,不要用离开来对付亲王的嫉妒,您一离开,我要死的……”
昂利埃特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似乎说她不相信。
“就是这样,您一离开,我要死的,”路易回答说,“如果您不是老是想着离开,是不是您的想象……或者不如说您的心,一点都不使您想起什么吗?”
“我的天,您希望我的心要我想起什么?”
“您说说看,究竟怎样才能向一个人证明他的嫉妒是毫无道理的呢?”
“首先,陛下,不要给他任何嫉妒的理由。这就是说,只爱他一个人。”
“噢!我原来想听到更好的理由。”
“您想听到什么?”
“我想听到您简单地回答,要使这些嫉妒者放心,只要不暴露对他们嫉妒对象的感情就行了。”
“不暴露是困难的,陛下。”
“然而正是在战胜了这些困难以后才能获得幸福。至于我,我向您保证,假如必要,我要揭穿我的嫉妒者的谎言;我装着对待您象对待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
“这个方法不好,太软弱,”这个年轻的女人摇着她那迷人的脑袋说。
“您觉得一切都不好,亲爱的昂利埃特,”路易不高兴地说,“您把我提出的全都推翻了,那么您至少该拿出一点办法来。来,您找找看。我非常相信女人们的主意。轮到您出主意了。”
“那好,我找到一个办法,您愿意听吗,陛下?”
“您竟会这样问!您的话决定我的生死,而您还问我愿不愿意听!”
“好,这是我的看法。假如我的丈夫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想欺骗我,有一个特别能使我放心的方法。”
“什么方法?”
“首先是要看到他的心并不在这个女人身上。”
“是啊,这不正是我刚才跟您讲的吗?”
“就算是吧。不过为了更有把握些,我还要看到他的心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啊!我懂得您的意思了,”路易笑着回答说,“不过,告诉我,亲爱的昂利埃特……”
“什么事?”
“就算这个方法很巧妙,却不太厚道。”
“为什么?”
“在消除这个嫉妒者对精神上创伤的畏惧的同时,您在他心里又加上了一种担心。他不再害伯了,这是事实,但他感到了痛苦。这对我来说似乎更坏。”
“同意,不过,至少他不会突然袭击,他不会怀疑真正的敌人,他不会妨碍爱情。他集中他的全部精力,他的精力在那儿既不会损害任何东西,也不会损害任何人。总而言之,陛下,我的办法,我看到您表示反对很惊奇,我承认,这个办法会使嫉妒者不幸,这是事实,但却能给情人带来幸福。不过,我请问您,陛下,大概除了您以外,谁会去考虑同情这些嫉妒的人呢?这些人难道不是一些忧郁的动物,他们不管有没有理由,一天到晚总是愁眉不展?去掉这个理由,您也消除不了他们的苦恼。这个毛病存在于幻想里,象所有的想象出来的病那样,是无法医治的。您瞧,说到这个使我想起来,最亲爱的陛下,我可怜的医生达韦莱的一句名言—他是一个既有学向而又风趣的医生,假如不是我的哥哥离不了他,现在他很可能在我身边—‘当您经受两种痛苦时,’他对我说,‘您可以选择折磨您较轻的一种。我把这种痛苦留给您,因为肯定没错。这种痛苦对我极其有用,为了我能够从您身上清除另外一种痛苦。’”
“说得好,分析得好,亲爱的昂利埃特,”国王微笑着回答。
“啊呀!在伦敦我们有的是聪明人,陛下。”
“而且这些聪明人培养出了可爱的学生;这个达莱,达尔莱……您怎么称呼他的?”
“达韦莱。”
“那好,为了他的格言,从明天起我叫人给他年金。您,昂利埃特,就开始选择您痛苦中较小的,我请求您。您不回答,您笑了。我猜到了,您较小的痛苦就是留在法国,对不对?我把这个痛苦留给您,而且,为了开始治疗另一个痛苦,我从今天起要为使我们不得安宁的男的和女的嫉妒者,胡乱找一个可以让他们放心的理由。”
“嘘!这一次真的有人来了,”王太弟夫人说。
她弯腰去摘取茂密的草地上的一株长春花。
真的有人来了,因为突然从小山丘上冲下一群年轻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些年轻的贵族。她们蜂拥而来的原因是由于一只绚丽的葡萄园里的天蛾蝶,它的两只前翅象灰林鸮的羽毛,两只后翅仿佛玫瑰花的叶子。
这个伟大的被猎获的战利品落在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网兜里,她自豪地拿给她的竞争者们看,这些追逐者的本领都不及她好。
这个狩猎的女后在离国王和昂利埃特夫人坐的凳子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株缠绕着常春藤的高大的橡树,把这只蝴蝶用别针别在她手里的一根长藤杖上。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长得非常美丽,因此这些男人们借口祝贺她的机灵,离开了另外一些女人,走过来挤在她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
国王和亲王夫人暗暗地看着这个场面,就好象年岁较大的旁观者在观看儿童们做游戏。
“他们在那儿玩,”国王说。
“玩得非常高兴,陛下。我总是看到在人们嬉戏的地方都少不了青春和美。”
“您看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怎么样,昂利埃特?”国王问。
“我说她的头发稍许黄了点儿,”亲王夫人回答,她一下子就提到了未来的德·蒙泰斯庞夫人唯一可能引起别人指责的缺点,未来的德·蒙泰斯庞夫人的美丽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可能稍许黄了点儿,不过尽管如此,我觉得她还是很美。”
“这是您的意见吗?”
“是呀。”
“那么,这也是我的意见。”
“而且是深受大家欢迎的,您看。”
“嗯!说到这一点,的确如此这些恋人们在围着她转。假如我们不是捉蝴蝶,而是在捉恋人。您会看到,在她的四周,我们会得到辉煌的战果。”
“喂,昂利埃特,假如国王加入到这些恋人中去,把他的眼光落到她身上,人家会怎么说呢?人家还会在那儿嫉妒吗?”
“哦!陛下,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是一味灵验的药物,”亲王夫人叹息着说,“她能治愈男人的嫉妒,这是真的;不过她也完全有可能引起一个女人的嫉妒。”
“昂利埃特!昂利埃特!”路易叫起来,“您的话叫我心里充满喜悦,对!对!您有道理。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被用来做掩护未免过分漂亮了。”
“国王的外套①,”昂利埃特夫人笑着说,“国王的外套应该是漂亮的。”

①此处“外套”和上一句话中的“掩护”在法文中为同一个词:manteau。

  “您劝我这样做么?”路易问。
“啊!我,叫我怎么对您说呢?除非是说劝您这样做就是给您反对我的武器。劝您为了一个女主人公假装爱一个比她—您声称是真正爱她的人—更漂亮的女人,这不是发疯就是狂妄。”
国王用他的手摸索亲王夫人的手,用他的眼睛寻觅她的眼睛,然后结结巴巴地讲了几个字,讲得这么温柔,同时声音又这么低,使得应该听到一切的历史学家什么也没有听到。
然后,声音又高起来:
“那么,”他说,“您自己为我选择能医好我们的嫉妒者的女人吧!在这个人身上,我将给她我的全部关心,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从工作中抽出来的全部时间;对这个人,昂利埃特,我要献上我为您摘下的花,以及您使我产生的柔情蜜意;对这个人,我将把我不敢投给您的,会把您从冷漠中唤醒的眼光投给她。不过,要好好地选择这个人,我生怕在要想念她的时候,生怕在向她献上我亲手采摘的玫瑰花的时候,我却发现被您征服了,而眼睛,手、嘴唇立刻转向了您,不管整个宇宙都会猜到我心中的秘密。”
这些话一从国王口中说出,就象一阵爱的波涛冲得亲王夫人脸红心跳。她感到幸福、骄傲、陶醉;她找不到任何话来回答,她的骄傲和对被男性追求的渴望得到了满足。
“我会失败的,”她抬起她美丽的眼睛说,“但并不是由于您向我要求的这个,而是因为您要在另一个女神的祭台上烧的香;唉!陛下,我也是一个嫉妒的女人,我希望这些香属于我一个人,我不愿分给别人,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好吧,陛下,我将在陛下的同意下,选择在我看来最不大会使陛下分心的人,能让我完整无损的形象留在您的心灵中。”
“好极了,”国王说,“您的心一点不坏,否则我就要因为您对我的威胁发抖了。我们在这一方面都是很谨慎的。不论在您的周围还是在我的周围,都很不容易遇到一个使人讨厌的面孔。”
在国王讲这些话的时候,亲王夫人已经站了起来,眼睛环顾了整个草地,她仔细地悄悄察看以后,把国王喊到身边来。
“啊,陛下,”她说,“您有没有看见小山坡上,靠着那丛绣球花旁边,那个落在后面的漂亮的女人?—她孤零零的,低着头,垂着膀子,象丧魂落魄的人一样,走在她践踏的花草上想着心事。”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国王说。
“是的。”
“噢!”
“她不中您的意吗,陛下?”
“可是您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瘦了,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架子啦!”
“那么!我胖吗,我?”
“不过她太多愁了,好象要愁死了。”
“这跟我的对照倒很鲜明,人家就指责我过于嘻嘻哈哈。”
“但是她是个跛子。”
“您以为是吗?”
“肯定是的,不信您看,她让大家先走过去就是怕她的缺陷被人家发现。”
“嗯,她没有达芙内①跑得快,无法躲过阿波罗。”

①达芙内:希腊神话中化为月桂树的女神。

“昂利埃特!昂利埃特!”国王不高兴地说,“您恰恰给我挑了您最差的一个侍从女伴。”
“是的,但是她终究是我的一个侍从女伴,请记住这一点。”
“那当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为了拜访这个新的女神,您不可避免地要到我这儿来,礼仪不允许您单独地和这个女神保持爱情关系,您将被迫在我的圈子里看到她,和她谈话时也得和我谈话。总之,我的意思是:这样一来那些嫉妒的人假如再认为您到我这儿来是为了我,他们就理亏了,既然您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到我这儿来的。”
“她是跛子。”
“只有一点点跛。”
“她从不张口。”
  “但她张口时就露出一口动人的牙齿。”
  “她瘦得可以给骨学家做模型了。”
“您的宠爱会使她胖起来的。”
“昂利埃特!”
“总之,您把您的情人交给我了?”
“哎呀!好吧。”
“那好,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为您指定的,请接受它吧。”
“哦!我连一个复仇女神也会接受,只要是您指定的。”
“拉瓦利埃尔温柔得象一头羔羊,当您对她说明您爱她时,您永远不必担心她会违拗您。”
亲王夫人说着笑了起来。
“噢!您不怕我在这方面对她说得太多,对不对?”
“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
“好吧。”
“那么,这是谈妥的协定了?”
“说定了。”
“您将对我保持一种兄长般的友谊,象兄长一样经常陪伴我,又保持一种国王的殷勤,对不对?”
“我对您将保持一颗心,这颗心已经习惯于只按照您的命令跳动。”
“那么,您看用这个方法未来是不是可靠?”
“我希望是这样。”
“您的母亲不会再把我看作敌人了吧?”
“是的。”
“玛丽一泰莱丝不会再在亲王面前用西班牙语讲话了吧?亲王最不喜欢用外国话进行的秘密会谈,因为他总认为人家是在捉弄他。”
“哦!他错了吗?”国王温柔地咕哝着。
“最后,”亲王夫人说,“人们是不是还要指责国王有一些不正当的感情?可是实际上我们除了一些纯粹是内心的同情以外,相互之间不是什么也没有表示过吗?”
“是的,是的,”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人们还是会讲另外一些东西的。”
“人们会讲什么呢,陛下?说真的,我们是不是永远得不到安宁了?”
“人们会说,”国王接着说道,“我的鉴赏力太差;但是为了您的安宁我的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陛下,您是不是说,为了我的荣誉,为了我家庭的荣誉。而且,请相信我,千万别急着由于拉瓦利埃尔而恼火,她是跛子,这是事实,但她不缺乏某些见解。而且,国王能点铁成金。”
“总之,夫人,有一点您要肯定,这就是我还是感谢您的;为了使您留在法国,您可能使我付出更大的代价。”
“陛下,有人到我们这儿来了。”
“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您是谨慎而又明智的,陛下,在这儿您就要靠您的全部谨慎小心和您的全部聪明智慧了。”
“啊!”路易笑着叫道,“从今晚起我就来扮演我的角色,您会看到我是否有演好牧羊人①的才能。我们在吃了下午点心后要到森林里做一次长时间的散步,然后我们要吃晚饭,在晚上十点钟还要跳芭蕾舞。”
“我完全知道。”
“看吧,今晚我的火焰②就要放射得比烟火还要高,照得比我们的朋友柯尔培尔的灯笼还要亮,它的光芒要把王太后、王后和亲王的眼睛都刺痛。”

①法文原文berger有牧羊人、恋人等含义,此处系双关。
②法文原文flamme有火焰、爱情等台义,此处系双关。

  “当心!陛下,当心!”
“唉,我的天,我做了些什么呀?”
“现在我又要重新回到我刚才称赞您的话了……您是谨慎的!您是明智的!我不是讲了吗……但是您却要用这种讨厌的荒唐的想法来开头!一种热情能象火把一样一下子点得这么亮吗?一个象您这样的国王,是不是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刻拜倒在拉瓦利埃尔这样的一个女孩的脚下呢?”
“啊!昂利埃特!昂利埃特!昂利埃特!这一下我可逮住您啦!我们还没有开始行动,您就来抢劫我了!”
“不是的,我不过是提醒您头脑要冷静一点,逐渐点燃您的火焰,而不要一下子突然烧起来。朱庇特是先打雷闪电再烧毁宫殿的,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开端。要是您这样激动,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您是真的钟情,相反,会以为您是发疯了。至少人们是会对您产生猜疑的。人有时并不象看上去那样笨。”
国王不得不承认亲王夫人既是一个智慧的天神又是一个精明的魔鬼。
他弯了弯腰。
“那好吧,”他说,“我再好好思考一下我的行动计划。这些将军们,比如说我的堂兄德·孔代,在移动他们作战地图上的人们叫做军队的棋子时,哪怕仅仅移动一颗,也会面孔发白。我,我要制定一套完整的行动计划。您知道爱情国①的地图上各类区域是划分得很细致的。因此,我在踏上‘爱情在望’的道路之前,要在‘殷勤村’和‘情书庄’停留。路线已经全都划定,您是知道的,而这个可怜的斯居代里小姐②绝不会原谅我如此兼程前进的。”
“让我们回到正题上吧。陛下,此刻您为我们就要分手高兴吗?”
“唉!必须如此,因为,瞧,是人家把我们分开的。”
“噢!”昂利埃特夫人说,“真的,您看人家把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天蛾蝶给我们拿来了,大模大样的神气象犬猎队长一样。”
“那么就说定了:今晚散步的时候,我溜到森林里去找拉瓦利埃尔而不对您……”
“我要支开她,这事我负责。”
“很好!我到她同伴中间去接近她,射出第一支箭。”

①爱情国: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地方。
②斯居代里小姐(1607-1701):法国女作家。她虚构了爱情国中的很多情况。

  “放机灵点,”亲王夫人笑着说,“胆大一些!”
  说完后亲王夫人就向国王告辞,去迎接那欢乐的队伍。他们神色庄重地跑过来,每张嘴都唱着狩猎的凯歌。

第一一三章 四季舞

  吃过点心之后,近五点钟光景,国王走进他的书房,几个裁缝正在那儿等候他。
必须最后试一下这套出色的春之神的服装,这套服装让宫廷画师和装饰师运用了这么多想象力,动了这么多脑筋。
至于芭蕾舞,所有参加的人都己熟悉自己的步伐,能够配合演出了。国王决心叫大家吃惊一下,因此,他一结束会议回到自己房间后,就把两个司仪—维尔鲁瓦和圣埃尼昂召来。
两个人回禀他说,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的命令。不过,发布命令,一定要选择一个晴天和一个宜人的夜晚。
国王推开窗子,夕阳的余辉象金色的粉末,透过树木的枝桠,落在地平线上。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白得象雪一般。
绿色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天鹅的头埋在并拢的翼翅下休息,好象一些下了锚的小舟,似乎在暖和的空气、清凉的水和令人心醉的夜晚的宁静中融化了。
国王看了这些景象,观察了这一动人的画面以后,就发出了德·维尔鲁瓦和德·圣埃尼昂先生所等待的命令。
为了这一命令能执行得庄严隆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路易十四向这两位大臣提了出来。
问题只有五个字:
“你们有钱吗?”
“陛下,”圣埃尼昂回答道,“我们和柯尔培尔先生已经谈妥了。”
“噢!太好了。”
“是的,陛下,柯尔培尔先生说一旦陛下表明要实现他所提出的舞会计划,他马上就到您身边来。”
“那就叫他来好了。”
就好象柯尔培尔为了及时了解谈话内容在门外听着似的,国王在两个廷臣面前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走进来了。
“啊!太好了,柯尔培尔先生,“陛下说道,“先生们,你们回去吧!”
圣埃尼昂和维尔鲁瓦告辞了。
国王在窗口一只扶手椅上坐下。
“今晚我要跳芭蕾舞,柯尔培尔先生,”他说。
“那么,陛下,明天我付帐好不好?”
“为什么明天呢?”
“我答应过那些供货的商人在芭蕾舞会举行过以后的第二天来结清他们的帐目。”
“好的,柯尔培尔先生,您已经答应了,就付给他们吧。”
“很好,陛下,不过为了支付,正如德·莱斯弟吉埃尔①先生说的那样,‘得有钱’!”
“怎么!富凯先生答应的四百万难道还没有送来?我忘记问您这笔帐了。”
“陛下,它们已经在说定的日期送到陛下这儿来了。”
“那怎么了呢?”

①德·莱斯弟吉埃尔(1543-1626):一六二一年,路易十三封他为陆军统帅。

“是这样,陛下,彩色玻璃,烟火,小提琴手,厨师,在一个星期里已经把四百万花完了。”
“全部花完了?”
“连最后一个铜子儿都花掉了。每次陛下下令把大水池四周的灯都点起来时,烧去的油就象一盆盆水一样。”
“好了,好了,柯尔培尔先生,总之,您不再有钱了?”
“啊!我不再有了,可是富凯先生有。”
柯尔培尔先生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您这是什么意思?”国王问。
“陛下,我们已经让富凯先生拿出六百万了。他非常乐意地拿出来了,因此如果还有需要,他也不会不再另外拿出来。今天我们需要,因此他必须再拿出来。”
国王皱了皱眉头。
“柯尔培尔先生,”他在称呼这个管钱人的名字时加重了语气,“这决不是我想采取的方法;我不希望对一个为我服务的人使用强迫的方法使他为难,妨碍他的服务。富凯先生一星期之内拿出了六百万,这是一笔大数目了。”
柯尔培尔脸色发白了。
“不过,”他说,“陛下有一段时间没有讲这种话了,比如说,当美丽岛消息传来的时候。”
“您说的是对的,柯尔培尔先生。”
“可是,从那时以来,什么都没有变化啊。”
“在我的思想里,先生,一切都变了。”
“怎么,陛下,陛下不再相信那些企图了?”
“我的事情我自己管,财政总管先生,而且我已经跟您讲了,我自己来处理这些事。”
“这样的话,看来我要倒霉了,”柯尔培尔由于愤怒,也由于害怕,全身发起抖来了,“我要失去国王的宠爱了。”
“决不是这样,相反,您对我来说是非常可爱的。”
“唉!陛下,”这个大臣为了迎合路易的自尊心带着一种装出来的粗鲁和狡猾的态度说,“假如一个人不再有用,对陛下来说,又有什么可爱呢?”
“我留着一个更好的机会让您服务,相信我,您的服务只会更有价值。”
“这样说陛下在这方面的打算是……”
“您需要钱,柯尔培尔先生?”
“需要七十万利弗尔,陛下。”
“您从我私人金库中去拿。”
柯尔培尔躬身致敬。
“还有,”路易又补充说,“在我看来,尽管您很节约,以这一笔小数目来满足我的各项开支是困难的,我来给您签一张三百万的借据。”
国王拿起一支羽笔很快地签了字,然后把条子交给柯尔培尔。
“放心吧,”他说,“我采用的计划是一个国王的计划,柯尔培尔先生。”
年轻的国王带着他懂得应该在这个情况下表现的十足的威严,讲了这句话后,打发走柯尔培尔,以便接见裁缝们。
国王发出的命令整个枫丹白露都知道了,大家已经晓得国王在试穿他的新装,芭蕾舞会就要在晚上举行。
这个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传开了。在它所到之处,所有卖弄风情的人,所有的欲望,所有的疯狂的野心都受到了鼓舞。
就在这同一时刻,象中了魔法似的,所有会拿一根针的人,所有懂得区别一件紧身上衣和一条短裤的人.就象莫里哀所说的,都被召集起来做帮手,帮助那些风雅的男人和那些夫人们。
国王在九点钟装扮完毕。他出现在他的装饰着绿叶和花朵的四轮敞篷马车里。
太后和王后已经在一个华丽的看台上就座。这个看台安置在水池边一座极其漂亮的舞台上。
在五个小时内,木工们就把舞台上应该镶嵌的各部分拼装好了;挂毯工人挂好了他们的壁毯,摆好了椅座。就象有一根魔杖指挥似的,无数双手在乐声中互相帮助、有条不紊地在这块地方建立起这座建筑物。与此同时,烟火工人已经点燃了数不清的蜡烛,把戏台和池塘四周照得通明。
由于天空万里无云,繁星点点,由于大树林里一丝风也没有,就好象天公也顺从了国王兴致似的,人们就让舞台的背景处在露天下。因此人们把舞台前景后面的布满星星的美丽的天空,被燃烧着的烛光照得雪亮的水面,以及有着圆形树顶的大片树林的淡蓝色的轮廓当成了舞台的背景。
当国王出现时,整个场地都已坐满了,一片珠光宝气,乍一看简直分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对刚才闭上眼睛又张开的人来说,当眼睛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光芒之后,这些世间少有的美人就象夜晚天空中的明星一样,一个又一个地现出来了。
舞台上出现一片小树林,几个农牧神①提起他们分叉的蹄子跳来跳去,一个林中仙女出现了,她挑逗他们来追逐她,另一些女仙又来和她会合,保护她。双方一面争吵,一面跳舞。
突然,春之神和他的全部随从出场了,应该由他来恢复秩序和和平。

①农牧神;罗马神话中管畜牧的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

所有的成员,神话中的低级神仙带着他们的象征标志都急急忙忙地跟着他们和蔼可亲的君王。
其他几个季节的神是春之神的同盟者,他们分别来到他的身旁,组成一个四对舞的舞组,根据歌词的激昂或低沉开始跳起舞来。双簧管、长笛和提琴等乐器奏出的乐声描绘出一派田野上的欢乐气氛。
国王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出场了。
他穿着一件绣花的紧身上衣,它非但不显得沉重,反而更衬托出他身材的苗条和匀称,他的小腿是宫廷中最优美的小腿之一,在肉色的丝袜中更显得出色;丝袜的丝是这么纤细、这么透明,使得人家以为他没有穿袜子。
一双最迷人的淡紫色缎鞋,用带着花朵和叶子的丝带结扎住他小巧的脚。
上半身和下部也协调一致:漂亮的波动的头发,发亮的蓝眼睛,更衬托出他脸上容光焕发,这双美丽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打动了多少人的心;一张双唇诱人的口正张开着对大家微笑。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君王。人们在今晚有理由称他为爱神之王。
在他的步伐里稍许带着一点儿天神的威严,他进场时没有跳舞,他象是在飞翔。
这样的入场赢得了极为成功的效果。突然,人们发现德·圣埃尼昂伯爵正竭力想走到国王或亲王夫人身边来。
亲王夫人穿着一件半透明的长连衣裙,又轻又薄,好象是那些灵巧的马利纳①姑娘织的最纤细的发网;她的膝盖有时从宽大的长裙下而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娇小的脚上穿着丝袜。她喜气洋洋地由酒神的女祭司陪伴着走上前来,已经到达了指定她跳舞的位置。

①马利纳:比利时城市,以纺织及花边织物等著名。

鼓掌的时间是这么长,使得伯爵有足够的时间会见保持着一只脚尖点地的舞姿的国王。
“什么事情,圣埃尼昂?”春之神问道。
“我的天哪!陛下,”这个大臣面色苍白地回答道,“有一件事陛下没有想到,就是果神舞的问题。”
“哪里,它已经被删掉了。”
“没有,陛下。陛下根本没有下过这个命令,乐曲的这一段还保留着。”
“这可真讨厌!”国王咕哝道,“既然德·吉什先生缺席,这一段舞一定不能照跳,必须把它删掉。”
“哎哟,陛下,有一刻钟的音乐却没有人跳舞,这个冷场可要把整个芭蕾舞断送了。”
“但是,伯爵,那么……”
“唉!陛下,最糟糕的事不在这儿,因为,假如必要的话,乐队毕竟还可以勉勉强强把这一段删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德·吉什先生在这儿。”
“在这儿?”国王皱着眉头说,“在这儿?……您肯定吗?……”
“一身跳芭蕾舞的打扮,陛下。”
国王感到血涌到脸上来。
“您可能搞错了,”他说。
“只要陛下能朝右边看一看,伯爵就在那儿等着。”
路易急忙掉过头去,果然,在右边,德·吉什穿着凡尔蒂纳的漂亮的服装,光彩夺目,正在等着国王看到他对他讲话。
要叙述国王的诧异,叙述正在化装室里坐立不安的亲王的惊愕,叙述场上人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骚动,叙述亲王夫人一看到她原定在这场芭蕾舞中的搭档时的那种极端的震惊,这是那些更有才能的人的事情,我们只有留给他们去做。
国王目瞪口呆地看着伯爵。
伯爵走上前来,恭敬地弯下身子说道:
“陛下,您的最谦卑的仆人今夭来为您服务,就象他当年参加战斗一样。少了这一场果神舞,王上就失去了这场芭蕾舞最优美的场面。我不愿意因为我使得国王的美丽、灵敏和优雅遭到莫大的损害,因此我离开了我的佃农们来帮助我的君王。”
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得是这么得体,落到路易十四耳朵里是这么悦耳,这么动人。对方谄媚的话使得他快乐,就象对方的勇气使得他吃惊一样。他只是回答说:
“我没有叫您回来啊,伯爵。”
“确实是的,陛下,但是陛下并没有叫我留在那儿啊。”
国王感到时间在流逝,这个场面延长下去会把一切都搞乱,只要有一个阴影就可能把这个画面无可挽回地弄糟。
特别是国王刚刚从亲王夫人的如此动人的眼光里得到了新的启示,他心头全是美好的想法。
昂利埃特的眼光告诉了他:
“既然人家嫉妒您,您就分散这些怀疑:怀疑两个对手就等于一个也不怀疑。”
亲王夫人这种巧妙的牵制方法占了上风。
国王朝德·吉什微笑了一下。
德·吉什对亲王夫人这种无声的语言一个字也不懂,只是他清楚地看到她假装看也不看他。他把他得到的恩典归功于亲王夫人的好心。国王对大家都表示感谢。
只有亲王一个人不明白。
芭蕾舞开始了,真是光彩夺目,富丽堂皇。
当小提琴热情奔放的琴声使这些出色的跳舞的人跳起来时;当一本正经的笑剧演员演出的朴素自然的哑剧—由于表演的手法更加显得朴素自然—达到胜利的顶点时,大厅几乎被掌声震得要塌下来了。
德·吉什光芒四射象个太阳,不过象个甘愿扮演二等角色的阿谀奉承的太阳。
他并不重视这次成功,因为亲王夫人对他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他一心想着要勇敢地获得亲王夫人的公开显示的宠爱。
她连一眼也没有看他。
渐渐地,他的快乐,他的光彩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痛苦和焦虑,使得他两腿发软双臂沉重,头脑麻木。
国王从这时起才真正是四对舞跳得最好的人。
他斜视了他失败的对手一眼。
德·吉什甚至不再奉迎了。他跳得很糟糕,没有人恭维他,不久他就根本不再跳了。
国王和亲王夫人得到了胜利。

第一一四章 枫丹白露园林中的仙女们

  国王停下来片刻享受他的胜利。这种胜利,我们已经说过是十分完美的。
接着他转过身来朝着亲王夫人,为了也对她表示一下他的赞美。
年轻人的恋爱可能比成年人带着更多的冲动,更多的活力,更多的激情。不过他们同时也有着和他们青春活力相适应的其他各种发展着的感情。因此,在他们的身上存在的自尊心和爱情总是相等的。这后一种感情,被平衡的规律所战胜,永远不能达到三十至三十五岁男人或女人得到的那种完美的程度。
因此,路易想到了亲王夫人,不过是在充分想过了自己之后;而亲王夫人更多的是想自己,可能丝毫也没有想到过国王。
但是,在所有的这些王室的爱情和自尊心中间的牺牲者,就是德·吉什。
因此大家都能同时看到这位可怜的绅士的激动和沮丧,更何况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胳膊下垂,搭拉着脑袋,两眼无神,他的这种沮丧就更引人注目了。在风度和举止问题上,人们通常是不会为他担心的。
因此德·吉什的失败,绝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在耍弄奉承的手段。
但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属于宫廷中眼光敏锐的人—也注意到他面色苍白和动作迟钝,这种苍白和迟钝是他不能装假也不能隐瞒的。他们有理由断定德·吉什并不是在玩弄什么阿谀奉迎的把戏。
这些痛苦,这些成功,这些议论,全被掌声掩盖、混合而消失了。
但是,当太后和王后表示了她们的满意,观众表示了他们的热情以后,在国王到化装室去换服装,同时轮到亲王按照他的习惯扮成一个女人去跳舞的时候,德·吉什走到亲王夫人身边。—她坐在后台,在等待第二次上场。她让自己一个人在人群中独自呆在一边,好象在预先思量她的舞蹈会产生什么影响。
大家懂得,由于全神贯注在思考,她一点看不到,或者装作没有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
德·吉什发现亲王夫人呆在一幅灌林丛布景旁边,就走到她身旁去。
她的两个穿着树精衣服的侍从女伴看见德·吉什走过来,出于礼貌避开了。
德·吉什于是走到圈子中间,向亲王夫人殿下躬身致敬。
可是亲王夫人殿下不知是看到还是没有看到他致敬,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不幸的人周身的血管都感到一阵战栗,他绝未料到会遭到这样彻底的冷淡的对待;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因此他也从来投有猜想过什么。
他看到他的致敬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就又走前一步,用一种努力想平静而又不能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荣幸地向王太弟夫人表示我微薄的敬意。”
这一次亲王夫人总算开恩,眼睛无精打采地朝着伯爵转过来。
“哦!德·吉什先生,”她说,“原来是您,您好!”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
伯爵几乎无法忍耐了。
“亲王夫人殿下刚才舞跳得妙极了,”他说。
“您觉得是这样吗?”亲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人物的性格完全和夫人殿下一样。”
亲王夫人的头完全掉过来了,眼睛发亮,盯住德·吉什。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
“您解释一下。”
“您扮演了一个女神:美丽、傲慢而又轻率,”他说。
“您指的是波莫纳,伯爵先生?”
“我指的是殿下扮演的女神。”
亲王夫人有一刻工夫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不过,您自己,先生,”她说,“您不也是一个出色的舞蹈家吗?”
“噢!我,夫人,我属于那种人家根本不会注意的人,或者属于那种人家偶然注意而又忘了的人。”
说完这话,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能使生命之弦颤抖的深沉的叹息,他的心充满了痛苦,急速地跳动,脑子发胀,目光游移。他鞠了一躬,喘着气退到了灌木丛布景后面去。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作为全部回答。
由于她的侍从女伴,如同我们已经说过的,在这次秘密会谈时识趣地避开了,她用眼光把她们叫回来。
这是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
这两个人在王太弟夫人示意下,赶快走了过来。
“你们听到了吗,小姐们?”亲王夫人问。
“听到什么,夫人?”
“德·吉什伯爵先生讲的话。”
“没有听到。”
“真是,这是明显的事,”亲王夫人以一种怜悯的语气继续说,“流放使可怜的德·吉什先生的精神多疲乏啊。”
接着又提高声调,故意让这个不幸的人听到下面一句话:
“首先他跳得不好,”她又说,“随后他又讲了些无聊的话。”
说完,她站起来,一面哼着歌曲,一面去跳舞了。
德·吉什全听到了。这句挖苦话刺到他的心底,使他的心都碎了。
他于是不顾因他的愤怒会破坏整个舞会的安排,他逃走了,把他的凡尔蒂纳的漂亮的衣服撕得粉碎,一路上撒着葡萄藤、桑葚、扁桃树叶以及他所扮演的神仙身上的各种人工装饰物。
一刻钟以后,他又回到舞台上来。显而易见,只有非常特殊的理由才能使他回来,也许是他的心不得安宁,或者甚至是他离不开这个叫他心碎的人。
王太弟夫人结束了她的舞蹈。
她看到他,但是不朝他看。而他,怒气冲冲,象发疯似的。当她在她的一些仙女的簇拥下,后面还跟着一百来个奉承讨好的人走过的时候,他也掉转身背朝着她。
就在这时,舞台的另一头,靠池塘附近,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眼睛朝着舞台的一个窗户出神。
从这个窗户里漏出大量亮光来。
这个窗户是国王化装室的窗户。
德·吉什离开了舞台,去寻找他极其需要的空气,他从这个女人身旁经过,并且向她致敬。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慌忙站起身来,象从她自己想隐瞒的思想中惊醒过来似的。
德·吉什认出了她。他停下来。
“晚安,小姐!”他急忙说。
“晚安,伯爵先生!”
“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吉什接着又说,“遇到您我有多么高兴!”
“我也一样,伯爵先生,我很幸运有这个巧遇,”这个年轻的女人说着移动身子想离开。
“啊!不!不!请不要避开我,”德·吉什朝她伸出双手说,“因为这样您就违背了您刚才讲的好话。留下来,我请求您。今晚天气实在太好了,您躲开了喧闹,您!您喜欢一个人呆在一边,您!噢,是的,我懂得这点,有感情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人们决不会看到一个这样的女人由于远离一群旋转着的喧闹的快乐的人群而感到惆怅的。啊!小姐!小姐!”
“您是怎么了,伯爵先生?”拉瓦利埃尔带着某种惊恐不安问道,“您看上去很激动。”
“我?不,没有。”
“那么,德·吉什先生,请允许我在这儿向您表示我一直打算的一有机会就向您表示的谢意。我知道是您的保荐我才被亲王夫人接受做侍从女伴的。”
“哦!是的,确实如此,我记得是这样,我也为此感到庆幸,小姐。您爱上某一个人了吗,您?”
“我?”
“哦!对不起,我不知我讲了些什么,一千个对不起。亲王夫人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这次突然的放逐完全把我的头脑搞昏了。”
“不过,国王已经很好地接待您了,我觉得是这样,伯爵先生?”
“您看到了吗?……很好地接待……可能……是的……”
“肯定是的,很好她接待。因为,总之,您回来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吧?”
“这是真的,我相信您是对的,小姐。不过您在这儿一次也没有见到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吗?”
拉瓦利埃尔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一阵哆嗦。
“您为什么问这个?”她问道。
“啊!我的天!我又使您不痛快了?”德·吉什说,“如果这样,我真是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
“是的,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德·吉什先生,因为您看上去痛苦得厉害。”
“啊!小姐,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忠实的姐妹,一个真正的朋友啊!”
“您有一些朋友,德·吉什先生,您刚才提到的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依我看就是您一个好朋友。”
“是的,是的,他的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别了,小姐,别了!请接受我衷心的敬意。”
他象疯子一般从池塘这边逃走了。
他的黑影愈来愈大地从发光的紫杉和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中间掠过。
拉瓦利埃尔同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哦!对的,对的,”她说,“我开始懂得他为什么痛苦。”
她刚说完,她的同伴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跑过来了。
她们的任务完毕了,已经脱去了她们的仙女的外衣。美丽的夜晚和舞会的成功使她们喜气洋洋。她们跑来找她们的同伴。
“怎么,您已经来了,”她们问她说,“我们以为我们是最早来赴约会的。”
“我在这儿已经有一刻钟了,”拉瓦利埃尔回答。
“是不是您对跳舞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是的。”
“对整个场面不感兴趣?”
“更不是。说到场面,我格外喜爱这些黑魆魆的树木,从它们的深处这儿那儿穿出一道亮光,就象一只红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一下子又闭上。”
“她是个诗人,这个拉瓦利埃尔,”托内一夏朗特说。
“也就是说,她这个人叫人难以忍受,”蒙塔莱说。“每当遇到别人应该笑一笑或者高兴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就哭;每当我们女人遇到丢了衣服,自尊心受到打击,打扮没有引起人注意应该哭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却笑了。”
“哎哟!至于我,我的脾气就不是这样,”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是女人,而女人又不象我这样,爱我的人恭维我,恭维我的人用他的恭维使我愉快,而使我偷快的人……”
“好啦,你有完没有?”蒙塔莱说。
“这简直太困难了,”德·托内一夏朗特哈哈大笑,说道,“你替我说完吧,你是这样聪明。”
“而您,路易丝,”蒙塔莱说,“有人使您快乐吗?”
“这与任何人无关,”这个年轻姑娘说,同时从长着青苔的凳子上站起来,在整个芭蕾舞演出期间,她一直躺在这只凳子上面,“现在,小姐们,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使我们今夜解闷的计划,既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陪伴。我们三个人,我们自己取乐。天气好极了,你们注意那边,你们看月亮悄悄地升到了天空,把这些栗树、橡树的树梢镀上了一层银色。啊,美丽的散步!啊!美丽的自由!美丽的林中细草,你们的友谊给我的美好的宠爱;让我们手挽着手到这些大树那儿去吧。他们大家现在正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忙着打扮要去进行一次盛大的散步活动;人们正在备马套车,套王后的母骡和亲王夫人的四匹白色良种牝马。我们赶快占住一块任何眼睛发现不了任何人也不会跟着走来的地方。您记得吗?蒙塔莱,谢韦尔尼和尚博尔的森林,布卢瓦的无边无际的杨树?我们曾在那儿彼此畅谈了许许多多的希望。”
“还有许许多多的知心话。”
“是的。”
“我,”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也想了很多,不过得当心……”
“她什么都没有讲,”蒙塔菜说,“因此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想的是什么,只有阿泰娜依丝知道。”
“嘘!”德·拉瓦利埃尔叫道,“我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哎!快点!快点!到芦苇里去,”蒙塔莱说,“弯下腰来,阿泰娜依丝,您身材太高了。”
德·托内一夏朗特真的弯下腰来。
人们几乎马上就看到果真有两个绅士走过来,他们低着头,手挽着手,走在和河岸平行的细沙铺的小路上。
这几个女人把身子缩得很小,让人难以发现。
“这是德·吉什先生,”蒙塔莱咬着德·托内一夏朗特耳朵说。
“这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德·托内一夏朗特在德·拉瓦利埃尔耳边悄悄地说。
两个年轻人继续走过来,同时声音激动地交谈着。
“刚才她就在这儿的,”伯爵说,“假如我看到的只是她一个人,我会说是看到一个幽灵了,但我和她讲过话的啊。”
“这么说,您确实是看到她的了?”
“是的,不过,也许我使她害怕了。”
“怎么回事?”
“唉!我的天!由于您知道的原因我当时还有点疯疯癫癫的,以至于她根本不懂我讲的是什么,可能怕起来了。”
“噢!”布拉热洛纳说,“您不必担心,我的朋友。她是善良的,她会原谅您的;她是聪明的,她会了解您的。”
“是的。不过假如她了解了,非常了解的话……”
“怎么样呢?”
“她就要讲出去的。”
“啊呀!您不了解路易丝,伯爵,”拉乌尔说。“路易丝具有各种美德,而没有一个缺点。”
说着,两个年轻人走过去了,随着他们走远,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怎么!拉瓦利埃尔,”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提到您时称您路易丝,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们在一起长大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答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而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你的未婚夫,大家都知道。”
“噢!我倒不知道,是真的吗,小姐?”
“这就是说,”拉瓦利埃尔红着脸回答说,“这就是说我荣幸地受到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求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好象国王……”
“国王怎么了?”
“国王不愿意同意这一件婚事。”
“嘿!为什么要国王愿意,国王算什么?”奥尔尖酸地叫起来,“我的天,国王竟然有权利管这一类事情?‘政治是政治’,就象马萨林先生说的那样,‘可是,爱情是爱情’。假如你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而他也爱你,你们就结婚,我同意你们,我。”
阿泰娜依丝笑起来。
“哎哟!我是认真说的,”蒙塔莱回答道,“我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比国王的意见有价值得多,我想是这样,不是吗,路易丝?”
“好了,好了,这两位先生已经走过去了,”拉瓦利埃尔说,“趁现在没有人,我们赶快穿过草地到树林中去吧。”
“更妙的是,还有宫堡和舞台上射来的灯光,”阿泰娜依丝说,“它仿佛是走在我前面的出色的伙伴。”
“跑!”三个人一齐说。
于是,她们优雅地提起她们绸连衣裙的长长的褶裥,敏捷地穿过伸展在池塘和花园浓荫之间的空地。
蒙塔莱轻捷得象一只母鹿,阿泰娜依丝激动得象一头小母狼,她们在干燥的草地上蹦跳着,有时,一个鲁莽的阿克泰翁或许会在暗淡的光线中瞥见她们的在漆黑的缎裙的轮廓下显现出来的矫健的小腿。
拉瓦利埃尔,最娇弱也最怕羞,她让她的裙子飘曳着,由于她的脚软弱无力而落在后面,她很快就求饶了。
她落在后面,她的两个同伴就不得不等她。
就在这时候,一个躲在长满柳树苗的沟里的男人迅速爬上沟坡,朝着宫堡方向跑去。
这三个女人从她们这方面走到了花园的边界,那儿每条路她们都认得。
壕沟四周筑有长着花草的宽大的林荫道,在这一边,一些封闭的栅栏保护着散步的人,防止车马闯入。
事实上,人们听到远处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在坚实的道路上辚辚而过。好些骑马的人跟在她们后面,那声音简直象维吉尔有节拍的诗句。
远处一阵音乐和这阵车马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当这阵和谐的声音中止后,骄傲的歌唱家夜莺给这些它感到聚集到身边来的伴侣送去了变化无穷、极其美妙而又深奥非凡的歌声。
歌唱家的四周,在这些黑黝黝的大树的深处,有一只灰林鸮也为这些美妙的歌声所感动,眼睛在闪闪发光。
看来,这个全王宫的晚会同样也是树林中神秘的主人们的晚会。可以肯定,族丛中的母鹿、树枝上的野鸡、洞穴中的狐狸都在倾听着。
人们看不到这些夜间出没的动物,只能从树叶突然发出的响声中知道它们的存在。
每当这时候,林中仙女们就发出一声轻叫,然后,立刻又放下心来,笑着继续往前走。
她们终于走到了那棵橡树王下面。这是一棵最古老的橡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听到过亨利二世为了美丽的迪阿纳·德·普瓦蒂埃①而叹息,后来又听到过亨利四世为了美丽的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②而叹息。
在这棵橡树下面,园丁铺满了苔鲜和草皮,以至于这块圆形的地方对一位国王疲乏的四肢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休息圣地。
这棵树的巨大的树干粗糙不平,但足够做四个人的靠背。
谈话的声音透过这些斜向树干的枝桠,消失在天空里。

①迪阿纳·德·普瓦蒂埃〔1499-1566):曾是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
②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1573-1599):曾是法王亨利四世的情归。

第一一五章 在橡树王下面的谈话

  在这温暖的空气和寂静的叶丛中,这些年轻姑娘心照不宣地把说说笑笑很快地变成了一场比较严肃的谈话。
比如说最调皮的蒙塔莱,第一个有了这个倾向。
一开始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多么快活啊!”她说,“我们在这儿感到自由,只有我们几个人,特别是在我们之间可以推心置腹。”
“是的,”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因为宫廷,不管它有多么辉煌,在它天鹅绒的褶裥和钻石的光芒下面,总是掩藏着一种谎言。”
“我,”拉瓦利埃尔说,“我从来不说谎;在我不能讲真话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说。”
“那么您不会长久得宠的,我亲爱的,”蒙塔莱说,“这儿跟布卢瓦可大不一样,在那儿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气恼和期望都讲给王叔夫人听。王叔夫人在有些日子里会想到她年轻的时候。逢到这些日子,和王叔夫人谈话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真诚的朋友。王叔夫人把她和王叔的爱情讲给我们听;而我们,我们把她和别人的爱情、或者至少是人们到处流传的有关她的风流韵事讲给她听。可怜的女人!多么纯洁!她听了就笑,我们也跟着笑;现在她在哪儿呢?”
“啊!蒙塔莱,爱笑的蒙塔莱,”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你又叹气了;是森林使你发愁的吧;今儿晚上你几乎变得懂事了。”
“小姐们,”阿泰娜依丝说,“你们不该这么老是惦念着布卢瓦的宫廷,不然你们在我们这儿就不会觉得幸福。一个宫廷,是男男女女来这儿谈一些母亲和监护人、特别是听忏悔的神父严厉禁止谈论的事情的地方。在宫廷里,人们在国王和王后特权的庇护下谈论这些事情;这不是很有趣的吗?”
“呵!阿泰娜依丝,”路易丝说,她脸上升起了一阵红晕。
“今天晚上,阿泰娜依丝很坦率,”蒙泰莱说,“我们要好好利用。”
“是的,我们要好好利用,因为今天晚上也许有人要从我心中把我最隐秘的事情掏出来。”
“唷!如果蒙泰斯庞在这儿就好啦!”蒙塔莱说。
“您以为我爱蒙泰斯庞先生吗?”这位美丽的姑娘咕噜着说。
“我猜想,他长得很漂亮是吗?”
“是的,在我眼里,这个优点可不是微不足道的。”
“您看得很清楚嘛。”
“我还要说,我在这儿看到的所有人当中,他是最漂亮,最……”
“那儿有什么声音?”拉瓦利埃尔在长满苔藓的长凳上突然动了一下。
“有一只黄鹿逃进树丛里去了。”
“我只怕人,”阿泰娜依丝说。
“如果他们不象蒙泰斯庞先生呢?”
“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蒙泰斯庞先生很关心我,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们这儿的德·吉什不是很关心王太弟夫人吗?”
“可怜的,可怜的小伙子!”拉瓦利埃尔说。
“为什么可怜呢?……我想,王太弟夫人多么漂亮,又是一位多么尊贵的贵妇人。”
拉瓦利埃尔痛苦地摇摇头。
“当一个人爱的时候,”她说,“并不在于美不美,也不在于是不是贵妇人;我亲爱的朋友们,当一个人爱的时候,爱的应该只是被爱的男人或女人的心和眼睛。”
蒙塔莱笑得前仰后合。
“心,眼睛,喔!真甜哪,”她说。
“我说的是我自己,”拉瓦利埃尔说。
“真是高贵的感情!”阿泰娜依丝说,神气象个保护人,但是冷冰冰的。
“您没有这种感情吗,小姐?”路易丝说。
“当然有,小姐;可是我还要说下去。怎么能怜悯一个关心象王太弟夫人这样一个女人的男人呢?如果有什么不相配的地方,那是在伯爵方面的。”
“喔!不,不,”拉瓦利埃尔说,“那是王太弟夫人方面的。”
“请说清楚。”
“我来说。王太弟夫人甚至连什么是爱情也不想知道。她象孩子玩弄烟火一样地玩弄这种感情。这种火焰的一点火星就能烧掉一座宫殿。这种火焰会发亮,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不过,快乐和爱情是她要用生命织成的织物。德·吉什先生将爱上这个杰出的夫人;而她是不会爱他的。”
阿泰娜依丝不屑地纵声大笑起来。
“不是在爱吗?”她说,“您刚才的高贵的感情到哪儿去了?一个女人的德行不就在于勇敢地拒绝会连累到她的任何私情吗?一个头脑清醒,并且有一颗仁慈的心的女人应该注视男人,让自己被他们爱,甚至祟拜,而在她的一生中最多讲一次:‘瞧!如果我不象我现在这样,也许我不会象厌恶别人那样厌恶这个人。’”
“那么,”拉瓦利埃尔合起双手叫道,“这就是您答应德·蒙泰斯庞先生的吗?”
“唔!当然罗,对他和对任何别人一样。什么!我对您说过了我承认他有某种优越的地方,而这还不够!我亲爱的,我们是女人,也就是说在上天赐给我们的最美好的时间内,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我们是王后。在这个年纪以后,有没有情感,就随您的便,到那时候您除了情感什么也没有了。”
“唔!唔!”拉瓦利埃尔咕哝着。
“太妙了!”蒙塔莱说道,“既是妻子,又是情妇。阿泰娜依斯,您将来真不得了!”
“您不赞同我的话吗?”
“喔!完全同意!”这个喜欢笑的同伴说。
“您是在开玩笑吧,蒙塔莱?”路易丝说。
“不,不;阿泰娜依丝刚才说的我完全同意,不过……”
“不过什么?”
“嗯,我不能付诸行动。我有最完善的原则。我做了些决定,和这些决定相比,荷兰总督和西班牙国王的计划只不过是些儿戏。可是,到了要实行的一天,却什么也没有干。”
“您软弱了吗?”阿泰娜依丝轻蔑地说。
“很可耻。”
“可悲的天性,”阿泰娜依丝接着说。“可是,至少,您作了选择?”
“真的!……真的,没有什么事!命运喜欢在一切方面和我作对:我做梦想着皇帝,却找到了些……”
“奥尔!奥尔!”拉瓦利埃尔叫道,“发发慈悲吧,别为了说话高兴,把那些一心一意爱您的人牺牲掉。”
“哦!讲到这个,我不怎么在乎:那些爱我的人相当幸福,因为我从来不撵走他们。我亲爱的,如果我有什么软弱的地方那就算我倒霉;但是如果我报复他们,那就算他们倒霉。真的,我要报复!”
“奥尔!”
“您说得对,”阿泰娜依丝说,“也许您会达到同样的目的。这就叫做卖弄风情,喂,小姐们,男人们,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很愚蠢的,在这件事情上尤其如此,他们把一个女人的骄傲和她的变化无常混为一谈,称之为卖俏。我,我是骄傲的,也就是说,是难以到手的。我对那些追求者很粗暴,可是并没有任何要控制他们的野心。男人们说我卖弄风情,因为他们有自尊心,以为我希望得到他们。另外一些女人,比如蒙塔莱,被一些阿谀逢迎捧得飘飘然。如果不是她们幸运地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使她们突然变换,并且惩罚了不久以前她们曾接受了他们敬意的男人,她们也许就完了。”
“真是高论!”蒙塔莱用一种非常高兴的赞赏者的口气说。
“真叫人恶心!”路易丝咕噜着说。
“亏得这种卖弄风情,因为这是真正的卖弄风情,”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接着说,“一个小时以前还洋洋自得的情人,在一分钟之内就丧失了自尊心,泄了气。他刚才已经装出一副胜利者的神气,现在却退却了;他要来保护我们,却一下子又变得卑躬屈节。结果是,我们有的不是一个嫉妒的、使人讨厌的、看惯了的丈夫,而是一个始终是战战兢兢、垂涎欲滴、俯首帖耳的情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始终觉得他有一个新的情妇。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小姐们,这就是卖弄风情的结果。有了这个,我们在女人当中便是王后,如果我们没有从天主那儿得到驾驭他心灵的可贵的才能。”
“哦!您真机灵!”蒙塔莱说,“您对女人的责任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为自己安排了一种特殊的幸福,”阿泰娜依丝谦虚地说,“我象所有在恋爱的软弱的人一样,为了抵御最强者的压迫而保卫自己。”
“拉瓦利埃尔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不是她一点儿不赞同我们?”
“我,我是不太懂,”路易丝说,“你们的话好象不是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人说的。”
“您的土地,真是有意思!”蒙塔莱说。
“土地,”阿泰娜依丝接着说,“在这个土地上,男人恭维女人就是为了让她飘飘然地跌倒在地上,她一跌倒,男人就侮辱她!”
“谁对您说跌倒啦?”路易丝说。
“唔!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崭新的理论;请把您的在被爱情牵着走时不会被征服的方法告诉我。”
“哦!”年轻的姑娘把她美丽而润湿的黑眼睛朝向黑洞洞的天空,大声说道,“哦!如果您知道什么是心,我就向您解释,我就能说服您。一颗多情的心比您所有的卖俏和您所有的骄傲更有力量.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被爱过,天主也懂得我的话;而一个男人,只有当他感到被人爱时,他才能狂热地爱。请让那些喜剧里的老头儿去自以为他们被一些卖俏的妇女热爱吧。年轻人懂得卖弄风情是怎么回事,他,他决不会弄错的。如果他对这种卖俏有一种希望,一种激动,一种狂热,你们看我留给你们一个广阔和自由的天地;总之一句话,卖俏可以使人发疯,但永远不会使人产生爱情。爱情,要知道,就象我想象的那样,这是一种连续不断的、绝对的、全面的牺牲;但是这不是联合的双方的一方面的牺牲。这是两个想混为一体的灵魂的完全的忘我牺牲。如果有一天我恋爱,我要恳求我的爱人让我自由和纯洁;我要对他说,如果我作出拒绝,我的灵魂会被撕裂,这些话他能懂得。而他,将会爱我的他,他会感到我作出的牺牲的痛苦的伟大,他也会象我一样作出牺牲的,他会尊敬我,他决不会象您刚才讲的那样,使我跌倒,好来侮辱我。您这种说法亵渎了我所理解的爱情。我,我就是这么爱的。现在,请来对我说我的情人要蔑视我吧;我才不相信呢,除非他是最无耻的男人,而我的心向我担保我不会选择这些人的。我的目光可以抵偿他的牺牲,或者可以把他自己从来不相信会有的德行强加给他。”
“可是,路易丝,”蒙塔莱叫道,“您对我们讲这些,而您的行动却不是这样!”
“您这是什么意思?”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狂热地爱着您,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是您德行的牺牲品,因为他不会成为我的卖俏、或者阿泰娜依丝的骄傲的牺牲品,更可能成为您德行的牺牲品。”
“很简单,这也是卖俏的一种,”阿泰娜依丝说,“小姐,据我看,是一种不自觉的卖俏。”
拉瓦利埃尔“哦!”了一声。
“是的,这叫做本能:十足的敏感细腻的感情,永远没有结果的激情冲动的无体止的表现。哦!这太巧妙,也太有效了。现在我考虑了这个问题,我甚至更喜欢用这个方法而不喜欢用我的骄傲来和男人斗争,因为这个方法提供了某些优点,有时可以使人产生信心,可是,从现在开始,我自己并不完全认错,不过我要说这种方法比蒙塔莱简单的卖弄风情要优越得多。”
两个姑娘笑了起来。
只有拉瓦利埃尔没有出声,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如果你们在一个男人面前对我说了你们刚才对我说的四分之一的话,或者甚至我真的相信你们是这么想的,我就会因为羞惭和痛苦而死在这儿。”
“那么,死吧,可爱的小宝贝,”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回答说,“因为,虽然这儿没有男人,可至少有两个女人,您的两个朋友,她们宣布您是在卖俏,并且深信您这是一种本能的卖俏,一种天真的卖俏;也就是世界上最最危险的一种卖俏。”
“哦!小姐们!”拉瓦利埃尔红着脸回答说,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两个朋友再一次哈哈大笑。
“那么,我要去向布拉热洛纳打听。”
“向布拉热洛纳?”阿泰娜依丝说。
“哦!是的,向这个勇敢得象恺撒一样,机智得象富凯先生一样的大小伙子,向这个认识了你十二年,爱了你十二年,可是,如果应该相信你的话是真的,却连你的手指尖也从来没有吻过一次的可怜的小伙子打听。”
“您这个好心肠的女人,为什么这样残酷?请解释给我们听听,”阿泰娜依丝对拉瓦利埃尔说。
“我只要用一个词就可以解释:德行。您不会不承认德行吧?”
“啊,路易丝,别撒谎,”奥尔握住她的手说。
“那么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拉瓦利埃尔叫道。
“说您愿意说的。不过您说也是白说。我对您的看法不会变.本能的卖俏,天真的卖俏,也就是我已经讲过的,而且我还要讲,是所有的卖俏中最最危险的一种。”
“哦!不,不,行行好吧!别以为是这样。”
“什么!十二年冷若冰霜!”
“哦!十二年以前,我才五岁,一个孩子的任性不能算在年轻姑娘的帐上。”
“那么,您现在十七岁了,就算是三年而不是十二年吧。三年以来,您一直是非常冷酷的。您要对付布卢瓦静静的绿荫,数星星的约会,黑夜梧桐树下的场面,和十四岁的您讲话的二十岁的他,会对您讲话的眼睛对您射来的火焰。”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算了吧,不可能!”
“可是,我的天啊,为什么不可能?”
“讲一些可以使人相信的事吧,我亲爱的,这样我们就相信你了。”
“总之,您可以设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喂。”
“您自己讲吧。否则我们要设想出一些您不喜欢的事情。”
“那么,我们来设想吧,我们设想我原来以为是在爱,可是我没有爱!”
“怎么,你没有爱?”
“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说我和那些在爱的人不一样,那是因为我没有在爱,那是因为我的时刻还没有来到。”
“路易丝!路易丝!”蒙塔莱说,“要注意,我要把你刚才讲的话还给你。拉乌尔不在这儿,别在他不在的时候攻击他,发发慈悲吧,如果你看到他在你身旁,而你心里还是不爱他,那你就对他本人讲,可怜的小伙子!”
说完她笑了起来。
“小姐刚才同情德·吉什先生,”阿泰娜依丝说,“小姐对这一位无动于衷,对那一位表示怜悯,能不能从这里面找到解释?”
“骂我吧,小姐们,”拉瓦利埃尔伤心地说,“骂我吧,既然你们不理解我。”
“哦!哦!”蒙塔莱回答说,“情绪,悲伤,眼泪;我们笑,路易丝,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们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魔鬼。你瞧瞧骄傲的阿泰娜依丝,就象别人叫她的那样,她不爱蒙泰斯庞先生,这是真的,可是如果蒙泰斯庞先生不爱她,她会失望的……瞧瞧我,我讥笑马利科尔纳先生,可是这位被我讥笑的可怜的马利科尔纳非常清楚他什么时候想让我把手放到他嘴唇上。而且,我们之中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我们的未来将会是怎么祥啊!”
“疯子!你们真是疯子!”路易丝咕噜着。
“是的,”蒙塔莱说,“只有你说的话是明智的。”
“当然罗!”
“我不反对,”阿泰娜依丝回答说,“那么,您肯定不爱这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先生?”
“这有可能!”蒙塔莱说,“她还不怎么有把握。可是无论如何,听着,阿泰娜依丝,如果布拉热洛纳先生变得没有牵挂了,我给你一个朋友的忠告。”
“什么忠告?”
“在你选定蒙泰斯庞先生之前先好好看看他。”
“哦!如果您从这方面看问题,我亲爱的,布拉热洛纳先生不是唯一值得一看的人。而且,比如说,德·吉什先生也有他的优点。”
“今天晚上他可并不出风头,”蒙塔莱说,“我从可靠方面获悉,王太弟夫人觉得他很讨厌。”
“可是德·圣埃尼昂先生,他倒是出了点风头,这我可以肯定,不少看见他跳舞的女人是不会立即忘掉他的。是吗,拉瓦利埃尔?”
“为什么您问我这个问题,问我?我没有看到过他,我不认识他。”
“您没有见过圣埃尼昂先生?您不认识他?”
“不认识。”
“喂喂,别装得这么正经,您这种正经比我们的骄傲更厉害,您有眼睛吗?”
“眼睛非常好。”
“那么今儿晚上跳舞的人您都看见了吧?”
“是的,差不多。”
“这一声‘差不多’对他们来说是相当无礼的。”
“我对你们说的是实话。”
“那么,嗯,在所有这些您‘差不多’看到的绅士当中,您比较喜欢哪一个?”
“是啊,”蒙塔莱说,“是啊,是圣埃尼昂先生,是德·吉什先生,还是……”
“我不偏爱任何人,小姐们,我觉得他们都很好。”
“那么,在这个世界第一流的宫廷里,这么许多杰出的人物中,您连一个也不喜欢吗?”
“我不是这么说的。”
“那么,您说呀。喂,把您的理想告诉我们。”
“这不是一个理想。”
“那么,这是事实罗?”
“说真的,小姐们,”被逼得忍无可忍的拉瓦利埃尔大声说,“我一点也不懂。什么!象我一样,你们有一颗心,象我一样,你们有一双眼睛,而你们谈到德·吉什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还有……我知道是谁呢?可是那时候还有国王在那儿呢。”
这些话,是用一种慌乱的、激动的声音迅速地讲出来的,当时就使这个姑娘的两边发出了便她感到害怕的惊呼声。
“国王!”蒙塔莱和阿泰娜依丝同时叫道。
拉瓦利埃尔双手捧着低垂下去的脑袋。
“哦!是的。国王!国王!”她喃喃地说,“你们曾经看见过什么可以和国王相比的人吗?”
“您刚才说您有一副非常好的眼睛说得很有道理,小姐,因为您看得很远,看得太远了。哎哟!我们这些人的可怜的眼睛是没有权利注视象国王那样的人的。”
“哦!对啊,对啊!”拉瓦利埃尔高声说道,“并不是所有的人的眼睛可以对着太阳看的;可是,我,我要看他,即使我会因此瞎掉。”
这时候,就好象是被刚才从拉瓦利埃尔嘴里说出来的话引起的,在附近的灌木丛后面响起一阵树叶轻柔的沙沙声。
年轻姑娘们吓得站了起来。她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树叶在动,可是没有看到使树叶动的东西。
“哦!一头狼或是一头野猪!”蒙塔莱说。“我们逃吧,小姐们,我们逃吧!”
于是这三个年轻姑娘吓得无法形容,顺着她们首先碰到的一条小路没命地逃,一直逃到树林边上才停住。
到了树林边上,她们相互靠着,喘着气,可以感到别人的心跳,她们尽力想恢复正常,但过了好些时候她们才镇静下来。最后,她们发现了宫堡方面的亮光,于是决定向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拉瓦利埃尔已经精疲力竭了。
奥尔和阿泰娜依丝扶着她。
“唔!我们幸好逃脱了,”蒙泰莱说。
“小姐们,小姐们!”拉瓦利埃尔说,“我很怕这比一条狼还要糟。我这个人是心口如一的,我宁愿冒被一头野兽活活吞掉的危险,而不要给别人偷听了什么去。唔!疯了,我真是疯了!我怎么能想,我怎么能说这样的事情!”
说完,她象芦苇一样低下了头;她觉得她的腿支持不住了,全身无力,几乎失去了知觉,她从她两个同伴的胳膊里滑到了小路的草地上。

第一一六章 国王的担心

  让我们把几乎己失去知觉的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留在她两个女伴中间,回到这棵橡树王的附近来吧。
三个年轻姑娘还没有逃出二十步,刚才把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的树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渐渐显现出一个在拨开茂密的枝叶的人形,这个人形终于出现在树林的边上,他看到场地上已经空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用说,这个人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世家子弟,他立即向另外一个人做了手势,这个人也跟着出现了。
“那么,陛下,”第二个出现的人畏畏缩缩地向前走来说,“是不是陛下把我们年轻的情人们吓跑了?”
“哦!我的天啊,是的,”国王说,“你可以放心出来了,圣埃尼昂。”
“可是,陛下,请当心,您会被认出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她们已经逃走了嘛!”
“这真是一次巧遇,陛下,如果我胆敢向陛下提个建议的话,我们应该去追她们。”
“她们走远了。”
“哈!她们很容易被我们追上的,尤其是如果她们知道了追她们的是谁的话。”
“怎么会呢,自以为了不起的先生?”
“当然罗,有一个姑娘觉得我配他的胃口,而另一个把您比作太阳。”
“那我们更应该躲着不出来了,圣埃尼昂。太阳晚上是不出来的。”
“是啊!陛下,陛下是不好奇的。如果我是陛下的话,我倒是很想知道对我们印象这么好的这两位水仙、这两位山林仙女、这两位树精是谁。”
“哦!用不到去追他们,我也肯定能认出她们,我向你担保。”
“怎么会呢?”
“天啊!听声音嘛。她们都是宫里的人;谈到我的那位姑娘的声音非常动听。”
“唔!陛下受到奉承话的影响啦。”
“别人不会说这是你使用的方法。”
“哦!请恕罪,陛下,我是个傻瓜。”
“喂,来吧,我们来想想我刚才对你说到哪儿了。”
“那么,陛下刚才信赖我向我谈到的那种激情,陛下已经忘了吗?”
“哦!瞧你说的,没有忘。你怎么能想象一个人会忘记象拉瓦利埃尔小姐那样的眼睛呢?”
“唔!另外一位有那么一条美妙的嗓子!”
“谁?”
“爱太阳的那一位。”
“圣埃尼昂先生。”
“请恕罪,陛下。”
“再说,你以为我既爱动听的嗓子,也爱美丽的眼睛,我并不因此而生气。我了解你,你是一个讨厌的、喜欢饶舌的人,因此明天我就将为信赖你而付出代价。”
“怎么回事?”
“我是说,我对这个小拉瓦利埃尔的念头明天大家都会知道,可是,圣埃尼昂,你可要小心,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因此,如果只要有一个人对我谈到这件事,我就会知道谁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了。”
“哦!陛下生气了!”
“不是的,可是,你懂得,我不愿连累这个可怜的姑娘。”
“陛下,请放心。”
“你向我保证吗?”
“陛下,我向你保证我将信守诺言。”
“好!”国王暗笑着想道,“明天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今天晚上我在追求拉瓦利埃尔。”
随后,他就设法辨别方向。
“啊!可是我们迷路了,”他说。
“哦!这并不很危险。”
“这扇门通往哪儿?”
“通圆形广场,陛下。”
“就是我们听到女人的声音时要去的地方吗?”
“是的,陛下,还有这次谈话的最后部分,我有幸在那里同时听到了陛下和我的名字。”
“你老是提到这一点,圣埃尼昂。”
“请陛下饶恕我,可是知道有一个女人在关心我,甚至我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也没有为这件事出过什么力,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陛下是不懂得这种愉快的心情的,陛下由于身分和品德而引起别人的注意,赢得了别人的爱情。”
“不,并非如此,圣埃尼昂,随你对我怎么想吧,”国主亲切地挽着圣埃尼昂的胳膊,向他以为应该把他带到宫中去的那条路走去,一面说,“可是一个女人的这种出于内心的天真的自白,这种公正的喜爱,也许永远也吸引不了我的注意……总之,这场奇遇的神秘性刺激了我,而且,说真的,如果我不是这样老是惦念着拉瓦利埃尔……”
“哦!希望这不要使陛下止步不前,陛下有足够的时间。”
“怎么说?”
“据说拉瓦利埃尔很严肃。”
“你在刺激我的好奇心,圣埃尼昂,我急着想再找到她。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国王在说谎,相反他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可是他有一个角色要扮演。
他开始迅速地向前走去。圣埃尼昂在后面跟着,保持一小段距离。
突然国王站住了,他的臣子也学他的样停住了步子。
“圣埃尼昂,”他说,“你没有听见有叹气声吗?”
“我?”
“是的,你听!”
“真的,我甚至好象还听见有叫声。”
“声音是从那一边传来的,”国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好象是女人呜咽、哭泣的声音,”德·圣埃尼昂先生说。
“我们快跑去看看!”
国王和他的宠臣,抄一条近便的小径,在草地里奔跑起来。
他们越向前跑去,叫声也越清晰了。
“救命!救命!”有两个人在叫看。
两个年轻人加快了步子。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叹气声变成了呼喊声。
“救命!救命!”有人接连地喊着。
这些叫声使国王和他的随从越跑越快了。
突然,在一条壕沟的背面,在枝叶茂密的柳树下面,他们看到一个跪着的女人,手里扶着另外一个已经晕过去的女人。
在几步以外第三个女人在小径半道上呼救。
看到这两个她不知道他们身分的世家子弟,这个女人的呼救声更响了。
国王超过了他的同伴,跨过壕沟;这时候,从小径靠宫殿的那一头也过来了十来个人,他们也是被把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先生吸引过来的同一个叫声吸引过来的。国王走到了这群人旁边。
“什么事,小姐们?”路易问。
“国王!”德·蒙塔莱小姐叫道,她大吃一惊,手一松,把拉瓦利埃尔的头放掉了,拉瓦利埃尔跌倒在草地上。
“是的,是国王。可是不能因此就不管您的同伴了。她是谁?”
“她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陛下。”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她刚晕过去……”
“哟!我的天,”国王说,“可怜的孩子!快!快叫一个外科医生来!”
可是,尽管国王讲话时有多么焦急,他却没有好好留意不让这些话和姿势在圣埃尼昂眼里显得有点儿冷淡,国王已经非常信任地把他心里产生的伟大的爱情告诉圣埃尼昂听了。
“圣埃尼昂,”国王接着说,“请照看好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请求您。去叫一个外科医生来。我呢,我要跑去通知王太弟夫人,她的侍从女伴刚才发生了意外。”
果然,就在德·圣埃尼昂先生忙于叫人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送回宫堡的时候,国王已经快步向前走了,由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借口可以去接近王太弟夫人,去和她说话,他满心喜悦。
碰巧有一辆四轮马车经过;有人叫车夫停车,坐在车上的人知道了这次意外事件后,就赶紧把位子让给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飞奔的马车里凉风习习,使病人很快就恢复了知觉。
到了宫堡门口以后,拉瓦利埃尔尽管还十分虚弱,但还能自己走下马车,在阿泰娜依丝和蒙塔莱的帮助下,走进宫堡里。
有人让她坐在底层和客厅相连的一个房间里。
后来,因为这次意外事件对散步的人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散步又重新开始。
这时候,国王已经在一个梅花形花坛下面找到了王太弟夫人,他坐在她旁边,他的脚在亲王夫人的椅子下面轻轻地去碰她的脚。
“请注意,陛下,”昂利埃特轻轻地对他说,“您好象心中有事。”
“哎哟!路易十四用同样的音调回答,“我真怕我们订了一个我们无力遵守的协定。”
接着,他高声说:
“您知道这件意外事件吗?”他说。
“什么意外事件?”
“哦!我的天!看到了您,我就忘记了我是特地来把这件事讲给您听的。这件事使我深感不安,您的一位侍从女伴,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刚才失去了知觉。”
“啊!可怜的孩子,”亲王夫人不动声色地说,“什么原因呢?”
随后,她又轻轻地说:
“可是您没有想到这一点,陛下,您想要别人相信您对这个姑娘的感情,可是她快死在那儿了,您却还是呆在这儿。”
“啊!夫人,夫人,”国王叹息着说,“您的角色比我演得好多了,您什么都想得到!”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
“夫人,”他说,声音很响,可以让大家听到,“请允许我离开您;我非常担心,因此我要亲自去看看对她的照料是否妥当。”
说完,国王又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去了。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在捉摸国王说的那句话:“我非常担心。”

第一一七章 国王的秘密

  路易在半路上遇到了德·圣埃尼昂伯爵。
“那么,圣埃尼昂,”他装模作样地问,“病人情况怎么样啦?”
“可是,陛下,”圣埃尼昂结结巴巴地说,“我惭愧地承认我一无所知。”
“什么,您一无所知?”国王装着因为这种对他喜爱的对象不关心的态度很不高兴。
“陛下,请原谅我,可是我刚才遇到了我们刚才听到她们谈话的姑娘中的一个,我承认我因此而分心了。”
“哦,您已经找到了?”国王急忙问。
“找到了承蒙她讲了我这么多好话的那位,而且,在找到了我那位以后,我就在找您那位,陛下,正巧这时我有幸遇到了陛下。”
  “很好;可是,首先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忠于他的角色的国王说。
  “哦!那是一个值得关心的美人,”圣埃尼昂说,“既然陛下在此之前已经在留意她了,她晕过去就是多此一举了。”
“那么您那位美人叫什么名字呢,圣埃尼昂,这是不是一个秘密?”
“陛下,这应该是一个秘密,而且是一个重大的秘密,可是对您来说,陛下很清楚,是不存在什么秘密的。”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那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她漂亮吗?”
“是的,这是首要问题,陛下,而且我听出了那个如此温柔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于是我走近她,问她,就象我在人群中所能做到的那样,她毫不猜疑地对我说,她刚才和两个女朋友一起在大橡树下面,突然出现了一只狼,或者是一个强盗,把她们吓了一跳她们就拼命地逃。”
“可是,”国王急忙问,“这两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陛下,”圣埃尼昂说,“请陛下把我扔进巴士底狱吧。”
“为什么?”
“因为我既自私又愚蠢。这样一次征服和这样使人高兴的发现使我太惊奇了,因此我就留在那儿了。此外,我不相信,象陛下这么关心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听到的话会这么认真;后来,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匆匆地离开了我,回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身旁去了。”
“喂,希望我会有一个与您一样的机会,来,圣埃尼昂。”
“据我看,我的国王有点儿野心,他不愿意让任何被征服的东西从他那儿溜掉。好,我答应陛下我要认认真真地去找,再说,可以从三位美惠女神①中的一位知道其他两位的名字,有了名字,就可以知道秘密。”
“哦!我也一样,”国王说,“我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能认识她。喂,我们不多谈了,把我领到那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身旁去吧。”
“哟!可是,”圣埃尼昂想,“对这个小姑娘的激情真的显露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简直不能相信。”

①三位美惠女神:希腊神话中赐人美丽和欢乐的三位女神。

想到这儿,因为他已经向国王指出了刚才把拉瓦利埃尔带进去的那个大厅,国王走了进去。
圣埃尼昂跟在国王后面。
在一个不高的大厅里,靠近一扇向着花坛的大窗子,被安置在一只宽大的扶手椅里的拉瓦利埃尔深深地吸着晚间芬芳馥郁的空气。
揉皱的花饰绣带从她松开的胸衣上垂下来,和她披在双肩上的金黄色的美丽的头发混在一起。
无精打采的眼睛含着大颗的泪珠,还带着尚未完全熄灭的光彩,她只是象我们睡梦中那些美丽的幻觉那样生活着,这些暗淡苍白、富有诗意的幻觉在睡着的人闭着的眼睛前经过.它们张着翅膀但并不扇动,它们张着嘴唇但并不说话。
德·拉瓦利埃尔这种珠光色的苍白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魅力,灵肉两方面的痛苦使她温和的外貌蒙上一层和谐的祟高的痛苦表情,她的上身和双臂毫无生气,看上去更象一个死人,而不象是个活人,她似乎既听不到她女伴的窃窃私语,也听不到从周围较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她在和自己交谈,她那双细长而美丽的手不时地颤抖一下,就象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压力。国王走进去,她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她完全浸沉在她的梦幻之中。
国王从远处看到了这张可爱的脸,皎洁的月亮在她脸上洒下了一片纯净的银光。
“我的天啊!”他不由得吓得呼唤起来,“她死了!”
“不,不,陛下,”蒙塔莱轻轻地说,“恰恰相反,她好些了。是吗,路易丝,你好些了吗?”
拉瓦利埃尔没有回答。
“路易丝,”蒙塔莱继续说道,“国王亲自来关心你的健康啦。”
“国王!”路易丝突然挺起身子来叫道,就象有一道火焰从她的手脚重新回到她的心窝里那样,“国王关心我的健康?”
“是的,”蒙塔莱说。
“那么说,国王在这儿?”拉瓦利埃尔说,她甚至不敢向四周望望。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路易急忙咬着圣埃尼昂的耳朵说。
“哦!是啊,”圣埃尼昂说,“陛下说得对,是太阳的爱慕者。”
“嘘!”国王说。
随后,国王走近德·拉瓦利埃尔说:
“您不舒服吗,小姐?刚才,在花园里,我甚至还看见您晕了过去。您怎么会这样的?”
“陛下,”可怜的孩子脸无血色,她瑟缩发抖地说,“说真的,我也说不上来。”
“您走路走得太多了,”国王说,“也许疲劳……”
“不,陛下,”蒙塔莱抢着代她的朋友回答说,“这不会是因为劳累,因为晚上有一部分时间我们坐在橡树王下面。”
“在橡树王下面?”国王哆嗦着说,“我没有搞错,就是这么回事。”
他向伯爵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哦!是的,”圣埃尼昂说,“在橡树王下面,和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在一起。”
“您怎么知道的?”蒙塔莱问。
“这很简单,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对我说了,我就知道了。”
“那么她大概也把德·拉瓦利埃尔晕过去的原因告诉您了吧?”
“天啊,她对我谈到过一只狼或者是一个强盗,我不太清楚。”
拉瓦利埃尔两眼发呆,静静地听看,胸脯一起一伏,由于她聪明过人,她猜到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路易把她这种态度和心情的激动当做是她心有余悸的表现。
“什么也别怕,小姐,”他带着一种控制不住的开始激动的心情说道,“这只把您吓了一大跳的狼只不过是一只两只脚的狼。”
“是一个人!是一个人!”路易丝叫道,“有一个人在那儿偷听?”
“啊,小姐,您觉得被偷听是非常不幸的吗?您看,您是不是说了一些不能给人听到的事情?”
拉瓦利埃尔拍了拍手,又急忙把两只手捂在面孔上,她想用这种方法来遮掩她脸上的红晕。
“哟!”她问,“以上天的名义,是谁躲在那里?是谁在听?”
国王走上前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那是我,小姐,”他说,一面带着温和的敬意弯了弯腰,“会不会碰巧是我把您吓着了?”
拉瓦利埃尔大叫一声,她第二次感到全身乏力,她浑身发冷,绝望地呻吟着,直挺挺地跌坐在她的扶手椅上。
国王正好来得及伸开手臂,以致拉瓦利埃尔觉得半个身子是被他搀扶着的。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和蒙塔莱小姐离国王和拉瓦利埃尔两步远,她们一动也不动,好象是因为想到了她们和拉瓦利埃尔的谈话全吓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想到去帮助她,由于有国王在场,她们感到拘束;国王一条腿跪在地上,拦腰抱着拉瓦利埃尔。
“您听到了,陛下?”阿泰娜依丝咕哝着说。
可是国王不回答,他的眼睛正盯着拉瓦利埃尔似张非张的眼睛看,他握着她垂落下来的手。
“当然罗!”圣埃尼昂说,他希望托内一夏朗蒂也晕过去,张着双臂走了过来,“我们连一个字也役有漏掉。”
可是骄傲的阿泰娜依丝不是就这样可以晕过去的女人,她对圣埃尼昂狠狠地盯了一眼,接着就逃走了。
蒙塔莱比较勇敢些,她快步向路易走来,从他手里把拉瓦利埃尔接了过去,国王因为自己的脸陷在失去知觉的人香喷喷的头发里而感到心慌意乱。
“太好了,”圣埃尼昂说,“这真是一场奇遇,如果我不第一个把这件事讲出去,那我真是太不幸了。”
国王向他走去,双手发抖,声音激动地对他说:“伯爵,一个字也别说。”
可怜的国王忘了,一个小时以前,他曾经对同一个人作过同样的叮嘱,心里希望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希望这个人嘴巴不紧。
因此这个叮嘱和第一个叮嘱一样,都是说说而已的。
半个小时以后,枫丹白露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曾经在橡树王下面跟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谈过话,在这场谈话里面,她承认她对国王有爱慕之情。
大家同时也知道了,国王在表示了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况而引起的担忧以后,在把这个晕过去的美丽的姑娘接到他怀里时脸也白了,还挥身发抖。因此在所有朝臣的心目中这件事已经肯定了:刚才泄露出来了当代最惊人的事件;国王陛下爱拉瓦利埃尔小姐,因此,王太弟可以高枕无忧了。
此外,王大后对这种突然的变化也和别人一样非常惊奇,她急急忙忙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后和菲力浦·德·奥尔良,同时还可以埋怨他们。不过,她对这两位有关系的人谈这件事时的方式不同。她对她的媳妇是这么说的:
“哦,泰莱丝,”她说,“您非难国王完全是您不对:今天有人给了他一个新的情妇;为什么今天的情妇就比昨天的更重要些,或者是昨天的情妇就比今天的更重要些。”
在把这场橡树王下的奇遇讲给王太弟听时,她是这样说的:
“我亲爱的菲力浦,您这样嫉妒是不是有些荒谬?国王为这个小拉瓦利埃尔而神魂颠倒是千真万确的,不要把这件事讲给您妻子听,否则王后马上会知道的。”
最后这句知心话立即有了反应。
王太弟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得意洋洋地去找他的妻子,因为当时还没有到半夜,而游乐会要一直延续到半夜两点钟,他就让她挽着胳膊去散步。
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违背他母亲的嘱咐。
“您至少不会把别人讲的所有关于国王的事去讲给王后听吧,”他神秘莫测地说。
“别人在说什么呢?”王太弟夫人问。
“说我哥哥突然爱上了一个人,这种热情是很奇怪的。”
“爱上了谁?”
“爱上了那个小拉瓦利埃尔。”
幸而是在黑夜里,王太弟夫人还能神态自若地微笑。
“哦!”她说,“这件事己经有多少时间了?”
“看来有好几天了。可是前几天还不过是些烟,直到今天傍晚才露出火苗。”
“国王眼光很好,”王太弟夫人说,“我认为这个小姑娘很迷人。”
“我看您很象是在打哈哈,我亲爱的。”
“我!怎么会呢?”
“无论如何,国王这种热情会使某个人得到幸福,即使那是拉瓦利埃尔。”
“可是,”亲王夫人接着说,“说真的,先生,您这祥说好象看到过我侍从女伴的内心深处。谁对您说过她同意接受国王的热情了呢?”
“可是谁又对您说过她不会接受呢?”
“她爱着布拉热洛纳子爵。”
“哦!您这么想吗?”
“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过去是的。”
“什么意思?”
“可是当有人去向国王要求准许他们结婚时,国王拒绝了。”
“拒绝了?”
“是的,尽管这还是王上尊敬的德·拉费尔伯爵提出的要求,国王也拒绝了。您知道,因为拉费尔伯爵在您哥哥复位和另外一些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中起过作用,国王对他是非常尊重的。”
“那么,这两位可怜的恋人要等待国王哪天高兴改变主意了;他们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
“哦!我的朋友,”菲力浦也笑着说,“我看您还不知道事情的最奇妙之处。”
“不知道。”
“使国王深深受到感动的事。”
“国王深深受到了感动?”
“从心底里受到了感动。”
“为了什么事?快说呀!”
“一场奇遇,简直不能再浪漫了。”
“您知道我多么喜欢听这一类奇闻,而您却迟迟不说,让我等,”亲王夫人不耐烦地说。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
主太弟停顿了一下。
“我在听着。”
“在像树王下面……您知道橡树王在哪儿吗?”
“这没关系;您是说,在橡树王下面吗?”
“是这样的,拉瓦利埃尔小姐以为只有她和她两个女朋友在场,把她对国王的爱慕之情告诉了她两个朋友。”
“哦!”王太弟夫人开始有点儿担心起来,“她对国王的爱慕之情?”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小时以前。”
王太弟夫人发抖了。
“而这种爱慕之情,原来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
“甚至连陛下也不知道吗?”
“甚至连陛下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一直守口如瓶,突然她忍不住了,把她的秘密说了出来。”
“这件荒唐事,您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象大家一样。”
“那么,大家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拉瓦利埃尔自己那儿,她对她的朋友,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承认了这种爱情。”
王太弟夫人不做声了,她突然一使劲,松开了她丈夫的手。
“她是在一个小时以前承认的吗?”王太弟夫人问。
“差不多。”
“那么国王知道了吗?”
“事情正是浪漫在这儿,国王和圣埃尼昂正巧在橡树王后面,他听到了这场有趣的谈话,连一个字也没有漏掉。”
王太弟夫人感到心上给刺了一下。
“可是在那以后我看到过国王,”她慌乱地说,“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起。”
“当然罗!”王太弟说,他天真得就象一个得胜的丈夫,“既然他已经嘱咐所有的人别对您讲这件事,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对您谈的。”
“什么?”王太弟夫人气愤地说。
“我说别人不想给您知道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瞒我呢?”
“怕您由于友谊而向王后泄露些什么,就是为了这个。”
王太弟夫人低下了脑袋;她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因此,如果她不见到国王就不会放心。
因为一个国王总是他国家中最后一个知道别人对他的议论,因为只有情人才不知道别人对他情妇的议论,所以当国王看到王太弟夫人在找他时,他稍许有点不安地向她走过来,但是还是那样殷勤亲切。
王太弟夫人等国王首先提到拉瓦利埃尔。
后来,因为他没有提到,她就问:
“那个小姑娘呢?”
“什么小姑娘?”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陛下,您不是跟我说过她失去知觉了吗?”
“她情况一直很不好,”国王装作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就要损害您应该散布的消息了,陛下。”
“什么消息?”
“您照顾她的消息。”
“我希望这个消息也散布出去,”国王心不在焉地说。
王太弟夫人还在等待,她想知道国王是不是会向她谈起橡树王下的奇遇。
可是国王一字不提。
王太弟夫人这方面,对这场奇遇同样闭口不谈,因此国王在向她告辞时,也一点没有向她吐露什么。
王太弟夫人看到国王一走开,就去找圣埃尼昂。圣埃尼昂是很容易找的.他就象始终跟在大船后面航行的小船。
由于王太弟夫人当时的情绪,圣埃尼昂的确是她不可缺少的人。
他只是在想详详细细地把这个事件讲给一只比较尊贵的耳朵听。
因此他对王太弟夫人和盘托出,连一句话也没有少讲。当他讲完以后,王太弟夫人说:
“您得承认,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
“您得承认,不管是故事,还是真人真事,这是别人讲给您听的,就象您现在讲给我听一样,而您当时并不在场,是吗?”
“夫人,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在场。”
“您以为这些内心的表白对国王产生了影响?”
“就象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表白对我产生了影响一样,”圣埃尼昂说,“那么请听我说,夫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国王比作太阳,这是很讨人喜欢的恭维话!”
“国王不会被这样的恭维话蒙骗的。”
“王太弟夫人,国王至少既是人又是太阳,就在刚才拉瓦利埃尔跌在他怀里时,我就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拉瓦利埃尔跌在国王的怀里?”
“哦!这真是一幅美妙的图画;您倒是想想,拉瓦利埃尔向后倒去,而……”
“那么,您看见什么啦?说啊,讲啊。”
“我看到了另外十个人和我同时看到的事情,当拉瓦利埃尔跌到国王怀里的时候国王差点儿昏过去。”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呼唤了一声,这是她内心的愤怒的唯一迹象。
“谢谢,”她神经质地笑着说,“您真是一位可爱的讲故事的能手,圣埃尼昂先生。”
说完,她就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向宫堡中逃去。

第-一八章 晚上的奔走

  王太弟离开王太弟夫人时简直是心花怒放;因为他白天里太劳累,就回自己的房间里,让别人随各人的心意去结束这个夜晚。
回到房里以后,王太弟开始他就寝前的梳妆,他对这次梳妆非常仔细,喜悦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因此在他随身侍从替他打扮的时候,他一直在哼着刚才小提琴奏过的、国王随着节拍跳过舞的那几首主要曲子。
随后他叫人把他的裁缝叫来,要他们把他第二天穿的衣服拿给他看,因为他对他们非常满意,给了他们一些赏赐。
后来,看到王太弟己经回家的洛林骑士也回来了,王大弟对他更是说不出的宠爱。
洛林骑士向亲王行礼以后,没有马上开口说话,就象一个在研究怎样寻找突破口的狙击队队长一样;后来,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说道:
“您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吗,殿下?”
“没有,什么事情?”
“陛下接待德·吉什伯爵表面上非常冷淡。”
“表面上?”
“是的,当然是这样,因为事实上他又象以前那样宠爱他了。”
“可是我,我没有看到这一点,”亲王说。
“什么!您没有看到,国王非但没有理所当然地再流放他,反而同意他莫名其妙地违抗命令,并允许恢复他在跳芭蕾舞时的位子。”
“您觉得国王错了吗,骑士?”王太弟问。
“难道您跟我不是同样的意见吗.亲王?”
“不完全一样,我亲爱的骑士,这个人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不近情理,国王没有对他大发脾气,我很赞成。”
“是的!”骑士说,“至于我,我承认这样的宽宏大量使我简直吃惊极了。”
“为什么呢?”菲力浦问。
“因为我原来以为国王嫉妒得还要厉害些呢,”骑士不怀好意地说。
好一会儿以来,王太弟就感到在他宠臣的话里面有些惹人生气的东西在活动着;这最后一句话使火药爆炸起来了。
“嫉妒!”亲王叫道,“嫉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请问,嫉妒什么,或者是,嫉妒谁?”
骑士发现他刚才漏出了他有时候要说的一个恶毒的字眼,因此他想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这个词收回来。
“嫉妒他的威望呗,”他装出一种天真的样子说,“您要国王嫉妒些什么呢?”
“啊!”亲王说,“太好了。”
“殿下是不是,”骑士接着说,“替这位亲爱的德·吉什伯爵求过宽恕?”
“根本没有!”王太弟说,“吉什是一个有头脑有胆量的小伙子,可是他对亲王夫人举止轻浮,我不管他的事情。”
骑士说了德·吉什的坏话,就象他刚才想说国王的坏话一样,可是他似平觉得眼下亲王气量很大,甚至对一切都无所谓,因此,要想把事清搞清楚,他必须把灯放到做丈夫的鼻子底下。
用这种办法有时候能烧到别人,但是更经常的却是烧到自己。
“很好,很好,”骑士思忖着,“我要等瓦尔德来,他一天里面做的比我一个月里面做的还要多,因为我相信,天主原谅我!或者更可以说,天主原谅他!他比我还要嫉妒。而且,我所需要的也不是瓦尔德,而是一个重大事件,而在这一切里面,我却看不到有任何迹象。被赶走的德·吉什又回来了,当然,这件事很严重,可是考虑到德·吉什是在王太弟夫人不再关心他的时候回来的,那么这种严重性也就消失了;事实上,王太弟夫人关心的是国王。这是一清二楚的。可是,除了我的牙齿不会咬、也不需要咬国王以外,如果,象传说的那样,国王不再关心王太弟夫人了,那么王太弟夫人也不会关心国王很久了。考虑了所有这些事以后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安安静静地呆着,等待下一次出什么新花头,这将决定最后的结果。”
想到这里,骑士就听天由命地躺在王太弟允许在他面前坐的一把扶手椅上,洛林骑士没有什么恶毒的话要讲就不再有才智了。
幸好,就象我们刚才已经说过的,王太弟心情非常好,简直是好极了,一直到他打发走了仆人和值班军宫,回到卧室里,还是非常心平气和的。
在回到卧室里去的时候,他派骑士去向亲王夫人问候,并转告她说,由于晚上月夜凉爽,王太弟怕引起牙齿痛,这天晚上不再下楼到花园里来了。
正好在亲王夫人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骑士走了进来。
他忠实地完成了他的使命,首先他注意到王太弟夫人接受她丈夫问候时那种漠不关心、甚至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他觉得这里面又有什么文章:
如果王太弟夫人是带着这种神色走出家门的,他会跟踪她的。
可是王太弟夫人是回家,那么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他象一只闲着没事的鹭鸶一样,支着脚跟旋转,察看着天空、土地和流水,他晃晃脑袋,机械地走着,一直向花坛走去。
他没有走上一百步.就遇到了两个挽着胳膊的年轻人.他们低着头向前走来,踢着他们前面路上的小石子,他们就这样一面动着脑筋一面消遣着。这两个年轻人是德·吉什先生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象往常一样,洛林骑士看到他们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
不过他还是向他们深深地行了礼,并得到了更加恭敬的还礼。
随后,他看到花园里人越来越稀少,灯火开始熄灭,半夜的寒风开始吹拂,他就向左拐去,走过小院子回到宫里。他们两个人则向右拐,继续向大花园走去。
就在骑士走上通向暗门的小扶梯时,他看到从小院子通向大院子的拱廊下面出现了一个女人,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加快步子,她们的绸连衣裙的悉卒声使人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辨别得出她们走得很快。
这两个女人,尤其是走在前面那个女人,她们的短披风的样式,美妙的身段,神秘而又高傲的步伐都很突出,使骑士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这两个女人我肯定认识,”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心里嘀咕着。
随后,由于他具有猎狗的本能,他准备尾随她们。他的一个已经追寻他一些时候的跟班过来叫住了他。
“先生,”他说,“信使来了。”
“好!好!”骑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见。”
“因为有几封紧急信件,骑士先生也许很高兴看看。”
“哦!”骑士说,“这些信是从哪儿来的?”
“一封是从英国来的,另一封从加来来的;后面那封是信使送来的,似平非常重要。”
“从加来来的!真是见鬼,谁会从加来给我写信?”
“我相信我认出了是您的朋友瓦尔德伯爵的笔迹。”
“哦!如果是这样,我就上楼去,”骑士叫道,他甚至顿时就忘了他的侦察计划。
他果真走上楼去,而那两位不认识的夫人就消失在院子中的另一头了。
我们要跟着这两位夫人去,让骑士去专心看他的信吧。
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女人走到梅花形花坛就停了下来,有些气喘,她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帽子,说:
“我们离这棵树还远吗?”
“哦!还远着呢,夫人,还有五百多步;可是请夫人停一会儿,从这儿开始,夫人不会走得太久了。”
“您说得对。”
于是亲王夫人,因为这个女人就是她,靠到一棵树上。
“喂,小姐,”她喘了一会儿气以后,接着说,“什么也别隐瞒我.告诉我实话。”
“哦!夫人,瞧您的态度已经这么严肃了,”年轻的姑娘声音激动地说。
“不,我亲爱的阿泰娜依丝;您放心吧,因为我一点也不怪您。总之,这并不是我的事情。您对您在这棵像树下面也许说过的话不放心;您怕伤害了国王,为了使您安心,我要自己来证实别人是不是能听到您说的话。”
“哦!能听到的,夫人,国王靠我们这么近。”
“可是,你们总不至于讲得那么响,句句话都被人听到了吧?”
“夫人,我们以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你们是三个人吗?”
“是的,拉瓦利埃尔、蒙塔莱和我。”
“因此您,您自己,讲到国王的时候不够严肃吗?”
“我怕是这祥。可是,如果如此,夫人殿下会愿意替我在陛下跟前求情的,是吗,夫人?”
“如果需要的话,我答应您这样做。可是,就象我跟您说过的那样,最好还是自己别先心虚,别以为已经发生了什么不良后果。晚上天色阴暗,在这些大树下面更加阴暗,您不会给国王认出来的。您先去对他说,就等于暴露了自己。”
“哦!夫人!夫人!如果拉瓦利埃尔小姐被认出来了,那么我也被认出来了。而且,关于这件事情,德·圣埃尼昂先生不给我们任何怀疑的余地。”
“不过,总之,您说了一些冒犯国王的话?”
“没有,夫人,没有。是另外一个人讲了一些冒犯国王的话,而我的话和她的话正好是对照。”
“这个蒙塔莱可真是疯了!”王太弟夫人说。
“哦!这不是蒙塔莱。蒙塔莱她什么也没有说;是拉瓦利埃尔。”
王太弟夫人哆嗦了一下,就好象她还没有全部知道似的。
“哦!不,不,”她说,“国王也许没有听到。再说,我们就要去做试验了,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的.请把那棵橡树指给我看。”
说完,王太弟夫人继续向前走去。
“您知道它在哪儿吗?”她接着说。
“啊!知道,夫人。”
“您能找到它吗?”
“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它。”
“那真是太好了;您坐在您原来坐的凳子上,坐在原来拉瓦利埃尔坐的凳子上,朝着原来的方向用同样高低的声音说话,我呢,我去躲在灌木丛里,如果能听见,我会对您说的。”
“是,夫人。”
“结果就是,如果您真的讲得那么响,让国王听见了,那么……”
阿泰娜依丝似乎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这句话讲完。
“那么,”王太弟夫人说,大概是因为她跑得太快了,讲话时有些气喘,“那么,我就要禁止您……”
王太弟夫人越走越快。
突然她站住了。
“我有了一个主意,”她说。
“哦!一个好主意,肯定是的,”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回答说。
“蒙塔莱大概跟你们两位一样感到不安吧?”
“没有我们严重,因为她说得比较少,受连累也比较少。”
“没有关系,她可以稍稍撒个谎来帮助您。”
“哦!尤其是如果她知道夫人非常愿意关心我。”
“好!我想,我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了,我的孩子。”
“多么幸运啊!”
“您要说你们三个完全知道国王,还有德·圣埃尼昂都在树后面,或者在灌木丛后面,这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是,夫人。”
“因为,您不会不承认,阿泰娜依丝,圣埃尼昂在你们说的几句使他非常得意的奉承话里面得到了好处。”
“哦!夫人,您很清楚别人是听得见的,”阿泰娜依丝叫道,“既然德·圣埃尼昂先生已经听见了。”
王太弟夫人说漏了嘴,她咬着嘴唇。
“哦!您很清楚圣埃尼昂是怎么回事!”她说,“国王的宠爱使他忘乎所以,他总是乱说一气,甚至他还经常胡诌。再说,问题不在这儿。国王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这才是主要的。”
“那么,是的,夫人,他听到了!”阿泰娜依丝绝望地说。
“这样的话,就象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干吧:要大胆地肯定你们三个都知道,明白了吗,你们三个,因为如果有人怀疑一个,就会怀疑其他两个;我说,要肯定你们三个都知道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在场,因此你们想嘲笑偷听的人。”
“哦!夫人,嘲笑国王,我们永远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么,是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男人想吓唬女人,女人当然可以开这种毫无恶意的玩笑。这样的话,一切都可以解释了。蒙塔莱说的关于马利科尔纳的话,是玩笑;您说的关于德·圣埃尼昂的话,是玩笑;拉瓦利埃尔可能说的话……”
“她非常想收回。”
“这您能肯定吗?”
“哦!是的,我可以担保。”
“那么,这更说明问题了,这一切都是开玩笑。马利科尔纳先生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德·圣埃尼昂会狠狈不堪。别人不会笑您而会笑他。最后,国王将因为他那种和他身分不大相符的好奇心而受到惩罚。让大家乘这个机会稍微嘲笑一下国王吧,我相信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哦!夫人,您真是一位善良而有智慧的天使。”
“这对我有利。”
“怎么会呢?”
“您是问我不让我的侍从女伴受到嘲笑,奚落,甚至污蔑为什么对我有利吗?哎哟!您知道,我的孩子,宫廷中对这类不检点的小事情是决不轻饶的。瞧,我们已经走了不少时间了,难道我们还要走很多路吗?”
“还有五六十步。我们向左拐,夫人,请。”
“那么您对蒙塔莱是有把握的罗?”王太弟夫人说。
“哦!是的。”
“她什么事都随您吗?”
“一切都随我。她会感到很高兴的。”
“那么拉瓦利埃尔呢?……”亲王夫人没有把握地问。
“哦!她吗,那就比较麻烦了,夫人,她讨厌撒谎。”
“可是,如果她感到这对她有好处……”
“我怕这很难使她改变主意。”
“是的,是的,”王太弟夫人说,“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这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是一个把天主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的装腔作势的女人。可是,如果她不愿意说谎,那么她就要受到宫廷上下所有人的嘲笑,因为她用一句既可笑又下流的心里话挑逗了国王,那么我就把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送回到都兰或者布莱索瓦等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养她的鸽子,她一定也不会有意见的,她可以在那儿随心所欲地去发泄她牧羊女的感情。”
这些带着强烈的情绪甚至是非常生硬的话,使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吓了一跳。
因此,她答应,在她这方面,她一定根据需要撒谎。
王太弟夫人和她的女伴就是在这祥友好的气氛中来到了橡树王附近的。
“我们到了,”托内一夏朗特说。
“我们就会知道到底能不能听见,”王太弟夫人回答。
“嘘!”年轻的姑娘拉住了王太弟夫人,动作极为迅速,几乎已经忘记了宫中的礼节。
王太弟夫人站定了。
“当心有人听见,”阿泰娜依丝说。
“怎么啦?”
“您听。”
王太弟夫人屏住呼吸,果然听到有几句话在耳边回荡,语音既温柔又凄切。
“哦!子爵.我对你说,我对你说我发疯似地爱她;我对你说,我爱她爱得性命也不要了。”
听到这个声音,王太弟夫人哆嗦了一下,她被披风遮着的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光芒。
这次轮到她拉住了她的女伴,并且蹑手蹑脚地把她向后面带回了二十步,也就是说把她带到听不见刚才声音的地方。
“您留在这儿,”亲王夫人对她说,“我亲爱的阿泰娜依丝,不能让任何人撞见我们。我想刚才的谈话里提到了您。”
“提到了我,夫人?”
“是的,谈到了您,或者更可以说是谈到了您的奇遇。我去听听,如果两个人去,我们会被发现的。去找蒙塔莱,回来以后和她一起在树林边上等我。”
随后,因为阿泰娜依丝在犹豫,亲王夫人用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
“走吧!”
于是,阿泰娜依丝整了整她发出很大声响的裙子,从一条横穿树丛的小径,向花坛走去。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躲在灌木丛里面,背靠一棵巨大的栗树,这棵树有一根分枝在凳子高的地方被截断了。
她就呆在那儿,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恐俱。
“好吧,”她想,“好吧,既然在这儿能听见,就让我们来听听大家称作德·吉什伯爵的这另一位爱情的疯子要向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我些什么。”

第一一九章 王太弟夫人证实了只要听就听得见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就好象晚上所有神秘的声音都不响了,为了和王太弟夫人同时倾听这青春和爱情的秘密。
现在轮到拉乌尔说话。他懒洋洋地靠在这棵大橡树的树干上,用他温柔悦耳的声音回答说:
“哎哟!我亲爱的德·吉什,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
“哦!是的,”德·吉什叫道,“非常之大!”
“您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德·吉什,要不就是您不懂得我的意思。我说您要遇到一个很大的不幸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不知道隐瞒您的爱情。”
“什么意思?”德·吉什高声说道。
“是的,有一件事您没有发现,那就是,眼下,您己经不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也就是说向一个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愿意背叛您的人吐露您的爱情;我是说,您没有发现,您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吐露您的爱情,而是在逢人便说。”
“逢人便说!”德·吉什叫道,“您疯了吗?布拉热洛纳,您对我说这样的事情?”
“事情就是如此。”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轻率?”
“我是要说,我的朋友,您的眼睛,您的姿态,您的叹息都在讲话,这是由不得您的,过分的情欲使人不能自制。因此,这个人就不再属于自己的了;他得了一种疯病,使他在能听到他声音的距离之内没有任何有智慧的生物时,就向着树木、马匹、空气诉说他的痛苦。可是,我可怜的朋友,您要记住这一点:不应该被人听到的事情,总会有人在听的,很少有例外的。”
德·吉什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喂,”布拉热洛纳继续说,“您现在使我很痛苦,自从您回到这儿来以后,您已经第一百次地、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讲了您对她的爱情;可是,即使您什么也没说,仅仅您的回来就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因此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您不好好地注意您的行动,总有一天事情要暴露。到那时候谁来救您呢?说啊,回答我!谁去救她呢?因为,尽管她在您的爱情里面是无辜的,您的爱情在她敌人手中也将成为一种攻击她的武器。”
“哎哟!我的天啊!”德·吉什喃喃地说。
接着就是一声长叹。
“这,这根本不是回答,德·吉什。”
“的确不是。”
“那么,喂,您怎么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到了那一天,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比今夭更象个死人。”
“我不懂。”
“是的,经过这么多次的反复,我已精疲力竭啦,今天,我已经不再是一个能思想、能活动的生物;今天我已经不象是一个人,即使是一个平庸的人也算不上;因此,你看,今天我最后的力量已经用尽,我最后的决心已经消失,我放弃斗争了。当一个人在战场上,就象我们过去一起在那儿呆过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去进行小战斗,有时候会碰上一队五六个零星的骑兵,尽管是一个人,还是可以自卫的。这时候,又来了六个,那就很恼火,可还要坚持斗争;可是,要是又从横里窜出来另外六个、八个、十个呢,那就要策马逃走,如果还有一匹马的话;如果不逃,那就让人把自己杀死。好吧,我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起先我和自己斗,后来和白金汉斗。现在,国王来了,我不会跟国王斗,而且你一定知道,即使国王撤退,我甚至也不能单独跟这个女人的性格斗。哦!我决不会弄错,一旦为这个爱情效劳,我将为此丧生。”
“不应该责备她,”拉乌尔回答说,“而要责备你。”
“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你知道亲王夫人有点儿轻浮,非常爱好新奇,喜欢别人吹捧,即使这种吹捧来自一个瞎子或是一个孩子,而你却热情得要把自己烧掉了!看这个女人,爱她吧,因为任何心里不是另有所爱的人都不可能看见她而不爱她。可是,在爱她的时候,首先要在她身上尊重她丈夫的地位,随后是要尊重她丈夫本人,最后,还要尊重你自己的安全。”
“谢谢,拉乌尔。”
“谢什么?”
“我要谢你的是,看到我为这个女人而受苦,你安慰我,你对我说了所有你想象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许甚至把你没有想到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说了。”
“哦!”拉乌尔说,“你搞错了,德·吉什,我心里想的,我并不总是讲出来的,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当我讲的时候,我既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欺骗别人,听我讲的人可以相信我。”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伸长了头颈,支棱着耳朵,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张望着;这时候,王太弟夫人贪婪地听着在树丛间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
“哦!那么,我比您要更了解她!”德·吉什叫道。“她并不轻浮,她浅薄;她并不爱好新奇,她健忘,没有信仰;她并不是单纯地喜欢别人吹捧,可是她过分地卖弄风情,真是轻佻得要命!哦!是的,这我知道。喂,相信我吧,布拉热洛纳,我忍受着所有地狱里的酷刑,好朋友,我非常喜欢冒险,我找到了一个不是我的力量和我的勇气能够克服的危险,可是,你看,拉乌尔,我还留着一个值得她流很多眼泪的胜利。”
拉乌尔看着他的朋友,因为他朋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把头后仰顶在橡树的树干上,他就问道:
“一个胜利,什么胜利?”
“什么胜利?”
“是啊。”
“有一天,我要走近她;有一天我要对她说,‘那个时候我年轻,我爱得您发疯;可是我相当尊敬您,因此我拜倒在您脚下,如果不是您示意要我站起来,我就会匍匐在尘埃中不起来了。我以为懂得了您的眼光,我又站了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除了我更爱您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可是,您却心甘情愿地,由于一时的任性而又使我垂头丧气,您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没有信义的女人!尽管您是王室血统的亲王夫人,您不配得到一个正人君子的爱情;我要用死来惩罚我,因为我过去爱您爱得太过分了,我要怀着对您的仇恨而死去。’”
“哦!”拉乌尔叫道,他听到年轻人讲话声音里面流露出来的真实感情而吓坏了,“唔!我早跟你说过了,德·吉什,你是个疯子。”
“是的,是的,”德,吉什追随着他的思想大声说,“既然我们这儿己不再有战争了,我就到那面去,到北方去,向帝国要求任务,那么某个匈牙利人,某个克罗地亚人某个土耳其人,一定会大发慈悲给我一枪……”
德·吉什还没有讲完,更可以说,就在他要讲完的时候,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同时使拉乌尔站了起来。
至于德·吉什,他因为一心在说话,在思想,他依旧坐着,双手紧捂着脑袋。
灌木丛分开了,一个脸色苍白、惶惶不安的女人出现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前面。她用一只手分开也许会打到她脸上的树枝,另一只手掀起了她肩上披风的帽子。
一看到这泪汪汪火辣辣的眼睛,这种王室贵妇的步态,这种高傲的举止,还有比所有这一切更能说明问题的,他自己猛烈的心跳,德·吉什认出了王太弟夫人,他发出了一声呼唤,把按在他鬓角上的手移向了眼睛。
拉乌尔瑟缩发抖,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卷着他手里握着的帽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表示尊敬的客套话。
“布拉热铬纳先生,”亲王夫人说,“劳驾,请您去看看我的侍从女伴是不是在那边的小径上,或者在梅花形花坛旁边。还有您,伯爵先生,请留在这儿,我累了。请让我挽住您的胳膊。”
即使劈雷打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脚下也不会比这句冰冷生硬的话更使他吃惊的了。
不过,就象他刚才所说的,因为他是勇敢的,因为他刚才在内心深处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德·吉什站了起来,他看到布拉热洛纳还在犹豫不决,就向他投去了一个带着顺从和感激的眼色。
他没有立即满足王太弟夫人的要求,而是向子爵跨近一步,把亲王夫人刚才向他要求的手伸向了他,他叹着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忠诚的朋友的手,在这声叹息里,他似乎把他内心深处所剩下来的全部生命力都交给他们的友情了。
王太弟夫人在等待,她是非常骄傲的,原来是不值得等侍的,王太弟夫人等待着这无声的交谈结束。
她的手,她亲王夫人的手悬在空中,等拉乌尔走了以后,虽说她没有发怒,但也不无好气地把手放下,落在德·吉什的手里。
在这阴暗寂静的森林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只听到拉乌尔的匆促的脚步声沿着荫翳的小径逐渐远去。
在他们头顶,森林中树木茂密而芬香的枝叶织成的拱顶一直向前伸去,从拱顶的隙缝处看出去,可以看到这儿那儿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把德·吉什拖到离这棵泄露秘密的树一百来步远的地方,这裸树曾经在这个晚上听到,并且曾经让人听到这么许多事情,她把德·吉什带到了附近一块林中空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周围一定距离的地方。
“我把您带到这儿来,”她战栗着说,“是因为在刚才我们呆的地方,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
“您是说,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吗,夫人?”年轻人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
“这意味着什么?”德·吉什低声说。
“这意味着我听到了您所说的所有的话。”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下我可什么也不缺啦!”德·吉什结结巴巴地说。
说完他就低下了脑袋,就象被巨浪淹没了的游泳游累了的人。
“那么,”她说,“您就象您刚才说的那样看我的罗?”
德·吉什脸色顿时煞白,回过头去,什么也不回答,他感到自己快晕过去了。
“这样太好了,”亲王夫人非常温柔地接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尖刻的直率态度,而不喜欢虚伪的阿谀逢迎。好吧!根据您的说法,德·吉什先生,那么说我是卖俏的,下贱的。”
“下贱的!”年轻人叫道,“下贱的,您?喔!我肯定没有说过,我肯定不会说世界上对我最珍贵的东西是下贱的。不,不,我没有说过这话!”
“据我看,一个女人,看到一个男人被由她点燃起来的火烧毁,而她又不去熄灭这场火,那么她就是下贱的。”
“哦!我刚才说的跟您有什么关系?”伯爵接着说,“在您的身边,我算是什么人呢,我的天啊!我是不是存在跟您有什么关系?”
“德·吉什先生,您是一个男人,就好比我是一个女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决不愿意让您冒生命的危险,我要和您对调一下品行和脾气,我将不会很坦率,我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可是会很诚实。因此,伯爵先生,我清求您别再爱我,把我也许曾对您说过的一句话或者对您的一瞥完全忘了吧。”
德·吉什转过头去,深情地端详着王太弟夫人。
“您,”他说,“您为自己辩解;您请求我,您!”
“是的,当然是的.既然我做了坏事,我就得补救。因此,伯爵先生,就这样讲定了吧。您就原谅我的浅薄和轻浮。请别打断我的话。我,我就原谅您说过我浅薄和轻浮,或者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您就丢掉您厌世的念头吧,这样您就为您的家庭,国王和各位贵夫人保留下一位大家一致尊敬的,也是很多人热爱的骑士。”
王太弟夫人说最后一个词时的声音很真诚,甚至还很温柔,年轻人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唔!夫人.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请再听我说,”她继续说下去,“当您首先由于必须、其次为了接受我的请求,您和我断绝了关系,那么您就可以对我作出更好的判断,而且,我可以肯定,您可以用一种即将献给我的真诚的友谊来代替这种爱情—这种疯狂行为的借口,一而这种友谊,我可以向您发誓,将被真城地接受。”
德·吉什满头大汗,心如死灰,浑身打颤,他咬着自己的嘴唇,顿着脚,总之,他在忍受着他所有的痛苦。
“夫人,”他说,“您向我提出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决不能接受这样一笔交易。”
“什么!”王太弟夫人说,“您拒绝我的友谊?……”
“不!不!不要友谊,夫人,我宁愿为爱情而死,不愿为友谊而生。”
“伯爵先生!”
“哦!夫人,”德·吉什叫道,“我已经到了这祟高的时刻,除了一个诚实的男人对一个他热爱的女人的敬意和尊重就没有别的敬意和尊重了。撵走我吧,骂我吧,告发我吧,那您就是公正的.我抱怨您,可是我虽然抱怨心里却并不痛苦,因为我爱您。我跟您说过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如果我活着,您会忘记我的;我死了,您就决不会忘记我,这我可以肯定。”
这时候她一直站着,在沉思,她和这个年轻人一样心情激动,把头转过去了一会儿,就象不久以前他转过头去一祥。
沉默了片刻以后,她问道:
“那么说您真的非常爱我吗?”
“哦!爱得发狂。爱得要死,就象您刚才说的,爱得要死,要么您把我赶走,要么您再听我说下去。”
“那么,这是一种不治之症,”她诙谐地说,“一种需要用温柔的态度来对待的病痛。哎,把您的手给我……手冷得象冰一样!”
德·吉什跪了下去,把嘴贴在王太弟夫人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滚烫的手上。
“喂,那么就爱我吧,”亲王夫人说,“既然您一定要爱。”
说着她几乎难于觉察地握了握他的手指,把他就这样扶了起来,这个举动一半象一个王后,一半象一个情妇。
德·吉什浑身发抖。
王太弟夫人感到了年轻人身上的战栗,懂得了他真心在爱。
“伯爵,请把您的胳膊伸过来,”她说,“我们回去吧。”
“啊!夫人,”伯爵觉得眼前一阵火光,顿时眼花缭乱,他一面步伐踉跄地走着,一面说,“啊!您找到了杀死我的第三种方法。”
“幸好这是省时间最多的方法,是吗?”她说。
说着,她把伯爵向梅花形花坛那儿拉去。

第一二〇章 给阿拉密斯的信

  德·吉什的事情就这样突然有了好转,虽然他猜不出这种变化的原因,就在他们的事情以出人意料的、就象我们所看到的那种方式发展的时候,拉乌尔在弄清楚了王太弟夫人这种邀请的意图后,就走了开去,以免妨碍这次他根本料想不到其后果的解释,他去和那几位分散在花坛间的侍从女伴重新会合。
就在这个时候,洛林骑士上楼回到他的房间里,惊奇地读着德·瓦尔德的来信。德·瓦尔德在信里对他说,更可以说是通过他随身侍从的手告诉他,他在加来挨到的那一剑和这次奇遇的所有细节,并且请他把这个事情中可能使德·吉什和王太弟两人特别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分别转告他们两人。
德·瓦尔德特别热衷于向骑士指出白金汉对王太弟夫人爱情的炽烈,他在信的结尾还说,他相信王太弟夫人也报答了这种感情。
看到这最后一段时,骑士耸了耸肩膀;就象大家所能看到的那样,德·瓦尔德的确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德·瓦尔德还只停留在白金汉身上。
  骑士把信纸往肩后一扔,落到了旁边一张桌子上,随后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
  “真的,真是使人难以置信。这个可怜的瓦尔德是个有头脑的小伙子啊;可是说真的他在这方面却看不出来,在外省的人眼光是多么狭窄。让这个傻瓜蛋见鬼去吧,他本该写些重要事情告诉我的,却写了些这样的蠢话!如果没有这封毫无意义的可怜的信,我也许会在那儿,在那梅花形花坛里面发现一件对一个女人不利的小小的私情,这件事也许可以使一个男子挨一剑,使王太弟高兴上三天。”
他看看他的表,说:
“现在太晚了,半夜一点钟,所有的人该都回到国王那儿去了。晚上就是在那儿结束的,好吧,踪迹已经失去,除非出现非同寻常的机会……”
就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骑士象求助于他的福星一样,气恼地走近一扇朝着花园中颇为荒凉的一角的窗子。
突然,就象有一个魔鬼听从了他的命令,他发现一个穿深色丝织披风的女人由一个男人陪着,又朝着宫堡方向回来了,他认出这就是在半个小时以前给了他深刻印象的那个身材。
“哦!我的天啊!”他拍着手,心里想道,“天主罚我入地狱!就象我朋友白金汉讲的那样,这是我的秘密。”
于是他立即冲下楼梯,一心想及时赶到院子里,认出那个穿披风的女人和她的同伴。
可是就在他到达小院子门口时,他几乎跟王太弟夫人撞个满怀,她那喜气洋洋的脸庞在那件没有把她全部遮住的披风下面显得满面春色,踌躇满志。
不幸的是,王太弟夫人只有一个人。
骑士懂得,既然他看见她跟一个绅士在一起时间还不到五分钟,那么这位绅士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因此,他一面靠在一边让亲王夫人过去,几乎没有时间对她致敬,而王太弟夫人呢,就象一个怕被人认出的女人那样疾步向前走去,骑士看到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到他,就马上窜到花园里,迅速向四下里张望,并且极目向最远处望去。
他来得正是时候:刚才陪伴王太弟夫人的绅士还隐约可见,可是他正在向宫殿的一侧走去,步子很快,他就要消失在那一侧的后面了。
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骑士奔过去追他,准备在接近这个陌生人时再放慢步子。可是不管他多么快,陌生人已经在他前面走到了台阶那儿转了弯。
不过很明显,被骑士跟踪的那个人走得很慢,他在沉思,由于悲伤或者是由于快乐脑袋搭拉着,他一拐弯以后,除非他走进某一个门里,否则骑士一定能再跟上他的。
如果骑士在拐弯时没有撞上从相反方向转弯过来的两个人,事情肯定就会跟上面所说的那样。
骑士打定主意要狠狠捉弄一下这两个讨厌的家伙,一抬头,突然他认出了是财政总监先生。
富凯先生身旁的一个人,骑士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个人是瓦纳主教阁下。
遇到这样重要的人物总得止步,为了礼节不得不表示几句他原来料想会得到的敬意,骑士向后退了一步,由于富凯先生对所有的人表示的友谊,至少是尊敬,由于国王自己—尽管他更可以说是他的敌人而不是朋友—也是把富凯先生当成是一个杰出人物对待,所以骑士就按照国王可能做的那样去做,他向富凯先生躬身致意,后者也彬彬有礼地回敬,他看到碰撞他的这位绅士是无心的,并不怀有任何恶意。
随后,几乎是立刻,富凯先生认出了洛林骑士,他就向骑士问候,骑士也不得不作答复。
不管他们的谈话有多么简短,洛林骑士也只能一肚子不高兴地看着那个陌生人慢慢地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骑士只能就这么算了,他一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就完全转到富凯这儿来了。
“哦!先生,”他说,“您来得可真晚。这儿对您的缺席很关心,我还听说,王太弟对您受到了国王的邀请却没有到场这件事表示惊讶。”
“我刚才走不开,先生,我一能脱身,就来了。”
“巴黎平静吗?”
“非常平静。巴黎顺利地收到了它最近一次税款。”
“哦!我懂得您非常想在参加我们的盛会之前先对这件事能放下心来。”
“我也到得不迟。因此我请问您,先生,国王是在宫堡外面还是在宫堡里面,我今天晚上是否就可见他还是一定要等到明天。”
“我们几乎有半个小时没有见到王上了,”骑士说。
“他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吗?”富凯问。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我不相信,因为我刚才遇见王太弟夫人从小楼梯那儿回来,除非刚才和你交错而过的那位绅士就是国王本人……”
说完,骑士就等待着,希望能用这个办法打听到他刚才跟踪的人的名字。
可是富凯,不管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德·吉什,只是回答说:
“不,先生,刚才不是他。”
骑士很失望,行了一个礼,可是在行礼时,他又最后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柯尔培尔先生在一群人中间。
“啊,先生,”他对财政总监说,“就在那儿树下面,有一个人可以比我更好地回答您的问题。”
“谁?”富凯问道,他的视力很差,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
“柯尔培尔先生,”骑士回答说。
“啊!太好了。这个在那面和举着火把的那些人交谈的人,是柯尔培尔先生吗?”
“就是他。他在向灯火管理人下达明天的命令。”
“谢谢,先生。”
富凯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他希望知道的所有的事情。
在骑士一方面,则完全相反,他什么也没有打听到,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后就离开了。
他刚一走开,富凯就皱起眉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
阿拉密斯带着一种充满看忧愁的怜悯注视了他一会儿,对他说道:
“好啊,您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那么激动。怎么回事?您刚才还那么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看到这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鬼魂您就沉下脸来。喂,先生,您还相信您的运气吗?”
“不相信,”富凯忧伤地回答。
“为什么呢?”
“因为我现在太幸福了,”他声音颤抖地说,“哦!我亲爱的埃尔布莱,您是多么博学,您总该知道有一个萨摩斯岛上的暴君①的故事吧。我能把什么丢在海里以消除将来的不幸啊?哦,我再跟您说一遍,我的朋友,我太幸福了!如此幸福,因此除了我已有的东西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爬到这么高……您知不知道我的咸言Quo non ascendam?②我爬得这么高,我只能往下走了。因此我不可能相信还会有更好的运气,因为这样的运气已经好得不可思议了。”

①萨摩斯岛上的暴君:萨摩斯岛在爱琴海中,今属希腊;萨摩斯岛上的暴君指公元前六世纪该岛的统治者普列克拉待。普列克拉特统治该岛四十年一帆风顺,他丢了一只指环在大海里,祝愿命运之神保佑他永远交好运,但后来他从鱼腹中重新得到这一指环。他晚年被敌人打败,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

②拉丁文:我什么地方没有上去过?

  阿拉密斯微微笑了笑,用他温柔而机灵的眼睛盯着他说:
“就算我知道您很得意,我也许还怕您失宠呢;可是您把我看作是真正的朋友,也就是说,您在有患难的时候觉得我还用得着,仅此而已。这已经很珍贵很了不起了,这我知道;可是,事实上,我的确有权利请求您不时地把您遇到的幸运的事情告诉我,您这些幸运的事情,您知道,我都要分享的,对我来说,甚至比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还要重要。”
“我亲爱的教士,”富凯笑着说,“我的秘密太亵渎神圣,不能讲给一位主教听,不论这位主教有多么世俗。”
“唔!那么忏悔的时候呢?”
“哦!如果您是我的听忏悔神父,那我真要面红耳赤了。”
说完富凯叹了一口气。
阿拉密斯又望了望他,没有表示什么想法,只是默默地微微一笑。他说:
“嗯,谨慎是一种了不起的美德。”
“别作声!”富凯说,“这个恶毒的畜生认出我来了,在向我们走来。”
“柯尔培尔吗?”
“是的,您走开吧,我亲爱的埃尔布莱,我不想让这个书呆子看到您和我在一起,他会讨厌您的。”
阿拉密斯握握他的手说:
“我为什么需要他的友谊呢?不是有您在这儿吗?”
“是的,可是我也许不会永远在这儿的,”富凯忧郁地说。
“这一天,如果这一天终于来到的话,”阿拉密斯平静地说,“我们就要考虑放弃友谊,或者就是无视柯尔培尔的厌恶。可是,亲爱的富凯先生,告诉我,您不用和这个书呆子谈话,就象您给他面子叫他那样,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的,为什么您不和国王谈,至少是和王太弟夫人谈呢?”
“王太弟夫人?”财政总监想到了往事,他心不在焉地说,“是的,当然,和王太弟夫人。”
“您记得,”阿拉密斯接下去说,“别人告诉过我们,王太弟夫人最近两三天来非常得宠。我相信,您要经常不断地讨好国王陛下的女朋友,这也是您的策略和我们的计划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平衡柯尔培尔先生开始出现的权力的方法。尽快靠拢王太弟夫人,搞好和这个同盟者的关系。”
“可是,”富凯说,“您是不是能肯定眼下国王的眼睛真的是盯在她身上?”
“当然,如果有什么变化,那也是今天早上以后的事.您知道我有我的耳目。”
“好吧!我这就去,不管怎样我总有办法被引见的;这是一副四周镶钻石的古老的浮雕玉石。”
“我看见过,真是非常贵重豪华。”
这时候,他们的谈话被一个仆人打断了,这个仆人是带着一个信使进来的。
“财政总监先生的信,”信使高声说,一面把一封信交给富凯先生。
“给瓦纳主教大人的,”仆人悄悄地说,他同时把另一封信交给阿拉密斯。
因为仆人只擎着一把火炬,他就站在财政总监和主教中间,好让他们两人可以同时读信。
富凯一看到信封上细密的字体,高兴得一阵哆嗦;只有在恋爱的人和曾经恋爱过的人才能懂得为什么他开始时忧心忡忡,后来又喜气洋洋。
  他赶忙拆开信封,信里面只有下面这两句简单的话:

    “我离开你只有一个小时,可是已经有一个世纪我没有对你说‘我爱你’了。”

   就这么两句话。
的确,贝利埃尔夫人在和富凯一起过了两天以后,在一个小时以前离开了富凯,为了不让她的记忆过久地脱离她不得不离开的心上人,她就派了这个信使带来了这样一封重要的信。
富凯吻了吻信,给了信使一大把金币。
  至于阿拉密斯,就象我们说过的那样,他也在看信,可是他看信时比较冷静,一面看一面在思索,信上是这样写的:

  “国王今天晚上突然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个女人爱上了他。他偶然听到了这个年轻姑娘和她女伴的谈话,知道了这件事。因此国王已经一心扑在这场飞来的爱情上了。这个女人名字叫拉瓦利埃尔小姐,如果要把这样的逢场作戏变成强烈的爱情,那么她的姿色就大平凡了。
  请当心拉瓦利埃尔小姐。”

  没有一句关于王太弟夫人的话。
阿拉密斯慢慢地把信折了起来,放进他的口袋里。
至于富凯,他一直在回味着他那封信上的香味。
“大人!”阿拉密斯碰了碰富凯的胳膊说。
“嗯?”富凯问道。
“我有一个想法。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拉瓦利埃尔的小姑娘?”
“说真的,不认识。”
“好好想想。”
“啊!对了,我想那是王太弟夫人一位侍从女伴。”
“大概是的。”
“那么,怎么样呢?”
“那么,大人,今天晚上您该去拜访她。”
“哈!为什么?”
“不光要去拜访,而且要把您那件浮雕宝石送给她。”
“哪有这样的事!”
“您知道,大人,我这是个好主意!”
“可是这件意外……”
“这是我的事情。大人,你快去追求小拉瓦利埃尔,就象别人通常所做的那样;我去向贝利埃尔夫人保证,这种追求完全是政治性的。”
“您在说什么啊?我的朋友,”富凯急忙叫道,“您刚才说的是谁的名字?”
“这个名字可以向您证明,财政总监先生,我对您的事情一清二楚、我对别人的事情同样可以一清二楚。您去追求小拉瓦利埃尔吧。”
“您愿意我追求谁我就去追求谁,”富凯心花怒放地回答说。
“喂,喂,别想入非非了。回到现实里来吧,”阿拉密斯说,“柯尔培尔先生来了。哦!在我们看信的时候他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他周围一批人都在颂扬他,祝贺他。这肯定是一支力量。”
柯尔培尔果然走过来了,还留在花园里的朝臣都围在他身边。大家都在赞扬他这次游乐会安排得好,他听得非常得意。
“如果拉封丹在这儿,”富凯微笑着说,“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他背诵他的寓言《想变成牛一样大的青蛙》①。”

①《想变成牛一样大的青蛙》:十七世纪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所作的寓言,叙述一只不自量力的青蛙想胀成一头牛那么大,结果胀破了自己的肚子。

  柯尔培尔走进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圈子,富凯含讥带讽地、不动声色地等着他。
柯尔培尔也在向他微笑,他在大约一刻钟以前就看见他的对手了,他迂回曲折地走了过来。
柯尔培尔的微笑似乎不怀好意。
“哦!哦!”阿拉密斯悄悄地对财政总监说,“这个坏蛋又要来向您要几百万来付他的烟火和彩色玻璃的钱。”
柯尔培尔勉强装出尊敬的样子首先行礼。
富凯的头微微地动了动。
“唔,大人,”柯尔培尔问道,“您看怎么样?我们布置得好吗?”
“布置得好极了,”富凯回答说,听不出他话里面有一点点讥讽的意味。
“哦!”柯尔培尔恶意地说,“您真是太宽容了……我们这些国王的仆人,我们太穷,待在枫丹白露和待在沃城堡没法相比。”
“是这样,”富凯冷冰冰地说,他控制着场上所有的角色。
“有什么办法呢,大人?”柯尔培尔接着说,“我们钱少,只能量力而行。”
富凯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柯尔培尔接着说,“大人,如果请王上在您那些美妙的花园里举行一次游乐会才配得上您那豪华的气派呢……那些花园花了您六千万。”
“七千二百万,”富凯说。
“那就更应该这样做了,”柯尔培尔接着说,“那才真是气派不凡呢。”
“可是,先生,”富凯说,“您以为陛下肯接受我的邀请吗?”
“哦,我毫不怀疑,”柯尔培尔急忙说,“我可以担保。”
“您真是太客气了,”富凯说,“那么这件事我可以指望办得到么?”
“是的,大人,是的,肯定的。”
“那么,让我考虑考虑,”富凯说。
“接受吧,接受吧,”阿拉密斯急忙轻轻地说。
“您要考虑考虑吗?”柯尔培尔跟着说。
“是的,”富凯回答说,“考虑我哪一天可以邀请国王。”
“哦!从今天晚上起就可以,大人,从今天晚上起就可以。”
“好吧,我接受了,”财政总监说。“先生们,我是想邀请你们的,可是,你们知道,不管国王到哪儿去,国王总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因此你们要得到陛下的邀请。”
人群中产生一阵欢乐的骚动。
富凯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开了。
“骄傲的家伙!”柯尔培尔说,“你接受,而你知道这要花掉你一千万。”
“您使我破产了,”富凯低声向阿拉密斯说。
“我救了您,”阿拉密斯说,这时富凯正踏上台阶的梯级,叫人去询问国王是否还愿意接见他。

第一二一章 办事有方的职员

  国王急于要一个人待着,好考虑一下他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圣埃尼昂先生在跟王太弟夫人谈完话以后也到国王这儿来找他。
那次谈话我们已经交待过了。
这个宠臣对他的双重的重要性很得意,他感到两个小时以来,他已经成了国王的心腹,尽管他是一个很懂礼貌的朝臣,他也开始用一种站得比较高的眼光来看待宫廷中的事件。从他的位置上,更可以说从某种机缘把他安排在那儿的地位上看,他看到他周围全是爱情和花环。
国王对王太弟夫人的爱情,王太弟夫人对国王的爱情,德·吉什对王太弟夫人的爱情,拉瓦利埃尔对国王的爱情,马利科尔纳对蒙塔莱的爱情,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对他圣埃尼昂的爱情,难道这一些还不够让一个廷臣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吗?
不过,圣埃尼昂是过去、眼下和将来的朝臣的模范。
此外,圣埃尼昂表现得象一个娓娓而谈的叙述者,敏锐机智的判断者,因此国王听他说话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当他讲到王太弟夫人在探究他谈话中有关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事情时的那种激动的模样的时候。
国王对昂利埃特已经不再有他过去那样的感受了,可是在王太弟夫人这种打听消息的热情里面有一种国王不会放过的对自尊心的满足。他感受到了这种满足,可是仅此而已,而且他的心一点也没有由于王太弟夫人对这全部的奇遇可能想到的,或者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感到不安过。
不过,圣埃尼昂讲完话以后,国王一面准备他晚上的打扮一面问他:
“现在,圣埃尼昂,你知道了拉瓦利埃尔小姐是怎么样一个人了,是吗?”
“不但知道了她是怎么样一个人,还知道了她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说的是,她是所有的女人都希望成为的人,也就是说,得到陛下的爱;我要说的是,她将成为陛下希望她成为的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不想知道她今天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明天是什么:这你已经说了,可是和我有关系的是,她昨天是怎么样的人。把别人的看法告诉我。”
“别人说她很聪明。”
“哦!”国王微笑着说,“这是一种传说。”
“陛下,宫里流传的事情很少是可信的。”
“也许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是好出身吗?”
“非常好,拉瓦利埃尔侯爵的女儿,又是那位杰出的圣勒米先生的继女。”
“哦!是的,我婶婶的管家……我记起来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在经过布卢瓦时看见过她。她曾经被介绍给王太后和王后,我甚至责备自己当时没有给她应有的注意。”
“哦!陛下,我相信陛下会弥补失去的时间。”
“那么,您说,是不是据说拉瓦利埃尔小姐没有情人?”
“无论如何,我不相信陛下非常害怕有对手。”
“等等,”国王突然用相当严肃的声音叫道。
“什么,陛下?”
“我记起来了。”
“嗯!”
“如果说她没有情人,她有一个未婚夫。”
“一个未婚夫!”
“怎么!你不知道这件事,伯爵?”
“不知道。”
“你,消息灵通人士。”
“请陛下原谅。那么国王认识这位未婚夫吗?”
“当然!他父亲来向我要求签署婚约:那是……”
国王大概正要讲出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名字,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停住不讲了。
“那是?……”圣埃尼昂跟着说。
“我记不起来了,”路易十四回答说,他想尽量不动声色,不让好不容易忍住的激动情绪显露出来。
“我能提醒陛下吗?”圣埃尼昂伯爵问道。
“不,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讲谁,不,真的;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想起有一个侍从女伴要成婚……可是我把她的名字忘了。”
“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要成婚了吗?”圣埃尼昂问道。
“也许是吧,”国王说。
“那么未婚夫是蒙泰斯庞先生,可是,我似乎觉得托内一夏朗特小姐从来没有谈起过什么使追求她的人吓退的事情。”
“总之,”国王说,“关于拉瓦利埃尔小姐,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是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圣埃尼昂,我派你去打听关于她的情况。”
“是,陛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有幸能再见到陛下,好向陛下禀告她的情况呢?”
“你什么时候打听到消息就什么时候来。”
“我很快就会打听到的,如果这些情况来得和我想重见国王的愿望一样快。”
“讲得好!顺便说说,王太弟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满意的表示?”
“没有,陛下。”
“王太弟夫人没有生气吗?”
“我不知道,不过,她老是笑。”
“太好了,不过我似乎听到前厅里有声音,大概有人通报有信件来了。”
“是的,陛下。”
“你去问问什么事情,圣埃尼昂。”
伯爵向门口跑去,和看门人交谈了几句。
“陛下,”他回来后说,“刚才是富凯先生来了,据他说是王上命令他来的。他来了,可是来早了,他甚至并不一定请求今天晚上要召见他,他只要让陛下知道他已经来了就满意了。”
“富凯先生!我下午三点钟写信请他明天上午到枫丹白露,他半夜一点钟就到了这儿,真殷勤!”国王大声说道,他看到别人这么听他的话因而得意洋洋。“好呀,相反,富凯先生马上会得到召见,是我召见他的,我就接见他。叫人带他进来。你,伯爵,你去打听吧,明天见!”
国王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圣埃尼昂满怀喜悦地退了出去,一面命令掌门官把富凯先生带进来。
富凯先生走进了国王的房间。路易十四站起来迎接他。
“晚安,富凯先生,”他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您这样准时,我祝贺您,我的信到您那儿大概已经很晚了吧?”
“晚上九点钟到的,陛下。”
“这几天您工作很忙,富凯先生。因为有人对我肯定地说您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离开过您圣芒代的书房了。”
“我是在里面待了三天没有出来,陛下,”富凯欠身回答。
“富凯先生,您知道不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国王十分亲切地继续说。
“陛下真是对我恩重如山,既然陛下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允许我提醒您,陛下曾经答应过我愿意接见一个人?”
“哦,是的,有一个教会里的什么人,他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表示感谢,是不是?”
“一点不错,陛下。时间也许选得不太好。可是我要带来的那个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枫丹白露又正在他去教区的大路上。……”
“他是谁?”
“陛下三个月以前,在我的推荐之下新任命的瓦纳主教。”
“有可能,”国王说,他在任命书上签名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那么他来了吗?”
“是的,陛下;瓦纳是一个重要的教区:这个教士的信徒需要从他那儿听取神谕,重要的是要教育那些野蛮人懂得礼貌,而让德·埃尔布莱先生去完成这些使命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德·埃尔布莱先生!”国王说,一面尽力在想着,就好象这个名字早已听到过,他不是不知道的。
“哦!”富凯急忙说,“他是陛下一个最最忠诚、最最可贵的仆人,陛下不知道这个卑微的名字吗?”
“我承认我不知道……他要回去吗?”
“就是说,今天他接到几封信,也许需要他回去,因此在启程赶往那个人们称之为布列塔尼的遥远的地方去以前,他希望来向陛下表示他的敬意。”
“他等着吗?”
“他就在外面,陛下。”
“叫他进来。”
富凯向等候在挂毯后面的掌门官做了个手势。
门打开了,阿拉密斯走了进来。
国王让他讲完请安的话,向这个任何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脸端详了一番。
“瓦纳!”他说,“您是瓦纳主教,先生?”
“是的,陛下。”
“瓦纳在布列塔尼?”
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
“靠海吗?”
阿拉密斯又弯了弯身子。
“离美丽岛有几里路远?”
“嗯,陛下,”阿拉密斯回答说,“我看,有六里。”
“六里路,几步路就到了,”路易十四说。
“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布列塔尼人来说却并非如此,陛下,”阿拉密斯说,“六里路,相反,如果是陆地上的六里路,那就有很长一段路了;如果是海上六里路,那简直是没有尽头的了。不过,我有幸告诉陛下,从那条河到美丽岛一共有六海里。”
“据说富凯先生在那儿有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国王问道。
“是的,据说是这徉,”阿拉密斯平静地看着富凯说。
“什么,据说是这样?”国王大声说。
“是的,陛下。”
“说真的,富凯先生,我对您说实话,有一件事情使我很惊奇。”
“什么事情?”
“您有一位象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样的人担任您堂区的主教,而您怎么没有给他看过美丽岛?”
“哦!陛下,”主教回答说,他不给富凯有回答的时间,“我们这些可怜的布列塔尼的教士,我们惯于常住在一个地方。”
“德·瓦纳先生,”国王说,“我要惩罚富凯先生的疏忽。”
“什么意思,陛下?”
“我要改变您的职务。”
富凯咬咬嘴唇,阿拉密斯微微一笑。
“瓦纳有多少收入?”国王继续问。
“六千利弗尔,陛下,”阿拉密斯说。
“哦!天啊!这么一点儿!可是您有财产吧,德·瓦纳先生?”
“我什么也没有,陛下,不过富凯先生作为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每年给我一千二百利弗尔。”
“噢,噢,德·埃尔布莱先生,我答应会给您比这好一些的职位。”
“陛下……”
“我会想到您的。”
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
国王也向他致意,甚至还带着尊敬的神气,再说,这也是他和女人和教会人士打交道时的习惯。
阿拉密斯懂得他的接见已经结束,他说了一句非常简单的、真正的乡下教士用的客套话表示告辞随后他走了。
“真是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国王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望不见他为止,甚至可以说当他看不见他时还在向那儿看。
“陛下,”富凯回答说,“如果这位主教受过第一流的教育,那么这个王国里没有一个教士能象他一样配得上最高的荣誉了”
“他学识不渊博吗?”
“他是丢下剑穿上祭披的,而这有点儿晚了。可是没有关系。如果陛下允许我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再向您提起德·瓦纳先生……”
“完全可以,可是,在谈他以前,我们来谈谈您,富凯先生。”
“谈谈我,陛下?”
“是的,我要好好地称颂您一番。”
“说真的,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向陛下表达我内心的快乐。”
“是的,富凯先生,我懂。是的,我原来对您有成见。”
“那我太不幸了,陛下。”
“可是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我知道的,陛下;可是我耐心地等待事情总有弄清楚的一天。这一天似乎终于来到了,是吗?”
“哦!您已经知道不受我宠爱了吗?”
“哎哟!是的,陛下。”
“那么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知道。国王原来以为我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
“哦,不是的。”
“那么就是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能耐的行政官。总之,陛下以为,百姓穷得要命,国王也两手空空。”
“是的,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想错了。”
富凯躬身致敬。
“既没有谋反,也没有怨言,是吗?”
“还有钱,”富凯说。
“事实是,您上个月给了我好多钱啊。”
“我还有呢,不但可以满足所有的需要,而且可以满足陛下任何爱好。”
“谢天谢地!富凯先生,”国王严肃地说,“我决不会因此而考验您的,两个月以内,我什么也不想问您要啦。”
“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为王上收集五六百万,如果有战争,这笔钱可以作为主要经费。”
“五六百万!”
“当然只是给王室用的。”
“那么您相信会发生战争,富凯先生?”
“我相信,如果天主给老鹰一只尖嘴和一副利爪,那是为了让它用来炫耀它的王权。”
国王快活得脸也红了。
“这几天我们花费得太多了,富凯先生,您不会埋怨我吧?”
“陛下,陛下还有二十年的青年时代,在这二十年之中,还有十亿法郎要花。”
“十亿法郎!这太多了,富凯先生,”国王说。
“我会积攒的,陛下……而且,陛下有两个可贵的人才,柯尔培尔先生和我。其中一个可以让陛下花钱,那就是我,如果我的服务始终使陛下满意的话;另外一个可以替陛下积攒钱。那就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先生吗?”感到奇怪的国王说。
“当然罗,陛下;柯尔培尔先生的算盘是非常精的。”
听到这句称颂对手的话,国王更是深信不疑,非常赞赏。
事实上,不论在富凯的声音之中还是目光之中,都没有有损于他刚才讲的话的意味;他不是为了先捧一下随后再打两下。
国王懂得了,对这样的宽宏大量和才智他心悦诚服。
“您在赞扬柯尔培尔先生?”他说
“是的,陛下,我赞扬他;因为,除了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之外,我相信他对陛下的利益非常忠诚。”
“是不是因为他经常和您看法不同?”国王微笑着说。
“正是这样啊,陛下。”
“请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这很简单。我,我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聚钱能手;他,他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不让花钱的能手。”
“喂,喂,财政总监先生,见鬼!您很可以跟我讲些什么,来改变这种对他的好印象!”
“从公事上说吗,陛下?”
“是的。”
“一点也讲不出来,陛下。”
“真的吗?”
“以名誉担保,我不知道法国有比柯尔培尔先生更好的职员了。”
“职员”这个词在一六六一年,不象今天这样含有一点低微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从刚才被国王叫做财政总监先生的富凯先生嘴里说出来,就含有一种卑微和渺小的意思,这样就巧妙地使富凯先生和柯尔培尔先生各就其位了。
“好呀,”路易十四说道,“可是就是他,不管他有多节俭,还是主持了我枫丹白露的游乐会;而我向您保证,富凯先生,他根本没有不让我花钱。”
富凯躬身致敬,可是没有回答。
“您同意吗?”国王说。
“我觉得,陛下,”他回答说,“柯尔培尔先生办事有方,在这方面,他值得陛下所有的称颂。”
办事有方这个词和职员这个词是相对称的。
路易十四具有高度的灵敏性和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在真正的感觉之前就觉察到和抓住种种感觉的脉络。
路易十四终究懂得了,对富凯来说,这个职员办事太死板了,也就是说,枫丹白露这次如此豪华的游乐会原来还可以更加富丽堂皇。
结果,国王感到有人也许会对他的娱乐提出某种非难。他有点儿怨恨这个外省人,这个外省人,穿了他衣柜里最华美的衣服来到巴黎,巴黎的时髦人物不是盯着他看就是不屑一顾。
富凯这一场非常有分寸的、可是又非常机智的谈话还使国王更加尊重他的性格和这位大臣的能力。
富凯到早晨两点钟告退,国王上床时稍许有些不安,对他刚才受到的含蓄的教训有点儿惭愧;他花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来回忆由办事有方的职员柯尔培尔想出来的刺绣品,挂毯,小吃的花样,凯旋门的建筑,以及灯火装置和烟火场面。
国王把一星期内发生的事都回忆一遍以后,结果发现他这次游乐会有某些不足。
于是,富凯就这样用他的彬彬有礼、他的翩翩风度和他的宽宏大量损害了柯尔培尔,而损害的程度远比柯尔培尔损害他的程度深。柯尔培尔以他的狡猾、恶毒,刻骨仇恨来损害富凯,却从未能够如此成功。

第一二二章 枫丹白露半夜两点钟

就象我们刚才看到的,就在财政总监走进国王的房间时,德·圣埃尼昂走了出来。
  德·圣埃尼昂担负着紧急任务;也就是说圣埃尼昂要尽一切可能去好好地利用他的时间。
这位我们当作国王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的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是一个杰出的廷臣,他的机警和泼辣从这个时代起就使过去和将来的宠臣逊色,他的一丝不苟可与当儒①的奴颜婢膝比美。
不过当儒算不上是宠臣,只不过是国王的跟屁虫。
德·圣埃尼昂打定了主意。
他心里寻思,他第一批可以得到的情报一定来自德·吉什。
他便向德·吉什那儿跑去。
我们刚才看到德·吉什消失在宫廷的侧面,很象是要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可是德·吉什没有回去。
德·圣埃尼昂开始寻找德·吉什。
在经过七拐八弯找了好多地方以后,德·圣埃尼昂发现有一个象人的身形一样的东西靠在一棵树上。
这个身形象一座纹丝不动的雕像,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望着一扇窗子,尽管这扇窗子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因为这是王太弟夫人的窗子,德·圣埃尼昂心想这个身形大概是德·吉什的。
他轻轻地走过去,看到他猜得一点儿不错。
德·吉什从他和王太弟夫人的谈话中得到了那么许多幸福,因此他精神上已无法承受得住。
在德·圣埃尼昂一方面,他知道德·吉什在把拉瓦利埃尔带进王太弟夫人家里这件事中曾经起过一点作用;一个廷臣什么都知道,而且什么都不会忘记。只不过他从来也不知道德·吉什是以什么名义,凭什么身分,作为拉瓦利埃尔的保荐人的。可是,只要多问,就很少会不多少知道一些的。德·圣埃尼昂打算使出浑身解数从他的嘴里,或多或少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德·圣埃尼昂的计划是这样的:如果是好消息,就兴高采烈地对国王说他采到了一颗珍珠,并且要求得到把这颗珍珠镶在王冠上的特权。
如果是坏消息,这毕竟也是可能的,那就要研究一下拉瓦利埃尔在国王心里究竟占什么地位,并且使自已的报告能够撵走这个小姑娘,让自已在从王太弟夫人开始,到王后为止的所有想博得国王欢心的女人面前,成为一个撵走拉瓦利埃尔的有功之臣。
如果国王看来非达到目的不可,那就隐瞒不利的情况;同时让拉瓦利埃尔知道,这些对她不利的情况无一例外地藏在她知心朋友头脑里的一个秘密抽屉里面;在这个不幸的姑娘眼里显得宽厚大度,使她永远对他既感激又惧怕.成为一个与他有极大利害关系的宫中女友。
假定这颗有关过去情况的炸弹总有一天要爆发,德·圣埃尼昂决定事先多加防范,在国王面前装得一无所知。
在拉瓦利埃尔面前,当这一天来到时,他还可以扮演一个绝妙的心地善良的角色。

①当儒:见上册第52页注。

德·圣埃尼昂正象拉封丹所说的世界上最好的儿子,怀着这些在半个小时的贪婪之火中产生的念头,胸有成竹地去使德·吉什开口,也就是说去打断他幸福的沉思;再说,德·圣埃尼昂根本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幸福的。
在德·圣埃尼昂发现德·吉什一动不动地站着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睛盯着这扇有亮光的窗户的时候,正是半夜一点钟。
半夜一点钟,那就是说,在夜晚最美妙的时候,是画家用初生的爱神木和罂栗来装饰的时候,是眼睛挂黑圈、心儿跳动、脑袋沉重的时候,是向逝去的一天投去遗憾的一眼的时候,是向新的一天致以爱情的敬礼的时候。
对德·吉什来说,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的开端,他很可能把一大笔财富给他路上遇到的乞丐,以求他别打扰了他的好梦。
正好就是在这时候,不了解情况的—自私自利者总是不了解情况的—圣埃尼昂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他嘴里正在咕哝着一个词,更可以说是一个名字。
“哦!”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在找您。”
“找我?”德·吉什说,他一阵哆嗦。
“是的,我看见您在对着月亮出神。您不会是做诗着了迷吧,我亲爱的伯爵,您是在做诗吗?”
年轻人尽力想装出笑容,可是心里却把圣埃尼昂恨得要死。
“也许是吧,”他说,“可是怎么这么巧啊?”
“哦!这就向我说明了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为什么这么说?”
“是的,我一开始就对您说我在找您。”
“您在找我?”
“是的,我在这儿抓住您了。”
“请问抓住了什么?”
“您在唱菲莉丝①。”
“是的,我不否认,”德·吉什笑着说,“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在唱菲莉丝。”
“这歌是属于您的。”
“属于我?”
“当然罗,属于您。属于您,您这位所有聪明美丽的女人的不知疲倦的保护人。”
“您在对我讲些什么鬼名堂啊?”
“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请等等,我爱上了一个人。”
"您?”
“是的。”
“太好了,亲爱的伯爵,来,跟我谈谈。”
于是德·吉什挽住伯爵的胳膊,想把他引开这个地方,他怕圣埃尼昂注意到这扇有亮光的窗户,可是也许已经有些迟了。
“哦,”圣埃尼昂挣扎着说,“可别把我带到那黑漆漆的树林中去,那边太潮湿了。我们还是待在月光下面,好吗?”
这时候,他终于屈服于德·吉什的胳膊的压力,停留在宫堡旁边的花坛之间。
“喂,”无可奈何的德·吉什说,“随您把我带到哪儿去,您喜欢问我什么您就问吧。”
“您真是太好了!”
随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圣埃尼昂继续说:
“亲爱的伯爵,有一个人,我希望您能对我讲几句关于她的话,这个人是您过去保荐过的。”

①菲莉丝:一出意大利歌剧中一位有两个情人的女主角。

“也是您所爱的?”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亲爱的……您懂得,一个人的心不能随意乱给,总得预先有点儿保证。”
“您说得对,”德·吉什叹息着说,“一颗心,太珍贵了。”
“尤其是我的那颗心,很脆弱,我就把这颗心给您吧。”
“哦!大家是知道您的,伯爵。还有呢?”
“这样,简单地说,那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啊!我亲爱的圣埃尼昂,我猜想,您肯定是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可从来也没有保荐过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啊!”
“唔!”
“从来没有!”
“不是您把托内一夏朗特保荐给王太弟夫人的吗?”
“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亲爱的伯爵,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出身非常好,是值得人想望的,被接受是毫无困难的。”
“您和我开玩笑吧。”
“不,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那么,您和她被王太弟夫人接受的事没有关系?”
“没有。”
“您不认识她?”
“在把她介绍给王太弟夫人那天我是第一次看见她。所以说,因为我没有保荐她,因为我不认识她,我亲爱的伯爵,我就不能把您所希望得到的有关她的情况给您说明了。”
德·吉什移动了一下,想离开这个向他提问题的人。
“哦!哦!”圣埃尼昂说,“等一会儿,我亲爱的伯爵,您要这样离开我是不行的。”
“对不起,可是我觉得现在似乎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可是在我找到您,不是遇到您的时候,您却并不象在回去。”
“那么,我亲爱的伯爵,既然您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讲,我听候吩咐。”
“对啊,您这样做很好!多半个小时少半个小时,对您的花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请向我保证,您没有什么不利于她的话要对我说,即使您要告诉我什么不利于她的话,也不是您不想说话的原因。”
“哦!这个可爱的孩子,我以为她纯洁得象块水晶。”
“您使我太高兴了。我不愿意在您面前装得象对情况一无所知。肯定是您向亲王府保荐侍从女伴的关于这种保荐,人们甚至还编了一首歌。”
“您知道,我亲爱的朋友,人们对任何事情都在编歌。”
“您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不过您唱给我听听吧,我就知道了。”
“我不能告诉您这首歌是怎样开头的,可是我记得这首歌的结尾。”
  “好!这已经不错了。”

    “侍从女伴的保荐人,
    就是吉什不是别人。”

  “思想贫乏,缺少韵味。”
“哦,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这既不是莫里哀的,又不是拉辛①的,而是拉弗雅德②的作品。一个贵族大老爷总不能象个乡下佬那样押韵。”

①拉辛(1639-1699):法国剧作家。
②拉弗雅德(1625-1697):法国元帅。

  “真的,您只记住了结尾那可真遗憾。”
“等等,等等,第二节的前面两句我也记起来了。”
“我听着。”

    “他在这只大鸟笼里边儿,
    放进了蒙塔莱和……”

  “对啊!……和拉瓦利埃尔!”德·吉什大声说道,尤其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圣埃尼昂到底想干什么!他觉得更不耐烦了。
“对,对,就是拉瓦利埃尔。您找到韵脚了,我亲爱的。”
“是啊,这个发现真太妙了!”
“蒙塔莱和拉瓦利埃尔,一点不错。受您保荐的就是这两位小姑娘。”
说完,圣埃尼昂就笑起来了。
“那么,您在这首歌里没有发现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吗?”德·吉什说。
“是啊,没有!”
“那么,您满意了?”
“当然罗,可是我在这里面找到了蒙塔莱,”圣埃尼昂说,他一面笑个不停。
“哦,随便在哪儿您都能找到她的,这是一位非常好动的小姐。”
“您认识她吗?”
“间接的。她是被一个叫做马利科尔纳的人保荐的,而马利科尔纳又是马尼康保荐的。马尼康要求我为蒙塔莱在王太弟夫人身边找一个侍从女伴的差使,为马利科尔纳在王太弟身边找一个管事的职位,我就代为要求了。您很清楚,我对马尼康这个家伙有些偏爱。”
“而您的要求得到满足了吗?”
“蒙塔莱的事成功了,马利科尔纳的事还没有定,他还在等着。您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吗?”
“还有那个韵脚。”
“什么韵脚?”
“您找到的那个韵脚。”
“拉瓦利埃尔吗?”
“是的。”
德·圣埃尼昂又笑了起来,笑得德·吉什很恼火。
“不错,”德·吉什说,“是我把她推荐给王太弟夫人的,是这样的。”
“唔!唔!晤!”德·圣埃尼昂说。
“可是,”德·吉什神色极为冷淡地继续说道,“亲爱的伯爵,如果您不拿这个名字开玩笑,我将感到非常高兴。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十分聪明?”
“是的。”
“那么最近的流言您不知道罗?”圣埃尼昂大声说。
“不知道,而且,亲爱的伯爵,如果您把这个流言留给您和那些传播这个流言的人,那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晤!您对这件事这么认真吗?”
“是的,我的一个好朋友爱着拉瓦利埃尔小姐。”
圣埃尼昂一阵哆嗦。
“噢!噢!”他说。
“是的,伯爵,”德·吉什继续说,“因此,您懂得,您是法国最有礼貌的人,我不能让我的朋友处于一个可笑的境地。”
“哦!太妙了。”
圣埃尼昂咬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有点儿懊恼,也有点儿失望和好奇。
德·吉什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您撵我走吗,”圣埃尼昂说,他非常希望知道他朋友的名字。
“我没有撵您,亲爱的……我在完成我写给菲莉丝的诗。”
“那么这些诗……”
“是一首四行诗。您知道,一首四行诗,是神圣的。是吗?”
“哦,是啊!”
“因为一首四行诗总是用四句诗句组成的,我还有三句半没有写出来,我需要好好动脑筋。”
“这是可以理解的。再见,伯爵!”
“再见!”
“顺便说说……”
“什么事?”
“您有诗才吗?”
“有的是。”
“这三句半诗您明天上午总能写出来了吧?”
“我希望如此。”
“那么,明儿见。”
“明儿见,再见!”
圣埃尼昂不得不就这样被打发走了,他走开了消失在绿篱后面。
这场谈话已经把德·吉什和圣埃尼昂带到了远离宫堡的地方。
圣埃尼昂一会儿盘算,一会儿吟诗,一会儿沉思,在他跟德·吉什分手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梅花形花坛的旁边,再过去就是下房了,巨大的枝叶交叉的金合欢树和栗树丛上面盖了一大片铁线莲和爬山虎,在那后面,耸立着一堵围墙把树林和下房的院子隔了开来。
圣埃尼昂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就向这些建筑物走去,德·吉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回到花坛那儿去,另一个向围墙走去。
圣埃尼昂在一个由花楸、丁香、硕大的英国山楂花织成的浓密的穹顶下走着,脚下踩着在黑暗中与苔藓混在一起的软软的沙子。
他反复考虑着一种他认为相当困难的对策,尽管他已绞尽脑汁,想达到目的,但是拉瓦利埃尔的事他还是一点也没有打听到,就象塔勒芒·戴·雷奥①所说的,他已经不知所措了。
突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这象一种絮絮的耳语,又象是一种夹杂着呼叫的女人的哀怨声;有吃吃的笑声,叹息声,压抑住的惊叫声;可是女人的声音最响。
圣埃尼昂停下步来想辨明方向,使他大为吃惊的是这些声音不是从地面传来的,而是从树顶上传来的。
他弯进一条小径抬头一看,发现有一个女人趴在搁在墙上的一把梯子上,正在跟一个爬在树上的男人起劲地交谈着,同时比划着手势,男人的身体隐藏在一棵栗树的阴影之中,只看见他的头。
女人在墙内,男人在墙外。

①塔勒芒·戴·雷奥:见上册第698页注。

第一二三章 迷宫

  德·圣埃尼昂只是来打听消息的,却碰到了一场奇遇,真是幸运。
德·圣埃尼昂一心想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奇怪的方式在和这个女人谈话,尤其是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于是他缩成一团,几乎溜到了那把扶梯下面。
于是,他采取了些措施,把自己尽量安顿得舒服一些,靠在一棵树上倾听着。
他听到了以下的谈话。
讲话的是那个女人。
“说真的,马尼康先生,”她说,她讲的是责备的话,可是却带有一种奇怪的撒娇的语气,“说真的,您这样冒失简直太危险了。我们不可能这样谈得很久而不给人发现。”
“这很可能,”那个男人插嘴说,语气非常平静和冷淡。
  “那么,别人会怎么说呢?哦!如果有人看见我,我可要对您说我要羞死的。”
  “哦!这太孩子气了,我相信您是不可能这样的。”
  “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什么事那也算了;可是无缘无故地糟蹋自己,真的,我可是太傻了。再见,马尼康先生!”
“好,男的我认识了;现在,我要看看女的,”德·圣埃尼昂心里想,一面在扶梯脚下窥探着上面两只套在天蓝色缎子鞋子和肉色长袜里的小腿。
“哦!喂,喂,饶了我吧,我亲爱的蒙塔莱,”马尼康叫道,“别逃走,见鬼!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对您说。”
“蒙塔莱!”德·圣埃尼昂暗自思忖道,“三个了!这三个教母每人都有一出好戏;我原来以为这一位的对象叫马利科尔纳先生,而不叫马尼康。”
听到她对话者的呼唤,蒙塔莱下到扶梯当中就停住了。
于是可以看到不幸的马尼康在他的栗树上又向上爬高了一步,也许是为了使自己站得更舒服些,也许是为了不使自己厌倦自己所处的恶劣地位。
  “喂,”他说,“听我说,我希望您很清楚我没有任何不良企图。”
  “当然罗……可是,总之,为什么您要写这封引起我感激之情的信给我?为什么您要求和我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会面?”
“我提醒您是我把您引进王太弟夫人家里来的,用这个办法引起您的感激心情,那是因为我非常希望和您会见,那是您非常愿意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用了我认为最最可靠的办法。为什么我要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会见呢?这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时间很审慎,地点很冷僻。而我要求于您的就是审慎和冷僻。”
“马尼康先生!”
  “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好事,亲爱的小姐。”
  “马尼康先生,我相信我还是离开的好。”
“听我说,否则我就从我的窝里跳到您的窝里,您当心,可别刺激我,因为眼下正好有一根栗树的树枝碍着我,在一个劲地撩拨我。请您别学这根树枝的样,听我说。”
“我同意,我听着,可是您讲得简短一些,因为您有一根树枝撩拨您,而我呢,我有一个三角形的梯级正踩在我的脚底心下面。我鞋子都踩坏了,我也告诉您。”
“请把您的手给我,小姐。”
“为什么呢?”
“给我嘛。”
“手给您,可是您到底要干吗?”
“我把您拉过来。”
“什么目的呢?我希望,您不是要我到您的树上去吧?”
“不,可是我希望您坐在墙上,那儿,好!这个位置很宽敞很舒服,只要您同意我在那上面坐在您旁边,我什么都肯。”
“不行!您在那儿不是很好嘛,您下来了有人会看到您的。”
“您相信会吗?”马尼康用讨好的语气说。
“这我可以肯定。”
“算了,我还是留在我的栗树上,尽管我在这儿简直难受死了。”
“马尼康先生!马尼康先生!我们离题太远了。”
“是的。”
“您写信给我了?”
“是啊!”
“可是您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您想想今天两点钟,德·吉什走了。”
“后来呢?”
“看到他走了,我就跟着他,因为这是我的习惯。”
“我看得很清楚,既然您在这儿。”
“请等等……您知道,是吗,这个可怜的德·吉什完全失宠了。”
“唉!是的。”
“因此,对他来说,到枫丹白露来找把他流放到巴黎去的人,尤其是来找别人不让他接近的人,那简直是大冒失了。”
“您讲起道理来象已故的毕达哥拉斯①一样,马尼康先生。”
“可是,德·吉什象个在恋爱的人那样固执,他根本不听我的告诫。我请求他,哀求他,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真见鬼!”
“您怎么啦?”
“对不起,小姐,可是,这是因为我刚才有幸对您谈起的这根该死的树枝,刚才把我的短裤撕破了。”
“天太黑了,”蒙塔莱笑着说,“我们再继续谈下去吧,马尼康先生。”
“德·吉什就这样骑着马一溜烟跑了,而我呢,我跟着他,可是我是步行的。您知道,和一个朋友一样迅速地跳入水中,那不是个傻瓜,就是个疯子。我就让德·吉什抢到前面去,乖乖地在后面慢慢地走。我深信,这个不幸的人不会被接见的,即使被接见了,他一受到粗暴对待就会掉转马头,我就会看到他比去的时候更快地回来,而我呢,最远也超不过里斯和默伦,不过这已经很远了,您也会同意的,去十一里,回来也是十一里。”
蒙塔莱耸耸肩膀。
“您要笑就笑吧,小姐;可是,如果您不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墙头上面,而是象我这样跨在树枝上,即使您象奥古斯特②一样,您也想下来。”

①毕达哥拉斯;见上册第183页注。
②奥古斯特:见上册第411页注①。

  “稍许耐心一些,我亲爱的马尼康!很快就完了,您说您已经走过了里斯和默伦。”
“是的,我已经走过了里斯和默伦,我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我总是感到奇怪怎么没有看见他回来,最后,我来到了枫丹白露,我就到处打听,寻找德·吉什,没有人看见过他,没有人在城里和他谈过话;他是策马飞奔而来的,走进宫堡就消失了。从晚上八点以来,我就在枫丹白露四面八方去打听德·吉什,但都没有找到。我简直急死了!您懂得,我没有象我那位冒冒失失的朋友自己投进狼嘴一样,进入宫堡里来,我走进了下房,叫人给您送去一封信。现在,小姐,以上天的名义,请安安我的心吧。”
“这并不困难,我亲爱的马尼康先生,您的朋友德·吉什被亲切地接见了。”
“啊!”
“国王热情地欢迎他。”
“国王,是国王流放他的嘛!”
“王太弟夫人对他微笑,王太弟似乎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哦!哦!”马尼康说,“这样我就懂了,他是为什么,又是怎么样留在那儿的。他一点也没有谈起我吗?”
“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他这样可不好。眼下他在干吗?”
“十之八九他已睡了,或者,如果他不在睡,那他就在做梦。”
“那么整个晚上大家在做什么?”
“在跳舞。”
“就是那了不起的芭蓄舞吗?德·吉什那时怎么样?”
“太漂亮了。”
“这个亲爱的朋友!现在,对不起,小姐,我只要从我这儿到您那儿就行了。”
“为什么?”
“您知道:我并不以为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为我打开宫堡的大门,而睡在这根树枝上,我是很乐意的,可是我声明这样的事情对任何动物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一只美洲鹦鹉。”
“可是我呢,马尼康先生,我可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男人从墙上带进来。”
“两个,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声音说,可是声音是战战兢兢的,因此旁人一听就知道,说话人完全知道这样的要求是不合适的。
“老天爷啊!”蒙塔莱小姐设法向栗树的根部望去,“是谁在对我说话?”
“是我,小姐。”
“您是谁?”
“马利科尔纳,您谦卑的仆人。”
马利科尔纳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到了下面几根树枝上,再从下面几根树枝上攀到了墙头上。
“马利科尔纳先生!……天啊!可是你们两人都疯了!”
“小姐,您身体可好?”马利科尔纳彬彬有礼地问道。
“再糟也没有啦,”绝望的蒙塔莱叫道。
“哦!小姐,”马利科尔纳低声地说,“别那么生硬,我请求您!”
“总之,小姐,”马尼康说,“我们是您的朋友,一个人不能希望他的朋友死去。可是,让我们象现在这样过夜,那就是判处我们死刑。”
‘哦!”蒙塔莱说,“马利科尔纳先生身体很强壮,在露天过一个晚上也死不了。”
“小姐!”
“这是对他逃走的公正的处罚。”
“好吧!让马利科尔纳随他的心意跟您打交道吧;我可要过去了,”马尼康说。
说完,他就把那根他刚才苦苦埋怨的出色的树枝弯了下去,最后,靠了他的手脚的帮忙,终于坐到了蒙塔莱的旁边。
蒙塔莱想推开马尼康,马尼康设法让自己坐稳。
这场持续了几秒钟的交手有它富有诗意的一面,圣埃尼昂的眼睛肯定在这方面得到了满足。
可是马尼康取得了胜利。他抢到了梯子,把脚踩了上去,随后他优雅地把手递给他的敌人。
在这个时候,马利科尔纳在栗树上安顿下来了,就在马尼康刚才占的位置上.他私下里打定主意要在他占领的地方继承马尼康。
马尼康和蒙塔莱走下了几级,马尼康一定要继续往下走,蒙塔莱笑着,挣扎着。
这时可以听到马利科尔纳的声音在苦苦哀求。
“小姐,”马利科尔纳说,“别抛弃我,我恳求您!我现在很尴尬,我不能平平安安地一个人爬过围墙,马尼康撕坏了他的衣服,很好,他有德·吉什先生的可以穿;而我,我却穿不了马尼康的,因为他的衣服已经撕坏了。”
“我的意见是,”马尼康说,他不管马利科尔纳苦苦哀求,“我的意见是,最好是我眼下就去找德·吉什。再晚些我也许就不能到他那儿了。”
“我也是这个意见,”蒙塔莱说,“去吧,马尼康先生。”
“太感谢了!再见,小姐,”马尼康跳到地上说,“你真是太客气了。”
“德·马尼康先生,我是您的女佣人;我现在要摆脱马利科尔纳先生。”
马利科尔纳长吁了一声。
“去吧,去吧,”蒙塔莱接着说。
马尼康走了几步.随后,又走回到梯子底下。
“请问,小姐,”他说,“到德·吉什先生那儿去怎么走?”
“哦!真的……很简单,您顺着这条两旁有树的小径走……”
“哦!太好了。”
“您会走到一个种满树的十字路口。”
“好!”
“在那儿您会看到有四条小路。”
“太好了。”
  “您沿着其中的一条走……”
  “哪一条?”
“右边的一条。”
“右边的一条吗?”
“不,左边的一条。”
“见鬼!”
“不,不……那么等一等……”
  “您似乎不太肯定。您再想想,我请求您,小姐。”
“中间一条。”
“一共有四条。”
“是真的。我所知道的,就是,在这四条中间,有一条是一直通向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这一条路我是认识的。”
“可是德·吉什先生不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是吗?”
“谢天谢地!不会。”
“那么,这条通向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路,对我就毫无用处了,我希望用这条路来换取通向德·吉什先生屋子去的那条路。”
“是啊,当然罗,这条路,我也认识,可是要我在这儿告诉您怎么走,我似乎办不到。”
“可是,总之,小姐,假如我找到了这条使人幸福的小路呢?”
“那么,您就会找到他的。”
“好。”
“是的,您只要穿过那个迷宫就行了。”
“没有别的了吗?见鬼!有一个迷宫罗?”
“相当复杂,是的;即使在白天,有时也会走错,拐来弯去的没完没了,首先必须向右边拐三个弯,随后向左边拐两个弯,随后又是一个弯……到底是一个弯还是两个弯?等等!随后,走出这个迷宫以后,您就可以找到一条种着埃及无花果的小路,这条小路可以把您一直引到住着德·吉什先生的小屋里去。”
“小姐,”马尼康说,“这样的指点真是太妙了,我毫不怀疑,如果照您指点那样去走,我立即就会迷路的,因此,我想请您帮个小忙。”
“什么事?”
“请您亲自挽着我的胳膊引导我,就象另一位……就象另一位……可是我原来知道我那个神话,小姐;不过这些事情的严重性使我把它忘记了。来吧,我请求您。”
“而我呢!”马利科尔纳呼唤道,“我,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吗?”
“哦,先生,不可能!……”蒙塔莱对马尼康说,“别人会看见我在这样的时间里和您在一起,请想想别人会怎么说。”
“您可以问心无愧,小姐,”马尼康一本正经地说。
“不可能的,先生,不可能的!”
“那么,请让我帮助马利科尔纳下来;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他嗅觉很灵敏,他会带领我的,如果我们迷路了,那么我们也是两个人,我们可以相互帮忙。如果我们是两个人被人看到,我们就象是有什么事;可是如果我只是一个人被人遇到,我就好象是一个情人,或者是象一个贼,来,马利科尔纳,扶梯在这儿。”
“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叫道,“我不准您离开您那裸树,否则我要对您大发脾气。”
马利科尔纳的一条腿本来已经跨上了墙头,他又伤心地缩了回去。
“嘘!”马尼康悄悄地说。
“什么事?”蒙塔莱问道。
“我听见有脚步声。”
“哦!我的天啊!”
果然,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变得清楚起来了,树丛给拨开了,钻出了德·圣埃尼昂,他眼里充浦笑意,手向前伸着,把他们三个吓得愣住了,也就是说,马利科尔纳在树上伸长了头颈;蒙塔莱踏在梯级上,身体贴着扶梯;马尼康站在地上,伸出一只脚准备走开。
“哦!晚安,马尼康,”伯爵说,“欢迎,亲爱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们没有看到您,大家都在问起您。蒙塔莱小姐,您的……谦卑的仆人!”
蒙塔莱的脸涨得绯红。
“哦!我的天啊!”她双手捧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德·圣埃尼昂说,“请放心,我知道您完全是清白的,我可以为您担保。马尼康,请跟着我走。林荫小路、十字路口和迷宫我都知道;我做您的阿莉阿纳①,嗯!您神话里的名字不是找到了嘛。”
“是啊!是的!伯爵,谢谢!”
“可是,趁这个机会,伯爵,”蒙塔莱说,“把马利科尔纳先生也带走吧。”
“不,不,”马利科尔纳说,“马尼康先生已经遂了他的心愿,和您谈过了;现在轮到我了,对不起,小姐;我这方面,也有很多关于我们未来的事情要和您谈。”
“您听到了吧,”伯爵笑着说,“和他留在一起吧,小姐。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夜晚。”

①阿莉阿纳:见上册第468页注。

  说完,他挽起了马尼康的胳膊,怕爵带着他快步向蒙塔莱心里很清楚,可是又说不清楚的方向走去。
蒙塔莱久久地凝望着他们远去,一直望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第一二四章 马利科尔纳是怎样被人从“美丽的孔雀”旅店撵出来的

  在蒙塔莱看着伯爵和马尼康逐渐远去时,马利科尔纳趁年轻的姑娘不留意,使自己坐得舒服了一些。
她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马利科尔纳的位置有了变化。
马利科尔纳象个猴子似的坐着,屁股在墙上,两只脚踩在第一级扶梯上。
他头上覆盖着野葡萄藤和忍冬,活象一个农牧神。爬山虎的螺旋状的枝蔓非常逼真地象征着山羊的脚。
至于蒙塔莱,完全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十足的山林女仙。
“喂,”她踩上一格梯级说,“您使得我倒霉,您折磨得我够了,您是个暴君!”
“我?”马利科尔纳说,“我,一个暴君?”
“是的,您总是损害我的名誉。马利科尔纳先生,您是一个恶魔。”
“我?”
“您到枫丹白露来有什么事要干?嗯!您不是住在奥尔良吗?”
“您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吗?我是为了想看您。”
“哦!那真是太需要了。”
“也许不是为了您,小姐,可是肯定为了我。至于我的住处,您很清楚我已经放弃了。我今后除了您所拥有的住处以外,不再有别的住处了。您的住处眼下就在枫丹白露,因此我就来到枫丹白露。”
蒙塔莱耸了耸肩膀。
“您想看我,是吗?”
“当然”
“那么,您已经看见我了,您该满意了,走吧!”
“哦!不行,”马利科尔纳说。
“什么!不行?”
“我不仅仅是为了看您才来的,我是来和您谈话的。”
“那么,我们晚些时候换个她方再谈。”
“晚些时候!天知道我还能不能晚些时候在另一个地方看到您!我们永远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行,眼下我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晚上发生了一千件事情。”
“那么,我的事,我的,就是第一千零一件。”
“不,不,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在我房里等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等了很久了吗?”
“至少等了一个小时了。”
‘那么,”马利科尔纳平静地说,“让她再等上几分钟。”
“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说,“您忘乎所以了。”
“那就是说,您把我忘了,小姐,我对您要我在这儿扮演的角色感到不耐烦了,见鬼!小姐,一个星期以来,我在你们所有这些女人中间游荡,而您连一次也没有发现我在这儿。”
“您在这儿游荡,您,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象个狼妖①一样,在这儿,我被烟火烫伤,两套假发被熏成了棕黄色,在那儿,在柳树林里被晚上的潮气和喷水池的水气弄得浑身稀湿,始终是饥肠辘辘,筋骨酸痛,看到的却是一堵墙,还需要攀登逾越。该死的!一个人不是一只松鼠,一只蝾螈,一只水獭,这可不算是什么生活;可是,既然您如此不讲人道,甚至要我放弃做人的条件,我就要坚持。我是人,见鬼!我要继续做人,除非天主不同意。”
“那么,喂,您希望什么?您需要什么?您要求什么?”蒙塔莱顺从地说。
“您总不至于会对我说您不知道我在枫丹白露吧?”
“我……”
“请坦率地说。”
“我猜到了。”
“那么,一个星期以来,您就不能每天至少来看我一次吗?”
“我事情总是很忙,马利科尔纳先生。”
“胡扯!”
“如果您不相信我,请去问那几位小姐。”
“这些事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来不要求解释。”
“冷静些吧,马利科尔纳先生,这种情况会改变的。”
“必须改变。”
“您知道,不管我有没有看到您,您知道,我在想您,”蒙塔莱温柔地说。
“哦!您在想我……”
“我以名誉担保。”
“没有什么新闻吗?”

①狼妖:传说中夜间化为狼的人或妖精。

“关于哪方面的?”
“关于我在王太弟那儿的差使。”
“哦!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过去这几天大家没有和王太弟接近。”
“那么现在呢?”
“现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从昨天开始,他不再嫉妒了。”
“唔!他的嫉妒心怎么会消失的?”
“发生了别的事情。”
“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听。”
“大家在传说国王的眼睛盯上了另一个女人,于是王太弟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这个传说是谁散布出来的?”
蒙塔莱压低了声音。
“我们之间谈谈,”她说“我相信王太弟夫人和国王是串通一气的。”
“哦!哦!”马利科尔纳说,“只有这个办法。那么德·吉什先生呢?这个可怜的求爱者。”
“哦!他呀,他被干脆撵走了。”
“他们是不是在写信?”
“我的天啊,不,一个星期以来我没有看见他们哪个动过笔。”
“您和王太弟夫人关系怎么样?”
“再好没有。”
“跟国王呢?”
“我走过时国王就对我微笑。”
“好,现在说说,这两个情人看中哪一个女人来做他们的挡箭牌。”
“看中拉瓦利埃尔。”
“哦!哦!可怜的姑娘!可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朋友!”
“为什么?”
“因为如果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有什么怀疑,他就会杀掉她,或者是自杀。”
“拉乌尔!那个善良的拉乌尔!您这么想吗?”
“女人们都想理解自己心中的热情,”马利科尔纳说,“可是她们却不能从别的女人的眼里和心里看出她们脑子里在想的事情。好,我对您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爱拉瓦利埃尔爱得非常非常深,如果拉瓦利埃尔显出有欺骗他的样子,他就会自杀或者把她杀了。”
“有国王在那儿保护她,”蒙塔莱说。
“国王!”马利科尔纳叫道。
“当然罗。”
“哦!拉乌尔会象一个野蛮人那样杀死国王。”
“天哪!”蒙塔莱说,“可是,您发疯了,马利科尔纳先生!”
“不是,相反,所有我对您讲的都是非常认真的,我的朋友,而在我这一方面,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哪一件?”
“那就是我要非常婉转地把这个玩笑告诉拉乌尔。”
“嘘!不幸的人!”蒙塔莱说,她又踏上了一级,为了更靠近一些马利科尔纳,“绝对不要把这个玩笑向那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提起。”
“为什么?”
“因为您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傍晚……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吧?”
“没有。”
“今天傍晚,在那棵橡树王下面,拉瓦利埃尔天真地这样高声说过:‘只要有人看见过王上,我不能想象她还能爱别的男人。’”
马利科尔纳在墙上跳了一下。
“啊!我的天啊!”他说,“她说了这样的话,这个不幸的姑娘。”
“一字不错。”
“那么她是这么想的吗?”
“拉瓦利埃尔一直是想什么说什么。”
“这可是要遭报复的!女人都象毒蛇一样!”马利科尔纳说。
“您镇静一些,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您镇静一些!”
“不,相反,斩草必须除根。我们去告诉拉乌尔,还来得及。”
“笨蛋,正好相反,已经来不及了,”蒙塔莱回答说。
“怎么会?”
“德·拉瓦利埃尔这句话……”
“怎么啦!”
“这句针对国王讲的话……”
“怎么样?”
“怎么样,已经给国王听到了。”
“国王知道了吗?已经有人报告给国王听了吗?”
“国王听到了这句话。”
“哎唷!就象红衣主教经常说的那样。”
“国王正巧躲在紧靠着那棵橡树王旁边的树丛里面。”
“结果是,”马利科尔纳说,“从今以后,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计划将压过可怜的布拉热洛纳的身体,一往无前。”
“您已经说过了。”
“真可怕。”
“就是这么回事。”
“真的!”马利科尔纳一声不吭,沉思了一分钟以后说,“在一棵大橡树和一个伟大的国王之间,别把我们可怜的身子挤进去,我们会被挤碎的,我的朋友。”
“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想想我们。”
“这就是我在想的。”
“那么睁开您美丽的眼睛。”
“那么您,张开您的大耳朵。”
“把您的小嘴凑过来,好好地吻一下。”
“这儿,”蒙塔莱说,她马上给他兑了现。
“现在,看吧,德·吉什先生爱王太弟夫人;拉瓦利埃尔爱国王;国王爱王太弟夫人和拉瓦利埃尔;王太弟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在所有这些爱情之中,一个白痴也会从中得到好处,更何况象我们这样的有理性的人。”
“您还在幻想。”
“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现实。您跟我走吧。我的朋友,直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感到不太满意吧,是吗?”
“是的!”
“那么,您的过去可以保证您的未来。不过,既然这儿每个人都为自己着想,我们也想想我们自己吧。”
“这太正确了。”
“只是对我们两个人。”
“好吧!”
“攻守同盟!”
“我准备为此发誓。”
“请伸出手来;就是这样:一切为了马利科尔纳!”
“一切为了马利科尔纳!”
“一切为了蒙塔莱!”马利科尔纳也伸出手回答。
“现在该怎么办?”
  “要一刻不停地睁着眼睛,张着耳朵,收集可以攻击别人的武器,永远不要留下可以用来攻击我们的武器。”
  “讲定了。”
“讲定了。”
“誓不反悔。现在条约已经订立,再见。”
“什么?再见?”
“当然罗,回到您的旅店里去。”
“到我的旅店里去?”
“是啊,您难道不是住在‘美丽的孔雀’旅店里吗?”
“蒙塔莱!蒙塔莱!您看得很清楚,您知道我现在在枫丹白露。”
“这又能证明什么?我关心您已经过分了,忘恩负义的人!”
“呣!”
“回到‘美丽的孔雀’旅店去。”
“那么,正巧!”
“什么?”
“这已经是不可能了。”
“您不是有一个房问吗?”
“是的,但是我已经没有了。”
“您已经没有了?给谁抢去了?”
“等等……刚才在您跑了以后,我也跑了回去,我气喘吁吁地回到旅店,我看见有四个农民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有病的修士。”
“一个修士?”
“是的,一个年老的花白胡子的方济各会修士。我看着这个有病的修士被他们抬进了旅店。因为他们把他往楼上抬,我就跟着他,当我走到楼梯上面时,我发现他们把他抬进了我的房间。”
“抬进了您的房间?”
“是的,抬进了我的房间。我想是搞错了。我就问旅店老板。老板向我声明,这间房间我租了八天,第九天要出租给这个方济各会修士了。”
“唔!唔!”
“我正巧也是这么说的:‘唔!唔!’。我做的甚至还要过份些。我要发火。我又回到楼上。我去和方济各会修士本人打交道。我想向他指出他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可是这个修士,尽管他好象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是用一条臂肘撑了起来,两只冒火的眼睛盯着我,用一种鼓励骑兵冲锋的自负的语气说道:‘给我把这个家伙扔到门外去!’这个命令立刻就由旅店老板和四个抬担架的人执行了,他们打发我下了楼梯,速度稍许过于快了一些。我的朋友,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住处。”
“可是这个方济各会修士是谁呢?”蒙塔莱问。“这是一个会长吗?”
“正是,我似乎觉得其中一个抬担架的人在对他低声讲话时就是用的这个头衔。”
“因此?……”蒙塔莱说。
“因此我就不再有房间了,不再有旅店了,不再有住处了,而且我也象刚才我的朋友马尼康一样,决定不睡在露天。”
“怎么办呢?”蒙塔莱高声说。
“是啊!”马利科尔纳说。
“没有再简单的事了,”有一个第三者的声音说。
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德·圣埃尼昂出现了。
“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把我带到这儿来使您摆脱困境。来,我把我家里一个房间献给您,而这个房间,我向您保证,不会有任何方济各会修士来从您那儿抢走。至于您,我亲爱的小姐,请您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秘密,还有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秘密。您刚才好心地把您的秘密也告诉了我,谢谢,我保守三个人的秘密和保守一个人的秘密一样好。”
马利科尔纳和蒙塔莱象两个被抓住的在偷东西的小学生一样面面相觑;可是,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马利科尔纳在向他提出的这个建议里面看到有极大的好处,他就向蒙塔莱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蒙塔莱也同样还了他一个。
随后,马利科尔纳一步一步地跨下了扶梯,每走一步都在想着如何把德·圣埃尼昂先生可能知道的关于那个已经出了名的秘密一点一点掏出来。
蒙塔莱已经象一只母鹿似的轻快地跑掉了,不论十字路口还是迷宫她都不会走错路。
至于德·圣埃尼昂,他果真彬彬有礼地把马利科尔纳带回到他家里,他对手里掌握着这两个人很高兴,这两个人,就算德·吉什一声不吭,也会把有关侍从女伴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第一二五章 在“美丽的孔雀”旅店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首先我们要给我们的读者把“美丽的孔雀”旅店详细地描绘一下;随后,我们再把住在这个旅店里的旅客外表介绍一下。
“美丽的孔雀”旅店和任何旅店一样,它的店名是从它的招牌上来的。
这个招牌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不过,就象某些画家把引诱夏娃的那条蛇画上一个小伙子的头一样,这块招牌的画家给这只美丽的孔雀画上了一个女人的脸。
这家旅店就象勒古凡①先生说的,是攻击使生活变得有乐趣的半数人类的活生生的讽刺作品,它耸立在枫丹白露左首侧面的第一条街上,这条街从巴黎伸过来,把沟通枫丹白露全城的那条交通要道一分为二。
这条旁侧的路那时候叫做里昂街,无疑是因为从地理上说,这条街朝向这个王国的第二首都②。
这条街上有两座房子,这两座房子被两个围着树篱的大花园隔开,里面住的是些有产平民。
可是,从外表上看来,这条街上有三座房子;我们来解释一下,为什么看上去有三座,而实际上只有两座。
“美丽的孔雀”旅店的主楼的正面对着大街,可是它的侧面却对着里昂街。中间夹着几个院子的两座楼房里面有一些很大的住房,这些房间适宜接待任何旅客,不管是步行来的,骑马来的,甚至是坐华丽的四轮马车来的。它不但供应住宿膳食,还可以为那些在宫廷中失宠的极为富有的廷臣提供一个清静的散步场所,如果他们希望把自己关在屋里含垢忍辱或者想琢磨出报仇的方法。
旅客们从侧面那座楼的窗口里看出去,首先看到的是街道,街上石板缝里的草越长越多,慢慢地把石板顶了开去。
再看过去是由接骨木和英国山楂花交织而成的美丽的青篱,这道青篱象两条绿色的夹杂着盛开的花朵的手臂,把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有产平民居住的房子抱了起来。
随后,从这些房子的隙缝处,可以看到一排葱茏的树木,这是展现在枫丹白露前面这片辽阔的森林的最前面的几个哨兵,这片景象构成丁这幅图画的背景,就象一个不可逾越的天际一样。
因此,只要您在这座楼的转角处有一套房间,那么您就可以从巴黎大街那个方向看到行人和各种节庆活动,并且听到各种声音;而从里昂街那边看出去却是一片宁静的田野。
此外,如果遇到有紧急情况,有人在巴黎大街的大门口敲门时,旅客可以从里昂街的小门溜走,沿着有产平民房子的花园,走到森林最前面的几座矮树林中去。
大家记得,是马利科尔纳在抱怨他被赶出来时,第一个对我们谈到这家“美丽的孔雀”旅店的;马利科尔纳由于一心在想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想到对蒙塔莱谈有关这家奇怪的旅店里的所有的事情。

①勒古凡(1764-1812):法国诗人。这是作者借用的比喻,故事发生的时候勒古凡尚未出生。
②指里昂。

我们来设法弥补由马利科尔纳遗留下来的令人遗憾的缺陷。
比如说,马利科尔纳就忘记说他是怎么样进入“美丽的孔雀”旅店的。
此外,除了他曾谈到过一句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他对住在这个旅店里的旅客只字未提。
可是,这些旅客进入旅店的方法,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除了这些有特权的旅客,任何没有暗号而想进入旅店,事先没有准备而想住进来的其他旅客所遇到的困难,这一切大概会使马利科尔纳感到吃惊,而且我们甚至敢于担保,肯定已经使马利科尔纳感到吃惊了。
可是,就象我们刚才所说的,马利科尔纳一心在想着他自已的事情,因此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注意到。
事实上,“美丽的孔雀”旅店的所有套房都住着人或是已经被定下了,住客都是些深居简出的外国人,他们交往严谨,和颜悦色,马利科尔纳一个也不认识。
所有这些旅客都是在他来到这个旅店以后到达的,每个人进来时都有一种暗号,起先马利科尔纳很关心这种暗号,他直截了当地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了旅店老板对这种警戒措施是这样解释的,这个城市里有很多有钱的贵族,那么也应该有很多在积极活动着的手段高明的骗子。
所以,一家象“美丽的孔雀”那么有名的规矩旅店就不能让它的住客遭到盗贼的损害。
因此,马利科尔纳在一人思索,同时琢磨自己在“美丽的孔雀”旅店内的地位的时候,有时候会想到,别人怎么会让他进入这家旅店的,因为在他进了这家旅店以后,他看到有很多人被拒之门外。
马利科尔纳特别感到纳闷的是,马尼康,根据他的看法,应该是一个值得所有的人尊敬的贵族,可是在马尼康想进“美丽的孔雀”旅店喂他的马的时候,刚一到达,马匹和骑士都被一句没有商量余地的nescio vos①给顶了回去。
因此,这对马利科尔纳来说是个不解之迷。不过,因为他正在进行野心勃勃的偷情活动,所以根本没有心思深究下去。
就算他想深究下去,凭我们已经给他的那些智慧,我们也不敢说他会成功。
几句话就可向读者证明,要解决一个这样的谜语,必须要有一个才智不下于俄狄浦斯②的人。
一个星期以来有七个旅客进了这家旅店,所有的旅客都是在马利科尔纳选中“美丽的孔雀”旅店的那个幸运的日子的第二天到达的。
这七个人全是带领着一批和他们的身分相配的车马扈从一起来的,他们是:
首先,一位德国军队的旅长,他的秘书,他的医生,三名跟班,七匹马。
这位旅长名字叫沃斯特皮尔伯爵③。
一位带着两名侄子的西班牙红衣主教,两名秘书,一名随身秘书,还有十二匹马。
这位红衣主教名字叫做埃尔皮阿大人。
一位带着他的跟班和两匹马的不来梅④富商。
这位富商名字叫邦斯塔特先生。

①拉丁文:我不认识您。
②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开斯芬克斯的谜。
③此人下一章出现时为男爵.这里原文如此,故照译。
④不来梅:德国城市。

一位威尼斯议员,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两个女人都是绝色美人。
这位威尼斯议员名字叫马里尼阁下。
一位苏格兰地主,带着他本族的七个山民,全是步行来的。
这位地主名字叫麦克·肯诺尔。
一位从维也纳来的奥地利人,他既没有封号又没有家徽,是坐着四轮马车来的,他带着很多教士和几名士兵。
大家称他为顾问。
最后还有一位弗朗德尔的贵妇人,她有一个跟班,一个贴身侍女,一个侍从女伴;排场阔绰,气度不凡,还带有很多高头大马。
别人叫她弗朗德尔夫人。
我们己经说过,所有这些旅客都是同一天来的,可是他们的到来在旅店中没有引起任何不便,也没有在街上引起堵塞,他们的信使或者秘书都是前一天晚上或是当天早上到达的,在他们的要求之下,各人的房间已经预先确定好了。
马利科尔纳比他们早一天来到,他是骑着一匹瘦马,带了一只小箱子旅行的,他到“美丽的孔雀”旅店通报姓名时自称是一个出于好奇而想看看节日活动的贵族的朋友,那个贵族大概马上也会来到。
老板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微微一笑,就好象他很熟悉马利科尔纳或者是他的贵族朋友一样,接着老板对他说:
“先生,请挑选一个对您合适的房间吧,既然您先到了这儿。”
这句话带着旅店老板所特有的意味深长的阿谀奉承,它的含意是:“请放心,先生,我们知道在跟谁打交道,我们将来可以用合乎您身分的方式来对待您。”
这些话和伴随着这些话的手势显得和蔼可亲,可是马利科尔纳总觉得其中含义不太明确。他不想花钱太多,可是要一个小房间,他可能由于自己的微不足道而被拒绝,他急忙捡起旅店老板的话头,用他自己的巧妙手段来欺骗他。
因此,他带着一种不好惹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亲爱的老板,我要一套最好最明亮的房间。”
“带马房吗?”
“带马房。”
‘哪天要?”
“如果可能的话,马上就要。”
“太好了。”
“不过,”马利科尔纳急忙又说,“我不准备立即占用大房间。”
“好!”老板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气说。
“有些您不久就会知道的原因,使我只能付这个小房间的帐。”
“好的,好的,好的,”老板说。
“当我的朋友来到的时候,他会住那个大套房,当然罗,因为那个大房间将来是归他用的,他会自己付钱的。”
“太好了!”老板说,“太好了!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吗?”
“完全照你所说。”
“这太好了,”马利科尔纳咕噜着说,“那么,您懂我的意思了?”
“懂了。”
“这就够了。现在您懂……因为您完全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吗?”
“完全懂了。”
“那么,您就带我到我的房间里去。”
“美丽的孔雀”旅店老板手里拿着便帽走在马利科尔纳前面引路。
马利科尔纳在他的房间里安置了下来,他看到他的旅店老板在每次登楼或是下楼的时候都对他微微眨眨眼睛,就象跟他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事一样,他不禁感到十分奇怪。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马利科尔纳心里想,“可是,在这个误会弄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好好受用起来,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做。”
于是他就象一条猎狗似的冲出这个房间去寻找宫廷秘闻的踪迹,就象他对蒙塔莱小姐说过的那样,在这儿让人用火烤,在那儿让人用水淹。
就在他在这个旅店里住下来的第二天,他看到陆续来了七位旅客,他们把整个旅店都挤满了。
一看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车马随从,马利科尔纳高兴地搓搓手,心里想,如果迟了一天,他或许就找不到一张床供他在外面打听回来后作休息用了。
在这些外国人都安顿下来以后,老板走进他的房间,和以前一样亲切地对他说:
“我亲爱的先生,第三幢楼的大套间还是为您保留着,您知道吧?”
“当然罗,我知道。”
“这是我给您的一份真正的礼物。”
“谢谢!”
“因此,当您的朋友来到的时候……”
“怎么样?”
“怎么样,他会对我表示满意,如果他再不满意的话,那他这个人也太挑剔了。”
“对不起,您是不是允许我对您讲几句关于我朋友的话?”
“当然,请说,您才是真正的主人。”
“就象您所知道的,他是应该来的……”
“他当然应该来。”
“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
“您有把握吗?”
“我有把握。”
“如果您有怀疑的话……”
“怎么样呢?”
“我我要对您说:我不能向您担保他一定会来。”
“可是他不是限您说过……”
“他肯定对我说过,可是您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verbavolant,scripta manant。①”
“这是什么意思?”
“口说无凭,落墨为据;因为他没有给我写下来,他只是对我口头上说说,因此我同意您,可是并不是劝您这样做……,您感觉得到,这是很令人为难的。”
“您同意我什么?”
“天啊!同意您把他的套间租出去,如果您能得到一个好价钱的话。”
“我?”
“是啊,您。”
“永远不会,先生,我永远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来,如果说他没有跟您写信,跟您……”

①拉丁文,意思见下文。

“没有。”
“可是他给我,给我写信了。”
“啊!”
“是的。”
“他是怎么说的?我们来看看他的信和他说的话是否相符。”
“信里大致是这么说的:

“‘美丽的孔雀’旅店老板先生:
您大概已经获悉有几个重要人物要到贵旅店会晤;我是属于在枫丹白露聚会的那个    团体的。请同时定下两个房间,一个小房间是为我一个朋友定的,他将在我之前或者以后到
达……”

  “这个朋友就是您,是吗?”“美丽的孔雀”旅店的老板停下来说。
马利科尔纳谦逊地弯了弯腰。
  老板接下去说道:

    “另外一个大房间是我定的。这个大房间由我付钱;可是我希望小房间的价钱要低廉些,因为这个小房间是给一个可怜虫住的。”

  “这说的还是您,是吗?”老板说。
“是的,当然罗,”马利科尔纳说。
“那么,我们就讲定了:您的朋友付他大套房的钱,而您,就付您小房间的钱。”
“如果我知道我遇到的是什么事,”马利科尔纳心里想道,“我真愿意活活地受车轮刑。”
随后,他放开嗓门说:
“那么,请告诉我,您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吗?”
“什么名字?”
“签在信后面的那个名字,您看了这个名字感到放心了吗?”
“这就是我要向您请教的,”老板说。
“什么!信上没有签名吗?”
“没有,”老板把他那双充满神秘和好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么,”马利科尔纳也模仿着这种神秘的样子说,“如果他没有留名……”
“怎么样?”
“您知道,他一定有他不留名的原因。”
“当然。”
“因此我,他的朋友,我,他的心腹,总不能把他不愿意讲出来的名字讲出来。”
“对的,先生,”老板回答说,“因此我并不坚持要您说出来。”
“我赏识这种高尚的态度。至于我,就象我朋友所说的,我的房间是分开的,我们这是商量好的。”
“先生,是商量好的。”
“您知道,帐目算得清,朋友才能亲,我们来算帐吧。”
“不急。”
“我们总是要算的,我的房间费和膳食费,还有我马匹的食槽费和草料费每天多少钱?”
“四个利弗尔,先生。”
“过去三天一共十二个利弗尔,对吗?”
“十二个利弗尔是的,先生。”
“这儿是给您的十二个利弗尔。”
“哦!先生,何必马上付呢?”
“因为,”马利科尔纳低声说道,他看到故弄玄虚取得了成功,于是又重演故技,“因为,如果我突然要走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动身了,那么帐目也己经结清了。”
“先生,您说得有理。”
“那么,这个房间是我的。”
“这个房间是您的。”
“那好,太好了。再见!”
旅店老板走了出去。
马利科尔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自个儿在进行推理:
“只有德·吉什或者是马尼康才可能写信给我的旅店老板;是德·吉什,因为不管他能不能取得成功,他都想在宫外安排一个住所;是马尼康,因为这也许是德·吉什交给他的任务。
“德·吉什或者马尼康也许是这么想的:这个大房间可以非常合适地接待某个遮着厚厚的面纱的贵妇人,又可为这位贵妇人保留一个备用门,这个门通向一个几乎无人居住的街道,并且从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森林里。
“这个小房间可以做一个临时的藏身之所,也许是给德·吉什先生的心腹,警觉的守门人马尼康使用的,也许是给德·吉什先生自己用的,为了更加安全起见,他同时扮演主人和心腹的角色。
“可是这个应该举行的会议,它真的是在旅店里举行的吗?
“这些人大概是要被引见给国王的。
“可是这个指定要把这个房间留给他的可怜虫呢?
“这是一个为了更好地把德·吉什和马尼康隐藏起来的诡计。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是很可能的,害处就不大:而德·马尼康能够给马利科尔纳的,就只有钱袋。”
马利科尔纳这样推理了一番以后,就高枕无忧了,听任那七个外国人占用“美丽的孔雀”旅店内的七个套房,井且在他们的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当宫里没有什么使他担心的事情,当他倦于游览和调查、倦于写那些他永远也没有机会送到收信人手里的短信的时候,他就回到他那间使他感到幸福的小房间里,在点缀着旱金莲和绑着枝蔓的石竹的阳台上支着胳膊肘,观察起这些外国旅客来了,对于这些外国旅客,枫丹白露似乎既没有光明,也没有欢乐,也没有节日。
这样的情祝一直延续到第七天,我们已经在前几章里详细地描写过这一天和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半夜一点钟光景,马利科尔纳坐在他窗口乘凉,马尼康骑着马,脸朝天神色忧郁地出现了。
“好!”马利科尔纳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心中想道,“我这位先生来向我要套房、也就是来向我要我的房间了。”
于是他呼唤马尼康。
马尼康昂起头来,他也认出了马利科尔纳。
  “啊,说真的!”马尼康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说,“欢迎,马利科尔纳,我在枫丹白露徘徊,在寻找我不能找到的一个人和两件东西:德·吉什,一个房间和一个马厩。”
  “说到德·吉什,我不能告诉您关于他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因为我没有看到过他;至于您的房间和马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哦!”
“是的,这两样东西都在这儿定下了,是吗?”
“定下了?谁定的?”
“我觉得,似乎是您定的。”
“我定的?”
“难道您没有定过一套房间吗?”
“根本没有。”
这时候旅店老板出现在门口。
“一个房间,有吗?”马尼康问。
“您定过吗,先生?”
“没有。”
“那么,没有房间了。”
“如果是这样,我定过一个房间,”马尼康说。
“一个单间还是一个套间?”
“随您的便。”
“来信定的吗?”老板问。
马利科尔纳向马尼康点了点头。
“哦!当然是写信定的罗,”马尼康说,“您没有收到过我一封信吗?”
“信是哪天写的?”老板问,他见到马尼康犹豫不决心中起了疑。
马尼康搔搔耳朵,看了看马利科尔纳的窗口,可是马利科尔纳已经离开他的窗子下楼来帮助他的朋友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裹着一件西班牙长斗篷的旅客出现在门廊下面,他正好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我问您,您是哪一天写信给我要定一个套间的?”旅店老板毫不放松地继续追问。
“在上星期三,”这个神秘的外国人碰碰老板的肩膀说,声音温和有礼。
马尼康向后退去,出现在门口的马利科尔纳也象马尼康一样搔了搔耳朵。老板象认出了他真正的顾客那样向新来的人躬身致敬。
“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的套房在等您,还有您的马厩。不过……”
他向四周望了望。
“您的马呢?”他问。
“我的马来不来跟您没有什么关系,是吗?只要我按定下的付钱就行了。”
老板弯腰弯得更低了。
“此外,”那个陌生的外国人说,“您还为我保留着一个小房间吧?这也是我向您要求过的。”
“哎哟!”马利科尔纳叫了一声,他在设法藏起来。
“先生,您的朋友已经在里面住了一星期了,”旅店老板指着马利科尔纳说,马利科尔纳尽量把身子缩得小小的。
旅客又把他的披风拉到鼻子上,向马利科尔纳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位先生不是我的朋友,”他说。
老板跳了一下。
“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旅客继续说道。
“什么!”旅店老板向马利科尔纳叫道,“什么,您不是这位先生的朋友?”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只要付钱给您就行了,”马利科尔纳神气地模仿着外国人的腔调说。
“这跟我关系非常大,”老板说,他开始发现客人被顶替了,“先生,因此我请求您把不是您预先定下的房间让出来。”
“可是,总之,”马利科尔纳说,“这位先生不需要同时有一个在二楼的单间和一个在三楼的套间……如果这位先生要一个单间,我就要套间,如果这位先生要一个套间,我还是保留我的单间。”
“我很遗憾,先生,”旅客温和地说,“可是我既要单间,又要套间。”
“那么是给谁的呢?”马利科尔纳问。
“套间是给我的。”
“好吧,可是单间呢?”
“您瞧,”旅客说,一面伸出手去,指着走过来的一列行人。
马利科尔纳向他指着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这个躺在一副担架上的方济各会修士,关于这个方济各会修士如何在他房间里安顿下来的事,他已经添枝加叶地告诉过蒙塔莱了,他曾千方百计地想使蒙塔莱改变她一些高傲的看法,但都没有成功。
陌生旅客和生病的方济各会修士到来的结果,就是老板和四个把方济各会修士抬来的农民将马利科尔纳毫不通融地逐出了“美丽的孔雀”旅店。
在这次驱逐事件发生以后的事情已经向读者交代过了,包括马尼康和蒙塔莱—她是被比马利科尔纳更为聪明的马尼康设法找来打听德·吉什的消息的—的谈话,接下来的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的谈话,最后还有关于德·圣埃尼昂借给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两人的住房的事情。
我们还需要告诉我们读者的是,那位披斗篷的,两套房间—马利科尔纳曾占用过其中的一部分—的主要房客是什么人,还有那位同样神秘莫测的方济各会修士是什么人,就因为他和那个披斗篷的旅客两人的到来,不幸地戳穿了我们这两位朋友的诡计。

第一二六章 入会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

  首先,为了不使读者等得不耐烦,我们将尽快来回答第一个问题。
那个把披风遮到鼻子上的旅客是阿拉密斯,他在离开了富凯,并且从他的随从为他打开的一只旅行箱里拿出一整套骑士服装以后,就走出宫堡,来到“美丽的孔雀”旅店,在这个旅店里,就象老板所说的那样,他的确在七天以前定过一个单间和一个套间。
在撵走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以后,阿拉密斯就向方济各会修士走去,问他喜欢住套间还是喜欢住单间。
方济各会修士问单间和套间在哪里,别人回答他说单间在二楼,套间在三楼。
“那么,我要单间,”他说。
阿拉密斯一点也不表示异议,非常顺从地对老板说:“好,要单间。”
说完,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自己走进套间里面去了。
方济各会修士立即被抬到了单间里面。
眼下这件事不是很奇特吗?一位高级教士对一个普通的修士、一个托钵修会的修士那么尊敬,这个修士甚至没有要求,别人就给了他一个可以引起好多旅客羡慕的单间。
又怎么解释阿拉密斯突然出现在“美丽的孔雀”旅店呢?他是和富凯走进宫里去的,完全可以和富凯先生一起住在宫里。
方济各会修士忍受着被抬上楼梯的晃动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虽然别人看到他非常痛苦,每当担架碰在墙上或是碰在楼梯栏杆上,他浑身都感觉到一阵可怕的震动。
最后,到了房间里面,他对几个抬他的人说:
“请帮助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
他们把担架放在地上,尽可能轻地把病人抬起,放在病人所指的、位于床头的一把扶手椅上。
“现在,”他非常温和地接着说,同时轻轻地做了几个手势,“请替我把老板叫上楼来。”
他们奉命去做了。
五分钟以后,“美丽的孔雀”旅店的老板出现在门口。
“我的朋友,”方济各会修士对他说,“我请您把这几位正直的人打发走;他们都是默伦子爵领地上的佃农,他们发现我热得昏倒在大路上,就想把我抬到他们家里去,也没有考虑他们这样辛苦会不会得到报酬。可是我知道接待一个病人对穷人来说要付出多少代价,因此我宁愿到旅店里来;何况这儿还等着我。”
老板惊奇地望望方济各会修士。
方济各会修士用他的大拇指在他的胸口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划了一个十字。
老板在他的左肩做了个同样的手势,一面回答说:
“是的,真的,”他说,“是在等您,我的神父,可是我们原来希望您来的时候身体是健康的。”
因为这几个农民看见这个傲气十足的老板一走到一个可怜的修士面前一下子变得恭恭敬敬,不由得感到非常奇怪,这时方济各会修士从他长长的口袋里掏出两三枚金币递给他们。
“我的朋友们,”他说,“这是一点对我照顾的报答。因此,请你们别担心,放心地把我留在这儿吧。我那个团体,我就是为它的事情旅行的,它是不愿意我要饭的。不过,因为你们给我的照顾应该给你们报酬,请把这两个路易拿去,安心地回去吧!”
农民们不敢接受,老板从修士手里把两个金路易拿过来,放在一个农民的手里。
四个抬担架的目瞪口呆地退了出去。
房门又关上了,老板毕恭毕敬站在门旁,方济各会修士考虑了一会儿。
随后,他用一只干瘦发热的手擦了擦他的发黄的额头,又用他痉挛的手指颤抖地捋了捋他花白的卷须。
他一双大眼睛,由于疾病和烦躁不安而陷了下去,他好象模模糊糊地被一个痛苦而顽强的念头给缠住了,最后他问道:
“你们枫丹白露有哪几个医生?”
“我们有三个,我的神父。”
“你们是怎样叫他们的?”
“第一位叫做吕意尼盖。”
“还有呢?”
“第二位叫做于贝尔兄弟的加尔默罗会修士。”
“还有呢?”
“还有一位是叫格里沙的世俗神父。”
“哦!格里沙!”修士咕噜着说。“请快把格里沙先生请来。”
老板急忙表示服从。
“还有,这儿附近有哪些教士?”
“哪些教士?”
“是的,是哪些修会的?”
“有耶稣会的,有奥古斯丁派的,有方济各会的;可是,我的神父,耶稣会的离这儿最近。那么我就去叫一个耶稣会的听忏悔的神父,是不是这样?”
“是的,去吧。”
老板出去了。
大家可以猜出,在他们两人交换了划十字的暗号以后,旅店老板和病人都承认了他们两人都是令人生畏的耶稣会的会员。
房间里只剩下了方济各会修士以后,他就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束文件,他极为仔细地看了其中的几份。可是病痛战胜了他的勇气。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额上冒出一阵冷汗,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要晕过去,头向后仰,两条胳膊垂在他的扶手椅两旁。
当老板带着他几乎没有给他时间穿衣服的医生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了。
他们进来的声音,开门时吹进来的一阵风,使病人又恢复了知觉。他急忙抓起他散乱的文件,用他瘦骨嶙峋的长手把这些文件藏在扶手椅的垫子下面。
老板出去了,让病人和医生呆在一起。
“喂,”方济各会修士对医生说,“喂,格里沙先生,您过来,因为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请替我扪诊,听诊,再把您的判决讲出来。”
“我们的老板,”医生说,“向我保证,我有幸给一位会友看病。”
“给一个会友,是的,”方济各会修士回答说,“请告诉我实话,我觉得很不好,好象我就要死了。”
医生拿过修士的手,替他按脉。
“哦,哦!”他说,“危险的热病。”
“您说的危险的热病是什么意思?”病人带着一种专横的眼光问道。
“如果您是一位入会刚一二年的会友,”医生用眼睛询问着修士,同时回答道,“我也许会说这是一般可以治愈的热病。”
“可是对我呢?”方济各会修士说。
医生犹豫不决。
“请看看我花白的须发和我无所不知的脑袋,”他继续说,“请看看我这些说明我受过多少折磨的皱纹,我是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格里沙先生。”
医生一阵哆嗦。
是啊,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那就是一个洞悉修会里所有秘密的人,对这样的人,科学不再有秘密,社会不再有障碍,世俗的戒律不再有束缚。
“因此,”格里沙恭恭敬敬地行礼说,“我面前是一位会长,是吗?”
“是的,您把我当作会长对待吧。”
“而您想知道?……”
“真实情况。”
“那么,”医生说,“这是一种大脑引起的热病,换一种说法就是急性脑膜炎发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
“那么,没有希望啦,是吗?”方济各会修士语气生硬地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回答说,“可是,考虑到大脑紊乱,呼吸加快,脉搏急促,使您全身发烫的可怕的热病……”
“今夭早上到现在我这种热病已经发过三次了。”
“因此我说这种热病很可怕。可是为什么您不在半路上停下来呢?”
“有人来这儿等我.我必须到这儿来。”
“即使要死您也要来吗?”
“即使要死我也要来。”
“那么,从这些症状看来,我要对您说,希望几乎是没有的。”
方济各会修士奇怪地笑了笑。
“您跟我讲的这些话,对一个会友来说,即使是对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会友来说也足够了,可是对我来说,格里沙大夫,那太少了,我有权要求更多些。喂,我们再坦率些,大家讲实话,就象跟天主讲话一样,再说,我已经叫人去叫一位听忏悔的神父了。”
“哦!可是我希望……”医生结结巴巴地说。
“请回答,”病人说,一面用一个庄严的姿势露出一只戒指给他看,这只戒指的顶端直到这时才从手心里面转到了外面来,戒指上刻着耶稣会的标记。
格里沙发出一声惊呼。
“会长!”他叫道。
“别响!”方济各会修士说,“您懂得,问题是要讲真话。”
“大人,大人,请叫听忏悔的神父来,”格里沙低声说,“因为,两个小时以后,在第一次热度再次升高时,您就会说胡话,您就要进入危险期。”
“太好了,”病人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那么说,我还有两个小时?”
“是的,如果您喝了我一会儿给您送来的药水,那就更加肯定了。”
“这剂药水会给我两个小时吗?”
“两个小时。”
“即使是毒药我也要喝的,因为这两个小时,不单单是我需要,教会的荣誉也需要。”
“哦!多大的损失啊!”医生喃喃地说,“这对我们真是一场灾难。”
“只是少了一个人,没有别的,”方济各会修士回答说,“天主会找一个可敬的人来接替离开你们的可怜的修士。永别了,格里沙先生,我能遇到您,这件事就已经是天主的恩惠了。一个不是我们神圣的修会会友的医生也许会不让我知道我所处的实际情况,我会以为还可拖些日子,也就不会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您学识渊博,格里沙先生,这给我们两人都带来光荣:我不喜欢看到我们的会友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之中是个无能之辈。永别了,格里沙医生,永别了!快把您的灵丹妙药拿来。”
“至少,请祝福我吧,大人!”
“我心里替您祝福吧……去吧……我心里替您祝福吧,我对您说……格里沙医生……Animo①……Viribus impossibile②。”
说完他就倒在他的扶手椅上,几乎又昏过去了。
格里沙医生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他是应该去暂时抢救他一下,还是快些去准备他答应要拿来的药水。他肯定是下了决心去拿药,因为他冲出了房间,走下楼梯不见了。

①拉丁文:加把劲。
②拉丁文: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一二七章 国家机密

  格里沙医生出去不多一会儿,听忏悔的神父进来了。
神父刚跨进门,这位方济各会修士就用深邃的目光盯了他一眼,随后他摇了摇脸色苍白的头低声咕噜着说:
“这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愿天主原谅我不能在死前拯救这个活着的白痴。”
神父带着惊奇、甚至恐怖的心情看着这奄奄一息的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双即将永远闭上的眼睛会那么炯炯有神,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两道就要熄灭的目光会那么咄咄逼人。
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一个迅速而威严的手势,他说:
“请您坐在这儿,我的神父,听我说。”
耶稣会神父是个好教士,是一个单纯天真的新入教的人,他除了参加过接纳入教的祭礼以外没有看到过教会里的其他秘密,他对忏悔者的权威表示服从:
“在这个小旅店里有几个人,”方济各会修士接着说。
“可是,”耶稣会神父问道,“我原来以为到这儿来是听您做忏悔的,您现在是不是在跟我做忏悔?”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为了要知道我是不是要把您说的话保守秘密。”
“我的话就是忏悔,您是听忏悔的神父,我说给您听。”
“太好了!”教士说着就坐了下来,就坐在方济各会修士躺到床上去以前好不容易从那儿站起来的那把扶手椅上。
方济各会修士接着说: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在这个小旅店里有几个人。”
“我已经听到了。”
“应该有八个人。”
神父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
“我希望第一个和他谈话的人,”垂死的人说,“是一个从维也纳来的德国人,他名字叫沃斯特皮尔男爵,请您去给我把他找来,并且对他说他在等待的那个人来了。”
听忏悔的神父感到很奇怪,望了望他的忏悔者:他感到这祥的忏悔很奇怪。
“照我的话去做,”方济各会修士用不容违拗的命令式语气说。
这个驯顺的耶稣会神父完全被控制住了,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神父一出去,方济各会修士又把一些文件拿了起来,就是他刚才热病发作时不得不放下来的那些文件。
“沃斯特皮尔男爵?好!”他说,“野心家、傻瓜蛋,目光短浅。”
他把文件又折了起来,塞在他的长枕头下面。
走廊尽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听忏悔的神父回来了,后面跟着沃斯特皮尔男爵,男爵昂首阔步,仿佛想用他帽子上的羽饰把天花板顶穿似的。
因此,在这个德国人看到目光阴沉的方济各会修士和这个寒伧的小房间以后,开口就问:
“谁叫我?”
“我!”方济各会修士说,随后他转身对神父说,“好神父,请您出去一会儿,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等这位先生出去,您再进来。”
耶稣会修士走出了房间,他肯定是利用了被逐出这个垂死者房间的这段时间,到旅店老板那儿去打听这个奇怪的忏悔者的事情,这个做忏悔的人对待听他做忏海的神父就好比对待手下的跟班一样。
男爵走到床边,正想说话,可是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开口。
“时间宝贵,”修士抢着说,“您是到这儿来参加竞选的,对吗?”
“是的,我的神父。”
“您希望被选为会长?”
“我希望如此。”
“有了这样的高位,可以使一个人成为王中之王,和教皇平起平坐,要达到这个目的,您知道至少要有什么条件吗?”
“您是什么人,”男爵问道,“敢这样讯问我?”
“我就是您在等待的人。”
“会长候选人?”
“我是当选者。”
“您是……?”
方济各会修士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手上会长的指环闪烁着光芒。
男爵吃了一惊,向后退去;跟着,立即就恭恭敬敬地深深弯下腰去。
“什么!”他高声说道,“大人,您在这儿?您就住在这么一个寒伧的小房间里,睡在这么一张不象样子的床上来挑选未来的会长,也就是说,挑选您的继承人?”
“请别关心这些事情了,先生,主要条件是要贡献给教会一个重大的秘密。比如说,欧洲最大的朝廷之一,通过您的斡旋,将从此永远听命于教会,您有没有这样的秘密,就象您在写给最高会议的申请里面提到的那个秘密?”
“大人……”
“不过,我们根据程序进行……您真是沃斯特皮尔男爵吗?”
“是的,大人。”
“这封信果真是您写的吗?”
耶稣会会长从他一束文件里抽出一张纸给男爵看。
男爵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说:
“是的,大人,这封信是我写的。”
“您能把最高会议秘书处的复信给我看看吗?”
“在这儿,大人。”
男爵把一封信递给方济各会修士,信上写着下面这个简单的地址:

      沃斯特皮尔男爵阁下收

  信里面也只有短短一句话

    五月十五到五月二十二日,枫丹白露,“美丽的孔雀”客店
          AMDG①

“好!”方济各会修士说,“我们现在都在这儿,请说吧。”
  “我有一支五万人的部队,所有的军官都被争取到了,我驻扎在多瑙河沿岸。我可以在四天之内推翻皇帝,您也知道,皇帝是反对我们教会发展的,我们用一个王室血统的亲王来代替他,这个亲王可由教会为我们指定。”

①拉丁文:Ad majorem Dei gloriam的缩写,耶稣会箴言,意为:“愈显主荣!”

方济各会修士无动于衷地听着。
“还有吗?”他说。
“我还有一个欧洲革命的计划,”男爵说。
“好,沃斯特皮尔先生,您会得到回音的;您回去吧,请在一刻钟以后离开枫丹白露。”
男爵倒退着走出去,就象辞别他就要出卖的那个皇帝一样卑躬屈节。
“这不是一个机密,”方济各会修士喃喃地说,“这是一个阴谋……而且,”他思索了一会又说,“欧洲的前途今天也不再取决于奥地利王室。”
说着,他就用手里拿着的一支红铅笔划去了名单上沃斯特皮尔男爵的名字。
“现在,要轮到红衣主教啦,”他说,“在西班牙方面,我们应该有些比较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抬起眼睛,他发现神父正在等待着他的命令,象一个小学生一样顺从。
“呵!呵!”他注意到他这种恭顺的样子说,“您和旅店老板谈过了吗?”
“是的,大人,和大夫也谈过了。”
“和格里沙?”
“是的。”
“那么说他在这儿?”
“他等着,带着他答应过的那种药。”
“那好!如果需要,我会叫他的;现在,我做忏悔的重要性,您全懂了吧,是吗?”
“是的,大人。”
“那么,去给我把西班牙红衣主教埃尔皮阿叫来。要赶快,不过这一次,既然您什么事情都已经知道了,待会儿您就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感到身体很虚弱。”
“要叫大夫吗?”
“还用不到,还用不到……叫西班牙红衣主教来,就这样……去吧。”
五分钟以后,红衣主教走进了小房间,他忧心忡忡,脸色苍白。
“大人,我知道了……”红衣主教结结巴巴地说。
“讲正题吧,”方济各会修士有气无力地说,一面把一封红衣主教写给最高会议的信给他看。
“这是您的笔迹吗?”方济各会修士问。
“是的,可是……”
“还有您的召见通知呢?”
红衣主教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他鲜红的主教服和这个可怜的方济各会修士的棕色粗呢修士服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垂死的人伸出手去给他看了手上的指环。
指环产生了效果,对地位越高的人,这个方济各会修士产生的影响就越大。
“秘密,秘密,快说!”病人靠在他的听忏悔的神父身上说。
“Coram isti?①”惶惑不安的红衣主教问。
“说西班牙语,”方济各会修士说,一面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大人,”红衣主教用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方言继续说,“西班牙的小公主和法国国王结婚的条件是完全放弃上述公主和路易国王对西班牙王位的任何特权,您知道吗?”

①拉丁文:就在这儿吗?

方济各会修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结果就是,”红衣主教继续说,“这两个王国的和平和联盟取决于是否遵守这个协定的条款。”
方济各会修士又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法国和西班牙,”红衣土教说,“还有整个欧洲都会由于任何一方面违反协定而受到冲击。”
病人的脑袋又动了一动。
“结果就是,”红衣主教滔滔不绝地说,“那个可以预见未来的人,那个可以把人们头脑中还模糊不清的事情,也就是吉凶未卜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人,可能防止世界受到一场巨大的灾难。这样的人可以使这些事件,甚至还只是在策划者头脑里酝酿的事件,转化为有利于我们的教会。”
“Pronto! Pronto!①”方济各会修士咕哝着说,他脸色发白,靠在教士身上。
红衣主教凑到了这个快死的人的耳边。
“嗯,大人,”他说,“我知道,法国国王已经决定,只要一有借口,比如说死了一位西班牙国王,或者是死了一个小公主的兄弟,法国就要拿起武器,要求得到继承权,我早做了准备,掌握了路易十四为应付这个情况而制定的全面的政治计划。”
“计划呢?”方济各会修士说。
“就在这儿,”红衣主教说。
“谁写的?”
“我写的。”
“您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吗?”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不少了,大人,”红衣主教回答道。

①西班牙语:赶快!赶快!

“的确如此,您给教会帮了大忙啦。可是您写出这个计划所用的原始材料是怎么搞来的呢?”
“我收买了法国国王的一些低级仆从,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了所有壁炉里烧剩下来的废纸。”
“真聪明,”方济各会修士装着笑脸轻轻地说,“红衣主教先生,一刻钟以后请您离开这个小旅店,会给您回话的,去吧!”
红衣主教走出了房间。
“把格里沙替我叫来,另外再把威尼斯人马里尼给我找来,”病人说。
在听忏悔的神父去执行命令的时候,方济各会修士没有把红衣生教的名字象男爵的名字那样划掉,而是在他的名字旁边划了一个十字。
随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倒在他的床上,嘴里轻轻她呼唤着格里沙医生的名字。
当他又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医生手中拿着的杯子里的药水喝掉了一半,而威尼斯人和听忏悔的神父则站在门旁。
这个威尼斯人象他两个竞争者一样经过了同样的程序,在看到两个陌生人时他象上面提到过的两个人一样感到犹豫不决,后来又因会长的话感到放心,他揭发说,教皇由于耶稣会教会的势力强大而感到害怕,暗中安排了一个把耶稣会修士全部逐出教会的计划,他还经常出入欧洲各国朝廷,目的是为了得到它们的援助。他说出了教皇有哪些助手,他们的行动手段,并且还指明了爱琴海①的地点,到时候只要一举手,就可以把两位经验丰富的、做了十一年红衣主教的高级教士和罗马的三十二名主要参与者放逐到那儿去。

①爱琴海:位于希腊和土耳其之间。

方济各会修士谢过了马里尼阁下,揭露教皇的这个计划对他们的教会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
随后,威尼斯人接到了在一刻钟之后就动身的命令,他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就好象他已经拿到了那个作为他们修会领导权标志的指环一样。
就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方济各会修士在他的床上咕噜着说:
“所有这些人都是暗探,或者是打手,没有一个可以做会长,他们全都发现了一个阴谋,可是没有一个知道一个秘密。决不能用破坏、用战争、用武力来治理耶稣会,而要用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提供的神秘的影响来统治。不,这个人没有找到,尤其不幸的是天主打击了我,我要死了。喔!耶稣会是不是将由于缺少支柱而非得和我一起完蛋;正在等待着我的死亡是不是一定要把教会的前途和我一起吞噬掉?只要我再能活上十年,教会就能前途无量,因为这种前途,有了新的国王统治以后,必将变得光辉灿烂!”
这些话他一半说了出来,一半是他脑子里的想象。那个善良的耶稣会教士听得毛骨悚然,就象在听一个发烧的病人在说胡话。至于格里沙,他比教士更有教养,把这些话全听了进去,就象听人第一次讲解一个陌生的、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
突然方济各会修士把身体竖了起来。
“我们把事情了结了吧,”他说,“我就要死了。哦!不一会儿我就要安静地死去,我希望……现在我毫无希望,除非在余下来几个人里面……格里沙!格里沙!让我再活一个小时!”
格里沙走到快死的人旁边,让他喝了几滴药水,不是留在杯子里的药水,而是他带在身边的瓶子里的药水。
“请叫苏格兰人来!”方济各会修士大声说道,“请叫不来梅的商人来!叫吧!叫吧!耶稣!我要死了!耶稣!我喘不过气来了!”
听忏悔的神父冲出去求救,似乎有什么人间力量可以松开抓住病人的死神的手指似的;可是刚冲到门口,他碰到了阿拉密斯,阿拉密斯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象寂静之神赫尔普克拉脱的雕像一般,他用眼光把神父逼到了房间角落里。
医生和神父相互交换一下眼色后,做了一个动作,想把阿拉密斯推出去,可是阿拉密斯用不同的方式划了两个十字以后,就使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了。
“是个头儿!”他们两人低声说道。
阿拉密斯慢慢地走进了病人已开始在作垂死挣扎的房间。
这时候的方济各会修士,也许是药水起了作用,也许是阿拉密斯的出现给了他力量,他动弹了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嘴唇微启,头发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阿拉密斯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所有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两支黄色的蜡烛在铜烛台上散发出一片光芒,烟雾缭绕,空气闷热。
阿拉密斯打开窗子,用他机智而尊敬的眼光盯着垂死的人。
“大人,”阿拉密斯对他说,“我请您原谅我这样不召自来,可是您的情况使我感到害怕,我想到您也许会在没有看到我以前就去世,因为在您的名单上我要排到第六个才能来见您。”
病人颤抖了一下,看了看他的名单。
“那么您就是过去人们称作阿拉密斯,后来又叫做埃尔布莱骑士的那一位吗?那您也就是瓦纳主教?”
“是的,大人。”
“我认识您,我看见过您。”
“在上次大赦年,我们一起在圣佩尔教堂见过面。”
“啊!是的,有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您也参加竞选了吗?”
“大人,我听说教会需要掌握一个重大的国家机密,并且知道了您出于谦逊决定把您的职务提前让给把这个秘密带来的人,我就写信来说我准备参加竞选,因为只有我掌握一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秘密。”
“请讲,”方济各会修士说,“我准备洗耳恭听,并判断这个秘密的重要性。”
“大人,一个象我即将有幸告诉您的这样有价值的秘密是决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任何思想一经表达就不再属于产生这个思想的人了。话一出口,就可能被有心人,或者存心不良的人听去,因此决不能随便乱说,否则,秘密也就不再成其为秘密了。”
“那么您打算怎样来传递您的秘密呢?”垂死的人问道。
阿拉密斯一只手向医生和听忏悔神父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走开,另一只手把一张装在一只双层信封里的信纸递给方济各会修士。
“白纸黑字,”方济各会修士问,“不比讲话更危险吗,您说呢?”
“不,大人,”阿拉密斯说,“因为您将会看到,装在这个信封里的字只有您和我才能看得懂。”
方济各会修士打量着阿拉密斯,他越来越感到惊奇了。
阿拉密斯继续说:“这是您一六五五年用的密码,只有您那已经去世的秘书儒昂·儒让,如果他能起死回生的话,才能译出来。”
“那么您知道这个密码啦,您?"
“密码是我给他的。”
阿拉密斯说完,就恭恭敬敬地文雅地弯了弯腰,向门口走去,象是要走出去的模样。
可是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个手势,紧接着是一声呼唤,把他留住了。
他说:“耶稣!Ecco homo!①”

①拉丁文:就是这个人!

接着,他又把那张纸看了一遍。
“快来,”他说,“快来。”
阿拉密斯走到方济各会修士身旁,脸色始终是那么平静,态度始终是那么彬彬有礼。
方济各会修士伸出手臂,把阿拉密斯交给他的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子是,他抓过阿拉密斯的手,把他拉向身边问道:
“您是怎么样,又是从谁那儿,知道这样一个秘密的?”
“从王后的心腹好友石弗莱丝夫人那儿知道的。”
“那么,石弗莱丝夫人呢?”
“她死了。”
“别人呢,还有别人知道吗?……”
“只有一对民间男女知道。”
“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抚养他的人。”
“他们怎么样了?”
“也死了……这个秘密已经被烧掉了。”
“而您却活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我知道这个秘密。”
“您知道这个秘密有多少时候了?”
“十五年。”
“您一直没有说出去吗?”
“我想活下去。”
“而您把这个秘密给了教会,既没有要求,也不希望报答?”
“我把这个秘密献给教会是有要求的,也希望有报答,”阿拉密斯说,“因为,如果您活着,大人,现在您认识我了,您就可以让我施展我的才干,使我成为一个我应该成为的人。”
“而现在我要死了,”方济各会修士大声说,“我要让您做我的继承人……拿去!”
他取下手上的指环,套在阿拉密斯的手指上。
随后,他转身对着两个目击者说:
“请你们做证人,必要时,你们可以证明,尽管我身体有病,但是神志是清醒的,我不受强制地、完全自愿地把这个象征最高权威的指环交给我指定为我接班人的埃尔布菜大人,瓦纳主教,在他面前,我,准备到天主面前去的卑微的罪人,为了给大家做出榜样,首先向他行礼。”
方济各会修士果然弯了弯腰,医生和神父则跪倒在地。
阿拉密斯的脸色变得比垂死的人还要苍白,对看到这一幕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了一番,他踌躇满志的感受随着血液流向他的心脏。
“我们要赶快,”方济各会修士说,“我在这儿要做的事情非常紧急,使我万分焦虑!我永远也做不到了。”
“我,由我来做。”阿拉密斯说。
“那好,”方济各会修士说。
说完,他对耶稣会修士和医生说:
“请你们出去,让我们两人留在这儿,”他说。
这两个人听从了。
“有了这个标记,”他说,“您就是鼓动百姓必不可少的人;有了这个标记,您就可以谋反;有了这个标记,您就可以创建。In hoc signo vinces!①请把门关上,”方济各会修士对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插上门门,然后又回到他身旁。
“教皇阴谋反对教会,”方济各会修士说,“教皇应该死去。”

①拉丁文:有了一个标记,你可战胜一切!

“他会死的,”阿拉密斯平静地说。
“欠不来梅的一个叫做邦斯塔特的商人七十万利弗尔,他到这儿来找我,这笔钱是我签字担保的。”
“会付给他的,”阿拉密斯说。
“有六个马耳他的骑士,名单在这儿,由于一个入会十一年的会员的疏忽,他们发现了第三种秘密,一定要搞清楚这些人如何利用了这个秘密,要把这个秘密取回来,不再让人知道。”
“会办到的。”
“应该把三个有危险的会员送到西藏去,让他们死在那儿,他们已经被判决了。这儿是他们的名字。”
“我会叫人执行这个判决。”
“最后,还有一位安特卫普的夫人,她是拉瓦亚克①的侄孙女。她手里有些危害教会的文件。她的家庭,五十一年来,每年都领一笔五万利弗尔的津贴。这个负担相当重,而教会的钱不多……一次给她一笔钱把这些文件买过来,如果遭到拒绝,就把这笔津贴取消……但不能出漏子。”
“我会考虑的,”阿拉密斯说。
“有一艘从利马②来的船,下一个星期将进入里斯本③港口,这艘船表面上装的是巧克力,实际上装的是黄金,每块金锭上面都覆着一层巧克力。这艘船是属于教会的;这笔财富值到一千七百万利弗尔,您可叫人取回来,这是委托书。”
“我要让这艘船进入哪个港口?”
“巴荣纳。”

①拉瓦亚克(1578-1610):谋杀亨利四世的凶手,后被四马分尸而死。
②利马:秘鲁首都。
③里斯本:葡萄牙首都。

“除非遇上逆风,三个星期以内,它就将进入巴荣纳,就是这些事吗?”
方济各会修士点了点头,因为他不能再说话了;鲜血冲上了他的喉咙和脑袋,从他的嘴、鼻孔和眼睛里涌出来。这个不幸的人只来得及握了握阿拉密斯的手,就全身痉挛,从他的床上跌倒在地板上。
阿拉密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跳已经停止了。
阿拉密斯弯下腰去的时候,看到有一片纸,那是他刚才交给方济各会修士的纸,没有被烧完。
他把那片纸捡了起来,烧了个精光。
这时候,他把听忏悔神父和医生又叫了进来。
“您的忏悔者到天主那儿去了,”他对听忏悔神父说,“现在只要为死者祈祷并且举行葬礼就行了。去准备作一次简单的安葬仪式,就象安葬一个可怜的修士一样,把一切都准备好……去吧。”
耶稣会修士走了出去。
这时,阿拉密斯回身面向医生,看到他脸色苍白,惶惶不安。
“格里沙先生,”他轻轻地说,“把这个玻璃杯里的药水倒掉,把杯子洗一洗;最高会议命令您放在里面的东西留在杯子里的太多了。”
格里沙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几乎仰面跌倒。
阿拉密斯怜悯地耸了耸肩膀,他拿起玻璃杯,把杯子里的药水倒进了炉灰里。
随后他走出了房间,带走了死者所有的文件。

第一二八章 任务

翌日,更可以说就是当天,因为我们刚才讲的这些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三点钟了,早餐以前,因为国王和太后、王后去望弥撒了,因为王太弟和洛林骑士以及另外几个亲近的人骑上马匹到河边去洗澡了,—当时的贵妇人都热衷干这类风靡一时的洗澡,—因为最后宫里只剩下了借口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的王太弟夫人;人们看到,更可以说没有看到,蒙塔莱溜出了侍从女伴们住的房间,招呼拉瓦利埃尔跟在她后面走。拉瓦利埃尔尽量躲躲藏藏的不让人看见。这两个人四面张望着,偷偷地穿过花园走到了梅花形花坛旁边。
天上阴沉沉的,一阵阵灼热的风把鲜花和小灌木吹得弯下了腰,发烫的尘土被风从路上刮起,旋转着,一直刮到树上。
蒙塔莱一路上充当着一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的角色。蒙塔莱又向前走了儿步,回过头去看看,以确信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谈话,也没有人到她们这儿来。
“哦,”她说,“谢天谢地!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从昨天以来,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这儿,他们在我们四周团团围住,就好象我们真是得了什么瘟疫似的。”
拉瓦利埃尔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总之,真是闻所未闻,”蒙塔莱继续说下去,“从马利科尔纳先生到圣埃尼昂先生,所有的人都在和我们的秘密过不去。喂,路易丝,我们再来把自己的事谈谈,让我知道该怎么来对付。”
拉瓦利埃尔抬起她一双美丽的眼睛向她的女友望去,这对眼睛清澈深邃得就象春天里湛蓝的碧空一般。
“而我呢,”她说,“我要问你为什么我们被叫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去,为什么我们不象平时一样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睡在她的房间里;为什么你回来得这么晚,怎么会产生今天早晨对我们采取的这些监视措施?”
“我亲爱的路易丝,你用一个问题,更可以说是用十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这不是答复。这些事我以后再对你说,由于这些事并不是很重要的,你可以等待。我要问你的,因为一切都将从这当中产生,就是究竟有没有秘密。”
  “我不知道有没有秘密,”拉瓦利埃尔说,“可是据我所知,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自从我讲了蠢话,还有我昨天愚蠢地晕过去以后,这儿每个人都在对我们说长道短。”
  “为你自己说话吧!亲爱的,”蒙塔莱笑着说,“为你自己,为托内一夏朗特,你们两个昨天各自都瞎扯了一番,不幸这些谈话被打断了。”
拉瓦利埃尔垂下了脑袋。
“说真的,”她说,“你这些话真使我担当不起。”
  “我?”
  “是的,你开这些玩笑简直要我的命。”
“听我说,听我说,路易丝。我这不是开玩笑,相反,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否则我就不会把你从宫里拉出来,我就不会不去望弥撒,我就不会象王太弟夫人一样装作偏头痛—王太弟夫人的偏头痛决不比我的严重—我也不会对富凯先生使出十倍于柯尔培尔先生从马萨林先生那儿继承来的外交手腕,来向你诉说我心中的痛苦,而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在没有别人能听到我们谈话的时候,让你来和我比试谁更聪明。不,不,请相信这点,如果我向你,那决不仅仅是为了好奇,而是因为情况的确非常严重。大家知道了你昨天说的话,因此都在议论纷纷。每个人郁在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你昨天晚上,甚至直到今天,都很荣幸地吸引着整个宫廷的注意,我亲爱的,如果这么许多人说你的有趣的、动人的事情,被如实传到斯居代里小姐和她哥哥①耳里的话,他们一定会气得要命。”

①斯居代里兄妹均系当时有名作家。参见上册第608页注和本书第204页注②

“啊!我的好蒙塔莱,”这可怜的孩子说,“我说了些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这些话我就是在你面前说的嘛。”
“是的,这我知道。我的天主啊!问题不在这儿。你讲的话,我甚至连一句也没有忘记,可是你对你说的话想过没有?”
拉瓦利埃尔觉得心慌意乱。
  “又要提问题了吗?”她大声说道,“我的天主!为了忘记我所讲过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串通好了要使我记起这些话?啊!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哪一件?嗯.。”
“一个本应该关心我,给我出主意,帮助我解决困难的朋友却来杀我,来谋害我!”
“好啦!好啦!”蒙塔莱说,“刚才说得太少,现在你又说得太多了。没有人想杀你,甚至也没有人想偷你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能甘心情愿地说出来,而并不是用别的法子,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事情,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情;如果托内一夏朗特在这儿的话,她也会象我一样对你这样说的。因为,昨天晚上,她曾经要求到我房间里来跟我谈谈,在和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谈话之后,我就去了,我回来的确是晚了一些,在我回来的时候,我知道了王太弟夫人已经把侍从女伴们隔离开了。于是我们就睡在她房间里,而不是睡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可是王太弟夫人把侍从女伴们隔离开来,为的是不让她们有时间串通;而且,今天早晨,她把自己和托内-夏朗特关在房间里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阿泰娜依丝和我,我们可以信赖你什么,就象我们要对你说的,你可以信赖我们什么。”
“我不太清楚你要问我什么,”拉瓦利埃尔十分激动地说。
“嗯!相反,我看你非常清楚。不过,为了不让你有任何借口,我愿意再把我的问题讲讲清楚,那么你听好了,你爱不爱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样问,可清楚了,嗯?”
这个问题就象一支在围攻的军队的第一发射向被围攻地点的炮弹,路易丝震动了一下。
“但愿我能爱拉乌尔!”她高声说,“我小时候的朋友,我的哥哥!”
“啊!不,不,不!你又要避开我的问题了,或者不如说你想避开我的问题。我并不是问你爱不爱你小时候的朋友,你的哥哥;我是问你爱不爱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你的未婚夫?”
“哦,我的天主,我亲爱的,”路易丝说,“你的话讲得多严肃啊!”
“别打岔,我严肃不严肃都和平时一样,我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就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罗,”路易丝用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道,“你对我说话不象一个朋友,而我,我却要作为一个诚挚的朋友来回答你。”
“回答!”
“好吧,在我的心里一个女人应该放秘密的地方充满了迟疑和可笑的骄傲,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看到过我灵魂的深处。”
“这我很清楚。如果我已经看到了,我就不会再问你了;我就会简单地对你说:我的好路易丝,你有幸认识了布拉热洛纳先生,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而且对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来说是一个条件优越的对象。拉费尔先生会留给他儿子约摸一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因此你有朝一日将作为这个儿子的妻子拿到一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这是很值得羡慕的,因此别三心二意的啦,果断地向布拉热洛纳先生走去,也就是说,向他应该带领你去结婚的祭台走去。以后呢?好吧,以后,根据他的性格,你要么被解放,要么做奴隶,也就是说你有权根据你是一个非常自由的人,或者是一个听人摆布的人而做你想做的任何蠢事。我亲爱的路易丝,这就是我首先要对你说的,如果我已经看到了你内心深处的话。”
“我要感谢你,”路易丝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觉得这个意见未见得十分好。”
“等等,等等……在讲过了这个意见以后,我马上会接着说,路易丝,整天这样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目光无神地过日子是危险的;专门寻找阴暗的小径,对所有能使年轻姑娘心花怒放的娱乐活动无动于衷是危险的;路易丝,象你这样在沙地上用脚尖写字是危险的,尽管你已经擦去了也没有用,因为这些字迹还是在你的脚跟下面显露了出来,尤其是因为这些字母更象是L①,而不象是B②;最后还有,你这样胡思乱想是危险的,这些奇妙的想象是孤独和偏头痛造成的结果,这些想象使一个可怜的姑娘的面颊陷了进去,同时也使她的脑子迟钝了。因此,如果出现了这些情况,那么看到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变成了最乏味的人,最机智的人变成了最愚蠢的人,也是不足为怪的。”

①指路易十四。
②指布拉热洛纳。

“谢谢,我亲爱的奥尔,”拉瓦利埃尔轻轻地回答说,“你这样对我讲是合乎你性格的,你这样对我直言不讳,我很感谢你。”
“我是在对那些空想家讲话;在我这些话里面,你只要听你以为应该听的几句就够了。喂,在想到一个虚无缥缈、或者是一个患忧郁症的女孩子时,我记不起又想起什么故事来了,因为当儒先生有一天曾经跟我解释过‘méLancolie’(忧郁症)这个词按语法规则应该加一个‘h’,写成‘méLancholie’,因为这个法文字是由两个希腊字拼起来的,这两个希腊字中的一个字的意思是‘黑’,另一个字的意思是‘胆汁’。因此我想起了那个死于黑胆汁的年轻姑娘,她总是想象有个亲王、国王或者皇帝……是啊!不管是哪一个吧,会来爱她;可是亲王、国王或者皇帝……随你说吧,很明显地另有所爱,把她当成了爱情的屏风,可是说也奇怪,她竟然没有觉察,而她四周的人却全都看出来了。你也和我一样,会讥笑这个可怜的女疯子的吧,拉瓦利埃尔,是不是?”
“我会讥笑的,”路易丝结结巴巴地说,她脸色白得象个死人一样,“是的,我肯定会讥笑的。”
“你这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件事太有趣了。这个传说或是故事,随你说吧,使我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把这个故事记住,并且讲给你听。我的好路易丝,你是不是能设想,有一个比如象加‘h’的‘méLancholie’在你的头脑里面造成了混乱呢?至于我,我下了决心要把事情告诉给你听,因为,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就必须深信这条真理:今天是受骗,明天将成为笑柄,后天就是死亡。”
拉瓦利埃尔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如果有一个国王注意我们,”蒙塔莱继续说,“他一定会让我们看到,而且,如果我们是他觊觎的财产,他会懂得爱惜他的财产。路易丝,因此你看到了,在一些相同的情况之下,而对一个差不多同样的危险的年轻姑娘们,必须相互信任,以便让没有忧郁的心灵随时注意那些可能变得忧郁的心灵。”
“别说话!别说话!”拉瓦利埃尔大声说,“有人来了。”
“真的有人来了,”蒙塔莱说,“可是谁会到这儿来呢?所有的人都和国王一起去望弥撒了,或者是和王太弟一起去洗澡了。”
几乎在同时,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小径的尽头,青翠的绿廊下面看到了一个青年的优雅高贵的姿态和风姿卓越的身材,他的胳膊下挟着一把剑,肩上系着一件披风,穿着带马刺的靴子,远远地在向她们躬身致敬,睑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拉乌尔!”蒙塔莱大声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路易丝低声说道。
“这是一个天赐的公证人,他来为我们解决分歧来了,”蒙塔莱说。
“哦!蒙塔莱!蒙塔莱!行行好吧!”拉瓦利埃尔叫道,“你刚才这么狠心,可别再残酷无情了!”
这几句象热切的祈求似的话,把蒙塔莱脸上—如果不是心上的话—所有嘲讽的痕迹全擦去了。
“哦!布拉热洛纳先生,”她对拉乌尔叫道,“您这样全身武装,穿上靴子,简直象阿马提斯①一样英俊潇洒。”
“请接受我无限的敬意,两位小姐,”布拉热洛纳躬身回答。
“可是为什么要穿上靴子呢?”蒙塔莱又说了一句,这时候拉瓦利埃尔也和她的女友一样惊奇地瞅着拉乌尔,可是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拉乌尔问。
“是啊!”拉瓦利埃尔也大胆地插了一句。
“因为我要离开这儿了,”布拉热洛纳看了看路易丝说道。
年轻的姑娘由于一种迷信的想法而猛然一惊,身子也晃了晃。

①阿马提斯:西班牙古代史诗中的传奇英雄,被作为忠贞的倩人歌颂。

“您要离开这儿,拉乌尔!”她大声说道,“那么您要到哪儿去?”
“我亲爱的路易丝!”年轻人象他平时一样沉着地说道,“我要去英国。”
“您去英国干什么?”
“国王派我去的。”
“国王!”路易丝和奥尔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她们两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记起了刚才被打断了的谈话。
这一下眼色,拉乌尔也看到了,但是他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
因此他很自然地把这个眼色归之于两位年轻姑娘对他的关心。
“陛下非常乐意记得,”他说,“拉费尔伯爵先生深得查理二世国王的恩宠。因此,今天早上,国王动身去望弥撒,在路上看到我时,向我点了点头。我就走了过去,‘布拉热洛纳先生,’他对我说,‘您到富凯先生那儿去一次,他已经收到了我写给英国国王的信,您把这些信替我送去。’我弯了弯腰,‘哦!在动身之前,’他又加了一句,‘您一定愿意为王太弟夫人到他哥哥、英国国王那儿去办点儿事情吧?’”
“我的天啊!”路易丝神经质地咕噜着说,她完全陷入了沉思。
“这么快!命令您这么快就动身吗?”蒙塔莱说,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已经使她不知所措了。
“为了很好地服从所尊重的人,”拉乌尔说,“必须迅速服从。得到命令十分钟以后,我就准备就绪。王太弟夫人已经得到了通知,正在写那封我有幸去送的信。在这个时候,我从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那儿知道了你们大概在梅花形花坛这儿,我就来了,于是我看到了你们两位。”
“就象您看到的,两个身体都不太舒服的人,”蒙塔莱说,她是为了帮助路易丝,路易丝的脸色已经明显地变了样。
“不舒服!”拉乌尔好奇地重复了一句,他温柔地握了握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的手。“哦!真的,您的手冰冷的。”
“不碍事。”
“您的心不会也这么冷吧,路易丝,是吗?”年轻人温情地微笑着问道。
路易丝蓦地抬起头来,似乎这个问题是由于怀疑引起的,并且使她感到内疚。
“哦!您知道,”她勉强地说,“对一个象您这样的朋友来说,布拉热洛纳先生,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冷的。”
“谢谢,路易丝。我了解您的心,也了解您的灵魂,我知道,不能凭握手来判断您有多么温柔。路易丝,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对您完全信赖,毫无保留,把我的生命也给您了,那么,我要对您讲一些孩子气的话,您也会原谅我吧,是不是?”
“请讲,拉乌尔先生,”路易丝颤抖地说,“我听着。”
“我不能带着痛苦离开您,虽说我也知道,这是很荒谬的,但是使我心痛欲裂。”
“那么说您要离开很久么?”拉瓦利埃尔问,她连气也透不过来了,蒙塔莱把头转到了别处。
“不,也许不到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拉瓦利埃尔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她的心碎了。
“真奇怪,”拉乌尔忧郁地瞅着这个年轻姑娘说,“我经常为了一些危险的事情而离开您,可是我走的时候很高兴,心里没有负担,脑子里充满着以后将得到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是那时候对我来说,问题在于去面对西班牙人的子弹,或者是瓦隆①人尖利的戟。今天,我没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任何事情可担忧的,我将经过世界上最方便的道路,去寻找国王的恩宠将给我的奖赏,我也许将赢得您;因为除了您以外,国王还能给我什么更珍贵的赏赐呢?是呀,路易丝,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所有这些幸福,所有这些美好的前景在我的眼前都象缥缈的烟云一样飞走了,象虚幻的梦景一样消失了,而我呢,在这儿,在我的心里,您看到了吗?有一个深重的忧伤,一种难于表达的悲哀,一种阴暗的、没有活力的、没有生气的东西,象一具尸体一样。哦,我很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路易丝,这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象我现在这样爱您。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①瓦隆:比利时南部地区。

听到最后一声呼唤从这颗破碎的心里发出以后,路易丝泪如雨下,倒在蒙塔莱的怀抱里。
蒙塔莱虽说不能算是个感情非常脆弱的人,也感到双眼濡湿,她的心象被一个铁箍收紧了。
拉乌尔看到了他未婚妻的眼泪。可是他没有去深究,甚至也没有想去深究她的落泪的原因,他在她面前跪下了一条腿,膝盖着地,温柔地吻着她一只手。
可以看出他是全身心地在吻着。
“您站起来,您站起来,”蒙塔莱对他说,她几乎也要哭出来了,“因为阿泰娜依丝正在向我们走来。”
拉乌尔用他袖口的背面擦了擦他的膝盖,又向路易丝笑了笑,她已经不再看着他了;接着,他热情地握了握蒙塔莱的手,回过头去向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行礼,这时己经可以听到她丝织的裙袍擦着小径上砂子的沙沙声。
“王太弟夫人的信已经写完了吗?”等到这个年轻的姑娘走到能听得见他声音的地方,他就问她道。
“是的,子爵先生,信已经写好,盖了封印,夫人殿下在等您。”
拉乌尔一听到这句话,赶紧就向阿泰娜依丝行礼,看了路易丝最后一眼,向蒙塔莱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向宫堡方向走去。
可是,他一面逐渐走远,一面还不时地回头张望。
最后,走到一条大路拐弯的地方,他再回头也没有用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方面,二位年轻的姑娘带着各不相同的感情望着他逐渐远去。
“好了,”阿泰娜依丝首先打破沉默说,“好了,终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们可以自由地谈谈昨天发生的大事,相互解释一下我们彼此的行动。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好好听我讲,”她一面向四周张望一面说,“我要尽可能简短地首先向你们解释我所理解的我们的责任,如果你们听不懂我这句简单的话,那么我就来向你们解释王太弟夫人的意愿。”
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特别强调了这最后几个字,为了不让她的同伴对她具有的官方性质有所怀疑。
“王太弟夫人的意愿!”蒙塔莱和路易丝同时叫道。
“这是最后通碟!”托内一夏朗特象个外交官似的说。
“可是,我的天啊!小姐,”拉瓦利埃尔低声说道,“那么,王太弟夫人知道了?……”
“王太弟夫人知道的比我们讲过的还多,”阿泰娜依丝毫不含糊地说。“因此,小姐们,我们可要保持镇静。”
“哦!是啊,”蒙塔莱说,“所以我正好好地听着呢,讲吧,阿泰娜依丝。”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路易丝浑身颤抖地低声说,“在经过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夜晚以后,我还能活下去吗?”
“哦,您别这么失魂落魄的,”阿泰娜依丝说,“我们还有办法。”
说完,她就坐在她两个朋友中间,把她们两人的手一人一只拉过来,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她开始讲了起来。
在她刚开始悄悄地说起话来的时候,宫堡栅栏外面石板地的大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第一二九章 高兴得象个亲王一样

就在布拉热洛纳要回宫里去的时候,他遇见了德·吉什。
可是,德·吉什在遇到拉乌尔以前,已经遇到过马尼康,而马尼康已经遇见过马利科尔纳。
马利科尔纳怎么会遇见马尼康的呢?没有再简单的事了:他和德·圣埃尼昂先生一起去望过弥撒后,在回来的路上等着马尼康。
他们会面以后,就相互祝贺遇到了这么好的运气,马尼康利用这个机会问他的朋友,他口袋里有没有剩下几个埃居。
马利科尔纳听到这个问题毫不奇怪,也许他就是在等着他这样问呢。他回答说,任何只从里面取,不往里面放的口袋就象一口井一样,在隆冬季节还能供水的井,到了夏天终于被园丁汲干了,而他的口袭,当然也是有一定深度的,在收藏丰富的时候到里面去掏掏是很愉快的,可是不幸的是,掏的次数太多,袋里就干涸了。
听了这些话马尼康一面沉思一面说:
“说得有道理。”
“那么问题就在于要往口袋里装,”马利科尔纳又说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怎么装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亲爱的马尼康先生。”
“好!您说。”
“只要在王太弟那儿有一个职务,口袋就满了。”
“这个职务,您有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有了头街。”
“怎么样呢?”
“可是只有头衔,没有职务,等于只有钱袋没有钱。”
“说得有道理,”马尼康又这样回答了一句。
“那么我们去追求职务,”有头衔的人坚持说。
“亲爱的,最亲爱的,”马尼康叹息着说,“在王太弟那儿弄到一个职务,对我们这样处境的人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哦!哦!”
“当然罗,眼下对王太弟我们什么要求也不能提。”
“为什么?”
“因为我们跟他关系很疏远。”
“真是荒唐,”马利科尔纳直截了当地说。
“呵!如果我们去奉承王太弟夫人,”马尼康说,“坦率地说,能不能讨王太弟喜欢?”
“对,是这样,如果我们去奉承王太弟夫人,而且奉承得很巧妙的话,我们想必会得到王太弟的喜欢的。”
“嗯!”
“不然我们就是傻瓜蛋!马尼康先生,您是一个很有手腕的人,您赶快让德·吉什先生和亲王殿下重归于好吧。”
“喂,圣埃尼昂先生对您,对您说了些什么,马利科尔纳?”
“对我?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问了我些问题,就是这些。”
“那么,他对我没有那么谨慎。”
“他告诉了您,您?……”
“他说国王爱上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爱得发疯。”
“我们知道这件事,真的!”马利科尔纳讥讽地说道,“而且每个人都毫不忌讳地大声地在说,讲得大家都知道。可是,现在,我请您照我劝您的去做,去跟吉什先生谈谈,设法让他同意到王太弟那儿去想个办法。见鬼!他就是替亲王殿下做这些事的。”
“可是必须去看德·吉什。”
“我觉得这似乎没有多大的困难。您就照我要见您时所做的那样去做好了;您等他,您知道他生来喜欢散步。”
“是的,可是他在哪儿散步呢?”
“问得真有意思,真是的!他爱着王太弟夫人,是吗?”
“大家是这么说的。”
“那么,他就在王太弟夫人住处附近散步。”
“喂!看,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您没有搞错,他来了。”
“为什么您要我搞错呢?嗯,您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的习惯吗?喂,只要我们相互了解。喂,您需要钱吗?”
“唉!”马尼康悲哀地说。
“我,我需要我的职务。只要马利科尔纳有了职务,马利科尔纳就会有钱,这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那么,好吧,请放心,我将尽力而为。”
“去进行吧。”
德·吉什走过来了;马利科尔纳闪向一边,马尼康抓住了德·吉什。
伯爵在沉思,脸色阴沉。
“我亲爱的伯爵,请告诉我您是在找什么韵脚,”马尼康说,“我有一个非常妙的韵脚可以和您相配,尤其是如果您心里已经有了的话。”
德·吉什摇了摇头,他认出了是一位朋友,就挽住他的胳膊说:
“我亲爱的马尼康,我不是在找什么韵脚,我在找别的东西。”
“您在找什么?”
“您来帮我寻找我在找的东西,”伯爵继续说,“您是一个懒汉,也就是说,是一个头脑机灵的人。”
“我准备为您效劳,亲爱的伯爵。”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走近一幢与我有关的房子。”
“必须向那幢房子走去,”马尼康说。
“好,可是这幢房子里住着一个嫉妒的丈夫。”
“他是不是比塞伯拉斯①还要凶?”
“不,不比它凶,可是一样凶。”
“是不是他也有三张嘴,象那使人讨厌的地狱的守门犬一样?喔,别这样耸肩膀,我亲爱的伯爵;我问这个问题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那些诗人们声称要使我的塞伯拉斯让步,旅行者必须带一块糕饼。可是,我呢,我是从散文的角度看问题的,也就是说,从现实的角度看问题。我说:‘一块糕饼对付三张嘴那岂不太少了。’如果您那位嫉妒者有三张嘴,伯爵,您就带三块糕饼。”
“马尼康,象这样的劝告,我会去博特吕先生那儿找的。”
“如果您要更好的劝告,伯爵先生,”马尼康用一种使人发笑的严肃态度说,“那么您要采用一种比刚才对待我时更为坦率的言辞。”
“啊!如果拉乌尔在这儿,”德·吉什说,“他,他会理解我的。”
“这我相信,尤其是如果您对他说过‘我非常想在近处看看王太弟夫人,可是我怕王太弟,他很嫉妒。’”
“马尼康!”伯爵愤怒地喝道,想用他的眼光来把这个开玩笑的人压服。
可是开玩笑的人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怎么啦,我亲爱的伯爵?”马尼康问道。

①塞伯拉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的三头犬。

“什么!您就这样亵渎最神圣的名字!”德·吉什大声说道。
“什么名字?”
“王太弟!王太弟夫人!王国之中最杰出的名字。”
“我亲爱的伯爵,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有对您提到什么王国中最杰出的名字。我只是回答您谈到的您没有向我提起名字的一位嫉妒的丈夫的事,这个丈夫当然有一位妻子;我刚才回答你:要看到夫人,就去接近先生①。”
“真会恶作剧,”伯爵笑着说,“你刚才是这么讲的吗?”
“我没有讲别的事。”
“好吧!那么说吧。”
“现在,”马尼康接着说,“您愿不愿意说这是一位公爵夫人……和一位公爵先生……算了,我就对您说,不管是谁的房子,我们总得去接近它,因为无论如何,这个办法对您的爱情总不会是没有利的。”
“啊,马尼康,一个借口,一个很好的借口,您能替我找到吗?”
“一个借口,是啊!一百个借口,一千个借口。如果马利科尔纳在这儿,他也许已经给您找到了五万个妙不可言的借口了!”
“马利科尔纳是谁?”德·吉什眨巴着眼睛说,就象一个在极力思索的人一样。“我好象知道这个名字……”
“您当然认识他!我完全相信;您还欠他父亲三万埃居。”
“啊!是的,就是这个奥尔良的好小伙子……”
“您曾经答应替他在王太弟那儿搞一个职务,不是说那位嫉妒的丈夫,是另外一位。”

①法语中,“先生”为“monsieur”,“夫人”为“madame”;但当这两个字的第一个字母大写时,又可解为“王太弟”和“王太弟夫人”。在口语中完全一样。这儿马尼康是在利用文字游戏戏弄德·吉什伯爵。

“那么,既然他这么聪明,你那位朋友马利科尔纳,就让他为我找一个讨王太弟喜欢的方法,让他替我找一个跟王太弟和解的借口。”
“行,这些事我去跟他谈。”
“那边是谁在向我们走来了?”
“那是布拉热洛纳子爵。”
“拉乌尔!对,果然是他。”
于是德·吉什迅速地向这个年轻人走去。
“是您,我亲爱的拉乌尔?”德·吉什说。
“是的,我在找您,为了向您告别,亲爱的朋友!”拉乌尔握着伯爵的手说,“您好,马尼康先生。”
“什么!你要出门,子爵?”
“是的,我要出门……国王给的任务。”
“你去哪儿?”
“我要去伦敦。我这就到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她要交给我一封送交查理二世国王的信。”
“你去吧,她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因为王太弟出去了。”
“去……?”
“去洗澡。”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是王太弟的侍从,请你替我向他表示歉意。我本来要等他,听听他有什么吩咐的,可是富凯先生和王上希望我立即动身。”
马尼康用手肘推了推德·吉什。
“这就是借口,”他说。
“什么借口?”
“布拉热洛纳先生的推托。”
“这个借口不太管用,”德·吉什说。
“如果王太弟不恨您,那就是个好借口;如果王太弟恨您,那不论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您说得对,马尼康;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借口,不管是什么借口。那么,一路平安,亲爱的拉乌尔!”
说完,两位朋友相互拥抱。
五分钟以后,拉乌尔就按照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关照他的,走进了王太弟夫人的房间。
王太弟夫人仍坐在她刚才写信的那张桌子前面。在她面前燃烧着一支粉红色的蜡烛,她刚才就是用它来封信的。只是她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因为王太弟夫人显得思想非常集中一忘了吹灭这支蜡烛。
布拉热洛纳等了一会儿;他一出现就有人替他通报了。
布拉热洛纳依然是那么英俊潇洒:只要看见过他一次就不可能不永远记住他;而王太弟夫人看见他不止一次,而且,人们还记得,他是第一批去迎接她的,他还陪伴过她从勒阿弗尔到巴黎。
因此说,王太弟夫人对布拉热洛纳保留着良好的印象。
“啊!”她对他说,“您来了,先生;您将要看到我的哥哥,他将非常高兴地能向儿子报答一部分他欠他父亲的情意。”
“拉费尔伯爵,夫人,他有幸替王上办了一点小事,好心的国王已经慷慨地报答过他了,应该是我去向他保证我们父子对他的尊敬、忠诚和感激。”
“您认识我的哥哥吗,子爵先生?”
“我不认识,殿下,这将是我第一次有幸看到陛下。”
“到他那儿去,您不需要再做什么介绍,可是,如果您对自己的地位不太有把握的话,那么大胆地接受我做您的保证人吧,我不会使您失望的。”
“啊!殿下真是太仁慈了。”
“不,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赶过路,我曾经注意到在您一左一右世界上最淘气的两个疯子,德·吉什先生和白金汉先生所做的最蠢的傻事当中您所表现出来的极大的睿智。不过我们别去谈他们了,我们来谈您吧。您到英国去是不是为了到那儿去谋一个职位?请原谅我这样问您:这决不是由于好奇,这是由于我想帮您个什么忙才这么问的。”
“不,夫人,我去英国是为了完成一件陛下一心想交给我的任务,没有别的事。”
“而您打算再回到法国来吗?”
“任务一完成我就回来,除非查理二世国王对我另有吩咐。”
“他至少,我可以肯定,会请求您尽可能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不能拒绝,因此我预先请求夫人殿下能提醒法国国王,他有一个最最忠诚的仆人还留在远方。”
“可是请您注意,如果陛下召您回来,您可别把他的命令看作是滥用权力。”
“我不懂您的话,夫人。”
“法国的宫廷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朝廷,这我完全清楚,可是在我们英国宫廷里也有一些美妇人。”
拉乌尔微微一笑。
“哦!”王太弟夫人说,“这个微笑对我的那些妇女同胞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布拉热洛纳先生,这就好比您在对她们说:‘我人来到了你们这儿,可是我把心留在海峡那边了。’您的微笑是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有看到别人灵魂深处的本领,那么她现在一定懂得了为什么在英国宫廷中的过长的逗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痛苦。”
“我也不必要了解,一个如此正直的骑士是否得到了同样的回报?”
“夫人,我是和我所爱的人一起长大成人的,因此我相信她对我也有我对她的同样的感情。”
“那么,快去快回,布拉热洛纳子爵,在您回来的时候,我们将看到两个幸福的人,因为我希望您的幸福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是吗?”
“有一个很大的阻碍,夫人。”
“啊!什么阻碍?”
“国王的意旨。”
“国王的意旨!……国王反对您的婚姻吗?”
“至少他推迟了这次婚姻。我请求拉费尔伯爵取得国王的同意,国王没有完全拒绝他,至少他明确地表示要他等待。”
“您所爱的人是不是配不上您?”
“她配得上一个国王的爱情,夫人。”
“我的意思是:也许她出身不象您那么高贵?”
“她出身很好。”
“年轻,漂亮?”
“十七岁,我看她真是美极了!”
“她在外省,还是在巴黎?”
“她在枫丹白露,夫人。”
“在宫里?”
“是的。”
“我认识她吗?”
“她有幸就在殿下的宫里。”
“她叫什么名字?”亲王朱人惶惶不安地问,接着她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如果她的名字不是一个秘密的话。”
“不是的,夫人,我的爱情非常纯洁,因此我用不到对任何人保守秘密,更何况夫人殿下对我又这么仁慈。我爱的是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王太弟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她不单单是感到惊奇。
“啊!”她说,“拉瓦利埃尔……那个昨天……”
她顿住不语,接着又说:
“那个昨天感到不舒服的小姐,我想是这样。”
“是的,夫人,我只是在今天早上才知道了这次意外。”
“那么在您到这儿来以前曾经看到过她吗?”
“我有幸已经和她告别过了。”
“而您说,”王太弟夫人勉强地说,“国王……推迟了您和这个姑娘的婚事?”
“是的,夫人,推迟了。”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推迟?”
“没有。”
“拉费尔伯爵对他提这个要求己经有很久了吗?”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夫人。”
“真奇怪,”亲王夫人说。
她眼前似乎掠过一阵阴云。
“一个月吗?”她又说了一句。
“差不多。”
“您说得对,子爵先生,”亲王夫人微微一笑说,布拉热洛纳看出她笑得有点儿不自然,“可不能让我的哥哥把您留在那儿太久;您快些走吧,在我第一封写到英国的信里面,我就要以国王的名义要您回来。”
王太弟夫人站起来把她的信交在布拉热洛纳手里。拉乌尔懂得接见结束了;他拿过信来,向亲王夫人躬身致敬后走出去了。
“一个月!”亲王夫人咕噜着说,“我难道就这么糊涂,没有看见他爱她已经有一个月了吗?”
因为王太弟夫人无事可做,她就开始写信给她哥哥,在附言中要提到召回布拉热洛纳的事情。
德·吉什伯爵,就象我们看到过的那样,已经在马尼康的一再要求下屈服了,被他拖到了马厩里他们叫人把他们的马匹备上鞍子,随后,他们就在我们已经向读者描写过的那条小路上向前去迎接王太弟,王太弟刚洗完澡精神饱满地要回到宫里去,脸上遮了一块女人用的面纱,为了不让已经很烫人的阳光晒黑他的面孔。
王太弟这时心情极为愉快,每遇到这种时候,他有时会对自己的俊美自我欣赏起来。他已经在河水里面和他的臣子比过谁身上白,由于亲王殿下身体保养得好,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甚至连洛林骑士也不例外。
而且,王太弟刚才的游泳也很成功,他所有的神经,由于这有益健康的,浸泡在清水里的游泳活动而得到了舒展,使他的身心都得到了可喜的平衡。
因此,一看到德·吉什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向他小跑过来时,亲王不由得发出一声快乐的欢呼。
“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马尼康说,他相信在亲王殿下的脸上看到了那种亲切的态度。
“啊!你好,吉什,你好,我可怜的吉什,”亲王大声说道。
“向殿下致敬!”德·吉什回答说,他受到了菲力浦说话的语调的鼓励,“祝殿下健康,愉快,幸福,万事如意。”
“欢迎你,吉什,走在我的右边,不过把你的马缰收收,因为我想在这阴凉的树荫下慢慢地回去。”
“遵命,殿下。”
于是德·吉什就象他刚才被邀请的那样走在亲王的右边。
“喂,我亲爱的德·吉什,”亲王说,“喂,关于那个我以前认识的,追求过我妻子的德·吉什,你有什么消息可以讲些给我听听吗?”
德·吉什羞得满脸通红,王太弟则放声大笑,就好象他开了一个世界上最风趣的玩笑。
几个跟在王太弟身边的亲信以为也应该助兴一番,尽管没有听到他讲的话,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从第一个人开始,经过整个随从队伍,直到最后一个才结束。
德·吉什虽然涨得满脸通红,还是很沉着:马尼康在瞅着他。
“哦!殿下,”德·吉什回答说,“请对一个不幸的人宽容一些,别把我作为洛林骑士的牺牲品吧!”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他听到您嘲笑我,他就要比殿下更进一步,更毫不留情地嘲笑我。”
“嘲笑你对亲王夫人的爱情吗?”
“哦!殿下,请可怜可怜吧!”
“喂,喂,德·吉什,你得承认你对王太弟夫人曾经做过媚眼。”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有这样的事,殿下。”
“为了对我的尊敬吗?那么,我就免了你的尊敬吧,德·吉什,承认吧,就当作是德·夏莱小姐,或者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事情。”
随后,他又停了一停。
“嗯,好!”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我现在是在玩一把两面开口的剑。我打击了你,我也打击了我的哥哥,夏莱和拉瓦利埃尔,你的未婚妻,和他的未来的情妇。”
“说真的,殿下,”伯爵说,“您今天的情绪非常好。”
“哦,是啊!我感到身体很舒坦,而且看到你我很高兴。”
“谢谢,殿下。”
“那么你恨我吗?”
“我吗,殿下?”
“是的。”
“恨您什么呢,我的天啊?”
“恨我打断了你的萨拉班德舞和西班牙小调。”
“喔!殿下!”
“喂,别赖。你那天从亲王夫人房里出来时怒气冲冲,这给你带来了不幸,我亲爱的,而你昨天的芭蕾舞跳得真糟糕。别赌气,德·吉什,你装出这副粗野相对你是不利的。如果亲王夫人昨天看到了你,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哪一件,殿下?殿下真使我吃惊。”
“她会跟你完全断绝关系。”
说完亲王笑得越来越厉害了。
“当然罗,”马尼康思忖着,“在这儿地位已经毫无作用了,他们全是一样的人。”
亲王继续说道:
“总之,你又回来了,那么骑士有希望又变得讨人喜欢了。”
“怎么会呢,殿下,出了什么奇迹我才能对洛林先生有这样的影响?”
“这很简单,他嫉妒你。”
“啊!这是真的吗?”
“就跟我对你说的这么真。”
“我真是太荣幸了。”
“你知道只要你在这儿,他对我就非常亲热.你一走,他就折磨我。我是在用平衡来维持我的统治。而且你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吧。
“我猜不到,殿下。”
“是这样的,在你流放期间,因为你曾经被流放过,我可怜的吉什……”
“是啊,殿下,是谁的错呢?”德·吉什装作没有好气地说。
“哦!这肯定不是我的错,亲爱的伯爵,”亲王殿下说,“我没有要求国王放逐你,以我亲王的荣誉保证!”
“不是您,殿下,这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王太弟夫人吗?哦!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否认。真见鬼,对王太弟夫人,你惹着她什么了?”
“殿下,说真的……”
“女人有女人的仇恨心,这我很清楚,我的女人也没有免除这种怪脾气。可是,虽说她使你流放了,我却并不恨你。”
“那么,殿下,”德·吉什说,“我还只是一半不幸。”
马尼康已经来到了德·吉什身后,亲王讲的话他一句也没有漏掉,他弯下腰去,肩膀几乎碰到了他的马脖子,为的是不让人看到他无法克制的笑容。
“而且,你的流放还使我想出了一个计划。”
“嗯!”
“当骑士不再看见你在这儿,并且肯定可以一个人称霸的时候,他就欺侮我,而我看到,和这个恶劣的小伙子相反,被我扔在一旁的多么可爱和善良的妻子,我就想起自己要做一个模范丈夫,一个宫中少有、朝中罕见的人;我想起了要爱我的妻子。”
德·吉什用毫不做作的惊奇神气瞅着亲王。
“哦!”浑身发抖的德·吉什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想法,殿下,您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哥哥给了我一些财产,她,她有钱,有很多钱,因为她同时从她英国的哥哥和法国的大伯那儿拿钱。所以说,我们也许要离开宫廷。我可以退隐到我一个森林里的采地维莱一科特莱城堡去,在那儿我们可以去过我祖父亨利四世和美丽的加布里埃尔一起度过的完美的爱情生活……你认为这个想法怎么样,德·吉什?”
“我说这个想法会使人发抖,殿下,”德·吉什回答说,同时他真的发抖了。
“哦!我看你受不了第二次被放逐。”
“我吗,殿下?”
“那么我不带你去了,原来我想带你和我们一起去的。”
“什么,和你们一起去,殿下?”
“是啊,如果我忽然又想和宫廷赌气的话。”
“哦!殿下,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要和殿下一起去。”
“您真蠢!”马尼康低声咭噜着说,他策马去顶德·吉什,想把他撞下马来。
随后,他在他旁边经过,就好象他驾驭不了他的马似的。
“您想想您说了些什么话,”他轻轻地对他说。
“那么,”亲王说,“就这样说定了;既然你对我这么忠心,我就带你去。”
“随便去哪儿,殿下,随便去哪儿,”德·吉什兴高采烈地说,“随便去哪儿,马上就走。您准备好了吗?”
德·吉什笑着放松了马络,马向前跳了两跳。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亲王说,“我们先要到宫里去一下。”
“去干什么?”
“自然把我的妻子也带上呀。”
“怎么?”德·吉什问。
“当然罗,既然我对你说了这是一个有关夫妻爱情的计划,我一定得带上我的妻子。”
“那么,殿下,”伯爵回答说,“我很抱歉,可是德·吉什就不跟您去了。”
“唔!”
“是的。为什么您要带夫人去呢?”
“哦!因为我发现我爱她。”
德·吉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可是他还是想在表面上保持愉快的神情。
“如果您爱夫人,殿下,”他说,“有了这种爱情也应该满足了,因此您也不再需要您的朋友们了。”
“不错,不错,”马尼康咕噜着说。
“啊,你这又怕起夫人来了,”亲王说。
“请听我说,殿下,我这是吃了苦头的,一个使我流放的女人。”
“哦!我的天啊!你脾气真不好,德·吉什,你是多么爱记仇啊,我的朋友。”
“我很希望您能看到,您,殿下。”
“当然罗,你就是为了这个昨天跳舞才跳得这么糟,你是想为自己报仇才故意跳错舞步的。啊!德·吉什,这样做可真是气量狭窄,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
“哦!您可以随意讲,殿下。夫人殿下也不会比现在更恨我。”
“啊,啊!你太夸大了,只是为了她强迫你在乡下住了可怜的十五天。”
“殿下,十五天只不过是十五天,可是当这十五天过得非常乏味时,那简直是度日如年。”
“因此你就不能原谅她了吗?”
“永远也不能原谅。”
“好啦,好啦,德.吉什,要做个好小伙子,我来让你跟她和好,你只要经常去看看她,你就会看出来她根本没有恶意,她非常有才智。”
“殿下……”
“你会看到,她会象一个亲王夫人那样接待宾客,象个市民那样放声大笑;你会看到,在她高兴的时候,她会让时间象流水般逝去。德·吉什,我的朋友,你必须和我的妻子讲和。”
“很清楚,”马尼康心里寻思,“对这个丈夫来说,他妻子的名字会带来不幸,而已故的冈杜尔①国王在殿下身边是一只真正的老虎。”
“总之,”亲王又说道,“你要和我的妻子讲和,德·吉什,我相信你会这样做。只不过,必须由我来教你怎么办。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打动她的心的。”
“殿下……”
“别再不听话了,德·吉什,否则我要发脾气了,”亲王说。
“既然他愿意,”马尼康咬着德·吉什的耳朵说,“那就满足他吧。”
“殿下,”伯爵说,“我听您的。”
“作为开始,”亲王接着说,“今天晚上在亲王夫人屋里玩牌,你跟我一起吃晚饭,我带你到她房里去。”
“哦!这件事,殿下,”德·吉什反对说,“您要答应我不听从您的吩咐。”
“又来了!可是这是反叛啊。”

①冈杜尔(前735-前708):吕底亚国王。有一个神话说他的妻子尼西亚美貌过人,他出于虚荣心,要他的宠臣吉热斯躲在他妻子的浴室偷看。尼西亚发现后大怒,命吉热斯杀死冈杜尔后嫁给吉热斯。

“昨天在大庭广众亲王夫人对我太冷淡了。”
“是这样吗!”亲王笑着说。
“甚至于在我对她讲话的时候她都不回答;没有自尊心可能是很好的,可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就象有人说的,太少了。”
“伯爵,晚饭以后,你回到你房里去换衣服,随后你再来找我,我等你。”
“既然殿下非要这样不可……”
“一定得这样。”
“他固执得很,”马尼康说,“这都是些经常在丈夫的脑袋里萦回的事。啊!为什么莫里哀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会把这些话写成诗句的。”
亲王和他的随从这样聊了一会儿以后,就回到了宫里最最凉爽的套房里去了。
“还有,”德·吉什在门口说,“有人托我向殿下说一件事。”
“你说吧。”
“布拉热洛纳先生带着国王的命令动身到伦敦去了,他托我向殿下表示他的敬意。”
“好!愿子爵一路平安,我非常喜欢他。喂,去换衣服吧,德·吉什,再回到我们这儿来。如果你不回来……”
“那么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殿下?”
“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叫人把你关进巴士底狱!”
“那么,很清楚,”德·吉什笑着说,“王太弟殿下和王太弟夫人殿下恰恰相反。王太弟夫人要流放我是因为她不太喜欢我,而王太弟要监禁我是因为他太喜欢我了。谢谢,王太弟!谢谢,王太弟夫人!”
“行了,行了,”亲王说,“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朋友,你很清楚我离不开你。快些回来。”
“行,那么似乎要轮到我来撒娇了,殿下,那我很高兴。”
“嗯?”
“回到殿下那儿去,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有一个朋友要关照。”
“叫什么名字?”
“马利科尔纳。”
“名字真难听!”
“人很文雅,殿下。”
“好吧,怎么样呢?”
“这样,我答应了马利科尔纳先生在您这儿谋一个职位,殿下。”
“什么职位?”
“随便什么职位,比如说,一个监督的工作。”
“对了!这倒不错,昨天我辞退了府第总管。”
“府第总管很好,殿下,他要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只要到处看看,向我作报告。”
“府第里面的巡警?”
“对了。”
“哦!马利科尔纳干这个很合适,”马尼康大着胆子讲了一句。
“您认识这个人吗,马尼康先生?”亲王问。
“熟得很,殿下。他是我的朋友。”
“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殿下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一个府第总管。”
“这个职务有多少收入?”伯爵问亲王。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老是听说他在忙的时候,付他的钱总嫌不够。”
‘您说的忙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亲王?”
“这还用说,如果干这件事情的人很机灵的话。”
“那么,我相信殿下会感到满意的,因为马利科尔纳机灵得象个魔鬼一样。”
“那好!如果这样的话,这个职务要花我很多钱啦,”亲王笑着说,“你真是给了我一件真正的礼物,伯爵。”
“我相信是这样,殿下。”
“那么,去通知你的梅里科尔纳先生……”
“是马利科尔纳,殿下。”
“我永远也适应不了这个名字。”
“您说马尼康,不是说得很好吗?”
“哦!马利科尔纳,我也会说得很好。讲习惯了也许能行。”
“您就这么说吧,您就这么说吧,殿下,我答应您,您的府第总管决不会生气的,看不到比他脾气更好的人了。”
“那么,好吧,我亲爱的德·吉什,把他的任命通知他……可是,请等等……”
“什么,殿下?”
“我想先见一见他,如果他的人长得踉他名字一样丑,我收回前言。”
“殿下是认识他的。”
“我吗?”
“当然罗。殿下已经在王宫里看见过他,甚至还是我向您介绍的,这就是证据。”
“啊!太好了,我记起来了……该死的!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我很清楚殿下大概是注意过他的。”
“是的,是的,是的!你看,德·吉什,我不愿意在我们,我的妻子或者是我的眼前出现丑陋的形象。我妻子的侍从女伴都是漂亮姑娘;我的随从也都个个英俊潇洒。用了这种方法,你看,德·吉什,如果我生孩子,他们都会受好的影响;如果我妻子生孩子,她已经看到了一些漂亮的典范。”
“这讲得太有道理了,殿下,”马尼康说,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同时表示同意这种说法。
至于德·吉什,他大概觉得这种推理不太令人满意,因为他只是用姿势来表示同意,而且这种姿势也显得缺少信心。马尼康去通知马利科尔纳他刚才知道的好消息。
德·吉什仿佛不太情愿地去进行他的化妆打扮。
王太弟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在唱着,笑着,照着镜子,这种心情证明了这句谚语“高兴得象个亲王一样。”

第一三〇章 一个水仙和一个林中仙女的故事

大家都在宫堡里吃点心,点心过后,进行化妆打扮。
习惯上在五点钟吃点心。
我们就算它一个小时吃点心和两个小时的梳妆打扮。也就是说到傍晚八时左右,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也就是在八点钟左右,大家开始陆续到王太弟夫人那儿去。
因为,就象我们讲过的,这天晚上是王太弟夫人接见。
而且在王太弟夫人接见的晚上,决不会有任何人缺席的;因为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度过的夜晚具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连在王后这位虔诚和杰出的公主主持的集会上也是没有的。很不幸,这是善良的本性不如恶毒的心计那样逗人的地方。
可是,我们得赶紧讲清楚,恶毒的心计这个修饰语是不能用在王太弟夫人身上的。
这个杰出的人物,非常宽宏大量,经常有高贵的冲动,崇高的想法,因此不能说她本性不良。
可是王太弟夫人有一种反抗的天赋,这种天赋对拥有它的人来说经常是注定要倒霉的。因为别人也许会屈从时,她却要粉身碎骨,结果是她受到的打击是实打实的,跟玛丽一泰莱丝温柔地良心所受到的打击是不一样的。
她每受到一次打击,心就猛地一跳,就象用圈圈套人像靶一样,王太弟夫人只要没有被打晕,她就会一下一下还击,不管胆敢攻击她的冒失的人是谁。
这是不是她生性恶毒呢?或者只不过是生性狡猾?我们,我们认为,那些热情和坚强的性格,就象知识树一样,能同时结出善恶两种果子,双重的枝条永远开着花,结着果。那些渴望善行的人能区别出哪些是好果子,而那些无用的人、多余的人,却因为吃了坏果子而死去,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主太弟夫人,她有她做第二王后的打算,或者在她的脑子里,甚至还有决定做第一王后的完整的计划,王太弟夫人,我们说,用谈话,用会见,用让人有插话的完全自由,用风趣而恰到好处的谈话来使她的府邸受到欢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会以为,在王太弟夫人家里人们讲话也许没有别处噜苏。
王太弟夫人厌恶饶舌的人,并且无情地报复他们。
她让他们说。
她同样也厌恶自命不凡,甚至对国王的这个缺点也不原谅。
这是王太弟的毛病,而亲王夫人已经承担起了医好他这个毛病的重大任务。
此外,不论是诗人、才子、美女,她接待他们时总是象一个至高无上的女主人接待她的奴隶一样。每当她开玩笑时,她总是若有所思,引起诗人的遐想;即使在最美的美妇人中间,她也娇媚过人,引人注目;她还机智风趣,即使最杰出的人物听她的讲话也津津有味。
可以想象,象在王太弟夫人家里所举行的这样的集会是一定能吸引人的,年轻人蜂拥而来。只要国王是年轻的,宫廷里的一切都朝气蓬勃。
因此我们看到那些年老的夫人,摄政期的,或者是上一个朝代的顽固分子都赌气了,但是对这些人的赌气,人们用对这些德高望重的人的嘲笑来回答。这些人一心想支配人,甚至想指挥投石党战争中的军队,据王太弟夫人说,这是为了不失去他们对所有人的影响。
八点钟一敲响,亲王夫人殿下带着她的随从夫人走进了大厅,看到有几个廷臣,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十多分钟了。
在所有这些早到的人中间,亲王夫人在寻找她以为应该第一个到来的人。她没有找到他。
可是就在她寻找结束的时候,有人通报王太弟来了。
王太弟看上去真是光彩夺目。所有马萨林红衣主教的宝石,当然就是那位大臣不得不留下的那些宝石,所有王太后的宝石,甚至还有几粒是他的妻子的,王太弟这天全戴上了。因此王太弟象太阳似的闪闪发光。
在他身后慢步走来的是德·吉什,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穿的是一件镶银边,配有蓝色飘带的珍珠色的天鹅绒服装。
此外,德·吉什衣服上还配着比利时花边,其美丽精致的程度,不下于王太弟的宝石。
他帽子上的羽饰是红色的。
王太弟夫人喜欢几种颜色。
她喜爱红色的帷幔,灰色的衣服,蓝色的花。
德·吉什先生就这样投其所好地穿着打扮以后,大家都觉得他英俊潇洒。脸色稍许有点儿苍白,令人注目;眼神倦怠;在宽大的花边下面露出一双白皙的手,嘴唇显得有些伤感。的确,只要看一看德·吉什先生就会承认法国宫廷中很少有人可以和他相比的。
结果就是,原来企图使一颗星星黯然失色的王太弟—如果有一颗星星想和他平起平坐的话—却相反地在各人的想象之中相形见绌了,这些人的想象当然是些不声不响的评判者,但是他们的判断又是相当无情的。
王太弟夫人已经隐隐约约地扫了德·吉什一眼,可是不管这个眼色是多么隐隐约约,她脸上也不由得升起一阵惹人喜爱的红晕。王太弟夫人确实感到德·吉什是那么英俊,那么文雅,以致她对己经感到即将失去的对王上的控制力几乎不再感到遗憾。
因此,她情不自禁地让她心头的血液冲上了面颊。
王太弟带着一种顽皮的神气走近了她。他没有看到亲王夫人脸上的红晕;或者是,即使他看到了,他也根本猜不到她脸红的真正原因。
“夫人,”他吻着他妻子的手说,“这儿有一位失宠的人,一位我主动来介绍给您的不幸的流放者。我请您要多加关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您对他的接待将使我深受感动。”
“什么流放?什么失宠?”王太弟夫人问,她向四周望了望,对伯爵看的时间并不比看别人的时间长一些。
这是把他的被保护人推出去的时间。亲王闪在一边让德·吉什过去,德·吉什带着相当阴郁的脸色走近了王太弟夫人,向她屈膝致敬。
“什么!”王太弟夫人问,仿佛她感到非常惊奇似的,“失宠的人、流放的人是德·吉什先生吗?”
“就是嘛!”公爵说。
“哦!”王太弟夫人说,“他不一直在这儿吗?”
“啊,夫人,您不公正,”王太弟说。
“我吗?”
“当然罗。好,请原谅他,原谅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原谅他什么?我有什么要原谅德·吉什先生的?”
“可是,总之,你解释解释,德·吉什。你要别人原谅你什么?”亲王问。
“唉!殿下心里很清楚嘛,”德·吉什虚伪地说。
“喂,喂,请把您的手伸给他,夫人,”菲力浦说。
“如果这样做能使您喜欢的话,先生。”
说完,随着王太弟夫人眼睛和肩膀一种难以形容的动作,她把她美丽的、香喷喷的手递给了德·吉什,年轻人把嘴唇贴在上面。肯定是他把嘴唇贴在上面的时间太长了,而且王太弟夫人没有很快地把她的手缩回来,因为王太弟又接着说:
“德·吉什不是坏人,夫人,他肯定不会咬您的。”
这句话也许并不太可笑,可是在长廊里的人却以此为借口,大笑起来。
的确,当时的场而很引人注目,有几个有心人已经注意到了。
当有人通报国王驾临时,王太弟还在享受着他这句话的效果。
这时候,大厅里的情景就象我们下面要描写的那样。
王太弟夫人站在大厅中央放满鲜花的壁炉前面,她的侍从女伴分成两列,宫中的蝴蝶在这两行人的头上飞舞。
另外几群人占着几个窗口,就象同一个驻军,在他们各自的塔楼里的岗位上,并且在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听取从一群主要人物中传来的讲话。
马利科尔纳就在最靠近壁炉的一群人中间,他刚被马尼康和德·吉什晋升为府第总管;马利科尔纳的官服在两个月以前已经准备好了,他衣服上的镀金饰物闪闪发光,他眼里的火焰和他身上天鹅绒的反光,向着紧靠王太弟夫人左面的蒙塔莱小姐直射过来。
王太弟夫人在和她两旁边的夏蒂荣小姐和克雷居小姐谈话,。有时也向王太弟说几句话,当有人通报“国王驾到!”时,.王太弟就走开了。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跟蒙塔莱一样,也待在王太弟夫人的左边,也就是在这一排人的倒数第二个;在她的右面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因此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当时的处境就象是一支人们怀疑比较软弱的军队,因此把它部署在两支久经考验的部队中间。
拉瓦利埃尔就这样夹在这两位共过患难的女伴中间,也许是看到拉乌尔走了心里难受,也许是因为新近发生的使她的名字在廷臣中流传的事件她心里还在激动,我们说,拉瓦利埃尔用扇子遮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仿佛非常注意地在听蒙塔莱和阿泰娜依丝轮流在她耳旁低声说的话。
当听到通报国王的名字时,大厅里顿时骚动起来。
王太弟夫人,作为女主人,站起来去接待国王的来访,可是,在她站起来时,尽管她当时应该非常匆忙,她还是向她右面看了一眼,这一眼,狂妄的德·吉什还以为是向着他的,却停留在拉瓦利埃尔的身上,并且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德·吉什可以看到她排红的脸和不安的神色。
国王走到了这群人的中间,由于一个从外围进入中心的自然的动作而变成了将军。
在国王面前所有的头都低下来了,女人们的膝盖都弯了下来,就象在阿基洛①国王面前的一些柔弱而优美的百合花一样。

①阿基洛:指猛烈的北风。

国王陛下没有一点儿粗暴的地方,我们甚至可以说,这天晚上除了他青春的活力和英俊的容貌以外,甚至没有什么帝王气派。
某种高兴的神气和愉快的情绪提醒了所有的人,因此每个人都觉得这个游乐会将过得很好,只要看看陛下想在王太弟夫人家里消遣玩乐的愿望就行了。
如果有人心里的高兴劲儿能和国王相比,那就是德·圣埃尼昂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穿着粉红色的衣服,他的脸是粉红色的,饰带是粉红色的,尤其是脑子里的念头也是粉红色的,这天晚上,德·圣埃尼昂先生有很多念头。
使所有这些由于他心情偷快而产生的念头又开花的原因,是他刚才发现托内一夏特朗小姐和他一样,也是一身粉红色的打扮。不过我们并不是想说这个狡猾的朝臣事先不知道美丽的阿泰娜依丝本该穿这种颜色:他非常擅长于从一个裁缝,或者是一个贴身侍女口中套出他们女主人有何打算。
他向阿泰娜依丝小姐投去好些使人销魂的眼色,次数就跟他鞋子上和紧身上衣上的缎带的花结一样多,也就是说他向她送过去了数不清的媚眼。
国王向王太弟夫人问候,王太弟夫人被请坐下以后,人们很快地围成一圈。
路易询问王太弟关于洗澡的事,他一面瞧着周围的夫人们一面说,诗人们正忙于把这种瓦尔万出浴的风雅的消遣写成诗歌,尤其是他们之中的一位,洛雷先生,似乎己经得到了某一位水仙的信任,在他的诗句里面他谈了好些真实的事情。
不止一位夫人相信应该把脸涨红。
国王趁这个时候任意观察了一下;这时只有蒙塔莱虽然脸红还能够望望国王,她发现国王正贪婪地盯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这位人们称作蒙塔莱的勇敢的侍从女伴使得国王的眼睛垂了下去,把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从也许是由于这个目光引起的舒适热烈的感觉中拯救出来。路易被王太弟夫人缠住了,王太弟夫人对他问这问那,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象王太弟夫人那样提问题的。
可是国王总是想使谈话成为一般客套,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动足脑筋,显得格外殷勤。
王太弟夫人想听到一些恭维话,她下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来获得它们,因此她对国王说:
“陛下,陛下对他王国里发生的事情什么都知道,那么也应该预先知道这位女仙吟给洛雷先生听的诗句,陛下是否愿意把这些诗句告诉我们?”
“夫人,”国王带着十分优美的风度说,“我不敢……当然罗,对您个人来说,听到某些细节也许会很困窘……可是德·圣埃尼昂说得很好,他完全记得这些诗,即使他记不得,他也能即兴吟诗。我可以向您证明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也在这一群人中间的德·圣埃尼昂不得不勉强地登场了。也算王太弟夫人倒霉,他当时心里想的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没有给王太弟夫人一心要得到的赞扬,却只顾自己,他因为自己的好运气而有些趾高气扬。
于是,他向美丽的阿泰娜依丝第一百次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实践她昨天晚上发表的理论,也就是说对他的爱慕不屑一顾。
“陛下,”他说“女仙讲给洛雷听的诗我记住的很少,陛下一定会原谅我;可是如果国王也没有记住的话,我还怎么能记住呢,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
王太弟夫人对这位朝臣的推托不太喜欢。
“啊!夫人,”德·圣埃尼昂接着说,“因为今天的问题不再是河里的水仙说了些什么。事实上,大家宁愿相信在水晶宫里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而大事情,夫人,都发生在陆地上。啊,在陆地上,夫人,有多少故事充满着……”
“好!”王太弟夫人说,“那么陆地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就必须去问林中仙女,”伯爵说,‘林中仙女,就象夫人殿下所知道的,她们都在树林里。”
“我甚至还知道她们天生喜欢饶舌,圣埃尼昂先生。”
“是这样,夫人;可是,如果她们讲的都是些美好的事情,那么要责备她们饶舌就显得不够文雅了。”
“那么她们讲的都是美好的事情罗?”亲王夫人没精打采地问,“说真的,圣埃尼昂先生,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此如果我是国王,我就要马上命令您把这些林中仙女夫人讲的美好的事情讲给我们听,因为似乎这儿只有您才懂得她们说的话。”
“哦!这件事,夫人,我完全听陛下吩咐,”伯爵赶快回答说。
“他懂得林中仙女说的话?”王太弟说,“他真幸福,这位圣埃尼昂!”
“和法语完全一样,大人。”
“那么请讲吧,”王太弟夫人说。
国王觉得局促不安.不能保证他的心腹不会使他陷入尴尬的境地。
看到被圣埃尼昂的开场白和王太弟夫人不同一般的态度引起的普遍一致的好奇心,国王就清楚地感到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即使最慎重的人也仿佛在准备把伯爵即将讲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大家咳着嗽,走了过来,斜眼瞅瞅几位侍从女伴,这几位侍从女伴,为了更得体地,或是更坚决地顶住这些颇具压力的讯问的目光,把她们的扇子整整好,做出一种要接受对手开火的决斗者的姿态。
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一些精心设计的谈话或话里带刺的故事已习以为常,如果在一个现代的客厅里,有人感到会爆发什么丑闻,产生什么悲剧,人们也许会吓得逃跑,可是在王太弟夫人的客厅里,大家都安之若素,各就各位,为了不漏掉圣埃尼昂先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的一出喜剧中的一句话、一个姿势;而且这出喜剧的结局,不论其风格和情节如何,必然是十分完满得体的。
大家都知道伯爵是一个有礼貌的人,而且很会讲故事。于是他勇敢地在一片静寂中开始讲了起来,换了别人这样开始讲话是很使人害怕的。
“夫人,国王允许我首先向殿下说,因为夫人自称是她这一圈人中最好奇的,因此我将有幸对殿下说林中仙女总是住在橡树躯干的空洞里的,又因为林中仙女是神话里的最漂亮的人物,因此她们总是住在非常漂亮的大树里面,也就是说,住在她们能找到的最粗大的橡树里面。”
一听到这个开场白,使人想起了在一层透明的面纱掩盖下的那个有名的有关橡树王的故事,这件事在上一次晚会上曾产生过巨大影响,因此有很多人的心都在怦怦乱跳,有的是由于高兴.有的却是因为担忧。如果圣埃尼昂没有一副响亮的好嗓子,这些心跳的声音也许都要盖过他的嗓门了。
“那么说枫丹白露就该有林中仙女罗,”王太弟夫人泰然自若地说,“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国王的花园里更美的橡树了。”
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又盯着德·吉什看了一眼,德·吉什对这个眼色和对上一个眼色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那个眼色,我们已经说过,含有某种对一颗充满情意的心来说相当痛苦的神情。
“是啊,夫人,我要对殿下说的就是枫丹白露,”德.圣埃尼昂说,“因为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里的林中仙女就是住在殿下宫堡的御花园里的。”
故事已经开场了,开始进入正题了.不论是听故事的人,还是讲故事的人,都不再能后退了。
“我们一起听吧,”王太弟夫人说,“因为我看这个故事不但具有民族色彩的魅力,而且似乎还有非常现实的意义。”
“我应该从头讲起,”伯爵说,“就是说,在枫丹白露一座外表非常漂亮的茅屋里,住着几个牧羊人。
“其中一个牧羊人名叫蒂尔西斯,几块出产丰富的土地是属于他的,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蒂尔西斯年轻漂亮,又有才能,因此他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牧羊人。人们可以大胆地说他是牧羊人中间的国王。”
一阵轻轻的赞许声鼓励着这个讲故事的人,他继续说下去:
“他既有勇气又有气力,在打猎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机灵,在讨论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聪明。不论是在他继承来的广阔的平原上驰骋一匹马,还是在斗智比勇的游戏中指挥对他唯命是从的牧羊人,人们都说他好比是战神玛斯①在特拉斯平原上挥舞长矛,或者更象是太阳神阿波罗,带着他喷火的标枪在地球上放射光芒。”

①玛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是主神朱庇特的儿子。

每一个人都懂得这种对国王的有寓意的描写并不是讲故事的人所能选择的最坏的开场白。因此不论对所有的听众,还是对国王自己,都产生了效果。听众们由于感到乐趣和需要尽本分,拼命鼓掌;国王听了颂扬的话总是感到高兴,即使捧得他有点儿过分,他也决不会感到不满意。德·圣埃尼昂接下去说:
“夫人们,这不单单是因为赢了一些游戏,牧羊人蒂尔西斯得到了牧羊人的国王的称号。”
“枫丹白露的牧羊人,”国王笑着对王太弟夫人说。
“哦!”王太弟夫人叫道,“枫丹白露是诗人的禁脔,我,我说,是属于全世界牧羊人的!”
国王忘了他的身分只是一个听众,他弯了弯腰。
“尤其是,”德·圣埃尼昂在一片恭维的低语声中继续说,“尤其是在一些漂亮的女人身旁,这位牧羊人国王的才华更显得光彩夺目。这个牧羊人的头脑是灵敏的,心地是纯洁的。他知道怎样说称颂别人的话,而且风度优雅,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知道怎祥去爱,而且守口如瓶,因此可以使他的可爱和幸运的被征服者有一个最最值得羡慕的命运。事情从来不会败露,从来不会疏忽大意。看到过蒂尔西斯或者听到过他讲话的人都会爱上他,谁要是爱他,或是被他所爱就会得到幸福。”
讲到这儿,德·圣埃尼昂停了一下,他在品味受到恭维的乐趣。这番描写,不论是夸张得如何不近人情,在某些人的耳朵里,听来却特别有味,对他们来说,牧羊人这些优点似乎全是实事求是的。王太弟夫人请讲故事的人继续讲下去。
“蒂尔西斯,”伯爵说,“他有一个忠诚的同伴,更可以说他有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侍从,这个侍从的名字叫……阿曼塔斯。”
“哦,让我们来看看阿曼塔斯是怎么样的人吧!”王太弟夫人狡狯地说,“您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德·圣埃尼昂先生!”
“夫人……”
“哦!德·圣埃尼昂伯爵,我请求您,别去牺牲这个可怜的阿曼塔斯!否则我永远不会宽恕您。”
“夫人,阿曼塔斯的身分是很低的,尤其在蒂尔西斯的旁边,因此没有人可以有和他相比拟的荣幸。有些朋友就象古时候自愿在他们主人脚下活活殉葬的仆人一样,在蒂尔西斯的脚下,是阿曼塔斯的位子;他不会需要别人的,如果这位显赫的英雄……”
“您是要说,显赫的牧羊人吧?”王太弟夫人装作是抓住了德·圣埃尼昂先生的漏洞说。
“夫人殿下讲得对,我讲错了,”这个廷臣接着说,“我说,如果牧羊人蒂尔西斯有时候赏脸把阿曼塔斯称作是他的朋友,并且向他倾吐衷肠,这是一种非凡的恩典,阿曼塔斯非常重视这种恩典,并且感到极度的快乐。”
“这一切,”王太弟夫人插嘴说,“说明了阿曼塔斯对蒂尔西斯的绝对忠诚,可是并没有告诉我们阿曼塔斯是怎样一个人。伯爵,请别吹捧他,可是请为我们把他描绘一下,我要知道阿曼塔斯是怎样一个人。”
德·圣埃尼昂在国王陛下的弟媳妇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后就遵照吩咐说了下去,他说:
“阿曼塔斯比蒂尔西斯年纪稍许大些,他不是一个完全不受大自然喜爱的牧羊人,甚至有人说九位缪斯①还对他的降临人世笑了一笑,就象海佩②对青春微笑一样。他一点没有想出人头地的野心,他只是想得到别人的爱,如果他是非常有名的话,也许他也不是配不上的。”

①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九位女神。
②海佩:希腊神话中之青春女神。

他最后一段话,再加上一个可以使人致命的眼色,直接向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送了过去,这位小姐顶住了这个冲击,不为所动。
不过他的谦逊和巧妙的隐喻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阿曼塔斯在鼓掌声中得到了他的收获;蒂尔西斯自己也点了点头,表示了他充满善意的认可。
“一天晚上,”德·圣埃尼昂继续说,“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在森林里散步,一面在交谈着他们在爱情方面受到的痛苦。请注意,夫人们,现在已经讲到了林中仙女的故事了;否则大家怎么能够知道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这两位地球上最审慎的牧羊人在说些什么呢?他们走到了森林中树木最茂密的地方,为了远离众人,可以更加畅快地相互倾吐他们内心的痛苦,突然他们听到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啊!”讲故事的人周围的人说,“事情变得再有趣不过了。”
这时的王太弟夫人,就好比一位在视察他的部队的机警的将军一样,看了一眼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她们在这些话的影响下弯下了腰,被王太弟夫人一看又直起了身子。
“这些悦耳的声音,”圣埃尼昂接着说,“是几个牧羊女发出来的,原来她们也想到树荫下来凉爽凉爽,她们知道有这块几乎没有人来的偏僻的地方,因此她们也聚集到这儿来,好在一起谈谈对羊圈的看法。”
德·圣埃尼昂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还使国王看着托内一夏朗特微微笑了一笑,这些就是这句冒失的话所得到的效果。
“林中仙女保证,”德·圣埃尼昂继续说,“牧羊女是三位,而且这三位都是年轻漂亮的。”
“她们叫什么名字?”王太弟夫人平静地说。
“还要说出她们的名字!”德·圣埃尼昂说,他决不能这样轻率地说出她们的名字。
“当然罗。您刚才把您的牧羊人叫作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那么也请用另一种方式叫您的牧羊女吧。”
“哦!夫人,我不是一个发明者,而是象过去别人所说的那样,一个行吟诗人,我讲的都是林中仙女告诉我的。”
“您那位林中仙女是怎样称呼这几位牧羊女的呢?当然罗,这是不太容易记起来的。是不是这位林中仙女和姆内莫西纳①闹翻了?”

①姆内莫西纳: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

“夫人,这些牧羊女……请务必注意,讲出女人的名字是一种罪过!”
“这个罪过,一个女人会赦免您的,伯爵,只要您把这些牧羊女的名字讲出来。”
“她们叫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
“太好了!过了这么久时间总算没有忘记,”王太弟夫人说,“这是三个很可爱的名字。现在,请介绍一下她们的外貌,行吗?”
德·圣埃尼昂又愣了一下。
“哦!我们一步一步进行,我请求您,伯爵,”王太弟夫人接着说,“眼下,我们必须要知道牧羊女的外表,是不是?”
国王预计到王太弟夫人会这样坚持耍求的,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安,认为不应该再去刺激一个这样危险的提问题的人了。此外,他心里思忖,德·圣埃尼昂在描绘这几个牧羊女的外貌的时候,也许能找到方法掺进某些微妙的线条,可以使他想讨好的耳朵得到好处。路易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怀着这样的忧虑允许德·圣埃尼昂描绘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三个牧羊女的形象的。
“那么,好吧!”德·圣埃尼昂象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的人那样说道。
于是他开始讲了。

第一三一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故事的结尾

“菲莉丝,”圣埃尼昂说,一面挑衅地向蒙塔莱瞧了一眼,有点儿象一个击剑教师在进行比赛时请一个和他相称的敌手做好准备一样,“菲莉丝的头发既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身材不高不矮,既不冷漠也不狂热。她虽然是个牧羊女,却机智风趣得象个公主,妖艳得象个魔鬼.
“她的视力非常好,所有她看到的东西她心里都想得到。这就象一只不停地在啁啾鸣叫的鸟儿,有时掠过草地,有时飞来飞去追逐一只蝴蝶;有时栖息在树顶上,提防着来抓它,或者想让它跌入他们网中的捕鸟人。”
这种描绘是多么相象,因此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蒙塔莱望去,她睁着警觉的眼睛,仰着头在听着德·圣埃尼昂讲话,就好象他讲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就是这些吗,德·圣埃尼昂先生?”亲王夫人向道。
“哦!夫人殿下,我不过是大致上描绘一下,还有好多事要讲呢。可是我怕夫人殿下感到厌烦,或者是损害了牧羊女的谦逊,因此我还是来讲讲她的同伴阿玛里莉丝吧。”
“就这样,”王太弟夫人说,“就讲下一个阿玛里莉丝吧,我们听您的,圣埃尼昂先生。”
“阿玛里莉丝是三个牧羊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不过,”圣埃尼昂赶忙接着说,“这位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
托内-夏朗特小姐的眉头在故事开始时就皱了起来,这时她淡淡一笑,愁眉舒展了开来。
以她是个高个子,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象希腊雕像那样打了一个发髻,她举止威严,神态高傲,因此她更象是一个女神,而不象一个普通的人,在女神当中,她最象女猎神狄安娜,唯一的不同是有一天,当可怜的爱神丘比特在一丛玫瑰花中睡觉时,这个狠心的牧羊女窃得了他的箭袋,她没有把箭射向森林的主人,而是无情地射向了所有她能看见、能射得到的可怜的牧羊人身上。”
“哦!这个牧羊女真坏!”王太弟夫人说“某一天她就不会用一支她如此无情地向左右两面射去的箭射伤她自己吗?”
“这通常是所有牧羊人的愿望,”圣埃尼昂说。
“这更是牧羊人阿曼塔斯的愿望罗,是不是?”王太弟夫人说。
“牧羊人阿曼塔斯是非常腼腆的,”德·圣埃尼昂用一种他所能表达的最谦虚的神态说,“因此,如果说他有这种愿望,也从来没有人知道过,因为他把这种愿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坎里。”
一阵低语声表示对讲故事的人的有关这个牧羊人的声明的赞扬。
“还有加拉泰呢?”王太弟夫人问,“我急于要看到一个人能把维吉尔也没有描写出的人在我们面前描写完毕。”
“夫人,”德·圣埃尼昂说,“和伟大的Virgilius Maro①相比,
您卑贱的仆从只是一个可怜的诗人,然而,您的命令给了我鼓励,我将尽力而为。”
“我们听着,”王太弟夫人说。
德·圣埃尼昂伸了伸脚、手和嘴唇。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姓名的拉丁文拼写。

“加拉泰象牛奶一样白,”他说,“头发象麦稿一样金黄,她在空气中散发着头发的香气。因此人们心里在想她会不会是在和她的同伴在草地花丛中游戏时给了丘比特爱情的美丽的欧罗巴①。
她的眼睛犹如晴朗的夏天的湛蓝的天空,从那儿喷射出一道柔和的光芒;她依靠梦想生活,爱情避开了她。当她皱皱眉头,或者低垂脑袋时,太阳也象表示悲伤似的蒙上一层阴云。
相反,当她微笑时,整个大自然又重新活跃起来,鸟儿们在沉默片刻之后,又在树丛中开始歌唱。
“尤其是这一位,”德·圣埃尼昂最后说,“这一位值得全世界的热爱,万一她倾心相与,那么她纯洁的爱情会把这个幸福的人变成一位神仙”。
王太弟夫人和大家一样在听他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只是在听到最富有诗意的地方才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很难说这种赞许的表示是对讲故事的人的口才而发出的呢,还是因为他描绘得比较精确。
结果是,王太弟夫人没有公开鼓掌,也没有人敢冒昧鼓掌,甚至王太弟也是如此,他在内心深处感到德·圣埃尼昂对牧羊人的描写似乎稍许草率了些,而对牧羊女的描写则过于详细了些。
因此大家显得有点几冷淡。
德·圣埃尼昂为了细致地刻划加拉泰,已经用完了他的华丽辞藻和描绘技巧,他心里想,根据他在讲另外几个人时得到的赞许,对他最后描绘的一个人,他会听到跺脚声。德·圣埃尼昂比国王和所有的人更显得冷淡。
因此出现了一会儿冷场,最后这个冷场被王太弟夫人打破了。
“那么,陛下,”她问,“国王陛下对这三个人的描写有什么看法呢?”

①欧罗巴:希腊神话中腓尼基王阿革诸耳的女儿。

国王想来帮一下圣埃尼昂,又不想连累自己。
“我认为,”他说,“阿玛里莉丝很漂亮。”
“我呢,我比较喜欢菲莉丝,”王太弟说,“那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更可以说是水仙的一个好小伙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的眼睛都笔直向蒙塔莱看去,以致她感到脸顿时红了起来,甚至都发紫了。
“那么,”王太弟夫人接着说,“这些牧羊女在交谈?……”
可是,德·圣埃尼昂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已经受不了一支刚休息过,精神饱满的部队的打击了。
“夫人,”他说,“这些牧羊女在相互倾诉她们对爱情的看法。”
“讲啊,讲啊,德·圣埃尼昂先生,您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田园诗人,”王太弟夫人说,她莞尔一笑,使讲故事的人稍许得到了一些鼓励。
“她们在说,爱情是一种危险,可是没有爱情就是心灵的死亡。”
“因此她们的结论呢……”王太弟夫人问。
“因此她们的结论是人应该有爱情。”
“太好了!对此她们有什么条件吗?”
召条件是要有选择,”德·圣埃尼昂说,“我甚至还应该说这是林中仙女说的,一个牧羊女,我相信是阿玛里莉丝,坚决反对别人去爱,可是她并不过分拒绝让某个牧羊人的形象进入她的心坎。”
“是阿曼塔斯还是蒂尔西斯?”
“是阿曼塔斯,夫人,”德·圣埃尼昂谦虚地说,“可是加拉泰,这个温柔的,目光纯净的加拉泰马上回答说,不管是阿曼塔斯、阿尔弗希贝、蒂蒂尔,或者是当地任何一个最漂亮的牧羊人,都不能和蒂尔西斯相比,蒂尔西斯使所有的男人相形见绌,就象橡树比所有的树都高大,百合花比所有的花都庄严一样。她甚至把蒂尔西斯描绘成这个样子,以致如果蒂尔西斯听到她这么说,也一定会觉得受到了恭维,尽管他是多么伟大。因此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受到了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的青睐。因此这两个心灵的秘密在夜晚
的阴影里和在秘密的树林里被揭穿了。
“夫人,这就是林中仙女告诉我的,所有发生在橡树洞里的,和草丛里的事情她全知道,她知道鸟类的爱情,她懂得它们歌唱的意思;她还懂得树枝间的风声的含义,以及野花花冠里面金色或翡翠色昆虫的嗡嗡声的意思,她把这些都告诉了我,我是在重复她讲的话。,
“而现在您已经讲完了,是吗,德·圣埃尼昂?”王太弟夫人说,她微微一笑,笑得国王不禁全身哆嗦。
“是的,我讲完了,夫人,”德·圣埃尼昂回答说,“如果我因此而能使夫人殿下高兴一会儿,我是很幸福的。”
“这一会儿时间太短了”亲王夫人回答说,“因为您讲您知道的事情讲得非常动听,可是,我亲爱的德·圣埃尼昂,不幸的是您只向一位林中仙女打听情况,是吗?”
“是的,夫人,我承认,只向一位。”
“结果就是,您忽略了一位小小的水仙,她看上去微不足道,可是她知道的远远地要比您的林中仙女多,我亲爱的伯爵。”
“一位水仙?”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开始怀疑故事还有下文。
“当然罗,在您讲到的那棵橡树旁边,这裸树,叫做橡树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是吗,亲爱的圣埃尼昂先生?”
圣埃尼昂和国土而面相觑。
“是的,夫人,”德·圣埃尼昂回答说。
“那么,在两边的勿忘草和雏菊中间,有一条美丽的细细的泉水在细石上淙淙而流。”
“我相信王太弟失人讲得有理,”一直有些提心吊胆的国王说,他一字不漏地听着他弟媳妇讲话。
“是的,是有这么一条泉水,我可以向您保证”王太弟夫人说,“而证据呢,那就是,统治这条泉水的水仙在经过时留住了我,就是向您讲话的我。”
“啊!”圣埃尼昂说。
“唔!”亲王夫人继续说,“留住我是为了告诉我很多事情,也就是圣埃尼昂先生的故事里没有讲到的事情。”
“哦!那您就自己讲吧,”王太弟说,“您讲得非常动人。”
亲王夫人在她的丈夫的恭维面前弯了弯腰。
“我没有伯爵那样的诗意,也没有他这种描绘所有的细节的才能。”
“大家听您讲的兴趣一点儿也不会少,”国王说,他已经预感到在他弟媳妇的故事里有些什么怀有敌意的事情。
“可是我还是要讲,”王太弟夫人继续说,“我要以这个可怜的小水仙的名义讲,她是我遇到过的最迷人的仙女。在她和我讲故事的时候,她不停地笑,依照一条医学上的原则:‘笑是会传染的’,我请你们允许我在回忆她讲的话的时候也稍许我笑笑。”
国王和德·圣埃尼昂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忍俊不禁的脸色,预示着即将有一次王太弟夫人所宣告的哄堂大笑,他们两人最后相互望望,并且用眼色询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小小的阴谋。
可是王太弟夫人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刀子在伤口里反复旋转,因此她又带着她的天真无邪的神态,也就是带着她所有神态中最有危险性的一种神态说:
“我从那儿经过,发现脚下有很多刚开的群花,因此可以肯定在我以前,没有人曾经从这条路上经过,不论是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加拉泰,还是您所有的牧羊女。”
国王咬了咬嘴唇。故事愈讲愈紧张了。
“我的小水仙,,王太弟夫人说,“在她小溪流的河床里低声吟唱,因为我看到她上前来和我攀谈,一面还碰碰我裙袍的下摆,我不想冷待她,尤其是因为,不论如何,一个神仙,虽说不是最高等的,总比一个人间的亲王夫人强。因此,我就向这位水仙走去,她就哈哈大笑地这样对我说:
“‘您倒是想想看,亲王夫人……’
“您知道陛下,这是水仙说的话。”
国王点头表示同意,王太弟夫人继续说:
“‘您倒是想想看,亲王夫人,我在这条小溪的两岸刚才看到了一场有趣的戏。两个好奇的、好奇得有点儿冒失的牧羊人很有趣地被三个仙女、或者是三个牧羊女欺骗了……’我请你们原谅,可是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说的究竟是仙女还是牧羊女。不过这无关紧要,是不是?好吧,我们再讲下去。”
听到这个开场白,国王很明显地脸红了,而德·圣埃尼昂已经失去了镇静,瞪着两只徨徨不安的眼睛。
“‘这两个牧羊人,’我的一直在嘻嘻哈哈笑着的小水仙接下去说,‘随着三位小姐的足迹走……’不,我要说的是三个水仙,对不起,我搞错了,是三个牧羊女。那样做并不总是很合情理的,因为这样也许会妨碍那些被跟随的人。我要请间在这儿的所有的夫人,我可以肯定,没有一位会反对我的。”
国王对下面要听到的话非常不安,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仙女继续说,‘牧羊女已经看到了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溜进了树林,靠着月亮的帮助,她们在梅花形花坛那儿认出了他们……,啊!您笑了。”王太弟夫人停顿了一会儿,“等等,等等,您还没听完呢。”
国王脸色发白了,德·圣埃尼昂擦了擦他汗津津的额头。
在女人群里发出轻微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那几个牧羊女,我说,看到了这两个冒冒失失的牧羊人,她们走去坐在那棵橡树王下面。当她们感到那几个冒冒失失的偷听她们说话的人进入了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她们的谈话的地点时,她们就天真地,非常天真地,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这些讲话,由于任何人都有的、甚至最最多愁善感的牧羊人也有的自尊心的
原因,在两个听她们讲话的人听来,简直象蜜一样甜。”
这些话,所有的人听了不能不笑,国王听了两眼炯炯发光。
圣埃尼昂却把头垂在胸前,虽然他内心深感气恼,却不得不勉强地笑了一阵。
“哦!”国王挺直了身子说,“啊,相信我的话,当然是一个动人的玩笑,而且是您用同样动人的方式讲的,可是实际上,您懂不懂仙女们的语言?”
“但是伯爵不是声称他懂得林中仙女的话么!”王太弟夫人冲口就说。
“当然罗,”国王说,“不过,您也知道,伯爵有一个弱点,他指望进法兰西学院①,由于这个原因,他懂得各种各样您幸好不知道的事情,因此很可能,水仙的语言也是您没有学过的东西之一。”
“您懂得,陛下,”王太弟夫人回答说,“象这类事情,光一个人的话的确是不足为信的;圣奥古斯丁②。说过:‘一个女人的耳朵不是不会犯错误的。’因此,我想弄清别人听到的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我的水仙,她作为一个女神,通晓多种语言……是不是这样说的,圣埃尼昂先生?”

①法兰西学院:一六三五年在路易+三的首相红农主教票塞留倡议下建立,设院士四十人。
②圣奥古斯丁:(354-480):著名神父及拉丁语作家。

“是的,夫人,”圣埃尼昂张皇失措地说。
“因为我的水仙,”亲王夫人继续说道,“她作为一个女神.通晓各种语言,起先她对我讲的是英语,就象您说的,我怕听错了,于是我叫德·蒙塔莱小姐、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和拉瓦利埃尔小姐来,并且请我的女神把她刚才已经用英语讲给我听过的故事用法语再讲一遍给我听听。”
“她讲了吗?”国王问道。
“哦!她是世界上最殷勤的神仙……是的,陛下,她又讲了一遍。因此己经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是不是,小姐们?”亲王夫人转身向在她左面的一排人说,“水仙讲的是不是和我讲的完全一样,我一点儿也没有讲错吧?……菲莉丝?……对不起!我搞错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是这样的吗?”
“哦!完全一样,夫人,”德·蒙塔莱小姐口齿清楚地回答说。
“是这样吗?德·托内-夏朗特小姐?”
“完全一样,”阿泰娜依丝同样坚定地说,不过声音不太清晰。
“还有您呢,拉瓦利埃尔?”王太弟夫人问道。
可怜的孩子觉得国王火辣辣的眼光在盯着她看;她不敢否认,她不敢说谎,她低下了脑袋表示同意。
不过,她的头不再抬起来了,她被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寒冷冻僵了。
这三个人的证词把国王压垮了。至于圣埃尼昂,他甚至都不想掩饰他的失望,他不知所云地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玩笑太精彩了!开得太妙了,牧羊女夫人们!”
“这是对好奇心的公正的惩罚,”国王用沙哑的声音说。“哦!在惩罚了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以后,谁还敢去探究牧羊女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啊?当然,我是不敢……你们呢,先生们?”
“我也不敢!我也不敢了”廷臣们异口同声地说。
王太弟夫人战胜了国王的恼恨,她非常高兴,认为她的故事已经或者是应该解决了一切。
至于王太弟,他听了这两个故事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哈哈大笑,他回身向德·吉什说:
“嗳!伯爵,”他对伯爵说,“你一声不吭,那么你没有什么可说的罗?你会不会也怜悯蒂尔西斯先生和阿曼塔斯先生?”
“我深深地怜悯他们,”德·吉什回答说,“因为,说真的,爱情是一种极为甜蜜的幻想,因此一旦失去它,不论这是什么样的幻想,都比失去生命还重要。因此,如果这两个牧羊人以为被爱上了,并且觉得很幸福,可是他们遇到的不是幸福,而是象死一般的空虚,而且是比死还使人难受千百倍的对爱情的嘲笑……因此,我说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是我所知道的两个最不幸的人。”
“您说得对,德·吉什先生,”国王说,“因为,总而言之,对一点点儿的好奇心来说,致人死地似乎也太严厉了。”
“那么,这就是说,我这个水仙的故事使王上不高兴了?”王太弟夫人天真地问。
“哦!夫人,您错了,”路易握住亲王夫人的手说,“我很喜欢您的水仙,何况她是非常真实的,而且她讲的故事,我应该这么说,是建立在不容置辩的证据上的。”
国王这些话是对着拉瓦利埃尔说的,同时对她看了一眼,这个眼色的意义,从苏格拉底①到蒙田⑧都无法做出病意的解释。

①苏格拉底:见上册第565页注①
②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恩想家和散文作家

这个眼色和这几句话终于把这个不幸的年轻姑娘压倒了,她靠在蒙塔莱的肩上,似乎己经失去了知觉。
国王站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意外事件,此外,也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要而且国主一反常例,平时他到王太弟夫人这儿来总是要留到很晚才走,这时他却告辞回他自己的寝宫里去了。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他进来时兴高采烈,出去时却垂头丧气。
德·托内-夏朗特小姐没有拉瓦利埃尔小姐那样容易激动,她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当然更不会晕倒。
不过对她来说,圣埃尼昂的最后的眼色极为庄严,和国王最后的眼色大不一样。

第一三二章 国王的心理

国主快步走进他的寝宫。
路易十四走得这么快也许是为了走路别跟踉跄跄。他在后面留下了一种神秘的哀伤气氛。
大家都注意到他刚来到时兴高采烈,众人也跟着觉得高兴,也许没有人想去深究他心情愉快的真正原因;可是他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激动,脸都变了色,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至少相信这不是难于理解的。
王太弟夫人的轻桃,她对一个性格多疑的人,特别是对一个具有国王性格的人的稍许有些过分的打趣,肯定是非常随便地把这个国王和一个普通人相比较,这些都是大家对路易十四出人意料地突然离开的解释。
说起来王太弟夫人更要有远见些,可是在起初也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事情。对她来说,给他的自尊心一些小小的折磨也够了,他这么快就忘记了原来许下的诺言,似乎一心想要无缘无故地轻视最高贵和最显赫的被征服者。
在当时的情况下,使国王看清在上层社会谈情说爱和象一个外省小伙子似的拈花惹草之间的区别,对王太弟夫人来说,不是没有某种重要性的。
一个国王,有了这些高尚的爱情,热到这些爱情的权威和可能,并且可以说,有了它们的标记和荣耀,这不仅不会降低身分,而且还能得到宁静、安全、神秘的感觉和普遍的尊敬。
相反,在庸俗和卑贱的爱情之中,即使在最恭顺的廷臣那里,他也会受到非议和挖苦;他会失去他绝对正确、不可冒犯的特性,堕落到人类最卑贱的领域之中。他会受到流言蜚语的攻击。
一句话,触及到象神一样的国王的心,或者甚至是他的脸,把他变成一个普通的人,象他最卑贱的一个廷臣一样,那是给这个高贵血统的骄傲一次可怕的打击。目尊心比爱情更能使路易就范。王太弟夫人巧妙地盘算过了她要如何报仇,就象大家看到的那样,她就这样报了仇。
可是,希望大家别以为王太弟夫人怀着中世纪女英雄的可怕的激情,也别以为她只看事物阴暗的一面;相反,年轻、优雅、机智、妖艳、多情的王太弟夫人,她充满着梦幻、想象或者是野心,而不是爱情,相反,王太弟夫人开创了这个逢场作戏和恣意行乐的时代,这个时代标志着从十七世纪中期到十八世纪下叶之间的那一百二十年时间。
因此王太弟夫人看到了、或者更不如说以为看到了事情的真正面貌,她知道国王,她尊贵的大伯,曾经第一个讥笑过卑贱的拉瓦利埃尔,因此,根据他的习惯,他不会去爱上一个他曾经讥笑过的人,即使只爱一会儿也不可能。
再说,这个经常在耳边嘀咕的魔鬼,这个在人们称之为一个女人的生活的悲剧中起着重要作用的自尊心,是不是在其中产生了影响,自尊心是不是在用高低不同的各种声音在对他说,她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富有的亲王夫人,是不能认真和这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小姐相比的,拉瓦利埃尔的确和她一样年轻,可是远没有她漂
亮,而且穷得不名一文。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王太弟夫人身上也不值得奇怪,大家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喜欢与别人相比,并且因此而沾沾自喜。
也许有人会问王太弟夫人如此精心安排了这一次攻击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如果不真的是为了把王上从一个他准备长久相恋下去的新欢的心中赶出来,那又何必这样大动千戈呢!如果王太弟夫人不惧怕拉瓦利埃尔,那么她是不是需要如此重视她呢?
不,从一个博学的、能洞察未来,或者不如说能熟悉过去的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看,王太弟夫人是不怕拉瓦利埃尔的。王太弟夫人不是一个先知,也不是一个女预言家。王太弟夫人不比别人强,不可能读到在这本可伯的、极为灵验的揭示未来的书中最秘密的章节中的那些重大事件。
不,王太弟夫人完全是为了惩罚一下国王,因为他象女人一样地对她故弄玄虚,她想毫不含糊地向他证明,如果他想使用这种进攻武器,那么她,她这个出身高贵而且智慧过人的女人,也肯定能从她的想象力的武器库中找到一些甚至可以经受一个国王攻击的防御武器。
此外,她还想向他证明,在这样的斗争中,就不再有国王了,或者至少是,这些象普通人一样在为自己斗争的国王,可以看到他们的王冠在受到第一次冲击时就跌落下来,最后她还要向他证明,如果他一开始曾经希望他宫廷中所有的女人,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十分虔诚地祟敬他,那么这就是某些地位比别人高的人的轻率的、侮辱性的奢望,那么,这个将落在这个非常高傲的国王的头上的教训是非常有效的。
这些当然就是王太弟夫人对国王的想法。
事情本身却没有被考虑到。
因此,人们看到她对她的侍从女伴的思想施展了影响并且对刚才演出的喜剧中所有的细节作了准备
国王因而晕头转向了。自从他逃过了马萨林先生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被人当作大人对待。
一种这样的来自于他臣下的严重事件,给了他反抗的借口。权力将在斗争中增长。
可是攻击一些女人,被一些女人所攻击,被那些专门为此而从布卢瓦而来的外省小姑娘作弄,对一个充满虚荣心的年轻国王来说,简直是可耻己极的事,这种虚荣心是他的个人优越感和他的王权所引起的。
毫无办法,既不能训斥,也不能流放,甚至不能赌气。
要是赌气,那就好比象哈姆雷特①一样,承认被一件除去剑端皮头的武器、嘲笑的武器所击中。
跟女人赌气!那有多屈辱呀!特别是这些女人还可以用嘲笑来作为报复。
哦!如果责任不在女人,而是某个廷臣被牵连在这个阴谋里面,路易十四能抓住这个利用巴士底狱的机会该有多高兴啊!
可是,王上的怒气又克制住了,被理性压下去了。
拥有一支军队、几座监狱,一种几乎是神圣的权威,却把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用来为一种可耻的怨恨情绪服务,这是很丢脸的,不单对一个国王来说,甚至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是很丢脸的。
因此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对这种凌辱忍气吞声,在他的脸上装出同样的宽厚和彬彬有礼的样子。
要象一个朋友似的对待王太弟夫人。象一个朋友似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要么王太弟夫人是这次事件的挑动者,要么这次事件跟她无关。

①哈姆雷特:英国十六世纪戏剧家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待》的主人公。

如果她是挑动者,那她可真是大胆,可是归根到底,她演这个角色不是很自然的吗?
谁曾经在新婚蜜月的最甜蜜的时刻来找她谈情说爱?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于偷偷寻找通奸的、甚至是乱伦的机会?谁依赖着国王的绝对权威对这个年轻女人说过“什么也别怕,爱法国的国王吧,他在所有的人之上,他握有权杖的手做一个姿势就可以保护您对付所有的人,甚至对付您的悔恨”?
因此,这个年轻女人服从了这句国王的话,屈从了这个使人堕落的声音,而现在她已经在精神上牺牲了她的荣誉,她看到了自己这种牺牲换来的却是一种不忠诚,尤其是因为这个女人比起最初以为被爱上的女人的地位要低微得多,所以这种不忠诚更显得可耻。
因此,如果说这次复仇行动是王太弟夫人主动挑起的,王太弟夫人是有理由的。
如果情况相反,这次事件与她无关,那么国王还有什么可以怨恨她的呢?
难道她应该,或者不如说她能够堵住几个外省小姐的嘴,不让她们乱讲一气么?难道她应该用一种不得当的过分的热情,冒着刺激他的危险,去压制这三个小姑娘放肆的谈话吗?
所有这些合理的想法对国王的骄傲来说同样是很带有刺激性的,可是,在他把这些不满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以后,也就是说,在把伤口包扎好以后,路易十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感到了别的隐隐的、不能忍受的、前所未有的痛苦。
这就是他不敢向自己承认的,那就是,这些使人难受的痛苦一直留在他的心里。
的确,历史学家必须对读者承认,就象国王向他自己承认一样,他听任自己的心被拉瓦利埃尔天真的自白挠得痒痒的。他曾经相信过纯洁的爱情,相信过对人的爱,相信过不带任何私利的爱。而他的灵魂,还比较年轻,尤其是比想象的还要天真,它曾经在这另外一个灵魂面前跳跃过,而这另外一个灵魂由于他的愿望刚才出现在他的而前。
在如此复杂的爱情的历史中的最不平常的事件,就是向两颗心中分别灌输爱情,不再是同时的,也不是平等的,其中一个几乎总是比另一个先爱,就象一个总是比另一个后结束爱情一样。因此,电流由于产生亮光的第一次激情的强度而被确定。拉瓦利埃尔小姐表示的爱情越多,国王感到的爱情也越多。
这正是使国王感到奇怪的事情。
因为已经向他明确地指出没有任何能引起好感的电流可以吸引他的心,既然这不是爱情的吐露,既然这种吐露只是一种对男人的和对国王的侮辱,尤其是这句话象一块烙铁似的灼人,总之,既然这是一种愚弄。
因此严格地说,这个不论从容貌、出身和智慧方面都可能被拒绝的小姑娘,因此,这个由于她地位卑贱而被王太弟夫人亲自选中的小姑娘,不但招惹了,而且还蔑视了国王,也就是说,招惹和蔑视了一个象亚洲的苏丹一样的人,他只要用眼睛看看,只要伸伸手,只要让手帕掉在地上就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
而且,从昨天晚上起,他被这个小姑娘吸引的程度达到了只想她一个人,只梦见她一个人的程度。从昨天晚上起,他在想象中把所有她并没有的美貌之处加在她的形象上来求得乐趣;最后,他这个要日理万机的人,有那么多妇女呼唤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却把他生命的每一秒钟,把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给了这唯一的
思念。
真的,这太过分了,或者是太不够了。
于是,国王的愤怒使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特别是德·圣埃尼昂在这儿,国王的愤怒在最激烈的诅咒中爆发出来了。
果真,圣埃尼昂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并且从这个角落里看着这场暴风雨过去。
和国王的愤怒相比,他的沮丧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把这个受冒犯的国王的巨大的傲气和他渺小的自尊心相比,同时懂得了一般的国王们的内心和个别的权贵们的内心,他自问,这种一直到那时还悬在空中的愤怒的重量,最后会不会很快落
到他的头上,甚至就因为别人是有罪的,而他却是无辜的。
果然,正在一个劲儿走着的国王突然站住了,用一种怒气冲冲的眼神盯着圣埃尼昂看。
“是你,德·圣埃尼昂?”他叫道。
德·圣埃尼昂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
“陛下,怎么样?”
“是的,你刚才和我一样蠢,是不是?”
“陛下,”圣埃尼昂吞吞吐吐地说。
“你就被那样粗俗的玩笑捉弄了。”
“陛下,”圣埃尼昂说,他一阵哆嗦,四肢也开始发抖了,“请陛下决不要动气。女人嘛,陛下也知道,都是些为了恶而创造出来的不完美的人,因此,向她们要求善,那就是向她们强求不可能的事情。”
国王是非常自重的,他开始控制自己的激动,他整个一生都保持着这种能力,国王感到他如果对这么一件小事显得那么激动那就会被人瞧不起。
“不,”他赶快说,“不,你搞错了,圣埃尼昂,我没有发怒,我只是感到惊讶,这两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巧妙、这么大胆地把我们耍了,我特别感到惊讶的是我们可以从中学到东西,我们竟然糊涂到信任了我们自己的心。”
“哦!心,陛下,心,这个器官完全应该让它起肉体上的作用,但要防止它的精神作用。至于我,我承认,当我看到陛下的心对这个小姑娘如此关心……”
“关心,我?我的心在关心?我的思想,有可能,可是我的心……它……”
路易这一次又发现,为了补一个漏洞,他将要捅出另一个漏洞。
“而且,”他接着又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贵备这个孩子的。我很清楚她爱着另一个人。”
“布洛热洛纳子爵吧,是的。我己经告诉过陛下了。”
“当然。不过你不是第一个告诉我的。拉费尔伯爵曾经请求我把拉瓦利埃尔小姐许配给他的儿子。这样吧,既然他们两人相爱,等他从英国回来,我就让他们俩结婚。”
“说真的,从这件事里我看出了陛下的宽宏大量。”
“喂,圣埃尼昂,相信我,我们别再去关心这些小事情了,”路易说。
“是的,我们就忍气吞声吧,陛下,”顺从的朝臣说。
“再说,这挺容易做到,”国王叹了一声气,连声音都变了。
“作为开始,我要……”圣埃尼昂说。
“怎么样?”
“是这样,我要做一首短诗,我要把这首诗称为《水仙和林中仙女》,这会叫王太弟高兴的。”
“做吧,圣埃尼昂,做吧,”国王低声咕噜着说。“你以后把你的诗念给我听,那可以替我解解闷。哦!没有关系,圣埃尼昂,”国王接着说,他象个呼吸感到困难的人一样,要泰然自若地忍受住这一下打击需要一种超人的力量。
正当国王象这样装出一副天使般的极为平静的神情结束这件事的时候,有一个仆人来到房门口轻轻地敲门。
德·圣埃尼昂出于尊敬避开了。
“进来,”国王说。
仆人把门推开了一些。
“什么事?”路易问。
仆人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便函给国王看。
“给陛下的,”他说。
“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是一个值日军官转交来的。”
国王做了个手势,仆人把便函递了过来。
国王走近蜡烛打开便函,看了看签字,不由得叫了一声。
德·圣埃尼昂由于礼仪没有过来看,可是,尽管没有看,他还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
他跑了过来。
国王做了个手势把仆人打发走了。
“哦!我的天!”国王看着信说。
“陛下觉得不舒服吗?”圣埃尼昂把两条胳搏伸过去问道。
“不,不,圣埃尼昂,你念!”
他把便函递给圣埃尼昂。
圣埃尼昂的眼睛看了看签名。
“拉瓦利埃尔!”他叫道,“哦!陛下!”
“念吧!念吧!”
于是圣埃尼昂开始念道:

“陛下,请原谅我这样纠缠不休,请特别原谅我递交这封便函的不合礼节的万式,我觉得一封便函比一封息信更紧息,更追切;因此我就冒昧地将此便函送呈陛下下。
我痛苦万分,精疲力竭地回到我的房里,陛下,我悬求陛下能赐给我一次接见的恩惠,以便我能把事情真相告诉陛下
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

“怎么样?”国王从圣埃尼昂手里把便函拿回来说圣埃尼昂被刚才读的信搞得稀里糊涂。
“怎么样?,圣埃尼昂也跟着说。
“对这封信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太知道。”
“但是究竟怎么想呢?”
“陛下,小姑娘将会听到大发雷霆,她将会感到害怕。”
“怕什么?”路易庄重地问道。
“天啊!有什么办法呢,陛下!陛下有充分理由怨恨这个恶作剧的人,或者是这些恶作剧的人,而对这个鲁莽的女人来说,陛下的怨恨是永恒的威胁。”
“圣埃尼昂,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样。”
“国王应该看得比我清楚些。”
“是这样的,我在这字里行间看到了痛苦,拘谨,而现在我更记起了今天晚上在王太弟夫人家里发生的那场戏中的某些特点……总之……”
国王就这样含糊地停住了。
“总之,”圣埃尼昂接下去说,“陛下要接见她,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要做得更好些,圣埃尼昂。”
“您要做什么呢,陛下?”
“把你的披风拿着。”
“可是,陛下……”
“你知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的房间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
“你知道怎么才能进去吗?”
“哦!这个,我可不知道。”
“可是,你在那边总认得什么人吧?”
“说真的,陛下真是什么好主意都想得出。”
“你认识什么人吧?”
“是的。”
“你认识谁呀?”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跟一位姑娘很好。”
“侍从女伴吗?”
“是的,侍从女伴,陛下。”
“和托内-夏朗特吗?”路易笑着问。
  “不是的,真不幸,是和蒙塔莱。”
  “他叫什么?”
“马利科尔纳。”
“好!你能依靠他吗?”
“我相信能,陛下。他大概会有一把钥匙……如果他有的话,因为我帮过他忙……他会告诉我的。”
“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我听候陛下吩咐。”
国王把他自己的披风扔在圣埃尼昂的肩膀上,向他要过他那一件,随后两个人走进了前厅。

第一三三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德·圣埃尼昂走到楼梯脚下就停住了,这条楼梯通向中二层①的侍从女伴房里,也通向二楼的王太弟夫人房里。
一个仆人从那儿经过,圣埃尼昂叫他去通知还在王太弟那儿的马利科尔纳。
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来了,他抬着头在黑暗中到处嗅着。
国王向后退去,缩到了前厅最阴暗的角落里。
相反,德·圣埃尼昂迎了上去。
可是,马利科尔纳刚一听清他表示的愿望,顿时就向后退去。
“哦!哦!”他说,“您要求我把您带到侍从女伴房里去吗?”
“是的。”
有您知道,如果我不知道您想去干什么,我是不能干这样的事情的。”
“真抱歉,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不可能作任何解释。您必须信任我,就象信任一个昨天替您摆脱困境的朋友一样,而这个朋友今天来请您帮他解决困难。”
“可是我呢,先生,我把我的愿望告诉您了;我的愿望,就是别睡在露天,而这样一个愿望,任何正直的人都是可以老老实实说出来的,而您,您却什么也不说。”
“请相信,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坚持说,“如果我可以解释的话,我就解释了。”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我不可能同意您进蒙塔莱小姐的房间。”
“为什么?”
“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您曾经在一堵墙上抓住过我,我那时正在向蒙塔莱小姐求爱,因此,我这样做是否太殷勤了,连您也会承认的,一面在追求她,一面却为您打开她的房门。”
“哎!谁对您说我向您要钥匙是为了她?”
“那么是为了谁呢?”
“她好象不是一个人住吧?”
“当然不是罗。”
“她是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一起住的吧?”
“是的,可是,事实上您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没有什么交道可打的,就跟德·蒙塔莱小姐一样,这把钥匙我只能交给两个人,那就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如果他请求我给他的话件还有就是国王,如果他命令我给他的话。”
“那好,把这把钥匙给我,先生,我命令您,,国王微微敞开他的披风,从阴影里走出来说。“蒙塔莱小姐会下来到您这儿来,而我们要上楼到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去。我们真的只跟她一个人有事情要解决。”
“国王!”马利科尔纳大声说,他弯下身去,一直碰到了国王的膝盖。
“是的,是国王,”路易微笑着说,“您这样坚决拒绝,现在又让步,国王很感谢您。起来,先生,请为我们效劳吧。”
“陛下,遵命,”马利科尔纳一面上楼梯一面说。
“让蒙塔莱小姐下来,”国王说,“别对她说是我来了。”

①中二层:见上册第336页注。

马利科尔纳弯了弯腰表示服从,他继续向楼上走去。
可是国王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也跟着他上去,而且行动非常迅速,因此,尽管马利科尔纳已经走到楼梯当中了,国王还是和他同时走到了房间门口。
次时,国王从马利科尔纳进去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到了拉瓦利埃尔仰天躺在一把扶手椅上,蒙塔莱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她穿着睡衣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在梳头,一面在和马利科尔纳谈话。
国王突然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蒙塔莱听到门声叫了起来,认出是国王以后,她避开了。
拉瓦利埃尔一看见国王,就象个通了电流的死人一样直立起来,跟着又倒在她的扶手椅上。
国王慢慢地向她走去。
“您要求接见,小姐,”他冷冷地对她说,“我来了,我来听您说,请说吧。”
德·圣埃尼昂忠于他既聋、又瞎、又哑的角色,他待在一个门角落里,坐在一张完全是他偶然搞到的一条板凳上。
他躲在一张当作门帘用的壁毯后面,背就贴在墙上,就这样听着,又可以不被人看见。他就这样顺从地扮演着一头忠实的看家狗的角色,它等待着,守候着,从来也不会妨碍它的主人。
拉瓦利埃尔看到国王怒气冲冲的脸色吓坏了,她又一次站了起来,依旧是一副卑下和哀求的姿态。
“陛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
“唔!小姐您要我原谅您什么呢?”路易十四问。
“陛下,我犯了一个大错误,还不止是大错误,而是大罪。”
“您吗?”
“陛下,我冒犯了陛下。”
“哪有这种事,”路易十四回答说。
“陛一,我请求您,别对我这么庄严,王上这样愤怒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我冒犯了您陛下:可是我需要对您解释我决不是自愿的。”
“首先,小姐,”国王说,“您怎么会冒犯我呢?我不是这么看的是因为一个年轻姑娘的玩笑,一个天真的玩笑吗?您嘲笑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青年。这是很自然的,任何别的女人处在您的地位也会象您这样做的。”
“哦!陛下言重了,我担当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如果这个玩笑是我开的,那就不是天真的。”
“总之,小姐,”国王说,“您要求我接见就是要对我说这些事吗?”
说完国王似乎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拉瓦利埃尔眼中的眼泪被火热的激情烧干,她向国王靠上一步,用一种断断续续和单调的声音说道:
“陛下全部听到了吗?”
“什么,全部?”
“我在橡树王那儿说的所有的话,陛下全听到了吗?”
“我一句也没有漏掉,小姐。”
“在陛下听我讲话的时候,可能以为我滥用了他的轻信了吧?”
“是的,轻信,妙极了,您这个词用得好。”
“可是,一个象我这样可怜的女孩子有时候不得不屈从于别人的意志,这一点陛下可曾想到过?”
“对不起,可是,在那棵橡树王下面,她表达的思想似乎完全是自愿的,我永远也不能理解她受人影响到这种程度,甚至是屈从于别人的意志。”
“哦!可是有威胁,陛下!”
“威胁!……谁威胁您?谁敢威胁您?”
“那些有权力威胁我的人,陛下。”
“在我的王国里,我不承认任何人有威胁的权力。”
“请原谅我,陛下,就在陛下的左右,有一些高官显爵,他们就有,或者自以为有权利来毁掉一个没有前途、役有财产、只有她自己名誉的姑娘。”
“怎么毁掉她?”
“把她可耻地驱逐出去,用这种方法来毁掉她的名誉。”
“哦!小姐,”国王辛酸地说,“我非常喜欢那些为自己辩解而不责备别人的人。”
“陛下!”
“是的,看到一件象您的事情一样的本来很容易讲清楚的事情,由于在我面前编造了一大套对别人的非难和责备,变得复杂化起来,我承认,我是觉得很痛苦的”
“那么您对这些话不相信啦?,拉瓦利埃尔大声说。
国王沉默不语。
“哦!请说呀,”拉瓦利埃尔激烈地说道。
“我遗憾地向您承认的确如此,”国王冷冷地躬身说道。
年轻的姑娘拍着手,发出一声惊呼。
“那么您不相信我吗?,她说。
国王没有回答
拉瓦利埃尔见他不做声,脸色也变了。
“那么您以为是我,我!”她说,“您以为是我策划了这件可笑的、可耻的阴谋,这么轻率地和陛下开玩笑?”
“哦!我的天婀!这既不可笑也不可耻,冲国王说,“这甚至也不是一个阴谋.这是一次多少有点儿有趣的玩笑,仅此而已。”
“哦,”感到绝望的小姑娘低声地说,“国王不相信我,国王不愿意相信我。”
“是啊,我不愿意相信您。”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