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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_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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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 4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请求……什么?”国王吞吞吐吐地问。
“跟我上次见面向陛下提出的要求完全一样:要求陛下同意他结婚。”
国王一言不发。
“成为问题的那些障碍已经被我们排除,”阿多斯继续说下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没有财产,出身不好,姿色平平,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来,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好对象,既然他爱这个年轻姑娘。”
国王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
“陛下在犹豫吗?”伯爵问,丝毫没有失去他的坚定和他的礼貌。
“我不是犹豫……我拒绝,”国王回答。
  阿多斯考虑了一会儿。
“我已经荣幸地提请陛下注意,”他语气温和地说,“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他的决心好象是坚定不移的。”
“有我的意志,我看,这是个障碍吧?”
“这是个最严重的障碍,”阿多斯回答。
“啊!”
“现在,请允许我们谦恭地请求陛下说明拒绝的原因。”
“原因?……居然问起我来了?”国王叫了起来。
“是请求,陛下。”
国王双手握拳抵在桌子上,强压着嗓音说:
“您忘了宫廷的礼节,德·拉费尔先生。在宫廷上人们是不会当面问国王的。”
“确实如此,陛下,但是如果人们不会当面问,人们也会背后猜测。”
“猜测!这是什么意思?”
“臣民的猜测几乎总是牵涉到国王的坦率……”
“先生!”
“和臣民的缺乏信任,”阿多斯勇敢地说。
“我看您是忘乎所以了,”国王说,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了。
“陛下,我本来相信可以在陛下这儿找到的,现在不得不到别处去寻找。我得不到您的答案,我不得不自已去想一个。”
国王立起来。
“伯爵先生,.他说,“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给了您了。”
这是下逐客令。
“陛下,”伯爵回答,“我还没有时间把这越来要说的话说给您听,而且我难得见到您,因此我应该抓住机会。”
“您刚才提到猜测,您现在是想冒犯了。”
“啊!陛下,我,冒犯国王?决不会!我这一生都坚信,国王不仅仅是因为地位和权力,而且是因为心地的高尚和思想的高超,而比其余的人高。我决不会允许自己相信,我的国王,他跟我说一句话,却在这句话背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再说明一下,”阿多斯冷静地说,“如果说陛下拒绝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那是因为有另外一个目的,而不是为了子爵的幸福和利益……”
“您看得很清楚,先生,您是在冒犯我。”
“如果说陛下要求子爵延期,仅仅是想让未婚夫远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先生!先生!”
“这是因为我到处都听人这么说,陛下。到处都有人谈到陛下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爱情。”
国王为了克制住自己,几分钟来一直轻轻咬着手套,这时候一使劲把手套咬破了。
“让那些干涉我的事的人倒霉吧,”他大声嚷道,“我已经拿定主意:我要粉碎所有的障碍。”
“什么障碍?”阿多斯说。
国王就象一匹烈性子的马,嘴里的嚼子突然一转动,勒伤了它的上颚时那样,猛地停了下来。
“我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突然用激怒的,同时又非常祟高的语气说。
“但是,”阿多斯打断他的话说,“这也不能成为陛下不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的理由。这样的牺牲对一个国王来说是相称的;而且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理应得到的,他已经出过力,效过劳,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陛下放弃您的爱情,同时也就显示出宽宏大量,恩威并重和政治开明。”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不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国王声音低沉地说。
“陛下知道吗?”阿多斯问,用锐利的眼光身爵着国王。
“我知道。”
“那是最近的事了;否则陛下在我第一次请求时,如果已经知道,一定愿意告诉我。”
“是最近的事。”
阿多斯沉默了片刻以后,说,
“那我就弄不懂陛下为什么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派到伦敦去了。这次放逐理所当然地使热爱国王的荣誉的人感到意外。”
“谁在谈国王的荣誉,德·拉费尔先生?”
“国王的荣誉,陛下,是由他的整个贵族阶级的荣誉构成的。当国王侮辱了他的一个贵族时,换句话说,当他从他那儿夺走了一块荣誉时,这一小块荣誉是从他国王自己那儿夺走的。”
“德·拉费尔先生!”
“陛下,您把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派到伦敦去,是在您成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人以前呢,还是成为她的情人以后?”
国王特别是因为感到自己受到对方左右,十分恼怒,他想用一个手势把阿多斯打发出去。
“陛下,我要把话说完,”伯爵说,“我不从这儿出去,除非陛下使我感到满意,或者是我自己使我感到满意。只有您向我证明了您是对的,我才会感到满意,或者是我向您证明了您是错的,我才会感到满意。啊!请您听我说下去,陛下。我老了,我珍惜王国里的一切真正伟大和真正强大的东西。我是一个贵族,曾经为令尊和您流过血,而从来没有向您和令尊提出过任何要求。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伤害过任何人,国王们受过我的恩!请您听我说!我 是为了您的一个仆人的荣誉来问您的,您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他或者是出于一时软弱辜负了他。我知道这些话激怒了陛下,但是事实使我们痛苦得活不下去。我知道您在考虑用什么惩罚来对付我的坦率,但是我也知道当我向天主诉说您的背信弃义和我的儿子的不幸时我会向他要求对您处以什么惩罚。”
国王手按在胸口上,脑袋傲慢地昂起,眼睛冒着怒火,大步地走来走去。“先生,”他突然大声说,“如果我象一个国王那样对待您的话,您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是我只是一个男人,我有权在世上爱那些爱我的人,这是一个如此难得的幸福!”
  “您作为男人也象您作为国王一祥不再有这个权利了,如果您想光明正大地取得这个权利,您就应该通知德·布拉热浩纳先生而不是放逐他。”
“我犯不上和您争吵!”路易十四威严地说,只有他才能让目光和嗓音变得如此威严“我希望您回答我的话,”伯爵说。“您马上就会得到我的答复,先生。”
“您已经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德·拉费尔先生回答。
“您已经忘了在跟国王说话,先生;这是犯罪!”
“您已经忘了您毁掉了两个人的性命,这是不可能饶恕的罪过,陛下!”
  “出去,立刻出去!”
  “先让我说完:路易十三的儿子,您刚开始您的统治,可是开始得很不好,因为您是以诱拐和背信弃义开始的,我曾经在圣德尼的地下墓室里,让我儿子面对着您高贵的祖先们的遗体发誓要爱您敬您,现在我的家族和我不再受这誓言的约束。您变成了我们的敌人,陛下,从今以后我们只和天主,我们唯一的主人,存在关系。当心吧!”
  “您威胁?”
  “啊!不,”阿多斯神色忧郁地说,“我的心里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想显示自己的英勇。陛下,我向您提到的天主在听我说话。他知道为了您的王冠的完整和荣誉,我现在还可以把在二十年的内外战争以后还剩下的血全部流光。因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威胁人,也不会威胁国王。但是我要告诉您:您失去了两个仆人,因为您在父亲的心里扼杀了信任,在儿子的心里扼杀了爱情。一个不再相信国王说的话,另外一个不再相信男人的正直和女人的纯洁。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尊敬,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服从了。再见。”
阿多斯说完这番话,把他的剑抵在膝头上,折成两段,慢慢地搁在地板上,向因为愤怒和羞愧而透不过气来的国王鞠了一个躬,从书房里走出去。
路易垂头丧气地伏在桌上,花了好几分钟才恢复过来,后来他猛地站起来,使劲地拉铃。
“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来!”他对惊慌失措的掌门官说。

第一九八章 暴风雨以后

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已经在寻思,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谈起的阿多斯,怎么会那么及时地来见国王。作为小说作者,我们认为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根据几乎是注定的必然联系把事件一件件连贯起来。我们一直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就让我们来回答吧。
波尔朵斯忠于他的决斗安排人的职责,他离开王宫以后,就到凡森树林,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来找拉乌尔,把他跟德·圣埃尼昂先生的谈话仔仔细细地讲给拉乌尔听。最后他说,国王把他的宠臣叫去,看来这大概也只不过造成暂时的耽搁,德·圣埃尼昂一离开国王,就会抓紧时间来接受拉乌尔的挑战。
但是,拉乌尔没有他的老朋友那么轻信,他从波尔朵斯的叙述中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德·圣埃尼昂到国王那儿去了,就会把一切告诉国王,如果德·圣埃尼昂把一切告诉了国王,国王就会禁止德·圣埃尼昂参加决斗。考虑到这种情况,他于是让波尔朵斯留下,以防德·圣埃尼昂万一来到,他还关照波尔朵斯留在决斗场上不要超过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波尔朵斯明确地表示不同意,相反的,他象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生了根似的安顿下来,不打算离开了,他让拉乌尔答应他,从父亲家出来就回他拉乌尔自己家里去,万一德·圣埃尼昂先生来了,波尔朵斯的仆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布拉热洛纳离开了凡森树林,径直朝阿多斯的家奔去,阿多斯来巴黎已经有两天了。
伯爵已经从达尔大尼央的一封信上知道了发生的事。
拉乌尔到了他父亲的家里。他父亲朝他伸出手臂,抱吻过以后,做了个手势要他坐下。
“我知道,子爵,您就象一个人在流泪痛哭时来找朋友那样来找我。把您来的原因告诉我吧。”
年轻人鞠了一个躬,开始叙述。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眼泪打断了他的话,哽在喉咙里的一声呜咽使他讲不下去。然而他还是讲完了。
阿多斯很可能已经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们说过,达尔大尼央曾经写信给他。但是他自始至终保持着镇静,保持着泰然,而这正是他性格中超过常人的地方。他回答:
“拉乌尔,我丝毫不相信别人说的事,我丝毫不相信您担心的事,虽然一些值得信任的人已经和我谈到过这件事,而是因为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良心里,我认为国王侮辱一位贵族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为国王担保,我去把我说的这番话的证据给您带回来。”
  拉乌尔象喝醉酒的人那样犹豫不决,他亲眼看到了事实,可是又对一个从不说谎的人怀有不可动摇的信任。他鞠了一个躬,仅仅回答说:
“那就去吧,伯爵先生。我等着。”
他坐下,双手蒙住脸。阿多斯换好衣服走了。在国王那里他做出了我们前面刚对读者讲过的事,读者看见他走进陛下的书房,也看见他从书房出来。
他回到家里时,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的拉乌尔仍旧保持着痛苦绝望的姿态和神色。不过年轻人听到一道道门打开的声音,听到他父亲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抬起了头。
“怎么样,先生,”年轻人忧郁地点着头问,“您现在相信了吧?”
“我相信了,拉乌尔,国王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这么说,他承认了?”拉乌尔叫了起来。
“当然,”阿多斯说。
“她呢?”
“我没有见到她。”
“不,国王一定跟您谈到她。他怎么说的?”
“他说她爱他。”
“啊!您看!您看,先生!”
年轻人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拉乌尔,”伯爵说,“请您相信,我把您可能亲口对他说的话全部对他说了,我相信我用的措词非常得体,但是也非常坚决。”
“您对他说了些什么,先生?”
“拉乌尔,我说在他和我们之间一切都已经了结,您不再为他效劳了。我说我自己将袖手旁观。我现在还剩下一件事需要知道。”
“什么事,先生?”
“您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
“我打定主意?在哪一方面?”
“关于爱情,还有……”
“请您说完,先生。”
“还有关于复仇,因为我担心您想到要进行报复。”
“啊!先生,爱情……以后也许有一天我将成功地把它从心里连根拔除。有天主的帮助和您贤明的教导,我相信可以做到。复仇,我只是在邪恶念头的影响下才想到它,因为我不能向真正的罪犯报仇。因此我已经放弃了复仇。”
“这么说,您不再想找碴儿跟德·圣埃尼昂先生争吵了?”
“不,先生,我已经挑战过一次了,如果德·圣埃尼昂先生接受挑战,我就和他决斗,如果他不接受挑战,我也就此作罢。”
“德·拉瓦利埃尔呢?”
“伯爵先生,您不会当真以为我会想到找一个女人报仇吧,,拉乌尔微笑着回答,这微笑是那么忧愁,以至于他的父亲,这个曾经多少次观察过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痛苦的人也不由得涌出了眼泪。
他把手伸向拉乌尔,拉乌尔忙不迭地握住它。
“这样看来,伯爵先生,您确信这个不幸无法挽救了?”年轻人问。
阿多斯也摇摇头。
“可怜的孩子!”他低声说。
“您猜想我还抱着希望,”拉乌尔说,“因此您可怜我。啊!象我应该的那样蔑视我曾经热爱过的人,您也看得出,这对我说来是一件多么难以办到的事。但愿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样的话,我就会感到幸福,我就会原谅她了。”
阿多斯悲伤地望着他的儿子。拉乌尔刚说的这几句话好象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这时候,仆人通报达尔大尼央先生来到。这个名字阿多斯和拉乌尔听到以后反应完全不一样。
火枪手嘴唇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微笑走进来。拉乌尔停住不动,阿多斯朝他的朋友走去,脸上的那种表情布拉热洛纳看在眼里。达尔大尼央仅仅朝阿多斯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答,然后向拉乌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同时对父子两人说:
“嗯,看来是在安慰孩子?”
“您的心肠总是很好,,阿多斯说,“您来帮助我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说这句话时,阿多斯两只手把达尔大尼央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拉乌尔相信自己注意到,除了话里的意思以外,这一下紧握还有一层特别的意思。
“是的,”火枪手一边说,一边用阿多斯没有握住的那只空手捻着小胡子,“是的,我来也是为了……”
“欢迎,骑士先生,不仅是为了您带来的安慰,而且是为了您本人。我已经得到安慰了。”
他勉强露出微笑,这微笑比达尔大尼央以往见过的任何眼泪还要悲伤。
“好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只不过,”拉乌尔继续说,“您来的时候,伯爵先生正要跟我谈他和国王见面的详细情况。您允许伯爵先生继续说下去,是不是?”
年轻人的眼睛看上去好象想要看到火枪手的内心深处。
“他和国王见面?”达尔大尼央说,语气是那么自然,使人不可能怀疑他的惊讶是假的。“这么说,您见过国王了,阿多斯?”
阿多斯微微一笑。
“是的,”他说,“我见过了。”
“啊!您真的不知道伯爵见过陛下?”拉乌尔心放下了一半,说。
“当然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拉乌尔说。
“放心,为什么?”阿多斯问。
“先生,”拉乌尔说,“请原谅我,我知道您对我怀有深厚的友情,因此我担心您向陛下表达我的痛苦和您的愤怒表达得太强烈了一点,因此陛下……”
“陛下怎么样?”达尔大尼央问,“把话说完,拉乌尔。”
“也请您原谅我,达尔大尼央先生,”拉乌尔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害怕您不是作为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是作为火枪队队长上这儿来的……”
“您疯了,我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一边嚷着,一边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换了一个严格的观察者听见,也许会认为不够坦率。
“那真是太好了,”拉乌尔说。
“是的,疯了。您知道我劝您做什么吗?”
“请说吧,先生;您的劝告一定都是很好的。”
“好吧,我劝您,在您的旅行以后,在您拜访德·吉什先生以后,在您拜访王太弟夫人以后,在您拜访波尔朵斯以后,在您到凡森树林去了一趟以后,我劝您休息一下,躺下来,睡上十二小时;睡醒以后,挑一匹好马骑出去,一直给我把它累死为止。”
他把拉乌尔拉到身边,象抱吻亲生儿子那样抱吻他。接着阿多斯也抱吻他,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父亲的吻比朋友的吻要亲热;父亲的拥抱比朋友的拥抱要有力。
年轻人重新又看了看这两个人,企图用他的全部智力来看透他们的心思。但是他的眼光遇到火枪手的笑容和德·拉费尔伯爵平静、温和的表情,变得无能为力了。
“您到哪儿去,拉乌尔?”德·拉费尔伯爵看到布拉热洛纳准备出去,于是问。
“到我自己家里去,先生,,拉乌尔用他那温柔而又忧郁的嗓音说。
“如果有什么事要通知您,子爵,到您家里可以找到您吧。”
“是的,先生。您预料会有什么事要通知我吗?”
“我怎么知道呢!”阿多斯说。
  “无非是再给您一些安慰,”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把拉乌尔轻轻地朝门口推去。
拉乌尔着到两个朋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安详,于是从伯爵家出来时只感到他个人的痛苦。
“谢天谢地,”他说,“我可以只想到我自己了。”
他用披风裹着自己,使路上的行人看不到他的悲伤的面容。他正象答应波尔朵斯的哪样,出来以后直接到自已的住处去。
两个朋友怀着相同的侧隐心看着年轻人走远了。
只不过两个人表达这恻隐心的方式不相同。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耸了一下肩膀说。

第一九九章 Heu!Miser!①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说。“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说。这两个如此坚强的汉子都对拉乌尔动了恻隐之心,可见拉乌尔确实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了。
因此等到他抛下勇敢的朋友和慈爱的父亲,单独地面对自己的时候,等到他想起了国王承认对他心爱的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怀有爱情而把她夺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碎了,这就象我们中间每一个人在头一个梦想破灭时,在头一次爱情受骗时,都会感到心碎一样。
“啊!”他喃喃地低声说,“一切都完了!在人生中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什么可等待的,没有什么可希望的!吉什对我这么说过,我的父亲对我这么说过,达尔大尼央先生对我这么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十年来追求的这个美好未来,是一个梦!我们心儿的结合,是一个梦!充满爱情和幸福的这种生活,是一个梦!
“可怜的疯子啊!当着我的朋友和我的敌人的面这样大声地、公开地做梦,现在落得我的朋友们要为我的苦难发愁,我的敌人们要为我的痛苦高兴……
“因此,我的不幸将变成众所周知的耻辱,公开传播的丑闻。因此,明天,我将蒙受千夫所指的耻辱!”

①拉丁文:意思是“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尽管答应他父亲和达尔大尼央保持冷静,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几句暗含威胁的话。
“然而,”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叫德·瓦尔德,如果我同时具备达尔大尼央先生的灵活和刚强,我至少可以脸上挂着笑容,使别的女人们相信,我把爱情赏赐给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今她只给我留下一点遗憾,那就是我自己竟被她诚实的外表欺骗了。有些爱嘲笑的人可能用取笑我来奉承国王,我可以在半路上等候这些嘲笑者,我要惩罚他们中间的某些人。男人们会怕我,等到我把第三个男人撂倒在我的脚边,我就会受到女人们的崇拜。
“对,就该拿这个主意,德·拉费尔伯爵也不会反对。他在年轻的时候不是受到和我一样的考验吗?他不是用醉酒来代替爱情吗?他常常对我谈到这件事。为什么我就不能用享乐来代替爱情呢?
“他曾经象我一徉痛苦过,也许比我还痛苦!一个人的经历因此也就是所有人的经历!考验的时间或者长一些或者短一些,考验的痛苦或者重一些或者轻一些!整个人类的声音只是一声拖得很长的嚎叫。
“但是别人的痛苦对正在受苦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在别人胸口上裂开的伤口能减轻我们胸口上伤口的疼痛吗?在我们身旁流的血能止住我们的血吗?这种普遍的苦恼能减轻个人的苦恼吗?不,每个人为了自己受苦,每个人跟自己的痛苦作斗争,每个人流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况且,直到如今生活对我说来是什么呢?是一片寒冷的、贫搭的竞技场地,在这片竞技场地上我一直为别人战斗,从来没有为自己战斗过。
“有时是为了一个国王,有时是为了一个女人。
“国王出卖我,女人鄙视我。
“啊,不幸的人!……女人们!难道我不能让所有的女人来为她们中间的一个赎罪?
  “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呢?……需要不再有一颗人的心,或者是忘掉自己有一颗人的心,要坚强,即使是对弱小的一方,要用力压下去,即使感到对方被压垮了也不放松。
“需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地步呢?需要年轻,英俊,坚强,勇敢,有钱。这一切现在我都具备或者将来都会具备。
“但是荣誉呢?荣誉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我的父亲对我说:‘荣誉,就是对别人的尊重,特别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德·吉什,马尼康,特别是德·圣埃尼昂会对我说‘荣誉就在于为国王的热情和享乐效劳。’这种荣誉容易得到,而且有利可图。有了这种荣誉,我就可以保持住我在宫廷中的职务,变成寝宫侍从,指挥一支精锐的部队。有了这个荣誉,我可以当上公爵和重臣。
“这个女人刚给我造成的污点,她刚打碎我拉乌尔,她童年的朋友的心造成的痛苦,与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毫无关系,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卓越的军官,英勇的将领,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会赢得光荣,变得比今天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国王的情妇伟大一百倍,说国王的情妇,是因为国王决不可能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越是公开地宣布她是他的情妇,他越是使那条他代替冠冕套在她头上的耻辱头带变厚,而且随着人们象我这样蔑视她,我会更加自豪。
“唉!我们,她和我,曾经在我们一生中最初也是最美好的三分之一时间里,手挽手一起沿着那条开满青春花朵的、迷人的小路走去,现在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和我分开了,我们将沿着不同的道路走下去,而且越离越远。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天主啊,我太孤独,太绝望,我完全被打垮了!
“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愁肠百结,他的脚机械地跨到他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槛上时,他正考虑到这儿。他一路上完全没有注意他经过的那些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推开门,继续朝前走,然后登上楼梯。
正象当时的大部分房子一样,楼梯很黑,楼梯平台也役有光线。拉乌尔住在二层楼上,他停下来拉门铃。奥利万来了,从他手里接过长剑和披风。拉乌尔自己把前厅通往小客厅的门打开;就一个年轻人的客厅说来,这间小客厅布置得相当富丽堂皇,奥利万在各处都摆上了鲜花。奥利万知道主人的爱好,千方百计地满足它,至于主人是不是注意到他的这种殷勤,他并不放在心里。
客厅里有一幅拉瓦利埃尔的画像,是拉瓦利埃尔自己画了送给拉乌尔的。这幅画像挂在一张深色锦缎面子的、宽大的长椅子的上方,是拉乌尔进来以后走去的头一个方向,也是他的眼睛盯住的头一个目标。再说这样做也是拉乌尔的习惯,他每次回到家里,首先吸引住他的是这幅画像。因此这一次他象平常一样,径直朝画像走去,跪在长椅上,怀着忧郁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头微微朝后仰,眼睛里含满泪水,然而却很平静,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他望着他爱慕的人儿的画像,接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全又在他脑海里重温了一遍,他曾经感到过的痛苦又袭上了他的心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第三次说:
“啊,不幸的人!”
他刚说过这一句话,从他背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和一声呻吟。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戴着面纱,搭拉着脑袋,站立着的女人。他进来时推开门,门扇档住了她,而且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所以没有看见她。
没有人通知他这个女人在他的客厅里他朝她走过去,正一边行礼,一边打算发问的时候,那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撩起的面纱下露出了脸。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优愁的脸。
拉乌尔就象突然见到幽灵一样朝后退了一步。
“路易丝!”他大声嚷道,声调是那么悲痛绝望,使人很难相信,人的声音能发出这样的叫喊而肝肠尚未寸断。

第二〇〇章 伤口之上的伤口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因为这确实是她—朝前走了一步。
“是的路易丝,”她低声说。
但是,这个间隙尽管很短很短,拉乌尔还是来得及恢复镇静。
“您,小姐?”他说。
接着他又用难以形容的声调补充说:
“您在这儿?”
“是的,拉乌尔,”年轻姑娘回答,“是的,我,我在等您。”
“请原谅;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
“是的;我曾经盼咐奥利万不要让您知道……”
她在踌躇;拉乌尔也没有急忙回答,在他们中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可以听见这两颗心的跳动声,不再是跳得很谐和,而是跳得一样强烈。
应该是路易丝开口。她做出努力。
“我需要和您谈谈,”她说,“我一定得见到您……我亲自……个人……我毫不犹豫地采取了一个必须保待秘密的步骤,因为除了您,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没有人会理解它。”
“小姐,”拉乌尔惊慌失措,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就连我自己,尽管您对我有好评,我也确实不得不承认……”
“请您坐下来听我说,好吗?”路易丝用她那最温柔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说。
布拉热洛纳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以后,忧郁地摇了摇头坐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倒在一把椅子上。
“说吧,”他说。
她偷偷地朝周围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是一个恳求,它比她片刻前说的那句话更有效地提出了保守秘密的要求。
拉乌尔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说:
“奥利万,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家。”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拉瓦利埃尔说:
“您希望的是这个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您看,我还是了解您的。”再没有什么能象这句话这样对路易丝起到影响了。
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擦去一滴偷偷流出的眼泪,然后又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拉乌尔,不要把您那如此善良,如此坦率的眼光从我身上挪开。您这样的人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把她的心给了别人而鄙视她,即使这种爱情会造成您的不幸或者伤害您的自尊心。”
拉乌尔没有回答。
“唉!”拉瓦利埃尔继续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很难在您面前为自己辩护,我不知道应从何处说起。我相信,我还是最好把我遇到的事简简单单讲给您听。因为我讲的将是真话,所以我将始终能够在黑暗中,在犹豫中,在我必须克服的重重障碍中找到正路来减轻我心里的痛苦,我的心装得已经太满,它希望倾注在您的脚边。”
拉乌尔继续保持沉默。
拉瓦利埃尔望着他,神情好似在说:“请给我鼓励吧!可怜可怜我,说一句话呀!”
但是拉乌尔一声不响,年轻姑娘只好继续说下去。
“刚才,”她说,“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的委派上我屋里来过。”
她垂下眼睛。
拉乌尔呢,他转过眼睛去,什么也不看。
“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委派上我屋里来过,”她重复说了一遍,“他告诉我,您全都知道了。”
她想仔细看看这个已经受了许多伤又加上这道伤口的人,但是她没法遇到拉乌尔的眼睛。
“他对我说您对我怀有理所应有的愤怒。”
这一次拉乌尔望着年轻姑娘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使他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啊!”她继续说下去,“我请求您,不要说您对我除愤怒之外还怀有别的感情。拉乌尔,等我把话都对您说完,等我对您一直谈到底。”
拉乌尔的前额在意志力的控制下恢复了平静,他嘴上的轻蔑表情消失了。
“首先,”拉瓦利埃尔说,“首先,我双手合十,低下头,象请求最宽宏大量的人,最高尚的人那样请求您原谅。如果说我过去没有让您知道我心里发生的变化,至少我也从来不会同意欺骗您。啊I我求求您,拉乌尔,我跪下来求您,回答我,哪怕是骂我一句。从您嘴里说出的辱骂总比藏在您心里的怀疑好。”
“我钦佩您的高尚,小姐,”拉乌尔勉强使自己保持平静,说,“不让一个人知道他受到欺骗,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欺骗,看来总不是对的吧,您决不会做这种事。”
“先生,有很长时间我认为我爱您胜过一切,而且只要我相信我对您的爱情,我就一直是在对您说我爱您。在布卢瓦我是爱您的。国王经过布卢瓦时,我相信我还是爱您的。那时候我甚至可以在祭台前面发誓,但是使我醒悟过来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嗯,在那一天,小姐,您看到我一直爱着您,光明正大的做法应该是告诉我,您不再爱我了。”
“那一天,拉乌尔,我一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天,我向自己承认您并没有占满我的整个思想的那一天,我看见了除了做您的朋友,做您的情人,做您的妻子的这个前途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前途的那一天,拉乌尔,唉,那一天您已经不在我身边。”
“您知道我在哪里,小姐,您可以写信。”
“拉乌尔,我不敢。拉乌尔,我感到胆怯。有什么办法呢,拉乌尔,我是那样了解您,我是那样清楚地知道您爱我,因此我一想到我会给您造成痛苦,就不寒而栗。就说现在吧,我心里揪紧着,声音里充满哀叹,眼睛里含满泪水,低着头跟您说话时,我也是除了在您眼睛里看到的痛苦以外再没有其他的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象我除了真诚坦率以外没有别的防御物一样真实。”
拉乌尔勉强笑笑。
“不,”年轻姑娘满怀信心地说,“不,您不会在我面前做出掩饰您自己感情的这种事来侮辱我。您是爱我的,您对您爱我是确信无疑的,您没有欺骗您自己,您没有对您自己的心撒谎,而我,我呢!……”
她脸色苍白,双臂伸到头上,扑通一声跪倒。
“而您呢,”拉乌尔说,“您对我说您爱我,却爱着另外一个人!”
“唉!是的,”可怜的女孩子大声叫起来,“唉,是的,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人……我的天主!让我说完,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辩词,拉乌尔,这另外一个人,我爱他,胜过我爱我自己的生命,胜过我爱天主。原谅我的错误或者惩罚我的不幸,拉乌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替自己辩护,而是为了对您说:您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吗?是的,我爱!我爱到了把我的生命,把我的灵魂给我所爱的人!如果他不再爱我了,我会痛苦而死,除非天主帮助我,除非天主怜悯我。拉乌尔,我到这儿来是为听凭您发落的,不管您怎么发落都可以,如果您要我死,我立刻就死。如果您心里认为我应该死,拉乌尔,那就把我杀死吧。”
“当心,小姐!”拉乌尔说,“一个人要求一死,这就是说除了她的血以外,再没有别的可以给被她欺骗的情人了。”
“您说得对,”她说。
拉乌尔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随后大声说道:
  “您的爱是这么深,您不可能忘掉它了吗?”
“我的爱是这么深,我不愿意忘掉它,不希望再会爱别的人,”拉瓦利埃尔回答。
“好,”拉乌尔说,“您确实把您要对我说的,还有我能希望知道的,都已经对我说了。现在,小姐,是我要请您原谅,是我差点儿成为您生活中的一个障碍,是我不对,是我弄错了才害得您也弄错了。”
“啊!”拉瓦利埃尔说,“我对您并不要求这么多,拉乌尔。”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小姐,”拉乌尔继续说,“对人生中的种种困难我比您了解,应该是我来点醒您;我不应该信赖还不确定的事,我应该让您的心说话,可我却仅仅让您的嘴说话。我再重复一遍,小姐,我请求您原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喊了起来,“您嘲笑我。”
“怎么,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善良、仁慈、完美到这个地步!”
“当心!”拉乌尔苦笑着说,“因为刚才您也许就要说出我并不爱您。”
“啊!您象亲爱的哥哥那样爱我,让我抱着这个希望,拉乌尔。”
“象亲爱的哥哥那样?您弄错了,路易丝。我象情人那样,象丈夫那样,象世上最爱您的人那样爱您。”
“拉乌尔!拉乌尔!”
“象哥哥那样?啊!路易丝,我爱您爱到可以为您一滴一滴地流尽我最后一滴血,一块一块地割尽我最后一块肉,一小时一小时地付出我最后一小时的生命。”
“拉乌尔,拉乌尔,可怜可怜我!”
“我是那么地爱您,路易丝,以至于现在我的心死了,我的信心动摇了,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我是那么地爱您,以至于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
  “拉乌尔,拉乌尔,我的朋友,我求求您,饶恕我吧!”拉瓦利埃尔大声嚷道,“啊!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太晚了,路易丝,您在爱,您是幸福的;隔着您的眼泪我可以看到您的快乐;在从您诚实的心里淌出的眼泪后面,我感到了您的爱情发出的叹息。路易丝,路易丝,您使我变成了世上最卑下的男人。走吧,我请求您。别了!别了!”
“原谅我,我求您!”
  “啊!难道我不是已经原谅了您,而且还对您说过我永远爱您吗?”
她用双手蒙住脸。
“对您这么说,您懂得吗,路易丝?在象这样的时候对您这么说,象我对您说的这样对您说,这就等于在对您宣布我自己的死刑判决。别了!”
拉瓦利埃尔想朝他伸出双手。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再见面了,”他说。
  她想叫嚷,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她吻着这只手,昏了过去。
“奥利万,”拉乌尔说,“抱起这位年轻夫人,把地送到在门口等她的马车上去。”
奥利万把她抱起来。拉乌尔动了一下,想朝拉瓦利埃尔扑过去,给她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吻;后来,他突然停住说:
“不,她不归我所有了。我不是法兰西国王,我要光明磊落!”
于是他回到直己的卧室里去,这时候仆人把昏迷不醒的拉瓦利埃尔抱走了。

第二〇一章 拉乌尔猜到的事

  拉乌尔走了,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发出的两声感叹也跟着他消失以后,剩下了他们俩单独地面对面站着。
阿多斯立刻恢复了在达尔大尼央刚到时流露出的殷勤态度。
“好啦,”他说,“亲爱的朋友,您来向我宣布什么?”
“我?”达尔大尼央问。
“当然是您。不会无缘无故派您来的吧?”
阿多斯微微一笑。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
“我来帮您一个忙,亲爱的朋友。国王大发雷霆,对不对?”
“对,应该承认他很不高兴。”
“您来?……”
“是的,是他派来的。”
“那是为了逮捕我了?”
  “您猜对了,亲爱的朋友。”
“我早就等着了。走吧!”
“啊,啊,真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您真着急!”
“我怕误了您的事,”阿多斯微笑着说。
“来得及。再说,您不想知道在我和国王之间发生的事情吗?”
“如果您愿意讲给我听,亲爱的朋友,我将乐意听您讲。”
他向达尔大尼央指指一张大安乐椅,达尔大尼央尽可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我当然愿意,”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为这次谈话相当有趣。”
“我听着。”
“好吧,首先国主派人来叫我。”
“在我走了以后吧?”
“照火枪手们告诉我的,您刚下到楼梯的最后几级,我到了。我的朋友,他的脸不是发红,而是发了紫。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在地板上我看见一把折成两段的剑。”
“‘达尔大尼央队长!’国王看见我,嚷道。
“‘陛下,’我回答。
“‘德·拉费尔先生刚从我这儿出去,他是一个蛮横无礼的人!’
“‘一个蛮横无礼的人?’我叫起来,用的那种声调使国王不免一下子呆住了。
“‘达尔大尼央队长,,国王咬牙切齿地说,‘您要仔细听我说,并且服从我。’
“‘这是我的职责,陛下。’
“‘我对这位贵族保留着很好的回忆,我不希望让他受到在我房里逮捕他的羞辱。’
“‘啊!啊!’我镇静地说。
“‘现在’他继续说,‘您去乘一辆四轮马车……’
“我动了一下。
“‘如果您不愿意亲自逮捕他,’国王继续说,‘那您就派我的卫队长去。’
“‘陛下,’我回答,‘既然我在值班,就用不着卫队长了。
“‘我不愿意使您感到不愉快,’国王好心地说,‘因为您一向忠心耿耿为我效劳,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没有使我感到不愉快,陛下,’我回答,‘我在值班,没别的。’
“‘可是,’国王惊讶地说,‘伯爵好象是您的朋友?’
“‘即使他是我父亲,陛下,我还是应该公事公办。’
“国王望望我,他看到我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感到满意。
“‘这么说您去逮捕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他问。
“‘当然,陛下,只要您下命令。’
“‘好吧,命令,我给您。’
“我鞠了一个躬。
“‘伯爵在哪里,陛下?’
“‘您去找他。’
“‘不论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逮捕他吗?’
“‘对……不过尽可能在他家里。如果他回到他的庄园去了,那您就赶快离开巴黎,在路上抓他。’
“我行了一个礼。国王看见我站着不动,又问:
“‘怎么样?’
“‘我在等,陛下。’
“‘您等什么?’
“‘陛下签署的命令。’
“国王好象很不高兴。
“事实上这是要他重新行使一下权力,是要他重复一次他的专断行为,如果说可以用‘专断’这个字眼儿。
“他气冲冲地慢慢拿起羽笔,然后写:
“‘命令我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不论在何处发现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立即予以逮捕。’
  “接着他朝我这边转过身来。
“我不动声色地等着。毫无疑问,他一定是相信从我的平静态度中看到了对他的顶撞,因为他很快地就签了字,然后把命令交给我,嚷着说:
“‘快去!’
“我服从命令,来到了这儿。”
阿多斯握着朋友的手。
“走,”他说。
“啊!”达尔大尼央说,“您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您的家以前,一定有些小事需要安排吧?”
“我?完全没有。”
“怎么!……”
“我的天主,确实没有。您也知道,达尔大尼央,在这个人世上我一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简单的旅客,随时准备好在我的国王的命令下到世界的尽头去,也随时准备好在我的天主的命令下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一个犯人需要什么呢?一只旅行箱子或者一口棺材。我今天象往常一样准备好了,亲爱的朋友。把我带走吧。”
“可是布拉热洛纳呢?……”
“我是按照我自己的处世原则教养他成人的,您也看到了,他立刻就猜到了您来的原因。我们暂时把他打发开了,但是,您放心,他对我的失宠有思想准备,因此不会过分惊慌失措。走吧。”
“走,”达尔大尼央平静地回答。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的剑已经让我当着国王的面折断,扔在他的脚边,我想这可以省掉我把它交给您了。”
“您说得有理,况且,见鬼,我要您的剑干什么呢?”
“我走在您前面,还是走在您后面?”
“您跟我挽着胳膊走,”达尔大尼央回答。
他挽住德·拉费尔伯爵的胳膊走下楼。
他们就这样到了楼梯口。
他们在前厅里遇见格力磨,格力磨惶惑不安地望着他们出去。他对人生太了解了,不可能不料到这中间有什么奥妙。
“啊!是你吗,我的好格力磨?”阿多斯说,“我们去……”
“乘我的马车兜兜风,”达尔大尼央用头做了一个友好的动作,打断他的话说。
格力磨脸上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表情向达尔大尼央表示感谢,这个表情显然应该是一个微笑。他把两个朋友一直送到马车门边。阿多斯先上车,达尔大尼央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但是什么也没有对车夫说。他们的这次动身非常简单,毫无特别的地方,因此没有在邻近一带引起丝毫注意。马车到了沿河街,阿多斯说:
“我看,您是把我带到巴士底狱去吧?”
“我?”达尔大尼央说,“您想到哪儿,我就把您带到哪儿,决不带您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伯爵惊奇地问。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您完全明白,我亲爱的伯爵,我承担这个任务,仅仅是为了使您能随心所欲,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您也不相信我会象这样不加考虑,粗暴地把您送进监狱。如果我不是事先有这个打算,我就会让卫队长干了。”
“因此?……”阿多斯问。
“因此,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们上您愿意去的地方。”
“亲爱的朋友,”阿多斯拥抱达尔大尼央说,“我知道您就是这个脾气。”
“当然罗!我觉得这非常简单。车夫把您送到王后大道的关卡,您在那儿可以找到我命令准备好的一匹马,您骑上这匹马一口气奔三站路;我呢,我只要算好了,等到不可能追上您以后再回去对国王说您已经走了。这时候您已经到了勒阿弗尔,您再从勒阿弗尔抵达英国以后,可以找到蒙克先生送给我的那所漂亮房子,还不用说查理国王也一定会殷勤款待您。好吧,这个计划您看如何?”
“把我带到巴士底狱去,”阿多斯微笑着说。
“死顽固!”达尔大尼央说,“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您不再是二十岁的人了。请您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是按照我的情况跟您谈。对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监狱会要了我们的命的。不,不,我不能让您在监狱里受折磨。单单想到它,我的头就发涨!”
“朋友,”阿多斯回答,“幸运的是天主使我的肉体和我的精神一样坚强。请相信我,直到最后一口气,我将始终是坚强的。”
“但是,这不是力量,这是疯狂。”
“不,达尔大尼央,这是最高度的理智。请您相信,我决不会跟您讨论这个问题:您为了救我会不会害了您自己。如果逃走对我合适,我早就做了您安排的事。我会接受您的帮助,毫无疑同您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接受我的帮助。不,我太了解您,因此我决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啊!如果您让我按照我的打算去做,,达尔大尼央说,“我已经让国王来追您了!”
“他是国王,亲爱的朋友。”
“啊!这个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尽管他是国王,我也会坦率地告诉他‘陛下,您把全法国的人,全欧洲的人,都监禁、流放、杀死吧,您命令我去逮捕、刺杀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您愿意,哪怕是王太弟,您的亲弟弟;但是决不要碰四个火枪手中的一个,否则的话,见鬼!……”
“亲爱的朋友,”阿多斯沉着地回答,“但愿我能说服您,使您相信一件事,这就是我希望被逮捕,这就是我把逮捕看得重于一切。”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
“有什么办法呢!”阿多斯继续说下去,“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您放我走了,我也会自己回来投案。我要向这个戴上了王冠就晕头转向的年轻人证明,我要向他证明,他只有在成为最慷慨、最明智的人的条件下才能成为人中的第一人。他处罚我,他监禁我,他折磨我,好吧!他滥用手中的权力,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良心谴责,而天主会告诉他什么是惩罚。”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太了解了,您说了不,就是不。我不再坚持了;您想到巴士底狱去吗?”
“我想去。”
“那让我们去吧……上巴士底狱!”达尔大尼央接着对车夫说。
他身子往后缩回到马车里,使劲地嚼着他的小胡子,这对阿多斯说来,意味着一个决心已经下定,或者是一个决心正在产生。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但是既不比刚才快,也不比刚才慢。车子里寂静无声。阿多斯又握住火枪手的手。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达尔大尼央?”他说。
“我?啊!见鬼!没有。您由于英勇干出的事,我也会由于固执去干。”
“但是您一定也同意天主会为我复仇,是不是,达尔大尼央?”
“我知道世上也有人会帮助天主,”队长说。

第二〇二章 对共进晚餐感到意外的三位客人

  四轮马车来到巴士底狱的头道门前。一个卫兵拦住它,达尔大尼央只说了一句话,卫兵就放行,马车便进去了。
达尔大尼央目光锐利,甚至隔着墙也能看到一切,当他们沿着通往典狱长官邸庭院的那条有遮盖的大道走去时,他突然叫了起来:
“啊!我看见了什么?”
“好!”阿多斯平静地说,“您看见了谁啦,我的朋友?”
“您看看那边!”
“院子里?”
“是的;快,快看。”
“嗯,一辆四轮马车。”
“好!”
“无非是一个象我一样可怜的犯人给带了进来。”
“那可就太有趣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
“赶快注意,再看看就要从车里下来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候第二个卫兵拦住了达尔大尼央。在办手续时,阿多斯可以隔着一百步看到他朋友要他注意的人。
这个人果然在典狱长官邸的门口从马车上下来。
“喂,”达尔大尼央问,“您看见他了吧?”
  “看见了,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
“您觉得他怎么样?”
“我说不出来。正象我对您说的,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仅此而已。”
“阿多斯,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他。”
“是谁?”
“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被逮捕了?不可能!”
“我并没有对您说他被逮捕了,既然我们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那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啊!他认识典狱长贝兹莫,”火枪手不动声色地说,“说真的,我们来得非常及时!”
“干什么?”
“看。”
“我对这次相遇感到遗憾.阿拉密斯看见我,他会感到不高兴,首先是因为看见我,其次是因为自己被人看见。”
“推论得很有道理。”
“不幸的是在巴士底狱遇见人是无法挽回的;即使您想退出去避开他,这也办不到。”
“我对您说,阿多斯,我有我的主意,要想办法让阿拉密斯避免您所说的不高兴。”
“什么办法?”
“我会告诉您;或者为了更好地说明原因,让我按照我的方式来讲这件事,我不准备要您说谎,因为您办不到。”
“那怎么办呢?”
“我来帮两个人说谎。对加斯科尼人的天性和习惯来说,这很容易办到!”
阿多斯微微一笑。四轮马车停在我们刚提到的那辆马车停的地方,也就是说,停在典狱长官邸的门口。
“讲定啦?”达尔大尼央悄声对他的朋友说。
阿多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他们走上楼梯。如果有人看到他们进入巴士底狱是这么容易,因而感到诧异的话,那他只要回忆一下,达尔大尼央在进来的时候,也就是说进最困难的一道关口时,曾经宣布他是押送一个国事犯来的。
在第三道门,却相反,也就是说,一旦进来以后,他只是简单地对卫兵说:
“去见德·贝兹莫先生。”
两个人都通过了。很快地他们就来到典狱长的餐厅里,映入达尔大尼央的眼帘的头一张脸是阿拉密斯的脸。阿拉密斯和贝兹莫并排坐着,正在等候一顿丰盛的饭莱端上来,这时候整套房间里充满了菜肴的香味。
  如果说达尔大尼央假装感到意外,阿拉密斯却一点也没有假装。他看见他的两个朋友,猛地一惊,他的情绪激动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又是打招呼,又是问好,贝兹莫因为这三位客人的光临,感到惊奇,不知所措,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哎呀,”阿拉密斯说,“怎么这么巧?……”
“我们正要问您呢,”达尔大尼央回答。
“是不是咱们三个人都上监狱来投案自首?”阿拉密斯装出一副快活的样子,打着哈哈说。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四面这些墙,见鬼,确实有一股子监狱味道。德·贝兹莫先生,您知道,您有一天曾经邀请我吃晚饭。”
“我?”贝兹莫叫了起来。
“哎呀!您好象是天上刚掉下来的。您记不得了?”
贝兹莫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朝看着他的阿拉密斯望望,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我非常高兴”但是……以名誉担保……我不……啊!该死的记忆力!”
“这么说,是我错了,”达尔大尼央仿佛生气似的说。
“什么错了?”
“看来是我记错了。”
贝兹莫忙不迭地走到他跟前。
“别生气,亲爱的队长,”他说,“我这个脑袋瓜儿是全王国最不中用的。您要是使我离开我这些鸽子和它们的笼子①,我连一个入伍半个月的新兵都不如呢。”

① 指被撤去巴士底狱典狱长的职务。

“现在,您终于记起来了,”达尔大尼央镇定地说。
“是的,是的,”典狱长迟迟疑疑地回答,“我记起来了。”
“是在国王那儿,您跟我谈到您跟卢维埃尔先生和特朗勃雷先生之间的什么债务上的事。”
“啊!是的,一点不错!”
“还谈到德·埃尔布莱先生对您的关怀。”
“啊!”阿拉密斯眼睛盯住这个不幸的典狱长,叫了起来,“您竟说您记性不好,贝兹莫先生!”
贝兹莫打断火枪手的话。
“对,对!您说得不错。我听了又象回到当时当地一样。千万要请您原谅!不过,请您记住,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论是现在,还是别的时候,不论是邀请了还是没有邀请,您在我这儿都是主人,您,还有您的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他转过身来朝着阿拉密斯说,“还有这位先生,”他向阿多斯鞠了一个躬,补充说。
“我早想到会这祥,”达尔大尼央回答,“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来的:今天晚上王宫里没有事可做,我想尝尝您的家常便饭,在路上遇见了伯爵先生。”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
“伯爵先生离开陛下,把一道需要立即执行的命令交给我。我们离这儿很近,我希望进来,哪怕仅仅是跟您握握手,把这位先生介绍给您,您曾经在国王那儿对他赞不绝口,就是在那天晚上……”
“很好!很好!是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对不对?”
“一点不错。”
“伯爵先生,欢迎您。”
“他将跟你们俩一块儿吃晚饭,对不对?至于我这条可怜的猎犬,我要为我的公务去奔跑。你们是幸福的人!”他补充说,同时还叹了口气,只有波尔朵斯叹起气来声音才能这么响。
“这么说,您要走?”阿拉密斯和贝兹莫怀着同样的又惊又喜的心情一同说。
这个变化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了。
“我把一位高贵善良的客人留下代替我,”他说。
他轻轻拍了拍阿多斯的肩膀。阿多斯也感到惊讶,不禁流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这个变化只有阿拉密斯注意到,德·贝兹莫先生不是三个朋友的对手。
“怎么!您这就走?”善良的典狱长又说。
“我请你们给我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到吃餐后点心的时候我就可以回来了。”
“啊!我们等您吧,”贝兹莫说。
“那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
“您会回来?”阿多斯怀疑地问。
“当然会回来,”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握了握阿多斯的手。
接着又压低声音补充说:
“等着我,阿多斯,要高高兴兴的,为了天主的爱,特别是别谈正经事!”
他又把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要伯爵务必说话谨慎,让他们莫测高深。
贝兹莫把达尔大尼央一直送到门口。
阿拉密斯决心要让阿多斯开口,因此对他百般地表示亲热,寸步不离。但是阿多斯具有各种最高的美德。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做世上第一流的演说家,有的时候即使杀了他,他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达尔大尼央走了十分钟以后,这三位先生坐下来吃饭,饭桌上摆满了精美可口的各种菜肴,十分奢华。大块的肉食,罐装的食品,五花八门的葡萄酒,接连地出现在这张桌子上,这笔开销全部由国王负担,柯尔培尔先生看到的话,完全有理由把开支节省三分之二,节省以后巴士底狱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因此瘦下去。
只有贝兹莫一个人又是吃,又是喝,十分坚决。阿拉密斯什么也不拒绝,但是每一样只尝一点。阿多斯在喝过汤,吃了三道冷莱之后,就什么也不碰了。
这三个人不论是心情还是打算都是那么不同,因此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怎么一种情况,那是可以想象到的。
阿拉密斯心里不停地琢磨,是什么奇怪的原因使得达尔大尼央走了,阿多斯还留在贝兹莫这儿,为什么阿多斯留下,达尔大尼央却走了。阿多斯竭力想把阿拉密斯这个靠耍花招搞阴谋为生的人的内心里藏着的东西挖掘出来。他仔细地望着阿拉密斯,觉察到这个人正在为一件什么重要计划在操心。接着他也集中精力考虑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事。他推测为什么达尔大尼央这样奇怪地匆匆忙忙离开了巴士底狱,却把一个糊里糊涂带进来,也没有办好登记手续的犯人扔下不管了。
但是我们不准备停下来仔细研究这些人们。我们丢开他们,随他们面对着被贝兹莫那把不辞辛劳的刀子切得残缺不全的阉鸡、山鹑和鱼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们要追踪的人是达尔大尼央,他一边重新登上把他载来的四轮马车,一边在车夫耳边喊道:
“上国王那儿去,越快越好:”

第二〇三章 在巴士底狱里吃晚饭这段时间里卢佛宫发生的事

德·圣埃尼昂先生把口信带给了拉瓦利埃尔,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前几章里看到。但是不论他怎样能说会道,还是不能说服年轻姑娘,使她相信国王是她的一个力量足够强大的保护人,只要国王站在她一边,她就不再需要任何人。
实际上,国王的亲信谈到这件了不起的秘密被发现时,刚说了头一句话,泪流满面的路易丝就高声喊叫,完全陷在痛苦之中,如果国王这时候能够从套房的一个角落里亲眼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种痛苦太过分了。德·圣埃尼昂这个使臣代表他的主人表示了不满,回来以后,把他看见和听见的都一五一十告诉国王。我们在路易面前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过路易比他还要激动。
“不过,”国王等他的廷臣叙述完毕,说,“她决定怎么办?等一会儿在晚饭前我至少能见到她吧?她来呢,还是得我上她屋里去?”
“依我看,陛下,如果陛下想见她,不仅应该由您走头几步,而且整个路程都应该由您来走。”
  “我无所谓!这么说,这个布拉热洛纳仍旧牢牢地占有着她的心?”路易十四低声嘀咕。
“啊!陛下,这不可能,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爱的是您,而且是用她整个的心爱着您,不过,您也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扮演罗马英雄的那种严肃的人。”
国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他知道该怎么对付。阿多斯刚离开他。
“至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圣埃尼昂继续说,“她是在先王叔的夫人家里,也就是说,是在严峻刻苦的退隐生活中教养成人的。这一对未婚夫妇当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冷静地交换过小小的誓言,您看,陛下,今天,要破坏他们的关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德·圣埃尼昂以为自己又把国王逗笑了;但是完全相反,原来面带单纯微笑的路易,神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他这时候感到了伯爵向达尔大尼央断言要让他感到的良心责备。他想到这两个年轻人确实曾经相爱,并且发过山盟海誓,两人中的一个遵守誓言,而另外一个太正直,不可能不因为自己违背誓言而感到苦恼。
在良心受到责备的同时,嫉妒又象针似的狠狠地扎痛他的心。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羊己二他母亲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后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取乐,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去逗夫人们笑笑,却深深地坐在那把大安乐椅里。他的尊严的父亲路易十三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跟巴拉达和散一马尔斯在一起度过多少烦闷的日子和年头。
德·圣埃尼昂明白了,这时候可不能逗国王乐了。他试了试最后一个办法,说出了路易丝的名字。国王抬起了头。
“陛下今天晚上干什么?需要预先通知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噢!我好象已经通知她了,”国王回答。
“要出游吗?”
“刚出游回来,”国王回答。
“那怎么办呢,陛下?”
“好吧,让我们做梦吧,德·圣埃尼昂,各人做各人的梦;等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她悔恨的事情悔恨够了以后(良心责备在起作用),那时候,她会有消息给我们的!”
“啊!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低估她那颗忠诚的心呢?”
国王站起来,因为气恼,脸涨得通红,这时候轮到嫉妒在折磨他了。德·圣埃尼昂开始感到处境困难,这当儿门帘掀起来。国王猛地转过身来。他的头一个想法是德·拉瓦利埃尔派人送信来了,但是他没有看见爱情的信使,看见的是他的火枪队队长一声不响地立在门框里。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啊!……怎么样?”
达尔大尼央望望德·圣埃尼昂。国王的眼睛和他的队长的眼睛转向同一个方向。两人的眼光任何一个人看到都清楚是什么意思,德·圣埃尼昂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廷臣行了一个礼,退出去。国王和达尔大尼央单独留在屋里。
“事情办好了?”国王问。
“是的,陛下,”火枪队队长严肃地回答,“办好了。”
国王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了。然而自尊心迫使他不能就此为止。一位国王做出了决定,即使不公正,他也得向所有看见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证明,特别是向他自己证明,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的。有一个办法可以办到,而且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找受害者的错处。
路易是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教养出来的,他比任何君主都精通当国王这个行当。因此他力图在这机会里证明这一点。他默默地考虑着我们刚才说出来的这些想法,在片刻沉默以后,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伯爵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陛下。”
“不过,他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让自己给逮捕吧?”
“他说他早料到要给逮捕,陛下。”
国王高傲地抬起了头
“我相信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没有再继续扮演他的造反分子的角色,”他说。
“首先,陛下,您把什么叫做造反分子?”火枪手平静地问,“国王眼里的一个造反分子难道是这样的人吗?他不仅仅让自己被送进巴士底狱,而且还反抗不愿意把他押送到那儿去的人。”
“谁不愿意把他押送去?”国王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队长?您疯了吗?”
“我看没有疯,陛下。”
“您谈到有人不愿意逮捕德·拉费尔先生吗?……”
“是的,陛下。”
“这些人是谁?”
“当然是陛下派去的那些人,”火枪手说。
“可是,我派去的是您,”国王大声嚷道。
“对,陛下,就是我。”
“您是说,尽管有我的命令,您也打算不逮捕曾经侮辱我的人?”
“是的,这正是我的打算,陛下。”
“啊!”
“我甚至向他建议骑一匹我为他在王后大道会议关卡那儿准备好的马。”
“您准备好这匹马有什么目的?”
“陛下,是让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能够到达勒阿弗尔,再从那儿到达英国。”
“这么说,您是背叛我了,先生?”国王大声叫喊,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狂热的傲气。
“一点不错。”
用这种口气说出来的话,是没有什么好回答的,国王受到这样顽强的抵抗,不免大吃一惊。
“您这祥干,达尔大尼央先生,至少有一个理由吧?”国王神色庄严地问。
“我不会没有理由的,陛下。”
“友谊是您唯一能够提出,而且唯一能够为您辩护的理由;至少不是这个理由吧,因为在这方面我曾经关照过您,可以由您自己决定。”
“我,陛下?”
“我不是让您在去逮捕或者不去逮捕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之间作出选择吗?”
“是的,陛下,但是……”
“但是什么?”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但是,陛下,您同时通知我,如果我不去逮捕他,您的卫队长就要去逮捕他。”
“既然我没有强迫您,我这不是已经对您相当照顾了吗?”
“对我,是的;对我的朋友,不是。”
“不是?”
“毫无疑问,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卫队长,我的朋友总归是要被逮捕的。”
“这就是您的忠诚,先生?一种独立思考的、有选择的忠城?您不是一个军人,先生!”
“我等着陛下告诉我,我是什么。”
“好吧,您是一个投石党人!”
“那么在没有了投石党以后,陛……”
“不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
“我从来说的都是真的,陛下。”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快说。”
“我来告诉国王陛下德·拉费尔先生在巴士底狱……”
“看来,这不能怪您。”
“确实如此,陛下,不过他毕竟是在那儿了,既然他在那儿,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
“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顶撞您的国王。”
“陛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通知您,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正相反,陛下。”
“怎么,正相反?”
“我来是请您把我逮捕的。”
“把您逮捕,您?”
“当然。我的朋友在那边会感到烦闷,我来向陛下提出,让我去陪伴他,只要陛下开一声口,我就自己把自己逮捕,我向您保证,不需要卫队长来干。”
国王向桌子奔过去,抓起一支羽笔,写监禁达尔大尼央的命令。
“当心,先生,这可是终身监禁啊,”他用威胁的口气大声说。
“我就指望这个,”火枪手说,“因为您一旦干了这件好事以后,将来就不敢再正面看我。”
国王猛地一使劲把羽笔扔掉。
“出去!他说。
“啊!不出去,陛下,如果您高兴的话。”
“怎么,不出去?”
“陛下,我来为的是心平气和地跟陛下谈谈;陛下生气了,这是个不幸,但是我还是要把我要对您说的说出来。”
“您提出辞职,先生,您提出辞职!”
“陛下,您也知道,提出辞职这种事我才不担心呢,既然在布卢瓦我就向陛下提出过辞职,那一天陛下拒绝给查理国王一百万,后来还是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给了他。”
“好吧,那就赶快提出。”
“不,陛下,因为现在问题不在我提不提出辞职。陛下刚才拿起羽笔要把我送到巴士底狱去,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达尔大尼央!您这个加斯科尼人!您是国王还是我是国王?快说。”
“您是,陛下,真不幸。”
“怎么,不幸?”
“是的,陛下,因为,如果我是的话……”
“如果您是的话,您会赞成达尔大尼央的犯罪行为,是不是?”
“那当然。”
“真的?”
国王说着耸了耸肩膀。
“我会对我的火枪队队长说,”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我会用两只充满仁慈的眼睛而不是两块冒着烈焰的煤炭望着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忘了我是国王。我竟然从我的宝座上下来侮辱一位贵族。’”
“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您认为您在蛮横无礼上超过您的朋友,这就是为他辩解吗?”
“啊!陛下,我要走得比他还要远,”达尔大尼央说,“而且这还要怪您。我要对您说的是他这个无比高尚的人没有对您说的。我要对您说陛下,您把他的儿子做了牺牲品,他为他的儿子辩护,您把他也做了牺牲品;他以荣誉、宗教信仰和道德的名义和您谈话,您拒绝他,赶走他,监禁他。我呢,我将比他还要强硬,陛下,我要对您说,陛下,请您挑选吧!您是要朋友还是要奴才?要士兵还是要花花公子,要伟人还是要小丑?您是要别人为您效劳,还是要别人在您面前低头哈腰?您是要别人爱您,还是要别人怕您?如果您喜欢的是卑鄙、阴谋、懦怯,啊!那就说吧,陛下;我们这些过去时代的仅有的残存者,不,应该说,我们这些代表过去时代的那种英勇的仅有的典范,我们立刻就走。我们效过劳,在勇敢和功绩两方面,也许超过那些名扬后代的人。请您挑选吧,陛下,而且要赶快。您身边还剩下的一些真正的大贵族,好好保护他们,至于廷臣您以后总会有的。赶快吧,把我送进巴士底狱,让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因为,如果您不能够听取德·拉费尔伯爵的话,也就是说,最温和、最高尚的荣誉的呼声,如果您不能听取达尔大尼央的话,也就是说,最坦率、最刺耳的忠诚的呼声,您就是一个坏国王,到了明天,您将是一个可怜的国王。坏国王,人们都痛恨他们;可怜的国王,人们把他们赶走。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陛下,您不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国王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倒在他的安乐椅上。即使是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边,也不会使他感到这样震惊。看上去他好象呼吸停止,就要断气了。达尔大尼央所谓的这个刺耳的忠诚的呼声,象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心。
达尔大尼央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理解国王的愤怒心情,于是抽出剑,恭恭敬敬地走到路易十四跟前,把剑放在桌子上。
但是国王生气地使劲一推,剑落在地上,滚到达尔大尼央的脚边。
尽管火枪手能够控制自己,还是气得脸发白,浑身颤抖。
“一位国王可以不再宠幸一个士兵,”他说,“他可以放逐他,他可以判他死刑,即使比他伟大一百倍的国王,他也没有权利用侮辱他的剑的办法来侮辱他。陛下,从来没有一位法兰西国王曾经轻蔑地推开象我这样一个人的剑。这把玷污了的剑,请您好好想想,陛下,从今以后除了我的心或者您的心以外,它不再有别的剑鞘。我挑选了我的心,陛下,您要为此感谢天主和我的耐心!”
接着他朝他的剑扑过去,大声叫喊:
“您要为我的流血受到惩罚,陛下!”
他动作很快地把剑柄抵在地板上,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国王动作比达尔大尼央还要快地扑过去,右臂楼住火枪手的脖子右手抓住剑身的中间,一声不响地把它放回到剑鞘里。
达尔大尼央呆呆地立着,脸色苍白,身体还在抖动,他听任国王干到底,没有帮一下忙。
路易已经心软了,他回到桌子跟前,拿起羽笔,写了几行字,签上名,然后把手伸给达尔大尼央。
“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陛下?”队长问。
“下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命令,要他立即释放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达尔大尼央抓住国王的手,吻了一下;然后他把命令折好,塞到他的水牛皮紧身短上衣里,退了出去。
国王和队长都没有说一句话
“人心啊!国王们的指南!”独自留下的路易低声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象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一直看到您的深处?不,我不是一个坏国王,但是,我还是一个孩子。”

第二〇四章 政敌

达尔大尼央答应过贝兹莫先生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回来的,达尔大尼央遵守了诺言。当火枪队队长的马刺在走廊里发出响声,他本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在座的人正在喝精美的葡萄酒和甜烧酒,典狱长的酒窖里这些酒藏得非常充足,是远近闻名的。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两人都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摸清楚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大家吃过了夜宵,谈了许多关于巴士底狱的事,最近去枫丹自露的旅行,富凯先生将在沃城堡举行的游乐会。泛泛的空话讲了一大堆,除了贝兹莫先生以外,没有一个人谈到私人的事情。
达尔大尼央来到的时候,大家谈得正起劲。他因为和国王刚才的一番谈话,现在依旧面色发白,十分激动。贝兹莫先生赶忙走到一张椅子跟前。达尔大尼央接过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把它一口喝干。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两个人都觉察到达尔大尼央内心的激动。贝兹莫呢,他只是看到了陛下的火枪队队长而已,他赶紧过去表示热烈欢迎。接近国王,这在贝兹寞先生看来,就是享有了一切特权。只是,虽然阿拉密斯看出达尔大尼央很激动,却不能猜到他激动的原因。只有阿多斯一个人以为他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故。对他说来,达尔大尼央的回来,特别是这个平素沉着镇定的人的惊慌的神色,意味着:“我刚才向国王请求了某件事情,国王拒绝了。”阿多斯完全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微微笑了笑,从饭桌旁站起来,向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好象要提醒他,他们除了一同吃晚饭以外,还有别的事要做。
达尔大尼央懂得他的意思,也做了一个手势回答他。阿拉密斯和贝兹莫看到这种无声的对话,都用眼光相互询问是什么一回事。阿多斯认为他应该解释一下发生的事情。
“是这么回事,朋友们,”德·拉费尔伯爵带着微笑说,“这是您,阿拉密斯,您刚刚和一个国家的罪犯一起吃了晚饭,而您呢,贝兹莫先生,您和一个囚犯一起吃了晚饭。”
贝兹莫发出一声吃惊同时又几乎是快乐的叫喊。这位可爱的贝兹莫先生以他的要塞自豪。除去有好处以外,他手下的犯人越多,他越觉得高兴,这些犯人越是重要,他越是感到光荣。
阿拉密斯呢,显出一副和这个场合很相配的神情。
“啊,亲爱的阿多斯,”他说,“请原谅我,不过,我差不多料到要发生什么事了。是拉乌尔或者拉瓦利埃尔的小小的越轨行为吗,对不对?”
“天哪!”贝兹莫叫道。
“您呀,”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您作为一位大贵族老爷,您忘记了这儿除了国王全是廷臣,您去找了国王,把您对那件事情的看法对他说了,是吗?”
“我的朋友,您猜中了。”
贝兹莫因为曾经这样亲热地和一个失宠于国王的人一同吃过晚饭,不禁吓得浑身发抖,他说道:“因此……因此,伯爵先生……”
“因此,我亲爱的典狱长,”阿多斯说,“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先生要把这张从他的皮衣领的口子里露出来的纸头交给您,它肯定是监禁我的命令。”
贝兹莫显出他惯常表现的柔顺的神情伸出手来。
达尔大尼央果然从他怀里取出两张纸来,把其中一张递给典狱长。贝兹莫把那张纸打开来,断断续续地低声读起来,同时,从纸的上面抬头瞧阿多斯。他读的是:
“‘命令监禁在我的巴士底狱……’太好了……‘在我的巴士底狱……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啊!先生,把您关在我这儿,对我来说,是既痛苦又光荣的事。”
“您将会有一个有耐性的犯人啦,先生,”阿多斯用他那悦耳平静的嗓音说。
“我亲爱的典狱长,这是一个在您这儿待不上一个月的犯人,”阿拉密斯说,这时候,贝兹莫手上拿着命令,把国王的旨意抄到他的囚犯入狱登记簿上。
“甚至待不上一天,或者,甚至待不上一夜,”达尔大尼央又出示了国王第二道命令,说道,“因为,亲爱的贝兹莫先生,现在您不得不也要把这道命令抄下来立即释放伯爵。”
“啊!”阿拉密斯说,“达尔大尼央,这可是您给我免掉的一件差使呀。”
他意味深长地紧握火枪手的手,同时又紧握阿多斯的手。
“怎么回事!”阿多斯惊奇地说,“国王给我自由了?”
“您看吧,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
阿多斯拿起命令看。
“这是真的,”他说
“您会因此而不高兴吗?”达尔大尼央问。
“啊,不,相反。我不希望国王受到什么损害,人们能够指望国王受到的最大的损害,就是他做事不公正。可是您遇到了不少麻烦吧,对不对?啊,我的朋友,您承认了吧。”
“我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火枪手笑着说,“我所希望的国王全答应了。”
阿拉密斯望着达尔大尼央,知道他在说谎。可是贝兹莫只看到了达尔大尼央,其他什么也觉察不到,这个人能使国王做他希望的事情,他感到无限钦佩。
“那么国王要放逐阿多斯?”阿拉密斯问。
“不,这一点并不太清楚,国王对这件事甚至没有表示过明确的意见,”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可是我相信除此以外,伯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除非他一定要去谢谢国王……”
“不,真的不想去,”阿多斯微笑着回答。
“是这样,我相信伯爵除了回到他的城堡去,”达尔大尼央又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此外,我亲爱的阿多斯,您说吧,要求吧,如果有什么住宅您觉得比那个更要舒适些,我一定尽力设法使您得到它。”
“不,谢谢,”阿多斯说,“亲爱的朋友,再也没有比重新回到卢瓦尔河边,在我的那些大树底下过孤独清静哟生活更使我感到舒适的了。如果天主是医治灵魂的疾病的最好的医生,那么,大自然就是灵丹妙药。这么说,先生,”阿多斯转身对着贝兹莫继续说,“我自由啦?”
“是的,伯爵先生,我相信是这样,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典狱长把两张纸翻过来又翻过去,说道,“当然罗,除非达尔大尼央先生有第三道命令。”
“不,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不,”火枪手说,“您应该照第二道命令办理,我们就到这儿为止吧。”
“啊!白爵先生,”贝兹莫对阿多斯说,“您不知道您失去的是什么!我本来要把您看做将军一样放在三十利弗尔一级,我说什么啦!我要把您象亲王一样,放在五十利弗尔一级,您每天晚上吃的晚餐就象今晚吃的一样。”
“先生,”阿多斯说,“请允许我宁愿过普通的生活。”
接着,他向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走吧,朋友。”
“我们走吧,”达尔大尼央说。
“我能不能享受这种愉快,”阿多斯问,“象同伴一样和您在一起.我的朋友?”
“最亲爱的,只能到门口为止,”达尔大尼央回答道,“然后,我将对您说我对国王说过的话:‘我在值班。’”
“那您呢,亲爱的阿拉密斯,”阿多斯微笑着说,“您陪我一起去吗?拉费尔封地正在去瓦纳的大路上。”
“我吗,我的朋友,”种父说,“我今天晚上在巴黎有约会,如果我走掉了,就会使一些重大的利益受到损失。”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阿多斯说,“请允许我拥抱您一下然后离开这儿。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诚意,尤其感谢您给我看了巴士底狱的日常伙食的样品。”
他拥抱过阿拉密斯又握过贝兹莫先生的手,他们两人都祝他一路平安,然后,阿多斯由达尔大尼央陪伴着走掉了。
当王宫里的那场戏的情节的结局在巴士底狱出现的时候,让我们来讲一讲在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住处发生的事。
格力磨,正象我们曾经见到的那样,陪了他的主人来到巴黎,也正象我们曾经说过的,他亲眼目睹了阿多斯的出门,他见到达尔大尼央咬自己的小胡子;他见到他的主人登上华丽的四轮马车,他观察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很久以来,他就熟悉他们两个人,因此可以透过他们两人毫无表情的面孔猜到一定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件。
阿多斯一走,他就开始思考起来。于是,他想起了阿多斯对他说再见时的那种古怪的样子,这位头脑清楚、意志坚定的主人的局促不安的神情,除了他,其他人都感觉不到。他知道阿多斯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他身上的一身衣服以外,不过,他认为他看出了阿多斯这次离开不是一个小时的事,甚至不是一天的事。从阿多斯离开格力磨时说再见的那种样子,可以看出他要走掉很长时间。
他怀着对阿多斯的深沉的情谊,想到了这许多事情,同时又因为空虚和孤单而感到害怕,这种害怕的心理总是困扰着热爱别人的人的头脑。这一切使正直的格力磨万分优伤,尤其是万分不安。
从他的主人动身以后,他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他在这套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可以说,就象条狗一样寻找他的主人留下的痕迹,狗对不在跟前的主人是并不担心的,可是觉得无聊;不过格力磨在动物的本能上又加上了人的理性,格力磨是又无聊又担心。
格力磨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指引他的迹象,也没有看到或者发现什么可以证实他的疑虑的东西,他开始想象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想象是心地好的人的一种本领,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对他的折磨。确实,一个好心肠的人从来也不会想象到他的朋友可能诸事顺遂。远飞的鸽子总是使留在家里的鸽子担心。
格力磨从不安转为恐惧。他回顾了发生的全部事情:达尔大尼央给阿多斯的信,阿多斯见信后显得那样悲伤,接着是拉乌尔对阿多斯的看望,看望以后,阿多斯要他的勋章和他的礼服,再接着是觐见国王,觐见以后,阿多斯回来的时候满脸愁容,然后是父子间的交谈,交谈以后,阿多斯悲伤地拥抱了拉乌尔,拉乌尔也悲伤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最后是达尔大尼央咬着小胡子来到了,以后是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和达尔大尼央一同乘上华丽的四轮马车。这一切组成了一出十分清楚的五幕剧,特别是善于分析的格力磨是这样看的

首先,格力磨求助于采取果断的措施,他在他的主人留下来的紧身外衣里找那封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信。信还在那儿,里面写着:“亲爱的朋友,拉乌尔来问我,关于我们年轻的朋友在伦教逗留期间拉瓦利埃尔小姐的行为举动。我呢,我是一个可怜的火枪队队长,耳朵每天听腻了兵营里的和街头巷尾的谈论。如果我对拉乌尔说了我认为我知道的事情,那么那个可怜的孩子准会死的,可是,我是为国王服务的,我不能讲国王的事情。如果您的良心要您这样做,您就做吧!这件事情和您的关系比我大,和拉乌尔的关系几乎和您相同。”

格力磨使劲拔掉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如果他的头发更密些,也许他还会多拔一些。
“这是谜语的关键,”他说,“年轻姑娘干了一些荒唐的事情。别人谈到她和国王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们年轻的主人受骗了。他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伯爵先生曾经去找了国王,把他对国王的看法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国王。接着,国王派达尔大尼央来处理这件事情。啊!天主,”格力磨继续说,“伯爵先生回来的时候没有佩剑。”
这个发现使这个老好人的前额直淌汗。用不着花很久时间来推侧,他戴上帽子,直奔拉乌尔的住处。
自从路易丝走后,拉乌尔抑制住了他内心的痛苦,即使没有抑制住他的爱情。疯狂和反抗的心情把他带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他被迫向这条道路看去,一眼就看到他的父亲成了国王抵制的目标,因为是阿多斯首先迎向这种抵制。
这时候,同情心使他头脑清醒起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确切地记起阿多斯种种的神秘迹象,以及达尔大尼央的突然的来访。一个国王和一个臣民之间的冲突的全部后果,出现在他的惊恐的眼睛前面。
达尔大尼央在值班,也就是说,给钉牢在他的岗位上,自然不会是为了喜欢见到阿多斯而上阿多斯家里来的。他来是要对他讲某件事。这件事在目前这样艰难的形势下,准是一件不幸的事或者是一件危险的事。拉乌尔想到自己的自私,想到因为自己的爱情而忘记了他的父亲,想到自己归根到底是在寻求幻想和绝望的乐趣,他不禁发抖了。而在这时候,也许最重要的是击退正在对阿多斯逼近的攻击。
这个想法使他气得跳了起来。他佩上剑,首先向他父亲的住处跑去。在半路上他撞到了格力磨身上,格力磨也怀着急于弄清真相的愿望从对面的方向跑过来。这两个人紧紧拥抱,他们两人都处在他们的想象力绘出的抛物线的同一个点上。
“格力磨!”拉乌尔叫起来。
“拉乌尔先生,”格力磨也叫道。
“伯爵先生好吗?”
“你见到他了?”
“没有,他在哪儿?”
“我正在找他。”
“达尔大尼央先生呢?”
“和他一同出去的。”
“什么时候?”
“你离开后十分钟。”
“他们是怎样走的?”
“乘四轮马车。”
“他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口”
“我父亲带着钱吗?”
“没有。”
“剑呢?”
“没有。”
“格力磨!”
“拉乌尔先生!”
“我想达尔大尼央先生来,是为了……”
“为了逮捕伯爵先生,是不是?”
“是的,格力磨。”
“我可以发誓是这么回事!”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沿河马路。”
“去巴士底狱?”
“啊!我的天主是的。”
“快,我们跑去!”
“好,我们跑去!”
“可是去哪儿呢?”拉乌尔突然沮丧地说。
“我们上达尔大尼央先生那儿,也许能知道一些情况。”
“不,如果别人在我父亲家里瞒着我什么,那么在任何地方都会瞒我的。我们去……啊!我的天主!我今天真是发疯了,我的好格力磨。”
“什么?”
“我忘记了杜·瓦隆先生。”
“波尔朵斯先生?”
“他一直在等着我!天哪!我不是对你说吗,我真是发疯了。”
“他在等您,在什么地方?”
“在凡森最小兄弟会修道院。”
  “啊!我的天主!……幸好就在巴士底狱旁边。”
  “我们快去吧!”
  “先生,我叫人去把马鞍装上。”
  “好的,我的朋友,快去。”

第二〇五章 波尔朵斯如何没有弄清情况就信服了

这位可尊敬的波尔朵斯,一向忠实于古老的骑士制度的规则,他决定等候圣埃尼昂先生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因为圣埃尼昂先生没有来,因为拉乌尔忘记通知他的助手,因为等待得越久,越觉得难熬,波尔朵斯就叫守门的卫士拿来几瓶好酒和一大块肉,至少能不时开瓶酒喝和吃吃东西来消磨时间。拉乌尔由格力磨陪伴快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也就是说酒和肉全没有了。
波尔朵斯看见路上急急忙忙驰来的这两个骑马的人,他不再怀疑这就是他在等的人了,便立刻从他原来懒洋洋地坐着的草地上站起来,开始活动膝盖和手腕,同时说道:
“这就叫做好习惯!这个家伙总算来了。如果我刚才走了,他找不到人,他就占上风了。”
接着,他摆出一副威风察凛、神气活现的架势,腰部有力地一扭,高大的身材向后一仰,胸部挺得高高的。但是,他看见的不是圣埃尼昂,而是拉乌尔,拉乌尔做着绝望的手势,大声喊叫着向他奔过来:
“啊!亲爱的朋友,啊!对不起,啊,我太不幸啦!”
“拉乌尔!”波尔朵斯十分吃惊地叫道。
“您不责怪我吗?”拉乌尔走过来一面拥抱波尔朵斯一面大声说。
“我?为什么要责怪您呢?”
“因为我把您忘记掉了。不过,您瞧,我搞得晕头转向啦。”
“呵!”
“但愿您知道就好了,我的朋友!”
“您杀死他了?”
“谁呀?”
“德·圣埃尼昂。”
“天哪!是关系到圣埃尼昂。”
“还有什么事?”
“还有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此刻大概被逮捕了。”
波尔朵斯做了一个动作,猛得好象会把一座城墙推倒一样。
“给逮捕了……被谁?”
“被达尔大尼央!”
“这不可能!”波尔朵斯说。
“可是这是事实,”拉乌尔回答说。
波尔朵斯向格力踏转过身来,象是需要再有一个人证实一样,格力磨点了点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波尔朵斯问。
“多半带到巴士底狱去了。”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的?”
“在路上,我们问了些人,他们看见有辆四轮马车驶过,还有些人曾经看到马车驶进了巴士底狱。”
“啊!啊!”波尔朵斯低声说。他走了两步。
“您决定怎么办?”拉乌尔问。
“我吗?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不过我不愿意阿多斯待在巴士底狱里。”
拉乌尔走近可尊敬的波尔朵斯。
“您知道不知道这是根据国王的命令把他逮捕的?”
波尔朵斯望着年轻人,好象在对他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无声的语言对拉乌尔说来是那样有说服力,他就不再多问了。他又骑上了马。波尔朵斯在格力磨的帮助下,也跨上了马。
“我们去订我们的计划,”拉乌尔说。
“是的,”波尔朵斯回答说,“我们的计划,是这样,让我们把它订出来。”
拉乌尔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站住了。
“您怎么啦?,波尔朵斯问道,“怕了吗?”
“不,是由于无能为力!就我们三个人,能夸口去攻打巴士底狱吗?”
“啊,如果达尔大尼央在这儿,”波尔朵斯回答说,“我不说不能。”
拉乌尔看到由于天真而产生的这种英勇的信心,心里说不出的钦佩。这都是一些著名的人物,他们三四个人,就会去袭击军队或者攻打城堡!这些人使死神都害怕,他们历经风波,活了整整一个时代,还比最健壮的年轻人强壮有力。
“先生,”他对波尔朵斯说,“您刚才倒使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一定要去见见达尔大尼央先生。”
“应该这样。”
“他在把我的父亲送到巴士底狱以后,肯定已经回到家里去了。”
“我们先去巴士底狱打听一下消息,”格力磨说,他不大吭声,但是说出来的话总很有道理。
他们于是赶快来到监狱前面。好象天主把那些碰巧的机会赐给那些意志坚强的人一样,由于这样的机会,格力磨突然看见那辆四轮马车绕过了吊桥的大门。这正是我们已经见到过的达尔大尼央从国王那儿回来的时候。
拉乌尔催马过去想赶上那辆四轮马车,看看马车里面是些什么人,但是没有看到。几匹马已经在这座大门的另一边停住,大门关上了,一个站岗的王室卫士用火枪碰了碰拉乌尔骑的那匹马的鼻子。
拉乌尔转过身去,他很高兴地知道了这正是刚才关过他父亲的四轮马车。
“我们找到它了,”格力磨说。
“稍稍等一下,我们肯定它会出来,对不对,我的朋友?”
“除非达尔大尼央也给抓起来了,”波尔朵斯说,“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
拉乌尔没有回答。一切都可能发生。他向格力磨建议把马带到让-波西尔小街,这样就不大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自己眼力好,监视着达尔大尼央和那辆四轮马车出来。
这是一个好主意。果然,不到二十分钟,门又打开了,马车出来了。一阵眼花,拉乌尔没有能看清楚车内坐着哪些人。格力磨起誓说他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人。波尔朵斯看看拉乌尔,又看看格力磨,希望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很明显,”格力磨说,“如果伯爵先生在这辆马车里面,那就是别人让他恢复自由了,或者带他去另一座监狱。”
“我们看它走哪条路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波尔朵斯说。
“如果让他恢复自由了,”格力磨说,“就会送他回家去。”
“这倒是真的,”波尔朵斯说。
“四轮马车没有向那条路走,”拉乌尔说。
果然,那几匹马刚刚在圣安东尼城郊那儿消失了。
“快跑,”波尔朵斯说,“我们到大路上去袭击四轮马车,我们要阿多斯快逃。”
“造反了!”拉乌尔低声说。
波尔朵斯第二次对拉乌尔看了一眼,和第一眼完全一样。拉乌尔勒紧他的坐骑的胁部,作为回答。
仅仅一会儿工夫,三个骑马的人就追上了四轮马车,紧紧踉在后面,离得那样近,马呼出来的气息都润湿了前面马车的车厢。
达尔大尼央一直是很警觉的,他听到了马的奔跑声。就在这时候,拉乌尔对波尔朵斯说要超越四轮马车,好看清楚是谁陪伴着阿多斯。波尔朵斯照做了,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皮帘子放下来了。
拉乌尔又急又气。他刚才注意到阿多斯的同伴们的神秘的样子,他决定采取极端的手段。
在另一方面,达尔大尼央早就完全认出波尔朵斯来了,他从皮帘子下面同样也认出了拉乌尔。他把他观察到的结果告诉了伯爵。他们两人都想看看拉乌尔和波尔朵斯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他们果然这样做了。拉乌尔手持手枪,向马车的第一匹马冲过去,命令车夫停车。
波尔朵斯捉住了车夫,把他从座位上举起来。
格力磨已经抓牢停下的马车的车门。
拉乌尔张开胳膊,叫道:
“伯爵先生!伯爵先生!”
“哈,是您吗,拉乌尔?”阿多斯欣喜若狂地说。
“干得不坏!”达尔大尼央大笑着,也说道。
他们两人拥抱捉住了他们的年轻人和波尔朵斯。
“我的好波尔朵斯,了不起的朋友!”阿多斯叫道,“您总是老样子!”
“他依旧只有二十岁!”达尔大尼央说,“太妙了,波尔朵斯!”
“天哪!”波尔朵斯有些糊涂了,回答说,“我们以为别人把您逮捕了。”
“其实是,”阿多斯说,“仅仅坐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四轮马车兜兜风。”
“从巴士底狱开始,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了,”拉乌尔用又是怀疑又是责怪的口气说。
“我们上那儿去和那个好客的贝兹莫先生一同吃了晚饭。您还记得贝兹莫吗,波尔朵斯?”
“当然罗!记得很清楚。”
“我们在那儿见到阿拉密斯了。”
“是在巴士底狱吗?”
“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啊!”波尔朵斯喘了一口气。
“他对我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情。”
“谢谢!”
“伯爵先生上哪儿去?”格力磨问,他的主人刚才己经用一个微笑奖赏过他了。
“我们回布卢瓦家里去。”
“就这样去吗个?……一直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没有一件行李?”
“啊!老天爷!拉乌尔也许会负责把我的行李寄送去的;而且,如果他回到我那儿去的话,他会自己给我带来的。”
“要是在巴黎他不再有什么事,”达尔大尼央说,他的眼光坚定有力,象钢刀一样锐利,象他内心一样痛苦,因为他触痛了可怜的年轻人的伤口,“他还是跟您一起去的好,阿多斯。”
“在巴黎我没有什么事了,”拉乌尔说。
“那么我们走吧,,阿多斯立刻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呢?”
“我吗,我只陪阿多斯到城门口,然后和波尔朵斯回来。”
“很好,”波尔朵斯说。
“来,我的儿子,”伯爵温柔地用手臂围住拉乌尔的脖子,把他拉到马车里,一直拥抱着他。“格万磨,”伯爵继续说,“你悄悄地带着你的马和杜·瓦隆先生的马回巴黎去,因为拉乌尔和我,我们在这儿上马,把四轮马车让给这两位先生坐着回巴黎,然后,你一回到家里,就把我的衣服和我的信件理出来,全部寄送到我们那儿去。”
“可是,”拉乌尔想法使伯爵说话,他提醒说,“等到您回到巴黎的时候,您没有衣服,没有用品,什么也没有了,那会很不方便的。”
“拉乌尔,我想,从现在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会回巴黎的。最近我们在这儿的逗留不会鼓励我以后再来这儿啦!”
拉乌尔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阿多斯走下四轮马车,骑上了原来是波尔朵斯骑的马,这匹马换了一个人骑,显得好象十分高兴。
大家拥抱,握手,说了许许多多表示永恒的友谊的话。波尔朵斯答应一有空闲就上阿多斯那儿去待一个月。达尔大尼央答应要好好利用他的第一次假期,然后,他最后一次拥抱了拉乌尔,同时说道:
“我的孩子,我将给你写信。”
达尔大尼央的这句话里包含了所有的意思,因为他是从来也不写信的。拉乌尔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离开了火枪手的怀抱,上路了。
达尔大尼央回到马车里波尔朵斯身边。
“好呀,”他说,“亲爱的朋友,这一天过得多好呀!”
“是啊,”波尔朵斯说。
“您大概太累啦?”
“不太累。不过我要早点睡觉,好应付明天的事”
“干什么?”
“没什么!为了完成我已经开始的事情。”
“我的朋友,您使得我全身发抖。我看到您是这样胆战心惊。见鬼,您做了什么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做完?”
“您听着,拉乌尔没有和人斗剑。应该是我斗,我!”
“和谁?……和国王?”
“怎么,和国王?”波尔朵斯惊愕地说。
“是的,大孩子,和国王!”
“我对您肯定地说,这是和圣埃尼昂先生斗剑。”
“这便是我想对您说的话。您和这位绅士斗剑,就是对着国王拔出剑来。”
“啊!”波尔朵斯睁大了眼睛,说,“您肯定是这样吗?”
“那当然!”
“那么,怎样安排呢?”
“我们设法去好好吃顿晚饭,波尔朵斯。火枪队队长的饭桌总是令人舒服的。您会在那儿见到漂亮的圣埃尼昂,您会为他的健康举杯。”
“我吗?”波尔朵斯恐怖地大声说。
“怎么!”达尔大尼央说,“您拒绝举杯祝国王的健康吗?”
“见鬼!我没有对您说到国王,我对您说的是圣埃尼昂先生。”
“可是,我对您再说一遍,这是一回事。”
“啊……那就很好,”波尔朵斯服了。
“您明白了吧,是不是?”
“没有明白,”波尔多斯说,“不过这无关紧要。”
“对,这无关紧要,”达尔大尼央应声说,“我们去吃完饭吧,波尔多斯。”

第二〇六章 贝兹莫先生的团体

我们都没有忘记,达尔大尼央和德·拉费尔伯爵走出巴士底狱的时候,留下阿拉密斯和贝兹莫单独在一起。
贝兹莫一点没有觉察到在他的两位客人走掉后,因为他们不在,谈话就很难继续下去了。他认为饭后喝的酒,巴士底狱的这种酒是极好的,他认为饭后喝的酒是一种振奋剂,足以使得一个正直的人开口讲话。他不大熟悉主教大人,主教从来没有比在饭后更叫人不可捉摸的了。但是主教大人非常熟悉贝兹莫先生,这时他计算着怎么用对贝兹莫行之有效的方法使这个典狱长说话。
谈话在表面上看还是热烈的,实际上是有气无力,因为贝兹莫不仅仅是几乎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而且讲的都是监禁阿多斯的那件怪事,以及紧接着来的释放他的那道命令。
此外,贝兹莫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两道命令,逮捕的命令和释放的命令,都是出自国王之手。国王只有在发生一些重大的事件的时候才肯费神写这样的命令。这一切对贝兹莫来说是非常有趣、尤其是非常难理解的事;可是阿拉密斯呢,他却完全清楚,阿拉密斯不象典狱长那样,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
还有,阿拉密斯不轻易离开自己待的地方,他还没有对贝兹莫先生说过,他是为了什么事才上这儿来的。
于是,在贝兹莫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阿拉密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您在巴士底狱,除了我有幸前来拜访您两三次的时候参加过的消遣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消遗了吗?”
这句问话是这样突如其来,典狱长就象一面突然受到与风向相反的推动力的风信旗一样。
“消遣?”他说,“可是我一直在进行消遣呀,大人。”
“啊!那好极了!什么消遣呢?”
“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一些拜访吧?”
“拜访?不。拜访在巴士底狱是不常有的。”
“怎么,拜访很少吗?”
“非常少。”
“甚至您的团体里的那些人。”
“您说的我的团体是指的什么?……我的犯人吗?”
‘啊,不是:您的犯人!……我知道是您去拜访他们,而不是他们来拜访您。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您的那个团体,就是指您作为其中一分子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盯住了阿拉密斯望着,然后,好象他一刹那间想到的那件事是不可能的一样,他说道:
“啊,现在和我来往的人少得可怜。如果我一定要向您说老实话,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通常,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待在巴士底狱是又凄凉又乏味。至于对夫人们来说,这永远是某种可怕的事,我要费尽唇舌,安慰她们,才能使她们上我这儿来。确实,这些可怜的女人,看到那些朋森森的主塔,想到里面住着可怜的犯人,她们怎么能不发抖呢?”
贝兹莫的眼睛注视着阿拉密斯的脸的时间越久,这位好心的典狱长的舌头越来越变得僵硬,最后完全不能动弹了。
“不,不明白,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您不明自……我不是想说一般的团体,而是想说特别的团体,总之,是您参加在里面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几乎让正要放到嘴边的、倒满房香葡萄酒的杯子落到地上。
“参加?”他说,“参加?”
“当然罗,参加,”阿拉密斯用非常沉着的态度又说了一遍,“难道您不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秘密的?”
“秘密的或者神秘的。”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
“喏,您别否认了。”
“可是请您相信……”
“我相信我所知道的。”
“我可以对您发誓!……”
“听我说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是,您说不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必然是正确的,而另一个肯定是错误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了。”
“好,”贝兹莫说,“好。”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喝您的麝香葡萄酒吧,”阿拉密斯说,“见鬼,您神情很惊慌。”
“不,一点儿也不。”
“那么喝酒呀。”
贝兹莫喝了,不过他咽呛了。
“那好,”阿拉密斯又说,“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秘密的、神秘的团体,随便您怎样说,形容语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如同我想指明的那样的团体,那么,您就不会懂得我要说的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就是这样。”
“啊!您可以放心,我什么也不会懂的。”
“那就太好了。”
“请您试试看。”
“这就是我要做的。如果,相反地,您是这个团体的一个成员,您将立即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您问吧,”贝兹莫全身额抖地继续说。
“因为,您会同意,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始终毫无表情地说,“很明显,一个人如果不约束自己为团体做一些小小的事情,那他能参如这个团体吗,他能享受团体提供给参加者的好处吗?”
“的确,”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
“那么,”阿拉密斯又说,“在我对您说的那个团体里,看来,您没有参加……”
“对不起,”贝兹莫说,“我不愿意说得绝对……”
“这儿有一张所有参加团体的典狱长和监狱官订的保证书。”
贝兹莫脸色变得很苍白。
“这张保证书,”阿拉密斯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就在这儿。”
贝兹莫站了起来,说不出地激动。
“说下去,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他说,“说下去。”
阿拉密斯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背诵下面的一段话,他的嗓音就象在念一本书:
“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
他停下不读了。纵兹莫因为脸色发白,全身颜抖,看上去叫人可怜。
“这是不是保证书的原文?”阿拉密斯平静地问。
“大人!……”贝兹莫叫道。
“好呀!我想,您开始明白了吧?”
“大人,”贝兹莫大声说,“您不要这样戏弄我的可怜的心情,如果您怀着恶意要从我嘴里套出我的部门里的小小的秘密,那在您眼里我真算不上什么东西了。”
“啊!不是这样,您搞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想得到的不是您的部门的小小的秘密,而是您内心的秘密。”
“那好吧,我的内心的秘密,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请您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它很不寻常。”
“它是不寻常,我亲爱的先生”坚定的阿拉密斯继续说,“如果您参加了这个团体的话,可是,它也非常正常,如果您不受保证书的约束,只对国王负责。”
“是的,先生是的理我只服从国王。好天主!您说说看,一个法国贵族如果不服从国王,那他服从谁呢?”
阿拉密斯不为所动,但是他的声音很温和。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对一个法国贵族来说,对一个法国的高级神职人员来说,听见一位象您这样优秀的人物如此光明正大地表白自己,真叫人高兴,而且在听到您这样说以后,我也只能相信您啦。”
“先生,难道您原来不相信吗?”
“我吗?不,不。”
“那么,您现在不再怀疑啦?”
“先生,”阿拉密斯严肃地说,“我不再怀疑一位象您这样的人会对他所自愿效忠的主人们不尽心效力的。”
“主人们?”贝兹莫大声嚷道。
“我是说主人们。”
“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还在说笑话,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有好几个主人的处境要比只有一个主人困难得多了,可是这种困境是由您造成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跟我可没有关系。”
  “那当然没有关系,”比任何时候都更尴尬的可怜的典狱长回答说。“可是您在干什么?您站起来了?”
  “当然。”
“您要走?”
“我是要走。”
“可是您对我太见外了,大人!”
“我,见外?您从哪方面看到的?”
“那么,您发过誓要让我受罪吗?”
“不,我将会因此而深感遗憾。”
“那就请留下来吧。”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再没有什么事好做了,相反的,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应尽的义务。”
“这样晚了还有义务?”
“是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要了解,别人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对我说过:“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于是我来了!您不知道我想说的话,我回去对那些人说,他们错了,他们应该派我去别的地方。”
“什么?您是……”贝兹莫带着几乎是恐惧的神情望着阿拉密斯,大声说道。
“参加了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阿拉密斯声音不变地说。
但是,这句话尽管说得十分温和,对可怜的典狱长来说,却象是一声响雷。贝兹奠的脸变得煞自,在他看来,阿拉密斯的漂亮的双眼好象两道火剑,一直刺进他的心底。
“听忏悔的神父生”他低声说,“您,大人,是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我是的;可是我们没有什么事要一起澄清的,既然您没有参加这个团体。”
“大人……”
“我明白,因为没有参加,所以您拒绝服从他们的命令。”
“大人,我请您能赏脸听我说,”贝兹莫说道。
“为什么?”
“大人我没有说我不是修会的一员……”
“啊!啊!”
“我没有说我拒绝服从。”
“刚才发生的事非常象抗命不从,贝兹莫先生。”
“啊!不,大人,不;我只不过想弄清楚……”
“您要弄清楚什么?”阿拉密斯带着极其蔑视的神情问道。
“没有什么,大人。”
贝兹莫放低声音,在主教前面弯下身子。
“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受我的主人们的支配,”他说,“不过……”
“太好了!先生,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阿拉密斯重新坐到椅子上,向贝兹莫伸过酒杯去。贝兹莫因为手发抖,无论怎样都倒不满它。
“您刚才说:不过,”阿拉密斯说。
“不过,”可怜的人说,“没有得到通知,我根本没有料想到……”
  “《福音书》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只有天主知道时间。’修会的规定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我所希望的,您也应该一直是这样希望的。’您凭什么借口没有料想到听忏悔的神父会来呢,贝兹莫先生?”
“因为眼下在巴士底狱里没有一个生病的犯人。”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您知道什么?”他说。
“可是,我好象……”
“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仰躺在扶手椅上,说道,“您的仆人来了,要和您说话。”
确实,在这个时候,贝兹莫的仆人出现在门口。
“有什么事?”贝兹莫赶忙问。
“典狱长先生,”仆人说,“有人给您带来狱医的报告。”
阿拉密斯用他明亮坚定的目光望着贝兹莫。
“好的,叫送信的人进来,”他说。
送信的人进来,行了礼,送上报告。
贝兹莫看了一下,抬起了头,惊讶地说:
“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病了!”
“您刚才怎么说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不是说在您的府邸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健康吗?”阿拉密斯随随便便地说。
他喝了一口麝香葡萄酒,同时不停地望着贝兹莫。典狱长对送信的人点了点头,送信的人出去了。
“我相信,”他一直都在哆嗦,说道,“在保证书里说过:‘由于囚犯的请求,’对吗?”
“是的,是有这一句,”阿拉密斯回答说,“可是,您看看别人请求您什么来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这时候,有一个狱官把头探进半开的门缝里。
“又有什么事?”贝兹莫叫起来。“连十分钟的安静都不能给我?”
“典狱长先生,”狱官说,“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的病人要他的看守向您要求请一位听忏悔的神父去他那儿。”
贝兹莫差一点儿向后倒下去。
阿拉密斯不屑使他放下心来,正象他原来不屑恐吓他一样。
“应该怎样回答呢?”贝兹莫问。
“可是,您打算怎么办呢,”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回答说,“这是您的事,我不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您对犯人说,”贝兹莫连忙说,“他的要求会得到同意的。”
狱官走出去了。
“啊!大人,大人!”贝兹莫喃喃地说,“我怎么会猜想到呢?……我怎么会预料到呢?”
“谁对您说过要您猜想的?谁请求您预料的?”阿拉密斯轻蔑地回答说,“修会猜想到了,修会知道了,修会预料到了,这还不够吗?”
“您要下什么命令?”贝兹莫又问。
“我吗?没有什么。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教士,一个普通的听忏侮的神父。您命令我去看病人吗?”
“啊!大人,我不是命令您,我是请求您。”
“好的。那就领我去吧。”

第二〇七章 犯人

自从阿拉密斯奇怪地变成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以后,贝兹莫不再是原来的贝兹莫了。
在这以前,对于可敬的典狱长来说,阿拉密斯是一个他应该尊敬的高级教士,一个他应该感激的朋友,可是,从刚才对他揭示的使他心烦意乱的那番话以后,他成了一个下属,阿拉密斯成了一个首领。
他亲自点亮了一盏手提灯,叫来一个看守,然后,转身对阿拉密斯说:
“听候大人的吩咐。”
阿拉密斯只是点点头,意思是说。“好的!”同时又挥了下手,意思是说:“您先走!”贝兹莫在前面走了,阿拉密斯跟在后面。
夜色晴朗,繁星密布,平台的石板地上响起了三个人的脚步声。看守腰带上挂着的钥匙的叮当声,塔楼上的每层楼都听得见,仿佛在提醒犯人,自由是在他们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以说,贝兹莫身上发生的变化连犯人也有点儿数了。就是这个看守,在阿拉密斯第一次访问的时候,显得那样好奇,长短问个不停,现在不仅一句话不说,而且面无表情,一直低着脑袋,好象害怕张开耳朵会听见什么似的。
他们就这样地走到贝尔托迪埃尔塔楼的下面,一声不响地走上了三层楼。他们走得很慢,因为贝兹莫虽然听从了命令,可是他显得一点儿也不起劲。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门口,看守用不着再找钥匙,他已经预备好了。门打开了。
贝兹莫打算走进犯人的牢房,但是在门口给拦住了。
“没有规定说典狱长能听犯人的忏悔,”阿拉密斯说。
贝兹莫弯弯身子,让阿拉密斯过去,阿拉密斯拿过看守手上的手提灯,走丁进去,接着,他做了一个手势,要别人在他后面把门关上。
他站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贝兹莫和看守有没有走开,接着,他听到声音越来越轻,肯定他们已经离开塔楼,于是把手提灯放在桌子上,向四周张望。
那儿有一张绿哗叽铺的床,它和巴士底狱里的其他的床完全一样,只不过比较新一些,挂着宽大的、半开的床帏。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我们以前已经把阿拉密斯带到他这儿来过了。
依照监狱里的惯例,囚犯是不能照亮的。可是这个犯人有蜡烛。他大概在熄灯时间已经把蜡烛熄掉了。这个犯人享有在熄灯时间以前点亮儿的这种少有的特权,可见他受到了多大的优待。
在这张床旁边是一张高大的皮扶手椅,椅腿是弯曲的,上面放着一些崭新的衣服。一张小桌子,桌于上没有笔,没有书,没有纸,没有墨水,令人伤心地给摆在窗子旁边。好几只碟子,还是满满的,说明了这个犯人几乎没有碰他这顿饭菜。
阿拉密斯看到床上躺着的年轻人,他的两条胳膊半遮住脸。
有人进来也没有稍许改变他一下姿势。他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睡着了。阿拉密斯就着手提灯点亮了蜡烛,轻轻地推开扶手椅,怀着又好奇又尊敬的心情,走到床面前。
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
“您来找我做什么?”他问道。
“您不是想要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吗?”
“是的。”
“是因为您病了?”
“是的。”
“病得很重吗?”
年轻人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阿拉密斯,说:
“谢谢您。”
接着,沉默了片刻,他又说:
“我曾经见过您。”
阿拉密斯鞠了一个躬。毫无疑问,犯人刚才观察到了在瓦纳主教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冷静、狡猾、专横的性格特点,这使得处在这种境地的年轻人不大能放心,于是,他又说了一句:
“我好些了。”
“是吗?”阿拉密斯问。
“是的,好些了,我看,我不再需要一位听忏海的神父了。”
“也不需要您在您的面包里发现的条子上告诉您的苦衣①了吗?”

① 苦衣是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年轻人全身颤抖起来,可是,没有等他回答或者否认,阿拉密斯就接着说下去:
“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教士,您在等待他告诉您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年轻人又躺到枕头上,“那就不一样了;我听您说。”
阿拉密斯更加注意地望他,对这种单纯自在的庄严的神情感到十分吃惊,只有天主才能将这种神情注进一个人的鲜血和心里,使他在脸上表现出来。
“先生,请坐,”犯人说。
阿拉密斯弯弯腰,坐了下来。
“您在巴士底狱觉得怎么样?”主教问。
“非常好。”
“您不感到痛苦吗?”
“不。”
“您一点也不懊侮吗?”
“不。”
“不悔恨失去自由?”
“您称做自由的是什么呢,先生?,犯人用一个准备战斗的人的口气问道。
“我称做自由的,是鲜花,空气,日光,繁星,您能用您的二十岁人的健壮有力的双腿四处奔跑的幸福。”
年轻人微笑了,很难说清楚他是听天由命了呢,还是表示轻蔑。
“请您看,”他说,“我在这只日本花瓶里放了两朵玫瑰花,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是我昨天晚上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摘来的,当时还是花骨朵,今天早上它们开了,在我的眼前打开了它们鲜红的花萼,花瓣分开,于是珍藏着的芳香散布出来,我的房间充满了香气。您看这两朵玫瑰花,它们比其它的玫瑰花美丽,而玫瑰花又是花中最美丽的。既然我有了最美丽的花,您为什么还要我希望得到其他的花呢?”
阿拉密斯惊讶地望着年轻人。
“如果鲜花就是自由,”囚徒又忧伤地说,“那我有自由,因为我有鲜花。”
“啊!可是空气呢!”阿拉密斯嚷道,“空气对生命是那样必不可少!”
“对的,先生,倩您走到窗口,”犯人继续说,“它是打开的。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风卷动着一团团的冰块,火焰、温和的雾气或者柔和的微风。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靠着椅背,胳膊绕过支住我的窗杆,空气拂着我的脸,这时候,我就想象自已是在空中游泳。”
阿拉密斯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日光吗?”他又说下去,“我有比日光更好的东西,我有太阳,每天来看望我的一位朋友,他既没有典狱长的许可,也没有看守的陪同。他从窗子进来,他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开始,划出一个很大很长的四方形,然后一直浸蚀到我的床帏的流苏。这个发亮的四方形从上午十点到中午,越来越大,下午一点到三点,渐渐缩小,它匆匆而来,这时好象很不情愿地离我而去。当它的最后一道光辉消失的时候,我已经享受了它四个小时的照耀。这难道不够吗?我听说过有些在采石场采石的不幸的人,有些在矿里干活的工人,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阿拉密斯擦擦他的前额。
“至于繁星,是很好看,”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它们全都差不多,只是亮度和大小不一样罢了。我,我是受到优待的,因为如果您没有点燃这支蜡烛,您就能看见那顺我在您来以前从床上看到的美丽的星,它的光芒抚弄着我的眼睛。”
阿拉密斯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种可怕的哲理形成的辛酸的波涛淹没了,这样的哲理是被监禁的人的信仰。
“这就是鲜花,空气,日光和繁星。”年轻人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剩下的是散步了。难道我不是整天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散步吗,如果天气好的话?如果下雨,就在这儿散步;如果天热,就去凉快的地方,如果天冷,就在暖和的地方,冬天我有壁炉,所以很暖和。相信我,先生,”犯人用一种仍然带有一些辛酸的表情接着说,“人们为了我已经做了一个人所能希望、所能企求的一切事情。”
“人们,好吧!”阿拉穿斯抬起头说;“可是我看您把天主忘记了。”
“我确实忘记了天主,”犯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但是,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呢?何必对犯人们谈到天主呢?”
阿拉密斯盯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望,年轻人露出不信神者的微笑,又象殉教者那样顺从。
“难道天主不在任何事物中存在吗?”他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
“还是说存在于一切事物的末尾吧,”犯人坚定地回答道。
“好啦!”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到开始时的话题吧。”
“我求之不得,”年轻人说。
“我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
“那好,您作为我的忏悔者,应该对我说真话。”
“我完全愿意对您说真话。”
“所有的犯人都犯了罪才进了监狱。您犯了什么罪呢?”
“在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您就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犯人说。
“但是那一次您和今天一样避而不答。”
“那您今天为什么认为我会回答您的问题呢?”
“因为我今天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那好,如果您想我对您说我犯了什么罪,那就向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内心对我有什么指责,我说我不是罪人。”
“有时候,在人间的大人物的眼里,有些人有罪,不仅仅是国为他们曾经犯了罪,而且是因为他们知道罪已经犯下了。”
犯人显出非常注意听的样子。
“是的,”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自我懂了;是的,您说得对,先生,非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大人物的眼里成了罪人。”
“啊!那么说您是有点儿知道啦?”阿拉密斯说,他觉得自己隐约看见的不是对方的弱点,而是产生弱点的原因。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年轻人回答说,“不过我有时候也思考,在那样的时刻我就对自己说……”
“您对自己说些什么?”
“我说,如果我要进一步思考的话,或者我会变成疯子,或者我将猜到许多事情。”
“那么后来呢?”阿拉密斯焦急地问。
“后来我不思考下去了。”
“您不思考下去啦?”
“是的,我的脑袋发涨,我的一些想法变得很优伤,我觉得烦恼不堪,我渴望……”
“渴望什么?”
“我一点儿不知道,因为我不愿意让自己去渴望我没有的那些东西,我对我己经有的很满意了。”
“您害怕死吗?”阿拉密斯略徽有些不安地问。
“是的,”年轻人微笑着说。
阿拉密斯在这种微笑里感到一股寒气,他哆嗦了一下,大声说道:
“啊!既然您害怕死,那您在这方面知道的要比您所说的要多了。”
“但是您,”犯人回答说,“您要我说请求见您,当我请求见您的时候,您上这儿来了,同时向我保证要对我揭露许许多多秘密的事情,怎么现在您不说话,反而我在说呢?既然我们都戴着面具,要么两个人都戴下去,要么一同拿下来。”
阿拉密斯感到了这句话的力量,也感到了它的正确性。
“我不是在和一个普通的人打交道,”他心里想,“哦,您有雄心吗?”他高声问道,没有让这个囚犯对这样的转变有一个思想准备。
“雄心,什么是雄心?”年轻人问。
“这就是,”阿拉密斯回答道,“一种推动人去渴望得到比他有的更多的东西。”
“我说过我是心满意足的,先生,但是我可能弄错了。我不了解雄心是什么,不过我可能有。请启发一下我吧,我求之不得。”
“一个有雄心的人,”阿拉密斯说,“就是妄想得到超出他目前状况的东西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妄想得到超出我目前状况的东西,”年轻人很有自信地说,这样的态度又一次使瓦纳主教不禁哆嗦起来。
他不说话了。但是,看到这个囚徒发着火光的眼睛,起皱的前额,在深思的神态,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不是静默而是别的。这种静默给阿拉密斯打破了。
“从我见到您以来您是第一次对我说谎,”他说。
“说谎?”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道,他的声调,他的眼睛闪出的光芒,使得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想说的是,”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说道,“您对我隐瞒了您所知道的有关您童年的情况。”
“一个人的秘密是属于他自己的,先生!”犯人说,“不是属于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的。”
“这是对的,”阿拉密斯说,他的身子比刚才弯得更低了,“这是对的,请原凉,不过现在我对您来说还是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吗?我请求您回答我,大人!”
这个称呼使得犯人感到微微不安;但是他对别人给他这样的称呼并不显得吃惊。
“我不认识您,先生,”他说。
“啊!如果我胆敢的话,我要握住您的手亲吻。”
年轻人做了一个动作,就象要把手伸给阿拉密斯一样,但是,他的眼睛发出的光芒在眼皮边消失了,他的冰凉的手不信任地缩了回来。
“吻一个犯人的手!”他摇着头说,“那又何必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说,”阿拉密斯问道,“您在这儿觉得很好?为什么您要对我说您什么也不向往?最后,为什么您要对我这样说,不让我对您说真心话?”
年轻人的眼里第三次出现了那同样的光芒,可是和前两次一样,什么效果也没有,就消失了。
“您不相信我吗?”阿拉密斯说。
“先生,这从何说起呢?”
“啊!道理非常简单,就是,如果您知道您应该知道的事情,您就应该不相信任何人。”
“那么,我不相信您,您就不必惊奇了,因为您怀疑我知道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阿拉密斯对这样有力的反抗说不出的钦佩。
“啊!大人,您使我深感失望!”他用拳头敲着扶手椅,大声说道。
“我,我不了解您呀,先生。”
“那么,您设法了解我吧。”
犯人盯住阿拉密斯望着。
“有时候,”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我似乎觉得我寻找的那个人就在我眼前……接着……”
“接着……这个人就不见了,是不是?”囚犯微笑着说,“太好了!”
阿拉密斯站了起来。
“无疑地,”他说,“我对一个象您这样不信任我的人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我呢,”犯人用同样的语气说,“对不愿意懂得一个犯人应该怀疑一切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甚至不相信他的老朋友?”阿拉密斯说,“啊!这太谨慎了,大人!”
“我的老朋友?您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吗,您?”
“瞧,”阿拉密斯说,“难道您不再记得起从前,在您度过童年的村子里曾经见过的一切吗?……”
“您知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宇?”犯人问道。
“大人,叫诺瓦西-勒塞克,”阿拉密斯很有把握地回答。
“请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说,他脸上的神情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诺,大人,”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一心继续玩这样的把戏,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上这儿来是想告诉您许多事情的,这是真的,可是应该让我看到这些事情,在您那方面,是不是渴望了解它们。在说话以前,在讲出那些非常重要所以我一直隐藏在心里的事情以前,应该承认,我需要一点儿帮助,即使它并不真诚,我需要一点儿同情,即使它并不坦率。您把您自己关在所谓的一无所知里,这使我无法动一动……啊!不是为了您自以为的理由,因为,不管您多么一无所知,或者不管您装做是多么无动于衷,您依然是您,大人,任凭什么,您要明白,都不会使您变成不是您。”
“我答应您耐心听您说,”犯人回答说,“不过,我好象有权利向您重复这个我已经对您提出过的间题:您是谁?”
“您记得不记得十五年或许十八年以前,在诺瓦西-勒塞克看见过一个骑马的人?他是和一位夫人一起来的,那位夫人穿的是普通的黑绸衣服,头发上系着火红色的饰带。”
“记得,”年轻人说,“有一次我问这位骑马的人的姓名,别人对我说,他叫德·埃尔布莱神父。这位神父的神态非常象军人,我十分惊奇,别人回答我说对这一点丝毫也不用惊奇,因为他曾经做过路易十三国王的火枪手。”
“是的,”阿拉密斯说,“这个从前的火枪手,后来的神父,再后来的瓦纳主教,今天的您的听忏悔的神父,就是我!”
“我知道。我已经认出您来了。”
“那好,大人,如果您知道了这些,那我应该补充一件您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这个火枪手,这个神父,这个主教,这个听忏悔的神父来到这儿,如果今天晚上被国王知道了,那么,明天,这个冒着一切危险到您身边来的人,将要在一间比您的牢房还要阴暗还要偏僻的牢房里看见刽子手的斧头发亮。”
年轻人听到这几句特别加强语气的话,从床上挺直身子,他的越来越充满热望的眼光凝视着阿拉密斯。
仔细观看的结果就是这个犯人仿佛产生了一点儿信任。
“是的,”他喃喃地说,“是的,我全都记起来了。您说到的那个女人有一次是和您来的,另外两次是和那个女人……”
他不再说下去了。
“和那个每个月都来看您的女人一起来的,对不对,大人?”
“对。”
“您知道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
从犯人的眼里好象快要冒出一道火光似的。
“我知道这是一位宫廷中的贵妇,”他说。
“您对这位夫人还记得十分清楚吗?”
“啊!我的记忆在这方面不会是十分模糊的,”年轻的犯人说,“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您,还有一位身穿黑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夫人,以后我又有两次看到她,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这四个人,还有我的教师和老佩隆内特,我的看守和典狱长,是仅有的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事实上,我也仅仅见过他们。”
“可是您已经在监狱里了呀?”
“如果我现在是在这儿的监狱里,相对来说,我以前在那儿是自由的,虽然我的自由受到很大的限制。一幢我不能走出去的房子,一座四周围着我无法越过的高墙的大花园,这便是我的住宅。您认识那座住宅,因为您到过那儿。尽管如此,我习惯了在这些高墙的范围当中生活,也从来没有想到要出去。所以,您知道,先生,我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就什么也不能想望,如果您要对我讲一件什么事情,您将不得不对我解释所有的事情。”
“我会这祥做的,大人,”阿拉密斯鞠着躬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那好,请先对我说说我的教师。”
“是一位好心的绅士,大人,更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既是您的肉体也是您的灵魂的导师。您有什么理由抱怨他吗?”
“啊,不!先生,完全相反,可是这位绅士常常对我说我的父母亲都已经死了,这位绅士是在说谎呢,还是讲的是事实?”
“他不得不服从别人给他的命令。”
“那他是在说谎了?”
“只在一点上说了谎。您的父亲是死了。”
“我的母亲呢?”
“她对您来说是死了。”
“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她活着,是不是?”
“是。”
“而我,”年轻人望着阿拉密斯,“我,我却被判处在监狱的黑暗中生活?”
“天哪!我相信是这样。”
“看来,”年轻人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泄露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的,一件巨大的秘密。”
“为了把一个象我这样的孩子关在巴士底狱里面,我的敌人应该是十分有权力的了。”
“他是十分有权力。”
“比我的母亲更有权力吗?”
“为什么您这么说?”
“因为我的母亲保护了我。”
阿拉密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比您的母亲更有权力,大人。”
“我的奶妈和那个绅士被带走了,使我和他们这样分离开了,对我的敌人来说,我或者他们是非常大的威胁吗?”
“是的,是一个威胁,您的敌人使绅士和奶妈失踪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威胁,”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
“失踪?”犯人问,“但是,他们是怎样失踪的呢?”
“用的是最妥当的方法,”阿拉密斯回答道,“他们死了。”
年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用一只发抖的手掠过他的面孔。
“是用的毒药?”他问。
“是用的毒药。”
犯人沉思了片刻。
“这两个无辜的人,”他又说,“我的仅有的支柱,在同一天里遭到杀害,我的敌人这样做,那他一定是极其残酷的人,或者是由于需要而迫不得已这样做,因为这个可敬的绅士和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在您的家庭中,需要是无情的,大人。因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一种需要也使我不得不告诉您这个绅士和这个奶妈都给杀害了。”
“啊!您告诉我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犯人皱着眉头说。
“怎么回事?”
“我早就怀疑到这一点了。”
“为什么?”
“我会告诉您的。”
这时候,年轻人支着两肘,凑近阿拉密斯的脸他的表情是那样庄严,那样克制,甚至满不在乎,使得主教觉得热情象电流一样,带着毁灭性的闪光,从他的沮丧的心升到了他的象钢铁一样坚硬的脑袋里。
“大人,说吧。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您说话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尽管我的生命算不了什么,我还是请求您作为您的生命的赎金接受它。”
“好的,,年轻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怀疑有人杀害了我的奶妈和我的老师的原因。”
“您一直称他为您的父亲。”
“是的,我称他为我的父亲,可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他的儿子。”
“谁让您这样猜想的?……”
“正和您一样,作为一个朋友,您对我太恭敬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我太恭敬了。”
“我,”阿拉密斯说,“我不打算把自己伪装起来。”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并没有注定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现在特别使我相信的,那就是人们很关心使我成为一个尽可能十全十美的骑士。在我身边的绅士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了我:数学,少量的几何,少量的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每天早上,我在一间低矮的教练厅里舞刀弄剑,在花园里骑马。嗯,有一天早上,那是在夏天,因为天非常热,我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睡着了。一直到那个时候,除掉我的教师对我的尊敬以外,没有人引起过我或者激起过我的怀疑。我象孩子一样,象小鸟一样,象树木一样,靠空气和阳光生活。我那时刚刚十五岁。”
“那么,那是八年以前的事情?”
“是的,差不多八年,我已经无法计算时间了。”
“请原谅,可是您的老师对您说些什么鼓励您工作呢?”
“他对我说,一个人应该在世界上为自己挣得一笔他诞生的时候天主拒绝给他的财产。他又说,我是一个孤儿,贫穷,微贱,我只能依靠自己,没有一个人过去和将来会关心我这个人。我待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因为剑术课而疲累不堪,我睡着了。我的老师在二楼他的房间里,正在我的上面。突然,我听见好象我的老师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叫喊声。接着,他呼唤道‘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他呼唤的是我的奶妈。”
“是的,我知道,”阿拉密斯说,“说下去,大人,说下去。”
“她肯定是在花园里,因为我的老师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我站起来,看到他不安我很担心。他打开前厅通向花园的门,嘴里一直喊着:‘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低矮的教练厅的窗子面向院子,都关闭着,但是,我从百叶窗的缝里看到我的老师走近几乎就在他的工作室的窗下的一口大井。他向石井栏俯下身去,朝井里望,一面又发出一声叫喊,一面做出一些惊慌失措的手势。从我待的地方我不但能看见,而且能够听见。我见到了,我也听到了。”
“说下去,大人,我请求您,”阿拉密斯说。
“听到我的老师的叫喊声,佩隆内特夫人奔了过来。他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迅速地把她往石井栏那边拉,然后,他和她一同向井底弯下身子,他对她说:
“‘看呀,看呀,多么不幸啊!’
“‘好啦,好啦,您冷静一下,’佩隆内特夫人说,‘怎么回事?’
“‘这封信,’我的老师喊道,‘您看到这封信吗?’
“他向井底伸出手去。
“‘什么信呀?’奶妈问。
“‘您在那里面看到的这封信,是王后最近的一封信。’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哆嗦起来。我的老师,我当做父亲的人,他不断地叮嘱我谦逊虚心,竟和王后通信!’
“‘王后最近的一封信?’佩隆内特夫人嚷道,她看到在井底的那封信,十分吃惊。‘它怎么会在那儿的?’
“‘一种巧合,佩隆内特夫人,一种奇怪的巧合!我回到家里去,进屋的时候,我推开了门,那边的窗户是开着的,穿堂风吹了起来,我看到一张纸在飞来飞去,我认出这张纸,这是王后的信。我跑到窗口,发出一声叫喊声。纸在空中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到井里。’
“‘好呀,’佩隆内特夫人说,‘如果信落到井里,那它就好象给烧掉了一样,因为王后把她全部的信都烧掉了,每次她来……’
“每次她来的时候!这么说,每个月来的那个女人就是王后啦?”犯人说。
“是的,”阿拉密斯点头说。
“‘当然,当然,’年老的绅士继续说,‘可是这封信里有一些指示。我该怎么遵从这些指示呢?’
“‘赶快写信给王后,把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王后将会给您写第二封信,来代替这一封信。”
“啊!王后将不会相信这件事情的,’那个老好人摇着头说,‘她将想到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住这封信,好当做一样武器,而不是象其它的信那样交给她。她是那么多疑,而马萨林先生是那么一这个意大利恶魔只要一起疑心,就能叫人毒死我们!’”
阿拉密斯的头非常轻微地动了动,露出了微笑。
“‘您知道,佩隆内特夫人,在关系到菲力浦的问题上,他们两人都一样多疑!’
“菲力浦,这是别人给我的名字,”犯人说。
“那么,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佩隆内特夫人说,‘应该派人下到井里去。’
“‘是呀,好让拿到那张纸的人在爬上井来的时候可以看它。’
“‘让我们在村子里找一个不识字的人,这样您就放心了。’
“‘好吧,可是下到井里去的人难道猜不到一张为了它我们会使一个人遭到生命危险的纸头的重要性吗?不过,您刚才倒使我想到一个主意,佩隆内特夫人,是的,有一个人要下到井里去,这个人将是我。’
“可是佩隆内特夫人听到这个建议后,开始又哭又叫,泪流满面地向老绅士苦苦哀求,结果他只好答应她去寻找一把很长的梯子,好一直下到井底。这时候,她便到农场去找一个勇敢的小伙子,要使他相信有一件贵重首饰掉到井里去了,这件饰物外面包着一层纸,我的老师解释说,因为包的纸在水里散开了,他只找到了这张打开的信纸是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也许时间长了,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佩隆内特夫人说。
“‘只要我们拿到信,那就没有什么关系。把信送给王后,她看到我们没有背叛她,因此,我们就不会引起马萨林先生的怀疑,我们也就丝毫不用怕他了。’
“这样决定以后,他们就分手了。我推开百叶窗,看到我的老师打算进来,我扑到我的靠垫上,头脑里因为刚才我听到的那些话在嗡嗡地响着。
“我的老师在我扑到我的靠垫上面以后,把门微微打开了一会儿,他以为我睡着了,就轻轻地又关上了门。
“他一关上门,我就站起来。我注意地听着,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接着我又回到窗口,我看到我的老师和佩隆内特夫人走了出去。
“就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了。
“他们刚刚把门关上,我没有穿前厅走,而是从窗口跳了出去,向那口井奔过去。
“这时候,就象我的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也在井口俯下身去。
“我不知道在暗绿色的水的颤抖的波纹里是一件什么微白色的和发光的东西。那个闪光的圆东西吸引住我,使我着迷。我的眼睛发呆,我的呼吸急促。这口井用张开的大嘴和冰凉的气息拉住我,我仿佛看到在井底的纸上的火红色的字,王后曾经摸过那张纸。
“这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受到一种本能的冲动的推动,这种力量会使人走到致命的斜坡上。我把绳子的一头绕在井架的脚上,让它吊着水桶落到水里,大约有三尺深,我这样做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不去碰到那张珍贵的纸,那张纸开始由微白色变成暗绿色,证明它在往下沉,接着,我双手握住一块湿麻布,自己向深渊滑下去
  “当我吊在深暗的水面上的时候,当我看到天空在狡头上变小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头发晕,头发直竖,可是我的意志控制了一切,控制住恐惧和不适。我到了水面,一下子沉到水里,我用一只手撑住自己,伸出另一只手,我抓到了那张珍贵的纸,在我手指当中,它碎成了两半。“我把这两片纸藏在我的紧身外衣里面,靠着双脚顶住井壁,用手向上爬,我使足劲,敏捷地,特别是心急火燎地爬上了井栏。我下半个身子全淌着水,把井栏都淋湿了。
  “我带着我的战利品一出了井,就跑到太阳底下,我一直跑到花园深处一个小树丛里面。我打算在那儿躲一下。
“我脚刚跨进我的藏身的地方,每逢大门打开便发出响声的门铃这时响了起来。这是我的老师回来了。真险哪!
“如果他猜到我在这儿,笔直对我走来的话,我估计他走到我这儿要十分钟;如果他花工夫寻找我,那要二十分钟。
“这时间足够让我读完这封珍贵的信了,我赶紧把两片纸拼在一起。字迹已经模糊了。 “不过,不管怎样,我终于辨认出了那些文字。”
  “大人,您看到了什么?”阿拉终斯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那上面说的事情足以使人相信我的仆人是一位贵族,而佩隆内特虽说不是一位贵夫人,但是要胜过一个女仆,总之,足以使人相信我出身高贵,因为奥地利安娜和马萨林首相如此细心地关怀我。”
  年轻人非常激动,不再说下去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啦?”
  阿拉密斯问。“先生,”年轻人回答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老师叫来的工人在井里找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还有我的老师发现井栏上全是水,我在太阳底下没有全部晒干,佩隆内特夫人看出来我的衣服是湿淋淋的;最后还有因为井水太凉,加上我发现了这封信太激动,我发起高烧来,高烧以后我神志昏迷,尽说胡话,我把什么事全都说出来了。就这样,由于我的供认,我的老师在我的长枕底下找到了分成两半的王后写的那封信。”
“啊!”阿拉密斯说,“我现在弄清楚了。”
“从那以后,一切全都是猜测了。肯定的是,那个可怜的绅士和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不敢保守刚才出现的秘密,把什么都写信告诉了王后,同时把破碎的信送给了她。”
“在这以后,”阿拉密斯说,“您就被逮捕,送到巴士底狱里来了?”
“您已经看到了。”
“接着,您的两个仆人不见了?”
“唉!”
“我们别去关心已死的人,”阿拉密斯说,“让我们看看能够对活着的人做些什么。您对我说过您已经听天由命了?”
“我现在依旧这样说。”
“不想得到自由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
“没有雄心,没有懊恼,没有想法?”
年轻人不回答。
“怎么,”阿拉密斯问,“您不说话啦?”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多的了,”犯人答道,“现在该您说了.我累啦。”
“我会听从您的话,”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沉思起来,脸上布满了深沉的庄严的神色。看得出他已经到了他到监狱来扮演的角色最关键的时刻了。
“第一个问题,”阿拉密斯说。
“什么问题?说呀。”
“在您原来住的房子里,是不是大镜子和小镜子都没有?”
“这两个字眼是什么字眼,它们是什么意思呀?”年轻人问,“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大镜子或者小镜子指的是一种会照出东西的家具,举例说,它能够让人在一块加工过的玻璃里看见自己的面貌,就象您用肉眼看到我的面貌一样。”
“不,在房子里没有大镜子,也没有小镜子,梦年轻人回答道。
阿拉密斯朝四周望望。
“在这儿也没有,”他说,“在这儿和在那边一样,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
“预防什么呢?”
“您待一会儿就能知道了。现在,请原谅我先不说。您对我说过您学过数学,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您却没有提到历史。”
“有时候,我的老师也对我讲圣路易国王①、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的丰功伟绩。”
“就是这些?”
“差不多就是这些。”
“是的,我明白,这也是一种算计,就象别人拿走了您的能照出现在的镜子一样,他们让您不了解反映过去的历史。自从您被监禁以来,就不许您看书,因此,好多事情您都不知道了。如果您知道了这些事情,您也许能够重新建成您的已经垮掉的往事和利益的大厦。”
“是这样,”年轻人说。

① 圣路易国王(1215一1270):即路易九世。

“听着,我要用几句话对您说二十三年或者二十四年以来在法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生的那个大概的时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和您有关系的那个时候以来发生的事情。”
“请说下去。”
年轻人重新显出严肃的、沉思的神情。
“您知道谁是亨利四世国王的儿子?”
“我至少知道谁是他的继承人。”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过一枚一六一〇年的钱币,这枚钱币上有亨利四世国王的头像,我又看见过一枚一六一二年的钱币,它上面有路易十三国王的头像。因为这两枚钱币当中只隔了两年时间,我就推测出路易十三想必是亨利第四的继承人了。”
“那么,”阿拉密斯说,“您知道最新的在位国王是路易十三?”
“我知道,”年轻人说,脸微微红了。
“是这样,这是一位满脑子好主意和远大计划的国王,那些计划,由于各个时期的灾祸和他的首相黎塞留应该支持的反对法国领主权的斗争,总是无法实现。他呀,我说的是路易十三国王,就他这个人来说,性格软弱。他还年轻,就悲惨地去世了。”
“这些我知道。”
“他曾经长久地关心他的后代的事。这对于君主们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关心,因为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在人间留下对他们的回忆,而是要他们的思想继续下去,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路易十三国王死的时候没有孩子吗?”犯人微笑着问。
“不,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被剥夺了有孩子的幸福,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他一死,他整个家族也就没有了。这个想法使他陷入深沉的悲痛之中,当他的妻子奥地利安娜突然……”
犯人一阵哆嗦。
“您知道不知道路易十三的妻子叫奥地利安娜?”阿拉密斯继续说。
“请说下去,”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这样说。
“当奥地利安娜王后突然说她怀孕的时候,”阿拉密斯接着往下说,“国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人人都祝愿她分娩顺利。终于在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她生了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阿拉密斯朝对方望了望,相信看见他的脸发白了。
“您将听到一件事情,”阿拉密斯说,“目前很少有人能够说出这件事情来;因为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大家都认为他和死去的人一样早已消失了,或者是已经被埋葬在忏悔的深渊里了。”
“您要对我说这个秘密?”年轻人问。
“啊!”阿拉密斯用一种别人不会误解的语气说,“这个秘密,我把它告诉给一个从来也不想走出巴士底狱的犯人,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听您说,先生。”
“王后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当整个朝廷闻讯后发出欢乐的叫声的时候,当国王把新生的婴儿带给他的贵族和百姓看的时候,当他兴高采烈地在饭桌前坐下要庆贺分娩顺利的时候,王后一个人待在她的卧室里,第二次觉得肚子疼痛起来,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啊!”犯人叫了一声,泄露出他了解的事情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我原来以为王太弟只是出生在……”
阿拉密斯竖起一只手指。
“请让我说下去,”他说。
犯人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等待着。
“是的,”阿拉密斯说,“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接生婆佩隆内特夫人把他抱到怀里。”
“佩隆内特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
“立刻有人跑到国王吃饭的大厅里,把这件事低声察告了国王,国王站起来立刻快步离开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是快乐的神情,而是象恐惧一样的感情。一对双生子把生了一个儿子带给他的喜悦变成了苦恼,因为在法国,是长子继承父亲的王位的,我对您说的这一点,您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
“而且,医生和法学家都认为,有理由怀疑首先出母胎的,根据天主的法则和自然的规律是长子①。”

①法国古时有一种认为双生子中后出世者为长子的说法,但此说有争议。

犯人发出一声压低的叫声,脸色比盖在身上的被单还要白。
“现在,”阿拉密斯继续说道,“您会明白,国王原来看到自己有了一个继承人,是那么高兴,想到现在有了两个继承人,他不得不感到痛心,他又想到,也许这个后出生的,他还没有见到的,会和两小时以前出生的那一个争夺长子继承权。这样,这第二个儿子,由于受到一个变化多端的派别出自私利的支持,可能有一天在王国里散播不和与战争,甚至会毁坏他本来应该巩固的王朝。”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年轻人回答说。
“那好,”阿拉密斯继续说,“这就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就是别人对我肯定是事实的经过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奥地利安娜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和他的兄弟可耻地被分开、被监禁起来、沦于最深的黑暗里面的原因,这就是这第二个儿子从此失踪,完全失踪的原因,在全法国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还活着,除了他的母亲。”
“对的,他的母亲,把他抛弃掉的母亲!”犯人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除了那个穿黑色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太太,”阿拉密斯继续说,“最后,还除了……”
“除了您,对不对?您刚才对我说了这一切,您来唤醒了我灵魂中的好奇心、仇恨、野心,谁知道呢,也许还有报仇的渴望;除掉您,先生,如果您是我等待中的那个人,您是送给我纸条的那个人,您是天主应该送到我跟前来的那个人,您一定带着有……”
“有什么?”阿拉密斯问。
“一幅路易十四的画像,他目前坐在法国的王位上。”
“这是他的画像,”主教把一件非常精美的珐琅装饰品交给犯人,在这个装饰品上面画的路易十四神采奕奕,又神气又漂亮,简直栩栩如生。
犯人迫不及待地拿过画像,眼睛盯住了望,好象要把它一口吞下去一样。
“现在,大人,”阿拉密斯说,“这儿有一面镜子。”
阿拉密斯让犯人有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
“太杰出了!太杰出了,”年轻人用贪婪的眼光盯住路易十四的画像望,同时低低地说道,他自己的形象给照在镜子里面。
“您有什么想法?”阿拉密斯问。
“我想我是毫无希望了,”犯人说,“我想国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我呢,我在想,”即主教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发亮的眼光望着犯人,又说道,“我在想两个人当中谁是国王,是这幅画像画的那一个,还是这面镜子里照出来的这一个。”
“先生,国王是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个,”年轻人悲哀地说,“不是在监狱里的那一个,相反的,他把其他的人关到这里面来。王位,这便是权力,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无权无势的。”
“大人,”阿拉密斯显出一种他还没有表现过的恭敬的态度回答道,“您注意听着,如果您愿意,国王就将是那个离开监狱、能够坐到他的朋友们把他送上去的王位上的人。”
“先生,不要引诱我,”犯人痛苦地说。
“大人请您别气馁,”阿拉密斯很起劲地坚持说,“我带来了关于您的出生的一切证明,您好好看看,您可以证明自己是国王的儿子,然后,让我们行动。”
“不,不,这不可能。”
“除非,”主教挖苦地说,“您的家族命该如此,即是从王位上被赶下来的弟兄们都是些既无才能又声誉扫地的国王,就象您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先生那样,他曾经有十次密谋反对他的哥哥路易十三国王。”
“我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密谋反对他的哥哥?”亲王吃惊地叫起来,“他搞阴谋要废黜国王?”
“可不是,大人,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您对我说的是什么?”
“是事实的真相。”
“他有一些忠实的……朋友吗?”
“就象我对您一样忠实。”
“那么,他做了些什么事才失败了?”
“他失败了,可是那是由于他自己犯了错误,他为了赎回,不是他的生命因为国王的兄弟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是为了赎回他的自由,您的叔叔一次又一次地送掉了他所有的朋友的性命。因此今天他成了历史的耻辱和这个王国里一百个贵族世家憎恨的对象。”
“我明白,先生,”亲王说,“我的叔叔杀害他的朋友是由于意志薄弱还是由于背信弃义?”
“意志薄弱,在亲王当中,这始终是一种背信弃义。”
“人们不会由于愚昧无知,由于没有能力而失败吗?您认为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可怜的囚徒这可能吗?我不仅是远离宫廷而且是远离人间长大的。您认为他可能帮助打算为他效劳的朋友吗?”
阿拉密斯正要回答,年轻人突然叫起来,他叫得那样激烈,表现出了他的王族的气质。
“我们现在谈到了朋友,可是我能依靠什么运气得到朋友呢,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我没有自由,没有金钱,也投有权势,哪儿找得到朋友?”
“我觉得我有这个荣幸向殿下推荐自己。”
“啊!别这样称呼我,先生,这是嘲弄或者是强加于人。别让我除了想监禁我的监牢的高墙以外再想到其他的事情,让我还是喜爱,或者,至少是忍受我的被奴役的地位和默默无闻的处境。”
“大人!大人!如果您依旧一再讲这些使人泄气的话,如果您得到您的出生证明以后,您还是没有精神,没有勇气,没有决心,那我就接受您的愿望,我离开这儿不会再来,我不再想为这样一位主人效忠,我原来是一片热情地来向他奉献我的生命和我的支持的。”
“先生,”亲王大声说道,“您在对我说这些话以前,是不是最好考虑一下您已经使我的心永远地破碎了?”
“大人,我本来就想这样做的。”
“先生,难道您应该选择一座监狱来和我谈什么高贵,权势,甚至王权吗?您想使我相信有灿烂的光辉,而我们却躲藏在黑夜里。您对我夸耀光荣,而我们在这张破旧的床的床帏里面却不敢大声说话.您让我隐隐约约看见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却听到了狱卒在通道里的脚步声,这样的脚步声会使您比我还要胆战心惊。为了能叫我多少有些信心,把我带出巴士底狱吧,给我的肺呼吸点空气,在我的脚上装上马刺,给我手上一把剑,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相互了解了。”
“我正打算给您这些,而且还不止这些,大人。不过,您需要吗?”
“请再听我说下去,先生,”亲王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在每一个走廊都有卫兵,每一道门都有门闩,每一个栅栏门都有大炮和士兵。您用什么可以战胜那些卫兵、钉住大炮的火门呢?您用什么能砸碎那些门闩和栅栏呢?”
“大人,这张说我要来的纸条是怎么到您手上的?”
“您为了一张纸条收买了一个狱卒。”
“如果可以收买一个狱卒,那就能收买十个。”
“那好,我承认把一个可怜的犯人救出巴士底狱是可能的事,把他妥善地藏起来不被国王的手下人重新逮住是可能的事,在一个秘密的隐避的地方好好地供养这个不幸的人也是可能的事。”
“大人!”阿拉密斯微笑着说。
“我承认为我做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既然您说我是一个亲王,国王的兄弟,那您怎样才能把我的母亲和兄弟夺走了的我的地位和权力还给我呢?可是,既然我应该度过充满战斗和充满仇恨的一生,您怎样能使我在这些战斗中成为胜利者,不会受到敌人们的伤害呢?啊,先生,请好好想一想,明天您把我丢进一座大山脚下的某一个黑糊糊的洞里!让我享受到自由地谛听河流的和原野上的声音的快乐,享受到自由地观看蓝天中的太阳和暴风雨欲来时的天空的快乐,这就很够了!不用答应我更多的事了,因为,说实话,您无法给我更多的快乐,而且,欺骗我是一种罪过,因为您自称是我的朋友。”
阿拉密斯一声不吭地继续听他说。
“大人,”阿拉密斯在思索了片刻以后,说道,“我钦佩使您说出这些话来的直率和坚定的看法,我为猜到了我的国王的想法而感到高兴。”
“还有!还有!……啊!请怜悯我,”亲王叫着说,同时把冰凉的手捂在他的满是热汗的前额上,“不要愚弄我,先生我不需要因为要成为最幸福的人而做一个国王。”
“我呢,大人,我需要您为人类的幸福而做国王。”
“啊!”亲王因为这句话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啊!人类用什么来指责我的兄弟呢?”
“大人,我忘记说了,如果您愿意让我来引导您,如果您同意成为世上最有权力的国王,您将为所有的朋友的利益服务,这些朋友是我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成功献给您的,他们人数很多。”
“人数很多?”
“但是力量更强,大人。”
“您解释一下。”
“现在不可能!我以后会解释的,我面对在听我说话的天主发誓,就是在我看见您坐在法国王位上的那一天。”
“可是我的兄弟呢?”
“您决定他的命运吧。您可怜他吗?”
“他要让我死在牢房里,我可怜他?不,我不可怜他!”
“太好了!”
“他本来能够亲自到这座监狱里来,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我的兄弟,天主创造了我们,是为了让我们相爱,不是让我们互相作战的。我上您身边来。一种残忍的偏见迫使您远离一切人,失去一切欢乐,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愿意使您坐在我的旁边,我愿意把我们父亲的剑佩在您的腰上。您会不会利用这个接近的机会把我闷死或者强迫我?您会不会用这把剑杀害我?’……啊!不,我会这祥回答他:我把您看作是我的救星,象尊敬我的主人一样尊敬您。您给我的要远远超过天主给我的。由于您,我获得了自由,由于您,我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大人,您会遵守诺言吗,大人?”
“啊!遵守一辈子,”
“然而现在呢?……”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有些罪人要惩罚……”
“用什么方法,大人?”
“天主使我和我的兄弟这样相象,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在这样的相象里有一种国王不应该忽视的天意,我认为您的母亲在幸运和财富方面,使得自然在她的腹中创造的如此相象的人各不相同,是犯了一件罪行,我的结论是惩罚仅仅应该是恢复平衡。”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如果我使您坐在您的兄弟的王位上,您的兄弟就要坐在您的监狱里的位置上。”
“天啊!在监狱里真受罪!特别是一个人痛饮了生活之酒以后!”
“殿下以后将一直可以自由地做您想做的事,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那在惩罚以后再宽恕。”
“好的。现在,有一件事您知道吗,先生?”
“请说,我的亲王。”
“这就是我只有出了巴士底狱以后才能听到您的声音了。”
“我正要对殿下说我将有幸会再见到您一次。”
“在什么时候?”
“就是我的亲王离开这四面黑墙的地方的那一天。”
“天主在听您说话!您怎么通知我呢?”
“上这儿来找您。”
“您本人吗了”
“我的亲王,您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才能离开这间屋子,或者,如果有人逼您离开,而我不在这儿,请您记住那和我没有关系。”
“这样,除了对您以外,我不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除我而外。”
阿拉密斯深深地鞠了一躬。亲王向他伸出了手。
“先生,”他用一种从内心发出的声调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您说。如果您来找我是为了毁掉我,如果您只是我的敌人手上的一个工具,如果这次您来试探我的谈话是为了给我带来比囚禁还坏的后果,也就是说死亡,那么,接受我的祝福吧,因为您将结束我的痛苦,让我经受了八年的激烈的折磨以后得到宁静。”
“大人,过些时候再对我作评价吧,”阿拉密斯说。
“我刚才说我要为您祝福,我要原谅您。如果,相反地,您来是把天主指定给我的、在幸运和荣耀的阳光下的位置还给我,如果,多亏了您,我能够永存在人们的回忆之中,我能够因为卓越的业绩和为我的百姓的服务替我的家族增光,如果我能从饱受煎熬的、最低微的地位依靠您的友好的手的支持上升到荣誉的顶点,那么,我赞美您,我感谢您,我将把我的权力和光荣分一半给您!即使这样,您得到的报酬还是太少;您得到的一份永远是不完全的,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够和您分享您给予我的全部幸福,”
“大人,”阿拉密斯看到这个年轻人面容苍白、热情奔放,说不出的激动,说道,“您祟高的心灵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使我无限钦佩。这不应该是您向我表示谢意,而应该是您将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百姓,您将使他们享有盛名的您的后代子孙感谢我。是的,我将给您的远远不止是生命,我将使您不朽。”
年轻人把手伸给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跪下来亲它。
“啊!”亲王带着亲切谦逊的态度叫了一声。
“这是对于我们将来的国王第一次表达的敬意,”阿拉密斯说,“等到我再见到您的时候,我就要说‘向陛下请安。’”
“在那以前,”年轻人将他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胸口,大声说道,“在那以前,不要再做梦了,不要再对我的生命冲击了,它自己会破碎的!啊!先生,我的监牢是多么小,这扇窗子是多么低,这些门是多么狭窄!这么多的骄傲,这么多的荣耀,这么多的幸福怎么能够进入这儿而且留下来的?”
“殿下使我产生了自豪感,”阿拉密斯说,“因为您声称这是我带来了这一切。”
他立刻去敲门。
看守和贝兹莫来开门,贝兹莫焦急害怕极了,已经身不由主地到房门外偷听。
幸好两个交谈的人彼此都没有忘记压低说话声音,即使在说到最激动最兴奋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怎样的忏悔!”典狱长说,同时尽力想露出笑容,“谁会相信一个幽禁的人,一个几乎死掉的人,会犯有这么多、这么长的罪孽?”
阿拉密斯不做声。他急着要离开巴士底狱,在这儿,压在他身上的秘密使高墙的重量加了一倍。
当他们走进贝兹莫的房间以后,阿拉密斯说: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我的亲爱的典狱长。”
“哎呀!”贝兹莫不高兴地应了一声。
“您应该向我要一张十五万利弗尔的收据吗?”主教说。
“先付款子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可怜的典狱长叹着气说,并且朝他的铁柜走过去三步
“这儿是您的收据,”阿拉密斯说。
“这儿是钱,”贝兹莫说,同时又叹了一口气,比刚才要响三倍。
  “修会只对我说给您一张五万利弗尔的收据,”阿拉密斯说;“没有对我说把钱收下。再见了,典狱长先生。”
  他走掉了,让贝兹莫声下来。贝兹莫面对着巴士底狱的不平常的听忏侮的神父如此大方赠送的这笔厚礼,又惊又喜,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第二〇八章 末司东是怎样没有告诉波尔朵斯就长胖的

  自从阿多斯动身去布卢瓦以后,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一直很少在一起了。一个在国王跟前当差,干得精疲力竭;一个买了许许多多家具,打算带到他的庄园里去,他指望用这些家具在他的许多住宅里造成宫廷里的那种豪华的气派,他在侍奉国王的时候见到过它的耀眼的光彩。
达尔大尼央一直对朋友忠心耿耿,一天早晨,他稍微有点儿空闲,就想到了波尔朵斯,他有半个多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心里很不安,就向他的家走去。他看到波尔朵斯刚刚起床。
可敬的男爵似乎在沉思,不只是沉思,而且神情十分忧郁。他坐在床上,半光着身子,两条腿垂下来,望着铺满在地板上的一大堆有流苏、饰带、绣花和许多颜色不协调的花边的衣服。
波尔朵斯愁眉苦脸地想得出神,好象拉封丹寓言中的野兔一样,没有看见达尔大尼央进来,况且,在这个时候,末司东先生把他遮住了。末司东先生身体肥胖,不管怎样,都足够遮住一个人不让另一个人看见。现在这个管家正在给他的主人看一件鲜红色的衣服,他握住了两边的袖子,好让人四面都看得清楚。这样,他就显得加倍的胖了。
达尔大尼央在门口站住,仔细打量着在沉思的波尔朵斯。接着,看到地板上数不清的衣服使得这位可敬的绅士老是深深叹气,达尔大尼央认为现在应该把他从这种痛苦的冥想中摆脱出来,于是咳嗽了几声,表示自己的到来。
“哈!”波尔朵斯叫道,高兴得脸上直发亮,“哈!哈!达尔大尼央来啦!我终于会有一个主意啦!”
末司东听了这两句话,猜想到了在他身子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一面亲切地对他主人的朋友微笑,一面闪在一边,这样一来,他的主人就少了一个妨碍他走到达尔大尼央跟前的有形的障碍。
波尔朵斯在重新站直起来的时候,他的结实的膝盖格格地响他跨了两大步,就穿过房间,到了达尔大尼央面前,他们着一种每天都在增长新的力量的友爱,把达尔大尼央紧紧抱在胸前。
“哈,”他又叫了一声,“您永远是受欢迎的,亲爱的朋友,可是,在今天,您来得比往常更叫人高兴。”
“瞧呀,瞧呀,您在自己的家里伤心,是不是?”达尔大尼央说。
波尔朵斯用沮丧的眼光回答他的话。
“好呀,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波尔朵斯,我的朋友,除非这是一个秘密。”
“首先,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您知道我对您没有什么秘密。这是一件很叫我悲伤的事。”
“等等,波尔朵斯,首先让我把所有这些铺在地上的呢子的、缎子的和天鹅绒的东西清除掉。”
“啊!踩上去好了,踩上去好了,”波尔朵斯可怜地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些废物。”
“哟!废物,波尔朵斯,二十利弗尔一尺的呢子!豪华的缎子!最漂亮的天鹅绒!”
“您以为这些衣服……”
“真华丽,波尔朵斯,真华丽!我打赌在法兰西只有您一个人才有这么多的漂亮衣服,可以料想您再也不用添一件新的了,即使您活上一百岁——这并不会使我吃惊,在您死的那一天依旧穿着新衣服,从今天起一直到那一天,您用不着再看到一个裁缝的面孔。”
波尔朵斯摇摇头。
“喂,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您这样忧郁,这不是您的性格,真把我吓坏了。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出去吧;越早越好。”
“好的,我的朋友,我们出去吧,”波尔朵斯说,“只要这可能的话。”
“我的朋友,您收到了布拉西安的坏消息?”
“没有,他们伐掉了树木,木材的数量超过了他们原来估计的三分之一。”
“是不是皮埃尔丰的池塘受到损失啦?”
“不,我的朋友,在那些池塘里捕的鱼,卖了还有多,足够放在邻近的池塘里养。”
“是不是由于一场地震,瓦隆的房屋全坍倒了?”
“不,我的朋友,相反,雷打在离城堡一百步远,并且使一个完全缺水的地方喷出了一道泉水。”
“那么,是什么事情呢?”
“事情是我收到了参加沃城堡的游乐会的邀请,”波尔朵斯带着悲伤的神情说。
“好呀,为这样的事您竟还有些抱怨!由于得不到国王的邀请,宫廷里面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啊!亲爱的朋友,真的,您要去沃城堡吗?没什么可说的!”
“我的天啊,是的!”
“我的朋友,您会看到盛大的场面。”
“天啊!我非常怀疑这一点。”
“法兰西所有精彩绝伦的事物,全都要在那儿聚集。”
“啊!”波尔朵斯说,同时绝望地扯下自己的一小撮头发。
“仁慈的天主呀!”达尔大尼央说,“我的朋友,您病了吗?”
“我身体结实得象新桥①一样,见它的鬼去!不是这回事。”

①新桥:见中册第68页注。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衣服穿。”
达尔大尼央愣住了。
“没有衣服,波尔朵斯乏没有衣服!”他叫起来,“可是我看到地板上有五十多件!”
“五十件,是的,可没有一件合我身的。”
“怎么,没有一件合您的身?是不是别人给您做衣服的时候,没有给您量尺寸。”
“量过,”末司东回答道,“可是,很不幸,我长胖了。”
“怎么!您长胖了?”
“也就是说我变得更加肥了,而且比男爵先生肥多了。您相信这点吗,先生?”
“没话说!在我看来这是很明显的!”
“你听见没有,蠢货!”波尔朵斯说,“这很明显。”
“不过,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说,他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末司东长胖了,您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我来向您解释,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您该记得您对我讲过一位罗马将军安东尼的故事,他总有七只野猪在烤肉铁钎上烤着,烤的程度都不一样,这样,他在一天里高兴什么时候吃饭就能够在什么时候吃饭。由于我随时都可能被召进宫里去,并且在那儿待一个星期,因此我就决定身边随时准备好七件衣服来对付这样的情况。”
“说得太有道理啦,波尔朵斯。不过得有您这些财产才能满足这些古怪的想法,还得算进花费在量衣服尺寸上面的时间。衣服式样是在经常改变的。”
“正是这样,”波尔朵斯说,“在这方面我自认为找到了某种极其巧妙的办法。”
“好,对我说说。自然罗,我相信您的天才。”
“您记不记得末司东原来很瘦?”
“记得,那是在他叫末司革东的时候”
“可是,您也记得他开始发胖的时期吧?”
“不,记不大清楚了。我请您原谅,我亲爱的末司东”
“啊!先生没有过错,,末司东客气地说,“先生当时在巴黎,我们呢,我们在皮埃尔丰。”
“总之,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有这样一个时候,末司东从此开始发胖了。这就是您想说的,对吗?”
“对,我的朋友,在那个时期我过得真开心。”
“是呀!我相信这一点,”达尔大尼央说。
“您知道,”波尔朵斯继续说下去,“是什么使我摆脱苦恼的?”
“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我还是不知道,可是,如果向我说明以后……”
“我就说,我的朋友。首先,就象您说过的,量衣服尺寸是浪费时间的,即使两星期一次此外,一个人可能出门旅行,同时他想经常有七件现成的衣服备用……总之,我的朋友,我讨厌把我的身体给别人量。一个人是世家子弟或者不是世家子弟,鬼才管呢!让一个家伙量您的身体,一尺一寸一分地量您,这真叫人丢脸。那些人会认为您这儿太凹进去,那儿又太突出,他们了解您的优点和您的缺陷。诺,一个人离开量衣师的手的时候,他就好象那些被一个间谍摸清了每个角落和厚度的要塞。”
“的确如此,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您有些想法完全是只有您一个人才有的。”
“啊!您明白了,当一个人做了工程师……”
“而且还为美丽岛造了防御工事,说得有理,我的朋友。”
“于是我有了一个主意,如果不是末司东先生疏忽的话,这肯定是个好主意。”
达尔大尼央对末司东看了一眼,末司东身子稍微动动,来回答这个眼光,这个动作表示:“您将看到这是不是我的差错。”
“我看到末司东发胖非常高兴,”波尔朵斯说,“我甚至用我全部的力量,依靠营养丰富的食物,帮助他长胖,我一直希望他的腰身和我一样粗,那他就可以代替我让人量尺寸了。”
“啊!妙不可言!”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我明白了……这就使您节省了时间,也不会丢脸了。”
“那当然,您想想我那时有多么高兴,一年半后,靠了我亲自精心准备的食物,这个家伙竟……”
“啊!我也出过力的,先生,”末司东谦恭地说。
“这,这是真的。当我发觉一天早上末司东象我自己一样,为了通过那扇秘密的小门不得不侧转身体的时候,您想想我有多高兴呀,那扇小门是那些可恶的建筑师在皮埃尔丰城堡的已故的瓦隆夫人房间里设计的。说到这扇门,我的朋友,我要向无所不知的您请教一下,这些混帐建筑师,按理说应该能够用眼睛估计得非常精确的,为什么却设计出这些只有瘦子才走得过去的门呢?”
“这种门呀,”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是专门给那些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走的,一个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身材通常都细长苗条。”
“瓦隆夫人可没有什么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波尔朵斯庄严地插话说。
“非常正确,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道;“可是建筑师事先考虑到也许您会再结婚。”
“啊!这可能,”波尔朵斯说。“既然门为什么过于狭窄的原因已经对我做了解释,那么,我们回过头来再谈末司东发胖的事吧。可是,我的朋友,您要注意,这两件事情相互之间是有相似之处的.我总是发觉有些想法是因为相似而成对的。因此,达尔大尼央,请您欣赏这个现象,我对您说到末司东,他很胖,我们又谈到了瓦隆夫人……”
“她很瘦。”
“哼!这岂不是很奇妙吗?”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当中的一位学者,科斯塔先生,发表过和您一样的意见,他用一个希腊名称称呼这种现象,这个名称我记不起来了。”
“哈!我的意见不是首创的了?”波尔朵斯大吃一惊,叫起来。“我原来以为是我发现的呢。”
“我的朋友,这在亚里士多德①以前就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了,也就是说离开今天大约两千年以前。”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著名哲学家。

“很好,都是同样的正确,”波尔朵斯说,他因为和古代的贤哲的意见相同高兴极了。”
“好极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末司东身上来。我想,我们已经看到他胖起来了。”
“是的,先生,”末司东说。
“我这就说下去,”波尔朵斯说。“末司东胖起来了,达到了我的尺寸,满足了我全部的愿望。有一天,我看到这个家伙穿了一件用我的外套改成的衣服,我算是信服了,那件外套单单上面的绣花就值一百个皮斯托尔。,
“那是试穿穿,先生,”末司东说。
“从那个时候开始,”波尔朵斯说,“我决定让末司东和我的裁缝发生联系,代替我被他们量尺寸。”
“想得太妙啦,波尔朵斯,可是末司东比您矮一尺半呢。”
“确实如此。他们量他的尺寸时一直量到地上,而做出来的衣服的下摆刚好碰到我的膝盖。”
“您真好运气,波尔朵斯,这一类事情只有您碰得上!”
“啊!是的,您祝贺我吧,应该祝贺!正是在那个时候,也就是说,大约两年半以前,我到美丽岛去,我叮嘱末司东他每个月让人做一套衣服,这样一旦需要,就有一整套各种式样的样品。”
“末司东大概没有听从您的叮嘱吧?啊!这可不好,末司东!”
“恰恰相反,先生,恰恰相反!”
“不,他没有忘记叫人做衣眼,不过他忘了告诉我他还在不断地长胖。”
“天哪!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先生,您的裁缝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因此,”波尔朵斯继续说,“这个家伙两年以来腰围增加了十八寸,我的十二件最新做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大一尺到大一尺半。”
“可是其他的在你们的身材差不多同样大小的时候做的衣服呢?”
“它们的式样都过时了,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穿上它们,我就好象是刚从遏罗①来,有两年不在宫廷里了。”

① 暹罗:即今泰国。

“我了解您的困难。您有多少件新衣服?三十六件?您没有一件好穿的!好,应该叫人做第三十七件衣服,其余三十六件就给末司东。”
“啊!先生!”末司东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事实上先生一直是对我非常慷慨的。”
“自然罗!您以为我就没有这个想法,这笔费用就把我吓住了吗?可是沃城堡的游乐会离开今天只有两天了。我昨天接到了邀请,我叫末司东带了我的全部服装乘驿车到我这儿来,我只是今天早上才发现这个不幸,从今天到后天,没有一个稍许会做做时行服装的裁缝能给我缝制一件衣服。”
“也就是说一件饰满金线的衣服,是吗?”
“可是我太想了!”
“我们能解决的。您三天以后才动身。邀请您星期三去,现在是星期天上午。”
“是这么回事,可是阿拉密斯特别嘱咐我要提前二十四小时到达沃城堡。”
“怎么,阿拉密斯?”
“对呀,是阿拉密斯给我送来请柬的。”
“哈!太好了,我明白了。您是受富凯先生一方面邀请的。”
“不是,是国王激请的,亲爱的朋友。在请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瓦隆男爵先生被通知国王赐恩将他列入受邀者的名单……’”
“太好啦,不过您要和富凯先生一起去。”
“当我一想到,”波尔朵斯用脚猛跺地板,大声说,“当我一想到我没有衣服,我简直气炸了!我多想掐死什么人或者撕破什么东西!”
“什么人也别掐死,也别撕破任何东西,波尔朵斯,我会来安排好这一切的。穿上您三十六件衣眼中的一件,和我一同到一个裁缝那儿去。”
“呀!我的仆人从今天早上起已经见过所有的裁缝了。”
“连佩尔塞兰也见过了吗?”
“佩尔塞兰先生是什么人?”
“他是国王的裁缝,有什么好问的!”
“啊!是的,是的,”波尔朵斯说,他想装做知道这个国王的裁缝,其实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到国王的裁缝佩尔塞兰先生那儿去,好极了!我原来以为他忙不过来呢。”
“当然,他是忙不过来,可是,波尔朵斯,请您放心协他不肯替别人做的事,对我总是肯做的。只不过您得让他量您的身体尺寸,我的朋友。”
“唉!”波尔朵斯叹了一口气,“这是叫人恼火的事;不过,算啦,一切听您的吧!”
“那行!别人怎么做您也怎么做我亲爱的朋友,国王怎么做,您也怎么做。”
“怎么!国王也给人量衣服尺寸,他受得了吗?”
“国王喜爱打扮,我亲爱的朋友,您也一样,您也喜爱打扮,不管您怎样说。”
波尔朵斯洋洋得意地笑了。
“我们到国王的裁缝那儿去!”他说,“既然他替国王里衣服尺寸,那么,我似乎也能让他来替我量量。”

第二〇九章 让·佩尔塞兰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国王的裁缝让·佩尔塞兰先生住在靠近枯树街的圣奥诺雷街上的一幢相当大的房子里。这是一个喜爱漂亮的衣料、美丽的刺绣品、华丽的天鹅绒的人,他是世袭的国王的裁缝。这种继承要上溯到查理九世那个时候,就象我们都知道的,常常要上溯到那种很难满足的英雄气概的怪念头。
当时的老佩尔塞兰和昂布鲁瓦斯·帕雷①一样,是一个胡格诺派教徒②,他得到了纳瓦尔王后美丽的玛戈③的关照,没有遭难,就象当时人下门所写的和所说的那样,这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够替她缝制她喜欢穿的出色的骑装的人,由于这些骑装恰恰能遮住纳瓦尔王后身材上的某些缺陷,她总是极其小心地想把这些缺陷藏起来。
  佩尔塞兰得到了拯救,出于报恩之情,他为卡特琳王后做了一些漂亮的黑色紧身上衣,收费低廉,王后最后终于很感谢这个胡格诺派教徒,把他容忍了下来,而她对胡格诺派教徒原来一直是非常厌恶的。可是佩尔塞兰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他曾经听人说过对于一个胡格诺派教徒来说没有什么比卡特琳王后的微笑更危险的了。他注意到她对他微笑的次数比平常更多了,于是赶紧和全家一起信奉了天主教,这个改宗使他变得无可指责,他终于升到法兰西国王的总裁缝师的高位。
亨利三世很爱打扮,在他统治的时候,这个位置位居科迪列拉山脉④一些最高山顶中的最高处。佩尔塞兰一生精明能干,为了在身后保持这个声誉,他非常当心别死得不是时候,因此他死得非常及时,正是在他的想象力开始衰退的时候,他死了。
他留下一儿一女,他们都配得上他们姓的这个姓,儿子是个裁剪工人,象角尺一样精确;女儿是个绣花女工,还会设计各种装饰品。
亨利四世和玛丽·德·梅迪西丝的婚礼,这位王后的盛大的丧事,由于当时的时时髦物之王巴松比埃尔先生无意说出的几句话,使得佩尔塞兰的第二代发了财。
后来孔西诺·孔西尼⑤和他的妻子加丽盖伊在法国的宫廷成为出众的人物,他们想使大家的服装意大利化,从佛罗伦萨请来了裁缝,可是佩尔塞兰始终坚持他的爱国心和他的自尊心,他用镶贴用的花缎的花样和无法模仿的包花绣使得那些外国人的企图终于化为泡影,以致孔西诺第一个抛弃了他的同胞,并且开始十分器重这位法国裁缝,甚至只愿意穿他缝制的衣服,因此后来在卢佛宫的,小桥上被维特里⑥用手枪打穿脑袋的时候,他身上穿的也是佩尔塞兰给他做的一件紧身上衣。

①昂布鲁瓦斯·帕雷:查理九世时著名的医生,御医。
②胡格诺教派是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新教派的称呼,当时受到天主教派的迫害。参见上册第449页注。
③玛戈:纳瓦尔国王亨利的妻子,是大仲马另一部代表作《玛戈王后》中的女主人公。
④科迪列拉山脉,在玻利维亚。
⑤孔西诺·孔西尼(?-1817):即昂克尔大元帅,意大利冒险家。后路易十三下令逮捕他,他因拒捕被杀。参见上册第38页注②。
⑥维特里:路易十三的卫队长,在打死孔西尼后被任命为大元帅。参见上册第588页注②。

就是这件从佩尔塞兰师傅的工场里做出来的紧身上衣,巴黎人兴高采烈地把它连同穿它的肉体撕成一块块。
尽管佩尔塞兰曾经在孔西诺·孔西尼身边得到过宠爱,路易十三却宽大为怀,对他的裁缝毫不怨恨,依旧留他下来为自己服务。在公正的路易①做出这个伟大的公正的榜样的时候,佩尔塞兰培养出两个儿子,一个在奥地利安娜的婚礼上做了一次尝试,替黎塞留红衣主教设计了那件漂亮的西班牙服装,主教穿了它跳了一场萨拉班德舞②,他又缝制了悲剧《米拉姆》③的服装,并且在白金汉的披风上缝上了那些著名的珍珠,它们是准备以后洒在卢佛宫的地板上的。
一个人如果替白金汉先生、散-马尔斯先生、妮侬④小姐、博福尔先生和玛丽翁·德洛姆⑤缝制过服装,那他是很容易出名的。所以佩尔塞兰三世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荣誉达到了顶点。

① 公正的路易;见上册第445页注
② 萨拉班德舞:十七至+八世纪流行于法国的一种西班牙舞。
③《米拉姆》:是一部大部分是黎赛留写的悲剧。
④妮侬(1820-1708):当时巴黎有名的有才智的美女。
⑤玛丽翁·德洛姆(1813-1860):路易十三时期有名的妓女。

就是这个佩尔塞兰三世,现在虽然上了年纪,有了声誉,有了钱,还在给路易十四缝制衣服。他没有儿子,这对他来说是最伤心的事,既然他的王朝要和他一同消失,没有儿子,他就培养了好几个很有前途的徒弟。他有了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一处田产,一批全巴黎最高大的仆人,并且得到路易十四的特许,还养了一群猎犬。他供给利奥纳先生和勒泰利埃先生穿着,受到他们某种保护。但是,他虽然是一个精明圆滑的人,熟悉国家秘密,却从来没有能够做到为柯尔培尔先生缝制一件衣服。这是无法解释的,只能猜测。各种各样的伟大人物,都靠着不见、抓不到的感觉生活,他们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伟大的佩尔塞兰——因为佩尔塞兰家最后的一个,不顾王朝的习俗,取得了“伟大的”这个称呼,他凭着灵感为王后缝制了裙子,为国王缝制了紧身服,他为王太弟设计了一件披风,为王太弟夫人设计了长袜跟的花样,可是,尽管他才能超群,他也无法得到柯尔培尔先生的衣服尺寸。
“那个人呀,”他经常说,“我的本领可对他没有用处了,我的针线不会为他服务了。”
我们用不着说佩尔塞兰也是富凯先生的裁缝了,财政总监先生非常赏识他。
佩尔塞兰先生快八十岁了,不过他精力还很充沛,而廷臣们说,他同时又十分干瘪,似乎一碰就要碎。他的名声和他的运气都太引人注意,使得花花公子的首领大亲王先生在和他谈到服装打扮的时候都把胳膊伸给他靠着,宫廷中的人中间那些最不积极付款的人从来不敢在他那儿欠帐,因为佩尔塞兰师傅第一次能给人欠帐做衣服,可是第二次不把上一次的付清就决不会再做。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象这样的裁缝,他用不到去招揽生意,讨好顾客,是很难接受新顾客的。所以佩尔塞兰拒绝为市民阶层和最近才封为贵族的人缝制服装。甚至有谣传说,马萨林先生为了报答供应给他的全套红衣主教大礼服,有一天将几份贵族证书塞进了佩尔塞兰的口袋里。
佩尔塞兰既有才智,人又狡猾。大家都说他举止相当轻浮。他在八十岁的时候,还用一只有力的手量女人上身部分的尺寸。
达尔大尼央把愁眉苦脸的波尔朵斯带进来的房子就是这位伟大的手艺匠老爷的家。
波尔朵斯一面走,一面对他的朋友说:
“当心,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当心别让这个佩尔塞兰的傲慢的态度侵犯了一个象我这样的人的尊严,这个人一定非常粗野;因为亲爱的朋友,我预先告诉您,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就要教训他。”
  “由我来介绍,”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您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亲爱的朋友,即使您……您并不是这样。”
“啊!因为……”
“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对佩尔塞兰不满意的?说呀,波尔朵斯。”
“我相信,有一次……”
“怎么,有一次?”
“我曾经打发末司东到叫这个名字的家伙那儿去过。”
“嗯,以后呢?”
“这个家伙拒绝替我做衣服。”
“啊!肯定是误会,要赶紧弄清楚,末司东可能搞错了。”
“也许”
“他大概把名字搞错了。”
“这可能。这个混蛋的末司东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我来负责这一切。”
“太好了。”
“叫马车停下来,波尔朵斯,是这儿。”
“是这儿?”
“是。”
“怎么,是这儿?我们现在是在中央菜市场,而您原来对我说过,他家住在枯树街的转弯角上。”
“是这样,不过您瞧。”
“好,我瞧,我看见……”
“什么?”
“真的,我们是在中央菜市场!”
“您大概不愿意我们的马走到我们前面的马车顶上去吧?”
  “不愿息。”
“也不愿意我们前面的马车跑到它前面的马车顶上去吧?”
“当然不愿意。”
“也不愿意第二辆马车从比我们先到的三四十辆马车的顶上穿过去?”
“啊!毫无疑问您是对的。”
“啊!”
“那么多的人,我亲爱的,那么多的人!”
“所有那些人,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非常简单,他们在等候轮到他们。”
“哈!是不是勃民第府①里的喜剧演员搬家了?”

①勃良第府:原是勃昆第的公爵在巴黎的府邸,十七世纪时为著名的喜剧团的住处。

“不,他们在等候进佩尔塞兰先生家。”
“可是我们也要去等呀。”
“我们将要比他们机灵些,但是没有他们威风。”
“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要走下马车,在那些侍从跟班当中穿过去,然后走进这个裁缝师傅家里,我担保能够成功,尤其是如果您走在头里的话。”
“好吧,”波尔朵斯说。
于是两个人下了马车,向那所房子走过去。
造成困难的是佩尔塞兰先生家的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一个仆人,他在那儿对著名的裁缝的显赫的主顾们解释说,佩尔塞兰先生目前暂不接待任何人。在门外的人相互流传着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是佩尔塞兰先生的亲信仆人一片好心悄悄对一位大贵族说的。他们说佩尔塞兰先生忙着要替国王缝制五套服装,因为情况紧急,他正在他的房间里思考这五套服装的装饰物、颜色和裁剪方法。有一些人,相信了这个说法,走掉了,并且很高兴地把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不过也有不少人很固执,坚持要为他们打开门。在这部分人当中,有三个是预定要参加一出芭蕾舞剧的“蓝饰带”①,如果他们三个人没有伟大的佩尔塞兰亲手缝制的服装,那他们肯定要失去这样的机会。

① 蓝饰带:指佩截这种饰带的圣神骑士团的骑士。

  达尔大尼央推着波尔朵斯往前走,波尔朵斯挤倒了一群群的人,他们一直走到柜台那儿。在柜台后面,裁缝的那些学徒正在尽力应付向他们提的问题。我们刚才忘记提到,在门口,人们象对待其他人一样也不准波尔朵斯进去,可是达尔大尼央走上前去,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国王的命令!”
  他和他的朋友就给领进去了。
  那些可怜的家伙在东家不在的时候,一直在卖力地回答顾客们的要求,并且老是停下针线活来回话。当自尊心受到伤害和等待落空的时候,顾客就拼命骂他们,受到攻击的人向下一缩,消失在柜台底下。
  那些排成一行的、满腹不高兴的贵族,就象一幅细部全都古里古怪的图画。我们的火枪队队长,有一道敏捷和准确的眼光,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到了。可是,他扫视了人群以后,眼光落到他面前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坐在一张矮凳上,只有脑袋微微露出在他藏身的拒台上面。这个人四十岁左右,愁眉苦脸,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显得温和,明亮。他望着达尔大尼央和其他的人,一只手支着下巴,就象一个好奇而冷静的旁观者。只是在看到了也许是在认出了我们的队长以后,他把帽子压到了眼睛上面。
也许就是这个动作吸引住了达尔大尼央的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着到,这个把帽子压低下去的人结果是适得其反了。
此外,这个人穿的服装很朴素,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不善于观察的顾客会把他看做是蹲在橡木柜台后面一针一线地缝呢料和丝绒的一个小学徒。
不过这个人常常抬起头来,为了更方便地用手指干活。
达尔大尼央没有上当,他看得很清楚,这个人要说是在干活,也肯定不是在缝衣服。
“喂!”他对这个人说,“您怎么变成小裁缝啦,莫里哀先生?”
“嘘!达尔大尼央先生,”那个人低声说道,“嘘!看在老天的份上!您要让别人认出我来了。”
“怎么,这有什么不好?”
“事实是没有什么不好,不过……”
“不过您想说也没有什么好,对不对?”
“天啊!不是,我向您保证,因为我忙着看一些杰出的人物的面孔。”
“您做您的吧,莫里哀先生。我明白这件事情您大有兴趣,而且……我不打扰您的研究了。”
“谢谢!”
“可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您要老实告诉我佩尔塞兰先生在哪儿。”
“啊!我很愿意,在他的房间里。只不过……”
“只不过别人不能进去?”
“很难进去!”
“对所有人都这样?”
“对所有人。他把我带到了这儿,好让我自在地在这儿观察,然后他走掉了。”
“那好,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您去通知他说我来了,行不行?”
“我?,莫里哀叫起来,那声调就象一条老实的狗,别人把它应当得到的骨头拿回去的时候发出来的一样,“我,要我离开我的位子?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对我太狠了!”
“果您不马上去通知佩尔塞兰先生说我来了,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达尔大尼央低低地说,“我预先告诉您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不让您看到我领来的朋友。”
莫里哀用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指指波尔朵斯。
“是这一位,对吗?”他问。
“是的。”
莫里哀用一种能看到对方头脑和心的深处的眼光,盯住波尔朵斯望。这样一看,使他无疑觉得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立即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第二一〇章 样品

在这个时候,人群慢慢地散了开去,在柜台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低语声或者威胁声,就好象在大西洋边的沙滩上落潮的时候,海水退去,留下了少许的泡沫和破碎的海藻。
十分钟以后,莫里哀重新出现了,他在帷慢下面给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达尔大尼央赶忙拉着波尔朵斯走过去,他领着波尔朵斯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走进佩尔塞兰的工作室。这个老头儿,卷起了袖子,正在翻弄一块有金色大花的锦缎,使它发出漂亮的光泽。他看见达尔大尼央,就放下衣料,向他走来,他既不显得非常高兴,也不显得十分谦恭,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挺有礼貌的样子。
“侍卫队长先生,”他说,“您会原谅我的,对吗,可是我手上有事。”
“嗯,是的,是做国王的衣服吗?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别人对我说,您要给国王做三件衣服?”
“五件,我亲爱的先生,五件!”
“三件还是五件,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佩尔塞兰师傅,我知道您会做出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
“是的,大家都知道。一旦缝制好了,它们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这点我不否认,可是,为了要让它们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首先它们要缝制好,队长先生,这样,我就需要时间。”
“啊!还有两天,这足够您需要的了,佩尔塞兰先生,”达尔大尼央极其冷静地说。
佩尔塞兰带着一个即使是在他高兴的时候也不大习惯被人反驳的人的神情,抬起头来,可是达尔大尼央却并不注意这位杰出的做锦缎服装的裁缝露出来的态度。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继续说,“我给您带来了一位主顾。”
“啊!啊!”佩尔塞兰不乐意地应了两声。
“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达尔大尼央继续说。
佩尔塞兰勉强行一个礼,这个礼没有在可怕的波尔朵斯脸上引起丝毫表示好感的神情,波尔朵斯走进工作室以后,就斜着眼望这个裁缝。
“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达尔大尼央最后说。
“我将为先生效劳,”佩尔塞兰说,“不过要过些时候。”
“过些时候?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我有空。”
“您已经对我的仆人讲过这句话了,”波尔朵斯不高兴地插进来说。
“这可能,”佩尔塞兰说,“我几乎一直都很忙。”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象教训人似地说,“只要愿意的话就会有时间。”
佩尔塞兰脸涨得通红,对一个因为年老脸色发白的老人来说,这是发火的预兆。
“先生,”他说,“说真的,您尽可以上别的地方请人做。”
“好啦,好啦,佩尔塞兰,”达尔大尼央低声地说,“佩尔塞兰,您今天可不客气了。好吧,我来对您说一句话,它会叫您跪在我们的面前。这位先生不仅是我的一个朋友,而且是富凯先生的一个朋友。”
“啊!啊!”裁缝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接着,他向波尔朵斯转过身来说“男爵先生是属于财政总监的人吗?”
“我属于我自己,”波尔朵斯大声说,正在这时候,挂毯撩了起来,走进一个新的参加谈话的人。
莫里哀注视着。达尔大尼央微微笑着。波尔朵斯低声埋怨着。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达尔大尼央说,“您给男爵先生做一件衣服,这是我向您提出的请求。”
“对您来说,我不推辞,队长先生。”
“不过还不仅仅是这样,您要马上做这件衣服。”
“在一个星期以内是不可能的。”
“那么,这就如同您拒绝给他做一样,因为这件衣服是要到沃城堡的游乐会上穿的。”
“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固执的老头儿又这样说。
“千万别这样,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特别是,如果是我向您请求呢,”在门口一个柔和的嗓音说,这个清脆的嗓音使得达尔大尼央竖起了耳朵。这是阿拉密斯的声音。
“德·埃尔布莱先生!”裁缝叫起来。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低声说。
“啊!我们的主教!”波尔朵斯说。
“您好,达尔大尼央,您好,波尔朵斯!你们好,亲爱的朋友们!”阿拉密斯说,“得啦,得啦,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替这位先生做衣服吧,我向您保证,您这样做就是做了一件叫富凯先生十分高兴的事。”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说“同意下来,好打发他们走。”阿拉密斯对佩尔塞兰的影响似乎要超过达尔大尼央,因为裁缝行礼表示同意了,并且向波尔朵斯转过身来生硬地说:
“您上那一边去量尺寸。”
波尔朵斯脸变得通红,模样可怕。
达尔大尼央看到暴风雨要来临了,就招呼莫里哀。
“我亲爱的先生,”他小声对他说,“您见到的这个人,当别人替他量天主赐给他的肌肉和骨头的时候,他认为是有失体面的事;您观察一下这种类型,阿里斯托芬①大师,好好利用吧。”

① 阿里斯托芬(约前446一约前385)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

莫里哀用不到什么鼓励,他牢牢地注视着波尔朵斯男爵。
“先生,”他对他说,“请和我一起来,我叫人量您的衣服尺寸,量衣服的人不会碰到您的身子的。”
“哈!”波尔朵斯说,“您说什么,我的朋友?”
“我说别人不会用任何尺来量您的衣服的线缝。这是一种我们想出来的新方法,是用来量一些贵族的身体尺寸的。他们很敏感,十分讨厌让那些缺少教养的人碰他们的身体。我们有一些敏感的人,他们不能忍受别人量他们身体尺寸,我想,是这套规矩伤害了人的天生的尊严,先生,是不是您兴许也是这样的人……”
“见鬼,我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
“这么说,真是再巧也没有了,男爵先生,您将是第一个使用我们发明的人。”
“可是,究竞怎么做呀?”波尔朵斯十分高兴地说。
“先生,”莫里哀弯弯身子,说,“如果您愿意跟我走,您就会见到了。”
阿拉密斯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场面。也许他看到达尔大尼央活跃的样子,会认为达尔大尼央要和波尔朵斯一同去看这件头开得很好的事情的结果。可是,阿拉密斯虽说是眼光一向敏锐,这次也弄错了。只有波尔朵斯和莫里哀两个人走了。达尔大尼央和佩尔塞兰留了下来。为什么呢?仅仅为了好奇而已,多半是想多享受片刻和他的好朋友阿拉密斯待在一起的乐趣。莫里哀和波尔朵斯走得不见人影以后,达尔大尼央走到瓦纳主教跟前,这似乎使得阿拉密斯格外不高兴。
  “您也要做一件衣眼,对吗,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微微笑了一下。
  “不一,”他说。
  “可是,您要去沃城堡呀?”
  “我是要去的,不过,不穿新衣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忘记了一个瓦纳的穷主教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每逢一次游乐会就做一套衣服的。”
  “嗯!”这个火枪手笑着说,“我们不再做诗了吗?”
  “啊!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不再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好!”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他不大相信。
  至于佩尔塞兰,他已经又重新埋头仔细观看那些锦缎了。
  “您没有注意到吗,”阿拉密斯微笑着说,“我们在这儿妨碍了这位正直的人,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啊!啊!”火枪手低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说我妨碍您了,亲爱的朋友。”
  接着,他大声说:“那好,我们走吧;我呀,我在这儿没有什么事了,如果您也和我一样有空,亲爱的阿拉密斯……”
“不;我,我原来想……”
“哈!您有事情要个别对佩尔塞兰说?那您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个别说,”阿拉密斯接着说,“是的,当然是的,可是,达尔大尼央,对您是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我请您相信,我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私人的事情要隐瞒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不让您听到。”
“啊!不,不,我走开,”达尔大尼央坚持说,可是他的声音里给加进了一种很明显的好奇的语气,因为阿拉密斯的局促不安的样子,尽管他掩饰得多么好,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在这个很难识透的头脑里,任何事情通常都走向一个目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甚至在表面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根据他对他的朋友的性格的了解,火枪手懂得这个目的一定很重要。
阿拉密斯呢,他看出来达尔大尼央并非没有猜疑的样子,因此他坚持说:
“留下来,请求您,”他说。
接着,他对裁缝转过身来。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说,“我甚至非常高兴您在这儿,达尔大尼央。”
“啊!真的吗?”这个加斯科尼人第三次说,这一次和前两次一样,他还是没有受骗。
佩尔塞兰一动也没有动。阿拉密斯从他手里抢下了他对着思索的衣料,使他从沉思中突然惊醒过来。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对他说,“勒布朗①先生就在这儿附近,他是富凯先生的一位画家。”
“啊!非常好,”达尔大尼央心想,“可是,为什么要提这个勒布朗呢?”
阿拉密斯望着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装着看马尔库斯-安东尼②的版画像。

① 勒布朗(I619-1690):法国画家。
②马尔库斯·安东尼(前82-前30):古罗马统帅。

“您想替他做一件象伊璧鸠鲁信徒穿的那种衣服吗?”佩尔塞兰说。
可敬的裁缝漫不经心地说了这句话,又想重新攀起他那块锦缎料子。
“一件伊壁鸠鲁信徒的衣服?”达尔大尼央用一种爱问长问短的口气问。
“总之,”阿拉密斯带着他那非常可爱的微笑说,“今天晚上,这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注定会知道我们全部的秘密;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您肯定听说过富凯先生的伊璧鸡鲁信徒吧,是不是?”
“自然。我知道,不就是包括拉封丹、洛雷、佩利松、莫里哀那些人在内的一种诗人团体吗?他们不是在圣芒代举行集会吗?”
“正是这样。好,我们给我们的诗人每人一套制服,我们把他们组织起来,为国王效劳。”
“啊!太好了,我猜这是富凯先生想出来的要使国王吃惊的事情。啊!放心吧,如果这就是勒布朗先生的秘密,我就不会说出去。”
“您总是那么体贴人,我的朋友。不,勒布朗先生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要做的,有关他的秘密比别的秘密还重要得多!”
“那么,如果它是这样重要的话,我宁愿不知道它,”达尔大尼央说,同时做出要出去的模样。
“进来,勒布朗先生,进来,”阿拉密斯一面说,一面用右手打开一扇边门,同时用左手拉住达尔大尼央。
“说真的,我确实弄不明白了,”佩尔塞兰说。
阿拉密斯,就象人们在戏里面所说的那样,一下子抓住了一个机会。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他说,“您替国王做五件衣服,对吗?一件锦缎的,一件猎装呢的,一件天鹅绒的,一件缎子的,还有一件佛罗伦萨料子的?”
“是的。可是,大人,您怎么全都知道?”佩尔塞兰吃惊地问。
“这非常简单,我亲爱的先生,将要有狩猎,宴会,音乐会,散步和招待会,这五种衣料是礼仪上规定的。”
“大人,您什么都知道!”
“还知道许多别的事情呢,瞧着吧,”达尔大尼央咕噜着说。
“可是,”栽缝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大人,即使象您这样身为主教也有不知道的,而且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国王、拉瓦利埃尔小姐和我,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便是料子的颜色和饰物的品种;这便是怎样栽剪,怎样做到成套一致,它们的式样是怎样的。”
“对呀,”阿拉密斯说,“这正是我来问您,要想知道的,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
“哎呀!”裁缝惊恐地叫起来,虽然阿拉密斯在说我们上面讲的这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最柔和最动人的声音。
这个要求对佩尔塞兰先生说来显得这样过分,这样可笑,这样异乎寻常,因此他想着想着首先低声地笑起来,接着笑声高了,最后成了大笑。达尔大尼央学他的样也大声地笑着,他并不是发现了觉得非常可笑的事情,而是不让阿拉密斯不高兴。阿拉密斯让他们两个人笑,后来,等他们笑好以后,他就说:
“乍一看来,我似乎冒昧地在说一件荒唐的事,是不是?可是,达尔大尼央,他可是智慧的化身,他会告诉您,我别无它策,只能来向您提出这个问题。”
“得啦,”火枪手殷勤地说,他凭着他的神奇的嗅觉感觉到直到现在,只是进行小冲突,正式交战的时刻快来临了。
“得啦,”佩尔塞兰带着不相信的神情说。
“为什么富凯先生为国王举行一个游乐会呢?不是为了讨国王喜欢吗?”阿拉密斯继续说。
“当然,”佩尔塞兰说。
达尔大尼央点头表示同意。
“不是用殷勤的表示吗?用美妙的想象吗?用一连串使人感到惊奇的、就象我们刚才谈到的组织我们的伊壁鸿鲁信徒那样的事情吗?”
“妙极了!”
“好,这就是使人感到惊奇的事,我的好朋友。在这儿的勒布朗先生是一个画得非常精确的画家。”
“是的,,佩尔塞兰说,“我见过这位先生的一些画,我注意到那些衣服都是精工缝制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立刻答应给他做一件衣服的原因,或者和那些伊壁鸿鲁信徒先生们的一个样,或者另外特别做一件。”
“亲爱的先生,我们同意您的提议,以后,我们会来找您帮忙的,可是,目前,勒布朗先生需要的不是您为他做的衣服,而是您为国王做的衣服。”
佩尔塞兰向后跳了一步,达尔大尼央是个沉着和非常有鉴赏眼光的人,他觉得这一跳并不过分,阿拉密斯刚刚大胆提出的要求里面包含着许多奇怪的、令人恼火的内容。
“国王的衣服,把国王的衣服随便给人?……啊!主教先生,这一次,阁下是发疯了!”可怜的裁缝忍无可忍地叫起来。
“帮帮我,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他越来越镇静,笑容越来越明显,“帮帮我说服这位先生,因为您了解,您,对不对?”
“嘿,嘿!不太了解,我承认。”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了解富凯先生想使国王在抵达沃城堡的时候发现他的画像大吃一惊吗?画像,最打动人的就是相象,画上的国王应该穿得和国王见到它的那一天穿的衣服完全一样。”
  “啊!是的,是的,”火枪手几乎相信了,因为这个理由是可以接受的,“是的,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您说得有道理,是的,这是很妙的想法。我们打赌,这准是您想出来的吧,阿拉密斯?”
  “我不知道是我想出来的还是富凯先生想出来的……”主教随随便便地回答道。接着,他看到达尔大尼央犹豫不决的样子,又看了看佩尔塞兰的脸,就问道:
  “好,佩尔塞兰先生,您对这个有什么说的呀?”
  “我说……”“我非常清楚,您一定会说您有拒绝的自由,我丝毫也不打算强迫您,我亲爱的先生,我还要说,我甚至明白您会如何巧妙地避免迎合富凯先生的想法,您害怕显得好象是在奉承国王。多么崇高的心灵,佩尔塞兰先生!多么崇高的心灵!”
  裁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的确,这对于年轻的君主是一种十分美妙的奉承,”阿拉密斯继续说,“‘可是,’财政总监先生对我说,‘如果佩尔塞兰拒绝,那就对他说,这绝不会降低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我始终尊重他。只是……’”
  “只是?……”佩尔塞兰不安地重复说了这两个字。
  “‘只是,’”阿拉密斯继续说,“‘我将不得不禀告国王,——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您知道,这是富凯先生说的话,‘只是,我将不得不禀告国王:“陛下,我打算将陛下的画像呈献给您”,可是,佩尔塞兰先生,由于一种微妙的感情,也许是过分微妙了,虽然是应该受到尊重的,他反对这样做。”
  “反对!”裁缝大声嚷起来,他被将要加到他头上的责任吓坏了;“我,在富凯先生想取悦国王的时候我反对他的心愿,反对他的希望?啊!主教先生,您刚才说的什么难听的话呀,我反对!啊!这不是我讲的,谢天谢地!我请火枪队队长作证!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什么也没有反对,是不是?”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谨慎的手势,表示他想保持中立,他感觉到其中有某种阴谋,喜剧性的或者是悲剧性的,他恨自己猜不出来。可是,目前,他希望克制自己。
但是,佩尔塞兰头脑里尽想着别人有可能禀告国王,说他反对别人为国王准备叫国王吃惊的事情,这时他已经把一把椅子送到了勒布朗跟前,并且忙着从一个衣橱里拿出了四件光彩夺目的衣服,那第五件还在缝工手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把上面讲的那些杰作放到从贝尔冈①来的人体模型上,这些模型是孔西尼的时候传到法国来,由昂克尔元帅送给佩尔塞兰二世的,那是在意大利的裁缝在竞争中失败并且破产以后的事情。

① 贝尔冈:意大利一城市。

  画家开始画起来,接着画衣服。
可是阿拉密斯在他身边,盯着他一笔一笔地画,突然一下子拦住了他。
“我认为您的色调不好,我亲爱的勒布朗先生,”他对他说,“您用的颜料会哄您上当,在画布上,这种对于我们绝对必要的完美的相象不见了;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来仔细观察那些细微的差别。”
“是这么回事,”佩尔塞兰说,“可是我们时间不够,在这一点上,您会同意我的,主教先生,我是无能为力的。”
“那么,事情就不能成功了,”阿拉密斯冷静地说,“在色彩上一点不真实。”
然而,勒布朗极其忠实地在照着画料子和饰物,阿拉密斯一面望着,一面掩盖不住他焦急的心情。
“好呀,好呀,这儿玩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戏?”火枪手心里还在思忖。
“这样肯定不行,”阿拉密斯说,“勒布朗先生,关上您的盒子,卷起您的画布。”
“可是,先生,”画家气恼地说,“这是因为这儿的光线太差。”
“想起来了,勒布朗先生,想起来了!如果,比如说,有一套织物的样品,有充足的光线,又有足够的时间……”
“啊!”勒布朗大声说,“那么,我保证能成功。”
“好!”达尔大尼央想,“这应该是事情的关键了,需要各种织物的样品。见鬼!这位佩尔塞兰会给他们吗?”
佩尔塞兰在他最后的防御工事里被打败了,此外,他也被阿拉密斯装出来的天真的样子给蒙住了,他剪下五块织物的样品,交给瓦纳主教。
“我更喜欢这样,”阿拉密斯对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不是您的意见,嗯?”
“是我的意见,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说,“我的意见和您的意见始终相同。”
“因此,始终是您的朋友,”主教用一种可爱的声音说。
“对,对,”达尔大尼央高声说。接着他放低了声音,“如果我上了你的当,你这个双料的耶稣会会士,我就不愿意做你的同谋,至少是这样,而且,为了不做你的同谋,现在我应该从这儿出去了。再见,阿拉密斯,”他又大声说道,“再见,我找波尔朵斯去了。”
“那好,等等我,”阿拉密斯把样品放进衣袋里,说道,“因为我事情办完了,我再和我们的朋友最后说几句话不会感到不高兴。”
勒布朗收拾东西,佩尔塞兰把他的衣服放回衣橱里,阿拉密斯用手按一按衣袋,好肯定样品已经很牢靠地放在里面。接着,大家走出了房间。

第二一一章 莫里哀也许在这儿想到要写《贵人迷》①

达尔大尼央在隔壁房间里挽到了波尔朵斯,波尔朵斯不再生气了,波尔朵斯不再沮丧了,而且还喜气洋洋,一副亲切可爱的神态,和莫里哀聊着天。莫里哀则露出一种狂热祟拜的神情望着他,那模样就象不仅从来没有见过比他优越的人,连和他一样的人也没有见过一样。
阿拉密斯笔直地向波尔朵斯走去,向他伸出他的纤细雪白的手,这只手给他的老朋友巨大的手盖没了。阿拉密斯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总是感到有点儿不安。可是,这样友好的紧紧握手并没有叫他过于疼痛,瓦纳主教向莫里哀转过身来。

①《贵人迷》:莫里哀的后期名作。

“怎么样,先生,”他对他说,“您和我一同到圣芒代去吗?”
“大人,您愿意去哪儿,我也去哪儿,”莫里哀回答道。
“去圣芒代!”波尔朵斯大声叫起来,他看到傲慢的瓦纳主教和一个小裁缝这样亲热,非常吃惊。“什么!阿拉密斯,您带这位先生到圣芒代去?”
“是的,”阿拉密斯微笑着说,“时间很紧。”
“而且,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继续说,“莫里哀先生完全不象他表面上这个样子。”
“怎么?”波尔朵斯问。
“是的,这位先生是佩尔塞兰师傅的一个主要的伙计,在圣芒代别人等着他去给那些伊壁鸠鲁信徒试穿游乐会上穿的衣服,这是富凯先生关照给他们缝制的。”
“正是这样,”莫里哀说,“是的,先生。”
“来吧,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阿拉密斯说,“如果您和杜·瓦隆先生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我们办完了,”波尔朵斯说。
“您满意了吗?”达尔大尼央问。
“十分满意,”波尔朵斯回答说。
莫里哀对波尔朵斯一再恭敬地行礼,向他告辞,接着又握住火枪队队长悄悄伸给他的手。
“先生,”波尔朵斯装得细声细气地说,“先生,特别要准时呀。”
“到明天您就能拿到您的衣服了,男爵先生,”莫里哀回答。
他和阿拉密斯一同离开了。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挽住了波尔朵斯的胳膊。
“有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这个裁缝为您做了什么事,”他问道,“会使您对他这样满意?” “他为我做的事,我的朋友,他为我做的事!”波尔朵斯兴奋地说。
“对呀,我问您的就是他为您做了什么事。”
“我的朋友,他会做任何裁缝都从来不做的事情,他量了我的尺寸却没有碰到我的身子。”
“哈!您说给我听听,我的朋友。”
“首先,我的朋友,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套各种尺寸的人体模型,希望其中有一个的尺寸和我一样;可是最大的那个瑞士军乐队队长的模型,还比我矮两寸,瘦半尺。”
“啊!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正象我荣幸地对您说的这样。可是这位莫里哀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一位了不起的裁缝,他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难倒。”
“他是怎么做的?”
“哈!事情非常简单。肯定地说,这是闻所未闻的!怎么,别人真是这样蠢,竟没有立即找到这个法子?这会让我少受多少痛苦和侮辱啊!”
“更不必提衣服了,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是的,三十件衣服。”
“好、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把莫里哀先生的方法告诉我。”
“莫里哀?您是这样叫他的,对吗?我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
“是莫里哀,或者叫波克兰,如果您愿意这样叫他的话”
“不,我更喜欢叫他莫里哀。以后我想回忆起他的名字的时候,我会想到大鸟笼①,我在皮埃尔丰就有这么一只大鸟笼……”
“好极了,我的朋友。不过这位莫里哀先生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是这样。他不象所有那些废物那样把我四肢分开,叫我弯下腰来,叫我弯曲关节,那都是些可耻低级的做法……”
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
“‘先生,’他对我说,‘一个高尚的人应该自己量自己的衣服尺寸。请您走到这面镜子前面。”于是我走到镜子前面。应该承认我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位善良的沃里哀⑧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①莫里哀法语是Molière,大鸟笼法语是volière,只差一个字母。
② 沃里哀即大鸟笼volière的音译。

  “是莫里哀。”
“啊!对,莫里哀,莫里哀。因为我一直害怕给人量尺寸,我就对他说:‘留神您对我要做的事情,我非常怕痒,我预先告诉您。’可是他,用柔和的嗓音——因为这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伙子,我的朋友,应该承认这一点,他用柔和的嗓音说:‘先生,为了使衣服做得合身,应该照您的体形做。您的体形在镜子里如实地照出来。我们就量您镜子里的体形的尺寸。”
  “的确,”达尔大尼央说,“您看镜子里的自己;可是,他们是怎么找到一面您可以看到全身的镜子的?”
  “我亲爱的朋友,这正是国王照的那面镜子。”
“是的,可是国王比您矮一尺半。”
“对,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这肯定是一种奉承国王的方法,可是这面镜子对我来说是过子大了。确实,它的高度等于三面威尼斯的镜子竖着连在一起,它的宽度等于三面威尼斯的镜子并排放在一起。”
“啊,我的朋友,您说的这些话真够精彩!您是在哪儿把它们收集在一块儿的呀?”
“在美丽岛。阿拉密斯对建筑师就是这么说的。”
“啊!太好啦!让我们回到镜子上来,亲爱的朋友。”
“当时,这位善良的沃里哀先生……”
  “是莫里哀。”
“是的,莫里哀,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朋友,您会看到,现在我要牢牢记住他的名字了。这位善良的莫里哀先生开始用一点儿西班牙白垩粉在镜子上勾画出线条,全部照着我的胳膊和我的肩膀的轮廓画,同时说着这句我认为很值得赞赏的格言:‘一件衣服不应该使穿它的人感到拘束。’”
“不错,”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一句很好的格言,它却很难成为事实。”
“所以我觉得它更加令人吃惊,尤其是他把它加以发挥的时候。”
“啊!他发挥了这句格言?”
“那还用说!”
“讲讲他怎样发挥的。”
“‘由于,’他继续说,古人们在处境困难或者在情况尴尬的时候,可以身上穿着衣服,又不想把它脱下来。’”
“这说得对,”达尔大尼央说。
“‘因此,,沃里哀先生接着说下去……”
“是莫里哀!”
“莫里哀,对。‘因此,’莫里哀先生接着说下去,‘您需要拔剑,先生,而您的衣服却在您的背上。您怎么办呢?”
“‘我脱掉它,’我回答道。
“‘那不行,’他回答道。
“‘怎么!不行?’
“‘我说,衣服应该做得合身,使您一点儿也不觉得碍事,甚至不妨碍您拔出剑来。’
“‘啊!啊!’
“‘您做好准备的姿势,’他继续说。我的动作做得那徉平稳有力,使得两块窗玻璃都飞掉了。‘这没有什么,这没有什么,’他说,‘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我朝天举起左路膊,前臂优美地弯曲起来,袖口翻下,手腕弯成弓形,右胳膊呢,伸出一半,胳膊肘护住腰部,手腕遮住胸口。”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真正的准备的姿势,最最标准的准备的姿势。”
“您说得正对,亲爱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沃里哀……”
“是莫里哀!”
  “咯,我亲爱的朋友,我肯定地更喜欢叫他……您是怎么叫他的另一个名字的?”
  “波克兰。”
  “我更喜欢叫他波克兰。”
  “怎么您这个名字会记得比另一个名字牢呢?”
  “您知道……他叫波克兰,对吧?”
  “是的。”
  “我牢牢地记着科克纳尔①太太的名字”

① 波克兰的法语是Poqnelin,科克纳尔的法语是Coqnenaxd。科克纳尔是《三个火枪手》里曾出现过的一个律师,死后其妻改嫁波尔朵斯。

  “对。”
  “我把‘科克’换成‘波克’,‘纳尔’换成‘兰’,于是‘科克纳尔’就成了‘波克兰’。”
  “这真妙极啦!”达尔大尼央大为吃惊,叫起来,“说下去,我的朋友,我很赞赏您说的话,我在听您说。”
  “这个科克兰在镜子上勾画出我的胳膊的轮廓。”
  “对不起,是波克兰。”
  “我刚才怎么说的呀?”
  “您说的是科克兰。”
“啊!是这样。这个波克兰在镜子上勾画出我的胳膊的轮廓;可是他花了一些时间;他老是对我看;应该承认我是非常漂亮的。‘这叫您感到累吗?’他问。‘有一点儿,’我弯了弯膝部,‘不过,我还可以坚持一个小时。’‘不,不,我可不容许这样!我们这儿有一些乐于帮助人的小伙子,他们的任务就是撑住您的两条胳膊,就象从前先知祈求天主的时候,人们撑住先知的胳膊一样。’‘太好啦!’我回答说。‘这样做不使您感到委屈吗?’‘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我认为,在被人撑住胳膊和被人量尺寸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这个区别意义重大,”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这时候,”波尔朵斯继续说,“他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小伙子走到我身边一个撑起我的左胳膊,另一个则十二万分灵巧地撑起我的右胳膊。他又喊道:‘第三个小伙子。’
“那第三个小伙子也走过来了。
“‘撑住这位先生的腰部,’他说。
“那个小伙子把我的腰部撑住了。”
“这样一来,您摆好姿势了?”达尔大尼央问。
“那当然啦,波克纳尔在镜子上描画我的身体轮廓。”
“是波克兰,我的朋友。”
“波克兰,您说得对。瞧,我毫无疑问地还是更加喜欢叫他沃里哀。”
“好,这样就结束了,对吗?”
“这时候,沃里哀在镜子上描画我的身体轮廓。”
“这太妙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方法,它尊重人,使每个人保留他的身分。”
“后来就结束了?……”
“没有一个人碰到我的身体,我的朋友。”
“除了那三个撑住您的小伙子?”
“当然,可是我想,我已经对您讲过撑和量的区别。”
“不错,.达尔大尼央回答道,接着他心里想:“确实,要么我完全搞错了,要么我使莫里哀这个小坏蛋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我们以后肯定会在某个喜剧里看到这个取自现实生活的场面。”
波尔朵斯笑了。
“什么事情惹您发笑呀?”达尔大尼央问他。
“一定要我对您说实话吗?好,我说,我笑我碰到了那么好的运气。”
“啊!这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比您更幸运的人。可是,您又碰到了什么好运气?”
“我亲爱的朋友,祝贺我吧。”
“我但愿能这样。”
“仿佛我是第一个被人用这种方法量尺寸的人。”
“您能肯定吗?”
“差不多。沃里哀和另外几个小伙子之间交换的某些暗示的动作清楚地告诉了我。”
“那好,我亲爱的朋友,从莫里哀那方面来说,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是沃里哀,我的朋友!”
“啊!不,不!我非常希望让您叫他沃里哀,可是我呢,我要继续叫他莫里哀。是这样,我刚才说,从莫里哀那方面来说,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他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您使他想出了这个好主意。”
“以后这个主意对他也是有用的,我可以肯定。”
“怎么,难道以后对他会没有用!我完全相信,这个主意以后对他是有用的,甚至非常有用!因为,我的朋友,您瞧,莫里哀是我们熟悉的裁缝当中,为我们的男爵、我们的伯爵和我们的侯爵按照他们各自的尺寸,做衣服做得最好的一个。”
这番话刚一说完,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就离开佩尔塞兰师傅的家,乘上了他们的四轮马车。至于这些话是否恰当或者是否深刻,我们就不去研究了。如果读者愿意的话,就随他们去吧,让我们回到在圣芒代的莫里哀和阿拉密斯身边来。

第二一二章 蜂箱、蜜蜂和蜂蜜

瓦纳主教很懊恼在佩尔塞兰那儿遇到了达尔大尼央,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回到了圣芒代。
莫里哀呢,完全相反,他十分欢喜,因为他得到了这样一张称心的草图,而且在他想根据这张草图画成一张画的时候,知道在哪儿能再找到原型。他回到圣芒代的时候,兴高采烈。
整个二楼的左边,住的是巴黎最有名的伊壁鸠鲁信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都非常随便。各人在各自的单人房间里,就好象蜜蜂在它们的蜂房里一样,被用来生产做大蛋糕用的蜜,富凯先生打算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上把这个大蛋糕献给国王路易十四。
佩利松,一只手捂着头,在钻研怎样写《讨厌的人》①的序幕,这是一部三幕喜剧,将由象达尔大尼央所叫的波克兰·德·莫里哀或者象波尔朵斯所叫的科克兰·德·沃里哀搬上舞台演出。
洛雷,作为一个办报人,一直那样天真,以往的任何时代的办报人都是天真的。他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举行以前,要写好有关游乐会的报道。
拉封丹在这些人中间闲逛着,他是一个到处乱走、心不在焉、惹人讨厌、叫人难以容忍的影子。他对着每一个人的肩膀,低声哼哼地说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蠢话。他一再打扰佩利松,使得佩利松生气地拍起头来。
  “至少,拉封丹,”他说,“替我找一个韵脚吧,既然您说您是在巴那斯山②的花园里散步。”
  “您要什么韵脚呀?”这位象塞维涅夫人③所称呼的寓言作家问道。
“我要一个‘亮光’的韵脚。”
  “车厢④,”拉封丹回答说。
“喂!我亲爱的朋友,当颂扬在沃城堡的快乐的时候,是不可能提到车厢的,”洛雷说。
  “此外,这也不押韵,”佩利松回答道。
  “怎么!这不押韵?”拉封丹惊奇地叫起来。
  “是的,您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我亲爱的朋友,这个习惯一直阻碍您成为第一流的诗人。您押的韵太马虎了!”
  “啊!啊!您这样以为吗,佩利松?”
  “我亲爱的朋友,是的,我是这样以为的。您记住如果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韵,这个韵才算是好的。”
  “那么,我以后光写散文了,”拉封丹说,他对佩利松的指责重视起来。“啊!我经常怀疑我只是一个无赖诗人!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别这样说,我亲爱的朋友,您变得过于固执了,在您写的寓言诗里有不少精彩的地方。”
  “作为开始,”拉封丹一路想下去,同时继续说,“我要把我刚刚做好的百来首诗全部烧掉。”

①《讨厌的人》莫里哀一六六一所作的喜剧。
②巴那斯山:古希腊山名,神话中阿波罗和缪斯的住处。
③塞维涅夫人(1628-1696):书信体散文家,著有《书简集》。
④原文是“车辙”,因译成中文不能押韵,故改左“车厢”。“亮光”和“车辙”的法语后四个字母相同。

  “您的诗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脑袋里。”
“那么,如果它们是在您的脑袋里,您是不能烧掉它们的,对吗?”
“对的”拉封丹说,“如果我不烧掉它们的话,可是……”
“如果您不烧掉它们,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它们会留在我的脑袋里,我永远也忘记不了。”
“见鬼!”洛雷说,“这多么危险,一个人会因此发疯的!”
“见鬼,见鬼,见鬼!怎么办呢?”拉封丹说。
“我找到了一个办法,”莫里哀说,他是在他们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刚刚进来的。
“什么办法?”
“先写下来,然后烧掉。”
“这多简单!怎么,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个鬼莫里哀,他真有头脑!”拉封丹说。
接着,他拍拍自己的前额,又说,:
  “啊!你永远只不过是一头驴子,让·德·拉封丹。”
“我的朋友,您说些什么?”莫里哀听到诗人的独白,他走到诗人跟前,同时打断他的话说。
“我说,我永远只不过是一头驴子,我亲爱的同行,”拉封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悲伤的泪水。“是的,我的朋友,”他带着越来越忧郁的神情继续说,“我似乎韵押得很差劲。”
“不对。”
“您看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无赖。”
“谁这样说的?”
  “还用问!是佩利松。对不对,佩利松?”
佩利松重新埋头写作,避免回答。
“可是,如果佩利松说过您是一个无赖,”莫里哀大声说道,“那么佩利松就是严重地冒犯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
“啊!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您是贵族,所以我劝您不要让这样的辱骂不受到应得的惩罚。”
“嗯!”拉封丹应了一声。
“您从来没有和人决斗过吗?”
“有一次,和我的朋友,一个轻骑兵军官。”
“他对您做了什么事?”
“他好象引诱了我的妻子。”
“啊!啊!”莫里哀一面说一面脸色微微发白了。
可是,其他的人听到拉封丹所说的话,都转过了身来,莫里哀在嘴居上保持着快要消失的嘲笑,继续引拉封丹说话。
“这场决斗的结果如何?”
“结果是,在决斗场上,我的对手解除了我的武装,接着向我道歉,对我保证再也不跨进我家一步。”
“那您自己认为满意了?”莫里哀问。
“相反,不,我拾起了我的剑,对他说:‘先生,对不起,我和您决斗,并不是因为您是我的妻子的情人,而是因为别人对我说我应该决斗。然而,在您成为我的妻子的情人以前,我却从来没有幸福过,请为了我以后继续上我的家来吧,就象以往一样,或者,见鬼,我们再开始较量较量。’就这样,”拉封丹继续说,“他不得不继续做我的妻子的情人,我依旧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莫里哀一个人用手遮住了眼睛。为什么?也许是擦眼泪,也许是想把一声叹息压下去。天啊!人们都知道,莫里哀是伦理学家,而不是哲学家。
这是一样的,”他回到争论的出发点,说,“佩利松冒犯了您。”
“啊!对,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我来替您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可以这样做。”
“我认为有必要,我这就去。”
“等一等,”拉封丹说,“我需要听听您的意见。”
“关于什么?……关于这次冒犯?”
“不,告诉我,‘亮光’和‘车厢’是不是真的不押韵。”
“我,我会使它们合韵。”
“那还用多说!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一生曾经做了十万行诗。”
“十万?”拉封丹叫道,“比夏普兰①先生构思的《少女》多四倍!您是不是也是用这个题材写了十万行诗,亲爱的朋友?”
“听着您这个永远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人!”莫里哀说。
“这是肯定的,”拉封丹继续说,“比如说,‘莱蔬’和‘遗腹’押韵。”
“尤其是复数。”
“是的,尤其是复数,因为它不再是三个字母押韵,而是四个字母②,就和‘光亮’和‘车厢’一样。我亲爱的佩利松,您用‘光亮’和‘车厢’的复数,”拉封丹说,同时去拍拍他的同行的肩膀,他已经完全忘记辱骂的事,“这就押韵了。”
“是吗?”佩利松说。
  “怎么不!是莫里哀这样说的,莫里哀在这方面是内行;他自己说他曾经写过十万行诗。”
“算了,”莫里哀笑着说,“已经没有了!”

①夏普兰(1696-1674):法国诗人。
②“菜蔬”和“遗腹”法语中最后三个宇母相同,复数时四个宇母相同

  “这就好象‘海潮’和‘牧草’韵押得妙极了,我可以起誓。”
“可是……”莫里哀说。
“我对您说,”拉封丹继续说,“因为您为了索城堡①创作了一个娱乐节目,对吗?”
“是的,《讨厌的人》”
“啊!《讨厌的人》,是这个名字,是的,我记得。好的,我曾经想过,加一个序幕会非常适合您的节目。”
“毫无疑问,那太好了。”
“啊!您同意我的意见啦?”
“我非常同意,我曾经请求您来写这个序幕。”
“您曾经请求我来写?”
“是的,您,甚至由于您拒绝了,我请求您转请佩利松写,他此刻正在写呢。”
“啊!这就是佩利松干的事?说真的,我亲爱的莫里哀,有时候您也很可能是有道理的。”
“什么时候?”
“当您说我是漫不经心的时候。这是一个可恶的缺点,我以后要改正,我要替您写您的序幕。”
“可是,佩利松已经在写了!”
“说得很对!啊!我真是双料的粗胚子!洛雷说我是一个无赖,他说得非常正确!”
“我的朋友,这不是洛雷说的。”
“好,谁说过,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因此,您的节目就叫做《讨厌的人》。那么,您不能使‘罕见’和‘讨厌’押韵?”
“如果迫不得已,是可以的。”

① 索城堡:法国地名,在巴黎以南六公里处。

“甚至和‘多变’押韵?”
“啊!不,这一次,不!”
“这有些冒险,对不对?可是,说到头来,为什么有些冒险呢?”
“因为词尾太不一样①。”

① 法语“多变”一词词尾与“罕见”、“讨厌”不一样。

“我猜想,”拉封丹离开莫里哀去找洛雷,同时说道“我猜想……”
“您猜想什么?”洛雷在对方说了一半的时候,插进来说,“喂,快说呀。”
“是您在写《讨厌的人》的序幕,对吧?”
“见鬼,不是我!是佩利松!”
“啊!是佩利松,”拉封丹叫起来,他去找佩利松。“我猜想,”他继续说,“沃城堡的水仙……”
“啊!美呀!”洛雷大声说,“沃城堡的水仙!谢谢,拉封丹;您刚刚给了我的报纸最后两行诗:“人们看见沃城堡的水仙,把奖赏送给他们做纪念。”
“太好啦!是押韵的,”佩利松说,“如果您象这样押韵,拉封丹,太好啦!”
“可是,我好象觉得是我押的韵,因为洛雷说他刚才念的两行诗是我给他的。”
“那么,如果您象这样押韵,好吧,您用什么方法开始写我的序幕呢?”
“我会说,比方:‘啊,水仙……她……’在‘她’后面,我用上一个直陈式现在时第二人称复数动词,我这样写下去:这个深深的岩洞住房。”
“可是,动词呢,动词呢?”佩利松问。
“为了来赞美世上最伟大的国王,”拉封丹继续说。
“可是,动词呢,动词呢?”佩利松一再固执地问,“那个直陈式现在时第二人称复数呢?”
“好的,是‘离开’。

  “水仙她离开这个深深的岩洞住房,
  为了来赞美世上最伟大的国王。”

“您写的是‘她离开’?”
“为什么不行?”
“‘她’……‘她’!”
“啊!我亲爱的朋友,”拉封丹说,“您过于学究气了!”
“还没有算进,”莫里哀说,“在第二行诗里‘来赞美’三个字很差劲,我亲爱的拉封丹。”
“那么,您看得很清楚,正象您说的,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无赖。”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好象洛雷说过。”
“洛雷也没有说过,是佩利松说的。”
“好,佩利松有千百条理由。但是,特别使我恼火的,我亲爱的莫里哀,那就是我认为我们将不会有我们的伊壁鸠鲁信徒的衣服了。”
“您原来指望在游乐会上穿吗?”
“是的,在游乐会上穿,而且,过了游乐会也可以穿。我的女管家告诉过我,我的衣服有点儿旧了。”
“见鬼!您的女管家说得对:它非常旧了!”
“啊!您瞧,”拉封丹说,“因为我把它忘记在我房间的地上,我的那只雌猫……”
“怎么,您的那只雌猫?”
“我的那只雌猫在上面生了小猫,这使它褪了一点儿颜色。”
莫里哀不禁哈哈大笑。佩利松和洛雷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时候,瓦纳主教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卷平面图和文件。
如同死亡天使使得所有疯狂的、欢乐的想象力全部冰冻住了一样,如同这张苍白的脸吓住了色诺克拉特①所迎合的美惠三女神一样,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拿起了笔。
阿拉密斯把请帖分发给在场的人,代表富凯先生向大家表示感谢.他说,财政总监因为有工作,要留在他的房间里,不能来看他们,但是请求他们送一些他们当天写的作品给他,好让他忘记他夜间工作带来的疲劳。
听见这番话,所有的头都低了下去。拉封丹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来,羽笔在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着;佩利松重新誊清他的序幕,莫里哀又用铅笔新写了五十行诗,那是他去拜访佩尔塞兰的时候得到的灵感,洛雷写他预先宣布过的关于最出色的游乐会的文章。阿拉密斯好象一只蜂王,这只装饰着紫红色和金色的黑色大熊蜂,满载着战利品,匆匆忙忙、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房间去。
“请记住,”在离开以前,他说,“亲爱的先生们,我们全体在明天傍晚起程。”
“要是这样的话,我得通知一下家里,”莫里哀说。

①色诺克拉特(约前400-约前814):古希腊哲学家。

  “啊!是的,可怜的莫里哀!”洛雷微笑着说,“‘他爱’他的家。”
“‘他爱’,是的,”莫里哀带着温柔和优郁的微笑回答说,“‘他爱,’这并不是说‘别人爱他’。”
“我吗,”拉封丹说,“在夏托-蒂埃里别人是爱我的,这一点我全可以肯定。”
  这时候,走出去不久的阿拉密斯又走进来了。
“谁和我一起走?”他问,“我和富凯先生交谈一刻钟以后,要路过巴黎,我的马车上有空位子。”
  “好,让我去,”莫里哀说,“我接受这个位子,我有急事。”
  “我,我要在这儿吃晚饭,”洛雷说,“古尔维尔先生答应给我吃鳌虾。

“他答应给我吃鳌虾……

拉封丹,您来押韵。”
  阿拉密斯笑着走了出去,仿佛就他知道会笑一样。莫里哀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拉封丹微微打开了门,大声说道:

  “只要你能够把诗写下,
他就答应给你吃鳌虾。”

  伊壁鸡鲁信徒的大笑声更加厉害了,一直传到了富凯的耳朵里,也就在这时候,阿拉密斯打开了他的房间的门。
  莫里哀呢,他负责去安排马匹,阿拉密斯去找财政总监,因为他有些话要对财政总监说。
  “啊!他们在上面笑得真响呀!”富凯叹了一口气,说。
“大人,您不笑吗?”
“我不再笑了,德·埃尔布莱先生。”
“游乐会的日期近了。”
“钱越来越远了。”
“我不是对您说过,这是我的事情吗?”
“您答应过我给我几百万。”
“在国王驾临沃城堡的第二天,您就能拿到这笔钱。”
富凯盯住了阿拉密斯看,同时把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前额。阿拉密斯知道财政总监不相信他,或者觉得他没有能力得到这笔钱。富凯怎么能够想象得到一个穷主教,以前的教士,以前的火枪手会弄得到这样一笔款子?
“为什么不相信呢?”阿拉密斯说。
富凯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信心不足的人!”主教又说。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富凯回答说,“如果我摔下来……”
“怎么,如果您摔下来?……”
“至少我会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摔下来的时候,我就粉身碎骨了。”
接着,他摇起头来,好象要忘记掉自己一样。
“您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亲爱的朋友?”
“从巴黎来。”
“从巴黎来?啊!”
“是的,从佩尔塞兰那儿来。”
“您上佩尔塞兰那儿去干什么?因为我没有料想到您如此重视我们的诗人们的服装。”
“不,我去那儿是准备一件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一件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是的,您将用它使王上大吃一惊。”
“它价钱贵吗?”
“啊!值一百个皮斯托尔,您以后付给勒布朗。”
“一幅画吗?啊!太好了!这幅画是画的什么?”
“我会讲给您听的。接着,不管您会怎么说,我同时去看了我们的诗人的服装。”
“哈!它们漂亮吗,华丽吗?”
“漂亮极了!没有几个大贵族会有这样好的衣服的。人们可以看到以钱财为重的廷臣和以友谊为重的廷臣之间的区别。”
“亲爱的主教,您总是这样风趣宽厚!”
“是您的培养。”
富凯握住了他的手。
“您上哪儿去?”他问。
“您把一封信交给我以后,我就去巴黎。”
“一封给谁的信?”
“一封给德·利奥纳先生的信。”
“您对利奥纳有什么要求?”
“我要他在一封有国王封印的信上签字。”
“一封有国王封印的信!您想把某一个人关进巴士底狱?”
“不,正相反,我想使某一个人出巴士底狱。”
“啊!那是谁呢?”
“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在巴士底狱里差不多关了十年了,为的是他写了两行拉丁文的诗反对耶稣会会士。”
“为的是两行拉丁文诗宜就为了两行拉丁文诗,这个不幸的人在监狱里关了十年?”
“是的。”
“他没有犯过其他罪行?”
“除掉这两行诗他跟您和我一样清白。”
“您能保证吗?”
u我用名誉保证。”
“他叫什么名字?……”
“塞尔东。”
“啊!这真太过分了!您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对我说?”
“仅仅是在昨天他的母亲才告诉我的,大人。”
“这个女人很穷吗?”
“穷得不能再穷了。”
“天主啊!”富凯说,“您有时候竟会容忍这样不公正的事,我这才懂得了为什么有些不幸的人不信任您!来吧,德·埃尔布莱先生。”
富凯拿起一支羽笔,迅速地写了几行字给他的同事利奥纳。
阿拉密斯接过信,准备出去。
“等一等,”富凯说。
他打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十张国库券,是一千利弗尔一张的。
“拿着,”他说,“释放儿子,把这个交给母亲,不过,不过千万别对她说……”
“说什么,大人?”
“别对她说,她有了一万利弗尔,要比我有钱了,她会说我是一个可悲的财政总监。去吧,我希望天主降福于关心他的穷人的那些人。”
“这也是我希望的,”阿拉密斯亲着富凯的手,说。
他快步走了出去,身上带着给利奥纳的信和给塞尔东母亲的国库券,同时领着莫里哀,莫里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第二一三章 巴士底狱里的又一顿晚饭

巴士底狱的大钟敲了七点,这座著名的钟和国家监狱的所有的附属品一样,它的用途就是折磨人,使囚犯们想到他们经受痛苦的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巴士底狱的大钟和当时的大部分钟一样,上面装饰着带着锁链的圣彼得①的雕像。
这正是那些可怜的犯人吃晚饭的时候。装着巨大的铁链的门轰轰地响着打了开来,让装着食物的盘子和篮子通过,食物好坏,就象贝兹莫先生本人对我们说过的,是和犯人的身分高低一致的。
我们知道贝兹莫先生在这方面的理论,他是美食学的乐趣的最高分配人,皇家监狱的总厨师,他的装得满满的篮子送上陡直的楼梯,用装得适当满的酒瓶给犯人送去一点儿安慰。
这也是典狱长自己吃晚饭的时间。他在这一天要请一位客人吃饭,烤肉铁钎转动起来比平常重得多了。
烤小山鹑放在鹤鹑旁边,再一旁是一只嵌猪油的小野兔,还有清炖母鸡,浇了白葡萄酒的煎火腿,吉普斯夸②产的虾,鳌虾酱浓肠,此外再加上汤和冷盆,这便是典狱长的菜单。

①圣彼得:耶稣+二门徒之一。参见中册第468页注①。
②吉普斯夸:西班牙一个省名。

贝兹莫坐在桌子前面,一面望着瓦纳主教先生,一面搓着手,主教象一个骑兵那徉穿着靴子,灰色衣眼,腰上佩着剑,不停地叫肚子饿,显得再也等不及了。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对瓦纳主教大人的不拘礼节的态度感到不习惯。这天晚上,阿拉密斯变得很活泼,讲了许多非常知心的话。高级教士重新有点儿象火枪手了。主教几乎显得有些放纵。至于贝兹莫先生,他具有那些粗俗的人遇事随和的本能,看到他的客人比较随便,他也一点儿不拘束了。
“先生,”他说,“因为,今天晚上我确实不敢称呼您大人。”
“不必这样,”阿拉密斯说,“叫我先生好啦,我穿着靴子。”
“那好,先生,您知不知道今天晚上您使我想到了谁?”
“说真的,不知道!”阿拉密斯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说,“不过我希望使您想到一位友好的客人。”
“您使我想到了两位客人。弗朗索瓦先生,我的朋友,请把窗子关上,主教大人吹了风可能不舒服。”
“让他出去吧!”阿拉密斯接着说,“饭菜全都拿上来了我们不用仆人服侍,好好地享受这顿晚饭。我在和少数亲近的人在~起的时候,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喜欢……”
贝兹莫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
“我非常喜欢,”阿拉密斯继续说,“自己动手。”
“弗朗索瓦,请出去!”贝兹莫大声说,“我刚才说,阁下使我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极其显赫,那就是已故的红衣主教先生,伟大的红衣主教,拉罗舍尔的红衣主教,他和您一样也穿靴子,对吗?”
“说真的,是这样!”阿拉密斯说,“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某一位火枪手,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大胆,非常幸运,他从神父成为火枪手,又从火枪手成为神父。”
阿拉密斯居然微微笑了一笑。
“从神父,”贝兹莫看到主教大人微笑,胆子大起来,继续说下去,“从神父,到主教,从主教……”
“啊!求求您,别再说啦!”阿拉密斯说。
“我对您说,先生,您给我的印象就象是一位红衣主教。”
“停下来吧,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已经说过了,我穿着骑士的靴子,可是,尽管这样,今天晚上我也不愿意和教会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
“然而您有不好的企图,大人。”
“啊!我承认,就象所有世俗的事情那样不好。”
“您戴着面具在城里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吗?”
“就象您说的,是戴着面具的。”
“您一直在舞刀弄剑吗?”
“我想是这样,可是,只是在逼不得已的时候。请替我叫弗朗索瓦进来。”
“您的酒就在这儿。”
“不是要酒,是因为这儿太热,窗子全关上了。”
“我吃晚饭的时侯关上窗子,是为的不愿意听到巡逻队的声音或者信使到来的声音。”
“啊!是这样……窗子打开就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听得非常清楚,这会打扰人的。您明白了吧。”
“不过现在闷坏人了。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进来了。
“我请您打开窗子,弗朗索瓦师傅,”阿拉密斯说,“您允许吗,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大人在这儿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典狱长回答道。
窗子打开来了。
“您知道吗,”贝兹莫先生说,“既然德·拉费尔先生已经回到他的布卢瓦的家里,您将会感到十分孤单吧?他是一位多年的好朋友,是不是?”
“您和我一样明白这一点,贝兹莫,因为您和我们一块儿做过火枪手。”
“哈!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我简直数不清喝过多少瓶酒,度过多少年月。”
“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仅是爱德·拉费尔先生,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还崇拜他。”
“我呢,很奇怪,”典狱长说,“两个人相比,我更喜欢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个人可真会喝酒而且喝得时间长!他们这些人至少能让您看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
“贝兹莫,今天晚上您让我喝醉吧,我们象从前那样开怀痛饮吧。如果我心底里有什么苦恼,我向您保证,您一定看得见它,就好象您能在您的酒杯底上看见一粒钻石一样。”
“妙极了!”贝兹莫说。
他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因为想到他能够在大主教的一件主罪①中起点作用,快活得发起抖来。

① 在天主教中,主罪有七件彼视为万恶之源,即:骄,妒,贪,色,馋,怒,懒。

在他喝酒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阿拉密斯在留心地听着大院子里的声音。
在八点钟左右,一个信使进来了,当时正好弗朗索瓦把第五瓶酒送到饭桌上,虽然这个信使进来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音,贝兹莫却一点儿也没听见。
“让他见鬼去!”阿拉密斯说。
“什么东西?是谁?”贝兹莫问,“我希望不是说您喝的酒,也不是指邀您喝酒的人。”
“不,我说的是一匹在院子里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的马,简直象一个骑兵队弄出的响声。”
“呸!是一个信使,”典狱长回答说,同时一杯一杯喝得更起劲了。“对,让他见鬼去!要快点去,我们好不再听见他说话!乌拉!乌拉!①”

①军队里常用的欢呼声。

“您把我忘记了,贝兹莫!我的杯子空了,”阿拉密斯把一只光彩耀眼的水晶玻璃杯拿给他看,同时说道。
“拿我的名誉担保,您叫我高兴极了……弗朗索瓦,拿酒来!”
弗朗索瓦走了进来。
“坏蛋,拿酒,要最好的!”
“好,先生,不过……来了一个信使。”
“我说过,让他见鬼去!”
“先生,可是……”
“叫他把东西交给书记室,我们明天看。明天天一亮,有的是时间,”贝兹莫说,这后面两句话是他低声唱出来的。
“啊!先生,”士兵弗朗索瓦不由得咕哝着说,“先生……”
“小心,”阿拉密斯说,“小心!”
“小心什么,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贝兹莫问,他已经有点儿醉了。
“信使送给城堡的典狱长的信,有时候是一道命令。”
“几乎经常是命令。”
“也许是从大臣们那儿来的命令吧?”
“那当然;不过……”
“那些大臣他们只是在国王的签名下面连署吗?”
“也许您说得有理。不过,当一个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面对着一桌好酒莱的时候,这可是一件叫人十分烦恼的事!啊!对不起,先生,我忘记了是我请您吃饭,又是在和一位未来的红衣主教说话。”
“我们别管这些,亲爱的贝兹莫,让我们回到您的士兵弗朗索瓦身上来。”
“好,他在干什么呀,弗朗索瓦?”
“他在埋怨。”
“他错了。”
“可是,他埋怨了,您看得出来,这是因为发生了某种不平常的事。很可能弗朗索瓦埋怨并没有错,而您没有听他埋怨却错了。”
“我错?在弗朗索瓦面前是我错了?我觉得这难以接受。”
“一个过错,因为做了不合规定的事情。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应该提醒您,我认为我的意见很重要。”
“啊!也许您说得有道理,”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国王的命令,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在吃饭的时候,来了命令,我再说一遍,让它见鬼……”
“如果您对伟大的红衣主教这样说,嗯!我亲爱的贝兹莫,如果这道命令相当重要……”
“我这样做是为的不打扰一位主教,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原谅吗,该死的?”
“贝兹莫,不要忘记我曾经披过火枪手的披风,我习惯到处看到命令。”
“因此,您希望……”
“我希望您尽到您的职责,我的朋友。是的,至少,我请求您在这个士兵面前这样做。”
“这是肯定无疑的,”贝兹莫说。
弗朗索瓦仍旧在等候着。
  “叫他们把国王的命令送上来给我,”贝兹莫镇静下来。接着他又低声说,“您知道是什么命令吗?我来告诉您,是某种有趣的事情,好象:‘火药库周围小心火烛’,或者是:‘监视住某一个狡猾的逃跑者。’啊!大人,有多少次我睡得又香又甜的时候,被快马送来的命令惊醒,那些命令对我说,或者不如说,带给我的信对我说:‘贝兹莫先生,有什么新闻?’要是您知道这种情况就好了。大家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浪费时间写这一类命令的人从来没有在巴士底狱里睡过觉。他们明明知道我的高墙有多么厚我的士兵的警惕性有多么高,我的巡逻队人数有多么多。总之,我有什么办法呢,大人,他们的职业就是在我安安静静的时候写东西来折磨我,在我高高兴兴的时候写东西来打扰我,,贝兹莫对着阿拉密斯弯了弯腰,朴充说,“让他们干他们的那一行吧。”
  “而您呢,干您的一行,”主教微笑着,尽管他有这样亲热的表示,可是他的有力的眼光露出了不容违拗的神情。
  弗朗索瓦又进来了。贝兹莫从他手上接过送来的命令。他慢慢地把它拆开,同样慢地看它。阿拉密斯装着喝酒,透过水晶玻璃杯注视着他的东道主。接着,贝兹莫看完信后,说道: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是什么呀?,主教问。
  “一道释放人的命令。这是怎么搞的,打扰我们的好消息!”
  “对于那个有关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我亲爱的典狱长,至少您也同意这一点吧。”
  “可是是晚上八点钟到的!”
  “这是出于仁慈。”
  “出于仁慈,我非常希望是这样,可是这是对那个垂头丧气的家伙讲仁慈,并不是对我这个兴高采烈的人讲仁慈!”贝兹莫怒气冲冲地说。
“是不是您要受到一次损失,要从您这儿带走的那个犯人是在大名册上的吗?”
“是呀,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一个小气鬼,五个法郎。”
“让我看看,”德·埃尔布莱先生要求道,“这不会有点儿冒昧吧?”
“不,不,请看吧。”
“在信纸上写着‘紧急’。您已经看到了,对吗?”
“真妙!‘紧急’!……一个人在这儿待了十年了!他们急着在今天放他出去,就在今天晚上八点钟!”
贝兹莫显出非常蔑视的态度耸耸肩膀,把命令丢在桌子上,又开始吃起来。
“他们总爱玩这一套把戏,”他说同时满嘴都塞满了,“他们某一天抓住一个人,把他养十年,同时写一道命令给您:‘好好看管这个家伙!’或者是:‘严加看管!’而且,当我们已经习惯把这个犯人看做一个危险人物的时候,忽然,毫无理由地,也无先例地,他们又写了一道命令:‘给他恢复自由。’他们还在他们的命令上加上一个:‘紧急!’大人,您会承认这足够叫人耸肩膀了。”
“您要怎么样呢!有人这么大声叫着要求,”阿拉密斯说,“有人执行命令。”
“好!好!有人执行命令!……啊!耐心点!……您千万不要把我看做是一个奴隶。”
“天哪,我最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谁对您这样说的?大家都知道您是不受任何束缚的。”
“谢天谢地!”
“而且大家都知道您心肠好。”
“啊!这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您对上司一向服从。一个人当过士兵,您明白,贝兹莫,就要当一辈子的士兵。”
“因此,我严格服从命令,明天早上天一亮,被指名的那个犯人就将得到释放。”
“明天?”
“黎明时候。”
“为什么不在今天晚上释放呢?既然有国王封印的信的信封和信纸上都写着‘紧急’两个字。”
“因为今天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我们的事也紧要得很。”
“亲爱的贝兹莫,尽管我穿着靴子,可是我觉得我是一个教士,仁慈对我来说是一个责任,它比解饥解渴还迫切。这个不幸的人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因为您刚才对我说过,他做您的犯人有十年了。缩短他受苦的时间吧。那个美好的时刻等待着他,您就赶快送给他吧。天主以后会在他的天堂里用享福的日子报答您的。”
“您希望我这样做?”
“我请求您。”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
“我恳求您,这个行动会抵得上念十遍饭前经。”
“那就让您的愿望得到满足吧。不过待一会儿我们只好吃冷饭冷菜了。”
“啊!那没有关系!”
贝兹莫身子向后一仰,拉铃呼唤弗朗索瓦,接着,由于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他向门转过身去。
命令仍旧放在桌子上。阿拉密斯利用贝兹莫没有注意的片刻时间,把这张信纸和他从口袋中取出的、折成一个样子的一张信纸换了一下
  “弗朗索瓦,”典狱长说,“叫副官先生带着贝尔托迪埃尔塔堡的看守上这儿来。”
  弗朗索瓦行礼后,走了出去,留下了吃饭的两个人。

第二一四章 修会会长

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有片刻工夫双方都保持着沉默。阿拉密斯一直注视着典狱长,典狱长好象还不肯完全下决心在吃饭吃到一半时离开位子。很明显,他在寻找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不管好坏,好至少拖到吃好餐后点心以后再离开。这个理由他仿佛突然找到了。
“嗨!”他叫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拉密斯说,“让我们看一看,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可能。”
“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不可能释放犯人。他不熟悉巴黎,上哪儿去呀?”
“他上他能去的地方。”
“您看得很清楚,这就几乎象放掉一个瞎子。”
“我有一辆四轮马车,他要我带他去哪儿,我就带他去哪儿。”
“您真是问什么就能答什么……弗朗索瓦,叫人通知副官先生打开贝尔托迪埃尔四楼塞尔东先生的牢房的门。”
“塞尔东?”阿拉密斯非常自然地问道,“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塞尔东吧?”
“我说的是塞尔东。这就是要释放的那个人的名字。”
“啊!您想说的是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说。
“马尔契亚里?啊,是的!不,不,是塞尔东。”
“我想您是搞错了,贝兹莫先生。”
“我看过命令。”
“我也看过。”
“我看到塞尔东几个字,字写得有这么大。”
说着,贝兹莫伸出一只手指。
“我呀,我看到马尔契亚里几个字,字写得有这么大。”
说着,阿拉密斯伸出两只手指。
“不管怎样,让我们把情况弄清楚,”贝兹莫说,他很有把握。“信纸就在那儿,您只要看看就行了。”
“我看到:‘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说,他同时打开信纸,“您瞧!”
贝兹莫看信,他的胳膊软下来了。
‘对,对,”他惊呆了,说,“对,马尔契亚里。写的确实是马尔契亚里!一点儿不错!”
“啊!”
“怎么!那个我们老是说到的人?那个每天别人要我很好照顾的人。”
“是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依旧固执地说。
“应该承认这一点,大人,可是我丝毫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眼见是实呀。”
“说真的,真想不到确实是马尔契亚里!”
“而且是一手好字。”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还看得见这个命令和爱尔兰人塞尔东的名字。我看得见。啊!而且我记得在这个名字下面有一个墨水污迹。”
“不,没有墨水,不,没有污迹。”
“啊!恰恰相反,证据是我擦过污迹上的吸墨水粉。”
“总之,不管怎么样,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不管您是不是见到,命令写明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有污迹也好,没有污迹也好。”
“命令写明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贝兹莫不由自主地重复说了一遍,他想使他的头脑重新清醒过来。
“您去释放这个犯人。如果您的心里对您说也把塞尔东释放掉,我对您声明我一点儿都不反对。”
阿拉密斯用笑容来强调这一句话,那种讽刺的味道使得贝兹莫清醒过来,终于有了勇气。
“大人,”他说,“这个马尔契亚里正是那一天一位教士非常迫切非常秘密地来探望的那个犯人,这位教士是‘我们的修会’里的听忏悔的神父。”
“我不知道这件事,先生,”主教回答说。
“不过,这可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这是事实,可是在我们中间,先生,今天的人不再知道昨天的人做的事,这是十分必要的。”
“不管怎样,”贝兹莫说,“耶稣会的听忏悔的神父可能把幸运带给了这个人。”
阿拉密斯没有回答他,又开始吃菜喝酒。
贝兹莫一点也不再碰桌子上的酒菜了,重新拿起了那个命令,横看竖看。
照平常的情况,这样的查看会使得性子急躁的阿拉密斯气得面红耳赤;可是现在这位瓦纳主教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火,特别是他还低声对他自己说,如果发火会是很危险的事情。
“您去释放马尔契亚里吗?”他说,“啊!这是多么醇厚芳香的赫雷斯白葡萄酒呀,我亲爱的典狱长!”
“大人,”贝兹莫回答道,“等我把送命令来的信使召来,尤其是问过他,把情况查明以后,我就释放犯人马尔契亚里。”
“命令是盖了封印的信使不会知道里面的内容。请问,您根据什么查明情况呢?”
“就算这样吧,大人,可是我会把命令送回去,在那儿,德·利奥纳先生将会收回命令,或者证明命令无误。”
“这一切有什么用呢?”阿拉密斯冷冷地说道。
“有什么用?”
“是的,我问这样做有什么用。”
“这样做是为了永远不会把事情办错,大人是为了不会使一个下属忽视了应该对他上司的尊敬,是为了绝不违反一个人同意承担的职责。”
“太好了,您刚才说的话很有说服力,我十分佩服。这是真的,一个下属应该尊敬他的上司,如果他办错了事情,是有罪的,如果他违反了职责或者他的工作应守的规则,他将受到惩处。”
贝兹莫很惊讶地望着主教。
“因此,结论是,”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您要去打听个一清二楚,才能心安理得?”
“是的,大人。”
“那么,如果有一位上司下命令给您呢,您服从不服从?”
“大人,请您不用怀疑。”
“您非常熟悉国王的签名吧,贝兹莫先生?”
“是的,大人。”
“在这张释放的命令上没有吗?”
“有,有,可是它可能……”
“可能是伪造的,是不是?”
“有过这样的事,大人。”
“您说得有道理。那么,德·利奥纳先生的签名呢?”
“我在命令上看得很清楚;可是,正象国王的签名可以伪造一样,德·利奥纳先生的签名更加可以伪造了。”
“您在推理方面迈的是巨人般的步伐,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您的推论是无法驳倒的。可是,您根据什么特别的理由认为这两个签名是假的呢?”
“是这个理由:没有副署签名。没有人核对国王陛下的签名,利奥纳先生也没有在这儿告诉我他曾签过名。”
“那好,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同时用他那悦利的目光注视着典狱长,“我非常真诚地同意您的怀疑和您弄清问题的方法,所以,如果您能给我的话,我想要一支羽笔。”
贝兹莫给了他一支羽笔。
“再要一张随便什么样的白纸,”阿拉密斯又说。
贝兹莫把纸给了他。
“我也要写一个命令,我,正在这儿,我,是不容置疑的,对不对?这个命令,我确信您是会相信的,不管您是多么会怀疑。”
贝兹莫面对着这样冷淡而又镇定的态度,而色变得苍白。他仿佛觉得阿拉密斯刚才还是带着笑意、高高兴兴的声音,现在变得阴森可怕,烛台上的蜡烛变成了有坟墓的小教堂里的蜡烛,杯中的葡萄酒变成了圣般杯中的血。
阿拉密斯拿起羽笔写起来,贝兹莫胆战心惊地在他肩膀后面看他写。
主教写下"A. M. D.G.”,然后在这四个字母下面画了一个十字,这四个字母的意思是:ad majorem Dei gloriam①。接着,他又写下去:

“带给国王的巴士底狱典狱长贝兹莫·德·蒙勒增的命令能被他认为正确有效,并且立即执行,我们将对此感到高兴。
签名:德·埃尔布莱
天主思踢的会长”

①拉丁文:“愈显主荣”,是耶稣会用的一种符号性质的文字。

贝兹莫是这样震惊,他脸上的线条都紧缩到了一起,嘴张得老大,两眼发呆。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这间大房间里,只听见一只小苍蝇围着蜡烛飞来飞去的嗡嗡声。
阿拉密斯甚至连看也不愿意看一眼这个落到如此悲惨地步的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装黑蜡的小盒子,他封好信,在上面盖上一个印章,这个印章他是挂在紧身短衣里面的胸前的,做完这些事以后,他把信递给贝兹莫先生,始终没有吭一声。
贝兹莫双手发抖,那样子真叫人可怜,他呆滞的、发狂的目光望着封印。在他脸上露出最后一次激动的神情,然后他就象被闪电击倒似的,瘫倒在一把椅子上。
“喂,喂,”阿拉密斯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以后说道,这时候,巴士底狱的典狱长渐渐恢复了知觉,.亲爱的贝兹莫,别让我以为耶稣会的会长的来临比天主降临还要可怕,看见他就要送命了。勇敢些!站起来,把手伸给我,照我的话去做。”
贝兹莫即使不感到满意,至少也放下心来,他亲了亲阿拉密斯的手,站了起来。
  “立即执行吗?”
“啊!别说得过分,我的东道主;坐到您原来的位子上,让我们好好地来享受这份好吃的点心吧。”
  “大人,我受了这样的冲击后,是恢复不过来了,我原来和您又说又笑,开开玩笑,竟敢和您处在平等的地位!”
“别说啦!我的老伙伴,”主教说,他觉得绳子已经拉得很紧,要是拉断了可是危险的事情,“别说啦!我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对你来说,有我的保护和我的友谊;对我来说,有你的服从。这两方面的义务都完完全全地实现了,那就让我们快快活活地生活吧。”
贝兹莫开始思考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依靠一个伪造的命令强行带走一个犯人的后果,他把会长的正式命令向他提供的保证衡量一下,觉得它并没有什么重量。
阿拉密斯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我亲爱的贝兹莫,”他说,“您是一个傻子。当我煞费苦心为您思考的时候,您就丢掉那种考虑问题的习惯吧。”
看到阿拉密斯又做了一个手势,贝兹典也再鞠了一下躬。
“我应该做些什么?”他问。
“您应该怎么样去释放一个犯人?”
“我有规章。”
“那好,我亲爱的,就照规章办事。”
“我和我的副官一起去犯人的囚室,如果这是一个重要人物,我就把他领出来。”
“可是,这个马尔契亚里不是一个重要人物,是吗?”阿拉密斯随随便便地问道。
“我不知道,”典狱长回答说。
他仿佛在说:
“这要由您来告诉我了。”
“那么,如果您不知道的话,那就是我是正确的了。您象对待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物一样来对待这个马尔契亚里吧。”
“很好。规章上规定得很明白。”
“啊!”
“规章上写着看守,或者一个下级军官把犯人领到书记室的典狱长那儿。”
“是这样,可是这非常周到。那以后呢?”
“以后,把犯人在关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的值钱的东西,衣服,证件还给他,如果大臣的命令没有其他指示的话。”
“关于这个马尔契亚里,大臣的命令是怎么说的?”
“什么也投有说;因为这个不幸的人来的时候,没有带珠宝,没有带证件,几乎连衣服也没有。”
“您看,这一切多么简单呀了的确,贝兹莫,您对什么事情都大惊小怪。待在这儿吧,叫人把犯人带到办公室来。”
贝兹莫照他的话办。他叫来了他的军官,向他下了命令,这个军官也不间是什么事,就把命令传了下去。
半小时以后,听到院子里关门的声音,这是主塔的门,它刚刚打开过,把它的猎获物送到自由的空气里。
阿拉密斯吹灭了房间内照明的所有的蜡烛,只留下门后面的一支。摇曳的烛光使人的眼睛无法注视任何东西。它颤动不定,使得各种东西的外形都放大了十倍。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您去迎接您的人,”阿拉密斯对贝兹莫说。
典狱长照着去做。
法警和看守都走不见了。
贝兹莫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犯人。
阿拉密斯待在暗处,他看到自己没有被人看见。
贝兹莫用激动的声音把使他恢复自由的命令告诉这个年轻人听。
犯人听他说,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吭一声。
“根据规章,,典狱长补充说,“您要起誓绝对不把您在巴士底狱里看到的或者听到的讲出去,您起誓吗?”
犯人看到了一个基督受难像,他伸出手,嘴唇轻轻地动着起誓。
“现在,先生,您自由了,您打算上哪儿去?”
犯人转回头去,好象在身子后面寻找一个他原来想依靠的保护人。
这时候,阿拉密斯从暗处走出来。
“我在这儿,”他说,“为了向这位愿意向我提出请求的先生效劳。”
犯人脸上有点发红,他毫不犹疑地挽住了阿拉密斯的胳膊。
“天主保佑您,”他说,他的嗓音坚定有力,使得典狱长听了不禁发抖,就象这句祝福的话使他那样吃惊一样。
阿拉密斯握住贝兹莫的手,对他说:
“我的命令会给您带来麻烦吗?万一别人来您这儿搜查的话,您怕不怕给找到?”
“我希望保存它,大人,”贝兹莫说,“万一别人在我这儿找到了它,那就是我要完蛋的某种征兆,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来说,您将是一个最后的、强有力的助手。”
“您是想说,是您的同谋?”阿拉密斯耸耸肩膀说,接着又说,“再见了,贝兹莫!”
马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动来动去,它们拉着的四轮马车直摇动。
贝兹莫将主教一直送到台阶下面。
阿拉密斯让他的同伴先上马车,然后他才上去,他对车夫没有别的吩咐,只说了一声:
“走吧,”
马车在院子的石子路面上隆隆地驶过去。一个军官手执火把,走在马前面,对每一个卫队下命令,让马车通过。
在所有的栅栏都打开来的时间里,阿拉密斯连呼吸都停止了,只能听得见他的心在胸膛里撞击的声音。
犯人陷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好象不再存在似的。
终于,马车又颠了一下,这一次比前几次颠得厉害,说明越过了最后一道小溪。在马车后面,关上了最后一道门,就是圣安托万街的门。现在左右两边都不再有墙了,处处看得见天空,处处有自由,处处有生活。马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缰绳,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城郊的当中,然后再小跑起来。
渐渐地,也许是马变得兴奋了,也许是受到车夫的鞭打,它们跑得越来越快。一到贝尔西,马车就象飞起来了一样,马的劲道大极了。这两匹马就这样奔到了维尔纳夫-圣乔治,在那儿驿马已经准备妥当。两匹马换了四匹马,拉着马车朝默伦方向奔去,只在塞纳尔森林里面停了片刻。马车夫无疑早已接到了命令,因为阿拉密斯甚至不必向他打什么招呼。
“怎么回事?”犯人问,好象他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刚醒过来一样。
“大人,”阿拉密斯说,“事情是这样的,在继续向前赶路以前,殿下和我,我们需要谈一谈。”
“先生,我将等待这样的机会,先生,”年轻的亲王回答说。
“大人,机会不可能再好了,我们正在森林中央,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马车夫怎么办?”
“这个马车夫又聋又哑,大人。”
“我听您的吩咐,德·埃尔布莱先生。”
“您愿意留在这辆马车里吗?”
“愿意,我们坐在这儿非常好我喜欢这辆马车,是它给我带来了自由”
“等一等,大人……还要提防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这儿正在大路上,可能有些骑马的人和马车同我们一样路过这儿,看见我们停在路上,会以为我们遇到了困难。我们得避开他们愿意提供的帮助,这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您吩咐马车夫把马车藏到旁边的小路上去。”
“这正是我打算做的,大人。”
阿拉密斯对那个哑巴做了一个手势,碰了碰他。这个马车夫就走下车来,拉着前面两匹马的缰绳把马牵到柔软的欧石南丛里,一条羊肠小道的长满苔鲜的草地上,天黑,没有月亮,在小道的尽头,黑暗的夜色形成一道比墨水迹还黑的幕
接下来,这个人躺在离马很近的斜坡上,那两匹马啃着左右两边刚长出来的橡树的嫩枝。
“我听您说,”年轻的亲王对阿拉密斯说,“不过,您在那儿干什么?”
“我把我们的手枪解下来,我们不再需要用它们了,大人。”

第二一五章 诱惑者

“我的亲王,”阿拉密斯在马车里面向他的同伴转过身来说,“我生性软弱,才智平庸,在有思想的人中间居于末流。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戴着活的面具、无法识透他的想法的人交谈过,这个面具面对我们的智力,遮起他本人流露的表情。但是,今天晚上,在我们待的阴影里,在我见到的您的谨慎克制的态度里,我一点儿也不能看到您的面貌,我仿佛预感到我很难使您说出真心话来。我请求您,不是为了对我的爱,因为在亲王掌握的天平上臣民是无足轻重的,而是为了对您自己的爱,您要记住我说的话的每个音节,每个音调,在我们目前的严重的处境里,它们都会有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和世上说过的任何重要的话一样重要。”
“我在听您说,”年轻的亲王很坚定地说,“对您要对我说的事情,我丝毫不渴求,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他向马车的厚靠垫更往里靠下去,他不仅是想避开见到他的同伴,而且甚至也不愿意想到对方的存在。
阴影很黑,它从交错的树梢落下来,又重又浓。这辆四轮马车盖着的顶很大,一点儿光也透不进来,虽然有一丝一丝的微光穿过在树林小路上慢开的一行行轻雾泻下来。
“大人,”阿拉密斯又说道,“您知道今天领导法国的政府的历史。国王的童年和您原来一样,他是被囚禁的孩子,和您原来一样 无声无臭,和您原来一样思想狭隘。只是他不象您那样被监禁在监狱里,孤孤单单,默默无闻,在隐匿的生活中变得目光短浅,他不得不在大白天,在王权的无情的阳光下忍受一切苦难,一切屈辱,一切折磨;而那个位置沉浸在阳光里,在那儿,所有的污点看来好象是肮脏的泥浆,所有的荣耀看来好象是污点。国王经受了痛苦,他怀恨在心,他将会报仇。他将是一个坏国王。我不是说他会和路易十一①或者查理九世那样去杀人,因为他没有什么天大的侮辱要报复的,可是他会搜刮光他的百姓的金钱财物,由于他曾经在利益和金钱方面受到过别人的侮辱。当我当着面观察这位君主的优点和缺点的时候,我首先保护起我的良心,如果我谴责他,我的良心会宽恕我。”
  阿拉密斯停住不说了。这并不是为了想听听树林里是不是依旧是寂静无声,而是为了重新集中他心底的想法,而是为了让这种想法能有时间深深地嵌进他对话者的头脑里。
  “天主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瓦纳主教继续说下去,“因此,我完全相信,很久以来,我庆幸自己被他选做我帮助您发现的这个秘密的保管人。对公正的和有远见的天主来说。他需要一个敏锐的、有恒心的、自信的工具,好完成一件伟大的工作。这个工具,就是我。我敏锐,我有恒心,我有信心。我统治着一群神秘的人,他们把天主的格言作为格言,那便是:Patiens quia aternus!②”

①路易十一:见上册第87页注②。
②拉丁文:因为永生,所以宽容!

  亲王动了一下。
“大人,我猜得出您头抬起来了,”阿拉密斯说,“而且,我统帅的这一群人使您惊奇。您不知道您是在和一位国王谈话。啊!大人,这是一位统治十分卑微的百姓的国王,一位统治十分贫困的百姓的国王。说他们卑微,是因为他们只有力气爬行,说他们贫困,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百姓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收获过他们种下的庄稼,吃过他们栽培的果实。他们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劳动,他们把他们的力量的所有分子聚集在一起,组成为一个人。他们用他们流的汗珠在这个人四周造出一层云雾,而这个人施展他的才能用这层云雾做成一圈光轮,它映着基督教国家的所有王冠的光芒发出金黄色。这个人现在就在您的身边,大人。这就是说,他抱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将您拉出了深渊,他想在这个了不起的计划里,使您上升到人间的许多权力之上,在他本人之上。”
亲王轻轻地碰了碰阿拉密斯的胳膊。
“您是在对我谈,”他说,“这个您担任会长的修么对我来说,从您的话得出的结论是,在您想推倒那个您将捧他起来的人的那一天,事情就完成了,您的手里就掌握了您前一天创造的人。”
“您错了,大人,”主教回答说,“我不会花力气和殿下玩这种可怕的游戏的,如果我赢了后得不到加倍的好处的话。您升上去以后,您就不会下来了,到了那一天您往上爬的时候,您就会踢掉踏脚板,把它踢得滚得远远的,甚至以后再看到它,也不会记得起它有权利叫您感激。”
“啊!先生。”
“您这个动作,大人,是出自一种高贵的天性。谢谢生请相信我渴望的不仅仅是感激。我肯定您到达顶点以后,您会认为我依旧很配做您的朋友,到那时候,大人,我们两个人,我们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使得以后好多世纪都会久久地谈到它们。”
“告诉我,先生,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现在是怎样的人,您希望我明天成为怎样的人。”
“您是路易十三国王的儿子,您是路易十四国王的兄弟,您是法国王位的自然的和法定继承人。国王把您留在他的身边,就象把您的弟弟王太弟留在身边那样,他就为自己保留了合法君主的权利。只有医生和天主能够和他争论他的合法性。医生总是喜欢在位的国王,而不大喜欢不在位的国王。天主如果损害了一位正直的亲王,他就要犯错误。可是天主愿意别人迫害您,而这种迫害今天却给您加上法国国王的王冕。您有权利执政,因为别人对您的权利表示异议,您有权利被公开出来,因为别人把您非法监禁起来;您有神圣的血统,因为他们不敢杀害您,象杀害您的仆人一样。现在,您看看这位天主为您做的事情吧,您曾经那么多次谴责他从各个方面来反对您。他给了您您的兄弟的容貌、身材、年龄和嗓音。您受到迫害的所有原因将会成为您胜利地复活的原因。明天,后天,在一清早,您将坐在那个虚幻的国王、路易十四的有生命的幽灵的王位上,天主的意志将通过人的力量,把他从那儿猛抛出去,而且再也不能回来。”
“我明白了,”亲王说,“我的兄弟不会流血了。”
“您是唯一主宰他的命运的人。”
“这个别人不怀好意地用来反对我的秘密……”
“您可以用来反对他们。他们是怎样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的?他们把您隐藏起来了。您是他本人的活的画像,您将揭露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的阴谋。您,我的亲王,您将为着同样的利益把和您相象的人监禁起来,他会象您一样去敬犯人,就象您会象他一样去做国王。”
“我回到我刚才对您说的题目上来。谁来看管他?”
“过去是谁看管您的?”
“您知道这个秘密,您为了我使用了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它?”
“王太后和德·石弗莱丝夫人。”
“她们会怎样做呢?”
“什么也不会做,只要您愿意的话。”
“怎么会这样?”
“如果您做得使别人认不出您,她们怎么能认出您呢?”
“这是真的。不过有很大的困难。”
“说吧,亲王。”
“我的兄弟已经结婚,我不能把我的兄弟的妻子当做我的妻子。”
“我会使西班牙同意您休掉她。这是您的新政策的利益,这是做人的道德。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高贵的、真正有益的行为都会得到报答的。”
“被监禁的国王要说话的。”
“您想他能对谁说话呢?对墙壁吗?”
“您把那些将得到您信任的人叫做墙壁。”
“殿下,如果需要的话,是这样。此外……”
“此外?……”
“我原来想说,天主的意图不会半途而废。一切行动的计划都被它们的结果补充得完完整整,就象几何计算一样。国王被监禁了,就不会成为对您的障碍,而您以前却是现任国王的障碍。天主使这个人生来骄傲急躁,而且,还用经常享受的荣誉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使他萎靡不振、软弱无力。天主所愿意的,也就是我荣幸地对您说过的那种几何计算的结果是您将登上王位,对您有害的一切将遭到毁灭,他已经决定战败者马上就结束他的和您的痛苦。他为了短暂的苦恼准备了这样的灵魂和肉体,您给关在一间普通的、单独的监狱里,带着您的疑虑被关在里面,给剥夺了一切,而您习惯了用顽强的生命力进行抵执。可是,您的兄弟,被囚禁起来,没有人会记得他,行动受到约束,他受不了对他的侮辱,天主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说不久,就会收回他的灵魂。”
在阿拉密斯进行这样的凄惨的分析的时候,一只夜鸟在大树林的深处发出长长的、哀怨的叫声,这声音使得万物听了都哆嗦起来。
“我要放逐丧失王位的国王,”菲力浦全身颇抖地说,“这将更加人道一些。”
“国王的意愿将决定一切,”阿拉密斯回答道,“现在,我提出问题了吗?我有没有遵照殿下的愿望和预见带来答案?”
“是的,先生,是的;除了这两件事,您什么也没有忘记。”
“第一件是什么?”
“我们要象刚才谈话时那样坦率地立刻来谈这件事,我们来谈谈可能使我们抱有的希望破灭的原因。我们来谈谈我们所冒的风险。”
“它们将是很大的,无穷尽的,可怕的,难以克服的,如果象我对您说过的那样,任何事情没有能够使它们变得无关紧要的话。假使殿下的坚定和勇敢跟老天给您的和国王的相象一样完美的话,那对您对我就都没有危险了。我再对您说一遍,没有危险,只有障碍。危险这个字眼,我在各种语言里都找得到它,可是我总不大懂得它的意思;要是我是国王的话,我就要因为它的荒谬和无用而废除它。”
“是的,先生,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障碍,一个您忘记了的难以克服的危险。”
“啊!”阿拉密斯叫了一声。
“那就是在叫喊的良心,令人心碎的侮恨。”
“是的,确实如此,”主教说,“您提醒了我,人心是软弱的。啊,您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巨大的障碍,确实如此。马害怕沟渠,跳不过去,就摔死了!一面斗剑一面全身哆嗦的人,会让敌人的剑在身上刺出一个个洞眼死亡就会从这里面钻进来。这是实话!这是实话!”
“您有弟兄吗?”年轻人问阿拉密斯。
“我在世界上只有我孤单一人,”阿拉密斯用生硬刺耳的嗓音回答道,就象扳动了一下手枪扳机的声音。
“可是在人间您爱什么人吗?”菲力浦又问。
“没有人!是的,我爱您。”
年轻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他的呼吸声在阿拉密斯听来,就象是喧闹声.
“大人,”他继续说下去,“我还没有把我要向殿下说的话全说出来;我也没有向我的亲王提供我所有的对他的忠告和良策。喜欢黑暗的人,用不着对着他的眼睛闪耀光芒,喜欢安静和田野生活的人,生性温和,用不着对着他的耳朵轰出大炮的怒吼声。大人.在我的思想里我感觉得到您的幸福已经形成;它就要从我的嘴里落下来,您为了您自己小心地把它拾起来吧,您是那样地喜爱蓝天、绿色的草地和清新的空气。我知道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乐园,世界上的一个角落,在那儿,您独自一人,自由自在,不为人知,四周都是树木鲜花,都是小河流水,您会忘掉作为天主的引诱者的人类的蠢事不久前使您遭受的苦难。啊!听我说,我的亲王,我并非开玩笑。我有一个灵魂,您瞧,我看得到您的灵魂的深处。我不会在您条件不完备的时候,把您丢进我的意志、任性或者雄心的熔沪里。要么什么都有,要么什么都没有。您闷闷不乐,有了病,几乎被得到自由一小时以来不断增长的激情压倒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迹象,就是您不愿意尽情地、长久地继续呼吸。让我们选择一种比较简陋、比较适合我们的力量的生活。天主为我作证,我请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作证,我希望您能从这种我让您经受的考验中获得幸福。”
“说呀!说呀!”亲王高兴地说,他的态度引起了阿拉密斯的思索。
“我知道在下普瓦杜①,”主教说下去,“有一个全法国都没有一个人猜到会存在的地方,它有二十里见方的面积,够大了的吧?二十里,大人,全是水面、牧草和灯心草,还有许多长满树木的小岛。那些大沼泽,长满芦苇,就象罩着一件厚斗篷似的,静静地在微笑的阳光下沉睡着。一些捕鱼人家坐着杨木和桤木做成的大木排,懒洋洋地在沼泽上飘来飘去,那些木排铺的是芦苇,上面有一只用结实的灯心草编成的顶盖。这些船,这些浮动的房屋,随风任意漂荡。它们偶然漂到岸边,轻轻地碰一下,睡着的渔夫都不会因为振动而惊醒。如果他想上岸,那是因为他看见了一大群一大群的秧鸡或者凤头麦鸡、鸭子或者鹤、野鸭或者沙鸡,他用罗网捕捉它们,或者用火枪铅弹打它们。银光闪闪的西鲱,其大无比的鳗,活拨的白斑狗鱼,粉红色的和灰白色的鲈鱼,一群一群地落进了他的鱼网。只要挑选最肥大的,让其余的回到水里。从来没有一个城里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士兵,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个地区。这儿的太阳光柔和。在有些土地上长着葡萄,肥沃的泥土里的汁液培育出丰硕的黑色和白色的一串串果实,每个星期一次,有一只船到公用烤炉去拿微热的,金黄的面包,而包的香味远远地就使人垂涎欲滴。您在那儿象一个古代人那样生活。您是您的长毛猎犬、您的钓竿、您的步枪和您漂亮的芦苇房屋的名正言顺的主人,您在那儿过着富裕安全的生活,每次打猎都会满载而归。您这样度过若干岁月,到最后,没有人认得出您,您变了样子,您使天主不得不重新改变您的命运。大人,在这个包里有一千个皮斯托尔;它们足够买下整个我对您谈到的那个沼泽,它们足够让您生活得多长久就生活得多长久,它们足够使您成为当地最有钱、最自由和最幸福的人。请您收下我真诚地、愉快地送给您的东西。我们马上就从在这儿的那辆马车上卸去两匹马,我的那个哑巴仆人会领着您在夜里行路,白天睡觉,一直到达我对您谈起的那个地方。至少,我将会满意地想到我曾经为亲王效劳,而这正是他愿意我这样做的。找将使一个人成为幸福的人。天主会十分感谢我,如果我能使一个人有权有势,这当然更加困难了生好,大人,您的回答呢?这是钱。啊!别犹豫了。在普瓦社,您什么危险也不会遇到,只是要当心生热病。不过您有皮斯托尔,当地的那些巫师会把您医好的。如果您玩另外一套您心里明白的把戏,您就会冒在王位上被杀害或者在监狱里被纹死的危险。我起誓!老实说,既然我两方面比较过,我起誓,我也可能要犹豫了。”
  “先生,”年轻的亲王回答说,“在我做出决定以前,让我从这辆马车上下来,在地上走走,听听天主在自由的大自然里用来发言的那个声音的意见。过十分钟,我回答您。”
“请吧,大人,”阿拉密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庄重严肃,令人生畏。

① 下普瓦杜:法国古省普瓦杜西面一部分,在今旺代省。

第二一六章 王冠和三重冕①

阿拉密斯比年轻人先走下马车,替他拉住打开的车门。他看到年轻人的脚踩到长满青谷的地上的时候全身都在颤动,在马车四周很艰难地走了好几步,身子都几乎有点摇摇晃晃。仿佛这个可怜的犯人已经不大习惯在人间的大地上走路了。
这是八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浓厚的云布满了天空,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临,在云层底下遮住了一切光亮和一切景象。在那些小路的尽头,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矮树林,是些暗灰色的阴影,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后,在一片漆黑当中,那些阴影就会变得明显起来。从草地上升起了芳香,比橡树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沁人心脾,更清新,温和稠腻的空气多少年来第一次包围住他,他享受着在旷野上的自由的乐趣。这一切,都在对亲王说着一种十分诱人的语言,尽管他很克制——几乎可以说是有点虚伪,我们曾经试图这样解释过,然而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声。
接着,他慢慢地抬起他沉重的脑袋,吸着不同的气息,它们带着许多香味扑向他喜气洋洋的脸。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好象在防止他的胸膛在这种新的幸福的侵袭下爆裂似的。他舒畅地吸着他没有感受过的这样的空气,在森林的高高的圆顶底下、在夜色里流动的空气。他凝视着的这个天空,他听见的微微作响的流水,他看到的在活动的万物,都是真实的吗?阿拉密斯不是发疯了吧,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好的美梦?
这些令人陶醉的乡间生活的景色,使人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毫无痛苦,无数的幸福的日子在年轻人的所有幻想前面不住地闪闪发光。一个受过单人牢房的石头墙壁折磨的可怜的囚徒,巴士底狱里稀少的空气使他面色变得苍白,眼前的这片景色对他是真正的诱惑,他将会被迷住。这种诱惑,我们都记得,阿拉密斯向他奉献过,当时他在马车里向他提供了一千个比斯托尔,对他谈到荒凉的下普瓦杜,那个世人见不到的迷人的伊甸园。
阿拉密斯带着一种很难描述的焦虑的心情,随着不出声的菲力浦的快乐情绪的逐渐增长,他心里也产生了以上这样的想法。他看到菲力浦越来越陷进了沉思。
确实,年轻的亲王完全出神了,只是一双脚还站在地上,他的灵魂已经飞到天主脚下,请求赐他一道光芒,让他能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的选择上得到启发。
这个时刻对瓦纳主教来说,是很可怕的。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巨大的不幸。这个坚强如钢的灵魂,一向总是在并不坚固的障碍物中轻松地生活,从来没有处于劣势,也没有失败过,难道因为在几升清新空气里的几片树叶对这个人体的影响,他的远大的计划就要失败了吗?
阿拉密斯因为疑虑产生了不安,一直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他注视着菲力浦的极其痛苦的样子。菲力浦在继续和两个神秘的天使斗争着。这种痛苦延续了十分钟,这是年径人刚才要求的。在这段很长的时间里,菲力浦不停地用哀求的、忧郁的、含着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阿拉密斯不停地用渴望的、灼人的、尖锐的眼睛望着菲力浦。

①三里冕:罗马教皇戴的冕。

忽然,年轻人的脑袋垂下来了。他的思想又降到了地面。人们可以看到他的目光变得冷酷,他的前额皱起来,他的嘴显得又粗野又勇敢,接着,他的目光又一次不动了,不过,这一次目光中反映出了世俗的荣祖的光芒,这一次它就象在山上的撒旦①的目光,撒旦站在山上检阅各个王国和人间的力量,想用它们引诱耶稣。
阿拉密斯的原来阴郁的眼睛,现在重新变得柔和了。菲力浦迅速而又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
“我们走,我们到可以找到法兰西国王的王冠的地方去吧!”
以这是您的决定吗,亲王?”阿拉密斯问。
“这是我的决定。”
“不会改变了?”
菲力浦甚至不屑回答。他坚定地望着主教,好象在问他一个人下定决心以后难道可能改变吗。
“这个眼神是显示人的性格的火光,”阿拉密斯对着菲力浦的手鞠躬,说道,“大人,您将是个伟大的人物,我向您保证。”
“如果您愿意,让我们继续把刚才中断的谈话谈下去。我相信,我对您说过,我希望和您在两点上意见能够取得一致。一点是有危险或者障碍。这一点已经很明确。另外一点,是您要向我提出的条件。该您说了,德·埃尔布莱先生。”
“条件,我的亲王?”
“自然罗,您在途中将不会为了类似的小事阻拦我,您也不会认为我相信您在这件事情里没有好处而对我不公正。因此,不要转弯抹角,不要担心害怕,把您内心的想法完全告诉我。”
“这就是说,大人,一旦做了国王……”
“什么时候?”

① 撒旦:《圣经》中的魔鬼之王。

“明天晚上。我的意思是明天夜里。”
“对我说明一下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个间题要问殿下。”
“问吧。”
“我曾经派过我的一个人来见殿下,叫他带给您一本笔记本,字写得很细很密,记得很准确,它们能让殿下完全熟悉现在的和将来的组成宫廷的所有的人。”
“我全部看过了。”
  “看得仔细吗?”
“我都记在心上了。”
“全明白了吗?对不起,我现在可以向被巴士底狱抛弃的可怜的犯人提些问题。不用说,一星期以后,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您这样一位有才智的人提问了,您已经享有了自由和无限的权力。”
“那就问吧,我愿意做一个向博学的老师复述他讲过的功课的小学生。”
“首先,关于您的家庭情况,大人。”
“我的母亲奥地利安娜?她的所有的忧伤,她的令人发愁的病!啊!我熟悉她!我熟悉她!”
“您的另外一个兄弟呢?”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说。
  “您曾经在那些笔记里配上一些描绘得十分美妙的画像,我从这些画像认识了这些人,您的笔记告诉过我他们的性格、个性和经历。我的弟弟王太弟是一个棕色头发、脸色发白的美男子。他不爱他的妻子昂利埃特,而我呢,我,路易十四,我过去有点爱她,现在依旧喜欢和她调情,虽然在她想赶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那一天,她害得我流了许多眼泪。”
  “您要留神这位小姐的一双眼睛,”阿拉密斯说,“她真心诚意地爱着目前的国王。要欺骗一个在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睛是很难的。”
“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的眼睛碧蓝,充满柔情的眼神会对我透露她的身分。她有一点点跛脚,她每天写一封信,我叫圣埃尼昂先生给她写回信。”
  “您认识这个先生吗?”
“就象我曾经亲眼见过他一样,我知道他最近给我写的一些诗,就象我知道我为酬答他而写的一些诗一样。”
“很好。您的大臣们,您熟悉他们吗?”
“柯尔培尔,长得又丑又黑,不过人挺聪明,头发披在额前,圆圆的脑袋又大又沉,是富凯先生的死敌。”
“对于柯尔培尔,我们用不着担心。”
“用不着,因为您肯定会要求我放逐他的,是不是?”
阿拉密斯对这句话非常钦佩,不过他只是说道:
“大人,您将成为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
“您看,”亲王又说下去,“我对我的功课知道得多么清楚,有天主帮助我,还有您,我将来是不大会出错的。”
“大人,您还有一双很难对付的眼睛,对吗?”
“是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应该这样说。”
“这个人在夏约护送过拉瓦利埃尔,这个人把装在箱子里的蒙克送给了查理二世,这个人忠心耿耿地为我的母亲效劳,这个人,法兰西国王戴上王冠应该归功于他,国家的任何事都有他的功劳。您是不是也要请求我放逐他呢?”
“陛下,决不。对于达尔大尼央这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我负责对他说出全部情况,可是,您要提防,因为,如果他在对他说明事情以前,发现我们的踪迹,您和我的踪迹,我们就会被捉住或者被杀死。这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
“我会考虑的。对我谈谈富凯先生。您对他怎么办呢?”
“再等一下,我请求您,大人。对不起,如果我老是这样提问题似乎显得缺乏敬意的话。”
“这是您的责任,您应该这样做,而且,这还是您的权利。”
“在谈到富凯先生以前,我很遗憾,竟忘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
“杜·瓦隆先生,法国的赫拉克勒斯。就这个人来说,他肯定前途无量。”
“不,我想说的不是他。”
“那么是德·拉费尔伯爵吗?”
“还有他的儿子,我们四个人的儿子。”
“这个小伙子因为热爱拉瓦利埃尔,快要死了,我的兄弟很不体面地把她弄到了手,请您放心,我将会设法使他重新得到她。告诉我一件事,德·埃尔布莱先生:当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忘记身受的侮辱吗?他会原谅曾经对他不忠实的女人吗?这是不是法国人的一种习俗?这是不是人心的一条法则?”
“一个爱得很深的人,象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那样,最后会忘掉他情人的过错的,不过我不知道拉乌尔以后会不会忘掉。”
“我会使他忘掉的。您想对我说的关于您的朋友的事就是这些吗?”
“全在这儿了。”
“现在轮到富凯先生了。您打算要我怎样对待他?”
“和过去一样,做财政总监,我请求您。”
“可以!不过他现在是首相。”
“并不完全是。”
“对一个象我这样日后将成为一无所知、处境困难的国王来说,非常需要一位首相。”
“陛下需要一位朋友吗?”
  “我只有一位朋友,这就是您。”
“您以后会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对于您的荣誉,他们并不怎样忠诚,也不怎样热心。”
“您将是我的首相。”
  “大人,不能立即就这样。这将会引起过分的嫉妒和惊奇”
“黎塞留先生是我的祖母玛丽·德·梅迪西丝的首相,他原来只是吕松的主教,就象您现在是瓦纳的主教一样。”
“我看到殿下充分利用了我的笔记。这样神奇的洞察力使我心头充满了喜悦。”
“我很清楚,黎塞留先生,由于王后的保护,很快就做了红衣主教。”
“最好是,”阿拉密斯鞠了下躬,说,“殿下先使人任命我为红衣主教,然后我再担任首相。”
  “不出两个月您会成为红衣主教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您再向我要求什么也不会触犯我的,如果您到此为止,反而会使我不愉快。”
  “这样,我还要指望一样事情,大人。”
  “您说,您说!”
“富凯先生不会一直主持国家大事,他很快就要老了。他喜欢享乐,在今天这是和他的工作没有矛盾的,因为他还继续保留着青春的活力,可是这种青春的活力只要他一遇到什么忧伤的事情或者生什么疾病,就会消失掉。我们将不让他遇到忧伤的事情,因为他是个高尚文雅的人。可是我们无法使他不生病。就这样定了。等到您付清富凯先生的债款,使财政恢复正常以后,富凯先生可以继续做他的诗人和画家的小朝廷中的国王,我们要使他富有起来。这时候,我做了殿下的首相,我能够考虑我的利益和您的利益。”
年轻人望着他的对话人。
“我们谈到的黎塞留先生,”阿拉密斯说,“有一个很大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人治理法国。他让两个国王,路易十三和他,坐在同一个宝座上,实际上他可以把他们两个人很舒适地安置在两个不同的宝座上。”
“两个宝座?”年轻人一面沉思一面说。
“确实,”阿拉密斯平静地接着说下去,“一位身为首相、受到法国国王的宠爱和支持的红衣主教,一位他的主人国王把自己的财富、军队和御前会议全都提供给他的红衣主教,这样一个人在只为了法兰西施展他的才能的时候,担当了双重的令人烦恼的职务。而您呢,”阿拉密斯又补充说,他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菲力浦的眼睛,“您做了国王以后,不会象您父亲那样弱不禁风优柔寡断,对什么事都感到厌烦;您将是一位雄才大略、智勇双全的国王,您在您的王国里能自由发挥您的本领,我只会妨碍您。然而,我们的友谊不应该,我不说受到损害,而是甚至不应该受到一个暗中的想法的影响。我把法兰西国王的宝座送给您以后,您把圣彼得的宝座①送给我。当您的忠诚的、有力的、持有武器的手有了象我这样一位教皇的手相配的时候,占有了世界三分之二的查理五世②也好,占有了全世界的查理曼大帝③也好,都只能有您一半高。我没有同盟者,我没有偏见,我不让您去迫害异端分子,我以后也不会使您卷入家族的战争。我将要说,‘整个世界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人的灵魂属于我,他们的肉体属于您。’如果我先死,您将得到我的遗产。大人,您对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

①指罗马教皇的职位。
②查理五世(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占有西班牙、德意志、意大利的一部分和在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等。
③查理里大帝(742-814):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国王。

“我要说的是,您使我得到了幸福和自尊心,因为我完全了解您,德·埃尔布莱先生,您将成为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同时您又将成为我的首相。此外,您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够选您做罗马教皇,我会照着去做。您可以向我要求保证。”
“这是没有用的。我的行动只是为了使您能够获得胜利,只有使您登上上面的梯级以后,我才向上爬。我将一直离得您远远地,避免引起您的嫉妒,又待在您的身边,好维护您的利益和照看您的友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契约都会撕毁,因为它们包含的利益偏向一边。在我们中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不需要保证。”
“这样……我的兄弟……就会消失吗?”
“非常简单。我们只要使用一块手指一按就会移开的楼板,就能把他从他的床上带走。他睡觉的时候还戴着王冠,醒来的时候却成了俘虏。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将独自一人发号施令,您没有更重要的需要关心的事,除了把我留在您的身边。”
“这是真的!这是我的手,德埃尔布莱先生。”
“允许我恭恭敬敬地跪在您的面前,陛下。等到那一天您戴上王冠,我戴上三重冕,我们再拥抱。”
“就在今天拥抱我吧,您应该更加伟大,更加机智,更加有才华,请仁慈地对待我吧,做我的父亲吧!”
阿拉密斯听他这样说,几乎被感动了。他相信自己心里有一种激动的情绪,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他的父亲!”他想,“是的,圣父①!”
他们回到四轮马车里坐下,马车飞快地沿着去沃-勒维孔特城②的大路奔去。

①圣父:指罗马教皇。
②沃-勒维孔特城堡:即前面提到的沃城堡的全称。

第二一七章 沃-勒维孔特城堡

沃-勒维孔特城垦距离默伦一里路远,是富凯一六五三年建造的,当时法国没有多少钱,马萨林把钱都拿去了,富凯用的是剩下来的一点点。不过,和某些人有许多的缺点和有用的恶习一样,富凯在这座宫殿上花了好几百万,同时他找到了召集来三位杰出的人物的方法,他们是勒沃,这座建筑物的建筑师,勒诺特,花园的设计师,还有勒布朗,室内装饰家。
如果沃城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缺点的话,那便是它的雄伟、华丽和优美。如今,量它的屋顶有多大面积,仍旧是人人传颂的趣事。要修一修这个屋顶,在今天和在任何时代一样,都会使一些不太富有的人倾家荡产。
当人们穿过沃-勒维孔特城堡的被女像柱支住的大栅栏门以后,这座城堡在广大的前院里展现了它的主体建筑,四周都是很深的沟,再外面是一道宏伟的石栏杆。主体建筑中间正面突出部分是再气派也没有的了,它高耸在台阶上,好象一个国王坐在他的宝座上一样,在它的四周有四座亭子,形成一个个角,它的巨大的爱奥尼亚①柱雄伟地矗立着,象建筑物一样高。装饰着阿拉伯式图案的柱顶盘的中相,壁往顶上的三角相,给宫堡的每一处都增添了华丽而又优美的色彩。最高的是圆屋顶,显得庄重威严。
这座宅第是一个臣民建造的,它非常象一座王府,甚至比沃尔西,担心引起他的主子嫉妒认为不得不送给主子的那些王府还要相象。
但是,如果说在这座宫殿里有某一个特殊的地方显得最豪华最有风格的话,如果说有某样东西比室内富丽堂皇的布局,比豪华的镀金饰物,比琳琅满目的图画雕像更惹人喜爱的话,那便是大花园,便是沃城堡的许多花园。在一六五三年令人赞叹不已的那些喷泉,今天仍然是绝妙的美景。那些瀑布得到所有的君主和国王的赞美。至于那个有名的山洞是许多出色的诗歌的主题,著名的沃城堡的水仙的住所,佩利松曾经和拉封丹谈到过它,我们要省略对它的一切美丽的描写,因为我们不愿意为了我们自己而破坏布瓦洛在思考的评论:

这只是垂花饰,这只是半圆环饰。
………………
我很难穿过花园逃走。

我们将象戴普雷奥⑧那样,走进这座只有八年历史的大花园,它的大树的树顶已经非常壮丽了,在朝阳的照耀下,张开它们的树叶,一片红色。勒诺特加快完成了梅塞纳④最喜爱的布置。所有的苗圃,由于精心培植和经常施肥,树木分外繁茂。邻近的一切看上去有希望长得好的树木,都连根拔起,移植到大花园里来。富凯为了美化他的花园,完全能够不惜代价购买一些树木,因为他已经买进了三座村子和它们附属的一切东西,来扩大他的花园的面积。

①爱奥尼亚:古希腊文化中心之一。爱奥尼亚柱在柱头有涡卷形装饰。
②沃尔西:英国红衣主教,曾做过亨利八世的大法官。
③献普雷奥:即布瓦洛。
④梅塞纳:公元前一世纪罗马骑士,曾支持维吉尔、贺拉斯等人的写作。

斯居代里先生谈到这座城堡的时候说过,富凯先生为了给园内的花木浇水,曾经把一条河分隔成千条泉水,又把成千条泉水汇合成一条湍流。这位斯居代里先生在他写的《克雷里》①里有很多地方提到这座瓦尔泰城堡的事情,他细致地描写它的许多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们请好奇的读者去读《克雷里》,还是请他们直接去沃城堡,这样就更明智些。不过从巴黎到沃城堡有多少里路远,就和《克雷里》有多少卷一样②。

①《克雷里》:斯居代里和他妹妹合写的小说。参见上册第808页注和中册第204页注②
②《克雷里》共十卷,篇幅冗长。

这座豪华的府邸已经布置完毕,准备迎接“世上最伟大的国王”。富凯先生的朋友们用车子把他们的演员和布景送到这儿,另外一些朋友送来了雕塑家和画家,还有一些朋友送来了他们的精心修剪的羽笔。因为很可能有许多人会即兴赋诗。
那些瀑布,虽然有水仙,还是不太驯服,流的水比水晶还要光亮,它们把被阳光照得五颜六色的起泡沫的水泻在人渔中和海中仙女的青铜像上。
一大批仆人三五成群地跑进了各个庭院和宽阔的走廊,这时候,早晨刚刚到达的,目光敏锐的富凯,正在冷静地走来走去在他的总管们检查以后,他发布最后一些命令。
我们在上面说过,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太阳光垂直地落在那些大理石的神像和青铜神像的肩膀上,它照烫了海神像的号角里的水,照熟了果园里的那些肥美的桃子。五十年以后,在马尔里,国王因为在他的花园里缺乏良种桃子,非常想念沃城堡的桃子,而法国在马尔里花园花费的钱比沃城堡多一倍。那时候,这位伟大的国王曾经对某一个人说:
“您太年轻了,您不可能吃到过富凯先生的桃子。”
啊,回忆!啊,四处流传的名声!啊,这个世界的光荣!那个人他善于判断功绩,那个人继承了尼古拉·富凯的遗产,那个人从他那儿抢走了勒诺特和勒布朗,那个人把他关在一座国家监狱里,囚禁终身.那个人只记得起他的被打败的、被压制的、被遗忘的敌人的桃子!富凯白白地在他的池塘里,在他的雕塑家用的熔锅里,在他的诗人的写作里,在他的画家的画夹里扔掉了三千万。他以为别人会想到他,真是一场空。一只长在菱形格子架当中的桃子,鲜红多肉,给遮在尖形叶的绿舌底下,一只睡鼠无忧无虑地啃着这只微不足道的果实,但是它足够使伟大的国王在记忆里重现法国最后一个财政总监的悲惨的幽灵!
阿拉密斯为众多的来客都做了安排,他非常仔细地叫人守好每一处的门口,准备好各人的住处。富凯只要照管全局就行了。在这儿,古尔维尔把烟火装置指点给他看,在那边,莫里哀领他到剧场去看一看,最后,富凯在看完小教堂、客厅、长廊以后,走下楼来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就在这同时,他在楼梯上看见阿拉密斯。主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财政总监走过去见他的朋友,阿拉密斯在一幅刚刚完成的大幅图画前面留住了他。画家勒布朗为了这幅画呕心沥血,他浑身是汗,沾满了颜色,因为疲劳和追求灵感脸色变得苍白,正在迅速地挥他最后的几笔。这是大家期待中的国王的画像,穿着礼服,佩尔塞兰曾经优待瓦纳主教事先给他看过这套服装。
富凯站在这幅画前面。这幅画上的人物肌肉鲜艳,微湿的色彩浓烈,真象是活人一样。他看着画像,欣赏着,同时估量着这要花费多少劳动,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报答这件赫拉克勒斯式的工作,他抱住了画家的颈子,拥抱他。财政总监先生弄脏了一件值一千皮斯托尔的衣服,可是他使得勒布朗心情十分舒畅。
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对于佩尔塞兰来说,却是一个痛苦的时刻,佩尔塞兰这时也走在富凯的后面,欣赏着勒布朗的画里他为陛下缝制的衣服,他说这是艺术品,除掉财政总监先生的衣橱里的衣服以外,再没有可以比得上的了。
他的忧伤和他的惊叹给城堡顶上发出的信号打断了。沃城堡的岗哨在默伦那个方向,在已经光秃秃的原野上,望见了国王和王太后、王后的行列。陛下带着他的长长一连串的马车和骑马的人走进了默伦。
“一小时以后就到了,”阿拉密斯对富凯说。
“一小时以后!”富凯叹着气说。
“这些老百姓在寻思国王的游乐会有什么用处!”瓦纳主教不自然地笑着,继续说。
“天啊,我呀,我不是老百姓,我也这样想。”
“我在二十四个小时以后回答您,大人。您脸上要显得高高兴兴的,因为这是欢乐的日子。”
“好吧,德·埃尔布莱,任您怎么说,相信我好了,”财政总监指着在地平线上出现的路易十四的队伍,充满感情地说,“他不大喜欢我,我也很不喜欢他,但是,在他离我的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啊,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在他越走越近的时候,我觉得他更神圣了。他是我的国王,我几乎觉得他十分可亲。”
“可亲?是的,”阿拉密斯故意着重说了一遍“可亲”这两个字,就象以后泰雷神父①对路易十五那样。

① 泰雷神父(1715一1778):路易十五时期的财政总监。

“别开玩笑,德·埃尔布莱,我觉得,如果他真愿意这样的话,我会喜欢这个年轻人的。”
“不应该对我说这个,”阿拉密斯说,“应该对柯尔培尔先生说。”
“对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叫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等到柯尔培尔先生做了财政总监以后,他会从国王的金库里拿出钱来给您一笔年金。”
阿拉密斯说出这句俏皮话后,行了一个礼。
“您上哪儿去?”富凯脸色变得阴郁起来,问道。
“回到我的房间去换衣眠,大人。”
“德·埃尔布莱,您住在哪儿?”
“三楼的蓝色房间里。”
“是在国王的房间上面吗?”
“正好在上面。”
“您在那儿太受拘束了!您要克制自己不能乱走乱动!”
“整个夜里,大人,我都睡觉,或者躺在床上看书。”
“您手下的人呢?”
“啊!我身边只带着一个人。”
“这么少!”
“我有书看就够了。大人,再见,您别忙得过度疲劳。您要保持饱满的精神迎接国王的驾临。”
“待会儿会见到您吗?会见到您的朋友杜·瓦隆吗?”
“我叫他住在我的隔壁。他在穿衣服。”
富凯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就象一位总司令听说有敌情以后,要去视宗前哨阵地那样走开了。

第二一八章 默伦的葡萄酒

国王果真进了默伦,他想仅仅穿城而过。年轻的君主爱好享受一些乐趣。在整个旅途当中,他只见过两次拉瓦利埃尔,他猜想只能在典礼结束以后,夜里在花园里才可以和她说话。他急着想早一点到达沃城堡的住所。但是他没有考虑到火枪队队长,也没育考虑到柯尔培尔先生。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就和那个由于尤利西斯离开不能安慰自己的卡吕普索①一样,他对猜不到为什么阿拉密斯请求佩尔塞兰出示国王的新服装感到沮丧。
“我的朋友,”这个性格柔顺的人心里想道,“瓦纳主教教这件事总是有什么原因的。”
他纹尽脑汁,但是想不出来。

①卡吕普索: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在罗马神话中称尤利西斯,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回国途中,在海上遏难,为俄古癸亚岛上的女仙卡吕普索所救,留住十年,后尤利西斯离她回去。

达尔大尼央对于宫廷里所有的阴谋都很熟悉。达尔大尼央了解富凯的境况比富凯自己还清楚,他在富凯宣布举行这个游乐会的时候,就产生了非常奇怪的怀疑因为举办这个游乐会会使一个富人倾家荡产,对一个已经破产的人来说,当然变得更不可思议,甚至显得荒谬绝伦。此外,阿拉密斯从关丽岛回来在这儿出现,他被富凯先生任命为游乐会的大总管,他对财政总监的事务不断的干预,德·瓦纳先生对贝兹莫的拜访,这种种可疑的地方好几个星期以来都使达尔大尼央深深地感到苦恼。
“和阿拉密斯这样的人打交道”他说,“只有手中执剑才能占上风。只要阿拉密斯还是军人,就有希望制服他;自从他在护胸甲外面加上一条教士的襟带以来,我们就输了。可是阿拉密斯想做什么呢?”
达尔大尼央沉思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总之,他是不是只想推翻柯尔培尔先生?……他会有别的什么打算吗?”
达尔大尼央搔搔自己的前额,在这个富饶的地方他的犁铧似的指甲曾经挖出过许多好主意。
他想和柯尔培尔先生会晤,可是他的友谊,他往日的誓言,使他和阿拉密斯牢牢地连系在一起。他后退了。再说,他也恨这位财政宫。
他想对国王推心置腹地表白自己的想法。但是国王一点也不理解他猜疑到的事情,这种怀疑甚至没有影子来得实在。
他决定直接找阿拉密斯谈谈,只要一见到他就和他谈。
“我要突然地、面对面地在两根蜡烛中间找到他,”火枪手想道。“我要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上,他会对我说,他会对我说什么?是的,他会对我说某件事情,因为,见鬼,在那下面是藏着某件事情!”
达尔大尼央十分沉着地为这次出门做了准备工作,他很注意国王卫队的事,这支队伍人数很少,可是他尽可能让他们受到良好的指挥和训练。结果是根据火枪队队长的安排,国王抵达歌伦的时候,走在火枪手、他的御前卫士和一队值班的御林军的最前面。那样子真象是一支小小的军队。柯尔培尔先生望着这些军人,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还希望再增加三分之一的人。
“为什么?”国王说。
“为了对富凯先生表示更大的敬意,”柯尔培尔回答说。
“为了更快地叫他倾家荡产,”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军队抵达默伦城下的时候,当地的显贵把城市的钥匙献给国王,邀请他进市政厅向他敬酒。
国王原来想继续往前走,赶快到沃城堡,因此他气得满脸通红。
“是哪个蠢货造成这样的耽搁的?”他咕哝着说,这时候市政长官正在致欢迎词。
“不是我,”达尔大尼央回答说,“不过我相信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听见提到他的名字。
“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说什么?”他问。
“我很乐意知道是不是您让国王进城喝这种布里①葡萄酒的?”
“是的,先生。”
“那么,国王给了您一个称号。”
“什么称号,先生?”
“我不大清楚……等等……傻瓜……不,不……蠢货,蠢货,笨蛋,这就是陛下说到的那个要他喝默伦葡萄酒的人。”
达尔大尼央这样连轰了几炮以后,就安安静静地抚摸起他的马来。柯尔培尔的大脑袭胀得更大了,象一只斗一样。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因为生气变得这样丑,决定不到此为止。那个致词的人一直在讲下去,国王的脸涨得更红了。

①布里:巴黎盆地一地区名

“见鬼!”火枪手冷静地说“国王快中风了。柯尔培尔先生,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个鬼主意的?您真不走运。”
“先生,”这个财政家挺直了身子说道,“由子我想热忱地为国王效劳,才产生了这样的主意。”
“唔!”
“先生,默伦是一座城市,是一座交款非常多的城市,要惹它不高兴是没有好处的。”
“您瞧呀!我可不是一位财政家,我只是看到在您的主意里另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先生?”
“那就是叫人使富凯先生增加些烦恼,他正在那边,他的主塔上面,焦急地等待着我们。”
这一下很猛烈,击中了要害。柯尔培尔哑口无言。他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幸好这时候欢迎词结束了。国王喝了酒,然后,所有的人重新前进,穿越全城。国王气得直咬嘴唇,因为天快黑了,和拉瓦利埃尔一同散步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要使国王的全部侍从随员进入沃城堡,至少要四个小时,还得依靠各种各样的命令。因此,国王感到非常不耐烦,他拚命催着王太后和王后,想在天黑以前赶到,可是正当又要上路的时候,突然击现了一些困难。
“国王不在默伦过夜吗?”柯尔培尔低声同达尔大尼央。
柯尔培尔先生在这一天实在考虑得不周到,用这种方式问火枪队队长。火枪队队长早已猜到国王不愿意在当地驻跸。达尔大尼央不愿意国王进入沃城堡的时候没有人陪侍,他希望陛下当时四周全是护送人员。另一方面,他觉得时间的延误激怒了这个性急的人。这两种困难怎样调和一致呢?达尔大尼央抓住了柯尔培尔的这句话,立刻转告国王。
“陛下,”他说,“柯尔培尔问陛下是不是不在默伦驻辟。”
“在默伦过夜里为什么?”路易十四叫起来,“在默伦过夜!富凯先生今天晚上正在等候我们,谁会想到这个鬼念头?”
“这是因为害怕耽搁陛下,”柯尔培尔赶紧回答道,“根据礼仪,陛下在他的先行官确定好卫队的住处、安排好驻地以前,不能去别的地方,只能待在自己房间里。”
达尔大尼央仔细地听着,同时咬着他的小胡子。
王太后和王后也在听着。她们累了,很想睡觉,尤其是想阻止国王在晚上跟圣埃尼昂先生和夫人们一同散步,因为,如果礼仪把公主们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女官们的任务结束,她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闲逛了。
人们看到,所有这些不同的利益聚在一起,成了水汽,然后会形成云,云会带来暴风雨。国王没有小胡子咬,他狠命地嚼着马鞭柄。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呢?达尔大尼央露出柔和的眼光,柯尔培尔拱着背。能向谁发火呢?
“我们去征求王后的意见,”路易十四一面向夫人们行礼,一面说。
玛丽-泰莱丝心地好,为人宽宏大量,这样的好意自然打动她的心,她很自愿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我一直都乐意地遵从国王的意愿。”
“到沃城堡需要多少时间?”奥地利安娜问,她说话的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同时,她把手捂在感到疼痛的胸口上。
“两位陛下的马车一小时就可以到了,”达尔大尼央说,“路相当好走。”
国王朝着他望。
“国王一刻钟就可以到了,”他赶快又说了一句。
“我们可以在天黑前赶到,”路易十四说。
“可是陛下的卫队的住处安排问题,”柯尔培尔小心地提出不同意见说,“将会使得国王加快速度毫无用处,不管走得怎样快。”
  “双料的笨蛋!”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如果我想破坏你的声望,十分钟就够了。”然后他高声说,“如果我是国王的话,我就去富凯先生那儿,他是一位高尚文雅的人,我就把我的卫队丢在后面,我是做为一位朋友去的,我只带着我的侍卫队长去,我这样做会变得更加伟大,更加神圣。”
  国王的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这真是一个好建议,失人们,”他说,“我们作为朋友,上一位朋友家里去。随从先生们,你们慢慢走吧,我们,先生们,向前进!”
  他领着所有的骑马的人走了。
  柯尔培尔把他的紧皱眉头的大脑袋藏在马的脖子后面。
  “今天晚上,”达尔大尼央一面策马奔驰,一面说,“我就要找阿拉密斯交谈,把跟他的事情了结掉。还有,富凯先生是一位高尚文雅的人,见鬼!我这样说了,就得相信这是事实。”
   就这样,在晚上七点钟光景,没有军号声,没有开路的卫队,没有前导的侍从,没有火枪手,国王来到了沃城堡的大栅栏门的门口,富凯得到通知,已经在那儿恭候半个小时了,他没有戴帽子,站在他的仆役和朋友当中。

第二一九章 仙酒和美餐

富凯先生抓住国王的马镫,国王一下了马,就姿势优美地站直了,而且用更加优美的动作伸出一只手去,虽然国王有点儿不愿意,富凯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国王想在第一个院子里等候马车队的到来。他没有等很久时间。根据财政总监的命令,道路全都修整过了,从默伦到沃城堡一路上象一个鸡蛋那样大小的石块也找不到,所以,马车就象在地毯上奔驰。夫人们在八点钟全到了,没有受到颠簸,一点儿不感到疲劳。她们受到财政总监夫人的迎接,就在她们到达的时候,一道道强烈的光芒,从所有的树,所有的柱顶盆饰,所有的大理石雕像上射出来,照得象白昼一样。这个奇观一直延续到国王、王后们走进富丽堂皇的邸宅里面才结束。
这些奇迹,编年史作者冒着和小说家竞争的危险,在他们的记载里写了许许多多,或者不如说,把它们载入了史册。这些壮丽的场面,战胜了黑夜,改变了自然,给人带来欢乐。这些精心安排的使人感官和精神都会满足的豪华的布置,富凯在这个迷人的隐避的乡间,是真心地奉献给国王的。在欧洲,没有第二位君主能够自夸他享受过和这相同的接待。
我们不想叙述国王、王后都参加的那些盛大的宴会,也不想描写那些音乐会,那些奇妙的景色变化,我们只想描绘一下国王的面孔,他最初的神情是快活的,开朗的,幸福的,可是立刻变得阴郁了,不自在了,出现了怒容。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王宫,那些说来豪华实际简陋的摆设只是王位的工具,并非国王本人的财产。卢佛宫的大花瓶,亨利二世①、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一的古老的家具和餐具,都不过是历史文物罢了。它们仅仅是些艺术品,是以前那些做国王的人遗留下来的破烂货。在富凯这儿,这些摆设用具的手艺和它们本身同样有价值。富凯用金餐具吃饭,那全是他的工匠为他铸造雕镂出来的。富凯喝的酒,连法国国王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喝酒的平底杯,仅仅一只就比国王整个酒窖都贵重。
对于那些大厅,帷慢,图画,仆役,各种管理人员能够说些什么呢?对于那种侍候的方式能够说些什么呢?在这些侍候中命令代替了礼仪,舒适代替了严格的规定,客人的快乐和满意成为所有听从主人的人的最高的法令。

① 亨利二世(1519-1559):法国国王。

一大批忙忙碌碌的人,干起活来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客人一大群,却没有仆人人数多;莱肴,金盆,银杯,数也数不清,灯火通明,不知名的鲜花成堆地摆着,温室因为花太美丽,被视为多余之物,全都拆掉了。这一切和谐协调的气氛,只是预定的游乐会的序幕,可是已经使每个来参加的人心花怒放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他们的赞美,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手势,而是用沉默的神情和注视,这是廷臣使用的两种语言,他们不会受到主子的抑制的。
至于国王,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他不敢再看王太后奥地利安娜。王太后对所有人都是那么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她用蔑视的神情来压倒款待她的主人,她对所有侍奉她的人都是这样蔑视的。
年轻的王后,心地善良,对生活中的事情件件好奇,她称赞富凯,津津有味地吃着,询问放在桌上的一些水果叫什么名字。富凯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这些水果是从他的储藏室里拿出来的,他常常亲自培育它们,因为他熟悉种植外国植物的农艺。国王觉得他回答得很得体。他更感到自己出了丑。他认为王后有点儿随便,奥地利安娜则有点儿象神后朱诺①。他要注意的事便是在极端的轻蔑或者简单的赞扬的界限上保持冷静。
可是,富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是那种料事如神的人。
国王曾经特意表示过,只要他在富凯先生家里,他就希望他的用餐不必受礼仪约束,因此,他要和大家一同吃饭,可是,由于财政总监的细心照料,国王的晚饭是分开送上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位子是在普通的饭桌的当中。这顿饭全是最梢美的菜肴,包括国王喜欢吃的每一样莱,他平常爱挑选吃的每一样莱。路易是他的王国里胃口最好的人,他没有理由说他肚子不俄。
富凯先生的举措更是恰到好处,他为了服从国王的命令,也在饭桌前坐下,可是一等到汤端上来的时候,他就站了起来,亲自伺候国王,这时候,财政总监夫人站在王太后的安乐椅后面。朱诺的轻蔑和朱庇特的赌气都顶不住这种极端殷勤的表现。王太后吃了一块蘸了桑卢卡②葡萄酒的饼干。国王什么都吃,一面对富凯先生说:
“财政总监先生,不可能吃到比这更好的菜了。”
于是,全宫廷的人都开始兴奋地狼吞虎咽起来,真好象一大群一大群埃及的蝗虫扑到了绿色的黑麦田上。

①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
②桑卢卡:西班牙一个港口名,出产的葡萄酒极有名。

尽管如此,国王在饱餐以后还是又变得忧郁起来。他认为他已经表现出他应有的愉快的心情,可是他的忧郁和这样的心情的程度相等,看到他的臣子都对富凯露出恭敬的神情,他更加忧郁了。
达尔大尼央吃了很多,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不让别人察觉,他一口也不放弃,可是,他也做了大量对他有用的观察。
吃完晚饭后,国王不愿意失去散步的机会。大花园里灯火辉煌。此外,月亮好象也听从沃城堡的领主的命令似的,用它的钻石一样、磷火一样的光芒把树丛和湖泊映成一片银白色。天气凉爽宜人。小径上绿树成荫,铺满了柔和的沙,脚踩上去很舒适。这个游乐会在各方面都显得太圆满了,因为国王在树林弯曲的地方看到了拉瓦利埃尔,他能够握住她的手,说:“我爱您,”除去跟在他身后的达尔大尼央和走在前面的富凯先生以外,没有人会听见他的话。
迷人的夜渐渐深了。国王要去他的房间。于是大家立刻都行动起来。王太后和王后在双颈诗琴和笛子的乐声中回到她们的房间里去。国王在上楼的时候,看见了他的火枪手,他们是富凯先生从默伦召来的,并且请他们吃了晚饭。
达尔大尼央的猜疑完全消失了。他很累,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想生平第一次在一个真正的国王的城堡里好好享受一下这一个游乐会。
“富凯先生,”他说,“是我的人。”
人们用盛大的礼仪把国王迎进梦神①的房间。我们应该对读者把它稍微描叙一下。这是城堡里最华丽最宽敞的房间。勒布朗在弯顶上画了一些幸福的梦境和忧郁的梦境,梦神对国王和对普通人一样,使他们做美梦,也使他们做恶梦。睡眠产生的一切优美的事物,它洒下的蜜,芳香,鲜花,美洒,肉欲,宁静,画家都用来丰富了壁画的内容。从这一个部分来看,这幅画是那么可爱,而在另一部分,它又显得阴森可怖。高脚酒杯倒着毒汁,发光的剑吊在睡眠的人头上面,述有巫师和戴着丑陋的面具的鬼怪,比火烙或者深夜还要吓人的半明半暗模糊的黑影,画家把这些都画了上去,和他的美丽的图画对称。

①梦神:希腊神话中的神。

国王走进这河华丽的房间的时候,不禁战栗了一下。富凯问是什么原因。
“我困了,”路易回答说,脸色显得很苍白。
“陛下需要立刻伺候您就寝吗?”
“不,我要找几个人谈话,”国王说,“叫人通知柯尔培尔先生。”
富凯行了礼,然后走出去了。

第二二〇章 加斯科尼人也会受人骗

达尔大尼央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通常可不是这样做的。他在询问过阿拉密斯的情况以后,就到处跑来跑去,一直到遇到他本人为止。阿拉密斯呢,国王一进入沃城堡,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无疑是还在考虑拿什么有趣的活动来讨好国王。
达尔大尼央叫人通报他的到来,他在三楼一间漂亮的房间里找到了瓦纳主教,在一起的还有波尔朵斯和几个当代伊壁鸿鲁信徒。这个房间因为挂的帘帷等等都是蓝色的,所以叫做“蓝色房间”。
阿拉密斯过来拥抱他的朋友,把最舒适的座位给他坐,大家都看到火枪手含蓄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是想个别和阿拉密斯交谈,于是这些伊壁鸿鲁信徒告退了。
波尔朵斯没有动。他的确吃得太多了,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谈话不会受到这位第三者的妨碍。波尔朵斯响起匀称的鼾声,这样的一种男低音就象哼着一支单调的古典歌曲,人们尽可以同时说话。
达尔大尼央觉得谈话应该由他先开头。他找到这次相遇的机会是很不容易的。因此他直截了当地接触到了主题。
“怎么,我们都到了沃城堡?”他说。
“是的,达尔大尼央。您喜欢这个地方吗?”
“非常喜欢,我也喜欢富凯先生。”
“他不亲切好客?”
“没有人比他更亲切好客的了。”
“有人说国王开始对他冷淡了,难道陛下又变得友好起来啦?"
“您自己没有看见,您才说:‘有人说’?”
“没有,我和那几位刚刚出去的先生一起,一直忙着准备明天的演出和骑马比武。”
“啊!您,您是这儿的游乐会的组织人,对吗?”
“就象您知道的,我喜欢需要想象力的那些娱乐活动。我在某些地方一直是个诗人。”
“我记得您写的诗。它们很可爱。”
“我呢,我倒都忘记了,可是,当别人叫做莫里哀、佩利松、拉封丹等等的时候,我很高兴能记住他们的诗作。”
“您知道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想到一个什么念头吗,阿拉密斯?”
“不知道。告诉我,要不然,我是猜不出来的,您的念头太多!”
“是这样,我想到的念头是法国的真正的国王不是路易十四。”
“嗯!”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盯住了火枪手的眼睛看。
“不是的,而是富凯先生。”
阿拉密斯喘了一口气,笑起来。
“您和其他的人一样,嫉妒了!”他说。“我敢打赌这是柯尔培尔先生使您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对吗?”
达尔大尼央为了哄骗阿拉密斯,就对他讲柯尔培尔在默伦的葡萄酒这件事上不幸的遭遇。
“柯尔培尔这个卑鄙的坏蛋!”阿拉密斯说。
“确实是这样!”
“可是别人想到这个家伙四个月以后将成为您的大臣,”主教又说道。
“哈!”
“而且您将为他服务,就象为黎塞留服务、为马萨林服务一样。”
“就象您为富凯服务,”达尔大尼央说。
“亲爱的朋友,这儿有区别,富凯先生不是柯尔培尔先生。”
“这是真的。”
达尔大尼央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过,”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为什么您要对我说柯尔培尔先生四个月以后将会成为大臣?”
“因为富凯先生不再会是大臣了,”阿拉密斯回答说。
“他将破产,对吗?”达尔大尼央说。
“彻底破产。”
“那么,为什么举行这样的游乐会呢?”火枪手说,他的声调和蔼自然,主教一时竟给蒙住了。“您怎么不劝阻他这样做呢?”
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是说得多余的。阿拉密斯又怀疑起来。他说:
“这是为了满足国王的需要。”
“宁可破产?”
“是的,为国王破产。”
“奇怪的打算!”
“迫不得已。”
“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可看不出非这样不可。”
“恰恰相反,您清楚地看到柯尔培尔先生日益增长的敌对情绪。”
“还有柯尔培尔促使国王不信任财政总监。”
“这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反对富凯先生的阴谋。”
“大家都知道。”
“国王怎么可能站到反对一个不惜代价讨好他的人的一方去呢?”
“这是真的,”阿拉密斯慢吞吞地说,他不大相信对方的话,非常希望谈话涉及到题目的另一个方面去。
“蠢上加蠢,”达尔大尼央又说,“我不喜欢您干的这一切蠢事。”
“一些什么蠢事?”
“夜宴,舞会,音乐会,演戏,骑马比武,人工瀑布,烟火,彩灯,以及礼物等等,我向您承认,都非常精彩;可是光这些费用就够了吗?还得……”
“还得什么?”
“比方说,是不是还得把整座城堡整修装璜一新?”
“啊!是这样!我曾经对富凯先生说过,他回答我说,如果他有足够的钱,他将呈献给国王一个从屋顶的风向标到地下酒窖全都崭新的城堡,城堡里的一切也是崭新的,而且,国王一走以后,他就把所有一切全都烧掉,再也不给其他人使用。”
“这是纯粹的西班牙作风!”
“我也对他这样说的。他又说了一句:‘不论谁劝我节省,他就是我的仇敌。’”
“这是发疯的行为,我对您说,还有这幅画像。”
“什么画像?”阿拉密斯说。
“国王的画像,这件令人惊奇的东西……”
“令人惊奇的东西?”
“是的,为了这件东西,您曾经在佩尔塞兰那儿取到了一些样品。”
达尔大尼央停住不说了。他已经把箭射出去。现在他只要量一量他射了有多远。
“这是很得体的行为,”阿拉密斯回答说。
达尔大尼央向他的朋友走过去,握住他的两只手,盯住他看,说道:
“阿拉密斯,您还有点儿爱我吗?”
“我多么爱您!”
“好!请帮个忙。为什么您在佩尔塞兰那儿取国王的服装的样品呢?”
“请您和我一同去问间那个可怜的勒布朗,他在这上面忙了两天两夜了。”
“阿拉密斯,这个回答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可信的,可是对于我……”
“确实,达尔大尼央,您叫我感到惊奇!”
“对我友好一些,把真相告诉我,您不愿意我遇到不愉快的事,对吧?”
“亲爱的朋友,您变得难以捉摸了。您究竟怀疑什么呀?”
“您相信我的本能吗?以前您相信的。是这样,有一个本能告诉我说您有一个秘密的计划。”
“我,一个计划?”
“现在我不能肯定。”
“哪来的事!”
“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想是有的。”
“这样,达尔大尼央,您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事实上,如果我有一个我应该向您保密的计划,我是不会对您说的,对不对?如果我有一个我应该告诉您的计划,我早就应该告诉您了。”
“不,阿拉密斯,不,这样的计划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能宣布。”
“那么,我的好朋友,”主教笑着说,“是因为适当的时候还没有来到。”
达尔大尼央忧郁地摇摇头。
“友谊!友谊!”他说,“空洞的字眼!这儿有一个人,如果我要求他的话,他会为我粉身碎骨的。”
“是真的,”阿拉密斯庄重地说。
“这个人,他会把他血管里的血全都献给我,他却连他的心的一个小角落都不肯向我敞开。友谊,我再说一遍,你只是一个影子,只是一个诱饵,就象世界上一切发光的东西那样!”
“不要这样讲我们的友谊,”主教回答说,他的语气坚定自信。“它不是您谈到的那一类友谊。”
“看看我们,阿拉密斯。我们四个人有三个在这儿。您欺骗我,我怀疑您,波尔朵斯在睡觉。多么好的成为一组的三个朋友,是不是?眼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这真妙!”
“我只能对您说一件事,达尔大尼央,我用《福音书》向您保证,我象以前一样爱您。如果我对您不信任,这是由于别人的关系,不是因为您,也不是因为我。我将做的任何事情,我将做成功的事情,您都找得到您起的一份作用。您能允许我也得到同样的厚待吗?”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阿拉密斯,这番话在您说出来的时候,它们充满了慷慨的好意。”
“这是可能的。”
“您密谋反对柯尔培尔先生。如果事实仅仅如此,该死!那就告诉我,我有工具,我会把他的牙齿拔下来的。”
阿拉密斯无法抑制住一个轻蔑的微笑,它在他的庄重的脸上微微露了一下。
“就算我密谋反对柯尔培尔先生,那有什么危害呢?”
“对您来说,那太微不足道了,这并不是为了叫柯尔培尔先生下台您才向佩尔塞兰要求样品的。啊!阿拉密斯,我们不是仇敌,我们是兄弟。告诉我您打算干些什么,达尔大尼央向您保证,如果我不能帮助您,我发誓严守中立。”
“我什么也不干,”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它使我得到了启发;这个声音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您在反对国王!”
“反对国王?”主教装出不快的祥子大声说。
“您的神情不能使我信任。反对国王,我再重复说一遍。”
“您会帮助我吗?”阿拉密斯说,始终带着嘲弄的笑容。
“阿拉密斯,我要做的超过帮助您,我要做的超过严守中立,我要救您。”
“您发疯了,达尔大尼央。”
“我们两人当中我是最明智的。”
“您,竟怀疑我想谋杀国王!”
“谁说起这个来着?”火枪手说。
“那么,让我们相互了解吧,我看不到别人能够对一位象我们的国王那祥的合法的国王做些什么,如果不是谋杀他的话。”
达尔大尼央什么也不回答。
“此外,您有您的卫士和您的火枪手在这儿,”主教说。
“是这样。”
“您不是在富凯先生的家里,您是在您的家里。”
“是这祥。”
“您目前有柯尔培尔先生,他建议国王反对富凯先生,如果我没有参与一方的话,您或许也打算提出这样的建议的。”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行行好,说一句朋友说的话吧!”
“朋友问的话,那就是真话。如果我想用手指碰一碰奥地利安娜的儿子,这片法国国土上的真正的国王,如果我没有坚定的要拜倒在他的王位面前的意愿,如果在我的打算里,在这儿,在沃城堡,明天不会成为我的国王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那就让天雷劈死我里我心甘情愿。”
阿拉密斯说完了这段话,脸转向他房间里的放床的凹室,达尔大尼央背靠在凹室墙上,他不能怀疑那儿藏着什么人。这些话里含着的热情,有意讲得很慢的语调,严肃庄重的誓言,都叫火枪手十二万分满意。他抓住阿拉密斯的双手,亲切地握着。
阿拉密斯受到责备的时候,面色没有变白,得到赞扬他却脸红了。受骗的达尔大尼央给他带来荣誉。信赖他的达尔大尼央又叫他感到羞愧。
“您要走了吗?”他说,同时拥抱达尔大尼央,好藏起他涨红的脸。
“是的,我有公务在身。我要去领取夜晚的命令。”
“您睡在哪儿?”
“看来,睡在国王的候见厅里了。波尔朵斯呢?”
“替我把他带走吧,因为他打起鼾来象一门炮一样。”
“啊!……他不跟您住在一起?”达尔大尼央问。
“不,不,不。他有他的套间,不过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太好了!”火枪手说。这两个伙伴不睡在一起把他最后的一点疑心也消除了。
他使劲地碰碰波尔朵斯的肩膀。波尔朵斯用一声怒吼回答他。
“来吧!”达尔大尼央说。
“怎么!达尔大尼央,亲爱的朋友!是什么好运气呀?啊!是真的,我是在沃城堡参加游乐会!”
“带上您的漂亮的衣服。”
“这是科克兰·德·沃里哀先生好心给我做的,对不对?”
“嘘!”阿拉密斯说,“您走起路来,要把地板都踏穿了。”
“确实如此,”火枪手说。“这个房间在圆屋顶的上面。”
“我并没有把房间当作练剑室,”主教也说了一句。“国王的卧房的天花板给人带来甜蜜的睡眠。别忘了我的地板就是那个天花板的上一层。晚安,我的朋友们,过十分钟,我就睡着了。”
阿拉密斯愉快地微笑着,领他们走出去。后来,等他们一走到外面,他就赶快地关上门,塞住了窗缝,叫唤道:
“大人!大人!”
菲力浦推开床后面的一道拉门,从凹室里走出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有许多猜疑,”他说。
“啊!您认出了达尔大尼央,是不是?”
“在您叫他以前就认出了。”
“这是您的火枪队队长。”
“他对我忠心耿耿,”菲力浦说,把“我”这个字说得特别响。
“象一条狗一样忠诚,有时候也咬人。如果达尔大尼央在‘另外一个’消失以前没有认出您的话,您可以一直信赖达尔大尼央,因为,如果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他会保持他的忠诚的。如果他见到得太晚,他是加斯科尼人,永远也不会承认他受了骗。”
“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您到观察的地方去,观看国王就寝前的接见仪式,您睡觉的时候要遵守什么礼仪。”
“很好。那我待在哪儿呢?”
“您坐在这张布折椅上。我把地板拉过去,您可以从这个口子望,这个口子对着国王卧房圆屋顶上的假窗。您看见了吗?”
“我看见国王了。”
菲力浦如同看见一个敌人一样,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在做什么?”
“他要一个人坐在他身旁。”
“富凯先生。”
“不,不是;等等……”
“有什么特征,我的亲王,什么长相!”
“国王要他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墙尔在国王面前?”阿拉密斯叫起来,“不可能!”
“您来瞧。”
阿拉密斯从地板缝中往下看。
“是的,”他说,“是柯尔培尔。啊!大人,我们会听到什么呢,他们这样亲密会有什么后果呢?”
“肯定对富凯先生没有一点儿好处。”
亲王没有看错。我们曾经看到路易十四下令召见柯尔培尔,柯尔培尔来到。他们之间开始谈话,这是国王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人的最大的荣幸。国王确实单独和他的臣子在一起。
“柯尔培尔,您坐下。”
财政大臣高兴极了,因为他原来害怕会被解职,他没有接受这个特大的荣誉。
“他坐下了吗?”阿拉密斯问。
“没有,他依旧站着。”
“让我们来听吧,亲王。”
未来的国王和未来的教皇全神贯注地听着在他们脚底下的这两个普通的凡人的谈话,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准备消灭掉这两个人。
“柯尔培尔,”国王说,“您今天真叫我生气。”
“陛下……我也知道。”
“太好了!我喜欢这样的回答。对,您也知道。您这样说是很有勇气的。”
“我是冒着招惹陛下不快的危险这样说的,可是我也冒着向陛下隐瞒您真正关心的事情的危险。”
“怎么?您为我在害怕什么事情?”
“这只不过是害怕消化不良,陛下,”柯尔培尔说,“因为如果不是为了要用这样丰盛的饭菜把他们的国王塞闷,人们是不会给他预备这样的盛宴的。”
柯尔培尔说出这样粗俗的笑话以后,愉快地等待反应。
路易十四是他的王国当中最爱虚荣、最爱挑剔的人,但还是原谅了柯尔培尔开的玩笑。
“确实,”他说道,“富凯先生为我安排了一顿非常丰盛的饭菜。告诉我,柯尔培尔,他从哪儿得到供给这样巨大花费所必需的钱的?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陛下。”
“您对我稍微说清楚一点。”
“那很容易,一文钱也不会算漏掉。”
“我知道您一向计算准确。”
“这是要求一个财政大臣应该有的最主要的长处。”
“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长处。”
“我感谢从陛下您嘴里说出这样令人高兴的赞扬人的话。”
“那么,富凯先生很有钱罗,非常有钱罗,这一点,其实所有的人都清楚。”
“所有的人,话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柯尔培尔?”
“活着的人亲眼看到了富凯先生的财富;他们赞叹它造成的结果,他们对这样的结果鼓掌喝彩。可是,死去的人呢,要比我们聪明,他们知道财富的来源,他们指责他。”
“这么说,富凯先生的财富是从哪儿来的呢?”
“财政大臣的职位常常给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带来好处。”
“您有一些秘密的事情要对我说;一点儿不用害怕,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在我的良心的庇护下,在我的国王的保护下,什么也不害怕,陛下。”
柯尔培尔说着,弯腰行了个礼。
“这样,死去的人,如果他们张口说话?……”
“陛下,他们有些时候会说话的,请看。”
“啊!”阿拉密斯贴着亲王的耳朵低低地说,亲王呢,他仔细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漏过,“大人,既然您给安排在这儿来学习怎样做您的国王,您就听听一件宫廷丑事吧。您将要在旁观看到这样一个场面,这个场面只有天主,或者不如说只有魔鬼才想象得出来,才演得出来。仔细地听,您会得到好处的。”
亲王更加集中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路易十四从柯尔培尔的手上拿过来柯尔培尔递给他的一封信。
“已故的红衣主教的笔迹!”国王说。
“陛下的记忆力真好,.柯尔培尔一面鞠躬一面说,“一眼就能认出笔迹,这对一个命中注定要努力工作的国王来说是一种非凡的才能。”
国王看了马萨林的一封信。读者在石弗莱丝夫人和阿拉密斯之间发生了那场争执以后,对这封信都很熟悉了,如果我们在这儿再把它叙述一遍,也不会有什么新内容。
“我不大懂,”国王非常感兴趣,说道。
“陛下还不习惯做财政大臣手下的职员。”
“我看到这涉及到给富凯先生的钱的事情。”
“一千三百万。好大一笔钱!”
“对……这么说,在帐目的总数里少这一千三百万了?对您说,这就是我不太懂的地方。为什么,而且怎么可能发生这个亏空的?”
“我没有说可能,我说的是事实。”
“您说在帐目里少一千三百万?”
“这不是我说的,是帐本说的。”
“马萨林先生的这封信里不是指出了这笔钱的用途和保管人的姓名吗?”
“陛下可以自己判断。”
“是的,确实,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富凯先生还没有归还这一千三百万。”
“是的,陛下,这是有帐可查的。”
“那么是……”
“这样,陛下,既然富凯先生没有归还这一千三百万,那就是他把这笔钱收下来了,有了这一千三百万,就能在豪爽和挥霍方面,超过陛下在枫丹白露那一次四倍多,那一次我们一共只花了三百万,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对一个笨拙的人来说,他引起对那一次的游乐会的回忆,这是十分巧妙而又恶毒的一手。在那个期间,由于富凯的一句话,国王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柯尔培尔在沃城堡收到了富凯曾经在枫丹白露给过他的东西,作为一个优秀的财政家,他连本带利都还给了他。柯尔培尔这样摆布了国王以后,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了。他觉察到,国王变得忧郁起来。柯尔培尔等待国王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和在上面观察的菲力浦和阿拉密斯等得一样焦急。
“您知道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吗,柯尔培尔先生?”国王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说。
“不,陛下,我不知道。”
“如果占用一千三百万的事实可以证实……”
“可是,这是真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它这样被公开出去的话,柯尔培尔先生。”
“我想明天就可以公开,如果陛下……”
“不能在富凯先生家里,”国王庄严地说。
“国王不论在何处都是在自己家里,陛下,尤其是在那些他花钱购买的府邸里。”
“我仿佛觉得,”菲力浦对阿拉密斯低声说,“造这个圆屋顶的建筑师应该预见到别人会派它什么用场,他原来可以把屋顶造成活动的,能让它落到象柯尔培尔先生这样坏的恶棍的头上。”
“我也这样想过,”阿拉密斯说,“可是柯尔堵尔先生此刻就紧靠在国王身边!”
“看来是真的,一场继位的斗争要开始了。”
“您的弟弟要从中获得所有的利益啦,大人。好了,让我们安静下来,继续听吧。”
“我们听不了多长时间的,”年轻的亲王说。
“为什么,大人?”
“因为,如果我是国王,我什么话也不会再回答了。”
“那您干什么呢?”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路易十四终于抬起了眼睛,见到柯尔培尔急切地在等他说话,他就突然改变谈话内容,说道:
“柯尔培尔先生,我看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
“啊!”柯尔培尔说,“我……”
“明天,明天早上,我要做出一个决定。”
“太好啦,陛下,”柯尔培尔很不高兴,回答说,虽然当着国王的面,他尽量克制住自己。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财政大巨倒退着向门走去。
“来人待候!”国王叫起来。
国王的仆人们走进了房间。
菲力浦要离开他的观察岗位。
“等一下,,阿拉密斯带着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对他说,“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细节,我们明天再用不着把它放在心上,可是,夜间的礼仪,就寝前的接见时的礼节,这是最重要的!要学会您是怎样上床的,陛下。看呀,看呀!”

第二二一章 柯尔培尔

历史将会告诉我们,或者不如说,历史已经告诉了我们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财政总监奉献给他的国王的辉煌的游乐会。第二天全是游玩和娱乐,散步呀,赛会呀,演戏呀,在演戏的时候,波尔朵斯看到科克兰·德·沃里哀在《讨厌的人》笑剧里扮演一个角色,大吃一惊。这就是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先生称做的娱乐。
拉封丹肯定没有对此做同样的评价,他给他的朋友莫克鲁①先生的信里写道:

     “这是莫里哀的作品。
     这位作家,如今迷住了共个官廷,
     他的名字处处受到欢迎。
     他会从这儿去罗马,
     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人,
     我是多么高兴呀。”

大家都看到拉封丹从佩利松的意见中得到了教益,他仔细地处理了韵脚。
此外,波尔朵斯是同意拉封丹的意见的,他可能象他一样说:“是呀!这位莫里哀是我的人!不过只是就服装而言。”在戏剧方面,我们说过,对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先生来说,莫里哀只是一个讨厌的人。
可是国王依旧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柯尔培尔向他灌的毒汁在起着作用,今天真是处处令人眼花缭乱,新鲜的事儿出人意外地层山不穷,《一千零一夜》②中的所有奇迹仿佛都在国王脚跟前出现了,可是国王却显得冷淡,克制,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能使他露一露笑脸,他的心灵深处一种来自远处的深深的怨恨在颤动,它渐渐地增长,好象泉水靠着流进来的千百条细流汇成了大河一样只是到中午的时候,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无疑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阿拉密斯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后面走,同时也一步一步地随着他的思路思索。阿拉密斯最后下了结论,他等待发生的事情不久就要发生了。这一次,柯尔培尔好象和瓦纳主教走的步子是一致的,即使他是为了一次一次用针戳痛国王的心而接受阿拉密斯的口令,他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国王在这一天里无疑地需要摆脱一种忧郁的思想,他显得十分活跃地设法和拉瓦利埃尔在一块儿,同时又总是急急忙忙地避开柯尔培尔先生和富凯先生。
夜晚来临了。国王原来想在玩牌以后再去散步。在吃完晚饭和去散步之间的时间里,大家玩起牌来。国王赢了一千个皮斯托尔,他拿了钱,放进他的口袋里,然后站起来说:
“好,先生们去花园吧。”

①莫克鲁(1619-1708):法国诗人,拉封丹的密友。
②《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著名民间故事情集。

他看见有些夫人们在场,我们说过,国王本了一千个皮斯托尔,把它们都放进了口袋。可是富凯先生却设法输掉了一万个皮斯托尔,因此,在朝臣中间,还有九万利弗尔的好处可以分,这样一来,就会使朝臣和国王随从的军官的脸成为世上最眉开眼笑的脸。
国王的脸却不是如此,尽管赢了这笔钱,他并非无动于衷,可是脸上还是留着一小块阴云。在一条小径的角落里,柯尔培尔等着他。毫无疑问,财政大臣是遵守预定的约会候在那儿的,因为路易十四原来在避开他,后来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于是向花园的深处走去
可是拉瓦利埃尔也看到了国王的阴沉的前额和发光的眼神,蕴藏在他的心里的不论任何事情,她的爱情都能够理解,她知道这种抑制的怒气威胁着某一个人。她就象一个仁慈的天使那样站在报仇的道路上。
她忧愁,不安,因为和她的情人分离了如此长久的时间,几乎快发疯了。她又对她猜到的他那种内心的激动而深感不安,她首先对国王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国王心情恶劣,他从坏的方面来理解这种神态。
这时候,他们只有两个人,或者可以说只有两个人,柯尔培尔看到了年轻姑娘,他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离开她有十步远,国王走近拉瓦利埃尔,拿起了她的手。
“小姐,”他对她说,“我能不能不怕冒昧地请问您怎样啦?您的胸脯好象在起伏,您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啊!陛下,如果我的胸脯在起伏,如果我的眼睛喻着泪水,如果我忧郁,这是由于陛下忧郁的缘故。”
“我忧郁?啊!您看错了,小姐。不,我感受到的不是忧郁。”
“陛下,那您感受到了什么呢?”
“感受到了屈辱。”
“屈辱?啊!您说的什么呀?”
“我说,小姐,在我所在的地方,没有其他的人应该是主人。好,瞧吧,如果我,法国国王,面对着这片产业的国王,不黯然失色的话。啊!”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继续说,“啊卜……当我想到这个国王……”
“怎么样?”拉瓦利埃尔惊恐地说。
“想到这个国王是一个不忠诚的仆人,他拿了从我这儿抢去的钱神气活现!所以,我要把这个无耻的大臣的游乐会变成一次丧礼,就象诗人们说的,沃城堡的水仙将要久久地记住它。”
“啊!陛下……”
“怎么,小姐,您要站到富凯先生那一边去了?”路易十四不耐烦地说。
“不,陛下,我只是要问您,您得到的消息是否可靠。陛下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宫廷里对别人指控的价值。”
路易十四对柯尔培尔做了个手势,要他走过来。
“说话呀,柯尔培尔先生,”年轻的国王说,“因为,说真的,我相信这位拉瓦利埃尔小姐需要听了您说的话才能相信国王说的话。您对小姐说说富凯先生的所作所为吧。您呢,小姐,啊!这用不了多久时间,请您费心听下去,我请求您。”
为什么路易十四这样坚决要求呢?事情很简单:他的心很不平静,他的精神并没有被说服,他猜到了在这个一千三百万的故事底下有什么隐晦的、秘密的和险恶的阴谋诡计,他希望拉瓦利埃尔那颗想到盗窃就厌恶的纯洁的心,只用一句话,就会赞成他做的决定,不过,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实行这个决定。
“说吧,先生,”拉瓦利埃尔对柯尔培尔说,他已经走向前来,“说吧,既然国王要我听您说话。好,说吧,富凯先生犯了什么罪?”
“啊!并不严重,小姐,”这个卑劣的人说,“只不过是一件背信罪……”
“说呀,说呀,柯尔培尔,等到您说完以后,您就离开我们,去通知达尔大尼央先生,说我要命令他做一些事。”
“达尔大尼央先生!”拉瓦利埃尔叫起来,“为什么要派人通知达尔大尼央先,陛下?我请求您告诉我。”
“何用多说!为了要逮捕那个狂妄自大的巨人,他忠实于他的座右铭,威胁着要登上我的天堂。,
“您是说要逮捕富凯先生?”
“啊!这叫您吃惊吗?”
“就在他自己的家里?”
“为什么不行呢?如果他是有罪的话,他在他自己的家里和在别处一样都是有罪的。”
“而富凯先生在这个时刻为了给他的国王增添光荣正花光了他全部的财产!”
“我完全相信您在维护这个叛徒,小姐。”
柯尔培尔低声地笑起来。国王听见这暗暗的笑声转过身去。
“陛下,”拉瓦利埃尔说,“我不是在维护富凯先生,而是在维护您。”
“我!……您维护我?”
“陛下,您要是下这样一道命令,将会损害自己的荣誉。”
“损害我的荣誉?”国王低声地说,因为愤怒脸色变得灰白。“小姐,的确,您在您所说的话里放进去了一种古怪的热情。”
“陛下我的热情并没有放进我所说的话里,而是放进了对陛下的忠诚里,”年轻高尚的姑娘回答道,“如果需要的话,陛下,我将会把我的生命连同那同样的热情都放进去。”
柯尔培尔正想咕哝几句,这时候,拉瓦利埃尔,这个温柔的羔羊,对着他挺直了身子,发出怒火的眼睛逼得他不敢再吭声。
“先生,”她说,“当国王的行动正确的时候,如果他伤害了我或者我的朋友,我也保持沉默,可是如果国王的行动不妥当,即使厚待我和我所爱的人,我也会告诉他。”
“可是,小姐,”柯尔培尔大着胆子说,“我觉得我也是一样,我爱国王。”
“是的,先生,我们两人都爱国王,各人方式不同,”拉瓦利埃尔说,她的声调一直透进了年轻的国王的心里。“只是我爱他,我,爱得这样深,以致所有的人都知道,爱得这样纯洁,连国王本人也不怀疑我的爱情。他是我的国王,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低微的女仆,但是,不论谁要是触犯到他的荣誉,那就触犯到我的生命。因此,我再重复说一遍,谁建议国王派人逮捕富凯先生,那就是损害他的荣誉。”
柯尔培尔低下头去,因为他感觉到被国王抛弃了。不过,他在低下头的时候,低声地说:
“小姐,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这句话,先生,您不要说,因为这句话我不要听。况且,您会对我说什么呢?富凯先生犯了罪?这我知道,因为国王已经说过了。既然国王已经说过‘我相信’,我就不需要另一张嘴说‘我肯定’。可是,富凯先生即使是最坏的人,我也要大声地说,富凯先生对国王来说是不能侵犯的,因为国王是他的客人。即使他的家是一个匪窟,沃城堡是一个伪币制造所或者强盗的果穴,他的家依旧是神圣的,他的城堡依旧是不可侵犯的,因为这儿住着他的妻子,这是一个连刽子手也不能侵犯的受庇护的地方。”
拉瓦利埃尔停住不说了。国王情不自禁地很赞赏她,他被这热情的声音,被这高尚的理由制服了。柯尔培尔呢,在这场对抗中无法和对方站在平等地位,他只好认输,屈服。最后,国王喘了一口气,摇摇头,把手伸给拉瓦利埃尔。
“小姐,”他温柔地说,“为什么您要说反对我的话呢?您知道不知道,如果我让他松口气的话,这个坏蛋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的天主呀!他不始终是一个由您掌握的猎物吗?”
“万一他溜掉了呢.万一他逃走了呢?”柯尔培尔大声嚷道。
“先生,那好,让富凯先生逃走,这将是国王永恒的光荣,他的罪行越是严重,国王的光荣和这种卑贱的事、这种可耻的事对比,也就越是显得伟大。”
路易吻了拉瓦利埃尔的手,跪到她的脚下。
“我完了,”柯尔培尔心里想。
接着,他脸上突然又露出了喜色。
“啊!不,不,还没有完!”他对自己说。
国王在一棵大极树的浓密的枝叶的掩护下,紧抱住拉瓦利埃尔,充满了美妙的爱情的热情,就在这当儿,柯尔培尔不慌不忙地在他的那本笔记本里寻找着,然后从里而拿出来一张折成象一封信那样的纸,纸大概有点发黄,不过它肯定十分珍贵,因为财政大臣一面看它,一面微笑起来。接着他那充满仇恨的眼光转到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年轻姑娘和国王那可爱的一对。火把渐渐近了,照亮了这两个人。
路易看见火把的亮光照在拉瓦利埃尔的白色衣服上。
“路易丝,走吧,”他对她说,“因为有人来了。”
“小姐,小姐,有人来了,”柯尔培尔也说了一句,催姑娘赶快离开。
路易丝很快地在树林中不见了。接着,原来跪在姑娘面前的国王站了起来。
“啊!拉瓦利埃尔小姐丢下了什么东西,”柯尔培尔说。
“什么东西?”国王问。
  “一张纸,一封信,白色的东西,陛下,您瞧,就在那儿。”
  国主赶紧低下身子,拾起信,同时把它揉皱了。
  这时候,火把到了跟前,把这个黑暗的地方照得通亮。

第二二二章 嫉妒

这些真正的火光,这些急忙赶来的人,富凯安排的这些对国王的又一次的欢呼声,使得拉瓦利埃尔原来已经使路易十四动摇的决心更加摇摆不定了。
  他带着感激的心情望着富凯,因为富凯提供给拉瓦利埃尔一个机会,使她显得那样高贵,在他的心上产生了有力的影响。
  最后一些精彩节目的时间到了。富凯刚把国王领回城堡,一团一团的火焰,带着雄壮的轰轰声,从沃城堡的圆屋顶上往天空升起,发出耀眼的光芒,把花坛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 烟火开始了。柯尔培尔站在离国王二十步远的地方。沃城堡的主人们围在国王四周,热情地招待着他。柯尔培尔满脑子阴郁的念头,一心想把国主的注意力引过来,他觉得这壮丽的场面已经把国王完全吸引住了。
国主正要把手伸向富凯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他手里的那张纸,从表面来看,这是拉瓦利埃尔在逃走的那一会儿,掉在他脚下的。爱情是最强有力的磁铁,把年轻的国王吸向对他的情人的思念。
烟火越来越多,越来越美,使得邻近村子里的人都发出赞叹的叫声。国王在烟火的亮光下,看那张纸条,他原来猜想是拉瓦利埃尔写给他的情书。
他看着着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发出千百种色彩的烟火照亮了他的暗暗发怒的脸,这种愤怒造成可怕的场面,如果大家能看到这颗被最阴暗的情欲蹂躏的心,人人都会为之发抖的。对他来说,嫉妒和愤怒再也不会停止。从他发现了凄惨的真相以后,.怜悯,友好,对殷勤接待的信任,全都消失了。
他的心还太软弱,遮掩不住他的悲痛。在折磨这颗心的剧烈的痛苦里,他几乎要发出惊恐的叫喊,几乎要召唤他的卫士到他身边来。
这封柯尔培尔丢在国王脚跟前的信,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了,就是富凯对拉瓦利埃尔的心进行试探以后,在枫丹白露和送信人托比一同不见了的那封信。
富凯看见那副苍白的脸,却猜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柯尔培尔看到那种发怒的神情,对暴风雨的逼近心里暗暗高兴。
富凯说话的声音使年轻的国王从充满怒气的耿想中醒过来。
“陛下,您怎么啦?”财政总监亲切地问道。
路易非常费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没有什么,”他说。
“我担心陛下心里不痛快。”
“确实,我心里不痛快,先生,我已经对您说起过,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国王没有等放完烟火,就向城堡走去。
富凯陪着国王。所有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
最后一批烟火只为它们自己凄凉地燃烧着。
财政总监还想问路易十四,可是得不到一句回答。他猜想路易和拉瓦利埃尔在花园里大概争吵过,结果引起了双方的不快,而国王呢,天性不大爱赌气,可是他对他的狂热的爱情十分忠诚,自从他的情人对他生气以后,他就对每个人都恼恨起来了。这个想法足够叫他放下心来,他甚至在年轻的国王对他道晚安的时候,对国王友好地微微笑了笑,表示安慰。
对国王来说并不是到此为止。他必须忍受对他的款待。夜间的款待要以盛大的礼仪来进行。第二天就是启程的日子。客人应该向他们的主人道谢,对他花去一千两百万说些客气话。
路易在打发富凯离开的时候,找到的唯一的对富凯显得亲切的表示,就是他说的这几句话。
“富凯先生,您等着我的吩咐吧,请您叫达尔大尼央先生上这儿来。”
路易十四原来掩盖着自己的怒火,这时他的鲜血在血管里沸腾起来,他准备好要杀死富凯,就象他的前任叫人暗杀了昂克尔元帅一样。因此他用那种国王气派的微笑隐藏起他可怕的决心。那些国王气派的微笑是一阵闪电,表明政局变动的霹雳要响了。
富凯拿住国王的手,亲了一下。路易不禁全身都哆嗦起来,不过还是让富凯的嘴唇碰了碰他的手。
达尔大尼央听到别人向他传达的国王的命令,五分钟以后,他走进了路易十四的房间。
阿拉密斯和菲力浦在他们的房间里,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国王等不及他的火枪队队长走到他的安乐椅跟前。
他向他跑过去。
“留神,”他叫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好的,陛下,”这个军人回答道,他的眼睛很久以来就能看清这张脸上受到创伤的程度。
他到门口吩咐过后,又回到国王身边。
“陛下这儿有新情况?”他说。
“您在这儿有多少人?”国王没有回答向他提的问题,只顾问道。
“陛下,要做什么?”
“您有多少人?”国王又问了一遍,同时跺着脚。
“我有火枪手。”
“还有呢?”
“我有二十名侍卫和十三名御前卫士。”
“需要多少人才能……”
“才能?……”火枪手张着他的平静的大眼睛说。
“才能逮捕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往后退了一步。
“逮浦富凯先生,”他高声说。
“您也要说这不可能吗?”国王带着冷静而又充满仇恨的怒气大声说。
“我从来不说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达尔大尼央给触到了痛处,回答道。
“那好,干吧!”
达尔大尼央急忙向后转,向门口走去。
这段距离很短,六步就走过去了。他到了门口,站住了说:
“陛下,请原谅。”
“什么事?”国王说。
“为了进行这次逮捕,我要一道书面命令。”
“派什么用场?什么时候起国王说的话不能使您满足了?”
“因为国王说的是一句出自愤怒的感情的话,如果感情改变了,就可能改变。”
“不要说漂亮话,先生!您有另外的想法。”
“啊!我总是有一些想法,我,而这些想法其他的人不幸都没有,”达尔大尼央无礼地反驳道。
国王虽然又气又激动,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屈服了,就好象一匹马在驯马手强有力的手下面,曲起了膝弯。
“您有什么想法?”他叫道。
“是这样,陛下,”达尔大尼央回答道,“您命令逮捕一个人,而您还住在他的家里:这是由于一时冲动,发怒的缘故。以后怒气消了,您会懊悔的。那时候,我希望能够向您出示您的签字。如果这于事无补,至少能向您指出国王发怒是不对的。”
“发怒不对!”国王象发狂一样地吼起来,“难道我的父亲先王,难道我的祖父,他们没有发过怒吗,真见鬼?”
“您的父亲,您的祖父,两位老国王只在自己的宫里发怒。”
“不论在哪儿国王都是主人,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是阿诀奉承的人说的漂亮话,这句话一定出自柯尔培尔先生之口,可是这不是一条真理。国王只有把房主人赶走以后,他才能在任何人的家里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路易咬着自己的嘴唇。
“怎么!”达尔大尼央说,“这儿有一个人,他为了讨好您,弄得倾家荡产,而您竟要逮捕他?真是活见鬼了陛下,如果我叫富凯,别人这样对待我的话,我就一口气吞下十只烟火筒,然后点燃火,把我和其余所有的人都炸得粉碎。不管怎样,您要这样做,我就去照办。”
“去吧!”国王说。“可是您的人手够吗?”
“陛下,您认为我会带领一名下级军宫一同去吗?逮捕富凯先生,这很容易,连一个孩子也做得到。逮捕富凯先生,如同喝一杯苦艾酒一样。做一下鬼脸就成啦。”
“如果他抵抗呢?……”
“他?算了,象这样一种严厉的手段会使他成为国王和殉难者,他还会抵抗!瞧,如果他还剩下一百万的话,当然我对这点是有怀疑的,我敢打赌他会全部拿出来换取这样的结局。好,陛下,我要走了。”
“等一等!”国王说。
“什么事呀?”
“别把逮捕他的事公开出来。”
“这可比较困难了。”
“为什么?”
“因为到围在富凯先生四周的成千个情绪热烈的人中间去,对他说:‘先生,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上他那儿,带他这样转,那样转,把他逼到棋盘的某一个角上,使他无法逃走,把他从他的宾客那儿抢走,把他当做犯人一样看管起来,而不让那些宾客听到他叹气,这是实际的、真正的,最大的困难,最能干的人我想也未必做得到。”
“您还不如说:‘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您就更干脆了。啊!我的主呀,我的主呀!我竟会被一些妨碍我做我要做的事的人包围了!”
“我,我可一点也没有妨碍您做任何事情。决定好了吗?”
“替我看管好富凯先生,一直到明天我下决心为止。”
“陛下,会遵照您的命令去做的。”
“在我起床的时候,您再来接受我新的命令。”
“我会来的。”
“现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吧。”
“您甚至连柯尔培尔也不需要了吗?”火枪手在离开的时候,放出他最后的一支箭。
国王哆嗦了一下。他已经忘记了那个罪证,现在全部思想又集中到报仇上面来。
  “不,什么人也不需。”他说,“这儿不用人,让我一个人待这儿!”
达尔大尼央离开了。国王亲自把门关上,在房间里发狂似地走起来,好象一头受了伤的,身后拖着投枪和铁钩的公牛①。最后,他叫了几声,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啊!无耻的小人!他不仅抢走了我的钱,而且,用这些钱腐蚀了我的秘书,我的朋友,我的将军,我的艺术家,他甚至夺走了我的情人!啊!这就说明为什么这个不忠实的女人会那样勇敢地维护他!……这是出于感激!……谁知道?……也许就是出于爱情。”
他陷在这样痛苦的思索之中,有片刻时间。
“一个色鬼!”他想,他的那种很深的仇恨是年轻人对那些依旧想谈情说爱的成年人产生的,“一个成天奉承女人、从来没有遇到过抗拒的农牧神!一个受到那些蠢女人喜欢的男人,他给她们金制的小花和钻石,他叫一些画家替他的穿了女神服装的情妇画像!”
国王痛心得全身发抖。
“他糟蹋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继续说下去,“他毁坏了我的一切!他将会杀死我!这个人我真受不了!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个人一定要他垮台!我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使劲地敲着他坐的那张安乐椅的扶手,接着,他又象一个患癫痫的病人一样站了起来。
“明天!明天!……啊,多好的日子!”他喃喃地说,“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它只有我一个对手了,这个人要跌到很低很低的地位上,大家看到我的愤怒造成的灾难,终于会承认我比他伟大!”

① 斗牛到最后斗牛士将投枪朝到牛身上。

国王久久她无法克制住自己,他一拳头推倒了放在床旁边的一张身桌子,他感到痛苦,透不过气,几乎要哭出来。他扑到被单上面,就这样衣服也不脱,咬着被单,想使身体能够得到休息。
  床给他压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除去国王喘息的胸膛发出来的一些吹气声以外,在这间梦神的房间里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二三章 谋害君主罪

国王看见和读过富凯写给拉瓦利埃尔的信以后准以抑制的狂怒,渐渐地在充满悲痛的疲乏里融化了。
年轻人身体键康,生气勃勃,他失去了什么,马上就需要朴充。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没有终止的失眠,对于不幸的人,失眠使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一直会再生的神话①成了现实.失眠的时候,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日趋衰竭的老年人,都会遇到不断产生的痛苦,年轻人因为不幸突然出现而大吃一惊,他大喊大叫,直接地对抗,结果虚弱不堪,很快地就被与他交战的顽强的敌人击败。一被击败,他就不再痛苦了。
路易不到一刻钟就给制服了,接着,他不再握紧拳头,也不再用他的充满怒火的眼光烧痛那些他憎恨的、看不见的对象,他不再用激烈的言语指责富凯先生和拉瓦利埃尔,他从愤怒降到绝望之中,又从绝望降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他在床上伸直身子,又缩起身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的无力的双臂垂了下来。他的脑袋毫无生气地贴在花边枕头上,他的累坏了的四肢由于肌肉轻微的收缩而颤动着,他的胸膛偶尔发出几声叹息。
梦神至高无上地统治着这间以他命名的房间。路易将他的因为愤怒而沉重、因为眼泪而发红的眼睛转过来对着他望,梦神把他满满一手的罂粟酒到他的身上②,于是国王慢慢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就象经常在入睡的时候那样,他感到十分舒适,十分轻松,他的身子仿佛从床上向上升起,灵魂从地面上腾空,他好象觉得画在天花板上的梦神用他那象人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好象觉得在圆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摇动;他好象觉得许许多多不祥的梦,一刹那间移动了位置,让人看到一张人的面孔和捂在嘴上的手,那神情象是在深深地沉思。真是奇怪,这个人多么象国王本人,国王以为看到了他在一面镜子里照见的自己的脸。只是这张脸因为带着深深的怜悯的感情,显得很悲伤。
接着,他好象觉得圆屋顶消失了,看不见了,勒布朗画的人像和身上的标志越来越远,变得模糊起来。床原先是静止不动的,突然开始柔和、均匀、有节秦的摇动,好象沉入波浪的船在颇动一样。国王无疑是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吊在圆屋顶底下、扣住床纬的黄金王冠和圆屋顶一样离远了,于是长着双翼的精灵,用双手抱住这顶王冠,仿佛在呼唤国王,可是没有一点用,国王在远离王冠的地方消失了。
床一直往下沉。路易睁着眼睛,听任自己受到这种残忍的幻觉的欺骗。最后,国王的房间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寒冷的、阴暗的、无法辨清的气氛侵占了空间。画没有了,金碧辉煌的东西没有了,天鹅绒的帷幕也没有了,只有暗灰色的墙,墙的影子越来越浓。床一直下降,一分钟对国王来说好象一个世纪一样长,一分钟以后,他降到一层黑色的、冰凉的空气上面。于是,他停止不动了。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为人类造福的神,因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触怒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崖,每日有神鹰飞来啄食他的肝脏,夜间伤口愈合,天明神鹰又来。他宁受折磨,但不屈服。
② 喻使之困倦人睡。

国王再也看不见他房间里的灯光,只好象在井底里看见天空的亮光。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想,“我醒来得正是时候。好,让我们清醒清醒吧!”
每一个人都体验过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些情况,在令人窒息的恶梦中,人间的亮光都熄灭了,只有依靠头脑深处的那盏通宵不熄的灯,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我是在做梦!”
这正是路易十四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在他说“让我们清醒清醒吧,这句话的时候,他发觉他不仅仅是醒着的,面且他的眼睛还睁得老大。于是他向四周围看了一圈。
在他右边和他的左边,有两个穿着大斗篷的人,手上拿着武器,脸上戴着面具。
两个人中间的一个手上拿着一盏小灯,红色的灯光照亮了一位国王能够面对的极其悲惨的情景。
路易心想他的梦还在继续做下去,为了打断这个梦,他想,只要动一动胳膊,或者大声说说话就可以了。他跳下床,发觉自己站在一块潮湿的土地上。于是,他对两个人中间的拿灯的那一个说: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开这样的玩笑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开玩笑,”两个蒙面的人当中拿灯的那个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你们是富凯先生手下的人吗?”国王问,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们是谁手下的人这没有多大关系!”那个幽灵似的人说,“我们是您的主人,这就够了。”
国王给吓坏了,可是他更加无法忍受得住,他转身对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说,
“如果这是在演喜剧,您去对富凯先生说,我认为这样做戏是不礼貌的,我命令赶快停下来。”
国王对他说话的这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身材高大,腰身粗圆,笔直不动地站着,就象一块很大的大理石。
“怎么,”国王跺着脚又说了一句,“您不回答我的话吗?”
“我们不回答,我的小先生,”那个巨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除非您是头号‘讨厌的人’,科克兰·德·沃里哀先生忘记把您包括在他的角色里了”
“可是,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呀?”路易在胸前又起双臂,怒气冲冲地说。
“您以后会知道的,”拿灯的人答道。
“眼前我在哪儿呀?”
“您瞧!”
路易果真瞧了,可是,在蒙面人举着的灯的灯光下,他只看见一些潮湿的墙,墙上到处有蛞蝓爬过的一道道银白色的印子在发光。
‘啊!啊!是一间牢房?”国王说。
“不,是地道。”
“它通向……”
“请跟我们走。”
“我不再离开这儿,”国王叫起来。
“如果您不顺从,我的年轻的朋友,”两个人当中最强壮的一个回答说,“我就举着您走,我要把您卷在斗篷里,要是您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来,说真的,那活该您倒霉。”
说话的人说完以上的话,就从他用来警告国王的那个斗篷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克罗托纳的米隆在他不幸地想到要劈开他最后一裸橡树的那一天,多么想也有这样一只手。
国王害怕暴力行动,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他已经由他们摆布的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决不会后退,因此也可能采取非常手段。他摇了摇头。
“我看来落到两个杀人犯的手中了,”他说,“向前走吧!”
两个人谁也不答理这句话。拿灯的那个走在前面,国王跟着他,第二个蒙面人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地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很长的走廊,走廊里有许许多多楼梯,就象在安娜·拉德克莱芙①描绘的神秘阴森的宫殿里一样。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国王好几次都听到在他的头顶上有滴水的声音。弯来弯去,最后他们走到一条被一扇铁门关住的狭长的通道。拿灯的人用他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铁门,一路上,国王都听到那些钥匙不断地响着。
门打开后,空气流通了,路易闻到了香气,那是夏天里炎热的白天过后树木散发出来的。一时里,他扰犹豫豫地站住不走了,但是跟在他后面的强壮的看守把他推出了地道。
“再间一次,”国王回过头对那个竟敢放肆地推君主的人说,“你们打算怎样对待法兰西国王?”
“还是忘掉这个名称吧,”拿灯的人说,他的语气比米诺斯②的著名的判决还不容别人回嘴。
“您将会由于您刚才说的那个名称受车轮刑。”巨人把他的同伴递给他的灯吹熄,“不过国王非常仁慈。”
路易听到这句威胁他的话,突然动了一下,好象要逃走似的,可是巨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不过总得说说,我们上哪儿去呀?”国王说。

①安娜·拉德克莱芙(1784-1823):英国女作家,所写“黑色小说”,充满惊险情节。
②米诺斯: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的国王,地狱里的法官。

  “来吧,”两个人中间的前面那一个回答说,带着有点尊敬的态度,领着他的犯人向一辆好象等在那儿的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整个儿藏在树叶丛里。两匹马,腿上拴着绊绳,被一条缰绳系在一棵大橡树的低矮的树枝上。
“上车,”还是那一个人说,他打开马车的门,放下了脚踏板。
国王服从了,坐到车子里最里面的地方,装有软垫的、有锁的门在他和他的领路人上车后立刻关上了。那个巨人割断了绊马绳和马缰绳,亲自套好马,坐到役有人坐的赶车的座位上。马车立刻启程了,马快步地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到了塞纳尔树林,替换的马就象第一批马一样,缚在树旁,坐在赶车的座位上的那个人换了马,继续飞快地向巴黎驶去。清晨三点钟左右,他驶进巴黎。马车沿着圣安东尼城郊走。车夫对卫兵叫了一声:“国王的命令!”然后把马赶到巴士底狱的圆场地里,这个场地通到典狱长办公室的院子。到了那儿,马停下来了,停在台阶上,浑身直冒热气。一个卫士长奔了过来。
“去把典狱长叫醒,”车夫用响雷一样的声音说。
这个声音连在圣安东尼城郊的进口处也听得见,除去这个声音以外,马车里和监狱里都寂静无声。十分钟以后,贝兹莫先生穿着便袍在他的房门口出现了。
“又有什么事,”他问,“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
拿灯的那个人打开了马车门,对赶车的说了两三句话。赶车的立刻从座位上下来,拿起他原来放在脚下的短枪,把枪筒抵住犯人的胸膛。
“如果他一开口,就开枪,”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人高声又说了一句。
“好的!”另一个人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那个带领国王的人叮嘱好以后,走上台阶,在台阶的最上面,典狱长在等着他。
“德·埃尔布莱先生!”典狱长叫起来。
“嘘!”阿拉密斯说。“我们上您房间里面去。”
“啊,我的天主!是什么事情在这个时候把您带来的?”
“是一次差错,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那一天看来您是对的。”
“是哪件事?”典狱长问。
“是关于那个释放的命令,亲爱的朋友。”
“请对我解释一下,先生……不,大人,”典狱长说,他因为又惊奇又害怕,透不过气来了。
“这是非常简单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还记得有人送给您一道释放令吗?”
“记得,是释放马尔契亚里。”
“是呀,我们不是都相信这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吗?”
“不错。不过,您记得吗,我当时怀疑过,我,我不愿意,是您强迫我做的。”
“哎呀!您用的是什么字眼,亲爱的贝兹莫!……是劝告,仅此而已。”
“劝告,对,劝我把他交给您,您领他上了您的马车。”
“是的,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这是一次差错。首相府有人发现出了差错,因此,我再带来一道国王的释放塞尔东的命令……那个可怜的苏格兰人,您知道吗?”
“塞尔东?这一次您肯定不会错了?……”
“怎么会呢,您自己看吧,”阿拉密斯把命令交给他,又补充说了一句。
“可是,”贝兹莫说,“这道命令就是曾经经过我的手的那道命令。”
“真的吗?”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向您证明我看见过的那道命令。没说的!我从墨水污迹认出了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道命令.可是,不管怎样,我把它给您带来了。”
“不过,这么说,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谁?”
“马尔契亚里?”
“我把他给您带回来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不够的,要再关他,应该有一个新的命令。”
“您不要说这些废话,我亲爱的贝兹莫,您说话象一个孩子!您收到的关于马尔契亚里的命令在什么地方?”
贝兹莫跑到他的银箱那儿,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命令。阿拉密斯拿了过来,沉着地把它撕成四小片,然后放到灯上烧掉了。
“您在干什么呀?”贝兹莫恐惧到了极点,大声嚷道。
“您好好考虑考虑您的处境,我亲爱的典狱长,”阿拉密斯带著他那沉着的冷静态度说,以您会看到事情很简单。您不再有证明马尔契亚里出狱的命令了。”
“唉!我的天主,我完蛋了!”
“远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我把马尔契亚里给您又带回来了,既然带回来了,这就仿佛他并没有出去过一样。”
“啊!”典狱长吓得昏头昏脑,叫了一声。
“没有问题。您马上就把他再关起来。”
“我想应该这样!”
“您把这道新的要释放塞尔东的命令交给我。这样一来,您的帐目就合乎规定了。明自吗?”
“我……我……”
“您明白了,”阿拉密斯说。“非常好!”
贝兹莫合起了双手。
“可是,为什么您从我这儿带走马尔契亚里以后,又把他带回给我呢?”不幸的典狱长说不出的痛苦,也说不出的感动。
“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阿拉密斯说,“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仆人,没有什么秘密。”
阿拉密斯把嘴贴近贝兹莫的耳朵,继续低低地说:
“您知道他们多么相象,这个不幸的人和……?”
“是的,和国王。”
“这样,马尔契亚里利用他的自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为了宣布什么,您猜得到吗?”
“您想,我怎么能猜得到呢?”
“是为了宣布他原来是法国国王。”
“啊!不幸的人!”贝兹莫叫起来。
“他想穿上象国王那样的衣服,扮演篡位者的角色。”
“天啊!”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他再带回来给念的原因。他发疯了,对所有的人尽说傻话。”
“那么,该怎么办呢?”
“非常简单:不让他和任何人接触。您知道,他发疯的事传到国王耳朵里的时候,国王原来很怜悯他的不幸,后来看到他的仁慈竟得到如此忘恩负义的报答,便大发雷霆。因此,现在您要好好地记住这一点,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因为这和您大有关系,现在如果谁让他和别人接触,除了和我,或者国王本人,谁就要判死刑。您明白吗?贝兹莫,死刑!”
“见鬼!我还能不明白!”
“现在,您下去,把那个可怜么带到他的牢房里去,除非您更喜欢叫他上这儿来。”
  “那又有什么用?”
  “是的,最好马上把他关起来,对不对?”
  “那当然对。”
  “那好,就去做吧。”
  贝兹莫吩咐敲鼓鸣钟,通知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免他们碰见一个神秘的犯人。接着,等到通道上没有一个人以后,他就到马车里去带犯人,波尔朵斯一直忠于命令,把火枪对准着犯人的喉咙。
  “哈!您在这儿,不幸的家伙!”贝兹莫一看到国王,就嚷起来。
“很好!很好!”
  他立刻叫国王下车,领着他走,波尔朵斯始终陪同着,而且一直戴着面具。阿拉密斯又戴上面具,走到贝尔托迪埃尔三号,替犯人打开牢房门,菲力浦在这个房间里悲叹了整整六年。
  国王走进牢房,一句话也没有锐。他十分惊慌,面色苍白。
  贝兹莫关上了门,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两遍,然后走到阿拉密斯跟前,对他低声说:
  “没有错!他确实象国王,但是比您说的要差一些。”
  “所以,,阿拉密斯说,“您就不会让人掉包了,对吗?”
  “那当然!”
  “您是一位可贵的人,我亲爱的贝兹莫,”阿拉密斯说,“现在,去释放塞尔东吧。”
  “说得有理,我倒忘记了……我去下命令。”
  “明天吧,您有的是时间。”
  “明天?不,不,就在现在。但愿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那好,去办您的事吧,我呢,我也有事要处理。不过,是不是清楚啦?”
“清楚什么?”
“任何人如果没有国王的命令不能进入那个犯人的房间,国王的命令要由我亲自带来。”
“就这样说定了。再见,大人。”
阿拉密斯回到他的伙伴身边。
“好啦,我的朋友波尔朵斯,去沃城堡,快,赶快!”
“一个人忠实地为国王服务,他就感到轻松愉快为国王服务,也就是拯救了他的国家,”波尔朵斯说,“马没有什么要拉了。动身吧。”
马车少掉了一个犯人,而这个犯人对阿拉密斯来说的确是显得十分沉重的,车子穿过巴士底狱的吊桥以后,吊桥就又吊起来了。

第二二四章 巴士底狱里的一夜

  生活中感到的痛苦和人的力量是成比例的。我们并不打算说 天主总是依照人类本身的力量来估计他要使他们忍受多少苦恼。这不会精确,因为天主准许死亡存在,死亡有时候是那些在肉身里深受折磨的灵魂的唯一的避难所。痛苦和力量是成比例的,也就是说,弱者和强者受的苦是一样的,但是弱者会更加感到痛苦。如今,组成人的力量的是哪些成分呢?主要的不就是锻炼、习惯和经验吗?我们甚至用不着费劲就可以加以证明,这是一条精神方面 的原则,也是一条身体方面的原则。
年轻的国王精疲力竭,呆若木鸡。看着自己被带进巴士底狱的 一间牢房里,他首先想到的是死亡就象睡眠一样,也有它的许许多多的梦,又想到床陷进沃城堡的地板底下,然后死亡随着发生了,已经去世的路易十四继续做着他的君主的梦,他梦见在活着的时候不可能实现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人们称它为度黝,监禁,对不久前还是全能的国王的凌辱。
象一个可以感觉到的幽灵似的,他亲眼看着他经受的极大的苦难,在相似和现实之间的不可思议的神秘中飘浮,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见,临终时受的痛苦的每个细枝末节都不会弄混。国王对自己说,“难道它不是这样一种折磨,因为它可能永存而更可怕吗?”
“这就是人们所称的永生,地狱?”当牢房门在他身后被贝兹莫亲自关上的时候,路易十四喃喃地说。
他甚至连四周也不看一看,就随随便便地靠到了房间里的一面墙上,他全身被自己已经死去的可怕的猜想控制住了,他闭上双眼免得看见更坏的事情。
“我怎么死了呢?,他有些失去理智了,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有人用什么手法使床下降的?不会,我记不起身上有哪儿挫伤,或者碰撞过……他们不会宁可在我的饭菜里下毒药,或者象对我的曾祖母让娜·德·阿尔贝①那样,用蜡烧的烟来毒我吗?”

① 让娜·德阿尔贝(1528-1572):纳瓦尔后,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母亲。一五七二年,她来巴黎商谈其子婚事,成功后,忽发烧去世,传说是中毒而死。

忽然,房间里的寒气落到路易的肩膀上,如同给他披上一件冰凉的披风。
“我看见过,”他说,“我的父亲穿着国王的服装,在他的床上死去。那张苍白的脸,平静而憔悴,原来很灵巧的双手变得没有知觉了,两腿僵硬,这些都不象是在做各种各样的梦。然而,什么梦天主不能使这个死者做过呢……在这个死者以前,已经有过许多人死去,被他投进永恒的死亡之中……不,这个国王依旧是国王,他在灵床上依旧是一国之主,就象坐在天鹅绒的安乐椅上一样。他没有放弃丝毫的君权。天主没有惩罚过他,就不可能惩罚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做过。”
一个古怪的声音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力。他向四面望,在壁护上面看见一幅画得很粗糙的壁画,是很大的基督像,像的顶上有一只大得吓坏人的老鼠在忙着啃一小块干面包,同时用它精明好奇的目光望着屋子的新主人。
国王害怕起来,他感到恶心,他向着门后退,同时大叫了一声。仿佛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这样一声叫喊,才能使他清醒过来。这时,路易知道自己还活着,依然有理智,完全有天生的知觉。
“犯人!”他叫起来,“我,我,犯人!”
他用眼睛寻找叫人铃。
  “在巴士底狱里没有叫人铃,”他说,“我是关在巴士底狱里了。我是怎么会成为犯人的?这肯定是富凯先生的阴谋。我被引诱进入沃城堡的陷阱。富凯先生干这件事不可能是一个人。他的手下人……这个嗓门儿……我听出来了,是德·埃尔布莱先生。柯尔培尔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富凯想拿我怎么样呢?他要抢去我的位置执政吗?这不可能,有谁知道呢?……”国王想,他变得很忧郁。“也许,我的弟弟德·奥尔良公爵反对我,做了我的叔叔一生反对我的父亲一心想干的事。可是王后呢?可是我的母亲呢?可是拉瓦利埃尔呢?啊!拉瓦利埃尔!她可能给交到王太弟夫人手里了。亲爱的孩子!是的,是这样,他们会把她关起来,就象我现在这样。我们永远被分开了!”
一想到他们两人不能再见面,这个情人立刻又是叹气,又是哭,又是叫。
“这儿有一个典狱长,”国王愤怒地说,“我要对他说话。我叫他来。”
他叫唤。没有一个声音回答他。
他拿起一把椅子来敲击实心的橡木房门。木椅子在橡木上展得很响,在楼涕的各个角落深处引起了许多凄惨的回声,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
对国王来说,这是在巴士底狱别人对他不大尊重的又一个证明。在他第一阵的愤怒发作完以后,他看到一扇围着栅栏的窗子,从那儿透进了金黄色的光线,那应该是曙光。路易开始叫起来,先是轻轻地,后来就使劲地喊。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又连续地这样试了二十次,也得不到一点儿反应。
年轻的国王鲜血沸腾,直升到他的头上。他生来就习惯于发号施令,现在面对着这样无人理睬的局面,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怒气越来越大。这个犯人把他手边那把沉重的椅子砸碎了,当做撞锤①来敲房门。他敲得十分猛,接连不断,弄得他满头大汗。敲门声没有停过,是那样的响,有些低沉的叫声在四处应和着。
这样的声音在国王身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他停下来,静听着。那是一些犯人的声音,过去是他的受害者,今天成了他的同伴。这些声音升上来,如同穿过厚厚的天花板和不透光的墙壁的烟雾一样。它们还在指责弄出这种声音的人,无疑的,就象那些叹息和眼泪在低声指责监禁他们的人一样。国王在剥夺了那么许多人的自由以后,如今到了他们中间,来剥夺他们的睡眠了。
这个想法几乎使他发疯了。他因此加倍使劲,或者,更确切地说,加倍集中了他的意志,一心想知道详情或者结果。他用椅子脚的横档又敲了起来。一个小时以后,路易听到在门外面的走廊里有了动静,接着有人在这扇门上猛烈地敲了一下,叫他别再敲了。
“喂,您疯了吗?”一个生硬粗暴的声音说道,“今天早上您怎么啦?”
“今天早上?”国王大吃一惊。
接着,他很有礼貌地说:
“先生,您是不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我的好伙计,您神经不正常吧,”那个声音回答说,“不过这不是一个让您这样大吵大闹的理由。见鬼,快安静下来!”
“您是典狱长吗?”国王又问。

① 撞锤:古时围城时,用来撞破城墙的工具。

接着门又关上了。看守离开了这儿,他甚至根本不想回答一个字。
国王肯定那个人已经离开以后,他的怒火更加无节制地直往上冒。他象一只老虎那样灵活,从桌子那儿跳到窗前,摇着窗子上的栅栏。他敲碎了一块窗玻璃,玻璃碎片带着清脆悦耳的响声掉到院子里。他嘶哑着喉咙拚命叫:“典狱长,典狱长,”他这样发作了一个小时,就象发着高烧一样。
他的头发全乱了,贴在前额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变成白色,他的内衣成了破布片。因为精疲力竭,国王才歇下来,只是这时候,他才懂得了这些墙壁的厚度是无情的,这种水泥是无法穿透的,除非受到时间的影响,否则永远无法摧毅它们,而他除了绝望以外,没有别的工具。
他把前倾靠在门上,让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心再要跳动得猛烈一些就会使他爆炸。
“送食物给我的时候快到了,那是给所有的犯人吃的。我将会看到一个人,我要说话,他会回答我。”
国王竭力回想巴士底狱的犯人什么时候吃第一顿饭。他甚至不知道这种细节。二十五年来,作为国王,日子过得快快活活,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被不公正地剥夺掉自由的不幸的人受了多少苦,他感到内疚,就象暗中给一把锐利的匕首戳了一下。国王渐愧得满脸通红。他觉得天主在允许给他受到这种可怕的屈辱的时侠,只是为了使他感到他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更有效地使这个因为痛苦的感情而惊呆的灵魂想到天主。可是,路易甚至不敢跪下来析祷天主,请问他这次考验将带来什么结果。
“天主做得对,”他说,“天主是正确的。我向天主请求我经常不愿意给我同类做的事,我感到卑怯。”
他正想到这儿,也就是说他的痛苦正发展到这儿,这时候,突然在门外面又响起了同样的响声,这一次在响声后面的是钥匙的嘎嘎声和锁扣在锁横头里的响动声。
国王向前一跳,想靠近那个快进来的人,可是他忽然想到这个举动和一个国王很不相称,他就停下来,摆出一副高贵冷静的姿态,这对他是挺容易的。他等候着,背朝着窗子,好稍稍掩盖一下激动的神情,不让刚进来的人看出来。
这只是一个看守,他拿着一只放满食物的篮子。
国王焦急地看着这个人,他等他说话。
“啊!”看守说,“我应该说,您把您的椅子砸坏了!您准是发疯啦!”
“先生,”国王说,“留神您要说的话.对您说来,这事关重大。”
看守把篮子放到桌子上,望着和他说话的这个人。
“嗯?”他惊奇地说。
“您替我把典狱长叫上来,”国王庄重地又说了一句。
“瞧呀,我的孩子,”看守说,“您一直是十分老实的,可是神经错乱使您变得凶恶了,我们愿意通知您,您砸坏了您的椅子,弄出这样响的声音,这是犯罪行为,要受到关黑牢的惩罚。答应我不要再犯了,我不会对典狱长说的。”
“我要见典狱长,”国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他将把您关到黑牢里去,您小心点。”
“我要!您听见没有?”
“啊!瞧您的眼睛多么可怕。好!我把您的刀收回。”
看守拿走刀,关上门,走掉了,国王比以前更加吃惊,更加不幸,更加孤独了。
他又开始用椅子脚的横档敲门,他把盆子碟子扔到窗子外面去,但是都没有用,没有一点儿声音回答他。
两小时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国王,一个绅士,一个人,一个有头脑的人,他成了一个疯子。他用手指划门,他想把牢房里铺的石块都挖起来,他大喊大叫,声音是那样可怕,使得古老的巴士底狱因为敢于反抗它的主人连房基都颤抖起来。
典狱长呢,他甚至丝毫没受到干扰。看守和卫兵他作了报告,可是又有什么用?犯人发疯在监狱里不是常有的事吗?墙壁不是要比疯子更加坚强吗?
贝兹莫先生相信阿拉密斯讲的所有的话,完全遵服国王的命令,他只间一件事,那便是发了疯的马尔契亚里会不会疯到这个程度,在他的床顶上或者窗子栅栏的一根铁条上上吊。
确实这个犯人带来的收入很少,他变得过分令人厌烦了。塞尔东和马尔契亚里的这些复杂的情况,又是释放又是重新监禁的这些复杂的情况,彼此面貌相象的这些复杂的情况,会得到非常妥善的解决。贝兹莫甚至相信他曾经觉察到这样的解决不会使德·埃尔布莱先生过于不高兴。
“此外,事实上,.贝兹莫对他的副官说,”一个普通的犯人因为当了犯人已经十二万分不幸了,他受尽苦难,以致指望他死可能是一个仁慈的愿望。尤其是当这个犯人发疯以后,他会咬,会在巴士底狱里大吵大闹,那就更有理由指望他早些死去。那样的话,说真的,指望他死就不再只是一个仁慈的愿望,悄悄地把他干掉才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行动。”
接着,善良的典狱长开始第二次吃他的早饭。

第二二五章 富凯先生的影子

达尔大尼央因为和国王的一番谈话,心里感到很沉重。他在思忖他刚才神志是否清醒,这件事情是否发生在沃城堡,他,达尔大尼央,是否火枪队队长,富凯先生是否城堡的主人,就是路易十四受到了亲切接待的这个城堡。这些想法不是一个喝醉酒的人的想法。大家在沃城堡曾经欢宴了好些次。财政总监先生的美酒在游乐会上荣幸地受到好评。可是加斯科尼人是一个沉着的汉子,他摸到他的钢剑的时候,知道在一些关系重大的场合,从精神上做出象钢一样冷冰冰的神情。
“好吧,分他离开国王的房间的时候说,“我给卷进国王和大臣的命运里了,完全象历史规定的那样,达尔大尼央先生,加斯科尼人家的小儿子,命中注定将要揪住法国财政总监富凯先生的衣领①。我如果有后代的话,他们会因为这次逮捕而获得声誉,就象吕依内斯②家的那些先生,因为可怜的昂克尔元帅的遗物而获得了声誉一样。重要的是正确地执行国王的旨意。任何人都可以对富凯先生说:‘先生,把您的剑交出来!’可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管住富凯先生而不让别人把这件事宣扬开去。为了使财政总监先生从最受宠爱的地位降到完全失宠的境地,为了使他看着沃城堡一变而为监狱,为了使他体味过阿絮埃吕斯③的恭维以后,吊上阿曼④的绞架,也就是说昂格朗·德.马里尼⑤的纹架,应该怎么着手呢?”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的前额阴暗得令人可怜。火枪手顾虑重重,把一个刚刚人们都称之为高尚文雅的人就这样处死(因为路易十四肯定仇恨富凯先生),这真是一个和良心有关的事情。

①即指逮捕。
②吕依内斯:见上册第288页注①。他继承了昂克尔元帅的职务。
③阿絮埃吕斯:《圣经》中提到的波斯国王。
④阿曼:阿絮埃吕斯的宠臣,后失宠,被吊死。
⑤昂格朗·德·马里尼:见本册第64页注①

“我仿佛觉得,”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如果我不是一个乡下佬的话,我就应该设法让富凯先生知道国王对他的想法。可是,如果我泄露了我的主人的秘密,我就成了一个无信义的小人和叛徒,军法已经清清楚楚规定过这是什么罪,我亲眼看到过在战争中把那些不幸的人吊死在树上,因为他们做了我犹疑不决想做的事,他们做的都是很小的事,而我要做的可大得多。不,我想一个聪明人应该有更加机智的办法摆脱这个困境。现在,是不是可以说我有头脑呢?这可靠不住,经过四十年的消耗以后,如果我还具有一个皮斯托尔的价值的话,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达尔大尼央抱住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拔下自己的几很小胡子,又说道:
“富凯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宠的呢?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柯尔培尔先生不喜欢他;第二个是因为他想爱拉瓦利埃尔小姐;第三个是国王喜欢柯尔培尔先生和拉瓦利埃尔小姐。这个人完蛋了!可是,当他招架不住女人和官吏的阴谋压迫的时候,我,一个男子汉,我要把我的脚踩到他的头上去吗?真太不象话了!如果他是个危险人物,我会杀死他;如果他只是受到了迫害,我再观看一下!我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国王也好,普通人也好,都不能改变我的看法。阿多斯如果在这儿,他也会和我一样的。因此,我不想恶狠狠地去找富凯先生,逮捕他,把他关起来,我要尽量表现得客客气气。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我们那时候会好好谈的。”
于是,达尔大尼央用他特有的动作向上拉了拉他肩上的肩带,直接向富凯先生房间走去。富凯先生在向夫人们道别以后,对一天来得到的胜利非常得意,正准备去安安静静地睡觉。
空气里依旧充满烟火发出的香气,或者说是臭气,因为各人的看法不一样。蜡烛发出即将熄灭的光芒,鲜花从花环上落了下来,一群群跳舞的人和廷臣在大厅里慢慢散去。
财政总监的朋友向他致意,他们也接受他的致意,在这些朋友当中,财政总监半闭着疲劳的眼睛。他渴望休息,他躺在好多天来堆起来的月桂树铺的床上。他的脑袋真可以说被他新欠下的债压得低了下来,这些债是举办这次游乐会使用的。
富凯先生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累得半死,但是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床在引诱他,迷惑他。梦神,勒布朗画在圆屋顶上的统治者,己经在附近的房间里施展了他的权力,他在这座城堡的主人的房间里洒下他最有效用的罂粟。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套间的门口出现的时候,富凯先生几乎是一个人,他的随身男仆正在给他脱衣服。
达尔大尼央在宫廷里始终没有能够和人人都混得很熟。不论在什么地方,大家经常可以见到他,他也经常会在任何地方引起别人注意,然而这也没有用。某些人就有这样的特长,他们在这方面如同闪电雷鸣一样。每个人都认识他们,可是,他们的出现却令人惊奇,每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他们给人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总是最令人难忘的。
“什么!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先生说,他右面的袖子已经脱下来了。
“来为您效劳,”火枪手说。“请进来,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谢谢!”
  “您是来对这次游乐会提什么批评的吧?您是一个机敏的人。”
  “啊!不是。”
  “是有谁妨碍您的行动啦?”
  “一点儿也没有。”
  “也许您住得不舒服?”
  “不,住得非常好。”
  “那么,我感谢您如此客气,我应该对您向我说的这样动听的话表示感激。这些话非常明显地意味着:“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既然您有了一张床,您去睡觉吧,好让我也上床了。”
  达尔大尼央好象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您已经要睡觉了吗?”他问财政总监。
  “是的。您有什么事对我说吗?”
  “没有,先生,没有。您睡在这儿吗?”
  “就象您见到的,睡在这儿。”
  “先生,您为国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游乐会。”
  “您这样认为吗?”
  “啊!它好极了。”
  “国王满意吗?”
  “非常满意。”
  “是他要求您来告诉我的吗?”
  “他没有选择这样一个不相称的使者大人。”
  “您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正确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这是您的床吗?”
  “是的。为什么您要间这个问题?您对您的床不满意吗?”
  “要对您坦率地说吗?”
  “那当然。”
  “那我说,不满意。”
  富凯哆嗦了一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您睡我的房间。”
  “把您的房间抢过来,大人?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呢?”
  “请允许我和您同住。”
  富凯先生盯住了火枪手看。
  “哈哈!”他说,“您从国王那儿来?”
“是的,大人。”
  “国王要您睡在我的房间里?”
  “大人……”
  “银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很好。您就是这儿的主人。来,先生。”
“大人,我向您保证,我不愿意滥用……”
  富凯先生对他的仆人说:
  “您走吧。”
  仆人出去了。
  “您有话对我说,先生?”他对达尔大尼央说。
“我?”
  “一位象您这样聪明的人,没有重要的原因,在这样的时候难道会来和象我这样的人谈话吗?”
“请不要问我。”
“我还是要问,您对我有什么要求?”
“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想和您在一块儿。”
  “我们到花园里去吧,”财政总监忽然说,“或者上大花园?”
“不用,”火枪手连忙回答,“不用。”
“为什么?”
“新鲜空气……”
“瞧呀,您承认您把我逮捕了,”财政总监对火枪手说。
“绝对不是这样的事!”火枪手说。
“那么您是来监视我的了?”
“以名誉担保,是的,大人。”
“以名誉担保?……这是另一回事!啊!在我的家里逮捕我?”
“请不要这样说!”
“不但说,我还要大声叫嚷!”
“要是您叫嚷,我不得不使您安静下来。”
“好呀!在我的家里使用暴力了?啊,这太好啦!”
“我们相互间一点儿也不了解。等一等,这儿有一个棋盘,如果您愿意,我们来下一盘棋,大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失去国王的宠幸了吗?”
“丝毫也没有,可是……”
“可是禁止我离开您的视线范围?”
“您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宇也听不懂,大人,如果您想要我离开,请对我说。”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的行动会使我发疯。我困得实在支撑不住,您把我唤醒了过来。”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您想和我和解……”
“怎么样?”
“是这样,您睡在那儿,在我面前,我会感到高兴。”
“监视吗?……”
“那么,我离开这儿。”
“我真不明白您。”
“晚安,大人。”
达尔大尼央做出要走掉的样子。
富凯先生奔到他的身后。
“我不睡了,”他说,“我说话是当真的,既然您不肯把我当作人看待,而且还要和我要手腕,那我就要逼您陷入绝境,就象猎人对待野猪一样。”
“哈!”达尔大尼央装出微笑的神情,叫了一声。
“我去吩咐备马,我这就去巴黎,”富凯先生说,同时探测火枪队队长的心里在怎样想。
“如果是这样,大人那就完全不同了。”
“您逮捕我?”
“不,我和您一起走。”
“谈得够多啦,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先生用冷冷的语气说。“您有足智多谋的人的声誉,真是名不虚传,但是,和我在一起,这一切却是多余的。请直截了当地说,帮一个忙。为什么您要逮捕我?我做了什么事?”
“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做了什么事,不过我不逮捕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富凯先生脸色变得苍白;“但是明天呢?”
“我们现在不是在明天,大人。谁能够保证明天怎么样?”
“快!快!队长,让我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说话。”
“天啊!这不可能了,大人。我已经下命令不准您和任何人说话。”
“和德·埃尔布莱先生也不行?队长,和您的朋友也不行?”
“大人,恐怕我的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不会是我应该阻止您接触的唯一的人?”
富凯脸红了,装出顺从的模样。
“先生,”他说,“您说得对,我听到了一个忠告,我原来不应该迫使您这样做的。一个垮台的人什么权利也没有了,甚至对于那些他使他们发迹的人,更何况那些他从来没有这种幸运帮助过的人。”
“大人!”
“这是真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一直和我相处得非常好,这种关系正适合一个注定要逮捕我的人。您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您!”
“大人,”加斯科尼人被这种既有说服力而且很高贵的痛苦感动了,他回答说,“我请求您,您愿意不愿意用您的作为一个高尚的人许下的诺言向我保证您不走出这个房间?”
  “那又何必呢,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既然您在这儿看管着我?您担心我会和全王国里最勇敢的剑较量吗?”
“不是这祥,大人,这是因为我要替您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样,就留下您一个人了。”
富凯发出一声又高兴又吃惊的叫喊。
“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留下我一个人!”他合起双手大声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住在哪儿?在蓝色房间里吗?”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
“您的朋友!谢谢您说的这几个字,大人。您过去如果没有这样称呼过我,今天您称呼了。”
“您救了我啊!”
“从这儿到蓝色房间来去十分钟够了吗?”达尔大尼央又问。
“差不多。”
阿拉密斯一睡着就睡得很沉,要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这要五分钟,加起来我离开一共一刻钟。现在,大人能不能向我保证,您决不逃走,我回到这儿可以再见到您?”
“我向您保证,先生,”富凯带着十分感激的神情握着火枪手的手回答说。
达尔大尼央走掉了。
富凯看着他走远,怀着明显的焦急的心情等着房门关上,门一关上,他就奔过去拿钥匙,打开藏在各个家具里的秘密抽展,寻找一些文件,可是没有找到,肯定都留在圣芒代了。他没有找到这些文件,显得很懊恼,接着,他急急忙忙地拿起一些信件、契约和字据,堆成一堆,赶紧放在壁炉里的大理石地面上烧掉了,甚至没有花时间把放满在壁炉里的花盆拿出来。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好象一个刚刚逃脱巨大危险的人一样,不用怕危险了,力气也使完了,他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达尔大尼央回来了,看见富凯就是这样坐在那儿。可敬的火枪手毫不怀疑富凯许下诺言以后,甚至连想也不会想到食言。但是他也考虑到富凯会利用他不在的时候销毁所有的文件、笔记和契约,这些书面东西可能使他原来已经非常麻烦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因此,他象一只嗅气味的狗一样,抬起了头。他闻出了一股烟味,他原来就料到空气中会有这种气味。他闻出来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达尔大尼央走进来的时候,富凯在他那方面也抬起了头,达尔大尼央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两个人的眼光相遇了,两个人不用交谈一句,都心照不宣了。
“怎么,”富凯首先开口问,“德·埃尔布莱先生怎么样了?”
“说实话!大人,”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德·埃尔布莱先生一定很喜欢在夜间散步,他和您的几位诗人一起,在月光下,在沃城堡的大花园里做诗,因此他不在他的房间里。”
“怎么!他不在房间里?”富凯叫起来,他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因为,他虽然不清楚瓦纳主教会用什么法子救他,他却知道事实上他只能等待瓦纳主教的援助。
“或者是,如果他在房间里,”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他也有不回答我的理由。”
  “先生,您没有让他听见您的叫声吗?”
“您不想想,大人,这样做是违反我自己下的命令的,这些命令禁止我离开您,片刻也不成,您不想想,我会那样没有头脑把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吵醒,让他们在瓦纳主教房间外的走廊里看到我,那样一来,就会让柯尔堵尔先生发现我给了您时间烧掉了您的文件。”
“我的文件?”
“当然罗。至少,换了我,我会这样做的。当别人为我打开一扇门的时候,我就利用这个机会。”
“是的,谢谢您,我利用了这个机会。”
“见鬼,您做得好了每个人都有他的一些和其他的人无关的小小的秘密。可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谈阿拉密斯吧,大人。”
“是这样,我对您说您叫得太轻了,他大概没有听见。”
“不管多么低声叫阿拉密斯,大人,只要阿拉密斯有兴趣听,他总听得见的。我再说一遍我说过的话:阿拉密斯不在他的房间里,大人,要么,阿拉密斯为了不想听出我的声音,他有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也许连您也不清楚,尽管瓦纳主教大人是您的忠诚的迫随者。”
富凯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走了三四步,后来又神情沮丧地在他华丽的天鹅绒床上坐了下来,那张床上处处装饰着精致昂贵的花边。
达尔大尼央怀着非常怜悯的心情望着富凯。
“我一生中看见过逮捕许多人,”火枪手忧郁地说,“我看见过逮捕德·散-马尔斯先生,我看见过逮捕德·夏莱先生,当时我年纪还很轻。我看见过逮捕德·孔代先生和一些亲王,我看见过逮捕德·雷斯先生,我看见过逮捕布罗塞尔①先生。是呀,大人,说起来叫人不痛快,那些人当中最象您此刻的样子的,就是那个老好人布罗塞尔。您差点儿象他一样,把您的餐巾放进您的公文包里,用您的文件来揩嘴。该死!富凯先生,一个象您这样的人不应该这样垂头丧气。如果您的朋友们看见您这个样子!……”

① 布罗塞尔〔约1575-1654):曾任巴黎最高法院法官,一六四八年,因反对马萨林而被逮捕,后引起投石党运动

“达尔大尼央先生户财政总监带着充满忧愁的微笑接着说,“您不明白,这正是因为我的朋友们没有看见我,我才成了您现在见到的这副模样我不是独自一人生活的!我我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请您注意到,我在生活中总是努力结交一些朋友,指望他们的支持。在我得意的时候,这些因为我而得到幸福的声音,对我一片赞扬,感激涕零。只要我有一点点失宠的迹象,这些低声下气的声音就和谐地伴和着我心中的低语。孤独,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贫穷,这个幽灵我有时候隐约看见它衣衫槛楼地站在我的道路的一端!贫穷,这个鬼魂,我的好些朋友多少年来一直嘲弄它,美化它,抚爱它,叫我爱它!贫穷!可是我接受它,我承认它,我象接待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姐妹一样接待它,因为贫穷,它不是孤独,它不是放逐,它不是监狱!难道我有象佩利松,拉封丹,莫里哀这样一些朋友,还会贫穷吗?有一位象……一样的情妇?啊!可是孤独,对我这样的受人注意的人,对我这样的喜爱享乐的人,对我这样的因为别人生存才生存的人,是忍受不了的!……啊!如果您知道我现在是如何孤单就好了!您使我和我爱的一切的人都分隔开了,您就象是孤独、虚无和死亡的形象!”
“可是我已经对您说过,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连心灵深处都受到了感动,回答说,“我已经对您说过,您把事情夸大了。国王是爱您的。”
“不,”富凯摇摇头说,“不,”
“柯尔培尔先生恨您。”
“柯尔培尔先生?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会使您破产。”
“啊!关于这一点,我才不在乎,我已经破产了。”
听见财政总监这个奇怪的供认,达尔大尼央用他的富有表情的眼光向四周看了一遍。尽管他还没有张口,富凯已经懂得他想说什么,于是又说道:
“当一个人不再有显赫的地位的时候,这些豪华的东西有什么用呢?您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确钱人的大部分的财产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它们的光彩使我们恶心,比不上这样有光彩的就更使我们恶心了。沃城堡!您会对我说,沃城堡的各种珍奇的物品,是不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珍奇的东西有什么用?如果我破产了,我用什么把水倒进我的水神①的水罐里,把火点进我的蝾螈②的肚子里,把空气灌进我的人鱼神③的胸膛里呢?要显得有钱,达尔大尼央先生,就得更加有钱。”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①②③指沃城堡的一些雕塑。

“啊!我清楚地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富凯很快地接着说,“如果您有沃城堡,您就把它卖掉,您再到外省去买一片土地。那片土地上也许有树林,果园,耕地,那片土地会养活它的主人。有了四千万,您可以……”
  “一千万,”达尔尼央打断说。
  “一百万也没有,我亲爱的队长。在法国,没有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可以花两百万买下沃城堡,象现在这样保养它,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做,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您送给国王吧,您会做成一笔好交易的。”
  “国王不需要我把沃城堡送给他,”富凯说,“如果他喜欢它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我手上拿过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宁愿看着它毁掉的原因。好啦,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国王不是住在我家里,我就拿起这只蜡烛到圆屋顶下点燃两箱储存在那儿的烟火,就可以使我的城堡化成尘土。”
  “哼!”火枪手随口应了一声。“不管怎样,您烧不掉花园的。那是您府上的精华。”
  “此外,”富凯又低沉地说,“我说的什么话呀,我的天主!烧掉沃城堡!毁掉我的宫殿!可是,沃城堡不是我的,可是这些财富,这些珍贵的物品,就享受方面来说,属于花钱购置它们的人,这是真的,可是就孙子时间来说,它们属于那些创造它们的人。沃城堡是勒布朗的;沃城堡是勒诺特的;沃城堡是佩利松的,是勒沃的,是拉封丹的,沃城堡是莫里哀的,莫里哀在这儿上演了《讨厌的人》。总之,沃城堡属于子孙后代。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看得很清楚,我不再有我的房子了。”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说,“我喜欢这样的想法,从这儿我认识了富凯先生的为人。这个想法使我忘记了老好人布罗塞尔,从这里面我也看不出老投石党人的虚假的悲伤。如果您破产了,大人,您要勇敢地接受事实,见鬼,您本人也是属于子孙后代的,您没有权利使自己变得渺小。咯,瞧着我,我表面上对您占了优势,因为我逮捕了您,而为这个世界的戏剧分配演员角色的命运派我担任的角色没有您的好,没有您的叫人愉快。您看,我属于那样的人,他们认为演国王的角色或者权贵的角色要胜过演乞丐或者仆人的角色。即使在剧院的舞台上,而不是在人间的舞台上,穿漂亮衣服,满口动听的言语,也要比穿着破鞋于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或者让塞废麻的棍子打自己的脊梁来得好。总之,您曾经挥霍过金钱,您曾经发号施令过,您曾经享过福。我呢,我拉过系马绳,我呢,我听过别人使唤,我呢,我吃过苦。尽管我和您相比多么微不足道,大人,我也要对您说,往事的回忆对我来说象是一根刺棒一样,妨碍我过早地低下我老年人的脑袋。我一直到死都是一个好骑兵,在我很好地选好我的位置以后,我就直挺挺地、活生生地倒下去。富凯先生,象我一样做吧,您不会感到这样做您会更加难受。对象您一样的人这只会发生一次。当这样的事发生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是善自对待。有一句拉了格言,我忘记是怎样说的了,不过我记得它的意思,因为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它。格言的意思是:‘有始有终,才是英雄。’”
富凯站了起来,把他的胳膊抱住达尔大尼央的脖子,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
“这真是一次精彩的说教,”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说。
“火枪手的说教,大人。”
“您爱我,所以您对我说了这些。”
“也许吧。”
富凯又深思起来。接着,过了片刻,他问:
“可是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会在哪儿?”
“啊!谁知道!”
“我可不敢请求您派人找他。”
“即使您请求我,我也不会再这样做了,富凯先生。这是不谨慎的。别人会知道这件事,阿拉密斯和这一切事情并无关系,可是可能因为您的失宠受到连累。”
“我等天亮,”富凯说。
“是的,那最好了。”
“天亮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我一点儿不知道,大人。”
“请给我一个思典,达尔大尼央先生。”
“非常愿意。”
“您看住我,我留下来,您是在忠实地执行命令,对不对?”
“对。”
“那好,您做我的影子吧!我喜欢这个影子胜过其他的影子。”
达尔大尼央弯腰行礼。
“不过,要忘记您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火枪队队长,要忘记我是富凯先生,财政总监,让我们来谈谈我的事情。”
“该死的生这可麻烦了。”
“真的吗?”
“是的,可是,为了您,富凯先生,我要尽一切可能。”
“谢谢。国王对您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
“啊!您竟这样说话吗?”
“老天!”
“您对我的处境是怎样想的?”
“没有想法。”
“但是,除非出自恶意……”
“您的处境是困难的。”
“为什么?”
“因为您是在您自己的家里。”
“尽管很困难,我对这种处境很了解。”
  “不错!您是不是以为换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您,我会这样坦率吗?”
“怎么,这样坦率?您对我坦率,您,您连最小的事情也不肯告诉我!”
“我一直对您以礼相待。”
“不错。”
“大人,请听我告诉您,如果不是您,而是另外一个人,我会怎么对待的吧。我到了您的门口,您手下的人都离开了,假使他们没有离开,我就等他们出来,一个一个捉住他们,就象捉兔子一样。我悄悄地把他们关起来,我偷偷地沿着您的过道的地毯溜过来,不等您发觉是怎么回事,一只手已经抓住您了,我把您看牢,一直到我的主人用早餐的时候。用这种方法,不会引起哄动,不会有抵抗,不会弄得议论纷纷,当然也不会事先警告富凯先生,用不着小心翼翼,用不着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在关键时刻所做出的体贴的让步。您对这个计划感到满意吗?”
“它叫我听了发抖。”
“对吧?如果明天我不预先通知就突然出现,要求您交出剑,那可是不太愉快的事。”
“啊,先生!我会因为羞耻和愤怒而死去!”
“您的感激太感动人了,我可实在不配,请相信我说的。”
“先生,您肯定永远不会使我承认这一点.,
“好,大人,现在如果您对我满意的话,如果您经受了我尽力缓和了的打击已经恢复正常的话,那就让时间慢慢过去吧,您太疲乏了,您还要考虑一些事情,我请求您去睡吧,或者装作睡觉的样子,躺在床上,或者睡在被褥里。我就睡在安乐椅上,我一睡着,就睡得非常熟,连大炮也震不醒我。”
富凯笑起来。
“不过,”火枪手继续说,“除非有这样的情况,有人打开一扇门,明的门或者暗的门,走出去或者走进来,那么我的耳朵对这个可是十分敏感。一声嘎嘎响就会使我跳起来。这是天生引人反感的事情。您走过来,走过去,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写东西,揩掉,撕掉,烧掉,都可以,就是别去碰锁上的钥匙,就是别去碰门上的拉手,因为您会惊醒我的,那会可怕地刺激我的神经。”
“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说,“您无疑地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才智、最有礼貌的人,您只使我感到一件遗憾的事,那便是认识您太晚了。”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好象在说:
“天哪!也许您认识得太早了!”
接着,他在安乐椅里坐下来,富凯呢,半躺在床上,一只胳膊肘支住身子,想着他的意外的遭遇。
他们两个人让蜡烛点着,就这样等待着第一道曙光。富凯大声叹气,达尔大尼央这时却鼾声如雷。
没有人来,甚至阿拉密斯也没有来,没有人来妨碍他们的宁静,巨大的城堡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在外两,侍卫的巡逻队和火枪手的巡逻队走在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响声,对睡眠中的人来说,更加增添宁静的气氛;此外,还有不停地吹着的风声和喷泉不断的喷水声,它们并不受构成人生与死的声音和琐事的干扰。

第二二六章 早晨

要和这个关在巴士底狱里绝望地咬着门闩和铁栅栏的国王的悲惨命运相比较,从前的编年史作者的修辞学,不会忘记拿睡在皇家的华盖下的菲力浦做对比。这不是因为修辞学一直是那样差劲,并且老是把它想用来美化历史的鲜花乱扔,但是,我们不无遗憾地要在这儿仔细修饰这样的对比,同时颇有兴趣地画出另一幅用来和上一章里的那幅图画成为一对的图画。
年轻的亲王从阿拉密斯的房间里降下去,如同国王从梦神的房间里降下去一样。德·埃尔布莱先生按下机关,圆屋顶慢慢地下降,菲力浦到了国王睡的床前面,这张床把它的犯人送到地底的深处以后,已经又升上来了。
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这样豪华的气派,独自一个人面对着他拥有的权力,独自一个人面对着他将不得不扮演的角色,菲力浦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灵魂对着成千的激动的感情打开了,一颗国王的心充满生命力地跳动着。
但是,他看到床上是空的,他的兄弟的身体睡过的被褥还是皱的,他不禁面色发白。
作为不出声的共犯的床完成了任务,又回来了。它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犯罪的痕迹,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了罪犯,它用的语言是共犯之间从来也不害怕使用的。它说出了真情实况。
菲力浦弯下身子,想看仔细些,他看见了那条路易十四用来揩前额的冷汗现在还湿漉漉的手帕。这些汗水吓坏了菲力浦,就好象亚伯的鲜血吓坏了该隐一样①。

① 该隐:基督教《圣经》神话中人类始祖亚当的儿子。《圣经·创世记》称,该隐因为嫉妒而将其弟亚伯杀死。

“现在我和我的命运面对面了,”菲力浦说,他眼睛冒火,脸无血色。“难道它会比我的悲惨的囚禁生活更可怕吗?我曾经被迫时时刻刻想着夺取王位的事,难道我一直要听从我良心上的顾虑的左右吗?……对呀!国王在这张床上睡过,对呀,这是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压出的皱褶,这是他流的辛酸的泪水湿透了的手帕,而我还要犹豫睡不睡这张床,是不是紧握这条绣着国王纹章和姓名起首字母图案的手帕!……好啦,让我们仿效德·埃尔布莱先生吧,他总是希望行动始终要超过思想一级,让我们仿效德·埃尔布莱先生吧,他总是考虑他自己,当他只是伤害和背叛他的敌人的时候,他才自称为高尚的人。这张床,如果路易十四没有因为我的母亲的罪行而剥夺了我的权利,我也许已经占有它了。这条绣着法兰西纹章的手帕,正象德·埃尔布莱先生所说的,如果我在王宫的摇篮里就给放在这个位置上,它早就归我使用了。菲力浦,法兰西的王子,睡到你的床上去吧!菲力浦,法兰西唯一的国王,拿回你的纹章吧!菲力浦,你的父亲路易十三的王储,对篡夺者要毫不留情,那个人对你经受的痛苦甚至至今还没有一点内疚之意!!!”
说罢,菲力浦尽管肉体上本能地感到庆恶,还是用意志制服了战果和恐惧,睡到了国王的床上,强迫他的肌肉压在还有路易十四体温的卧铺上,同时把汗湿的手帕紧按住他的前额。
当他的脑袋向后仰,把柔软的枕头压凹下去的时候,菲力浦看见在他的头上面的法兰西王冠,就象我们曾经说过的,由长着金翅膀的天使拿在手上。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位王位的僣越者的模样吧。他眼光阴沉,全身颤动,好象一只雷雨之夜穿过芦苇和陌生的溪涧迷路的老虎,睡到了狮子走开了的狮穴里。象猫一样的气味吸引了它,那是狮子经常来居住的微温的气息。它发现了一张铺着干草和象骨髓一样粘糊糊的碎骨头的床。它走过来了,用它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四下张望,它抖动它的湿淋淋的四条腿和沾满泥沙的皮毛,然后笨重地蹲下来,宽大的脸部伏在巨大的爪子上,打算睡觉,而且也打算搏斗。不时闪耀的、透过山洞裂缝的闪电,树枝相擦发出的声音,从山上落下哗哗响的石头,对于将会大祸临头的隐隐约约的惧怕,使它从疲乏不堪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谁都能够雄心勃勃睡到狮子的床上,可是,谁也不应该指望能安安稳稳地睡着。
菲力浦竖起耳朵听各种声音,所有可怕的事都使他的心跳动。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因为他的无限坚定的决心,更加强大了。他毫不动摇地等待着某种决定性的情况出现,好让他对自己作出评价。他希望看到一个巨大的危险降到他头上,这种危险就象暴风雨中的磷光,它们为正在和海浪搏斗的航海的人照亮海浪有多少高。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寂静,这个焦急不安的心的死敌,雄心勃勃的人的死敌,用它浓厚的烟雾,一整夜地包围着这位躲在他的曾被偷走的王冠下的未来的法兰西国王。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黑影,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国王的房间。菲力浦正在等待他,所以并不吃惊。
“怎么样,德·埃尔布莱先生?”他问道。
“陛下,很好,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情况怎样?”
“全象我们预料的那样。”
“有反抗吗?”
“开始很顽强,后来就是眼泪,喊叫。”
“以后呢?”
“以后是惊慌失措。”
“最后呢?”
“最后是大获全胜,寂静无声。”
“巴士底狱的典狱长觉察到什么吗?”
“一点儿也没有。”
“相象的事呢?”
“这是成功的原因。”
“可是犯人不可能不作解释的,您想想看。我就曾经这样做过,当时我要对付的权力比我现在的权力要强大得多。”
“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几天以后,如果需要的话,也许再早一点,我们就把犯人带出监狱,把他放逐到国外很远的地方去……”
“人是会从放逐的地方回来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不是说过吗,路很远,一个人的体力和一生中剩下的时间是不够他回来的。”
年轻的国王的眼神和阿拉密斯的目光又一次相遇,都显得机智而又冷静。
“杜·瓦隆先生怎么样啦?”菲力浦问,他想改变一下话题。
“他今天将被引见给您,他将悄悄地祝贺您逃脱了那个篡位者使您经受的危险。”
“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呢?”
“杜·瓦隆先生吗?”
“一位有敕书①的公爵,对不对?”

①指以国王名义颁发的、授以爵位或俸禄的敕书。

“是的,一位有敕书的公爵,”阿拉密斯重复说了一遍,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
“您笑什么,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笑陛下有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您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肯定是担心那个可怜的波尔朵斯会变成一个碍手碍脚的证人,想把他摆脱掉。”
“所以封他为公爵?”
“当然啦。然后您杀死他,他快快活活地死去,秘密也跟他一起消失了。”
“啊!我的天主!”
“而我,”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我就要失去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啦!”
在这场无意义的谈话当中,两个阴谋家都把成功的欢乐和得意隐藏起来。这时候阿拉密斯听到了什么,使他竖起了耳朵。
“怎么回事?”菲力浦问。
“陛下,天亮了。”
“那又怎样呢?”
“是这样,昨天,在您睡到这张床上以前,您大概下过决心,在今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要做什么事情吧?”
“我对我的火枪队队长说过,”这个年轻人急忙回答说,“我等他来。”
“如果您是这样吩咐他的,他肯定会来的,因为这是一位守约的人。”
“我听到前厅里有脚步声。”
“就是他。”
“那好,我们开始进攻吧,”年轻的国王果断地说。
“留神呀!”阿拉密斯大声说,“向达尔大尼央进攻,那是发疯。达尔大尼央什么都不知道,达尔大尼央什么也没有见到,达尔大尼央万万不会想到我们的秘密,可是他今天早晨第一个上这儿来,他会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他应该关心的事。陛下,这样吧,在让达尔大尼央进来以前,我们应该把房间里的空气好好流通一下,或者叫一批人进来,有了二十个不同的来来去去的踪迹,连全国最优秀的猎犬也会上当的。”
“可是怎样打发他走呢,因为是我约他来的呀?”亲王说,要和一个这样可怕的对手较量他显得不耐烦了。
“这件事让我来办,”主教说,“一开始,我就狠狠打他一下,把我们的伙计打昏。”
“他也会打您的,”亲王紧接着说。
果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阿拉密斯没有说错,果真是达尔大尼央,他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的来到。
我们已经见过他和富凯先生在夜里怎样高谈阔论,但是火枪手实在太疲倦了,甚至没有迟疑一下就睡着了。黎明的微蓝的光线一照亮财政总监的豪华的房间,达尔大尼央就立刻从他坐的安乐椅上站起来,放好他的剑,用袖子压压平衣服,又刷刷他的毡帽,就好象一个近卫军的士兵准备接受他的长官的检查一样。
“您要出去?”富凯先生问。
“是的,大人”您呢?”
“我吗,我待在这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的。况且,我出去只是为了寻求那个答复的,您知道吗?”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判决。”
“瞧,我有点象古罗马的老头子了。今天早上,我起身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剑没有挂在饰带上,肩带也完全滑下来了。这是很灵验的征兆。”
“是会成功的征兆吗?”
“当然,要相信这个。每次这根见鬼的皮带牢牢钩住我的背脊,这就是说特雷威尔先生要整人了,成者是马萨林先生要拒绝给钱了。每次剑钩在肩带上,这就预示要去干一个倒霉的差事,好象我一辈子就喜欢干这些差事一样。每次我的剑自己在剑鞘里跳动这就意味将发生一次走运的决斗。每次它待在我的小腿当中的时候,这就是说要受一次轻伤。每次它全身出鞘,我就逃不了要留在战场上,和外科医生、和敷药纱布打两三个月的交道。”
“啊,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您的剑通报您的信息这样灵验,”富凯带着淡淡的微笑说,这显示他正在和自己的软弱斗争。“您的剑是施过魔法,有魔力的吧?”
“我的剑,您瞧,就是组成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听人说过,有些人,他们的小腿或者他们的太阳穴的抖动,会给他们预报。我呢,我的剑给我预报。好,今天早上,它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啊!不对!……瞧它自己落到肩带最后一个洞里了。您知道这对我预兆什么吗?”
“不知道。”
“是这样,它向我预兆今天要逮捕人。”
“啊!”财政总监对这种坦率很恼火,但是更感到惊奇,“如果您的剑没有向您预言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么逮捕我对您说来就不是不愉快的事了。”
“逮捕您!您?”
“当然罗……预兆……”
“那和您没关系,因为您在昨天就给逮捕了。我要逮捕的不是您。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样高兴,为什么我说我今天会十分快乐的原因。”
火枪队队长的这番话说得很亲热很客气,说完,他就向富凯先生告辞,上国王那儿去。
他正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富凯先生对他说:
“请您最后再照顾我一次。”
“好吧,大人。”
“德·埃尔布莱先生,让我见一见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去设法把他带来见您。”
达尔大尼央不相信白己能未卜先知。只是这一天注定好要应验他早晨注意到的预兆。
他去敲国王的房门,就象我们说过的那样。门打开了。队长可能认为国王会亲自来给他开门。在昨天晚上火枪手使得路易十四那样激动以后,这种假设不是不能接受的。可是,他原来打算恭恭敬敬向国王的面孔致敬,现在见到的却是阿拉密斯的毫无表情的长脸。他说不出的惊讶,差点儿叫出声来。
“阿拉密斯!”他说。
“您好,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教士冷冷地回答。
“您在这儿?”火枪手结结巴巴地说。
“陛下请您宣布,”主教说,“他整夜都非常疲劳,现在正在睡觉。”
“啊!”达尔大尼央说,他弄不懂瓦纳主教昨天晚上还是那么微不足道,六个小时内,怎么会变成了国王床头的地上长出来的最高大的幸运的蘑菇。
当然罗,能把国王的意愿送到他的房间的门口,能充当路易十四的中间人,能用国王的名义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发号施令那肯定要比为路易十三服务的黎塞留还要伟大。
达尔大尼央的富有表情的眼睛,张得老大的嘴,翘起的小胡子,就是对这位最走运的宠臣讲的最请楚的语言,但是这位宠臣却无动于衷。
“此外,”主教继续说,“火枪队队长先生,今天早上您只能让享有大起床觐见①特权的人进来。陛下还想睡一会儿。”

①大起床觐见:古时欧洲君主起床前后接受觐见的礼节。起床前的接见为小起床觐见,起床梳洗后的接见为大起床靓见,只有亲属和极少数的王公大臣享有这样的待权。参见上册第129页注。

“可是,”达尔大尼央提出了反对意见,他准备不服从这样的命令,尤其是想表现出国王的默不出声使他产生的怀疑,“可是,主教先生,陛下约我今天早上来期见的。”
“待一会儿,特一会儿,”在放床的凹室的深处,传出了国王的声音,这个声音使得火枪手的血管都颤动起来。
他躬身行礼,惊讶得直发愣,那几个字一说出来,阿拉密斯就微微一笑,把他压垮了。
“还有,”主教继续说,“为了回答您来请教国王的问题,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这儿有一道命令,您马上看一看。这道命令关系到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拿过给他的命令。
“恢复自由?”他低声地说。“啊!”
接着他又发出了一声“啊”,比第一声更有恍然大悟的意味。
这是因为这道命令对他说明了为什么阿拉密斯会在国王这儿,这是因为阿拉密斯为了使富凯先生得到特赦,所以必须得到国王更大的宠幸;这是因为这种宠幸也说明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在以国王的名义发布命令的时候,会显得那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泰然自若。
对达尔大尼央来说,他只要弄懂了某一件事情,全部事情也就清楚了。他行了礼,走了两步,想离开这儿。
“我陪您一起去,”主教说。
“去哪儿?”
“上富凯先生那儿去.我想亲眼看看他高兴的样子。”
“啊!阿拉密斯,您刚才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达尔大尼央又说。
“现在您该明白了吧?”
“当然!我明白了,”他大声说。
接着,他又压低声音,从牙缝里透出这几句话:
  “不!不!我并不明白。不管怎样,这儿有命令。”
他又说了一句:
“大人,请头里走。”
达尔大尼来陪着阿拉密斯去富帆先生的房间。

第二二七章 国王的朋友

富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已经打发走了他的一些仆人和朋友,那些朋友在他通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以前提早来到了他的门前。他对他们任何人都绝口不提他面临的危险,他只是问什么地方能找到阿拉密斯。
等到他看到达尔大尼央回来,又看到瓦纳主教走在他的后面,他高兴极了。他高兴的程度就象他原来的不安的程度一样。见到阿拉密斯,对财政总监来说,补偿了他被逮捕这件不幸的事。
主教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达尔大尼央呢,接二连三地遇到了这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他简直给弄糊涂了。
“怎么,队长,您把德·埃尔布莱先生领来啦?”
“还有更好的事呢,大人。”
“什么事?”
“自由。”
“我自由啦?”
“您自由了。是国王的命令。”
富凯恢复了平静,用眼光讯问阿拉密斯。
“啊!对,您可以感谢瓦纳主教,”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为完全是他的关系,国王才改变了对您的决定。”
“啊!”富凯先生说,对这种帮助他感到的屈辱甚于感激。
“但是您,”达尔大尼央又对阿拉密斯说,“您是保护富凯先生的,您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吗?”
“听凭您的吩咐,我的朋友,”主教冷静地说。
“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然后我就满足了。您是怎样得到国王的宠幸的,您一辈子只和他说过两次话?”
“对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阿拉密斯巧妙地回答道,“是什么也不能隐瞒的。”
“好啊!说呀。”
“是这样,您以为我只见过两次国王,可是我却和他见过一百多次面。只不过我们不让别人知道罢了,情况就是这样。”
阿拉密斯并没有想法去消除掉这句话使达尔大尼央脸上新出现的红晕,而是向富凯先生转过身来,富凯呢,和火枪手一样吃惊。
“大人,”他对富凯先生说,“国主委托我告诉您,他对您的友谊比过去更加深了,您的游乐会是这样令人愉快,招待得送样周到,他心里非常感动。”
说完,他向富凯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富凯先生对这样精明的外交手腕简直无法理解,他还是不声不响,脑子里空空的,一动也不动。
达尔大尼央懂得这两个人有什么话要谈,他原想服从那种出于本能的礼貌,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有礼貌的人知道自己在场会妨碍别人,都会向门外走去的,但是他的强烈的好奇心受到这许多的秘密的刺激,劝他不要离开。
阿拉密斯和气地向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的朋友,您还记得吧,国王的命令提到不让举行小起床觐见的事情。”
这句话非常清楚。火枪手立刻领会了,他子是向富凯先生行礼,接着,带着一点又讽刺又尊敬的神情向阿拉密斯行礼,然后走掉了。
富凯先生早就迫不及待等着这一刻,这时,他奔到门口关上了门,回到主教身边,说道: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想现在是您对我解释事情经过的时候了。说实话,我一点儿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这就来向您解释这一切,”阿拉密斯说,他坐了下来,并且请富凯先生也坐下来。“应该从哪儿说起呢?”
“首先,从这儿说起。国王为什么不关心别的,而先使我恢复了自由呢?”
“您最好应该问我他为什么叫人逮捕您。”
“自从我被捕以来,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我认为有点儿是出子嫉妒。我的游乐会惹恼了柯尔培尔先生,柯尔培尔先生曾经找到过某个借口来反对我,例如美丽岛。”
“不,还不是美丽岛。”
“那么是什么呢?”
“您记得马萨林先生叫人从您那儿偷走的一千三百万的收据吗?”
“啊!我记得。怎么样?”
“是这样,您已经给宣布是贼了。”
“我的天主!”
“还不止这些。您还记得您写给拉瓦利埃尔的那封信吗?”
“哎呀!是有这封信。”
“您给宣布为叛徒和诱骗女人的人了。”
“那么,为什么原谅我了呢?”
“我们还没有讲到我们要争论的部分。我希望看到您相信事实本身。请注意这点:国王知道您因为侵吞公款犯了罪。自然罗,我知道您一文钱也没有侵吞,可是,国王毕竟没有看见过收据,他不能不相信您有罪。”
  “对不起,我没有看……”
  “您就会看到的。此外,国王看见过您给拉瓦利埃尔的情书和对她提出的建议,您对这位漂亮姑娘的意图他是不可能不怀疑的,对不对?”
  “那当然。但是结论呢?”
“我就要讲到了。对您来说国王是一个不共裁天的死敌。”
“我同意。可是,我难道有那么强大,因此尽管他这么恨我,他还是不敢利用我的软弱和我的不幸把我搞垮吗?”
“这是十分清楚的事,”阿拉密斯冷冷地说,“国王跟您是无法和解的了。”
  “可是他宽恕了我”
“您信以为真吗?”主教带着探索的目光问。
  “我不相信内心的真诚,我相信事情本身。”
  阿拉密斯微微地耸了耸肩。
  “那为什么路易十四要委托您来对我说您刚才告诉我的事呢?”
  富凯问道。
  “国王根本没有委托我对您说什么。”
“根本没有!……”
  财政总监惊愕地说,“那么,这道命令呢?……”
  “啊!是的,是有一道命令,这没有错。”
这两句话阿拉密斯是用一种很古怪的声调说出来的,富凯听了禁不住颇抖起来。
“瞧,”他说,“我看得出来,您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
阿拉密斯用他的雪白的手指抚摸他的下巴。
“国王要放逐我?”
“您不要做那种小孩做的猜物游戏了,在那种游戏里,走近或者离远藏起来的东西,都会响起铃声。”
“那么说呀!”
“您猜猜看。”
“您叫我害怕,
“哈!……这是因为您没有猜对。”
“国王对您说了什么?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不要对我隐瞒了。”
“国王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您要让我急死了,德·埃尔布莱。我仍旧是财政总监吗?,
“只要您愿意。”
“但是您对陛下的头脑突然施加了什么样的特殊影响呀?”
“啊!没有什么!”
“您使他照您的意愿办事。”
“我相信是这样。”
“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大家都会这样说。”
“德·埃尔布莱,凭我们的同盟,凭我们的交情,凭您在世界上所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情求您,快告诉我。您是依靠什么才能这样影响路易十四的?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您。”
“国王从现在起会喜欢我的。”阿拉密斯说,“现在”两个字他说 得很响。
“您和他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对。”
“也许是一个秘密吧?”
“对,一个秘密。”
  “一个可以改变国王陛下的兴趣的秘密。”
  “大人,您确实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您猜得很对。我的确发现了一个可以改变法国国王的兴趣的秘密。”
“啊!”富凯说,显示出一个不愿追根究底的高尚的人的克制的态度。“您会做出评价的,”阿拉密斯继续说,“您将会告诉我,对于这个秘密的重要性我有没有弄错。”
  “我听您说,因为您这样心好,对我推心置腹只是,我的朋友,请您注意,我丝毫也没有请求您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阿拉密斯思索了片刻。
  “别说吧,”富凯大声说,“还来得及。”
  “您记得路易十四诞生时的情况吗?”主教低下双眼说。
“就象在眼前一样。”
“您听见别人说过这次诞生中的某件特别的事吗?”
“没有,除了听说国王确实不是路易十三的儿子。”
“这对我们的利益和王国的利益都毫无关系。法国的法律说,有一个法律承认的父亲,他就是他的父亲的儿子。”
“这是不错的,可是,如果关系到家族的素质,事情就严重了。”
  “这不过是次要的问题。那么,您一点不知道那件特别的事了?”
  “一点不知道。”
我的秘密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啊!”
“王后生的不是一个儿了,而是生了两个孩子。”
富凯抬起头来。
“那第二个死了吗?”他说。
“您就会知道的。这一对孪生子应该是他们母亲的骄傲和法兰西的希望,可是国王的软弱,他的迷信,使他担心两个权利相等的孩子之间将会发生冲突,他藏起了孪生子中的一个。”
“您是说藏起?”
“听我说下去……这两个孩子长大了,一个,坐上了王位,您便是他的大臣;另一个,则过着默默无闻、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个人呢?”
“是我的朋友。”
“我的天主!您在对我说些什么呀,德·埃尔布莱先生。这位可怜的亲王现在在做什么?”
“您应该先问我他过去在做什么。”
  “对,对。”
“他在乡间给扶养大,后来给监禁在人们叫做巴士底狱的一座堡垒里。”
“这可能吗!”财政总监合起双手叫起来。
“一位是人间最幸运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他的母亲不知道吗?”
“奥地利安娜全都知道。”
“国王呢?”
“国王什么都不知道。”
“太好了,”富凯说。
他的这声叫喊似乎使阿拉密斯十分感动。他带着优虑的神情望着对方。
“对不起,我打断了您的话,”富凯说。
“我刚才说过,”阿拉密斯又说,“这位可怜的亲王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是天主始终想到他的所有的创造物,他总设法来帮助他们。”
“啊!怎么回事?”
“您就会知道的。在位的国王……我说在位的国王,您一定猜得出为什么这样说。”
“猜不出……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都合法地享有他们的出世带给他们的权利,都应该成为国王。这是您的意见吧?”
“这是我的意见。”
“肯定吗?”
“肯定。孪生子是有两个身体的一个人。”
“我喜欢一位象您这样有势力有威望的法学家对我作出这个结论。那么我们都认为这两个人有同样的权利,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对吗?”
“这是毫无疑问……可是,我的天主!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您还没有听完呢。耐心点!”
“啊!我会耐心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天主会给受压迫的孩子带来一个报仇者,一个支持者。有时在位的国王,篡位者……您完全同意我的意见,对吗?心安理得、自私自利地享受着最多只有一半的继承的权利,这就是篡位。”
“篡位这个字眼用得很恰当。”
“我再说下去。天主愿意篡位者有一个才能卓越、心胸开阔的人,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做他的首相。”
“这很好,这很好,”富凯叫着说,“我明白了,您是指望我帮助您来补救对路易十四的可怜的兄弟所犯的过错,是不是?您想得太好了,我会帮助您的。谢谢,德·埃尔布莱,谢谢!”
“完全不是这回事。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阿拉密斯毫无表情地说。
“我不开口了。”
“我说过,富凯先生身为在位的国王的大臣,受到国王的厌恶,他的财产,他的自由,也许还有他的生命,都受到严重的威胁,这种威胁来自国王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难以捉摸的仇恨。但是天主始终要拯救被牺牲的亲王,他准许富凯先生也有一个知道国家秘密的忠实的朋友,这个朋友有力量在心中保持这个秘密二十年之久以后,现在感到有力量把它公诸于世了。”
“别讲得太远,”富凯说,他头脑里全是一些宽容的想法,“我了解您,我全都猜到了。当我被捕的消息传到您那儿以后,您去找了国王,您向他哀求,他拒绝听您说话,于是您就用这个秘密进行威胁,用要揭露秘密进行威胁。路易十四吓坏了,怕您真的把内情讲出去,不得不同意他原来拒绝您慷慨说情的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您控制住了国王;我明白了。”
“您什么都不明白,”阿拉密斯回答说,“我的朋友,您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此外,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太不重视逻辑推理,您没有很好地运用您的记忆力。”
“您说什么?”
“您知道在我们谈话开始的时候,我强调指出的是什么呀?”
“是的,陛下对我的仇恨,无法克制的仇恨!可是什么样的仇恨能顶得住要揭露秘密的威胁呢?”
“揭露秘密的威胁?哎!在这儿您又缺乏逻辑推理了。怎么!您以为如果我对国王揭露了这个秘密,我现在还能活着吗?”
“您在国王那儿没有待上十分钟。”
“就算这样吧!他没有时间叫人把我弄死,但是,他有时间叫人塞住我的嘴,把我扔到地牢里。得啦,推理要严密,真见鬼!”
后面这句话完全是火枪手说的口头禅,是一个从来不疏忽的人无意之中说出来的,富凯听到后不得不认识到一向镇静的、不可捉摸的瓦纳主教已经激动到了什么程度。他全身发抖了。
“此外,”瓦纳主教在克制住自己以后,又说道,“如果我使您,国王已经十分仇恨的您,遭受比年轻的国王的仇恨更可怕的仇恨,我能算人吗?我能算一个真正的朋友吗?偷他的钱,这算不了什么,向他的情妇献殷勤,这也是小事情,可是,把他的王冠和他的荣誉拿到您的手上,瞧着吧!他真想亲手把您的心挖出来。”
“您一点儿没有让他知道您的秘密?”
“我宁愿吞下米特里达特①想长生不老二十年里吞下的所有的毒药,也不会让他知道。”
“您干了些什么?”
“啊!问题就在这儿啦,大人。我相信我将引起您身上的某种兴趣。您一直在听我说,对吗?”
“我怎么不在听呢!说吧。”
阿拉密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确信周围没有人,非常寂静,于是回到安乐椅旁边坐下。富凯坐在这把安乐椅上,焦急不安地等着他说出真情。
“我忘记和您说了,”阿拉密斯对极其注意听着他说话的富凯说道,“我忘记了关系到这对双生子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特殊情况,这就是天主使他们俩这样相象,如果他传唤他们到他的审判庭,那时候只有他才能够区分他们,他们的母亲都无法做到。”
“这可能吗?”富凯大声说道。
“同样的高贵的容貌,同样的走路的姿势,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嗓门儿。

①米特里达特:公元前二世纪到前一世纪时在小亚细亚的本都王国国王。

“可是思想呢?可是智力呢?可是生活方面的知识呢?”
“啊!大人,在这些方面则有差别了。是的,因为巴士底狱的犯人毫无疑问要胜过他的兄弟,如果这位可怜的受害者离开监狱,登上王位,法兰西也许从它建国开始,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位才华超群、品质高尚、能干的主子。”
富凯捧住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因为这件巨大的秘密变得十分沉重,阿拉密斯走到他的身边。
“还有不同的地方,”他继续他的引诱对方的工作,说道,“大人,路易十三的两个儿子、这一对双生子之间,对您来说,也是有不同的地方的。那就是说,后面出生的一个不认识柯尔培尔先生。”
富凯立即又站了起来,面色发白面容都变了样。这一下不是打在心上,而是打进了头脑里。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对阿拉密斯说,“您向我建议搞一项阴谋。”
“差不多。”
“这样一种企图,正如您在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会改变许多当权者的命运。”
“以及财政总监们的命运,是的,大人。”
“一句话,您建议我把今天是犯人的路易十三的儿子来替代此刻睡在梦神的房间里的路易十三的儿子,对不对?”
阿拉密斯微笑了,这是他的阴沉的思想的可怕的流露。
“就算是这样吧!”他说。
“可是,”富凯在经过一阵难受的沉默以后,说道,“您没有考虑过这种政治行动可能会使整个王国乱成一团,为了拔除这裸人们称之为国王的有数不清的树根的大树,为了用另外一个人来替代他,土地决不会那样坚硬,以至于新的国王能够肯定经受得住已过的暴风雨留下的大风和自身的摇动。”
阿拉密斯继续微笑着。
“您想一想,”富凯具有那种钻研计划的才能,并且在片刻之间能使一个计划成熟,他还有预见这个计划的一切后果、了解它的一切结果的开阔的眼界,这时他激动起来了,接着往下说,“您想一想,我们必须聚集起贵族、教士、第三等级,废黔在位的君主,用一种可怕的议论扰乱路易十三的陵寝,断送一位女人,奥地不安娜的生命和荣誉,断送另一位女人,玛丽-泰莱丝的生命和宁静的生活;这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们能够结束它们的话……”
“我不懂您说些什么,”阿拉密斯冷静地说,“在您刚才说的这些话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有用处的。”
“怎么!”财政总监惊讶地说“象您这样的一个人,您不考虑一下实际问题吗?您只满足于一种政治幻想带来的孩子气的喜悦,忽视了是否能实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忽视了现实,这可能吗?”
“我的朋友,”阿拉密斯带着一种轻蔑而又亲热的口气,加重声音说道,“天主为了把一个国王来替代另一个国王,是怎么做的?”
“天主!富凯叫道,“天主命令他的代理人,叫他捉住犯人,带走犯人,然后让胜利者坐到已经空着的王位上。可是您忘记了这个代理人叫做死神。啊!我的天主!德·埃尔布莱先生,是不是 您想……”
“大人,问题不在这儿。说真的,您走到目的地以外的地方去了。谁对您说要派死神到路易十四那儿去的?谁对您说要仿效天主的榜样,象他那样严格完成他的任务的?不。我想对您说的是天主做任何事,都不会引起骚乱,引起议论,也毫不费力,受到天主启示的人会象他一样,在他们的任务、他们的企图、他们的行动中得到成功。”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对您说,我的朋友,”阿拉密斯说,他用和第一次叫他朋友时的同样声调说“朋友”这两个字,“我是想对您说,如果在把犯人替代国王的行动中会发生骚乱,引起议论,甚至要花力气的话,我看您未必敢对我证实这一点。”
“我没有听清楚,请再说一遍好不好?”富凯叫道,脸色比他擦太阳穴的手帕还要白。“您是说?……”
  “您去国王的卧室,”阿拉密斯继续平静地说道,“您虽然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但是我敢说您也不会发觉巴士底狱的犯人正睡在他兄弟的床上。”
“可是国王呢?”富凯结结巴巴地说,他听见这件事情,简直吓坏了。
“哪一个国王?”阿拉密斯用他非常柔和的声调说,“是恨您的那一个,还是喜欢您的那一个?”
“昨天的……国王?”
“昨天的国王?您放心好了,他已经在巴士底狱里待在受他迫害的那个人长期以来所待的位置上。”
“公正的老天!是谁把他带到那儿去的?”
  “我。”
  “您?”
“是的,用的最简单的方法。我在昨天夜里把他带走了,当他下降到黑暗里的时候,另一个人上升到光明之中。我不认为这样做会引起什么骚动。只有闪电,没有雷声,决不会惊醒任何人。”
富凯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好象他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敲了一下似的,两只紧张的手抱住了脑袋。
“您干了这件事情?”他低声地问。
“很巧妙地干的。您认为怎么样?”
“您废黜了国王?您把他关进监狱了?”
“全都做好了。”
“这个行动是在这儿,在沃城堡完成的?”
“是在这儿,在沃城堡,在梦神的房间里完成的。它仿佛是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行动才造的,是不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在午夜十二点到清晨一点之间。”
富凯做了一个动作,好象要向阿拉密斯扑过去,可是他克制住了。
“在沃城堡笼在我家里!……”他说,声音都硬住了。
“我想是这样。尤其是在您的家里,从此以后柯尔培尔先生就不再能够叫人把它抢走了。”
“那么,就在我的家里干下了这件罪行。”
“这件罪行!”阿拉密斯惊愕地说。
“这件可恶的罪行!”富凯继续说下去,他越来越激动,“这件罪行比暗杀还恶劣!这件罪行会永远损坏我的名声,使我遭到子孙万代的厌恶!”
  “哈,您太兴奋啦,先生,”阿拉密斯用不大有自信的声音回答说,“您讲得太响了,小心点!”
“我要大喊大叫,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得到。”
“富凯先生,小心点!”
富凯对教士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他。
“是的,”他说,“您对我的客人,对安静地睡在我家里的人干下这样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犯下这样的大罪,您破坏了我的名声了啊!我真该死啊!”
“该死的是那一个在您家里筹划怎样使您破产、叫您送命的人!您忘掉这件事了吗?”
“那个人是我的客人,是我的国王!”
阿拉密斯站了起来,两眼充血,嘴在抽搐。
“我在和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打交道吗?”他说。
“您在和一个正直的人打交道。”
‘您疯啦!“
“和一个阻止您犯罪的人打交道。”
“您疯啦!”
“和一个宁愿死,宁愿杀死您,也不愿意让您使他丢脸的人打交道。”
富凯向那把被达尔大尼央重新放到床头的剑冲过去,坚决地挥动着闪闪发光的剑身。
阿拉密斯皱起眉头,一只手伸进他的怀里,好象要寻找一样武器。这个动作逃不过富凯的眼睛。富凯是一个宽宏高尚的人,他把他的剑丢得远远的,让它滚到床和墙壁之间的空地上,然后,他走到阿拉密斯身旁,用他的那只丢掉武器的手碰碰阿拉密斯的肩膀。
“先生,”他说道,“死在这儿,而不是忍辱偷生,这对我来说将是很愉快的事,如果您对我还有一些友谊的话,我请求您把我杀死吧。”
阿拉密斯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
“您不回答?”
阿拉密斯慢慢地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又一次地亮起了希望的光芒。他说道:
“大人,请您考虑一下在等待着我们的一切事情。这件正义的行动完成以后,国王依旧活着,囚禁了他可以拯救您的性命。”
“是的,”富凯回答说,“您可是为了我的利益而这么做的,可是我不接受您的好意。不过,我也决不愿意把您毁掉。您从这座房屋出去吧。”
阿拉密斯抑制住从他破碎的心中发出来的叫声。
  “我是好客的,愿意接待任何人,”富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神态继续说,“您不会比那个您已经叫他完蛋的人牺牲更多。”
  “您将会是这样,您,”阿拉密斯用低沉的、带语言的嗓音说道,“您将会是这样,您将会是这样!”
  “但愿让您说对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您要离开沃城堡,您要离开法国;我给您四个小时的时间,使您能够到达国王权利到不了的地方。”
  “四个小时?”阿拉密斯怀疑地、嘲笑地说。
  “富凯的保证!在这个期限以前,不会有一个人跟踪您。您要比国王想派出追您的所有人造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阿拉密斯愤怒地重复说了一遍。
  “这足够您乘船去美丽岛了,我让您在那儿避难。”
  “啊!”阿拉密斯低声地说。
  “美丽岛,对您来说,是属于我的,就像沃城堡,对国王来说是属于我的。去吧,德·埃尔布莱,去吧!只要我活着,您就不会落下一根头发。”
  “谢谢!”阿拉密斯带着一种阴郁的讽刺口气说。
  “动身吧,把手伸给我。为了我们两个人,一个生命得到了拯救,一个荣誉得到了拯救。”
阿拉密斯把原来藏在怀里的手抽出来。它上面全是通红的鲜血,他用指甲狠狠地划他的胸膛,划破好多道伤口,好象在惩罚他的肌肉,因为他的肌肉产生了那么多的比人的生命还空虚、还疯狂、还短促的计划。富凯又害怕,又怜悯他。他向阿拉密斯张开了胳膊。
“我根本没有带武器,”阿拉密斯低声说,他一副凶狠可怕的模样,好象狄多①的亡灵一样。

①狄多:迦太基的女工。古罗马作家维吉尔所著的《伊尼特》中写伊尼斯到迦太基后,与她结婚,但由于神的指令,他必须离弃狄多去意大利,狄多悲痛万分,用短刀自杀。

然后,他没有碰一下富凯的手,转过了眼睛,向后退了两步。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诅咒,他的最后一个手势是那只鲜血染红的手勾画出的咒骂,同时使富凯的脸上沾上几小滴他手上的血。
两个人都从暗梯奔出了房间,暗梯通向内院。
富凯命令备好他最好的马,阿拉密斯在通向波尔朵斯的房间的楼梯脚下站住了。当富凯的四轮马车飞快地离开正院的石块地的时候,他一直在沉思着。
“一个人走吗?……”阿拉密斯心里想。“去通知亲王吗?……啊!发疯啦!……去通知亲王,然后怎么办呢?……和他一同走吗?……带着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到处跑来跑去?……打仗吗?……内战不可避免吗?……天啊,毫无办法!一不可能!……他没有我能做什么呢?……啊!没有我,他会象我一样完蛋的……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他被判了刑,让他受刑吧!……天主!……魔鬼!……人们称做人的才华的、可悲而又嘲弄人的力量,你只不过是比山里的风更不稳定、更没有用的气息,你的名字叫偶然,你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用你呼的气环抱一切,你吹起一片片岩石,甚至山本身,突然你在死亡的木十字架前面四分五裂了,在木十字架后面存在着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力量……也许你不承认它,它向你报仇,它压垮你,甚至不肯告诉你它叫什么!……完了!……我完了!……怎么办?……到美丽岛去?……是的。而波尔朵斯将留在这儿,把全部事情告诉大家!波尔朵斯,他可能会受苦!……我不愿意波尔朵斯受苦。我和他是分不开的,他受苦就是我受苦。波尔朵斯要和我一同离开,波尔朵斯要和我同甘共苦。必须这样做。”
  阿拉密斯很担心遇到什么人,他这样急急忙忙会给别人觉得可疑。他走上楼梯,幸好没有给任何人见到。波尔朵斯刚刚才从巴黎回来,并且已经毫无心事地睡觉了。他的庞大的身体忘记了疲劳,就好象他的头脑忘记了思想一样。阿拉密斯象个影子似的轻轻走了进来,把他的颤抖的手放在这个巨人的肩膀上。“喂,”他嚷道,“喂,波尔朵斯,起来!”
  波尔朵斯听从他的话,下了床,张开了双眼,然后才清醒过来。
  “我们要动身了,”阿拉密斯说。
  “啊!”波尔朵斯叫了一下。
  “我们骑马走,要跑得我们从来没有那样快过。”
  “啊!,波尔朵斯又叫了一下。
  “朋友,穿好衣服。”
他帮助这个巨人穿衣服,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放进自己的金币和钻石。
  当他埋头这样做的时候,一个很轻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达尔大尼央从门洞里向里面瞧。
  阿拉密斯吃丁一惊。
  “见鬼,你们匆匆忙忙地在那儿干什么?序火枪手问。
“嘘!”波尔朵斯轻声说。
“我们要出发去执行任务,”主教说。
“你们太幸运了!”火枪手说。
“呸!”波尔朵斯说,“我累坏了,我宁愿睡觉,可是国王的差事!……”
“您见到富凯先生没有?”阿拉密斯问达尔大尼央。
“见到了,刚才他在四轮马车上。”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了声‘再见’。”
“就是这两个字吗?”
“您想要他对我说别的事吗?自从你们受到那样的宠幸以后,我不是算不了什么了吗?”
“听好,”阿拉密斯拥抱火枪手,说道,“您的好日子回来了,您再也用不着嫉妒任何人了。”
“算啦!”
“我向您预言,今天将发生的一件事会大大提高您的地位。”
“真的吗?”
“您知道我晓得一些消息吗?”
“啊!我知道!”
“喂,波尔朵斯,您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出发!”
“我们来拥抱一下达尔大尼央。”
“那当然!”
“马呢?”
“在这儿是不缺马的。您愿不愿意骑我的马?”
“不,波尔朵斯有他的马房。再见啦!再见啦!”
两个逃跑者在火枪队队长的眼前上了马,队长还帮助波尔朵斯骑上马去,他的眼光一直陪伴着他的朋友,直到看不见他们。
  “在别的情况下,”这个加斯科尼人心里想,“我可能会说这两个人是在逃命;可是,今天,政治情既有了变化,所以这叫做去执行任务。我希望是这样,让我们去干我们的事吧。”
他很达观地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去了。

第二二八章 在巴士底狱命令是怎样遵守的

富凯飞快地赶路前进。一路上,他一想到刚才听到的事情就吓得浑身发抖。
“这些非凡的人已经这样大的年纪,还会想出这样的计划,而且执行起来眉头也不皱一下,他们年轻时该是怎样的呢?”
有时候,他在寻思,阿拉密斯对他讲的那一切是不是一场梦,那个奇谈本身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他,富凯,在到达巴士底狱的时候,会不会看到打发他去和被废黝的国王重聚的那道途捕令。
他想到了这些,就在路上,在别人套马的时候,写了几道盖上封印的命令。这些命令是给达尔大尼央和所有卫队的队长的,这些人的忠诚谁也不能怀疑。
  采取了这些步骤,”富凯想,“不管我会不会被逮捕,我总为了荣誉的缘故,尽了我应该尽的义务。如果我能安然归来,命令只会在我以后到达,因此,命令不会被拆开,我会收回它们。如果我晚到了,那是因为我遭到了不幸。那么,我会得到对我的和对国王的援助。”
他做着这样的思想准备,来到巴士底狱。财政总监每小时走了五里半的路。
阿拉密斯在巴士底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现在富凯先生遇到了。富凯先生报出自己的名字没有用,他叫别人认认他是谁也没有用,他始终不能给领进去。
由于他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又是命令,这才使得一个站岗的卫兵决定去报告一个下级军官,由他再去通知副官。至于典狱长,甚至没有人敢为这件事去打扰他。
富凯坐在马车里,强压住怒火,在监狱门口等着那个下级军官回来,终于那个下级军官脸色阴郁地出现了。
“怎么样,”富凯不耐烦地问,“副官怎么说?”
“是这样,先生,”那个士兵说,“副官嘲笑我,对我说富凯先生现在在沃城堡,就算在巴黎,富凯先生此刻也不会起床的。”
“见鬼!你们真是一群古怪的家伙!”这个大臣冲出马车,叫起来。
那个下级军官还来不及关上大门,富凯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这个军官大声叫喊要别人来帮助,富凯根本不睬,直往前奔。
富凯占了上风以后,就不管这个人的叫喊,而这个人终于追上了富凯,同时对二道门的卫兵一再地叫道:
“卫兵,注意,注意!”
卫兵用长矛档住大臣,可是这位大臣长得健壮,人又灵活,加上满腔怒火,他从士兵的手上夺下了长矛,用力地拍打对方的肩膀。那个下级军官限得太紧了,也给打了好几下。这两个人都发出愤怒的叫声,听见叫声,前哨哨所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认出了财政总监,叫了起来:
“大人!……啊!大人!……住手,你们这些人!”
他果真制止了那几个卫兵,他们正打算替他们的伙伴报仇呢。
富凯吩咐给他打开栅栏门;可是别人以没有命令为理由不肯照办。
他要他们去通知典狱长,可是,典狱长已经知道大门口骚动的事情,领了二十个人的一支小队伍,后面跟着副官,赶了过来。他以为裤从在攻打巴士底狱。
贝兹莫也认出了富凯,于是让他的已经在挥舞的剑落了下来。
“啊!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
“先生,”财政总监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我向您致意,您的警卫工作真是好极了。”
贝兹莫脸色发白,他认为这句话只是一句反话,预示着将要有一场狂怒。可是,富凯喘了一口气,歇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手势,招呼在揉自己肩膀的卫兵和下级军官。
“这儿有二十个皮斯托尔给卫兵,”他说,“五十个皮斯托尔给军官。先生们,这是我的问候!我将会把这件事禀告国王。贝兹莫先生,让我们两人谈谈。”
在一片表示满意的低语声中,他跟着典狱长来到办公室里。
贝兹莫由于羞愧和不安,一直在哆嗦。阿拉密斯早晨的来访,从现在开始他仿佛感觉到产生了严重的后果,这是一个官员理所当然会感到惊恐的。
当富凯眼光逼人,用生硬的声音说话的时候,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先生,”他说,“您今天早上见到德·埃尔布莱先生了吧?”
“见到了,大人。”
“那好,先生,您不怕成为一件罪行的同谋吗?”
“怎么回事!”贝兹莫心里想。
然后他大声说道:
“可是,大人,是什么罪行呀?”
“犯了这样的罪会处您磔刑的,先生,您考虑考虑,不过,此刻不是发怒的时候。马上带我到那个犯人那儿去。”
“到哪一个犯人那儿去?”贝兹莫全身发抖地向。
“您装做不知道,好吧!这是您能够做的最好的事。说真的,如果您承认这样一种同谋关系,您就完蛋了。我愿意装做相信您的确是不知道。”
“大人,我请您……”
“很好。带我到那个犯人那儿去吧。”
“到马尔契亚里那儿去吗?”
“马尔契亚里是什么人?”
“是德·埃尔布莱先生今天早上带来的犯人。”
“是马尔契亚里?”财政总监说,他看到贝兹莫的镇定的态度非常自然,信心有些动摇了。
“是的,大人,在这儿替他登记的时候就写的这个名字。”
富凯一直看到了贝兹莫的心底。一向运用权力使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愤,他在对方的心底里看到了一种无懈可击的真诚。此外,只要注视一分钟这张脸上的表情,怎么能相信阿拉密斯会找这样一个人做心腹?
“是德·埃尔布莱先生前天带走的那个犯人吗?”他问典狱长。
“是的,大人。”
“那他今天早上又把他带来了?”富凯很快地又说了一句,他立刻明白了阿拉密斯的计划中的奥妙。
“正是这样,是的,大人。”
“他叫马尔契亚里?”
“马尔契亚里。如果大人来这儿是要从我手上带走他,那太好了.因为我正要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告呢。”
“他做了些什么事?”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叫我实在厌烦透了,他大发脾气,叫人会相信巴士底狱因为他的行动都要倒塌了。”
“我的确是来替您摆脱他的,”富凯说。
“啊!太好了了”
“带我去他的牢房。”
“大人把命令给我……”
“什么命令?”
“国王的命令。”
  “您等我给您签署一道。”
“这不够,大人,我需要国王的命令。”
富凯显出一副生气的神情。
“您对待让犯人出狱的事真是谨滇小心,”他说,“那给我看看用什么样的命令才能释放一个犯人。”
  贝兹莫拿出释放塞尔东的命令。
  “对呀,”富凯说,“塞尔东,不是马尔契亚里。”
  “可是马尔契亚里没有被释放,大人,他在这儿。”
“因为您说德·埃尔布莱先生曾经把他带走,又把他带回来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
“您明明说过,好象这句话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着呢。”
  “我把话说错了。”
“贝兹莫先生,小心呀!”
“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人,我是符合手续的。”
“您敢这样说吗?”
“我在使徒①面前也这样说。德·埃尔布莱先生带给我一道释放塞尔东的命令,于是塞尔东给释放了。”

①使徒:指基督的弟子。

“我对您说马尔契亚里已经出巴士底狱了。”
“大人,应该向我证实这件事。”
“让我去看他吗?”
“大人,您管理着这个王国,自然非常清楚,没有国王的明确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进去见犯人。”
“德·埃尔布莱先生,他可是进去了。”
“大人,这应该拿出证据来。”
“贝兹莫先生,再一次地提醒您,注意您说的话。”
“文件都在那儿。”
“德·埃尔布莱先生已经完蛋了。”
“完蛋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不可能!”
“您明白他左右了您。”
“大人,左右我的是对国王的服务,我尽我的责任,把国王的命令给我,您就可以进去。”
“瞧,典狱长先生,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让我进去见犯人,我立刻把国王的命令给您。”
“大人,请马上把命令给我。”
“还有,如果您拒绝我,我立即叫人逮浦您,还有您的全体官员。”
“在使用这样的暴力以前,大人,请您考虑到,”贝兹莫脸色惨白,说,“我们只服从国王的命令,您获得一道能见到马尔契亚里先生的命令就象获得一道伤害无辜的我的命令一样,说办就办得到。”
“这是真的!”富凯愤怒地说,“这是真的!那么,贝兹莫先生,”他响亮地说,同时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拉到身边,“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急于想和这个犯人说话?”
“不知道,大人,请您稍稍看看,您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全身发抖,我快昏倒了。”
“您待一会儿昏倒得还要厉害呢,贝兹莫先生,等到我带着一万个人和三十门炮再回到这儿来的时候。”
“我的天!这位大人要发疯啦!”
“等到我聚集全巴黎的人来攻打您和您的该死的塔楼,等到我攻破您的所有的大门,等到我叫人把您吊在角落的塔楼的雉堞上,您瞧着吧!”
“大人,大人,发发慈悲吧!”
“我给您十分钟让您决定,”富凯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坐在这儿,坐在这把扶手椅上,等着您。如果过了十分钟,您还固执己见,我就出去,只要您高兴,您就认为我是疯子好啦,不过您等着瞧吧!”
贝兹莫象一个绝望的人那样顿顿脚,可是什么也不说了。
富凯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拿起一支羽笔,蘸了墨水,写道,

“命令巴黎市长集结市民保安队,向巴士底狱进发,这是为国主服务。”

贝兹莫耸耸肩膀,富凯写下去:

“命令德·布荣公爵先生和孔代亲王先生指挥御前卫士和近卫军,向巴士底狱进发,这是为国王服务……”

贝兹莫思索着。富凯写下去:

“命令所有士兵,不论出身平民或者贵族,拘留和逮捕瓦纳主教德·埃尔布莱骑士和他的同谋,不管他们在任何地方,同谋是,一贝兹莫先生巴士底狱的典狱长,叛国罪嫌疑犯,犯有背叛罪和谋害君主罪……”

“大人,停一停;”贝兹莫嚷起来,“我实在一点儿也不明白;可是,在两个小时以内,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即使它们都是疯狂的行为造成的,将要审判我的国王也不会不看到我面对如此多的迫于眉睫的灾难,把命令撤消是不是错了。大人,我们去主塔吧,您就会见到马尔契亚里了。”
富凯快步走出了房间,贝兹莫跟在他身后,一面揩着额上流的冷汗。
“今天上午有多么可怕啊!”他说,“多么倒霉的事情!”
“快走呀!”富凯说。
贝兹莫对监狱看守做了个手势,叫他走在前面。他害怕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发觉到了这点。
“不要来小孩的那一套!”他严厉地说,“把那个人留下来,您亲自拿上钥匙,给我指路。您明白吗,不要让任何人能够听到这儿发生的事。”
“啊!”贝兹莫含糊地应了一声。
“又是这一套!”富凯大声说,“啊!您马上说一声‘不’,我就走出巴士底狱亲自去送我的紧急命令。”
贝兹莫低下了头,拿起钥匙,一个人和这位大臣一起爬上了塔楼的楼梯。
他们在这螺旋形楼梯上向上走,听到一些低沉的说话声渐渐变成了清楚的叫喊声和可怕的诅咒声。
“这是什么呀?”富凯问。
“这就是您那位马尔契亚里,”典狱长说,“疯子就是这样叫的!”
他一面回答,一面对富凯望,他的眼光里除了礼貌以外,含得更多的是讥刺的意味。
富凯浑身哆嗦起来。他刚才在一声比其他的叫喊声更可怕的叫喊声中,听出了国王的声音。
他在楼梯平台上站住了,抓住贝兹莫手上的一串钥匙。贝兹莫以为这个新来的疯子将会用一把钥匙打破他的天灵盖。
“啊!”他大声说道,“德·埃尔布莱先生没有对我讲到过这件事。”
“这些钥匙!”富凯从他手上夺了过来,说,“我用哪一把去开那扇门?”
  “这一把。”
一声可怕的叫声,紧跟着一下骇人的捶击声,从门里发出来,在楼梯上发出了回响。
“您走开!”富凯用威胁的声音对贝兹莫说。
“我真求之不得,”贝兹莫嘀咕说,“这一下两个疯子要面对面地碰到了。一个会吃掉另一个,我完全相信会这样。”
“您走吧,,富凯又说了一句,“如果在我叫您以前,您把脚跨上楼梯一步,那您要记住,您将成为巴士底狱里最悲惨的犯人。”
“我肯定要送命了!”贝兹莫跌跌撞撞地走开,同时嘴里咕哝着。
那个犯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叫人害怕。富凯相信贝兹莫已经到了俊梯底下,他把钥匙插进第一把锁。
这时候,他清楚地听见国王的哽住的声音在愤怒地叫喊着:
“救人呀!我是国王!救人呀!”
第二道门的钥匙和第一道门的不一样。富凯不得不在整串钥匙中寻找。
这时候,狂热的、发疯的、激怒的国王,拚命地叫喊:
“是富凯叫人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帮我来反对富凯!我是国王!来帮助国王,反对富凯!”
这些叫喊声使这位大臣听了心都碎了。叫声以后是可怕的撞门声,都是用椅子撞的,国王把椅子当做羊头撞锤使用了。富凯终子找到了钥肌。国王已经精疲力竭,他不再能说出清楚的话来,只是吼叫。
“处死富凯!”他叫道,“处死坏蛋富凯!”
门打开了。

第二二九章 国王的感激

两个人都急着向对方奔来,当他们相互看见的时候,突然都站住了,发出恐怖的叫喊声
“您是来杀我的吗,先生?”国王认出了富凯。
“国王到了这样的地步!”大臣喃喃地说。
的确,没有什么比富凯看见的年轻的国王的外貌更可怕的了。他的衣服全成了碎片,他的村衫敞开着领子,都撕碎了,上面又是汗又是血,汗和血从胸口和划破的胳膊直往下淌。
路易十四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满口白沫,头发直竖,活象一个绝望、饥俄和恐惧聚于一身的雕像的最真实的外貌。富凯是这样感动,这样慌乱,他满眼泪水,张开双臂,向国王跑去。
路易对富凯举起一段木头,他刚才发狂的时候用过它。
“怎么,”富凯声音颤抖地说,“您不认识您的最忠实的朋友了吗?”
“您,一个朋友?”路易跟着说,同时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表示出他的仇恨和渴望立即报仇的心愿。
“一个恭顺的仆人,”富凯猛然跪了下来。
国王让他的武器掉在地上。富凯走近他,吻他的双膝,又温情地拥抱他。
“我的国王,我的孩子,”他说,“您一定受苦了!”
路易由于地位的改变,想到了自己,他看看自己,对自己的疯狂感到羞惭,对自己的错乱感到羞惭,对他受到的保护感到羞惭,他向后退了。
富凯不理解这个动作。他没有感觉到国王的自尊心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曾经亲眼目睹国王表现得如此软弱这回事。
“来,陛下,您自由了,”他说。
“自由?”国王重复说了一遍。“啊!您竟敢打了我以后,又使我恢复自由?”
“您不相信!”富凯气喷地叫起来,“您不要以为我在这件事情里是有罪的!”
他迅速地,甚至热烈地对他讲这件阴谋的全部情况,其中细节我们都知道了。
路易越是听对方这样说,越是感到极大的不安。富凯一说完,他觉得他刚才遭到的危险的严重程度对他的打击要超过他的孪生兄弟的秘密的重要性。
“先生,”他突然对富凯说,“这个双胞胎的事是一个谎言;您不可能受它的骗。”
“陛下!”
“我对您说,谁也不能怀疑我的母亲的名誉和德行。我的首相还没有惩罚这些罪犯吗?”
“在您发火以前,陛下,请您好好思考一下,”富凯回答说,“您的兄弟的出生……”
“我只有一个兄弟,那便是王太弟。您和我一样熟悉他。我对您说,有一个连巴士底狱典狱长也牵连在内的阴谋。”
“注意,陛下,这个人和所有人一样,由于亲王的相象受了骗。”
“相象?胡说!”
“不过,这个马尔契亚里肯定长得和陛下一模一样,所以所有人的眼睛都上了当,”富凯坚持说。
“太荒谬了!”
“别这么说,陛下;那些准备哄骗您的大臣、您的母亲、您的官员、您的家人的眼睛的人,那些人想必十分有把握你们是相象的。”
“这是真的,”国王低声说,“那些人,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沃城堡。”
“在沃城堡!您容许他们待在那儿吗?”
“在我看来,最急迫的事是拯救陛下。我完成了这个任务。现在,让我们遵照隆下的命令行事。我等待着。”
路易思索了片刻。
“把在巴黎的部队都集中起来,”他说。
“这样的一些命令已经发下去了,”富凯说。
“您发了命令?”国王大声说。
“是的,就是为了这件事,陛下。陛下一小时以后就能统帅一万人了。”
国王听到这个回答,激动地握住富凯的手,不难看出,虽然他的大臣前来解决这件事,可是在听到以上这句话以前,他一直对他的大臣并不信任。
“有了这些部队,”国王继续说,“我们就能到您的城堡围攻那些叛逆,他们大概已经在那儿驻扎下来,或者已经挖了战壕。”
“我不大相信会这样,”富凯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首领,这件行动的主谋,他的假面具已经给我揭穿了,全部计划我看已经流产了。”
“您已经揭穿那个假亲王的假面具了吗?”
“不,我没有见到过他。”
“那么您说的是谁呢?”
“是行动的主谋,不是这个不幸的人。这个不幸的人只是一个注定终生倒霉的工具,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当然!”
“我说的是德·埃尔布莱神父先生,瓦纳主教。”
“您的朋友?”
“他原来是我的朋友,陛下,”富凯光明正大地回答。
“这对您可太糟糕了,”国王说,语气不大客气。
“陛下,这样的友谊,在我不知道这件罪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
“应该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
“如果我有罪,我完全听任陛下处置。”
“啊!富凯先生,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点,”国王反驳道,他因为这样暴露出自己激烈的想法感到懊恼。“好吧,不管这个坏蛋怎样用假面具盖住他的面孔,我对您说,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怀疑可能是他。可是,和这个主谋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打手,这个人用他赫拉克勒斯般的力气来威胁我。他是谁?”
“这想必是他的朋友,杜·瓦隆男爵,从前的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的朋友?拉费尔伯爵的朋友?啊!”国王说到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提高了声音,“我们不能忽视这些阴谋家和布拉热洛纳先生之间的这种关系。”
“陛下,陛下,别说得太远了。拉费尔先生是法兰西最正直的人。请您就局限在我告诉您的这个圈子里。”
“您说的这个圈子里?好呀!因为您把罪犯告诉我了,对不对?”
“陛下有什么打算?”富凯问。
“我的打算是”国王说,“我们率领军队就去沃城堡,一举粉碎那个毒蛇窠,一个也逃不了,对不对?”
“陛下要杀死这些人吗?”富凯大声问。
“一个也不留!”
“啊!陛下!”
“我们要弄明白,富凯先生,”国王傲慢地说,“我已经不再生活在一个谋杀是国王唯一的和最后的手段的时代。不,感谢天主!我有最高法院,它们以我的名义裁判,我有斩首台,在那上面,人们执行我的最高的意志!”
富凯脸色变得苍白,他说:
“我将要冒昧地请陛下注意,对这件事的任何诉讼都会对王室的尊严产生可怕的议论。奥地利安娜的庄严的名字不应该在老百姓的含着微笑的嘴上讲来讲去。”
“先生,审判必须进行。”
“是的,陛下,可是王室的血不能流在斩首台上!”
“主室的血!您相信吗?”国王在方砖地上跺着脚,愤怒地叫道,“这个孪生的事是一个谎言。尤其是我在这个谎言里面看到了德·埃尔布莱先生的罪行。我要惩处这个罪行,比他们对我使用的暴力还剧烈,比他们对我的侮辱还厉害。”
“处死刑吗?”
“是的,先生,处死刑。”
“陛下,”财政总监坚定地说,他原来长久地低下的前额,现在骄傲地抬了起来,“陛下如果愿意,可以斩下法国的菲力浦,他的兄弟的脑袋,这是和您有关的事,您将会就这件事去请教您的母亲奥地利安娜。她怎么吩咐就怎么做。我不愿意再参与这件事,即使为了您的王冠的荣誉,可是我向您请求一个恩典,我请求您赐给我。”
“说吧,”国王被大臣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有点慌张了。“您要什么?”
“对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宽恕和对杜·瓦隆先生的宽恕。”
“要杀我的两个凶手?”
“两个叛乱分子,陛下,就是这样。”
“啊!我知道您为您的朋友求我宽恕。”
“我的朋友!”富凯受到深深的伤害,说。
“是的,您的朋友,可是我的国家的安全需要一个对罪犯的做戒性惩处。”
“我不愿意使陛下注意到,我刚才使您恢复了自由,救了您的命。”
“先生!”
“我不愿意使您注意到,如果德·埃尔布莱先生想扮演杀人犯的角色,他今天早上可以很简单地在塞纳尔森林杀死您,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国王哆嗦了一下。
“朝脑袋开一手枪,”富凯继续说,“路易十四的脸变得难以辨认,德·埃尔布莱先生也就永远被赦免了。”
国王想到已经逃过的危险吓得脸色发白。
“德·埃尔布莱先生,”富凯先生继续说,“如果他是一个杀人犯,就不一定要为了获得成功,对我讲他的计划。只要请除掉真正的国王,假国王就不可能被人认出来。篡位的人即使给奥地利安娜认出来,总归是她的儿子。篡位的人对德·埃尔布莱先生的良心来说,也总归是路易十三血统的一个国王。此外,阴谋家要有安全感,要保守秘密,要免受处罚。手枪一开,他便全都得到了。看在天主的份上,饶恕他吧,陛下!”
国王不但没有被对阿拉密斯的宽厚大度的真实的叙述所感动,反而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他的很难抑制的骄傲无法习惯于这样的想法一个普通人的手指尖竟能操纵国王的生命。富凯认为可以使他的朋友得到宽恕的每一句话,给路易十四的已经充满怨恨的心又滴上了一滴毒液。什么也不能使路易十四屈服,他激动地对富凯说:
“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您要替这些人请求我宽恕!何必要求不用请求就能有的东西呢?”
“陛下,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这很容易理解。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陛下,在巴士底狱。”
“是的,在一间黑牢里。我被看做是一个疯子对不对?”
“是的,陛下。”
“在这儿没有一个人认识马尔契亚里,对吗?”
“那当然。”
“好,丝毫不要改变目前的情况。让这个疯子在巴士底狱的黑牢里一直待下去,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不需要我的宽恕。他们的新国王会宽恕他们的。”
“陛下,您是在辱骂我,您错了,”富凯冷冷地对他说,“我没有那样孩子气,德·埃尔布莱先生也没有那样愚蠢,竟会忘记了做这些考虑。如果我想制造一个新国王,象您所说的,我就根本不用来强行弄开巴士底狱的所有的门,把您救出来。这是明摆着的事实。陛下因为气愤,思想受到了扰乱。否则,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曾经尽力为他效劳。”
路易觉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且巴士底狱的门依旧在他前而关着,同时,宽厚的富凯原来克制的怒气,现在也渐渐发泄出来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羞辱您。但愿并非如此,先生!”他说,“只不过,您对我说话,是为了得到一个宽恕,我按照我的良心回答您我们谈到的那些罪犯是不应该得到宽恕,也不应该得到原谅的。”
富凯一句话也不说。
“我所做的事,”国王又说,“和您做过的一样宽宏大量书因为我现在是在您的控制之下。我甚至会说,比您还要宽宏大量,由于您使我面对我的自由、我的生命都可能依赖的这些条件,如果拒绝这些条件,就要牺牲我的自由和我的生命。”
“我的确不对,”富凯回答道,“是的,我好象是在强行索取宽恕,我很后悔,我请求陛下原谅。”
“您可以得到原谅,我亲爱的富凯先生,”国王微笑着说,他的笑容使他的脸上又现出了宁静的神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发生的这许多事情已经使他的脸变了样子。
“我得到了宽恕,”大臣固执地说,“可是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呢?”
“只要我活着,他们永远得不到宽恕,”国王坚定地说,“请帮我一个忙,别再向我提到他们了。”
“陛下的命令将会受到遵从。”
“您不会因此怨恨我吗?”
“啊!不会,陛下,因为我早料到了这个情况。”
“您早料到我会拒绝宽恕这两位先生?”
“当然,我所有的措施因此都安排好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国王惊奇地大声问道。
“德·埃尔布莱先生可以说是在我手上投降的。德。埃尔布莱先生使我得到拯救我的国王和我的国家的幸福。我不能判处德·埃尔布莱先生死刑。我也不能让他遭到陛下非常合情合理的怒火的威胁。这将同我自己杀死他一样。”
“那么,您怎么做啦?”
“陛下.我把我最好的骏马交给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们比陛下可能派出追赶他的人先走了四个小时。”
“好吧!”国王低声说,“可是世界再大,我派出去的人也会追上您的马的,尽管您让德·埃尔布莱先生先走了四个小时。”
“在我给他四个小时的时候,陛下,我知道就是给了他一条命。他会活下去。”
“怎么会活下去?”
“他一直这样奔跑,始终在您的火枪手前面四个小时,最后他到达我的美丽岛上的城堡,我已经让他把它做为避难所。”
“也好!可是您忘记了您曾经把美丽岛送给我了。”
“那不是为了使您逮捕我的朋友们的。”
“您要重新从我手上拿回去吗?”
“如果照您那么说,陛下,是这么回事。”
“我的火枪手会攻下它的,那就一切都结束了。”
“您的火枪手也好,您的军队也好,陛下,都办不到,”富凯冷冰冰地说,“美丽岛是难以攻占的。”
国王脸色变得很苍白,眼睛里发出炯炯的光芒。富凯感觉到自己完了,不过他不是那种在国王自傲的说话声音前面退缩的人。他经受住了国王的充满敌意的眼光。国王压下了怒火,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们去袄城堡吗?”
“我服从陛下的命令,”富凯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可是,我相信陛下在出现在他的廷臣前面以前不会不换一换衣服的。”
“我们去卢佛宫绕个弯吧,”国王说,“走吧。”
他们在惊慌失措的贝兹莫面前走了出去,贝兹莫又一次看着马尔契亚里走出去,使劲揪了揪自己头上留下的一点点头发。
富凯真的给了他释放犯人的证明,国王在下面写了:“已阅,同意,路易”;贝兹莫从来也不能把这两个概念连在一块儿,他对准自己的下巴狠狠敲了一拳,表示接受了这张荒谬的东西。

第二三〇章 假国王

这时候在沃城堡,篡位的王权在继续大胆地发挥它的作用。
菲力浦下令,在他举行小起床载见礼时,让享有这样的特权的人都进来。他决定下这个命令,尽管德·埃尔布莱先生不在,没有回来,而我们的读者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可是,亲王不相信德·埃尔布莱不在的时间会很长,他和所有胆大鲁莽的人一样,希望没有任何人保护,不和任何人商量,就试试自己的本领和运气。
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这样做。奥地利安娜就要来了。有罪的母亲将要出现在她的被牺牲的儿子而前。菲力浦不愿意让人着到他表现软弱,因为他以后还不得不在他们而前显示自己的力量。
菲力浦把两房门命都打开了,好几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菲力浦在他的随身男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昨天晚上,他着见了他的弟弟的种种习惯。他做出国王的样子,不让人产生一点点怀疑。
他穿的是一套猎装,穿齐整以后,他接见觐见的人。他的回忆和阿拉密斯的笔记告诉他,首先接见的是奥地利安娜,王太弟手挽着她,然后是王太弟夫人和德·圣埃尼昂先生。
他望着这些面孔,微笑着,在认出他的母亲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
这张高贵威严的脸,深深刻着被痛苦摧残的痕迹,它在他的心里为这位著名的王后的动机辩护,她将一个孩子作为献给国家利益的祭品。他发觉他的母亲依旧很美。他知道路易十四爱她,他决心也爱她,不让自己成为对她的晚年的残忍的惩罚。
他怀着很容易理解的同情望着他的弟弟。这个人没有侵犯过别人,在他的一生中什么也没有糟蹋过。他是叉开的小树枝,让主干向上长,毫不关心它长得多高和它的生命有多么威严。菲力浦准备做一个好哥哥,对这个亲王来说,他有金币就足够了,金币能供他享乐。
他向圣埃尼昂亲热地招呼,圣埃尼昂又是微笑,又是行礼,忙个不停。他颤抖地把手伸向昂利埃特,他的弟媳,她的美貌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不过,他在这位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儿冷淡的神情,他觉得高兴,因为这能够使他们将来容易来往。
“对我来说,做这个女人的哥哥,”他想,“要比做她的情人容易,如果她对我表示冷淡,而我的弟弟却不会对她这样冷淡的话,这就成了我不得不尽的责任。”
他在这个时刻唯一害怕的是王后的觐见。他的心,他的精神,刚才由于一个强烈的考验,受到了震动,虽然它们都很刚强,恐怕也经受不住一次新的冲击。幸好王后没有来。
这时候由奥地利安娜开始,一场关于富凯先生接待法国王族的政治性谈论展开了。她在她的敌意里夹杂进了对国王的问候,对他健康的关怀,母亲的小小的恭维,还有外交上的策略。
“怎么样,我的儿子,”她说,“您是不是改变了对富凯先生的看法?”
“圣埃尼昂,”菲力浦说,“请您去问一下王后的情况。”
菲力浦说的这第一句话说得很响,做母亲的耳朵听得出他的嗓音和路易十四的嗓音中细微的差别,奥地利安娜盯住她的儿子望着。
圣埃尼昂走出去了。菲力浦继续说道:
“夫人,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富凯先生的缺点,您是知道的,而且,您自己也曾经对我说到过他的优点。”
“这是事实,因此我只是向问您,您对他的看法究竟怎样。”
  “陛下,”昂利埃特说,“我一向喜爱富凯先生。他是一位趣味高尚的人,一位正直的人。”
“一位从不斤斤计较的财政总监,”王太弟也跟上来说,“我给他开的借据,他一律付金币。”
“在这儿,每个人都为他们自己着想,”年老的太后说,“没有一个人为国家考虑一下,富凯先生,这是事实,富凯先生使国家破产了。”
“好啊,我的母亲,”菲力浦用比较低的声调说,“是不是您也做了柯尔培尔的盾牌啦?”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吃惊地问。
“这是因为,说真的,”菲力浦说,“我听到您这样说,就象听到您的老朋友石弗莱丝夫人说的一样。”
奥地利安娜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发白了,抿紧了嘴唇。菲力浦激怒了这头母狮。
“您为什么对我提到石弗莱丝夫人,”她说,“您今天为什么对她感到不高兴?”
菲力浦继续说下去:
“难道石弗莱丝夫人不是总和人勾结起来反对什么人吗?难道石弗莱丝夫人没有拜访过您吗,我的母亲?”
“先生,您在这儿对我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太后反驳道,“我还以为在听您的父亲先王说话呢。”
“我的父亲不喜欢石弗莱丝夫人,他是对的,”亲王说,“我呢,我同样不喜欢她,如果她竟敢象以前那样,借口讨点钱,而来挑拨离间,煽动仇恨,瞧吧!……”
“瞧什么?”奥地利安娜存心使空气紧张起来,她骄傲地说。
“瞧吧,”年轻人坚定地反击说,“我要把石弗莱丝夫人赶出王国,和她一起的,还有所有专搞秘密勾当的家伙。”
他没有估计到这句可怕的话产生的后果,也许他原来就想看看后果如何,他就象那些熬受着长期的痛苦、一心想改变这种痛苦的单调的感觉的人那样,紧压他们的伤口,好产生剧烈的疼痛。
奥地利安娜几乎要昏过去,她的眼睛张着,但是暗淡无光,有一会儿什么也不看;她把胳膊向另外一个儿子张开,他不怕惹国王生气,立刻拥抱住她。
“陛下,”她喃喃地说,“您对待您的母亲太残忍了。”
“在哪一方面,夫人?”他反问道,“我只说到石弗莱丝夫人,难道我的母亲喜欢石弗莱丝夫人要胜过喜欢我的国家的安全和我个人的安全?好,我向您说石弗莱丝夫人回到法国来借钱,她找富凯先生是为了向他出售某一件秘密。”
“某一件秘密?”奥地利安娜嚷道。
召关系到财政总监先生可能犯的所谓的盗窃行为,这是毫无根据的,”菲力浦又说,“富凯先生由于薄重国王,不愿意随声附和那些阴谋家,愤怒地叫人赶走了她。于是,石弗莱丝夫人把秘密出售给了柯尔培尔先生,因为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她在这个官员身上诈取了十万埃居,还不能满足她,如果她找不到更深的源泉,她就会向更上层去找一,…夫人,对吗?”
“您全知道,陛下,”太后说,她的不安超过了恼怒。
“所以,”菲力浦继续说,“我有权利恨这个悍妇,她在我的朝廷里策划阴谋,使这一些人丢脸,让另一些人毁灭。如果天主容许犯一些罪行,如果天主把它们藏到了他的宽厚的阴影底下,我也不允许石弗莱丝夫人有权阻碍天主的企图。”
菲力浦的话最后一部分使太后如此激动,他的儿子也对她怜悯起来。他拿起她的手,亲切地吻着。她没有感觉得到,在这个不顾心中的反感和仇恨的吻里包含着对八年中所受到的极度的痛苦的原谅。
菲力浦让短暂的沉寂淹没了刚刚出现的激动,接着,他快活地说:
“我们今天仍旧不走,我有一个打算。”
他向着门转过身去,希望看见阿拉密斯在那儿,阿拉密斯不在场开始便他感到不安起来。
太后想告退。
“请留下来,我的母亲,”他说,“我想让您和富凯先生和解。”
“可是我并不恨富凯先生,我只是害怕他的挥霍。”
“我们会恢复正常的,我们要多看看财政总监的优点。”
“陛下在寻找什么?”昂利埃特看到国王一直对着门望,想对他的心上射一箭,因为她以为他在等拉瓦利埃尔或者她的一封信。
“我的妹妹,”由于命运允许他从此能运用的洞察力,他猜到了她想到了什么,便说,“我的妹妹.我在等一位极其杰出的人,一位我想介绍给你们每个人的十分有才干的顾问,使他能得到你们的宠爱。啊!进来吧,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走了进来。
“陛下有什么吩咐?”
“告诉我,您的朋友瓦纳主教在哪儿?”
“可是,陛下……”
“我在等他,没有看见他来。派人替我去找他。”
达尔大尼央一时里惊得愣住了;可是他立刻想到阿拉密斯已经秘密地离开沃城堡去执行国王的一件任务,于是他断定国王要对这件事保守秘密。
“陛下,”他说,“陛下是不是一定要把德·埃尔布莱先生领来见您?”
“说‘一定’,不够恰当,”菲力浦说“我并不是这样急需见到他,不过,如果有人为我去找他……”
“我猜到了,”达尔大尼央对自己说。
“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是瓦纳主教吗?”
“是的,夫人。”
“富凯先生的一个朋友?”
“是的,夫人,一个以前的火枪手。”
奥地利安娜脸红了。
“四位好汉中的一位,他们从前曾经做出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
太后很后悔她刚才想咬什么人;她打断了谈话好把剩下的牙齿保留下来。
“不论您做什么选择,陛下,”她说,“我都认为是卓越的。”
大家都鞠躬行礼。
“你们将会看到,”菲力浦接着说,“象黎塞留先生那样老成持重,而又不象马萨林先生那样贪婪敛财。”
“做首相吗,陛下?”王太弟吃惊地问。
“我将会讲给您听的,我的兄弟,不过德·埃尔布莱不在这儿可真叫人奇怪!”
他大声叫唤。
“去通知富凯先生,”他说,“我有话要对他说……啊!就当着你们面,当着你们面,你们不用回避。”
圣埃尼昂先生回来了,带来了关于王后的令人满意的消息,她只是因为保养身体才睡在床上,而且可以积蓄精力听从国王的一切旨意。
大家四处寻找富凯先生和阿拉密斯,而在这时候,新国王继续安安静静地进行他的试验。所有的人,家里的人,官员,仆人,从他的动作、他的嗓音、他的习惯都认为他就是国王。
菲力浦呢,在他的脸上忠实地表现出他的同谋阿拉密斯教给他的各种表情和神态,他表现得非常好,投有使得他周围的人产生丝毫的怀疑。
从这个时候开始,什么也不能使这个篡位者感到不安了。老天怎么竟能这样容易地推翻了世界上最崇高的地位而用最低微的地位来代替!
菲力浦赞美天主对他的仁慈,并且用他的可赞赏的天性中的一切力量来支持这种仁慈的行动。但是他有时候感觉到好象有一个阴影溜到他的新的荣耀的光辉上面。阿拉密斯没有来。
王室成员间的谈话已经冷下来了,菲力浦一心挂念着别的事,竟忘记打发走他的弟弟和昂利埃特夫人。这两个人都很吃惊,渐渐失去了耐心。奥地利安娜向他的儿子俯下身子,对他说了几句西班牙话。
菲力浦完全听不懂这种语言,他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障碍脸色变得灰白。可是,就象沉着的阿拉密斯的精神准确地掩护了他似的,菲力浦没有张皇失措,而是站了起来。
“怎么样?请回答呀,”奥地利安娜说。
“这是什么声音?”菲力浦转身对着通暗梯的门问。
人们听见一个嗓音叫道:
“走这儿,走这儿!还有几级,陛下!”
“富凯先生的嗓音?”站在太后身边的达尔大尼央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不会离得很远了,”菲力浦眼着说。
可是,他看到的是他根本投有预料到会看到的,而且离他这样近。
所有的眼睛都向那扇门转过去,富凯先生就要从那儿进来,然而进来的不是他。
从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声,这是国王和在场的人发出来的痛苦的叫声。
即使那些命运中包含着最奇怪的因素和最神奇的事故的人,他们也没有看到过象在这一个时刻国王的房间里显示出来的这样的场面。
百叶窗一半关闭着只透进一道闪闪的光线,它通过一层厚丝绸衬里的天鹅绒的大窗帘变得很柔和。
在柔和的阴影里,每个人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在场的人相互望着,说他们用的是眼睛还不如说是信任。不过,在这样的场合,周围发生的小事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新出现的对象,却好象在太阳照摺下那样闪闪发光。
路易十四面色苍白,皱着眉头,从暗梯门口的门帘下面走了进来,这时候,他遇到的情况就象上面这样。
富凯先生在他后面,他的脸上露出严肃而又优伤的神情。
太后正握着菲力浦的手,她看见路易十四,发出了一声我们在上面说过的尖叫,就好象她看到了一个鬼魂一样。
王太弟手足无措,他从面对着看到的国王转过头去看在他身旁的国王。
王太弟夫人向前走了一步,以为看到在一而镜子里照出的她的大伯的形象。
事实上,也可能是幻觉。
两个国王,两人都同样狼狈,我们也不再想描绘菲力浦的极度的震惊了。他们两人都全身颤抖,摇紧一只抽搐的手,彼此打量着,眼光向对方投去,就象匕首截进对方的灵魂里一样。他们都没有说话,气喘吁吁,弯着背,仿佛准备向一个敌人猛扑过去。
脸,姿势,身材,全都出奇地一模一样,甚至衣服也那么巧,也完全相同,因为路易十四到卢佛宫去换了一件紫色天鹅绒的衣服。两个国王这祥相象,奥地利安娜心里惊慌极了。
不过,她还没有猜到事情的真相。生活中的这些不幸是没有人愿意接受的。人们更喜欢相信超自然的现象和不可能的事情。
路易没有估计到会遇到这样的障碍。他原来预料只要一走进来就会被认出来。他是一个活太阳,他不能容忽别人怀疑他和任何人有共同点。他不能允许在他发出胜利的光辉的时候,别的火把不熄灭。
因此,他一见到菲力浦,也许他比他周围的任何人都感到惊恐。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这沉思和寂静的片刻以后,将是狂怒的发作。
可是富凯,在面对着他的主人的这幅有生命的画像的时候,谁能描述出他的震动和他的惊愕啊?富凯想,阿拉密斯是对的,这个新来的人和另一位是同样血统的国王,要放弃参与这场由耶稣会会长巧妙安排的政变,一定得是一个狂热的、永远不配插手政治的人。
此外,这是富凯为了路易十三的亲骨肉面献出路易十三的亲骨肉,这是他为了一种自私的野心而献出一种高尚的野心,这是他为了已有的权利而献出应有的权利。他只看了一眼那个觊觎王位的人,就觉得自己完全错了。
富凯心里想的这一切对在场的人并不能起一点作用。他有五分钟的时间把他的沉思集中到良心问题这一点上来,五分钟,也就是五个世纪,在这五分钟里,两个国王和他们家里的人受到这样可怕的打击,几乎都没有时间喘过气来。
达尔大尼央背靠着墙,面对着富凯,一只拳头放在额上,眼睛凝视着,心里在寻思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奇事是怎么发生的。他无法立刻说出他为什么会怀疑,可是他肯定地知道他有理由怀疑,知道在两个路易十四的会见当中存在着整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在最近几天里使得火枪手觉得阿拉密斯的行动值得怀疑。
不过,这些想法被一层层厚厚的帷慢包围住了。这场戏的演员们都好象在朦胧初醒时的周围的云雾中漂浮。
路易十四一向性子急,更惯于控制场面,他突然跑到一扇百叶窗那儿,猛地拉开了窗帘。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进房间里,使得菲力浦向放床的凹室退去。
路易激动地利用这个动作,转身对太后说:
“我的母亲,您不承认您的儿子吗,既然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认不出他们的国王?”
奥地利安娜颤抖起来,两臂伸向天空,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母亲,”菲力浦用平静的声音说,“您不承认您的儿子吗?”这一次是路易向后退了。
奥地利安娜呢,她无法再镇静了,良心的责备使她又是敲头,又是捶胸。没有一个人来拉她,因为大家全愣住了。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路易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和这样的侮辱,他向达尔大尼央冲过去,他已经感到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只好扶着门走。
“来呀,”他说,“火枪手!您来看我们两人的脸,看看是他还是我脸色更白一些。”
这个叫声惊醒了达尔大尼央,触动了他心里的服从的感情。他摇了摇头,不再犹豫了,他向菲力浦走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说道,
  “先生,您是我的犯人!” 菲力浦没有把眼睛朝天望,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象给钉牢在地板上一样。他的深沉的眼光盯住了国王——他的兄弟。在庄严的寂静中,他为他过去受到的所有的不幸和他以后将遭到的全部痛苦,斥责着他的兄弟。对着这种从灵魂中发出的语言,国王感到自己丧失了力量,他低下了眼晴,急忙把他的弟弟和弟媳拉走,他忘记了他的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离她第二次让人判处死刑的儿子三步远。菲力浦走到奥地利安娜跟前,声音温和而又激动,庄重地说:“如果我不是您的儿子,我的母亲,我将诅咒您,因为您使我这样不幸。”
  达尔大尼央感到骨头里都在颇抖。他恭恭敬敬地向年轻的亲王行礼,半弯着身子对他说:
  “请原谅我,大人,我只是一个军人,我向那个刚走出这个房间的人发过誓。”
  “谢谢,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过德·埃尔布莱先生怎么样了?”
  “德·埃尔布莱先生很安全,大人,”在他们后面一个声音说道,“只要我活着或者是自由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动他一根毫毛。”
  “富凯先生!”亲王带着忧郁的微笑说。
  “宽恕我,大人,”富凯跪了下来,说道,“可是,刚从这儿走出去的人是我的客人”
  “是啊,”菲力浦叹了口气,低声说,“都是正直的朋友,高贵的心。他们使我怀恋这个世界。走吧,达尔大尼央先生,我跟着您。”
  火枪队队长正要走出去,这时柯尔培尔突然出现了,交给达尔大尼央一道国王的命令,然后离去。
  达尔大尼央看过命令后,愤怒地把这张纸揉成一团。
“怎么回事?”亲王问。
“大人,您看吧,”火枪手说。
菲力浦看到路易十四亲手急急忙忙写出的几行字:

“达尔大尼央先生押送犯人去圣玛格丽特岛①,在他的脸上罩一副铁脸甲,犯人如想除去,即有性命之忧。”

“这是合理的,”菲力浦顺从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阿拉密斯是正确的,”富凯低声对火枪手说“这一位和那一位一样,完全象一个国王。”
“要更象!”达尔大尼央说,“他只不过缺少我和您两个人。”

①圣玛格丽特岛:位于法国阿尔卑斯滨诲省的地中海中。

第二三一章 波尔朵斯怎样想得到公爵领地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利用富凯给他们的时间,以他们的飞快的速度给法国骑兵增添了光荣。
波尔朵斯一点儿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任务逼着他要这样拚命赶路,不过他看到阿拉密斯狂热地奔驰,他,波尔朵斯也使劲地策马飞奔。
  他们就这样很快地把沃城堡抛在后面十二里远,接着他们需要换马,把驿马安排好。趁替换马的时候,波尔朵斯壮着胆子偷偷地问阿拉密斯。
“嘘,别作声!”阿拉密斯说,“您只要知道我们的财产就靠着我们的速度便够了。”
波尔朵斯就象依旧是一六二六年时的身无分文的火枪手那样,他继续向前进。“财产”这个神奇的字眼,对人的耳朵来说,始终包含着某种意义。对于什么也没有的人来说,它意味着“相当多”,对于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来说,它意味着“还要多”。
“他们要封我做公爵了,”波尔朵斯高声说。
他是对自己说的。
“这是可能的,,阿拉密斯照他的那种方式微笑着,波尔朵斯的马赶到了他的前面。
但是阿拉密斯的脑袋象着了火一样,身体的活动还没有成功地克制住思想的活动。激烈的愤怒,剧烈的牙痛,致命的威胁,全都在这个被打败的主教的思想里扭动着,咬着,低声地吼叫着。
他的面部表情显出了这场艰苦的战斗的十分明显的痕迹。在大路上,阿拉密斯至少可以自由地沉湎于眼前的感受。他一看到马跑偏了方向,路高高低低,就咒骂起来。他脸色苍白,有时候,满头都是发烫的汗水,一会儿又干了,变得冰凉,他鞭打着马,把马的两胁都抽出血来了。
波尔朵斯的主要缺点不是敏感,他直哼哼。就这样他们跑了足足八个多小时,然后他们到了奥尔良。
这时是下午四点。阿拉密斯努力回忆,认为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可能受到追踪。
就算有一支能够抓住波尔朵斯和他的军队,他们也不会有在八小时里赶四十里路的驿马。这样,就算有人追踪,现在也看不出来,逃跑的人比追赶的人多走了五小时的路程。
阿拉密斯想到休息一下也不算不谨慎,可是继续赶路可能更加妥当一些。事实上,这样快的速度已经赢得了二十多里,一口气奔完的二十多里,因此,没有一个人,甚至连达尔大尼央,也不能追上国王的敌人。
阿拉密斯使波尔朵斯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再骑上马去。他们一直奔到晚上七点,这时到布卢瓦只剩下一个驿站的路程。
可是,在那儿,一个可怕的意外情况叫阿拉密斯惊慌了。驿站没有马。
主教在想他的敌人是用了什么恶毒的诡计才能抢走他用来走得更远的工具。他不把运气看作是神,他从全部的结果来找原因。他宁可相信驿站长的拒绝,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是来自上面的命令造成的。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为了突然拦住在逃跑中的制造假国王的人。
但是,就在他因为要找到一个解释,或许是因为要找到一匹马,快要火冒三丈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记起来拉费尔伯爵就住在附近。
“我不走了,”他说,“我不要驿马走完全部驿站的行程了。给我两匹马,我要去拜访我的一位爵爷朋友,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哪一位爵爷?”驿站长问。
“拉费尔伯爵先生。”
“啊!”这个人恭燕敬敬地脱下帽子,回答说,“一位可敬的爵爷。不过,不管我多么想讨他喜欢,我也不能给您两匹马,我的驿站的马全给德·博福尔公爵先生预定去了。”
“啊!”阿拉密斯失望地说。
“不过,”驿站长继续说,“您是不是愿意坐我的一辆四轮运货车,我给它套上一匹又老又瞎的马,它总算还有腿,会把您带到拉费尔伯爵先生那儿。”
“这值得付一个路易,”阿拉密斯说。
“不,先生,这只要付一个埃居,这是格力磨先生付给我的价钱,他是伯爵的管家,每次他用我的四轮运货车都是这样付的,我不愿意伯爵先生责备我让他的一个朋友付太多的钱。”
“您要怎样就怎样吧,”阿拉密斯说,“尤其是要使拉费尔伯爵满意,我不想使他不愉快。您会得到您的埃居,不过,我有权利因为您的这个主意给您一个路易。”
“这没有问题,”驿站长快活地说。
他亲自把他那匹老马套到那辆嘎吱嘎吱响的破车上。
在这段时间里,波尔朵斯一直好奇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发现了秘密,他高兴极了;首先是因为到阿多斯家去作客他特别喜欢,其次,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一张舒适的床,同时又吃上一顿好饭。
驿站长套好车后,提出由他的一个仆人驾车领两个外来的人去拉费尔家。
波尔朵斯坐在车子里面,在阿拉密斯旁边,他附在阿拉密斯耳朵旁边说:
“我明白了。”
“哈!哈!”阿拉密斯说,“亲爱的朋友,您明白什么啦?”
“我们奉国王的命令去向阿多斯提一些重要的建议。”
阿拉密斯哼了一声。
“什么也别对我说,”善良的波尔朵斯又说了一句,他想坐坐稳,避免受车子的颠簸,“什么也别对我说,我会猜得出的。”
“对,就这样,我的朋友,您猜吧,您猜吧。”
他们在晚上九点钟到了阿多斯家里,一路上月光皎洁。
迷人的月光使波尔朵斯开心得无法表达,可是阿拉密斯却对它感到厌烦,两种情绪的程度几乎差不多。他对波尔朵斯稍稍显出点不偷快的样子,波尔朵斯却对他说:
“是呀艺我依旧在猜。任务是秘密的。”
这是他在车子上的最后一句话。
车夫打断了他们的话,说:
“先生们,你们到了。”
波尔朵斯和他的同伴在小城堡的门前下了马车。
我们将在这儿重新见到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自从发现拉瓦利埃尔不忠实以后,他们两人都不见了。
如果有这样一句最富有真理的话,那便是巨大的痛苦本身包含着使痛苦得到安慰的萌芽。
的确,拉乌尔受到的痛苦的创伤使他和他的父亲更加接近了。天主知道,从阿多斯的有口才的嘴和宽厚的心里流出来的安慰是多么温柔。
创伤没有愈合,可是阿多斯,由于和他的儿子交谈,由于稍许把他的生命和年轻人的生命混合在一起,终于使他的儿子懂得,第一次遇到的不忠实的行为带来的痛苦对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经受过这种痛苦。
拉乌尔常常听他说话,却听不进去。在热恋着的心里,什么也不能代替对心爱的人的回忆和思念。于是拉乌尔回答他的父亲说:
“先生,您对我说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我相信没有人会象您这样心里感到如此大的痛苦,不过,您是一个才智过人、饱经苦难的人,所以不会不允许第一次尝到痛苦滋味的士兵表现得软弱。我纳了一次贡品,不会再纳第二次,请让我深深陷入我的悲痛中,我才能忘记掉自己,我才能连我的理智也淹没在这里面。”
“拉乌尔!拉乌尔!”
“听我说,先生,我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路易丝这位最贞洁最天真的女人,竟会卑鄙地欺骗一个象我这样正直这样钟情的人,我永远也无法下决心去看那张温柔善良的外貌变成一副虚伪淫荡的面孔。堕落的路易丝互可耻的路易丝!啊!先生,这个想法比拉乌尔被人抛弃,比拉乌尔遭到不幸,更使我觉得难受。”
阿多斯使用了剧烈的药物。他向拉乌尔替路易丝辩护,证明她所以背信弃义是由于她的爱情造成的。
“一个女人对国王屈服,因为他是国王,”他说,“她应该被人叫做无耻的女人,可是路易丝爱路易。两个人都年轻,他们,一个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一个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爱情会宽恕一切的,拉乌尔。两个年轻人是真诚地相爱着的。”
阿多斯刺下这样一刀以后,他叹着气看着拉乌尔带着严重的创伤跳了起来,逃到树林浓密的深处,或者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个小时以后,他从房间里出来,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但是驯服了。这时候,他露出微笑,回到阿多斯身边,吻他的手,好象一只狗刚挨过打,向它的好心的主人表示亲热,来补偿它犯的过错。拉乌尔只听从他的软弱的意志,他只承认他心里的痛苦。
在阿多斯猛烈地动描了国王的难以制服的自尊心那一幕以后,许多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和他的儿子交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暗示过那回事。他从来投有对他谈过关于那次严厉的训斥的详细情节,如果他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他的敌人受到过打击,也许年轻人会得到一点安慰。可是阿多斯不愿意受到伤害的情人忘记应该对国王的尊敬。
布拉热洛纳,热情,激动,忧郁,他带着轻蔑的口吻谈到国王讲的那些话,讲到某些疯子从王位上落下来的许诺中得到的模棱两可的诚意。拉乌尔象一只飞过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之间的海峡的鸟儿那样快,越过了两个世纪,竟然预言总有一天国王会比普通人渺小,于是阿多斯用他那种平静而有说服力的嗓音说道:
“拉乌尔,您是对的;您所说的这一切都会发生的:国王将失去他们的威望,好象失去了生命的星辰失去它们的光芒一样。不过,拉乌尔,当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我们都死了,您好好记住我对您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对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国王来说,都应该为现在而活着,我们仅仅应该为了天主才为未来而活着。”
这就是阿多斯和拉乌尔象平常一样交谈着的话,他们这时候正在花园的两旁种着椴树的长长的小路上走来走去。突然铃档响起来了,它本来是用来告诉伯爵,或许是吃饭的时间到了,或许是有人上门拜访的。他并不重视这个铃档声,只是不自觉地和他的儿子一起往回走了过来,他们两人在小路的尽头发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站在他们对面。

第二三二章 最后的告别

拉乌尔发出一声喜悦的叫声,亲热地抱住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和阿多斯以老年人那样的方式拥抱。这个拥抱本身对阿拉密斯来说象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立刻说:
“朋友,我们不会和你们在一起待很久的。”
“啊!”伯爵说。
“只是要和您谈谈我的好运气,”波尔朵斯说。
“啊!”拉乌尔说。
阿多斯不声不响地望着阿拉密斯,阿拉密斯阴沉的脸色在他看来已经和波尔朵斯说的好消息不大调和了。
“您遇到了什么好运气?说说看,”拉乌尔微笑着问道。
“国王封我做公爵了,”善良的波尔朵斯带着神秘的神情,附到年轻人的耳朵旁边说;“国王亲自封的公爵!”
可是,波尔朵斯和人私下讲的话总是说得那么响,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低语就和一般人的大声喊叫一样。
阿多斯听见后,发出一声呼喊,阿拉密斯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拉密斯挽住了阿多斯的胳臂,向波尔朵斯请求允许他单独和阿多斯谈一谈。
“我亲爱的阿多斯,”他对伯爵说,“您看我痛苦极了。”
“痛苦?”伯爵叫起来,“啊!亲爱的朋友!”
“几句话就能说完,我搞了一个阴谋反对国王,阴谋失败了,此刻他们肯定在寻找我。”
“寻找您……一个阴谋,……哎!我的朋友,您对我说的是什么呀?”
“是一件可悲的事实。我是彻底完蛋了。”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公爵的封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我最感到痛苦的原因,这也是我最深的伤口。我原来认为成功是没有问题的,把波尔朵斯也拉进到我的阴谋里了。就象您知道的,他和对待任何事一样,使尽了全部力量,不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他和我一同受到了牵累,他和我一样完蛋了。”
“我的天主呀!”
阿多斯向波尔朵斯转过身去,波尔朵斯对着他得意地微笑着。
“应该让您明白这一切。听我说,”阿拉密斯继续说。
于是他就讲整个的经过情祝,都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
阿多斯在听他讲的时候,有好几次感觉到自己的前额上全是冷汗。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想法,”他说,“不过这也是一个不寻常的过错。”
“因此我受到了惩罚,阿多斯。”
“所以我不会把我的全部想法对您说。”
“说吧。”
“这是一件罪行。”
“是死罪,我知道。谋害君主罪!”
“波尔朵斯!可怜的波尔朵斯!”
“您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对您说过,成功本来是可以肯定的。”
“富凯先生是一位高尚的人。”
“我,我是一个傻子,把事情全估计错了,”阿拉密斯说,“人类的智慧啊!磨碎一个世界的巨大的石磨,有一天,因为不知怎么的落进了一粒沙子,石磨就停止转动啦!”
“还是说一粒钻石吧,阿拉密斯。总之,祸已经闯下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把波尔朵斯带走。国王从来不愿意相信高尚的人会做出幼稚的事,他从来不愿意相信波尔朵斯干出这样的事而自以为是为国王效忠。因为我的过错,他要送掉他的脑袋。我不希望这样。”
“您把他带到哪儿去呢?”
“先到美丽岛。这是一个无法攻破的避难所。然后我去海边,我有一只船可以渡海去英国,我在那边有许多认识的人……”
“您?去英国?”
“是的。或许去西班牙,在那儿我的关系更加多……”
“您使波尔朵斯流亡国外,这会叫他倾家荡产的,因为国王会没收他的财产。”
“这全预料到了。我一到西班牙,便会和路易十四讲和,让波尔朵斯重新得宠。”
“在我看来,您是有信用的,阿拉密斯!”阿多斯态度谨慎地说。
“非常有信用,尤其是为朋友们效劳,亲爱的阿多斯。”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诚恳地握着对方的手。
“谢谢,”伯爵说。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阿拉密斯说,“您也是一个对国王不满的人,您,拉乌尔,都对国王有意见。学我们的样子,到美丽岛去吧。以后我们会看到……我用名誉向您保证,一个月以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就会因为路易十三这个儿子的问题爆发战争,他也是一位王子,法国却惨无人道地把他监禁起来。由于路易十四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原因打仗,我向您保证会出现妥协的,结果将授给波尔朵斯和我西班牙的最高贵族的爵位,在法国,赐给您公爵领地,因为您己经是西班牙的最高贵族了。您愿意吗?”
“不愿意;我宁可责备国王某种不是;自以为比王族优越,这是我的家族天生的自尊心。照您向我提的建议去做,我就变成受恩于国王的人,我在这片土地上肯定能得到什么,可是在我的良心上却要丧失许多东西。谢谢。”
“那么,给我两样东西,阿多斯,您的宽恕……”
“啊!如果您真的是想为弱者和被压迫者向压迫者报仇,我宽恕您。”
“这对我很够了,”阿拉密斯回答说,他脸有些红,但是给黑夜遮住了,“现在,给我两匹您最好的骏马,让我们可以抵达下一个驿站,因为别人借口博福尔先生在这一带旅行,不肯给我马。”
“您会有我的两匹最好的骏马,阿拉密斯,还有,我把波尔朵斯托付给您了。”
“啊!请不用担心。再有一句话:您认为我为他计划的这一切妥当吗?”
“既然木已成舟,只能这么办了,因为国王不会原谅他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您始终有富凯先生这一个靠山,他不会抛弃您,尽管他做出了英勇的行动,也还是受到极大的连累。”
“您说得对,这就是我所以不立刻去海上的原因,因为这会显得我害怕,而且承认犯了罪,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留在法国土地上的原因。不过美丽岛对我来说将成为我可以随意让它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土地:英国,西班牙,或者是罗马,看我举什么样的国籍旗来决定。”
“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在美丽岛上修筑了防御工事,我防守它,就没有一个人能攻占美丽岛。此外,就象您刚才所说的,富凯先生在那儿。没有富凯先生的签字,谁也不能进攻美丽岛。”
“这是不错的。然而,要谨慎。国王是狡猾的,他又是强大的。”
阿拉密斯微笑了。
“我把波尔朵斯托付给您了,”伯爵用一种沉着坚定的语气又重复说了一遍。
“我今后怎么样,伯爵,”阿拉密斯用同样沉着坚定的声调说,“我们的兄弟波尔朵斯也会怎么样。”
阿多斯握住阿拉密斯的手,鞠了个躬,然后十分激动地去拥抱波尔朵斯。
“我生来就运气好,对不对?”波尔朵斯低声地说,他非常兴奋地用披风把自己包起来。
“来,最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说。
拉乌尔走在前面,好去吩咐叫人给两匹马装上鞍子。
这一小群人分开来了。阿多斯看着他的两个朋友准备动身,有一样什么东西好象一层雾一样在他眼前掠过,压在他的心上。
“这真奇怪!”他想,“哪儿来的这种念头使我渴望再一次地拥抱波尔朵斯?”
正巧波尔朵斯转过身来,他张开双臂向他的老朋友走来。
这次最后的拥抱象年轻的时候一样亲切,象当年一样,那时候他们的心是火热的,生活中充满幸福。
接着,波尔朵斯上了马。阿拉密斯也走回来抱住阿多斯的脖子。
阿多斯看着他们穿着白色拉风的影子在大路上越来越长。他们就象两个鬼魂,在离开人间的时候,变得高大起来。他们不是消失在雾里,而是消失在斜坡那边。到了远处的那一头,那两个人好象向前猛冲了一下,然后在云丝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阿多斯心情沉重地向家里走回去,一面对布拉热洛纳说:
“拉乌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了。”
“先生,您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叫我惊奇,”年轻人答说,“因为我现在也有这种想法,我也一样地想到我再也见不到杜·瓦隆先生和德·埃尔布莱先生了。”
“啊!您呀,”伯爵说,“您对我这样说,是因为另外有一个原因使您伤心,您悲观地看待一切,可是您年纪轻着呢,如果您再也不能看到这些老朋友,那是因为他们将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年月要生活下去。可是,我……”
拉乌尔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到了伯爵的肩膀上,两个人的心里有许多话要讲,这时却都找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在布卢瓦的大路的那一头传来一阵奔马和说话的声音,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那个方向去。
骑在马上的持火把的人对着大路两边的树兴高采烈地挥舞手上的火把,不时地又转过身来,好使走在他们后面的骑马的人紧跟着他们。
在深夜,这些火光,这些声音十二匹披着漂亮的马衣的马扬起的这些尘土,和波尔朵斯、阿拉密斯两人消失的、阴郁朦胧的影子形成奇怪的对照。
阿多斯向家里走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花坛,就看见大门日的栅栏门象着了火似 的。所有的火把都停止不动了,把大路照得通亮。响起了一声叫 喊产德·博福尔公爵先生驾到!”
阿多斯赶紧向他家的大门奔去。
这时公爵已经下了马,在向四周张望。
“大人,我在这儿,”阿多斯说。
“晚上好,亲爱的伯爵,”亲王真挚热情地回答道,他待人城恳直率,便他博得所有人的好感。“对一位朋友来说,是不是太晚了?”
“啊!我的亲王,请进,”伯爵说。
德·博福尔先生靠着阿多斯的胳膊,进了屋子,拉乌尔跟在后面,他小心恭敬地走在亲王的军官中间,在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是他的朋友。

第二三三章 德·博福尔先生

拉乌尔想让亲王单独和阿多斯待在一起,他正要关上门,打算和军官们到隔壁的大厅去。就在这时候,亲王转过身来。
“这就是我多次听见王太弟先生夸奖的那个年轻人吗?”德·博福尔先生问。
“是的,就是他,大人。”
“这是一个军人生他在这儿没有什么不方便,伯爵,让他留下来。”
“待在这儿吧,拉乌尔,既然大人允许,”阿多斯说。
“他确实长得高大英俊!”公爵说,“如果我向您要他的话,您肯给我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人,”阿多斯说。
“是的,我来这儿是向您告别的。”
“告别,大人?”
“是的,这是真的。您没有想过我将来会变成什么人吧?”
“可是,大人,您一直是一位英勇的亲王和一位卓越的贵族。”
“我将成为一个非洲亲王,一个贝都因①贵族。国王派我到阿拉伯人那儿去征服他们。”
“您说的是什么呀,大人?”
“这很奇怪,对不对?我,从根本上说就是巴黎人,我,曾经统治过巴黎城郊区,别人把我叫做‘中央菜市场之王’,我要从莫贝尔广场到吉杰利②的清真寺尖塔。我从投石党人变成了冒险家。”
  “啊!大人,如果您不亲口对我说……”
“难以相信吧,是不是?不过,相信我,我们告别吧。我这样做可以重新受到宠爱了。”
  “受到宠爱?”
“是的。您笑了?啊!亲爱的伯爵,您知道我为什么接受?您猜得出吗?”
  “因为殿下爱光荣胜过一切。”
“啊!不,您看,去向那些野变人放火枪,这是不光荣的事。光荣,我认为在这方面是没有什么光荣的,非常可能我还会碰到别的事情……但是,我以前就希望,现在依旧希望,我亲爱的伯爵,您明白吗,我在经过五十年来许多五光十色的、古怪的遭遇以后,我的生活能够有这样最后一段经历。因为,您也会承认,生来是国王的子孙,和一些国王打过仗,可以列入当代最有权力的人之中,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身份,带有亨利四世的遗风,是法国的海军大元帅,竟到那些士耳其人、撒拉逊人③和摩尔人④中间去在吉杰利送掉自己的性命,这是相当奇怪的事。”
  “大人,您很奇怪,一直谈这个问题,”阿多斯不安地说,“您怎么能想到一个如此辉煌的命运会在那个微不足道的熄烛罩下面消失掉呢?”
  “正直而纯朴的人,您认为如果我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到非洲去,我就不会设法从那儿回来,又不受人嘲笑吗?我不会叫别人提到我吗?当今天有大亲王先生、德蒂雷纳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在世的时候,为了使别人谈到我,法国的海军元帅,亨利四世的孙子,巴黎的国王,我除掉给人杀死以外,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见鬼!我对您说,别人会谈到我的;我将会不顾大家反对给杀死。如果不在那儿,就在别的地方。”

①贝都因人:生活在北非和亚洲西部。
②吉杰利:在阿尔及利亚。
③撒拉逊人:是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咸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④岸尔人:生活在北非

  “瞧呀,大人,”阿多斯回答说,“这太夸张了,您一向表现得那样无畏。”
“哟!亲爱的朋友,这样的无畏就是要去面对坏血病,痢疾,蝗虫,毒箭,就象我的祖先圣路易那样。您知道不知道那些家伙还在用毒箭射人?此外,我想您很久以来一直是了解我的,您知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就要好好地去做。”
“大人,您曾经想逃出凡森监狱①。”
“啊!在那件事中您帮了我的忙,我的主人,对啦,我转过来又转过去,却没有看见我的老朋友格力磨先生。他好吗?”
“格力磨先生始终是殿下的最恭顺的仆人,”阿多斯微笑着说。
“我这儿有一百个皮斯托尔给他,我当做遗赠带来的。我的遗嘱已经写好了,伯爵。”
“啊!大人!大人!”
  “您要明白,如果别人看到在我的遗嘱里提到格力磨……”
公爵笑了起来,接着,他向拉乌尔说话。拉乌尔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就陷入了沉思。
“年轻人,”他说,“我知道这儿有某一种武弗雷⑧酒,我相信……”

①指《二十年后》一书中博福尔公爵的越狱事件。
②武弗雷:法国城市名,盛产白葡萄酒。

拉乌尔连忙出去吩咐拿酒给公爵喝。这时候,德·博福尔先生握住阿多斯的手。
“您对于他有什么打算?”他问。
“到目前,什么打算也投有大人。”
“啊!是的,我知道,自从国王迷恋上拉瓦利埃尔以来。”
“是的,大人。”
“那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相信我认识这个小拉瓦利埃尔。她并不漂亮,我觉得……”
“不漂亮,大人,”阿多斯说。
“您知道不知道她使我想起谁来啦?”
“她使殿下想起某一个人?”
“她使我想起一个相当可爱的年轻姑娘,她的母亲住在巴黎中央菜市场。”
“啊!啊!”阿多斯微笑着说。
“多么美好的时光!”德·博福尔先生又说了一句。“对,拉瓦利埃尔使我想起了这个姑娘。”
“她有一个儿子吧,对不对?”
“我想是有的,”公爵回答说,他显出毫不在乎的天真的神气,对记不起这件事还很得意,那种语气和声调简直无法表达出来。
  “不过,这个可怜的拉乌尔真是您的儿子吗,嗯?……”
“是的,是我的儿子,大人。”
“就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请求被国王驳回了,他感到不满意?”
“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大人,他克制住了自己。”
“您就让这个小伙子虚度光阴、无所事事下去吗?这是不对的.来,把他交给我。”
“大人,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在世界上我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只要他愿意留下来……”
“好,好,”公爵回答道,“不过,我立刻就会替您把事情安排妥当的。我向您保证,他是可以培养成为法兰西元帅的好料子,我不止一次见过和他相同料子的人成了元帅。”
“这很可能,大人,可是法兰西元帅,这要由国王任命,拉乌尔绝不会接受国王的任何东西。”
拉乌尔回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格力磨跟在他的后面,一双依旧很稳的手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只酒杯和一瓶公爵先生最爱喝的酒。
公爵看到他熟识的被保护人,发出一声快活的叫声。
“格力磨!晚上好,格力磨,”他说,“您好吗?”
仆人深深地鞠躬,和高贵的对方一样高兴。
“两位朋友!”公爵有力地摇着诚实的格力磨的肩膀,说道。
格力磨更加高兴更加恭敬地又鞠了一个躬。
“我看到了什么啦,伯爵?只有一只杯子!”
“除非殿下邀请我,否则我不能和殿下喝酒,”阿多斯带着高贵而又谦恭的态度说。
“见鬼!您叫人只拿一只杯子来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个人象两个战友一样用一只杯子喝吧。伯爵,您先请。”
“请赏给我最大的荣幸,”阿多斯说,同时轻轻地推开杯子。
“您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德·博福尔公爵说。他喝了以后,把金平底杯递给他的伙伴。“可是这还不够,”他继续说,“我依旧口渴,我想对站在那儿的那位英俊的小伙子表示敬意。子爵,我带来了好运气,”他对拉乌尔说,“用我的杯子喝酒的时候,祈求什么事情吧,如果您祈求的事情不能实现,那就让我得瘟疫死掉。”
他把杯子递给拉乌尔,拉乌尔急急忙忙地沾了一下嘴唇,又同样迅速地说:
“我祈求过了,大人。”
他的眼睛发出忧郁的火光,血涌到了两颊;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却吓坏了阿多斯。
“您析求了什么?”公爵坐到安乐椅上,说,同时一只手把酒瓶交给格力磨,另一只手送给他一只钱袋。
“大人,您愿不愿意允许我实现我所祈求的事情?”
“那当然,这是说妥了的。”
“公爵先生,我祈求跟您去吉杰利。”
阿多斯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无法掩饰他的不安。
公爵望着他的朋友,好象要帮助他避开这个出乎意料的打击似的。
“这很困难,我亲爱的子爵,非常困难,”他稍稍放低一点声音说。
“请原谅,大人,我冒失了,”拉乌尔用坚定的声音说,“可是,是您自己要我祈求……”
“祈求离开我,”阿多斯说。
“啊!先生……您能这样认为吗?”
“真该死!”公爵叫起来,“年轻的子爵是对的,他在这儿能做什么呢?他会因悲伤而断送掉自己的一切的。”
拉乌尔脸红了,亲王冲动地继续说:
“战争是一种消遣,从这当中可以得到一切,却只会失去一样东西:生命,当然,那就活该了!”
“那就是说,被人纪念,”拉乌尔激动地说,“那就是说,再好也没有了。”
他看到阿多斯站起来去开窗,就懊悔自己为什么说得这样快。
阿多斯这样做肯定是想掩盖住他内心的激动。拉乌尔向伯爵奔过去。可是,阿多斯已经克制住懊恼的心情,因为他再在灯光下露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很安详镇定了。
“那么,”公爵说“怎么样,他去呢还是不去?如果他去,伯爵,他就是我的副官,我的儿子。”
“大人!”拉乌尔跪了下来叫道。
“大人,”伯爵抓住公爵的手大声说,“拉乌尔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啊!不,先生,是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说。
“见鬼,”亲王说话了,“这不是伯爵也不是子爵的意愿,而是我的意愿。我带他走。在海军里,有远大的前途,我的朋友。”
拉乌尔依旧是忧郁地微笑着,这一次,他的微笑使阿多斯很伤心,阿多斯用严厉的眼光回答他。
拉乌尔全都理解了,他恢复了冷静,留心不再无意中又漏出什么话来。
公爵站了起来,看到时间不早了,就连忙说:
“我很忙,可是,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和一位朋友说话把我的时间浪费掉了,那我就回答说,我招收了一名优秀的新兵。”
“请原谅,公爵先生,”拉乌尔插进来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国王,因为我要为之服务的不是国王。”
“那好!我的朋友,你将为谁服务呢?你能说‘我属于德·博福尔先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今天,我们都属子国王,不管身分和地位高低。我亲爱的子爵,非常清楚,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到我的军舰上服务,就是在为国王服务的原因。”
阿多斯怀着一种焦躁而又快活的心情等待着拉乌尔对这个令人感到困难的问题的回答。因为拉乌尔是国王的难对付的仇人,是国王的情敌。做父亲的希望这个障碍会推翻他的想望。他几乎要感谢德·博尔福先生,他的轻率的,或者说好心的想法刚才使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安慰的启程几乎成了问题。
但是,拉乌尔一直很坚决很平静。
“公爵先生,”他说,“您对我提的这个反对意见,我在心里已经解决了。既然您好心地带走我,我就将在您的军舰上服务;可是我要服务的主人要比国王更加强大有力,我为天主服务。”
“天主!怎么会这样?”阿多斯和亲王同时说。
“我的目的是发愿修行,成为马尔他会①的骑士,”布拉热洛纳补充说,他让这些话一字一字说出来,它们比冬天的暴风雨以后从黑色的树上落下来的水滴还要冰凉。
在这最后一个打击下,阿多斯站也站不住了,亲王的身子也摇晃起来。
格力磨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一松手,让手上的酒瓶落下来,酒瓶在地毯上跌碎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德·博福尔先生盯着年轻人的脸望,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年轻人的眼睛是垂下来的,但是露出了果断的光芒,面对这样的光芒一切都得屈服。
至于阿多斯,他熟悉这个温柔面坚定的灵魂。他不打算使它离开它刚刚替自己选定的决定命运的道路。他握了握公爵伸给他的手。
“伯爵,两天以后我动身去土伦②,”德·博福尔先生说,“您能不能到巴黎来找我,好让我知道您的决定?”
“我将很荣幸地前来对您的好意表示感谢,我的亲王,”伯爵回答说。
“不论子爵跟不跟我走,您一定要把他带来,”公爵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只是为他请求您的同意。”

①马尔他会:一种宗教性和军事性的组织,会中第一等级的人叫骑士。
②土伦:法国南方沿地中海的城市。

公爵在父亲的心上的伤口上涂了一点点香膏以后,拉拉老格力磨的耳朵,格力磨很不自然地眨着眼睛。公爵向待在花坛那儿的随从人员走去。
马经过休息,又因为这美好的黑夜,精神十分饱滴,奔上了从这座城堡通向它们的主人的城堡的大路。现在只有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两人面对面地待在那儿。
敲十一点了。
父亲和儿子相对着一声不响,但是任何聪明的旁观者都猜得出在这样的沉默里充满了叫喊和眼泪。
但是这两个人都经受过磨练,当他们决心把一切激动的感情压制在自己内心里的时候,它们就隐没了,永远消失了。
午夜以前的时光,他们一直默不作声,几乎是喘着气地挨过去的。时钟响了,只是告诉他们,他们的灵魂所做的痛苦的旅行已经过了多少分钟,他们的灵魂在对往日的回忆和对未来的畏惧的广大的领域里旅行。
阿多斯首先站起来,说:
“天色不早了……明天见吧,拉乌尔!”
拉乌尔也站了起来,去拥抱他的父亲。
他把拉乌尔紧抱在胸前,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对拉乌尔说,
“两天以后,您就要离开我了,永远离开我了,拉乌尔?”
“先生,”年轻人说,“我曾经有过一个打算,把我的剑刺进我的心口,可是您会认为我太懦弱,我放弃了这个打算,因此我们只好分开了。”
“拉乌尔,您走就是离开我了。”
“先生,我请求您,再听我说一遍。如果我不走,我会因为痛苦和爱情死在这儿。我知道我在这儿还有多少时候可以活赶快把我送走吧,先生,否则您会看到我可耻地在您的眼前、在您的家里断气,我的意志和我的力量都没有那样坚强,您看得很清楚,一个月来,我好象过了三十年,我已经到达我的生命的终点。”
“那么,”阿多斯冷静地说,“您是抱着去非洲让别人杀死的意图离开的吗?啊!说呀……别说谎。”
拉乌尔脸发白了,沉默了两秒钟,对他的父亲来说,这是充满痛苦的两小时。接着他突然说:
“先生,我答应把自己奉献给天主。我用我的青春和我的自由做的牺牲,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作为交换,那便是为了您而保重自己,因为您是使我还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一根带子。只有天主能踢给我力量,让我不会忘记我的一切都受恩于您,除了您我不欠任何人的情。”
阿多斯充满柔情地拥抱他的儿子,对他说:
“您刚才回答我的是一个正直的人讲的话,两天以后,我们去巴黎德·博福尔先生那儿;那时候,您就去做适合您做的事。您自由了,拉乌尔。再见!”
他慢慢地走到他的卧室里。
拉乌尔走进花园,他在根树小径上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三四章 动身的准备工作

阿多斯不再多花费时间来反对这个坚定的决心了。他在公爵答应给他的两天时间里,将全部精力用来叫人准备拉乌尔的行装。这件事主要由善良的格力磨负责,他立即一心一意地忙碌起来。他的好心肠和才智我们都是知道的。
阿多斯盼咐这个可敬的仆人,一等行装准备好后,就去巴黎,而且,为了不让公爵等待,或者,如果公爵发觉拉乌尔没有来,至少不会怪拉乌尔迟到,他在德·博福尔先生拜访的第二天就和他的儿子到巴黎去了。
对于可怜的年轻人,这是一种很容易理解的感情,他要回到巴黎,回到认识他的、爱过他的所有人中间。
每张脸都使这个曾经受过如此多痛苦的人想起以往的痛苦,都使这个曾经如此热恋过的人想起他以往的爱情中的某个情节。拉乌尔越走近巴黎,就越觉得象死去一样。一到了巴黎,他真象不再能活下去了。他到了德·吉什家里,别人对他说德·吉什先生在王太弟那儿。
拉乌尔动身去卢森堡宫①,他一到,就毫不怀疑他是来到了一个拉瓦利埃尔住过的地方,他听到那么多的乐声,闻到那么多的香味,他听到那么多欢乐的笑声,看到那么多在跳舞的影子,没有一个好心的女人看到他神色忧郁,面色苍白,站在门帘下面。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想走开,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正象我们刚才说的,他在前几间候见厅里停下脚步,只是为了不想参加到那些他觉得在隔壁几间大厅里活动着的欢乐的人群里去。
王太弟的一个仆人认出了他,问他是否想见王太弟或者王太弟夫人,拉乌尔几乎没有回答他。他在一张靠近天鹅绒门帘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同时看了看大时钟,它刚停了一个小时。
这个仆人走了,另外一个比较熟悉他的仆人走过来,询拉乌尔他愿不愿意让人去通知德·吉什先生说他来到了这儿。
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可怜的拉乌尔的注意。
仆人不肯离开,开始讲起德·吉什刚刚想出来一种新的摸彩游戏,他把进行的方法教给了那些夫人。
拉乌尔张大了眼睛,好象泰俄弗拉斯特②所描写的心不在焉的人那样,没有回答他,不过他的忧郁的程度因此更加深了。
他头向后仰着,两腿软弱无力,嘴半张着,好呼出气来,拉乌尔就这样被人忘记在这间候见厅里。忽然,一件连衣裙闪了过去,擦到旁边的客厅的门上,那扇门外面便是走廊。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笑嘻嘻地骂着一个值班军官,从那儿经过,显得又轻松又活泼。
那个军官用冷静而又坚定的话回答她,这与其说是宫廷中的人之间的争吵还不如说是情人之间的争论,最后以在这位夫人的手指上吻了一下结束了。
突然,那个夫人看到拉乌尔,就不再做声,并且推开了那个军官。

①卢森堡宫:1816-1820年间建于巴黎。
②泰俄弗拉斯特(约前372-前287):古希腊作家,写有《品性论》。

“快逃,马利科尔纳,”她说,“我原来没有想到这儿有人。如果有人听见我们说的话或者看到了我们,我就要咒骂您!”
马利科纳尔果然逃走了,年轻的夫人在拉乌尔的背后走过来,伸过她的快活的脸。
“先生是一位高尚的君子,”她说,“肯定……”
她停住了,大叫了一声。
“拉乌尔!”她说着,脸涨得通红。
“蒙塔莱小姐!”拉乌尔说,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灰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在光滑的镶砖地面上往前跑,可是她理解这种狂烈的、残酷的痛苦,拉乌尔这样一逃,她觉得是一种指控,至少也是一种对她的猜疑。她是一个细心周到的女人,她认为不应当放过这样的辩解的机会,可是,拉乌尔虽然在走廊中间给她拦住了,好象不愿意不战而降。
他用冷淡含混的语气对她说话,如果他们两个人被人撞见,全宫廷里的人都不会对蒙塔莱小姐的举动产生一点怀疑。
“啊!先生,”她轻蔑地说,“您做的事不大象一个贵族做的。我的心要我非向您说话不可;您对待我不太礼貌,伤害了我.您错了,先生,您连敌友也分不清了。再见!”
拉乌尔发过誓再也不提到路易丝,也再也不见那些可能见到路易丝的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不再碰见路易丝会见到的任何东西,会接触的任何东西。但是,他的自尊心经过第一次的冲击以后,看到蒙塔莱一眼以后,他的全部的理智都消失了。蒙塔莱是路易丝的女伴,藏塔莱使他想起了布卢瓦的小塔和他的青春年代的欢乐。
“原谅我,小姐.我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对您不礼貌。”
“您愿意和我说话吗?”她带着过去那样的微笑说,“好吧,跟我去别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我们可能被人撞见。”
“去哪儿?”他问。
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大时钟,随后,她考虑一下说道:
“去我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时可以利用。”
她跑得比仙女还要轻快,上楼到了她的房间里,拉乌尔跟在她的后面。
她关上门,把她一直挟着的披风交到她的侍女的手上。
“您在找德·吉什先生?”她问拉乌尔。
“是的,小姐。”
“等我和您说完话以后,我请他马上到这儿来。”
“小姐,就这样吧。”
“您怨恨我吗?”
拉乌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说:
“是的。”
“您认为我参与了造成您断绝关系的阴谋吗?”
“断绝关系!”他悲伤地说,“啊!小姐,没有爱情,也就谈不上断绝关系。”
“错了,”蒙塔莱反驳道,“路易丝是爱过您的。”
拉乌尔全身哆嗦了一下。
“没有爱情,我知道,可是她爱过您,您在动身去伦敦以前本来应该和她结婚的。”
拉乌尔发出一声阴森的笑声,蒙塔莱不禁颤抖了。
“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说得倒轻巧,小姐!……和一个他喜欢的人结婚?您忘记了当时国王已经把我们谈到的这个人作为情妇留在身边了。”
“听我说,”年轻的女人紧紧握住拉乌尔冰凉的双手,说道,“不论哪一方面您都错了,一个象您这样年纪的男人是不应该把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单独留下来的。”
“那么,在世界上不再有信义了,”拉乌尔说。
“不,子爵,”蒙塔莱平静地说,“不过,我应该对您说,如果不是象这样冷淡地和理智地爱路易丝,您也许会激发起她的爱情……”
“别说啦,我请求您,小姐,”拉乌尔说,“我觉得你们这些女人和男人和我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你们能够笑,你们能够高高兴兴地嘲弄人。我呢,我爱过……”
拉乌尔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我爱过她,是的,我信任过她,今天,我不再爱她,我什么也不欠了。”
“啊!子爵!”蒙塔莱对他指着一面镜子说。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小姐,我有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那么,您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吗?这是因为我的脸是我的心的镜子:内心变化了,外貌也变化了。”
“您的痛苦没有减轻吗?”蒙塔莱讥刺地问。
“没有,我的痛苦永远也减轻不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别人不能了解您。”
“我不大在乎这个。我非常了解我自己。”
“您甚至没有想法和路易丝谈谈吗?”
“我!”年轻人两眼发光,大声说道,“我!真的,为什么您不向我建议和她结婚呢?也许国王今天会同意的!”
他满腔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看,”蒙塔莱说,“您的病并没有好,路易丝又多了一个敌人。”
“又多了一个敌人?”
“是的,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在宫廷里是不大受人喜爱的。”
“啊!只要她有她的情人保护她,这还不够吗?她挑选的是这样上等的人,因此她的敌人都不能胜过她。”
可是,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片刻。
“再说,她把您当做她的朋友,小姐,”他补充说了一句,这句话里隐隐约约带着一点儿讽刺的味道,他没有完全把它表达出来。
“我?噢!不,我不再是拉瓦利埃尔小姐愿意屈尊看一眼的人了;可是……”
这个“可是”,包含着多少威胁和暴风雨,这个“可是”,使得拉乌尔心直跳,因为它预示着会给他过去热爱过的那个人带来许多痛苦,这个可怕的“可是,”出自一个象蒙塔莱这样的女人的嘴是意味深长的,然而给一个很响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交谈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在护壁板后面的凹室里发出来的。
蒙塔莱注意地听,拉乌尔已经站起来了,因为这时候从那扇暗门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女人,她随手关上了暗门。
“王太弟夫人!”拉乌尔认出了是国王的弟媳,他叫了出来。
“啊!不幸的人!”蒙塔莱急忙朝王太弟夫人奔过去,不过已经太迟了。“我搞错了一个小时。”
可是她还来得及通知正向拉乌尔走去的王太弟夫人。
“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夫人。”听到这几个字,王太弟夫人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了一声叫喊。
“殿下,”蒙塔莱滔滔不绝地说,“您是这样好心,会想到这场摸彩游戏,以及……”
王太弟夫人开始慌张起来。
拉乌尔什么事也投有猜到,急着想赶紧出去,他觉得他在那儿会妨碍别人。
王太弟夫人准备说一句敷衍的话好使自己镇静下来,就在这时候,面对着放床的凹室的一口大橱门打开了,德·吉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脸上象这口大橱一样发光。四个人当中,应该说,面色最苍白的还是拉乌尔。王太弟夫人几乎要昏过去,紧靠在床的一头上。
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这个场面在可怕的寂静当中持续了好几分钟。
拉乌尔打破了沉寂,他向伯爵走去,他的双膝由于难以表达的激动而颤抖着。他握住伯爵的手,说:
“亲爱的伯爵,请向王太弟失人说我是太不幸了,所以应该得到宽恕,请再向她说,我在一生中爱过,别人对我的可怕的背叛使我对其他一切可能在我四周发生的背叛行为都无动于衷。小姐,”他微笑着对蒙塔莱说,“这便是为什么我决不会泄露我的朋友上您这儿来的秘密的原因。王太弟夫人是宽宏大量的,设法使她原谅你们吧,她刚才无意间看到了你们。你们两人都自由了,你们相爱吧,祝你们幸福!”
王太弟夫人有一瞬间感到说不出的绝望,尽管拉乌尔刚才表现出优美高尚的态度,她依旧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在受一种冒失的行动的摆布。
她同样不高兴接受这种彬彬有礼的谎言提供的脱身的方法。她急躁,激动,和这两种优伤的情绪对她的刺激进行着搏斗。
拉乌尔了解她的处境,又一次来帮助她。他在她前面跪下。
“夫人,”他低声对她说,“两天以后,我就要远离巴黎,半个月以后,我就要远离法国,人们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您要离开?”她高兴地说。
“和德·博福尔先生一同走。”
“去非洲!”这次是德·吉什叫了起来,“您,拉乌尔?啊!我的朋友,在非洲会送命的!”
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这个疏忽比他的在场更加伤害王太弟夫人。
“忘恩负义的家伙,”他说,“您甚至都不和我商量商量!”
他拥抱了拉乌尔。
在这段时间里,蒙塔莱已经使王太弟夫人溜走了,她自己也溜掉了。
拉乌尔用一只手捂住前额,微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他激动地对渐渐吸引住他的德·吉什说:
“朋友,我什么也不瞒您,您是我心中最喜爱的人,我将在那边死去,您的秘密不会保留到一年以上的。”
“啊!拉乌尔!真是个男子汉!”
“德·吉什,您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想法是,因为我躺到了地底下,我将活得比过去的一个月还要好。我们是基督教徒,我的朋友,如果这样的痛苦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再能为我的灵魂负责了。”
德·吉什想提出不同的意见。
“别再说半句我的事了,”拉乌尔说,“亲爱的朋友,对您倒有一个建议,我要对您说的话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建议?”
“毫无疑问,您冒的危险比我的大,您,因为有人爱您。”
“啊!……”
“我能对您这样说,是我最愉快、最高兴的事!好,德·吉什,您要防备蒙塔莱。”
“这是一位好朋友。”
“她是那……的朋友,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她用自尊心毁了她。”
“您弄错了。”
“今天,她已经毁了她,她要从她那儿夺走唯一能使我觉得这个女人可以宽恕的东西。”
“是什么?”
“她的爱情。”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一个反对作为国王的情妇的那个女人的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在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想出来的。”
“您会相信这件事吗?”
“我完全有把握。”
“是蒙塔莱想出来的吗?”
“您要把她看作是最不危险的一个敌人,我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害怕……”
“我的朋友,请对我解释得情楚一些,如果我能了解您··…声
“一句话:王太弟夫人嫉妒国王。”
“我知道……”
“啊!一点儿不用害怕,有人爱您,有人爱您,德·吉什,您感到这几个字的全部价值吗?它们意味着您可以昂起头,您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您可以在您生命的每分钟里感谢天主!有人爱您,这意味着您可以什么都听得见,甚至听得见一个希望为您创造幸福的朋友的劝告。有人爱您,德·吉什,有人爱您!您不会经过那些难熬的黑夜,而其他那些注定要死的人,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颗破碎的心,正在度着这没漫长夜。您会活得很长,如果您象守财奴那样,他们总是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抚弄和积攒钻石和金子。有人爱您!请允许我告诉您,为了使别人永远爱您,您应该怎么做。”
德·吉什望了好一会这个由于绝望有点儿发狂的不幸的年轻人,在他的心上产生了一种因为自己的幸福感到的内疚。
拉乌尔从他的激动的狂热中平静下来,他恢复了一个沉着的人的声音和神情。他说:
“他们要使那个我依旧希望能够说出她的名字的人受苦。您要向我保证,不仅仅您一点儿也不要帮助他们,而且,可能的话,您要保护她,就象我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说。
“而且,”拉乌尔说,“在您帮她大忙的那一天,在她向您表示感谢的那-天,答应我,您要对她说这样的话:‘我对您做这样的好事,夫人,是遵照了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叮嘱,而您曾经是那样严重地伤害过他。’”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感动地说。
“就是这些。再见吧!我明天或者后天动身去土伦。如果您抽得出几小时时间,那就给我吧。”
“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时间!”年轻人叫着说。
“谢谢!”
“您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布朗舍店里和伯爵先生碰头,我们希望在那儿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想在动身以前拥抱他。这是一位爱过我的正直的人。再见吧,亲爱的朋友,肯定有人在等候您。您什么时候愿意,就到伯爵的住处来找我。再见!”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能够见到他们两个人的人都会指着拉乌尔说:
“这个人是幸福的人。”

第二三五章 布朗舍的存货清单

在拉乌尔去卢森堡宫的时候,阿多斯的确到了布朗舍那儿打听达尔大尼央的消息。
这位贵族到了隆巴尔街,看到食品杂货店堆满了货物,不过这不是由于生意兴隆或者货物运到太多造成的。
布朗舍没有象平常那样引人注目地坐在袋子上和琵琶桶上,没有。一个小伙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羽笔,另一个小伙子手上拿着一本小本子,两个人在登记许许多多数字,还有第三个小伙子在点数和过秤。
这是在盘货。阿多斯不是商人,这么多东西挡住他,他觉得行动有点不方便,这几个编制账册的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使他也感到拘束。
他看到好几个顾客给打发掉了,心想他不是来买东西的,当然更有理由惹人讨厌。
因此,他非常彬彬有礼地问那几个小伙子,怎么样才能找到布朗舍先生谈话。
回答是随随便便的,说是布朗舍先生正在理他的行李箱,快要理好了。
这句话引起了阿多斯的注意。
“怎么,他的行李箱?”他说,“布朗舍先生要出门?”
“是的,先生,马上就走。”
“那么,诸位先生,劳驾请通知他就说拉费尔伯爵先生希望和他谈几句话,时间不长。”
听到拉费尔伯爵这个名字,其中一个小伙子,无疑一向听到别人总是带着尊敬的神情说到这个名字的,赶紧跑去通知布朗舍。
正在这时候,拉乌尔在和蒙塔莱痛苦地见面以后,来到了这个食品杂货商这儿。
布朗舍听到他的伙计的报告,放下手上的事,奔了出来。
“啊!伯爵先生,”他说,“多么叫人高兴!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我亲爱的布朗舍,”阿多斯说,同时握住他的儿子的手,他暗暗地注意到他的儿子伤心的神情,“我们来是想向您打听……可是您怎么这样乱七八槽互您全身雪白,好象一个磨坊主,您钻到什么地方去啦?”
“真见鬼!留神,先生,别走近我,让我好好抖一抖。”
“怎么搞的?您刚才是被面粉或者白粉弄白的?”
“不是,不是!您在我的胳膊上看到的是砒霜。”
“砒霜?”
“对。我在储存砒霜,准备对付老鼠。”
“啊!在一座象这样的房子里,老鼠是会唱戏的。”
“我关心的不是这座房子,伯爵先生老鼠吃我的东西太多了,以后不大会吃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伯爵先生,您已经能够看到,他们在造我的存货清单。”
“您不做买卖了?”
“我的天主,是的,我把我的商店盘给我的一个伙计了。”
“哈哈!您很有点钱了,对吗?”
“先生,我对城市感到厌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人老了的关系,象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天说过的那样,一个人年老了,就会经常想到年轻时候的事情,近来,我总觉着乡村和园艺吸引着我。我从前是个庄稼人。”
布朗舍用强调的口气说出这一段心里话,同时稍稍微笑了一下,对一个一向谦卑的人来说,这样的微笑显得有点自负了。
阿多斯赞同地点点头。
“您买了土地啦?悦也接着问道。
“我买了,先生。”
“啊!好极了!”
“一座小房子,在枫丹白露,在房子附近有大约二十阿尔邦的土地。”
“很好,布朗舍,祝贺您。”
“不过,先生,我们在这儿可太不舒服了,瞧我的该死的白粉惹得您咳嗽了。见鬼,我可不愿意毒死这个王国里的最高尚的贵族。”
阿多斯听了这句笑话并没有笑,布朗舍讲这样的话,是想试一试怎么说上流社会的开玩笑的话。
“是的,”他说,“让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比方说,在您这儿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对吗?”
“当然有,伯爵先生。”
“也许,在楼上吧?”
阿多斯看到布朗舍露出尴尬的样子,就想走在前面,免得他为难。
“不过一产布朗舍犹犹豫豫地说。
阿多斯误会了这种犹豫的态度的意思,以为是这个食品杂货商担心他可能接待得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直往上走,“在这个地区里,一个商人的住宅当然不会是一座宫殿。来吧。”
拉乌尔灵活地走在前面,先走了进去。
两声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也可以说是三声叫声。
这些叫声中有一个叫声最响,那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
另一个叫声是从拉乌尔的嘴里发出来的。这是一个惊叫声。他刚刚叫出来,立刻就连忙把门关上了。
第三个叫声是由于惊恐而发出来的,是布朗舍发出来的。
“对不起,”他说,“这是太太在穿衣服。”
拉乌尔毫无疑间地看见了布朗舍讲的事情,所以他转身准备下楼。
“太太?……”阿多斯说,“啊!对不起,我亲爱的,我不知道您在那上而有……”
“那是特吕青,”布朗舍说,脸有点红。
“您高兴说是谁就是谁,我亲爱的布朗舍,原谅我们的冒失。”
“不,不,先生们,现在请上去吧。”
“我们不再上去了,”阿多斯说。
“啊!太太既然已经知道了,她就有时间……”
“不,布朗舍。再见了!”
“哎!先生们,你们总不愿意就这样站在楼梯上或者坐也不坐就离开我的家,叫我不高兴吧?”
“如果我们早知道您有一位太太在上面,”阿多斯象他平常那样冷静地说,“我们就会请求向她致敬了。”
布朗舍被这种既亲切又有点儿冒失的提议弄得很狼狈,他只好硬着头皮向上走,亲自打开门让伯爵父子俩进去。
特吕青已经把衣服全穿好了,那是一套商店老板娘穿的华丽面又卖弄风情的服装。德国人的眼睛和法国人的眼睛交战起来。她行了两个屈膝礼后,让出了房间,下楼到店铺里去。
可是她并没有走,她在门外偷听,想知道那两位贵族客人对布朗舍说她一些什么。
阿多斯料到了这点,他没有谈到这个题目。
布朗舍一心想做些解释,阿多斯却都避开了。
因为有些人的固执要超过所有其他的人,阿多斯不得不听布朗舍讲他的幸福的田园诗,这些诗的语言比隆古斯①的还要纯洁。
布朗舍讲到特吕青怎样迷住了他这个成年人,给他的买卖带来了好运气,就象露丝给布兹②带来幸运一样。
“您什么也不缺,就缺继承您的发达的事业的人了,”阿多斯说。
“如果我有一个继承人,他将会有三十万利弗尔,”布朗舍说。
“应该有一个继承人,”阿多斯冷冷地说,“即使只是为了不让您的小小的财产不受损失。”
“小小的财产”这几个字就把布朗舍的身分固定下来了,当年布朗舍在罗史伏尔安排他在皮埃蒙团里做马夫的时候,中士的说话声也使他懂得了这一点。
阿多斯看得出这个食品杂货商会娶特吕青做妻子,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要建立一个家庭了。
等到他听说布朗舍把店产让给他的那个伙计是特吕青的一个表兄弟,他觉得事情就更加清楚了。
阿多斯想起那个小伙计面色象紫罗兰一样红,头发蜷曲,肩膀成正方形。

①隆古斯:古希腊田园小说家。
②《圣经》中的人物,是一对夫妻。

他知道了能够知道的和应该知道的关于一个食品杂货商的命运的全部情况。特吕青的漂亮衣服本身补偿不了她将要感到的烦恼,她以后陪着花白头发的丈夫,照料乡间的生活和园子里的活,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阿多斯象我们说过的那样,全都明白以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达尔大尼央怎么样了?在卢佛宫找不到他。”
“唉!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阿多斯吃惊地问。
“啊,先生,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我却不知道。”
“每逢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见了,那总是有什么使命或者什么大事。”
“他对您谈起过吗?”
“从来没有。”
“不过您从前有一次知道他动身去英国,对吗?”
“那是因为做投机买卖,”布朗舍冒失地说。
“做投机买卖?”
“我想说……”布朗舍不安地说。
“好,好,这不是您的事情,也不是我们的朋友的事情出了同题,只是我们对他感到的关心促使我单独来问您。既然火枪队队长不在这儿,既然从您嘴里得不到任何有关达尔大尼央先生能够在哪儿找到的线索,那我们就向您告辞了。再见了,布朗舍笼再见了!我们走吧,拉乌尔!”
“伯爵先生,我多么想能够对您说……”
“一点儿不用,一点儿不用,我不会因为一个仆人小心谨慎而责怪他。”
“仆人”这个词狠狠地打击了这个成了半个百万富翁的布朗舍;可是天生的敬意和纯朴战胜了自尊心。
“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天曾经来过这儿,对您说是不会显得不妥当的。”
“啊!啊!”
“他在这儿花了好几个小时查看一张地图。”
“我的朋友,您说得有道理,不用多说了。”
“这张地图,就是一个证明,”布朗舍朴充说,他去隔壁的墙上拿那张用一根饰带挂着的地图,它钉在窗于的横档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队长最近一次来看布朗舍的时候,仔细观看过这张地图。
他果真给拉费尔伯爵拿来了一张法国地图伯爵的有经验的眼睛在图上发现用小针标出的一条路线,没有针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小洞,说明给针刺过。
阿多斯眼睛顺着小针和小洞看到达尔大尼央应该是朝南方走的,一直走到地中海,在土伦旁边。到戛纳附近,记号和刺穿的孔才中断了。
拉费尔伯爵纹尽脑汁猜了好一会儿火枪手到戛纳去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去察看瓦尔省①的海岸。
阿多斯想来想去,毫无结果。他一向敏锐的判断力现在不灵了。拉乌尔和他父亲一样,也猜不出来。
“没有关系!”年轻人对伯爵说,伯爵刚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指,让他知道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去向,“不能不承认,老天爷总是关心着把我们的命运和达尔大尼央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是戛纳那个方向,您,先生,您至少可以把我带到土伦。您放心,我们在这条路上要比在这张地图上更容易找到他。”

① 夏纳、土沦都在瓦尔省。

接着,这两位贵族向布朗舍告辞,布朗舍正在申斥他的几个小伙计,甚至包括特吕青的表兄弟、他的接替人。他们离开这儿去拜访德·博福尔公爵先生。
走出食品杂货店的时候,他们看见一辆大型马车,特吕青小姐的魅力和布朗舍先生的钱袋都要交给它保管了。
“每个人都经过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向幸福,”拉乌尔忧郁地说。
“去枫丹白露!”布朗舍对他的车夫大声嚷道。

第二三六章 德·博福尔先生的财产清单

和布朗舍谈过达尔大尼央,见到布朗舍离开巴黎去隐居,这对阿多斯父子来说,就好象是和京城的所有的喧闹声,和他们以往的生活告别。
确实,他们在他们后面留下了什么呢?这两个人,一个在光荣中度过了过去的岁月,一个在不幸中耗尽了青春的时光。很明显,两个人对他们的同时代人都毫无所求。
现在只剩下去拜访德·博福尔先生和安排动身的事情。
公爵在巴黎住着豪华的府邸。他依旧有万贯家财的阔绰排场,有些上年纪的人都还记得看见过在亨利三世治下挥霍无度的时代他家中的盛况。
说真的,有些大爵爷比国王还富有。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大手大脚花钱,而且一有机会,为了取乐,就夸耀他们的财富使国王丢丢脸。这些自私自利的贵族阶层,黎塞留曾经强迫他们把鲜血、钱袋和尊敬贡献给从那时起称做的“对国王的服务”。
从路易十一这个专门屠杀显贵的可怕的人起,一直到黎塞留,有多少家庭抬起了头!从黎塞留起,一直到路易十四,有多少家庭低下了头,不再抬起来!可是,德·博福尔先生是血统的亲王,他的血,如果不是人民的判决,是不会流在斩首台上的。
这位亲王保持着豪华的生活习惯。他的马、他的手下人和他的膳食所需要的费用他是怎样付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本人更一无所知。只不过,国王的子孙是有特权的,所以谁也不会拒绝做他的债主,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尊敬,或许是向他表示一份忠心,或许是完全相信有一天他总会归还。
阿多斯和拉乌尔发现亲王的府邸里和布朗舍的家里一样,到处堆满着东西。
公爵也在写他的财产清单,就是说,他要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分给他的朋友和所有的债主。
德·博福尔先生欠着差不多两百万的债,当时这可是一笔大数目。他还计算过,没有一笔巨款,他是无法动身去非洲的。为了得到这笔钱,他把餐具、武器、金银珠宝饰物和家具分给那些原来的债主,这样做,比卖出去来得大方,而且给他带来双倍的收入。
确实,一个别人欠了他一万利弗尔的人,他怎么会拒绝拿走一件值六千利弗尔、而且因为它属于亨利四世的子孙而提高了价值的礼物呢?而且,拿走这件礼物以后,他又怎么会拒绝再另外借一万利弗尔给这位慷慨的爵爷呢?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亲王不再有府邸了,对一位海军元帅来说,府邸变得毫无用处,他的军舰就是他的府邸。自从他给摆到他的一门门大炮中间以后,他就不再需要他那些多余的武器了,他不再有贵重饰物,因为大海可能吞掉它们.可是他在他的箱子里放着三四十万埃居。
在府邸里,那些人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跑过去,他们以为是在抢劫这位亲王殿下。
亲王有一种高明的本领,能够使最值得怜悯的债主变得欢欢喜喜。所有匆匆而来、钱袋空空的人,都会在他那儿遇到合乎他身分地位的耐心和智慈。
他对一些人说:
“我很希望有您有的东西门;那我就可以把它送给您。”
对另外一些人说:
“我只有这把银水壶;它无论如何要值五百利弗尔,拿去吧。”
亲切有礼的态度总是通用的支付的款项,所以亲王能够不断地更换他的债主。
这一次,他不再讲究什么客套了,可以说就象发生抢劫一样,他把什么都给人了。
东方的寓言说过,有一个可怜的阿拉伯人在抢劫一座王宫的时候,拿走了一口锅,他在锅底藏了一袋黄金,大家就放他走掉了,没有人妒忌他。在亲王家里,这个寓言成了事实、许多供应商从公爵手下的各个部门捞到了好处。
比如,那些伙食供应商把衣物柜和马具房抢得精光,他们认为那里面的东西不值一文,可是鞍具商和裁缝却认为非常值钱。
那些人急着要把爵爷给他们的果酱带给他们的妻子,他们背着重重的瓦罐和瓶子欢天喜地地跳着。那些瓦罐和瓶子上都印着亲王的光荣的纹章。
德·博福尔先生最后给人的是马匹和草料棚里的干草。他用他的金属厨房用具使得三十多人心花怒放,又用他的酒窖里的酒使得三百个人皆大欢喜。
此外,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全都相信德·博福尔先生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预料到在阿拉伯的帐篷里藏着一笔新的财富。
大家一面把他的府邸抢得一干二净,一面再三说,公爵给国王派到吉杰利去,是为了重置他失去的财产,又说非洲的宝藏将由海军元帅和法国国王对半平分,这些宝藏包括钻石矿或者其他珍贵的宝石矿;阿特拉斯山脉①的金矿银矿甚至还没有被提到的荣幸。

①阿特拉所山脉:在北非洲。

除了开矿,还有军队弄来的战利品,不过那要打过仗才能得到。
德·博福尔先生会拿到勒庞托①战役以后那些海盗从基督教徒那儿抢来的所有财富。究竟有多少万,数也数不过来。
他就要去寻我最珍贵的宝藏,为什么他会爱惜他过去生活中的这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呢?相反地,他自己都不大爱惜自己的财产,别人怎么会爱惜它呢?
这便是眼前的情况。阿多斯用他审视的眼光看了一眼,就完全明白了。
他发现法国海军元帅有点儿醉意,因为他刚离开饭桌,在那张放着五十副餐具的饭桌上,大家为预祝远征的胜利喝了好长时间的酒。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他们把剩下的莱给了仆人,空盘子送给那些好奇的人。
亲王因为他的破产和同时又得到的众望,简直兴奋得不能自持。他为他未来的新酒的健康喝了他过去的陈酒。
他见到阿多斯和拉乌尔就喊起来:
“好呀,把我的副官领来给我了。到这儿来,伯爵,到这儿来,子爵。”
阿多斯想在遍地的布制品和餐具当中找出一条路。
“跨过来好了,”公爵说。
他把一只斟满酒的酒杯递给阿多斯。
阿多斯接过酒杯,拉乌尔仅仅湿了湿嘴唇。
“这是您的任务,”亲王对拉乌尔说,“我已经替您安排好了,就指望您了。您要比我先走,直到昂蒂布②。”

①勒庞托:希腊城市名。
②昂蒂布:在阿尔月斯该海省,靠地中海。

  “是,大人。”
“这儿是命令。”
德·博福尔先生把命令交给布拉热洛纳。
“您熟悉大海吗?”他问。
“熟悉,大人,我和大亲王先生一同旅行过。”
“那好。所有的平底船,所有的驳船都在等着我,为我护航,同时装运我的给养。军队最迟半个月后就要上船。”
“会办好的,大人。”
“眼前的命令是授权给您到沿海岸的所有岛上视察,您在那儿可以随您意思为我招募士兵和强征人员。”
“是,公爵先生。”
“您是一个办事积极的人,您要做许许多多事情,所以您要花很多钱。”
“我希望不致这样,大人。”
“我希望能这样。我的总管准备了一些一千利弗尔的汇票,可以在南方的城市里支付。他会给您一百张这样的汇票。去吧,亲爱的子爵。”
阿多斯打断亲王的话,说:
“大人,您把您的钱留下来吧,在阿拉伯人那儿打仗,花的金子要和铅弹一样多。”
“我希望尽力做到相反的结果,”公爵说;“而且,您知道我对我的这次远征的一些想法:许许多多喧闹声,许许多多炮火,如果必要的话,我就消失在硝烟里。”
德·博福尔先生这样说过以后,很想笑一笑,可是阿多斯和拉乌尔都没有附和他的高兴劲儿。他马上就觉察到了。
“啊!”他带着他那种身分和年纪的有礼貌的自私口气说,“你们真是不应该在吃过饭后见到的人,我全身烧着火,充满酒意,轻松愉快,而你们却绷着脸,神情呆板,毫无生气。让我见鬼去吧!我以后一直要空着肚子见您,子爵;您,伯爵,如果您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见到您了。”
说着,他握阿多斯的手,阿多斯微笑着回答他:
“大人,您不用这样大吵大嚷,因为您有很多钱。我向您预言,不出一个月,您对着您的箱子也会绷着脸,神情呆板,毫无生气。那时候,拉乌尔在您的身边。因为他会有一些新的埃居可以送给您,您会大吃一惊地看到他显得多么快活,大方,激动。”
“天主会照您的话做的!”公爵十分高兴地说,“我请您留下来,伯爵。”
“我,我和拉乌尔一起走,您交给他的任务是很艰巨,很困难的。他一个人执行起来有很大的麻烦。大人,您没有注意到您刚才给了他第一等的命令。”
“哈!”
“而且是海军的命令!”
“这是真的。可是,一个象他那样的人,难道不会做他想做的事吗?”
“大人,您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象拉乌尔这样勤奋聪明、英勇无畏的人了,不过,如果他耽误了您的军队的上船日期,您只好得到您应该得到的后果。”
“您这是在骂我!”
“大人,为了配备齐一支舰队的军需品,为了重新集合起一支小舰队,为了招募您的舰上的人员,对一个海军元帅来说,得有一年的时间。拉乌尔是一个骑兵队长,您只给了他十五天的期限。”
“我对您说他会办好的。”
“我相信会的,可是我要去帮助他。”
“我完全信任您,我甚至估计一到土伦,您也不会让他单独一个人动身。”
“啊!”阿多斯摇了摇头。
“耐心点!耐心点!”
“大人,允许我们向您告辞了。”
“去吧,让我的好运道帮助您!”
“再见,大人,让您的好运道也帮助您自己!”
“这个远征的头开得真好,”阿多斯对他的儿子说,“没有食物,没有储备品,没有供应给养的小舰队I照这样,该怎么办呢?”
“好!”拉乌尔低声说,“如果每个人都照我一样去做,食物是不会缺少的。”
“先生,”阿多斯严厉地说,“在您的自私或者您的痛苦里,随您喜欢怎么称呼它吧,不要不公正和显得愚蠢。您只要一动身去打仗,并且打算死在战场上,您就不需要任何人了。真用不着把您托付给德·博福尔先生。您一走近这位亲王司令官,您一接受了他的军队中的一个职务,问题就不再和您有关了,问题在于所有那些跟您一样有感情有肉体的可怜的士兵,他们将为祖国哭泣,他们将忍受艰苦的生活条件。拉乌尔,您要知道,军官是一个和教士一样有用的执行任务的人,他应该比教士更加仁慈。”
“先生,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我也曾经实行过,我会再这样做……可是……”
“您同样忘记了您的国家是以它的军事上的光荣而感到自豪的,如果您愿意,您去死吧,不过不要死得毫无意义,对法国毫无利益。好啦,拉乌尔,别因为我说的这番话而悲伤,我爱您,我希望您成为十全十美的人。”
“我喜欢您的责备,先生,”年轻人温和地说,“它们能治愈我的病,它们向我证明有一个人仍旧爱着我。”
“现在,我们动身吧,拉乌尔,天气这么好,天是这样晴朗,我们能一直看封这样的天在我们的爽顶上,到了吉杰利,您会看到它更加晴朗,它在那边会向您谈到我,就像在这儿它对我谈到天主一样。”
两个贵族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以后谈起公爵的疯狂的举动,都认为在这次远征中,法国在精神上和实践上,都不会得到完全的支持,他们用“虚荣心”这个词概括了这个政策.他们向前走去,他们服从他们自己的意志要胜过服从命运。
牺牲已成定局了。

第二三七章 银盘子

旅行是愉快的。阿多斯和他的儿子穿过了整个法国,每天走十五里路,有几天还多一点,依照拉乌尔心情悲伤的程度来决定。
他们走了十五天到了土伦,到了昂蒂布以后,就完全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踪迹。
他们不得不认为火枪队队长原来打算在这一带隐姓埋名;因为阿多斯从他调查的结果深信别人见过他描述的这个骑马的人,这个人换掉了马,改乘一辆门窗紧闭的马车离开了阿维尼翁①。

① 阿维尼翁:在沃克吕兹省.这个省在瓦尔省西北。

拉乌尔因为没有碰见达尔大尼央感到很失望。这颗充满柔情的心没有能向他道别,而且也没有能从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那儿得到安慰。
阿多斯根据经验知道,达尔大尼央每当他为他自己,或者是为国王当差,关心某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就变得神秘莫测。
他甚至怕冒犯他的朋友,或者怕由于多方探听他的朋友的行踪而损害了对方。拉乌尔开始了他的将舰队分类的工作,又把平底船和驳船集中起来送到土伦,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渔失告诉伯爵说,因为他曾经为一位非常急于上船的贵族出了一次海,他的船现在在船坞修理了。
阿多斯认为这个人在说谎,为了在他所有的同伴出发以后,他可以一个人留下来自在地捕鱼,好挣到更多的钱,所以阿多斯一定要他讲详细的经过。
渔夫对他说,大约六天以前,有一个人在夜里来租他的船,要去看一看圣奥诺拉岛。价钱谈妥了,可是那个贵族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马车车厢,他不顾这样做会发生的各种困难,要把它装上船。渔夫想反侮不干,说这样做会有危险,结果他的话只给他招来一顿痛打,那个贵族用手杖狠狠地打了他好一阵。渔夫一面低声埋怨,一面去向他的在昂蒂布的行会理事求援。在这些同行之间素来是主持公道,相互保护的。可是那个贵族拿出了一张纸,行会理事看到这张纸,立刻一躬到地,责备渔夫竟敢扰拒,命令他服从。于是船载着那样东西开航了。
“可是,”阿多斯说,“这一切并没有对我们说明您是怎样搁浅的。”
“是这样。我照那个贵族对我说的,向圣奥诺拉岛划去,可是他改变了主意,声称我不能从修道院的南面经过。”
“为什么不能呢?”
“先生,因为在本笃会的方形钟楼对面,靠近南面的岬角,是修士摊。”
“是一个暗礁?”阿多斯问。
“要通过那儿的水面和水底是很危险的,不过我曾经走过千把回了,那个贵族要求我把他送到圣玛格丽特岛上岸。”
“是这样吗?”
“是这样,先生,,渔夫用他那普罗旺斯口音大声说道,“一个人要么是水手,要么不是水手,他要么熟悉他的航道,要么只是一个没经验的傻子。我坚持要过去。那个贵族掐住了我的脖子,不动声色地威胁我说要掐死我。我的助手拿起一把斧头,我也拿起了一把斧头。我们要报复夜里受到的侮辱。可是那个贵族手上拿着剑,飞快地挥舞着,我们两人谁也无法走近他的身边。我把斧头对着他的脑袋丢过去,我有权利这样做,对不对,先生?因为一个水手在他的船上就是主人,就象一个资产者在他的房间里一样;我为了自卫,要把这个贵族劈成两半,就在这时候,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的话,先生,那个车厢突然不知怎么搞的自己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象幽灵一样的东西,戴着黑色头盔,蒙着黑色面罩,这个看上去吓坏人的东西用拳头威胁我们。”
“那是什么?”阿多斯说。
“那是魔鬼,先生!因为那个贵族看到了他,就快活地大声说:“啊,谢谢您,大人。”
“这真奇怪!”公爵望着拉乌尔,低声地说。
“您怎么办呢?”拉乌尔问渔夫。
“先生,您当然明白,两个象我们这样可怜的人根本没法和两个贵族对抗的,何况和魔鬼!好吧!我的伙伴和我,我们两人也没有商量一下,就跳到了海里,当时我们离海岸有七八百尺远。”
“以后呢?”
“以后,先生,因为吹着微微的西南风,船一直向前漂,撞到了圣玛格丽特岛的沙滩上。”
“啊!……可是那两个旅客呢?”
“哈!您不用担心!这儿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一个是魔鬼,保护着另一个人,因为,等到我们游到了船那儿,我们没有找到那两个被撞伤的家伙,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那个马车车厢。”
“奇怪!奇怪!”伯爵连声地说,“可是,我的朋友,以后您做了些什么呢?”
“我向圣玛格丽特岛的司令提出了控告,他把我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子底下,对我说,如果我想对他说这样的废话,他就要用鞭子狠狠抽我。”
“司令这么说?”
“是的先生,可是我的船破了,破得房害,因为船头还留在圣玛格丽特岛的岬角上,木匠要我一百二十个利弗尔才给修理。”
“好的,”拉乌尔说,“您可以免除服役。去吧。”
“我们去一趟圣玛格丽特岛,您愿意吗?”接着阿多斯对布拉热洛纳说。
“好的,先生,因为在那儿有些事要弄清楚,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他好象没有说出真实情况。”
“我也是这样想,拉乌尔。这个蒙面的贵族和不知下落的车厢的故事使我觉得其中有鬼,这个坏蛋可能在大海上对他的乘客行使了暴力,因为他的乘客坚持要上船,所以惩罚了对方。他用这样的故事来掩盖他的暴力行为。”
“我也是这样猜疑的,马车车厢里与其说有一个人,倒不如说更可能装着许多财物.”
“我们会见到的,拉乌尔。可以完全肯定,那个贵族很象达尔大尼央,我认出了他的举止风度。天啊!我们不再象从前年轻时候那样不可战胜了。谁知道这个混帐水手的斧头或者舵柄没有做出四十年来欧洲最厉害的剑、子弹和炮弹没有做到的事情呢。”
就在当天他们坐了一艘奉命从土伦驶来的三桅帆船,动身去圣玛格丽特岛。
在上岸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印象就是难以形容的舒适。岛上全是鲜花和果树。在这部分耕作过的地方,被司令用做花园了。柑桔树,石榴树,无花果树,结满了金黄和碧蓝的果实,树枝都压得弯了下来。在这座花园四周,那些没有开垦过的土地上,成群的红色的山鹑在荆棘和刺柏丛中跑来跑去。拉乌尔和伯爵每走一步,就有一只被惊动的兔子从树每和欧石南丛中穿出来回到它的洞里去。
事实上,这个幸运的小岛是没有人居住的。岛上地面平坦,只有一个小海湾可以停泊小船,在司令的庇护下,走私犯利用这儿做临时仓库,司令从他们那儿分享一份好处,并且还提出两个条件,不许杀害猎物,也不许破坏花园。靠着这个协议,司令只配备了一支八个人组成的驻军守卫他的要塞,要塞里的十二门炮都发霉了。这位司令是一个幸福的庄稼人,他收无花果和柑桔,榨油酿酒,在他的工事里,就着阳光做糖渍柠檬和糖渍枸橼。
要塞四周围绕着很深的壕沟,这是它的唯一的看守。它耸起三座墙角塔,好象抬起三个脑袋一样。三座塔之间由一些覆满了青苔的平台连接起来。
阿多斯和拉乌尔沿着花园的围墙走了一些时候,找不到一个人领他们到司令那儿去。后来他们终于走进了花园。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所有的动物都藏到草丛里和石头底下。天空展开了它的火焰的帐幕,如同要抑制住一切声音,裹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染料木树林里的山鹑,树叶丛里的飞蝇,都象天空底下的波涛一样沉沉入睡了。
阿多斯只是看见在第二个院子和第三个院子中间的平台上走着一个士兵,他头上顶着好象是装食物的篮子。这个人几乎立刻就回来了,篮子没有了,他消失在岗亭的阴影里。
阿多斯知道这个人是给一个人送午饭去的,任务结束后,他自己去吃午饭了。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唤,他抬起头,看见一扇窗子的栅栏框里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好象一只在挥动的手,还有一样耀眼的东西,好象一件受到阳光照耀的武器。
在他还没有弄清楚他刚刚看到的是什么以前,伴随着空中的一阵嘘嘘声,出现一条发亮的东西,把他的注意力从主塔上吸引到地面上来。
第二个沉浊的声音从壕沟那儿发出来。拉乌尔跑过去捡起一只银盘子,它是刚滚到干燥的沙土上的。
掷出这只盘子的手对两个贵族做了一个动作,然后不见了。
这时候,拉乌尔和阿多斯互相走拢来,仔细地看这只给尘土弄脏的盘子。他们发现在盘子底上有几行用刀尖刻出来的字:

“我是法国国王的兄弟,今天是犯人,明天会发疯。法国的贵族,基督教徒,请为你们的主人的儿子的灵魂和理性祈祷天主吧!”

盘子从阿多斯的手上落下来,这时,拉乌尔还在竭力想弄懂这些悲惨的字句中的神秘的含意。
就在这时候,主塔上面发出一声叫喊。拉乌尔象闪电一样迅速地弯下了头,同时强迫他的父亲也低下了头。一支火枪枪管在墙顶上闪闪发亮。一道白烟喷出来,好象火枪口上的羽毛饰,一颗子弹打在石头上碰瘪了,距离两个贵族只有六寸远。另一支火枪出现了,枪口朝下瞄准。
“见鬼!”阿多斯叫起来,“要在这儿杀人吗?下来,您这个孬种!”
“对,下来!”愤怒的拉乌尔对要塞伸着拳头,说。
两个攻击他们的人,一个本来想放火枪的,听到这样的叫声,发出一声吃惊的呼喊,他的同伴想继续放枪又拿起装好子弹的火枪,这时那个刚才呼喊的人把他的火枪往上一拾,子弹飞到空中去了。
阿多斯和拉乌尔看到上面的人离开平台不见了,心想是来找他们了,他们毫不畏惧地等待着。
五分钟不到,响起一声捶鼓声,召集驻军的八个士兵,他们在壕沟的另一边出现了,手上都拿着火枪。带领这些人的是一个军官,布拉热洛纳子爵认出他就是放第一下火枪的那个人。
这个人命令士兵们准备好武器。
“我们要给打死了!”拉乌尔叫起来,“不管怎样,我们拿着剑跳过垮沟去!趁他们的火枪没有子弹的时候,我们一个人杀死他一个坏蛋。”
拉乌尔说干就干,向前冲过去,阿多斯紧限着他,这时在他们身后面响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阿多斯!拉乌尔!”这个声音叫着。
“达尔大尼央!”两个贵族齐声喊起来。
“该死放下武器!”队长对士兵大声说,“我早就相信我说的话是不会错的!”
士兵放下了他们的火枪。
“我们遇到什么事情了?”阿多斯问,“怎么!没有带警告要打死我们?”
“是我要打死你们的,”达尔大尼央说,“亲爱的朋友,如果说司令没有打中你们,那么我是不会打不中的。多么幸运,因为我有长时间地瞄准的习惯,而不是一瞄准就出于本能地放枪!我相信认出你们来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多么幸运!”
达尔大尼央擦了擦头上的汗,因为他跑得太快了,加上他的激动完全不是虚情假意。
“怎么了”伯爵说,“那位向我们放枪的先生是要塞司令?”
“是他本人。”
“他为什么要朝我们放枪呢?我们并投有惹他呀?”
“见鬼!你们拿到了犯人丢给你们的东西。”
“这是真的!”
“这只盘子……活巳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对不对?”
“对。”
“我早就料到了。啊!我的天主!”
达尔大尼央带着极其不安的神情,抢过盘子,读上面刻的字。他一面读,一面脸色变得灰白。
“啊!我的天主,.他又说了一句,“别做声!司令来了。”
“他会拿我们怎么样?这是我们的过错吗?……”拉乌尔问。
“这是真的吗?”阿多斯放低嗓门说,“这是真的吗?”
“别做声!我对你们说,别做声!如果他相信你们识字,如果他猜想到你们知道了什么情况,亲爱的朋友们,我非常爱你们,我会为了你们被人杀死……可是……”
“可是什么?”阿多斯和拉乌尔齐声向。
“可是,如果我能救你们的性命,我也不能使你们逃脱终身的监禁。别做声!别再做声了!”
司令走过一块木跳板,过了壕沟,向他们走来。
“怎么,”他对达尔大尼央说,“谁阻止您放枪的?”
“你们是西班牙人,你们一个法国字也不认识,”队长赶紧低声对他的两个朋友说,“是这样,”他又对司令说,“我不放枪是有原因的,这两位先生是西班牙军官,是我去年在叶卜尔①认识的……他们一个法国字也不认识。”

① 叶卜尔:比利时一城市。

“啊!”司令说,他显出很注意的样子。
接着,他想看看盘子上的文字。
达尔大尼央从他手上拿过盘子,用剑尖刮掉上面刻的字。
“怎么!”司令叫起来,“您在干什么?我不能看吗?”
“这是国家机密,”达尔大尼央干脆地说,“因为您知道,根据国王的命令,谁晓得了这个机密,就要判处死刑,如果您愿意,我让您看了,我接着马上就枪毙您。”
这段责备的话,一半认真,一半又带着挖苦的味道,在这段时间里,阿多斯和拉乌尔都毫不做声,非常镇定。
“可是,”司令说,“这两位先生至少总可能懂几个字吧。”
“好啦!即使他们懂得别人说的话,他们也看不懂别人写的东西。他们甚至连西班牙文也看不懂。您要记住,一位高贵的西班牙人是从来不会看书识字的。”
司令对这样的解释应该感到满意,可是,他很固执。
百请这两位先生到要塞里去,”他说。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本来就想向您这样提出来,”达尔大尼央说。
事实上队长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他真希望看到他的两位朋友在百里以外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故作镇静,应付下去。
他用西班牙语对两个贵族提出邀请,他们接受了。
他们向要塞的进口走去。事故已经解决了,那八名士兵回去舒舒服服地休息,刚才他们有好一会儿被这件从来也想不到的事情弄得有些心神不定。

第二三八章 犯人和狱卒

一走进要塞,司令就忙着去准备怎样招待他的客人。
“喂,”阿多斯说,“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这儿,来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很简单产火枪手说,.我带了一名犯人到岛上来,国王禁止别人见到他,你们来了,他从他的小窗口给你们丢出了一样东酉,当时我在司令那儿吃午饭,我看到这样东西丢出来,我也看到拉乌尔把它拾起来。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认为你们是在和我的犯人暗中联系。于是……”
“于是您就下令向我们放枪。”
“确实如此,我承认是这样,可是,如果说我是第一个拿起我的火枪的人,幸好我是最后一个向你们瞄准的人。”
“如果您把我打死了,达尔大尼央,我就是很荣幸地为法国的王族丧失了性命,被您的手杀死,是很光荣的事情,您是王族的最高尚最忠诚的保卫者。”
“算了!阿多斯,您对我提王族干什么?”达尔大尼央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您,伯爵,一个很有头脑、见多识广的人,竟会相信一个疯子写的荒唐的文字?”
“我相信。”
“我亲爱的骑士,更充足的理由就是您有命令,要杀死那些相信这件事的人,”拉乌尔接着说。
“因为,”火枪队队长反驳说,“因为任何诽谤,尽管是十分荒谬的,几乎肯定会四处流传开去。”
“不,达尔大尼央,”阿多斯低声地说,“因为国王不愿意他的家庭里的秘密走漏到民间去,就用可耻的方法掩护执行路易十三的儿子的死刑的人。”
“好啦,好啦,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阿多斯,否则我就不承认您是一位明智的人。此外,请您对我解释解释,路易十三怎么会有一个儿子在圣玛格丽特岛呢?”
“这个儿子是您带到这儿来的,他蒙着面罩,坐的是一只渔夫的船,”阿多斯说,“为什么不可能呢?”
达尔大尼央停了一下。
“啊!啊!”他说,“您从哪儿知道一只渔夫的船的?……”
“它把您送到了圣玛格丽特岛,还有一只关着一个犯人的马车车厢,那个犯人您叫他大人,对吗?啊!我全都知道,”伯爵说。
达尔大尼央咬咬他的小胡子,接着说:
“就算我真的用马车车厢乘船把一个蒙面罩的犯人带到了这儿,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个犯人是一位亲王……一位法国王族的亲王。”
“啊!这点您去问阿拉密斯吧,”阿多斯冷静地说。
“问阿拉密斯?”火枪手愣住了,叫起来。“您看到阿拉密斯啦?”
“是的,在他在沃城堡遭到失败以后,我看到阿拉密斯在逃跑,被人追赶,丧失了一切。阿拉密斯对我讲了许多话,使我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刻在银盘子上的控诉。”
达尔大尼央沮丧地垂下了头。
“瞧,”他说,“天主是怎样愚弄人们称做明智的东西啊!只有十来个人知道的最重要的秘密现在成了破布片!……阿多斯,该死的巧合让您在这件事情里和我面对面地相遇了!因为,现在……”
“怎么,”阿多斯带着他的严肃温和的态度说,“您的秘密因为我知道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吗?难道我过去没有背负过同样沉重的秘密的重担吗?亲爱的朋友,您回想……”
“您从来没有背负过这样危险的秘密的重担,”达尔大尼央忧心忡忡地反驳道。“我有这样一个不吉祥的想法,谁要是和这个秘密发生关系,那就会死去,而且死得很悲惨。”
“听凭天主作主吧,达尔大尼央!您的司令来了。”
达尔大尼央和他的朋友立刻重新扮演他们的角色。
这个司令,生性多疑,很难对付,他对达尔大尼央却彬彬有礼,甚至到了卑躬屈节的地步。他用好酒好菜招待旅客,同时牢牢地盯住他们看。他对自己这样做感到很得意。 阿多斯和拉乌尔注意到他常常想法对他们突然袭击,使他们为难,或者是乘他们不备抓住他们什么疏忽的地方,但是,他们两人没有一个张皇失措。如果司令不相信达尔大尼央的话,那么达尔大尼央讲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他们离开饭桌去休息。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的神情真难看,”阿多斯用西班牙话对达尔大尼央说。
“他叫德·圣马尔斯,”队长说。
“他以后就是年轻的亲王的看守吗?”
“哎!我知道什么呢?也许我要在圣玛格丽特岛上待一辈子了。”
“您吗?哪儿会!”
“我的朋友,我现在的处境,就象一个人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处宝藏一祥。他想把它全部带走,却办不到.他想把它留在那儿,又不敢。国王不会让我回去的,他担心别人没有我看守得好;他只有感觉到身边没有象我这样的人服侍他,他才会懊悔我不再在他那儿了。况且,一切听命于天主的安排吧。”
“可是,”拉乌尔说,“从这儿看得出甚至您也不能肯定以后的事,因此可以证明您在这儿的任务是暂时的,您将会回到巴黎去。”
“请问问这两位先生,”圣马尔斯打断他们的话说,“他们到圣玛格丽特岛来干什么?”
“他们来这儿是因为知道在圣奥诺拉岛有一所本笃会的修道院,希望看一看,同时想在圣玛格丽特岛好好打一场猎。”
  “他们可以自由安排一切,”圣马尔斯说,“就和您一样。”
达尔大尼央表示感谢。
“他们什么时候走呢?”司令又问了一句。
“明天,”达尔大尼央回答。
  德·圣马尔斯先生去查哨了,把达尔大尼央和所谓的西班牙人留下来。
“啊!”火枪手叫道,“这儿的生活和周围的人我可不大适应。我指挥这个人,而他却妨碍我,真见鬼!……喂,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们去用火枪打兔子?去逛一下,那是很舒服的事,也不会怎样累人。这个岛只有一里半长,半里宽,是一座真正的花园。我们去玩玩吧。”
“您愿意上哪儿我们就一起去哪儿,达尔大尼央,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可以自由说话。”
达尔大尼央向一个士兵做了个手势,他懂得了意思,给几位贵族拿来了猎枪,然后回到要塞里去了。
“现在,”火枪手说,“你们回答一下这个讨厌的圣马尔斯刚才提的问题:你们到勒伦群岛①来干什么?”

①勒伦群岛:在戛纳附近,圣玛格丽特岛和圣奥诺拉岛是这一群岛中最大的两个岛。

“来向您告别的。”
“向我告别?怎么回事?拉乌尔要出发了?”
“是的。”
“我打赌,是和德·博福尔先生一起走吧?”
“是和德·博福尔先生。哎呀!您总是一猜就中,亲爱的朋友。”
“习惯……”
当两个朋友开始他们的谈话的时候,拉乌尔脑袋发沉,心里郁闷,坐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他把火枪放在膝盖上,望着大海,望着天空,听着自己的灵魂的声音。他任凭那两个打猎的人越走越远。
达尔大尼央觉察到他没有跟上来。
“他受到打击以后,一直是这样痛苦吗?”他对阿多斯说。
“痛苦得要死!”
“啊!我想,您说得过分了。拉乌尔是受过考验的。在所有高贵的心的上面,都有象麟甲一样的第二层外壳。第一层流血,第二层就抵抗。”
“不对,”阿多斯回答说,“拉乌尔会因此死去的。”
“见鬼!”达尔大尼央忧郁地说。
他在这样喊了一下以后,没有再说一个字。接着,过了片刻,他又说:
“您为什么让他离开呢?”
“因为他愿意。”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死。”
达尔大尼央面对面地看着他的朋友。
“您知道一个情况,”伯爵靠在队长的胳膊上,继续说下去,“您知道,在我的一生里,我不害怕什么。我只害怕一样事情,我始终有这个想法,它叫我苦恼,叫我无法克制;那就是我怕有那么一天,我在我的怀里抱着这个孩子的尸体。”
“啊!”达尔大尼央应声说,“啊!”
“他会死的,我知道,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不愿意看着他死去。”
“阿多斯,您上这儿来,到了一个您说您认为是最勇敢的人面前,您的达尔大尼央的面前,这个您过去称之为世间无双的人的面前,而您却叉起胳膊对我说,您害怕看到您的儿子死去,您在这个人世间不是什么都见过了吗?因此,阿多斯,为什么您害怕这件事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预料到一切,敢于正视一切。”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历经变故,已经心力交瘁,现在我只保存两件应尽的职责,一件是今世的,那便是我的友谊,我的做父亲的责任,一件是来生的,那便是对天主的敬爱和崇拜。现在我在自已身上得到这样的启示,如果天主允许我的朋友或者我的儿子当着我面咽气……啊!不,我甚至不愿意对您说这个,达尔大尼央。”
“说下去!说下去!”
“我面对任何事情都是坚强的,除了面对我心爱的人的死亡。只是在这方面没有补救的方法。死去的人赢了,着别人死的人输了。不,不。注意,要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遇不到我带着喜悦的心情注视的人了,要知道在任何地方也不会再有达尔大尼央,再有拉乌尔了,啊!……您看,我老了,我不再有勇气,我析求天主宽恕我的软弱,可是,倘使他用这样的方式正面打击我,我就要诅咒他。一个信奉基督教的贵族是不应该诅咒他的天主的,达尔大尼央,我们诅咒国王已经足够了!”
“嗯!……达尔大尼央哼了一声,这样剧烈的痛苦,象暴风雨一样发作出来,使他十分不安。
“达尔大尼央,我的朋友,您是爱拉乌尔的,您看他,”他指着他的儿子,又说下去;“您看他终日愁眉苦脸。您知道不知道没有比日日夜夜亲眼看着这个可怜的人始终沉浸在痛苦里面更可怕的事了?”
“让我和他谈谈,阿多斯。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您试一试吧,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成功的。”
“我不给他什么安慰,我要替他做点事情。”
“您?”
“当然罗。一个女人迷途知返难道过去没有过吗?我对您说,我要去找他。”
阿多斯摇摇头,继续一个人散步。达尔大尼央穿过荆棘丛,走到拉乌尔跟前,对他伸出了手。
“怎么,”达尔大尼央对拉乌尔说,“您有话要对我说?”
“我想请求您帮我做一件事,”布拉热洛纳说。
“说吧。”
“您过几天就回法国去吗?”
“我希望是这样。”
“我应该不应该写一封信给拉瓦利埃尔小姐?”
“不,不应该写。”
“我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呀!”
“您去对她说吧。”
“永远做不到!”
“那么,您认为您的言语办不到的事,一封信有这样大的效力吗?”
“您说得对。”
“她爱国王,”达尔大尼央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个正派的姑娘。”
拉乌尔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呢,您被她抛弃了,她爱您也许超过她爱国王,不过是用了另外的一种方式。”
“达尔大尼央您真相信她爱国王吗?”
“她爱他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这是一颗任何别的感情无法打动的心。您将会继续生活在她近旁,您将会是她的最好的朋友。”
“啊,”拉乌尔叫了一声,他对这个令人痛苦的希望感到强烈的反感。
“您愿意吗?”
“这将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荒谬的字眼,它会使我瞧不起您的头脑。拉乌尔,您明白吗,做一件强大的势力迫使您做的事情,这决不可耻。如果您的心对您说‘去那儿,否则就死,’那就去吧,拉乌尔。她是爱您的,她虽然爱国王更超过爱您,但是她的心逼着她要更加爱您,那么,她是可耻呢,还是正直呢?不,她是所有的女人当中最正直的。您象她那样做吧,听从自己的意志吧。拉乌尔,您知道有一件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吗?”
“什么事?”
“那就是您用一个嫉妒的男人的眼睛贴近地看她的时候……”
“怎么样?”
“那么,您就不会爱她了。”
“您让我下了决心,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决定动身去再见她?”
“不,决定永远不再见到她。我希望永远爱她。”
“坦率地说,”火枪手说,“这是一个我远远没有预料到的结论。”
“好,我的朋友,您去见她吧,把这封信交给她,这封信,如果您认为是合适的话,它将对她好象对您一样说明我心里想的事情。您看看它吧,昨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当时我心里就想到我今天也许能够看到您。”
他把信递过去,达尔大尼央看了起来。信里这样写着:

“小姐,您不爱我,在我看来,您并没有错。您只有一个过错,那就是让我相信您爱过我。这个错误将使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原谅您,但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据说幸福的爱人对受到蔑视的爱人的抱怨是无动于衷的。而您并非如此,您没有爱过我,除了怀着焦虑的感情以外。我相信,如果我坚持在您身边,把这种友谊变成爱情,您也许由于担心会使我死去或者减少我对您的尊重而让步的。我知道您是自由和如意的,那我死也瞑目了。
因此,当您不再害怕我的眼光和我的责备的时候,您会多么爱我啊!您会爱我,因为,一个新的爱情在您看来是那样可爱,天主没有使我在各方面都低于您选择的那个人,我的忠诚,我的牺性,我的痛苦的结局,使我能够肯定地在您的心目中胜过他。我在天真轻信的心里让我拥有的财宝逃掉了。许多人对我说您过去曾经相当爱我,所以最后会非常爱我。一想到这点,我的痛苦就消失了,使我只会把我自己看做是敌人。
请接受这最后的道别.而且祝福我在一个不可侵犯的避难的地方躲藏起来,在那个地方,一切仇恨都消逝了,只有爱情才能永存下去。永别了,小姐。如果需要用我的鲜血来换取您的幸福,我就将我全部的鲜血献出来。我会对我的不幸做出这样的牺牲!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信写得很好,”队长说,“只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指责。”
“告诉我是哪一点,”拉乌尔问。
“就是它什么事情都说了,唯独没有说从您的眼睛里,从您的心里散发出来的,好象致命的毒药的东西,唯独没有说至今仍然在燃烧着您的疯狂的爱情。”
拉乌尔面色变得苍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不简简单单就写这么两句呢:

“小姐,
我不诅咒您,我爱您,我去死了。”

“说得对,”拉乌尔带着阴沉的愉快的神情说。
他把刚收回来的信撕碎了,在他的记事本的一张纸上写下这样几句话:

“为了得到依旧能向您表示我爱您的幸福,我做了写信给您这样可耻的事;为了惩罚我这种可耻的行为,我去死了。”

他签上了名字。
“您是不是能把这本记事本交给她,队长?”他对达尔大尼央说。
“什么时候交呢?”达尔大尼央问。
“在这一天,”布拉热洛纳指着信上最后一行说,“在您在这一行底下写上的日期这一天。”
说完,他突然走开了,跑到了阿多斯身边,阿多斯正在慢步地往回走。
他们回要塞的时候,大海上波涛汹涌,迅猛的风掀动着地中海,险恶的气候形成了暴风雨。
他们看到,在海岸边上出现了一样看不清外形的、在剧烈颠簸的东西。
“那是什么?”阿多斯说,“一条遭难的船?”
“那不是一条船,”达尔大尼央说。
“原谅我,”拉乌尔说,“那是一条船,正在飞快地进入港口。”
“不错,是有一条船在小海湾里,一条船想法要在这儿躲避一下,可是阿多斯指的在沙滩上……搁浅的……”
“对,对,我看到了。”
“那是我丢到海里去的马车车厢,是我和犯人上岸的时候丢掉的。”
“嘿,”阿多斯说,“如果您接受我的意见,达尔大尼央,您把车厢烧掉吧,免得它留下残佘的东西;不然的话,原来以为遇到魔鬼的昂蒂布的渔夫们,会竭力想证实您的犯人只不过是一个凡人。”
“您的意见值得称赞,阿多斯,今天晚上我就叫人这样干,或者不如我自己动手去干。不过,现在我们回去吧,快下雨了,闪电多吓人。”
他们在围墙上走过去,到了走廊里,达尔大尼央有这儿的钥匙。他们看见德·圣马尔斯先生正在向犯人住的房间走去。
达尔大尼央做了个手势,他们都躲到楼梯的拐角里。
“怎么回事?”阿多斯说。
“您会看到的。瞧。犯人从小教堂回来了。”
在闪电的红光下,在天顶降下的大风吹得模棋糊糊的迷雾里,他们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庄严地走过去,他跟在司令身后,距离有六尺远,戴着一只擦得很亮的钢制面罩,和同样是钢制的头盔连在一起,头盔把他整个脑袋都包起来了。天空的火把黄褐色的反光投在这光滑的表面上,那些反光任意飞舞,好象这个不幸的人作为诅咒发出的愤怒的眼光。
犯人走到走廊中间,停下来一会儿,注视着无边的天际,呼吸着暴风雨中的含硫的香味,贪婪地喝了几口温暖的雨水,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就象怒号一样。
“走吧,先生,”德·圣马尔斯突然对犯人说,因为他看到他对着围墙外面望了这么久的时间心里感到很担心。“先生,走吧!”
“叫大人,”阿多斯从他藏的角落里大声对圣马尔斯说,他的嗓音是那样庄严可怕,司令听了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
阿多斯始终想对被贬斥的国王陛下表示敬意。
犯人转过身来。
“谁在说话?”德·圣马尔斯问。
“是我,”达尔大尼央回答,并且马上走了出来,“您知道得很清楚,这是命令。”
“不要叫我先生,也不要叫我大人,”犯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使拉乌尔的灵魂深处都受到了震动,“叫我被诅咒的人!”
他走过去了。
铁门“当”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人!”火枪手向拉乌尔指着亲王住的房间,低声地说。

第二三九章 诺言

达尔大尼央刚和他的朋友回到他的房间里,要塞里的一个士兵就来通知他说司令找他去。
拉乌尔看到的海上的那只好象急着要进港口的小船是到圣玛格丽特岛来的,它带来了一份给火枪队队长的重要的急件。
在打开信封的时候,达尔大尼央认出是国王的笔迹。
“我想,”路易十四写道,“我的命令您已经执行完毕,那么,达尔大尼央先生,立刻回巴黎到卢佛宫来见我。”
“我的流放结束了!”火枪手快乐地大声说,“谢天谢地,我不用再做狱卒了!”
他把信给阿多斯看。
“那么,您要离开我们啦?”阿多斯忧郁地说。
“但是会再见的,亲爱的朋友,因为拉乌尔是一个大孩子了,他能够单独一个人和德·博福尔先生出发远征,他更愿意让他的父亲和达尔大尼央先生一起回去,而不喜欢他的父亲不得不孤孤单单地走两百里路回拉费尔去,对不对,拉乌尔?”
“当然,”拉乌尔带着温柔而又懊丧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
“不,我的朋友,”阿多斯擂进来说,“我只有等到拉乌尔的船在水平线上消失的那一天才离开他。他在法国一天,他就不会和我分开。”
  “随您的便吧,亲爱的朋友;可是,至少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圣玛格丽特岛;就坐这只小船,它将把我们带回昂蒂布。”
“非常愿意,我们越早离开这座要塞越好,免得再见到刚才那种叫我们伤心的场面。”
三个朋友向司令告别后,离开了小岛,在渐渐远离的暴风雨的最后几道闪电的光芒下,他们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要塞的白色围墙。
达尔大尼央就在当天晚上向他的两位朋友告辞,在动身以前,他看到在圣玛格丽特岛的岸上焚烧那个马车车厢的火光,那是德·圣马尔斯先生下的命令,火枪队队长曾经叮嘱过他要这样做。
在他快上马的时候,他离开阿多斯的怀抱,说:
“朋友们,你们太象两个放弃自己岗位的士兵了。总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拉乌尔在他的地位上需要您的支持。您愿不愿意我去请求带一百支最好的火枪到非洲去?国王不会拒绝我的,我带您一同去。”
“达尔大尼央先生,”拉乌尔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您的建议,它给我们的超过了伯爵先生和我希望的。我年轻,我需要多用脑筋的工作和使肉体疲劳的工作。伯爵先生则需要最安静的休息。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请求您照顾他。您关心他,那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的灵魂都放在您的手中了。”
“不得不走了,我的马等得不耐烦了,”达尔大尼央说,他内心的无限激动的最明显的表示便是在交谈中改变自己的念头。好吧,伯爵,拉乌尔在这儿还要逗留几天?”
“最多三天。”
“您回自己的家里去要花多少时间?”
“啊!要很多时间,”阿多斯回答说,“我不愿意非常匆忙地离开拉乌尔。在他那方面时间会过得很快,我不能在远处帮助他。我只准备半站半站地赶路。”
“我的朋友,为什么这样呢?慢慢地行走使人感到悲伤,旅店的生活不再适宜象您这样的人。”
“我的朋友,我来的时候骑的是驿马,不过我想买两匹好马。为了让它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依然精力允沛,一天叫它们走七八里路以上是不大慎重的。”
“格力磨在哪儿?”
“他昨天早上带着拉乌尔的行李到了这儿,我让他睡觉去了。”
“那他不会再来了,”达尔大尼央不由自主地说。“再见啦,亲爱的阿多斯,如果您赶快一些,那么我不久就能拥抱您啦。”
说完,拉乌尔扶着他,他脚套进马镫。
“再见!”年轻人一面拥抱他一面说。
“再见!”达尔大尼央在马上骑好,说。
他的马转了个身,骑马的人和他的朋友们分开了。
这个场面发生在阿多斯在昂蒂布的城门附近选作住处的房子门前,达尔大尼央在吃好晚饭以后,就命令别人把他的马带到这儿来。
大路开始向前伸展,在黑夜的雾气里显得白白的,象波浪一样起伏。马使劲地吸着沼泽里散发出的刺鼻的盐味。
达尔大尼央策马小跑起来,阿多斯悲伤地和拉乌尔一同回去。
突然他们听到了马蹄声,越来越近,开始他们以为这是道路的每个拐弯处发出来的奇怪的回音,这些回音欺骗了他们的耳朵。
可是,这确实是骑马的人回来了。达尔大尼央飞快地回到他的朋友们身边。他们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声,火枪队队长好象一个年轻人一样跳下马来,把他亲爱的阿多斯和拉乌尔的脑袋抱到怀里。
他长久地拥抱他们,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发出一声撕开他的胸膛的叹息。接着,他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用两边的马刺踢着狂怒的马的肋部又走掉了。
“天啊!”伯爵低声地说,“天啊!”
“不样的预兆!”达尔大尼央一面向前急驰,一面心里想。“我看见他们,但笑不出来。不样的预兆!”
第二天,格力磨下了床。德·博福尔先生命令办的事都完满地完成了。经过拉乌尔的努力集中到土伦来的小舰队启航了,在小舰队的后面,跟随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小划艇,上面坐着被征调去为舰队服役的渔夫和走私者的妻子和朋友。
留下来给父子一同生活的时间很少了,而且越过越快,就象一切快要落进永恒的深渊的东西的速度在不断增长那样。
阿多斯和拉乌尔回到了土伦,在那儿到处都是四轮运货马车的声音、盔甲的响声、马嘶声。军号吹出了进行曲,鼓声很有气势地响着,街上挤满士兵、仆人和商人。
德·博福尔公爵到处跑来跑去,忙着尽快装船的事,他象一个优秀的船长那样热情和关心。他鼓励他的伙伴,连地位最低的人也没有忽略。他申斥他的军官,即使职位最高的也不能幸免。
炮,生活必需品,辎重,他都要亲自去看一看。他检查每个士兵的装备,了解每匹马的健康情况。大家都感觉到他在他的府邸里的时候,作风轻率,喜欢夸口,为人自私,现在面对着他接受下来的重担,这位贵族重新成为军人,大爵爷成了军官。
不过,应该承认,不管出发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仔细,还是看得出有粗心、匆忙和不谨慎的迹象,但是这些并不妨碍法国的军人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军人,因为他们依靠的是他们自己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力量。
在海军元帅眼里,一切事情都令他感到满意或者似乎是令他感到满意,因此他向拉乌尔表示赞许。他对开航的事下了最后几道命令,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天拂晓。
他邀请伯爵父子和他一同吃午饭。他们借口有些紧要的公务要办没有答应,离开了。他们住的小旅馆在大广场的树丛底下,他们回到住处以后,匆匆忙忙地吃了饭,然后,阿多斯领着拉乌尔走到俯瞰全城的悬岩上。那是几座灰色的大山,从这儿看出去一望无际,一直能看到海上的水平线,它是那样遥远,就仿佛和悬岩一样高。
夜晚在这个可爱的地区总是十分美好的。月亮在悬岩后面升起,在大海的蓝色的地毯上好象铺开了一层银白色的桌布。在锚地,军舰静悄悄地移动着,它们要排成行列,这样,装船就能方便得多了。
大海上到处闪着磷光,装运行李和军需品的小船划破了水面,船头每摇动一下,都会翻动起发出白光的旋涡。桨每划一下,就滴下一滴滴钻石似的水珠。
水手们收到海军元帅慷慨赠送的东西,人人都兴高采烈,听得见他们低声唱的缓慢朴实的歌声。有几次,传来链条的嘎嘎声和混在一起的炮弹放到底舱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这片动人的景象和这些悦耳的声音,好象畏惧的感觉,紧压在心头,同时又象希望一样,使人心花怒放。整个生气勃勃的场面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阿多斯和他的儿子坐在岬角的长满欧石南丛和苔薛的地上。在他们的脑袋四周,一些很大的蝙蝠飞过来飞过去,它们在盲目地追赶什么,于是就这样可怕地旋转着。拉乌尔的脚垂到峭壁脊的下边,悬在半空中,这下面的空间一看就使人头昏眼花,使人想到自杀。
月亮整个儿升起以后,它的光芒抚摸着邻近的山顶。大海象一面镜子,水面全给照亮了。在每艘船的黑影上都出现了一圈一圈微弱的红色的火光。这时候,阿多斯集中起他的思想和勇气,对他的儿子说:
“天主做了我们见到的这一切,拉乌尔,它把我们也做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是可怜的原子,混合在这个伟大的宇宙里‘我们象这些火光和这些星星一样发光,我们象这些波涛一样叹息,我们象这些大船一样经受折磨,它们穿越波浪,日渐磨损,它们被风摆布,给送向一个目的地,如同天主的呼吸,把我们送向一个港口。拉乌尔,万物都喜欢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是美好的。”
“先生,”年轻人说,“的确如此,我们在这儿面对着一个美好的景象。”
“达尔大尼央是多么好的人!”阿多斯突然打断他的话说,“一生中都能依靠这样一位朋友真是不平常的幸福!这正是您所缺少的,拉乌尔。”
“一位朋友吗?”年轻人叫道,“我缺少一位朋友,我?”
“德·吉什先生是一位可爱的同伴,”伯爵冷冰冰地说,“可是,我认为,在您生活的时代里的人,要比我们的时代的人更关心他们自己的事业和他们自己的乐趣。您曾经寻求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是一种幸福,可是您在这样的生活里失去了力量。我们四个人,比较缺少造成您的欢乐的那种细腻的感情,但是当出现灾难的时候,我们都找到了极大的反抗的力量。”
“先生,我并不是要打断您的话,我是想说我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就是德·吉什先生。当然,他善良,豪爽,他爱我。我在另外一个友情的保护下生活过,先生,这个友情和您说的同样珍贵同样有力,因为那就是您的友情。”
“我不是您的一个朋友,拉乌尔,”阿多斯说。
“咦,先生,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曾经使您相信生活只有一个面貌,因为我忧郁和严峻,天啊!我总是无意地,为您截断了,我的天主!从青春之树不停地萌发出的欢乐的新芽,总之,因为在现在这个时刻,我懊悔没有使您成为一个十分开朗、放荡,和生气勃勃的人。”
“我明白为什么您要对我说这个,先生。不您错了,并不是您使我成为我现在这种样子的,这是爱情,当一般孩子们只有某些爱好的时候,它便占有了我的心灵,这是我的性格中的天生的坚贞,这种坚贞在别人身上,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我原来认为我以前是怎么样以后永远也是怎么样,我原来认为天主把我丢在一条畅通的、笔直的、两边全是果树鲜花的道路上。在我的身上有您的警惕性和您的力量。我原来认为自己也是警觉和坚强的。没有什么提醒我预先要做好准备。我跌倒了一次,这一次使我终身都丧失了勇气。确实地说,我毁灭了自己。啊!不,先生,您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不是别的,是我的幸福,您在我的未来的生活中不是别的,是我的希望。不,我对您赋予我的生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祝福您,我热烈地爱您。”
“我亲爱的拉乌尔,您的话对我很有好处。它对我证明您在以后的行动里会稍许想着我点儿。”
“先生,我以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拉乌尔,以前我从来没有对您做过的事情,以后我将会去做。我将是您的朋友,不再是您的父亲。等您回来以后,我们将在广阔的交游中生活,而不是使自己好象犯人一样。这用不了多久,对吗?”
“那是当然,先生,因为象这样的一次出征时间是不会长的。”
“用不了多久,拉乌尔,用不了多久,到那个时候,不用再依靠我的收入过节省的日子,我把我的产业的资金交给您。它够您进入上流社会使用,一直到我死为止,而且,我希望,在那个时刻以前,您能给我这个安慰,就是不让我绝嗣。”
“您吩咐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会照做的,”拉乌尔激动地说。
“拉乌尔,您担任副宫的职务不必去傲一些过于危险的事情。您曾经经受过考验,别人都知道您在火线上表现英勇。您要记住,阿拉伯人的战争是充满陷阱、埋伏和暗杀的战争。”
“是的,我听说过了,先生广
“如果遭到伏击,总是不大光彩的事。这样的死总是说明是由于有些鲁莽或者缺乏预见性。甚至人们常常并不同情死去的人。那些受不到同情的人,拉乌尔,死得毫无价值。此外,胜利者笑了,我们呢,我们不应该容忍这些愚蠢的异教徒由于我们的错误而战胜我们。拉乌尔,您能清楚地明白我想对您说的这些话的意思吗?但愿我不要鼓励您远远地躲开战斗!”
“先生,我生来就很谨慎,而且我很有运气,”拉乌尔说,他露出的微笑使可怜的父亲的心都结成冰了;“因为,”年轻人又赶快补充说,“我曾经历过二十次战斗,只不过擦伤过一次皮。”
“而且,”阿多斯说“还应该小心气候,可怕的是患热病。圣路易国王曾经折求天主在他患热病以前给他一箭,或者让他生瘟疫。”
“啊!先生,只要各方而节制,只要适当的锻炼……”
“我已经从德·博福尔先生那儿了解到,”阿多斯循进来说,“他的紧急信件每隔半个月送往法国一次。您是他的副官,您将会负责发送信件的任务,您肯定不会忘记我吧?”
“不会的,先生,”拉乌尔说,声音都给各哽住了。
“总之,拉乌尔,因为您是一个好基督教徒,我也是,所以我们应该依靠天主的、或者是我们的守护天使的特别的保护。答应我,在任何时候,如果您遇到了不幸,您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我。”
“首先,噢,那自然!”
“您呼唤我的名字。”
“噢!会立即就这样做。”
“有时候,您会梦见我吗,拉乌尔?”
“每天夜里都会梦见您,先生。在我少年时代,我就在梦里见到您,您冷静温柔,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所以,我以前总是睡得那样香甜!”
“我们两人是这样相爱,”伯爵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分离了,但是,我们两人的灵魂将会一同旅行,将会同住在我们将要住的任何地方。当您优伤的时候,拉乌尔,我会觉得我的心里也充满优伤,当您想到我而微笑的时候,您要想到从那儿给我送来您的欢乐的光芒。”
“我不能向您保证我会快活,”年轻人回答说,“可是请您相信,我以后没有一个小时不想念您;我向您起誓,是每个小时,除非我死去。”
阿多斯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伸出双臂接住他儿子的脖子,用他心灵上的全部力量紧紧地拥抱着他。
曙光初现,月亮渐渐消失,一道金黄色的长条在天边升起来,宣告天快亮了。
阿多斯把斗篷披到拉乌尔的肩膀上,领着他向城里走去,在城里,搬运工人已经在搬运许许多多行李货物,那儿热闹得象一个很大的妈蚁窝一样。
在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离开的高地的那一头,他们看见一个黑影在犹豫不决地摇晃着,好象不好意思给人看到似的。这是格力磨,他曾经心神不定地跟踪他的主人,现在正在等候他们。
“啊!善良的格力磨,”拉乌尔叫起来,“你有什么事?你是来告诉我们应该出发了,对不对?”
“就一个人走?”格力磨指着拉乌尔对阿多斯说,他的带有责备的语气说明这个老人心里乱到了什么程度。
“啊!你说得对!”伯爵大声地说,“不,拉乌尔不是一个人走;不,他不会没有一个作为朋友的人陪着他待在异乡的土地上的,这个人会安慰他,会使他想到他爱过的所有的一切。”
  “是我吗?格格力磨说。
  “你?对!对!”拉乌尔连心底里都受到了感动,叫道。
  “可借呀!”阿多斯说,“你太老了,我的善良的格力磨!”
  “太好了,”格力磨说,他表现出深沉的感情和难以表达的机智。
  “可是现在要上船了,”拉乌尔说,“你什么也没有准备呢。”
  “不!”格力磨拿出他的箱子的钥匙给他们看。他的那些箱子和他的年轻的主人的箱子已经混在一起了。
  “可是,”拉乌尔又提出反对意见,“你不能把伯爵先生一个人这样留下来呀,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伯爵先生呢?”
  格力磨把他模糊的眼光转向阿多斯,好象要估量两个人的力量。
  伯爵什么话也没有说。
  “伯爵先生会更喜欢这样做,”格力磨说。
  “是的,”阿多斯点着头说。
  这时候,鼓声齐鸣,军号吹起响彻云霄的、欢快的乐声。参加远征的军队从城里走出来了。他们向前走着,一共有五个团,每个团包括四十个连。皇家步兵团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蓝袖饰,白军服,一看就认得出来。纵横四等分十字形的令旗,有紫色的,有枯叶似的黄色的,布满了金色的百合花图案,但是最突出的是有百合花徽装饰的十字形的白色的第一连连旗。走在两侧的是火枪手,他们肩上扛着火枪,手上拿着分叉的棍子。在当中的是矛兵,他们拿着十四尺长的长矛。他们都快快活活地向着运输船走去,它们将分批地把他们送到军舰上去。
跟在后面的是庇卡底团、纳瓦尔团、诺曼底团和皇家海军团。
德·博福尔先生很会挑选他的部队。现在,人们可以远远地看见他率领他的参谋部人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等到他走到海边,总得要整整一小时工夫。
拉乌尔和阿多斯慢慢地向海岸走去,拉乌尔想等亲王经过的时候走到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格力磨象一个小伙子一样兴奋热情,指挥着别人把拉乌尔的行李搬到旗舰上去。
阿多斯的胳膊给夹在他将要失去的儿子的胳膊下面,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嘈杂的声音和热闹的场面使他头昏眼花。
突然,一位德·博福尔先生的军官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公爵希望看到拉乌尔在他的身旁。
“请费心对亲王说,先生,”年轻人说,“我请求他再给我一个小时让我享受和伯爵先生在一起的快乐。”
“不,不,”阿多斯连忙说,“一个副官是不能这样离开他的将军的。请转告亲王,先生,子爵马上就去他那儿。”
军官骑着马快步离开了。
“我们在这儿分手,在那边分手,”伯爵补充说,“总归是要分别的。”
他仔细地掸去儿子衣服上的尘土,一面走一面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拉乌尔,”他说,“您需要钱用,德·博福尔先生排场阔绰,我肯定您在那边很喜欢买一些马和武器,在那个地方这些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东酉。因为您现在不是为国王服务也不是为德·博福尔先生服务,您可以自由决定该怎么做,所以您不必指望有军饷或者赏赐。我希望您在吉杰利什么也不短缺。这儿是两百个皮斯托尔。您拿去用吧,拉乌尔,如果您想使我高兴的话。”
拉乌尔紧握着他父亲的手。这时,他们在一条街的拐弯的地方,看见德·博福尔先生骑在一匹漂亮的、白色的西班牙马上,使马做出优美的腾跃的动作,来回答城里的妇女对他的鼓掌。
公爵呼喊拉乌尔,同时把手伸向伯爵。他对伯爵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显得那样友好体贴,可怜的父亲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而,对父亲和儿子两个人来说,他们都好象是去经受酷刑。可怕的时刻来临了,士兵和水手们,在离开海滨的沙滩的时候,和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最后亲吻。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尽管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人,尽管空中弥漫着芳香的气味,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动着美妙的生气,可是,一切都显得那样阴沉,一切都显得那样辛酸,一切都使人对天主产生怀疑,虽然它们是通过天主的嘴在讲话。
按照惯例,海军元帅带领他的随从人员最后上船。等到最高长官一跨上他的军舰的甲板,就发出震天动地的炮声。
阿多斯忘记了海军元帅,忘记了舰队,也忘记了坚强的好汉原来有的尊严,向他的儿子伸出双臂,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同时双臂不停地抽搐着。
“请您和我们一同到船上去吧,”深受感动的公爵说,“您有足足半个小时好待。”
“不,”阿多斯说,“不,我已经告别过了。我不愿意再第二次告别。”
“那么,子爵,上船吧,快上船吧!”公爵接着说,他想免得这两个悲伤的人流下泪来。
他就象波尔朵斯那样力大无穷地、慈父般温情地把拉乌尔举起来,放到小艇上,小艇上的桨一接到信号就立刻划了起来。
他本人呢,也忘记了礼节,跳到这只小艇的边上,用脚使劲一蹬,把船推向大海。
“再见啦!”拉乌尔大声嚷道。
阿多斯只挥了挥手来回答他,但是他感觉到手上象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原来是格力磨在恭恭敬敬地亲他的手,如同一条忠实的狗在向主人告别。
格力磨亲好以后,就从码头的梯级上跳到一只双桨的小快艇上,它被一只配备有十二名苦役犯划的平底驳船拖在后面。
  阿多斯坐在码头上,神志恍惚,什么也听不见,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每一秒钟都从他那儿带走他儿子的面貌上的一处特征和他儿子的苍白脸色的一点变化。他垂着双臂,两眼发呆,嘴张得大大的,他和拉乌尔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惘然若失。
大海渐渐地把小艇和小艇上的人带走了,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些人都成了小黑点,爱,也成为往事了。
阿多斯看到他的儿子登上旗舰的梯子,看到他俯在舷墙上,站在好让他的父亲一直能够看得见他的地方。大炮开始轰鸣,军舰上发出长时间的喧闹声,陆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来回答,声音震聋了做父亲的耳朵,烟盖没了他全心喜爱的最珍贵的人,但是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拉乌尔始终在他眼前,一直到最后一刻,那是一点极细小的微粒,从黑色到灰色,从灰色到白色,从白色到什么也没有了,对阿多斯来说,它消失了,在威风凛凛的军舰和满张的船帆在所有在场者的眼前消失以后很久,它才消失了。
快近中午时分,太阳已经照遍一切,这时,只有桅杆的顶高耸在闪烁着阳光的水平线上。阿多斯看到在那儿升到空中一个淡淡的影子,刚一看见就消散了。这是大炮的烟,德·博福尔先生刚刚下令放炮,最后一次向法国海岸致敬。
桅杆顶也在天底下隐没了,阿多斯痛苦地回到他的旅店。

第二四〇章 在女人中间

达尔大尼央没有能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朋友隐瞒住自己的感情。
虽说是淡泊的军人,镇静的武夫,他也被恐惧和预感征服了,在好几分钟里,显出了普通人的软弱。
因此,当他使自己的心冷静下来,周身的神经镇定下来以后,他就向他的仆人转过身来,这个仆人总不说话,始终留神听着,好很快地照吩咐办事。
“拉博,”他说,“你要注意,我应该一天走三十里路。”
“好的,我的队长,”拉博回答道。
从这个时候开始,达尔大尼央象一个真正的好骑手那样,适应着他的马的步法,他什么也不再关心,也就是说,什么都关心。
他在想,为什么国王召他回去,为什么铁面人要把一个银盘子扔到拉乌尔的脚跟前。
第一个题目,回答是消极的,他非常清楚,国王叫他去,是因为需要他,他还知道,路易十四一定迫切需要和这样一个人个别谈话,这个人由于一件重大秘密而上升到了和王国里最有势力的人同等地位。可是,要明确说出国王的愿望,达尔大尼央可就无法做到了。
火枪手对于使得不幸的菲力浦公开他的身分和出身的原因也不再有任何怀疑了。菲力浦将永远藏在他的铁面底下,被放逐在一个人们似乎只为大自然服役的地方。菲力浦甚至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陪伴,而达尔大尼央对他是十分尊敬和百般照顾的,现在他能见到的只有这个世界上的险恶和悲痛,绝望开始侵蚀他,他不停地抱怨,同时认为暴露了自己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个替他报仇的人。
火枪手差一点杀死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使得阿多斯参与了国家机密的奇特命运,拉乌尔的告别,结果将会造成悲惨的死亡的暗淡的前途,这一切不停地使达尔大尼央预料将会发生一些可悲的事情。飞快行进的速度,并不能象以往一样,驱散他心头的疑云。
达尔大尼央从对这些事情的思虑转到了对被放逐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回忆。他好象看到他们在逃跑,被迫捕,两个人都倾家荡产,这两个辛辛苦苦积起财产的人,不得不一文不名。因为国王在一个充满仇恨和渴望报复的时候,把他的执行死刑的人召回来,达尔大尼央想到会接受什么任务,不禁颤抖起来,这样的任务会使他的心流血。
有时候,他的马爬上山坡,喘不过气来,鼻孔张大,两胁鼓起,这时候,火枪队队长就更加自由地思索起来。他想到了阿拉密斯的非凡的天才,耍手腕和搞阴谋的天才,投石党运动和内战曾经使这两方面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阿拉密斯是军人、主教和外交家,文雅,贪婪,狡猾,他向来只是把生活中的美好的事物当做过渡到丑恶的事物的踏板。如果说他的内心不高尚,他在精神上却很慷慨,他作坏事只不过为了想稍稍出一下风头。在他一生快结束,就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就象意大利贵族斐爱斯柯①那样在木板上踏了个空,掉到了海里。

① 斐爱斯柯:十六世纪热那亚贵族,阴谋反对海军元帅多里亚,突然无缘无故地溺死。德国著名作家席勒曾用此题材写成《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一剧。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善良天真的波尔朵斯!看着波尔朵斯挨饿,看着末司革东衣服上没有包金饰物,也许还关在牢里;看着皮埃尔丰、布拉西安每块石头都给拆毁,片片乔林都给破坏,这些对达尔大尼央来说都是刺心的痛苦的事。每当这样的痛苦打击他的时候,他就象他的在绿叶浓荫下受到虻叮的马一样跳起来。
一个机智的人如果肉体十分疲劳,他决不会感到烦恼;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思想,他决不会忘记找到轻松的生活。达尔大尼央一直骑马向前直奔,一直这样东想西想,他到了巴黎下马来的时候,精神饱满,肌肉松弛,就象准备去体育馆的竞技运动员一样。
国王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刚刚到默东那边去打猎了。达尔大尼央没有象过去那样去追他,而是脱掉长靴,去洗了个澡,等候陛下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地回来。他有五个小时空隙时间,就象人们所说的,去呼吸一下家庭的空气,同时把自己武装好,准备应付一切不幸的遭遇。
他听说国王半个月来一直闷闷不乐,太后生了病,疲惫沮丧,又听说国王的弟弟王太弟变得十分虔诚起来,王太弟夫人老是头晕,德·吉什上他的某一处产业去了。
他还听说柯尔培尔先生现在是喜气洋洋,富凯先生每天都要换一个医生看病,没有一个医生医得好他;还听说他生的最主要的病不是一般医生能够治好的,除非是专看政治病的医生。
还有人告诉达尔大尼央,国王对待富凯再亲热也没有了,寸步也不离开他,可是财政总监就象那些被虫蛀蚀的美丽的树一样,心里受到了触动,尽管有国王,这个宫廷里的树木的太阳对他的微笑,他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
达尔大尼央了解到拉瓦利埃尔小姐成了国王不可缺少的人,国王出门打猎,如果没有带她一同去,就不断地给她写信,糟糕的是写的不再是诗,而是散文体,整页整页地写。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七星诗社①的诗人所说的这位‘世间第一国王”,“以无比的热情”从马上下来,在他的帽子顶上写着夸张的文句,他的终身副官圣埃尼昂冒着累坏他的马的危险,立即带去送给拉瓦利埃尔。

① 七星诗社:原是十六世纪法国的诗人团体,这里借用。

在这段时间里,黄鹿和野鸡在嬉戏,对它们的追猎都是懒洋洋的,不妨说,法国宫廷的犬猎技术有退步的危险。
达尔大尼央这时想到可怜的拉乌尔的叮嘱,想到那封应该给一位充满信心生活的女人的沮丧的信。达尔大尼央是喜欢探讨哲理的,他决定趁国王不在,找拉瓦利埃尔小姐谈一谈。
这件事很容易做到。路易丝在国王出猎的时候,和几个宫中女官在王宫的长廊里散步。正巧火枪队队长有几个卫士在那儿巡逻。
达尔大尼央毫不怀疑,如果他可以开始谈到拉乌尔,路易丝就能使他有理由写一封能安慰对方的信给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希望,至少对处在找们已经看见过的那样的精神状态中的拉乌尔的安慰,对于我们的队长十分心爱的两个人来说,是太阳,是生命。
他便向他知道会找得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方走去。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瓦利埃尔四周全是人。这位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明显的很孤独,好象王后那样地在接受别人的敬意,接受到的敬意甚至比王后还要多。王太弟夫人,当国王的眼睛始终望着她,同时左右着朝臣的眼光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样的敬意而感到十分得意。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喜欢向女人献殷勒的人,他只接受夫人们对他的亲切体贴的表示。他象一个正直的男子汉那样彬彬有礼,他的令人敬畏的名声使他在男人中间得到了友谊,在女人中间得到了赞赏。
所以,那些宫廷女伴看到他进来,都对他说话。她们先问他一些问题。
他上哪儿去了?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好久没有看见他骑着他那匹骏马打圈,使国王的阳台上的好奇的人赞叹不已?
他回答说他刚从盛产柑桔的国家回来。
这些小姐都笑起来了。当时人人都出门旅行,但是,一次上百里路的旅行在那个时候却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盛产柑桔的国家?”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道,“是西班牙?”
“嗨!嗨!”火枪手说。
“马耳他?”蒙塔莱问。
“天啊!你们说得都差不离,小姐们。”
“那是个岛吗?”拉瓦利埃尔问。
“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不愿意让你们费神猜了。那是一个德·博福尔此刻正在下船去阿尔及尔的地方。”
“您见到军队了?”好几个喜欢打仗的女人问。
“就象我现在看到你们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舰队呢?”
“我全看到了。”
“有没有我们的朋友在那儿?”托内-夏朗特小姐冷淡地说,可是她心中盘算过,想引起人家对她这句话的注意。
“有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有我们的朋友德·拉吉约蒂埃尔先生,德·穆希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那个心肠不好的阿泰娜依丝叫起来,“怎么,他去打仗了……他?”
蒙塔莱踩了她一脚,可是没有用。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继续冷酷无情地对达尔大尼央说。
“不知道,小姐,我很想知道。”
“我在想,因为所有去参加这场战争的人都是一些在爱情上失意的伤心绝望的人,他们就去找那些不象白种女人那样狠心的黑种女人。”
几个贵夫人笑了起来。拉瓦利埃尔显得有点慌张;蒙塔莱咳嗽的声音能惊醒一个死人。
“小姐,”达尔大尼央插嘴说,“您说到吉杰利的黑种女人,您弄错了;在那边的女人不是黑种,她们确实不是白种,她们是黄种。”
“黄种!”
“嗨!别说她们的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肤色了,那种皮肤的颜色跟黑眼睛和珊瑚红的搭配在一起非常调和。”
“对布拉热洛纳先生来说真是太好了!”托内-夏朗特小姐很坚决地说,“可怜的小伙子,他将得到补偿。”
接着,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达尔大尼央这时不禁想到,女人,这些温柔的鸽子,彼此之间相处却比老虎和熊还要残忍。
对阿泰娜依丝来说,叫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是不够的,她还要叫她脸红。
谈话又没有节制地进行下去。
“您知道吗,路易丝,”她说,“您在良心上犯了一件大罪!”
“什么罪,小姐?”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她想在她周围找一个支持她的人,但是没有找到。
“嗳!”阿泰娜依丝继续说,“这个小伙子原来是您的未婚夫。他爱过您。您把他抛弃了。”
“谁是正派的女人谁就有这样的权利,”蒙塔莱矫揉造作地说,“当一个人知道不可能使一个男人幸福的时候,最好还是抛弃他。”
路易丝不太明白她是应该责备还是应该感谢这个为她这样辩护的人。
“抛弃!抛弃!这太好了,”阿泰娜依丝说,“可是那不是拉瓦利埃尔需要责备自己的罪孽。真正的罪孽是把这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送到战场上去;在战场上会送命的。”
路易丝用一只手擦了擦冰凉的前额。
“如果他死了,”这个毫不宽容的女人继续说道,“那是您把他杀死的。这便是罪孽。”
路易丝好象快要死去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抓住火枪队队长的胳膊,脸上露出不寻常的激动的神情。
“您是有话要对我说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她的嗓音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变了样,“您要对我说什么?”
达尔大尼央挽着拉瓦利埃尔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后来他们离其他人相当远了,他就说道:
“我要对您说的,小姐,托内-夏朗特小姐刚才都对您说了,她说得粗鲁了一些,可是很完全。”
她轻轻叫了一声,这个新的创伤使她十分悲痛,她向前奔跑,好象可怜的鸟儿,受到致命伤以后,去寻找荆棘丛的阴影,好在那儿死去。
她走进一扇门,消失了踪影,正在这时候,国王从另一扇门走进来。
国王第一眼就是看他的情妇留下来的空座位。他没有看到拉瓦利埃尔,皱了皱眉头,可是他立刻看见在向他行礼的达尔大尼央。
“啊!先生,”他说,“您来得真快,我对您很满意。”
这是国王表示称心的最高级的言语了。许多人为了得到国王的这样一句话会使自己送掉性命。
宫廷女伴和廷臣们,在国王进来的时候,在他四周恭恭敬敬地围成了一圈,现在看到他想和他的火枪队队长单独密谈,就散了开去。
国王在前面走,领着达尔大尼央走出大厅,不过他最后又一次地用眼睛寻找拉瓦利埃尔,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在场。
一走到好奇的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地方,他就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犯人怎么样了?”
“在他的监狱里,陛下。”
“在路上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陛下。”
“他做了些什么?”
“有一次,我坐的去圣玛格丽特岛的船上的渔夫反抗我,要杀死我,这位……这个犯人他并没有企图逃跑,而是保护了我。”
国王面色发白了。
“够了,”他说。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
路易在他的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
“德·博福尔先生到昂蒂布的时候,”他说,“您正在那儿吗?”
“不,陛下,公爵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那儿了。”
“啊!”
又沉寂了一会儿。
“您在那边见到了什么?”
“许许多多人,”达尔大尼央平平淡淡地说。
国王看得出达尔大尼央不愿意多说话。
“我叫您回来,队长先生,是要对您说,您去为我准备在南特的住所。”
“南特?”达尔大尼央大声地说。
“在布列塔尼。”
“是的,陛下,在布列塔尼,陛下要做这样的长途旅行去南特吗?”
“三级会议①在那儿召开,”国王回答说,“我要对会议提出两个要求,我要亲自去。”

① 三级会议: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机构。由国王召集,参加者有教士、贵族和市民三个等级的代表,分别开会。一三○二年法王腓力四世首次召开,此后,法王为了增税等事不时召集这种会议。

“我什么时候走?”队长问。
“今天晚上……明天……明天晚上,因为您需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过了。”
“好极了……那么,今天晚上或者明天,由您决定吧。”
达尔大尼央行了个礼,象要告退,但是他看到国王显出不安的样子。
“陛下,”他向前走了两步,说,“陛下把宫廷中的人都带去吗?”
“是呀。”
“那么,陛下当然需要火枪手跟去啦?”
队长锐利的眼光使得国王的眼睛低了下来。
“带一个小队去吧,”路易说。
“就是这些吗?……陛下还有没有其他的命令给我?”
“没有……啊!还有……”
  “有南特的城堡,据说布局非常差,您按照惯例,在每一个我带去的重要人物门口配备火枪手。
“重要人物?”
“对。”
“那么,比如在德·利奥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勒泰利埃先生的门口?”
“是的。,
“德·布里埃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财政总监先生的门口?”
“那当然。”
“太好了。陛下,我明天动身。”
“啊!还有一句话,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在南特会碰到侍卫队长德·热斯弗尔公爵。您要注意您的火枪手要趁他的卫士到达以前都安排完毕。谁先到谁就有优先权。”
“好的,陛下。”
“如果德·热斯弗尔先生问您呢?”
“再瞧吧,陛下,德·热斯弗尔先生会问我吗?”
火枪手傲慢地向后一转,走掉了。
“去南特!”他下台阶的时候,心里想着,“为什么他不敢马上说出是去美丽岛呢?”
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德·布里埃纳先生手下的一个职员追了上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事,阿里斯特先生?”
“这是一张国王要我交给您的付款凭单。”
“您的金库支付吗?”火枪手问。
“不,先生,由富凯先生的金库支付。”
达尔大尼央有点吃惊,他看了看凭单,是国王的亲笔,一共两百个皮斯托尔。
“怎么!”他客客气气地谢过布里埃纳先生的手下以后,独自想道,“这次旅行要富凯先生付钱!该死!这便是纯洁的路易十四的手法。为什么这张凭单不由柯尔培尔先生的金库支付呢?他会高高兴兴地付出来的!”
达尔大尼央的原则是从来不让一张见证即付的凭单耽搁,他马上到富凯先生那儿去取他的两百个皮斯托尔。

第二四一章 最后的晚餐①

财政总监肯定接到了即将动身去南特的通知,因为他正在举行一次告别宴会,招待他的朋友们。
全府邸从底层一直到最高层,端着盘子的仆人忙个不停,帐簿也翻个不停,这一切都说明了在金库里和在厨房里不久就要发生混乱。
达尔大尼央拿着凭单,走到办公室里,那儿的人回答他说要取钱已经太迟了,因为金库关门了。
他只用这样一句话回答:
“国王的公务。”

① 据《圣经》,耶稣被犹大出卖,在被钉死的前夜与十二门徒最后一次一同吃晚饭,称“最后的晚餐”。此处借用。

办事员有点慌张,因为火枪队队长的脸色很严肃。他回答说这是一个应该尊重的理由,可是总监府的习惯也是应该尊重的,因此,他请持有凭单的人明天再来。
达尔大尼央要求见富凯先生。
  办事员拒绝说,财政总监先生是不管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然后,他当着达尔大尼央的面狠狠地关上最后一道门。
达尔大尼央预料到他有这一手,早已把他的长统靴踏在门和门框中间,这样门就锁不上了,办事员依旧和他的交谈人面对面地站着。他于是又惊恐又客气地变了话题,对达尔大尼央说:
“如果先生想对财政总监先生说话,请去候见室;这儿是办公室;大人是从来不来的。”
“这样说就好啦!候见室在哪儿?”达尔大尼央说。
“在院子的那一边,”办事员因为能够脱身,所以非常高兴地说。
达尔大尼央穿过院子,走到仆人堆里。
“大人这时候不接见,”一个端了一只放着三只野鸡、十二只鹤鹑的镀金银盘的家伙回答他说。
“去对他说,”队长抓住了他的盘子,不让他走,说,“我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陛下的火枪队队长。”
仆人吃惊地叫了一声,走掉了。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他走进候见室,正好看见佩利松先生,他脸色苍白,从饭厅赶来了解情况。
达尔大尼央微笑起来。
“没有什么麻烦事,佩利松先生,只是一张凭单要兑现。”
“啊!”富凯的朋友松了一口气。
他拉住队长的手,拖着他走进饭厅。在那儿财政总监给好多知己朋友围在当中,他深深陷在一张有坐垫的扶手椅上。
所有的伊壁鸠鲁信徒都聚集在饭厅里,他们不久以前在沃城堡曾经给富凯先生的房屋、智力和财富增添了光荣。
他们都是快快活活的朋友,大多数人性格温柔,在暴风雨将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避开他们的保护人,尽管有上天的恐吓,尽管有大地的震动,他们始终坚持在那儿,脸带微笑,和蔼可亲。他们在财政总监遇到不幸的时候依旧忠心耿耿,就象他在幸福的时候那样。
在财政总监左边,是贝利埃尔夫人,在他的右边,是富凯夫人。这个人的两位护佑天使,仿佛无视人间的法律,要叫庸俗的礼仪的所有道理都哑口无言,在危险的时刻,会合在一起,用她们挽在一起的胳膊向他提供援助。
贝利埃尔夫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对财政总监夫人充满了尊敬的意愿。财政总监夫人的一只手按着她丈夫的手,忧虑地望着佩利松将要领达尔大尼央进来的那扇门。
火枪队队长走进来的时候,一开始显得很谦恭有礼,接着,又露出赞美的神情。他凭着他的锐利的眼光,猜出了同时也了解了所有人的脸上的表情的含意。
富凯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
“请原谅我,”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没有迎接您,而您是以国王的名义上这儿来的。”
他说后面这半句话的时候,说得很坚定有力,同时又带着忧郁的语气,使得他的朋友们的心里都感到一阵恐惧。
“大人,”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上您这儿来,并非以国王的名义,我是来要求付我两百个皮斯托尔的。”
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只有富凯一个人还是愁眉不展。
“啊!”他说,“先生,也许您也要去南特?”
“大人,我不知道我去哪。”
“可是,”放下心来的财政总监夫人说,“队长先生,您不至于那样急着要动身,竟不能赏光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待一会。”
“夫人,这对我将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不过,我非常忙,您看得很清楚,甚至不得不冒昧地打断你们吃饭,来要求付我的款子。”
“您的凭单将用金币支付,”富凯对他的管家做了一个手势,他立刻拿着达尔大尼央递给他的凭单走了出去。
“啊!”达尔大尼央说,“我并不担心付钱的事,这儿是信得过的。”
在富凯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微笑。
“您不舒服吗?”贝利埃尔夫人问。
“您发病了?”富凯夫人问。
“没有什么,谢谢!”财政总监回答道。
“您发病了?,达尔大尼央也问道,“大人,您有病吗?”
“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以后,我生了一次间日疟。”
“是因为晚上在山洞里着凉了?”
“不,不;是由于激动,就是这样。”
您招待国王显得过分慷慨了,”拉封丹平静地说,他没有料到他说了一句大为不敬的话。
“谁也没有过分慷慨地招待国王,”富凯和气地对他的诗人说。
“先生想说的是过分的热情,”达尔大尼央插进来说,他的语气十分真诚,非常和蔼。“事实是,大人,没有任何招待有象沃城堡这一次这样殷勤周到的了。”
富凯夫人让她的脸上明显地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是说,如果富凯对待国王这样好,那么国王就没有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大臣。
可是达尔大尼央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只有他和富凯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没有勇气表示同情,另一个没有权利进行指责。
有人给火枪队队长送来了两百个皮斯托尔,他想告辞,富凯站了起来,拿起一杯酒,同时叫人给了达尔大尼央一杯。
“先生,”他说,“祝国王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
“大人,祝您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达尔大尼央一面说,一面喝干了酒。
说完这两句不吉利的话以后,达尔大尼央向所有在场的人行礼,他们见他行礼,全都站了起来。然后从楼梯底下传来了他的马刺和长统靴的响声。
“我有一会儿认为他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钱,”富凯勉强笑了笑,说。
“要您!”他的朋友都嚷起来,“我的天主,那是为什么?”
“啊!”财政总监说,“我们不要弄错,我亲爱的伊壁鸠鲁信徒兄弟们;我不愿意在人间最卑贱的罪人和我们祟拜的天主之间进行比较,可是,你们瞧,他有一天请他的朋友们吃饭,就是大家叫做的‘最后的晚餐’,那只是告别的晚餐,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从饭桌的每个角落里都发出悲痛的叫喊声,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
“把门关上,”富凯说。
仆人都离开了。
“我的朋友们,”富凯压低了声音说,“过去我是怎样的人?今天我是怎样的人?你们想一想再回答。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受到了贬斥,甚至以后再也不能重新得宠;当我真的被贬斥的时候,人们会怎么说呢?我不再有钱了,我不再有声望了,我只有有权有势的敌人和无权无势的朋友。”
“快!”佩利松站了起来,说,“既然您这样坦率地说明了问题,那我们也应该坦率相待。是的,您完了;是的,您快破产了,等一等。首先,我们还剩下多少钱?”
“七十万利弗尔,”管家说。
“面包钱,”富凯夫人低声说。
“驿马,”佩利松说,“驿马,快逃吧。”
“逃到哪儿去?”
“去瑞士,去萨瓦①,快逃吧。”

① 萨瓦: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如果大人逃走了,”贝利埃尔夫人说,“别人会说是畏罪潜逃。”
“他们还会说别的,还会说我带走了两千万。”
“我们会写答辩状为您辩护的,”拉封丹说“快逃吧。”
“我要留下来,”富凯说,“况且,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了吗?”
“您有美丽岛!”富凯神父叫道。
“我去南特的时候,当然去那儿,”财政总监回答说,“耐心点,要耐心点!”
“到南特去,路远着呢!”富凯夫人说。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富凯回答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国王叫我去参加三级会议。我完全清楚这是为了要叫我完蛋,但是,如果不去,更表现出我内心不安。”
“那好,我找到了一个万全之计,”佩利松大声说,“您动身去南特吧。”
富凯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他。
“不过,您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坐着您的四轮马车一直到奥尔良,然后乘着您的驳船到南特;您要一直做好自卫的准备,以防有人袭击,如果有人威胁您,您就准备逃跑;总之,您把您的钱带走,以防万一。您在逃跑的时候,也只是在执行国王的命令;接着,如果您愿意,到了海边,您就乘船去美丽岛,从美丽岛您可以任意冲向哪儿,就象给人赶出巢,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雄鹰。”
佩利松的话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好,您就这样做,”富凯夫人对她的丈夫说。
“您就这样做,”贝利埃尔夫人说。
“这样做!这样做!”所有的朋友都嚷起来。
“我照这样做,”富凯回答道。
“就在今天晚上。”
“一个小时以后。”
“马上。”
“有了七十万利弗尔,您会重新开始积起一笔财产的,”富凯神父说,“谁会在美丽岛阻止我们装备几条私掠船?”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去发现一个新世界,”拉封丹补充说,这个计划使他兴奋得要发狂了。
  一下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充满欢乐和希望的交谈。
“国王的信使!”司仪官叫道。
顿时大家都寂静无声了,仿佛这个信使带来的信件正是对刚才的计划的答复一样。
每个人都等着看司仪官的行动,司仪官满头是汗,他确实因为发烧人很不舒服。
富凯走到他的书房里去接国王的来信。
我们说过,这时候在所有的房间里是一片寂静,所以听得见富凯回答的声音:
“好的,先生。”
这个声音因为疲劳而有气无力,因为漱动而不象他本人发出来的。
一会儿以后,富凯叫古尔维尔去,他在所有等待消息的人中间走过了走廊。
终于,富凯又出现在他的客人中间,可是,他的脸和刚才大不相同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家看到他脸色发白,没精打采,现在,脸色从白色成了土色,没精打采变成了形容枯搞。就象一个还有一口气的鬼魂,他张开双臂,嘴唇干裂,向前走着,如同一个刚刚向他旧日的朋友行礼告别过的亡灵。
一见到富凯这副模样,大家都站了起来,发出了叫声,向他跑过去。
富凯望着佩利松,靠在财政总监夫人身上同时紧握住贝利埃尔侯爵夫人冰凉的手。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人发出来的。
“我的天主,发生了什么事啦?”大家问他。
富凯打开他的潮湿的右手,它抽摘着;可以看到他手上有一张纸,佩利松惊骇地扑上来。
  下面几行字是国王亲笔写的:

“亲爱的富凯先生,把您留给我们的七十万利弗尔交给我们,我们需要这笔钱做动身之用。
我们知道您的健康情况不佳,我们祈求天主使您恢复健康,并且使您得到他的神圣崇高的保佑。
路易
                        此信作为收据。”

一阵充满恐俱的低语声在大厅里响了起来。
“怎么,”佩利松叫了起来,“您收下了这封信吗?”
“是,我收下了。”
“那您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既然我收下了信。”
“可是……”
“如果我收下这封信,佩利松,那就是我把钱付出去了,”财政总监简单地说,他的态度使在场的人的心都碎了。
“您把钱付出去了?”富凯夫人痛心地叫道,“这样,我们都完啦!”
“好啦,好啦,别再说废话了,”佩利松打断她的话说,“要了您的钱,然后就要您的命。大人,快上马,快上马!”
“离开我们?”两个女人万分悲痛,一同叫了起来。
“大人,您逃走,您也就拯救了我们大家。快上马!”
“可是他是坚持不下去的!瞧呀!”
“啊!如果我们想一想……”固执的佩利松说。
“他说得对,”富凯低声说。
“大人!大人!”古尔维尔三脚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叫道:“大人!”
“什么事?”
“象您知道的,我去护送国王的信使和钱。”
“是的。”
“到达王宫的时候,我看见……”
“稍稍喘一下气,我可怜的朋友,你透不过气来了。”
“您看见了什么?”朋友们都焦急地问。
“我看见火枪手都骑在马上,”古尔维尔说。
“你们瞧呀!”有一个人嚷道,“你们瞧呀!还有一分钟好耽搁吗?”
富凯夫人奔下楼去吩咐备马。
贝利埃尔夫人奔过去,把她抱住,对她说:
“夫人,为了他的安全,要装得若无其事,不要露出一点儿惊慌的样子。”
佩利松跑出去叫人把马套上四轮马车。
在这段时间里,古尔维尔用他的帽子收集那些惊愕的、流着泪的朋友丢进去的金币和银币。这是穷人给不幸的人的最后的礼物、虔诚的施舍。
财政总监被一些人拖着,又被一些人拉着,给关进了四轮马车里。古尔维尔爬到车夫的座位上,拿起缰绳;佩利松拉住了昏迷过去的富凯夫人。
贝利埃尔夫人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得到了酬报,受到富凯最后的一吻。
佩利松很容易地对别人解释说,这祥匆忙的动身,是由于国王有命令叫大臣们到南特去。

第二四二章 在柯尔培尔先生的四轮马车里

  正象古尔维尔所见到的那样,国王的火枪手都骑上了马,跟在他们的队长后面。
队长不愿意他的速度受到影响,就把他的队伍交给一名副队长指挥,他自已骑着驿马动身了,同时叮嘱他手下的人行动要尽量迅速。
尽管他们奔得非常快,他们还是不能赶到他的前面去。
他经过小田野十字架街前面的时候,看到了一件事情,引起了他的深思。他看到柯尔培尔先生走出他的府邸,乘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四轮马车。
达尔大尼央看到在这辆马车里有妇女的头巾,他由于好奇,很想知道在头巾底下的女人是谁。
因为她们的背是弯下来的,只让耳朵注意地谛听着,所以为了能够看清楚她们,他把马骑到离四轮马车很近的地方,他的漏斗形的长统靴擦着马车旁的皮帘子,震动了车子和车子里的人。
两个夫人都吓坏了,一个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达尔大尼央听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另一个发出一声咒骂,他从这声咒骂里听出半个世纪来养成的活力和镇定。
挨在一起的头巾分开了。其中一个女人是瓦内尔夫人,另一个是石弗莱丝公爵夫人。
达尔大尼央一眼先看到了她们。他认出了她们,而她们却没有认出他来。她们笑自己的惊慌,互相亲热地握着手。
“好!”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年老的公爵夫人在友谊方面不再象从前那样苛求了;她在讨好柯尔培尔先生的情妇!可怜的富凯先生!这对他可不是好兆头。”
他走开了。柯尔培尔先生上了马车坐好,这个高贵的三人集团向凡森森林缓缓地进发,开始了一场朝圣。
在半路上,石弗莱丝夫人把瓦内尔夫人带到她丈夫的家里,剩下她一个人和柯尔培尔在一起。她叫车子继续向前走,同时滔滔不绝地谈着。她有使用不尽的谈话的材料,这位可爱的公爵夫人总是讲别人的坏话,讲自己的好话。她的谈话叫对方听了觉得有趣,总是会让人对她产生好印象。
她告诉柯尔培尔说,他自己不知道,他是一个如何伟大的大臣,又说富凯将会怎样变得一文不值。
她说等他做了财政总监以后,王国里的所有的老贵族都会支持他,她又同他应该给拉瓦利埃尔怎样优越的地位。
她夸奖他,她责备他,使他昏头昏脑。她向他讲出许多秘密中的内情,柯尔培尔有一会儿担心自己是否在和一个魔鬼打交道。
她向他表明,她手上捏着今天的柯尔培尔,就象她曾经捏过昨天的富凯一样。
他天真地同她,她为什么这样恨财政总监。
“您为什么恨他呢?”她问。
“夫人,是政治上的原因,”他回答说,“方法的不同会给人与人之间带来分歧。富凯先生实行的一套力法,在我看来,是反对国王真正的利益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再和您谈富凯先生了。国王去南特的旅行会对我们作出解释的。对我来说,富凯先生已经成了过去的人物。对您也一样。”
柯尔培尔一句话也不回答。
“从南特回来以后,”公爵夫人继续说,“国王本来一直在找一个借口,到那个时候他会发现三级会议没有起什么作用,它作出的牺牲太少了。三级会议的代表就会说捐税太重,财政总监把他们都榨千了。国王一定会责怪富凯先生,于是……”
“于是什么?”柯尔培尔问。
“啊!于是他就会失去宠幸。这不是您的想法吗?”
柯尔培尔向公爵夫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如果只是叫富凯先生失去宠幸,没有您也行。”
“应该,”石弗莱丝夫人赶紧地说,“应该使您的位子显得十分突出,柯尔堵尔先生。您看,在富凯先生垮台以后,在国王和您当中还有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他说。
“您会知道的。您的野心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野心。”
“那么,推倒财政总监是不必要的了,柯尔培尔先生。真是废话。”
“我曾经荣幸地对您说过,夫人……”
“啊!是的,国王的利益,我知道;可是,让我们来谈谈您的利益吧。”
“我的利益,那就是为国王办事。”
“总之,您想毁掉富凯先生还是不想毁掉富凯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夫人,我不想毁掉任何人。”
“那么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您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向我买那些有关富凯先生给马萨林先生的信。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您把这些信送给国王看。”
柯尔培尔惊得发呆,愣愣地望着公爵夫人,然后带着不自然的态度说
“夫人,我不大能够理解,您是拿过钱的,怎么会责备起我来了。”
“这是因为,”年老的公爵夫人说,“应该希望得到希望的东西,如果不能得到希望的东西。”
“说得对,”柯尔培尔说,他由于这样粗暴的推理而不知所措了。
“您不能吗?嗯?说呀。”
“我承认,我不能毁掉在国王身边的某些影响。”
“有谁为富凯先生作战呢?有谁?等等,让我来帮您说。”
“请说吧,夫人。”
“拉瓦利埃尔?”
“啊!她影响限小,对情况毫不了解,也没有智谋。富凯先生曾经向她献过殷勤。”
“为他辩护,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对不对?”
“我想是的。”
“还有另外一个影响,您是怎么看的?”
“巨大的影响。”
“大概是王太后吧?”
“对富凯先生王太后陛下怀有一种对她的儿子不利的偏爱。”
“别相信这一点,”年老的妇人微笑着说。
“呀!”柯尔培尔怀疑地说,“我经常体会到!”
“以前吗?”
“夫人,最近在沃城堡依旧这样。就是她阻止国王叫人逮浦富凯先生的。”
“一个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亲爱的先生。王太后不久前可能这样希望,也许她今天就不再这样希望了。”
“为什么呢?”柯尔培尔惊奇地问。
“原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相反,非常有关系,因为,如果我能肯定并没有惹王太后生气,那么我所有的顾虑就都会消除了。”
“那么,您不会没有听说过某件秘密吧?”
“一件秘密?”
“如果您愿意您就这样称呼它。总之王太后非常厌恶所有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参与发现这件秘密的人,富凯先生,我相信,是其中的一个。”
“那么,”柯尔培尔说,“我们可以肯定王太后会赞成了?”
“我刚离开王太后陛下,她向我保证过的。”
“好吧,夫人。”
“还有,您也许认识一个人?他是富凯先生的知心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想是一位主教。”
“瓦纳主教。”
“是这样,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也知道这件秘密,王太后叫人加紧追浦他。”
“确实如此!”
“追浦得很凶,即使他死掉了,也要得到他的脑袋,好肯定它不会再说出去。”
“这是王太后的要求吗?”
“是一道命令。”
“他们会去寻找这位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夫人。”
“啊!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哪。”
柯尔培尔望着公既夫人。
“说呀,夫人。”
“他在海上美丽岛。”
“在富凯先生那?”
“在富凯先生那儿。”
“他们会找到他的!”
现在是公爵夫人微笑了。
“不要这样轻易地相信这一点,”她说,“也不要这样随便地肯定这一点。”
“什么原因呢,夫人?”
“因为德·埃尔布莱先生不是那种想抓就抓得到的人。”
“他不是一个叛乱分子吗?”
“啊!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呢,我们在整个一生里一直在做叛乱分子,可是,您看得很清楚,我们不但没给人抓住,而且我们还要去抓别人。”
柯尔培尔用凶狠的眼光注视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这样的眼光是难以形容的,同时显得坚定威严。他说:
“臣子为了得到公爵领地和法国国王打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如果他阴谋造反的话,就要死在斩首台上。这使他的敌人们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这两个字从柯尔培尔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很古怪,一时里引起了公爵夫人的深思。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内心里很重视这个人。
柯尔培尔在谈话中重新得到了优势,他要保持这样的优势。
“夫人,”他说,“您要求我派人去逮捕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吗?”
“我?我对您没有提任何要求。”
“我相信,夫人;可是,既然我弄错了,那我们就随它去吧。国王还没有对他的事说过一句话。”
公爵夫人咬自己的指甲。
“此外,”柯尔培尔继续说“抓到这位主教也太没有意思了,国主的猎物只是一位主教!啊!不,不,我不再管他了。”
公爵夫人的仇恨又暴露出来了。
“是女人的猎物,”她说,“王后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要别人逮捕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是因为她有她的道理。此外,德·埃尔布莱先生难道不是那个快要失宠的人的朋友吗?”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柯尔培尔说,“如果这个人不是国王的敌人,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这叫您不高兴吧?”
“我什么也不说。”
“是的……您愿意看到他进监狱,比如说,进巴士底狱?”
“我认为一个秘密藏在巴士底狱的高墙后面要比藏在美丽岛的高墙后面来得好。”
“我要向国主禀告,他会把事情弄清楚的。”
“在等待弄清情况的期间,先生,瓦纳主教将会逃掉,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逃掉!他逃到哪儿去?欧洲是我们的,如果不是事实,至少从愿望上来说是这样。”
“他总会找到一个避难所的,先生。看得很清楚您不知道您是在和谁打交道。您不认识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过去也不认识阿拉密斯。他是先王手下曾使红衣主教黎塞留胆战心惊的四位火枪手中的一位,他们在摄政时期①曾经给马萨林大人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① 指奥地刊安娜辅助幼年的路易十四为国王的摄政时期。

“可是,夫人,他能怎么做呢,除非他有一个属于他的王国?”
“先生,他有。”
“德·埃尔布莱先生有一个属于他的王国?”
“我再对您说一遍,先生,如果他需要有一个王国,那他就会有或者将会有。”
“总之,既然您如此关心不让这个叛乱分子逃掉,夫人,我向您保证,他是逃不掉的。”
“美丽岛有防御工事,柯尔培尔先生,是他亲自筑的。”
“美丽岛,不管他怎样防守,并不是攻不破的,如果瓦纳主教是藏在美丽岛,那么,夫人,就把它包围起来,然后攻下它。”
“先生,您完全可以相信,您对王太后的利益表现出的热情将深深感动王太后陛下,您因此会得到一笔丰富的报酬;可是关于您对这个人的打算,我对她怎么说呢?”
“就对她说一旦抓住他以后,就把他藏在一个要塞里,他的秘密永远不会从那儿跑出来。”
“太好了,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您和我,我们两人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同盟,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
“夫人,应该是我听候您的盼咐。这个德·埃尔布莱骑士,是一个西班牙奸细,对不对?”
“不止是这样。”
“一个秘密的使臣。”
“再要往上。”
“等等……菲力浦三世国王①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他是……菲力浦三世的听忏悔的神父?”

① 指西班牙国王。

“还要高。”
“见鬼!”柯尔培尔叫起来,他甚至忘记了是和这位显赫的贵夫人,王太后的老朋友石弗莱丝公爵夫人在一起,竟咒骂起来。“难道是耶稣会会长?”
“我想您是猜中了,”公爵大人回答道。
“啊!夫人,这么说,如果我们不把这个人搞掉,他就要把我们搞掉了,我们得赶快!”
“这正是我的意见,先生;可是我没有敢对您说。”
“我们很幸运,他攻击的是王位,而不是我们。”
“可是您要好好注意这一点,柯尔培尔先生:德·埃尔布莱从来没有失去过勇气,如果他一次失败了,他就重新再开始。如果他失去了为他自己制造一个国王的机会,他迟早总会再制造另一个的,肯定您不会是那个国王的首相。”
柯尔培尔带着威胁的表情皱了皱眉头。
“我算定监狱会用令人满意的方式为我们两个人解决这件事,夫人。”
公爵夫人微笑了。
“您不知道,”她说,“阿拉米密斯从监狱里逃出过多少次!”
“啊,”柯尔培尔说,“我们会设法这一次不让他再逃出来了。”
“可是您没有听到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吗?您不记得阿拉密斯是连黎塞留都害怕的四位无敌的火枪手之一吗?而且在那个时候,这四位火枪手还没有他们今天有的东西:金钱和经验。”
柯尔培尔咬住自己的嘴唇。
“我们不用监狱,”他用更低一些的声调说,“我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这个无敌的人将无法从那儿出来。”
“太好了,我的同盟者!”公爵夫人回答说。“但是现在己经不早了,我们不是要回去了吗?”
“夫人,非常愿意,我为了和国王一起动身,还象做一些准备工作。”
“回巴黎!”公爵夫人对车夫高声说。
这个要害死富凯的最后的朋友的协定谈妥了,这个人是美丽岛的最后的保卫者,又是玛丽·米雄的老朋友,公爵夫人的新敌人。这时,马车向圣安托万城郊驶去。

第二四三章 两只驳船

达尔大尼央动身了,富凯也动身了,他的朋友对他的体贴关心使他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这次旅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次逃跑的最初的时间里,逃跑者时时刻刻心神不安地担心着在身后看见的所有的马和马车。
的确,这是不正常的事:如果路易十四看中这个猎物,而居然让它逃掉;小狮子已经知道打猎了,他有一些劲道十足的猎犬,完全可以信赖它们。
但是,所有的不安不知不觉都消失了。财政总监由于不断地奔驰,他和迫害他的那些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所以自然没有人能够追上他。至于他的这种行动,他的朋友给他做了很好的解释。难道他不是为了去南特和国王见面而旅行的吗?他跑得这样快如果不是证明他对服从命令的热忱还能证明什么呢?
他抵达奥尔良的时候,非常疲劳,但是心是放下来了,靠着一个比他先到的信使的照料,他找到了一只八个桨手划的漂亮的驳船。
这一类的驳船,样子象威尼斯轻舟,不过稍微大些,稍微笨重些,船上包括一个盖着象上甲板似的小舱和一个雨篷遮成的船尾舱,是在奥尔良和南特之间的卢瓦尔河上航行的。这段路程,在今天显得很长,但是在当时比走大路来得舒适和方便多了,因为走大路要骑那些驿站的驽马或者坐那些勉强能套上马的破马车。富凯上了这条驳船,船立即启程了。桨手们都知道他们很荣幸地在送财政总监,所以个个都卖力划,“财政”这两个字向他们预示,他们会得到一笔优厚的奖赏,他们希望配得上拿这笔钱。
驳船在卢瓦尔河上飞快地前进。天气晴朗,太阳升起,映红了景色,河上宁静明亮。水流和桨手带着富凯,就象翅膀带着鸟儿一样,他们到了博让西,一路上没有出任何事故。
富凯希望他第一个到南特;到了那儿,他会见到显贵们,使自己在三级会议的主要代表中得到支持。他会让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对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他不能够完全避开灾难,他也能推迟它的发生。
“此外,”古尔维尔对他说,“到了南特,您就猜得到或者说我们就猜得到您的敌人们的意图,我们会准备好去普瓦图的马,那儿的道路错综复杂,再准备一只小船去海上,一到海上,美丽岛就是不可侵犯的港口。而且,您瞧,没有一个人监视您,没有一个人跟踪我们。”
他刚说完这段话,他们就发现在河流的一个拐弯处的后面,远远地出现一只大驳船的桅杆,这只船正在顺水驶过来。
富凯船上的桨手看见这条驳船,都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富凯问。
“大人,”船老大回答说,“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条驳船快得象飓风一样。”
古尔维尔发起抖来,他登上上甲板,想看得清楚一点。
富凯没有上去,可是他带着克制的怀疑态度对古尔维尔说:
“亲爱的朋友,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条驳船刚刚驶过河湾。它划得非常快,在它后面拖着的白色的航迹在颤动,给阳光照得亮光闪闪。
“他们划得真快了”船老大说,“他们划得真快,看来他们拿到了一大笔报酬。我可不相信,”船老大又说,“他们的木桨就比我们的厉害,但是看来确实是这样。”
“我完全相信!”一个桨手说,“他们有十二个人,我们只有八个人。”
“十二个人!”古尔维尔说,“十二个桨手?这不可能!”
对一只驳船来说,从来也没有超出过八个桨手的,即使对于国王也是这样。
给财政总监先生这样的荣誉,是表示尊敬,但是更主要的是由于要加快速度。
“这是什么意思呀?”古尔维尔尽力想看清楚已经望见的顶棚底下的那些乘客,最敏锐的眼睛也还不能辨认出他们的面貌来。
“他们一定是有急事!因为那不是国王,”船老大说。
富凯听了全身发抖。
“您从哪点看出来不是国王?”古尔维尔问。
“首先,因为船上没有装饰着百合花徽的白亭子,国王的驳船上一向是有这种亭子的。”
“其次,”富凯先生说,“因为这不可能是国王,古尔维尔,因为国王昨天还在巴黎。”
古尔维尔用一个眼光回答财政总监,眼光的意思是“您自己昨天也好好地在巴黎呢。”
“怎么看得出他们有急事?”他抢先又说了一句。
“先生,”船老大说,“因为这些人肯定是在我们动身以后很久才动身的,可是他们赶上了我们,或者说快赶上我们了。”
“好呀!”古尔维尔说,“谁对您说他们不是从博让西或者是尼奥尔动身的呢?”
“我们除了在奥尔良以外,没有见过有任何其他这样快的驳船。它是从奥尔良来的,先生,而且划得非常快。”
富凯先生和古尔维尔互相看了一眼。
船老大觉察出了他们的不安。古尔维尔立刻哄他说:
“可能有一位朋友,”他说,“打赌要追上我们,让我们赢吧,别让他们赶上我们。”
船老大张大了嘴,好象要回答这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富凯先生傲慢地说:
“如果是有人想赶上我们,我们就让他来吧。”
“我们可以尽力去做,大人,”船老大畏畏编缩地说,“来呀,你们大伙儿,卖力呀!划呀!”
“不,”富凯先生说,“相反,马上停下来。”
“大人,发疯啦?”古尔维尔附在他的耳朵边打断他的话说。
“马上停下来!”富凯先生又说了一句。八只桨都停住不划了,水流的冲力使驳船向后退了一下。最后,船停住了。
另一条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一开始没有看出来这个行动,因为他们还继续用力地划着船向前进,最后划到火枪都能射到的地方。富凯先生眼力差,古尔维尔给阳光照花了眼睛,很不舒服;只有船老大一向和自然界作斗争,锻炼出了一双尖锐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船上的乘客。
“我看见他们啦!”他叫起来,“他们是两个人。”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古尔维尔说。
“您马上就会看清楚的,他们再划几桨就会离我们只有二十步远了。”
可是船老大说的话并没有成为事实,那条驳船也学富凯先生下令采取的行动那样,没有来和它的所谓的朋友靠拢,而是在河当中突然停了下来。
“我真一点也弄不懂了,”船老大说。
“我也一样,”古尔维尔说。
“船上的人,您看得很清楚,”富凯先生说,“船老大,您在我们离远以前,好好给我们讲讲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我刚才以为看到了两个人,”船夫回答道,“我现在只看见有一个人在顶棚底下。”
“他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人棕色头发,宽肩膀,短脖子。”
一小片云彩飘过蓝色的天空,这时候,把太阳遮住了。
古尔维尔一直在向前望着,他用一只手平放在前额上,这样就能看到他想看的,突然,他从舱顶跳进富凯先生等待着他的舱里。
“柯尔培尔!”他对富凯说,激动得嗓音都改变了。
“柯尔培尔?”富凯重复说了一遍,“啊!这真太奇怪了,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认得出是他,我对您说,他也清楚地认出了我,当时他正走进船尾舱里去。也许国王派他来要我们回去?”
“如果是这样,他就要靠拢我们,而不是停了下来。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大概在监视我们吧,大人?”
“我喜欢干脆,”富凯说,“我们对着他划去。”
“啊!大人,别这样做!那条船上全是带着武器的人。”
“他们要来逮捕我吗,古尔维尔?那为什么他们不过来呢?”
“大人,您也不必如此崇高,去自投罗网。”
“可是,就容忍别人象监视罪犯一样监视我们吗?”
“没有什么可以说明别人是在监视您,大人,耐心点。”
“那么,怎么办呢?”
“别停下来。您要船走得快,好象是在卖力地服从国王的命令一样。加快一倍速度。等着瞧吧!”
“说得对。好!”富凯大声说,“既然他们在那边毫无动静,那我们就前进吧。”
船老大做了一个手势,富凯的桨手们继续使劲划起来,休息以后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他们就使出了多少力气。
这只船刚刚划了三四百尺远,那只有十二个桨手的船也开始向前划起来。
这段路走了一整天,两只船的距离没有加大也没有缩小。
快近傍晚的时候,富凯想试探试探追他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他吩咐桨手们向岸边划去,仿佛要上岸一样。
柯尔培尔的船也学这个样子,斜着向陆地划过去。
真是太凑巧了,就在富凯装做要下船的地方,朗热①城堡的一个马夫牵着三匹马,沿着开满花的河岸走着。十二个桨手的船上的人肯定以为富凯是到那几匹马那儿去上岸,它们是早准备好供他逃跑的,于是,我们看到四五个拿着火枪的人从那只船上跳到陆地上,在河岸上往前走,好象要抢在马和骑马的人前面。
富凯看到他逼得敌人做出了这个行动,心中暗暗得意。他不再要他的船向岸边划,而是命令再向前划。
柯尔培尔手下的人也立刻回到他们的船上。两只船的比赛又坚持下去。
富凯看到了这种情况,感到危险迫在眉睫,就用带有预言性的声音低低地说:
“好呀,古尔维尔,我在家里我们那顿最后的晚餐的小饭桌上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要灭亡了?”
“啊!大人!”

①朗热:是安德尔-卢瓦尔省沿卢瓦尔河的城市,有十五世纪的古堡。

  这两只一前一后的船彼此竞赛,就象柯尔培尔先生和我,我们在争夺卢瓦尔河上的速度比赛奖。古尔维尔,你不认为,它们就象征着我们两人的命运,其中一个人的命运将要在南特遭难吗?”
“至少,”古尔维尔表示,“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您将要出席三级会议,您将给大家看看您是怎么样的人;您处理事情的口才和才干会成为保卫您的盾牌和剑,即使不能战胜对手。布列塔尼人并不认识您,等到他们认识您以后您的事业就胜利了。啊!让柯尔培尔先生自鸣得意吧,因为他的船和您的船一样,同样有翻掉的危险。两只船都走得快,它的船要胜过您,这是事实,让我们看是哪一只船第一个遭难。”
富凯握住古尔维尔的手。
“朋友,”他说,“你估计得很对;你记得这条格言吧:‘谁在前谁先走。’好的!柯尔培尔在注意不超过我!柯尔培尔,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他说得很对,两只船一路上彼此监视,一直划到了南特。等财政总监上岸以后,古尔维尔希望他能马上找到隐藏的地方,并且叫人准备驿马。
可是,在下船的时候,第二只船已经赶上了第一只,在码头上,柯尔培尔走近了富凯,用非常尊敬的态度向他行礼。
这是十分意味深长和公开的表示,结果全城的人都奔到城河边上来了。
富凯完全克制住了自己,他觉得在他身居高位的最后的时刻,他应该对自己尽到责任。
他希望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他的身体能压垮他的某一个敌人。
柯尔培尔就在那儿,活该柯尔培尔倒霉。
于是,财政总监走近柯尔培尔身旁,他眨着带有傲慢的神气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这样的眼睛,他说:
“怎么!是您,柯尔培尔先生?”
“是来向您表示敬意的,大人,”柯尔培尔说。
“您是乘这只船来的?”
他指指那只十二名桨手划的出色的船。
“是的,大人。”
“十二名桨手?”富凯说,“多么阔气呀,柯尔培尔先生!刚才我有一会儿还以为船上是太后或者是国王呢。”
“大人……”
柯尔培尔脸红起来。
“这段路程对那些付钱的人来说花费可太大了,总管先生,”富凯说,“可是您终于到达了。您看得很清楚,”过了片刻他又说,“我只有八名桨手,却比您先到。”
说着,他转过身去,让对方弄不清楚第二只船的走走停停第一只船有没有注意到。
至少,他没有显出他曾经害怕过,而让柯尔培尔感到得意。
柯尔培尔又恼火又震惊,但是并不气馁,他回答道:
“我的船刚才驶得不快,大人,那是因为每次您停下来,我也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听到这样无礼的回答,非常生气,大声问道“既然您的人手要比我的强,那您为什么不追上我或者超过我呢?”
“是由于对您的尊敬,”总管说,同时一躬到地。
富凯登上一辆城里给他派来的四轮马车,谁也不请楚这辆马车为什么会派来,又是怎样派来的。他到了在南特的府邸,四周有一大群人陪送他,好几天以来,他们就兴奋地在等待着三级会议的召开。
  他一在府邸内安顿下来,古尔维尔就出去叫人准备去普瓦提埃和瓦纳的马匹和一只去潘伯夫的船。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神秘,积极,大方,以致正在发烧而痛苦万分的富凯,还从来没有象这一次这样差点儿得到了拯救,除了没有得到“命运”这个打乱人类计划安排的巨人的合作以外。
  当天晚上,全城都传遍了这个消息,说国王正骑着驿马飞快地赶来,十一二个小时以后就会到达了。百姓们在等候国王驾临的时候,看到队长达尔大尼央先生带领的刚刚到达的火枪手们,人人都兴高采烈。火枪手驻扎在城堡里,他们作为国王的侍卫队占据了城堡里所有的岗位。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向是讲究礼貌的,在十点钟光景,他到了财政总监那儿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大臣正在发烧,全身不舒服,给汗水湿透了,他还是愿意接见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对这种荣幸觉得十分高兴,我们将在他们两人下面的交谈当中看到这一点。

第二四四章 朋友的忠告

  富凯已经躺下了,就象所有珍惜生命、尽可能节约生命中每个纤弱的部分的人那样。这个世界上的撞击和冲突很快地磨损了这些纤弱的部分,而且无法修补。
  达尔大尼央在房间门口出现的时候,受到财政总监非常亲切的问候。
“您好,大人,”火枪手回答说,“您在这次旅行中觉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您。”
“在发烧?”
“糟透了。就象您看到的,我在喝药。我一到,就在南特要了一份汤药。”
“首先应该睡觉,大人。”
“见鬼!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非常想睡觉……”
“是谁妨碍您了?”
  “第一个是您。”
“我?啊!大人!”
  “当然罗。您是不是象在巴黎一样,在南特也不是以国王的名义到我这儿来的?”
“看在天主面上,大人,”队长说,“让国王安静吧!如果有一天为了您想对我说的那件事情,我以国王的名义来到这儿,我向您保证不会让您久等的。您将看到我遵照命令把手按在剑上,您将听到我立刻就会用有礼貌的声音说:‘大人,以国王的名义,我来逮捕您!’”
富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聪明的加斯科尼人说话的语气是那样自然有力。对事实的描述几乎和事实本身一样吓人。
“您能向我保证会这样坦率吗?”财政总监问。
“用名誉担保!不过我们并役有到那个地步,请相信我。”
“谁使您这样想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呢,我想的完全相反。”
“我什么也没有听人说起过,”达尔大尼央说。
“哎!哎!”富凯说。
“啊!不,您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尽管您在发烧。国王不可能,也不应该不让他自己从心底里爱您。”
富凯皱了一下眉头。
“可是柯尔培尔先生呢?他说,“柯尔培尔先生也象您所说的那样爱我吗?”
“我不是说柯尔培尔先生,”达尔大尼央说,“这个人是一个特殊的人!他不爱您,这是可能的,可是这个人,见他的鬼去吧!松鼠会提防游蛇的,只要它愿意。”
“您知不知道您是象朋友一样在对我说话,”富凯说,“而且我可以发誓,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象您这样聪明善良的人!”
“随您怎么说吧,”达尔大尼央说,“您是等到今天才对我说这样的恭维话吗?”
“我们真都是瞎子!”富凯喃喃地说。
“瞧您的嗓子都哑了!”达尔大尼央说,“喝药吧,大人,喝药吧。”
他带着非常热忱的友谊递给富凯一杯汤药;富凯接过杯子,对他友好地笑笑,表示他的感谢。
“这样的事只有我才遇见,”火枪手说,“当您翻动金币堆的时候,我在您的鼻子底下度过了整整+年,当您每年处理四百万年金的时候,您就从来也没有注意到我,现在您却发现我在世界上了,正好是……”
“正好是我要垮台的时候,”富凯打断他的话说,“这不假,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不是说这个。”
“您是这样想的,这是一回事。好,如果我垮台了,您就把我说的话当做真的吧,我将来每天都会一面敲自己的脑袋一面说:‘真蠢!真蠢!简直笨得要死!你手头有达尔大尼央先生,你没有使用!他!你没有让他发财!’”
“您待我太好了!”队长说,“我真喜欢您。”
“这儿又是一个不是象柯尔培尔先生那样想的人,”财政总监说。
“怎么这个柯尔培尔总是顶着您的肋骨!这比发烧还糟。”
“啊!我有我的理由,”富凯说,“您评评看。”
他详细地讲起两只驳船比赛的经过和柯尔培尔的暗中的钉梢。
“这不是要毁灭我的最好的征兆吗?”
达尔大尼央变得严肃起来。
“说得有理,”他说,“是的,正象特雷威尔先生说的那样,味道不对。”
他用深明事理和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富凯。
“队长,难道我不是成为目标的人吗?难道国王把我带到南特来不是为了使我离开我有许多好朋友的巴黎,不是为了让他去攻占美丽岛吗?”
“德·埃尔布莱先生在美丽岛,”达尔大尼央补充了一句。
富凯抬起了头。
“至于我,大人,万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国王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反对您的话。”
“真的吗?”
“国王命令我来南特,这是事实,他还命令我不要对德·热斯弗尔先生提到这件事。
“他是我的朋友。”
“不要对德·热斯弗尔先生说,是的,大人,”火枪手继续说,但是他的眼睛却继续在说一种和他嘴里说的相反的语言。“国王还命令我带一队火枪手,表面上看这是多余的,因为国内很平静。”
“一队人?”富凯撑着一个胳膊肘站起来。
“是的,九十六名骑兵,大人,人数和以前逮捕德·夏莱先生、德·散-马尔斯先生和蒙莫朗西先生时一样。”
富凯竖起耳朵听着这儿句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意思的话。
“此外呢?”他问。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不重要的命令,比如象这些,‘守卫好城堡,守卫好每所住宅;不让德·热斯弗尔的任何卫士担任警卫’。德·热斯弗尔先生,您的朋友。”
“对于我,”富凯大声说,“有些什么命令呢?”
“对于您,大人,一个字也没有提。”
“达尔大尼央先生,也许这关系到拯救我的荣誉和我的生命的事!您没有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欺骗您呢?您是不是受到了威胁?只是,关于马车和船,有一道命令。”
“一道命令?”
“是的,可是它和您无关。一个简单的安全措施。”
“什么措施,队长?什么措施?”
“就是没有国王签字的安全通行证,禁止一切马和船只出南特。”
“天主啊!可是……”
达尔大尼央笑了起来。
“这只有等国王驾临南特以后才会执行;所以,大人,您看得很清楚,命令和您毫无关系。”
富凯开始沉思起来,达尔大尼央装做没有看到他在想心事。
“我把别人给我的这些命令的内容告诉您,说明了我肯定是爱您的,而且一心要向您证明没有一条命令是针对您的。”
“那当然,”富凯心不在焉地说。
“扼要地说,”队长带着坚决的态度望了他一眼,说:“对城堡的特别的、严格的看守,您将住在那儿吧,对不对?您知道这座城堡吗?……啊!大人,是一座真正的监狱!根本见不到那个有幸是你的朋友的德·热斯弗尔先生在场……城门和河道全封锁起来,只有一条水路可以走,可是那只是要到国王来的时候才……富凯先生,您知道吗,如果我不是对一个象您这样的王国的第一流人物说话,而是对一个心神不安的人说话,那我岂不是要受一辈子的连累了吗?这对想出海的人可真是个好机会呀!没有普察,没有卫士,没有命令,自由的海水,广阔的道路,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有人向他借马,他就会把他的马借出去!富凯先生,这一切应该使您放心;因为,如果国王有什么不好的意图,他不会让我这样不受束缚的。说真的,富凯先生,向我提出可能使您喜欢的要求吧!我听从您的吩咐,不过,如果您同意的话,您帮我一个忙,那就是您坐船到达美丽岛的时候,代我向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问好,正象您此刻有权穿着睡衣马上去做的那样。”
火枪手说完这段话,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出房间,不见了。他的眼睛里始终充满机智亲切的光芒。
他还没有走到门厅的台阶,富凯就发狂似地扑向叫人铃,大声喊道:
“我的马!我的船!”
没有人回答他。
财政总监自己穿上他手头可以找到的衣服。
“古尔维尔!……古尔维尔!……”他一面叫喊,一面把表放进口袋里。
铃依旧响着,同时富凯不住他叫:
“古尔维尔!……古尔维尔!……”
古尔维尔出现了,气喘吁吁,面色苍白。
“我们快走!我们快走!”财政总监-看见古尔维尔,就大声说。
“太迟了!”可怜的富凯的朋友说。
“太迟了!为什么?”
“您听!”
他们听到城堡前响起了喇叭声和鼓声。
“怎么回事,古尔维尔?”
“国王到了,大人。”
“国王?”
“国王不停地赶路前进,把马都赶得筋疲力尽,比您估计的早到了八个小时。”
“我们完了!”富凯喃喃地说,“好心的达尔大尼央,全完了!你对我讲得太迟了!”
国王的确到了城里;人们立刻听见围坡上的炮声,和在河里的军舰上的应答的炮声。
富凯皱起眉头,叫唤他的随身仆人,给他穿上礼服。
他在窗帘后面,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百姓们热情的表现,一大群人跟随着国王走着,谁也猜不出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国王在豪华的场面中给领到城堡里。富凯看见他在狼牙闸门下面下了马,对着达尔大尼央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达尔大尼央扶着他的马镫。
国王走进拱门以后,达尔大尼央向富凯的府邸走去,不过,走得很慢很慢,一路上停下来好多次和他的排成了梯队的火枪手讲话,就好象他去完成他的任务以前,在数着一分一秒的时间或者是自己走了多少步。
富凯打开窗子,想对在院子里的火枪队队长说话。
“啊!”达尔大尼央看见了他就叫了起米,“您还在家里,大人。”
这个“还,字足以向富凯先生证明火枪手第一次的访问中包含着多少指点和多少有用的建议。
财政总监只好叹气。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国王的来到打断了我原来的计划。”
“啊!您知道国主刚才到了?”
“是的,我见到他了,先生,这一次,您是以他的名义来的吧?……”
“来了解您的情况,大人,如果您的健康状况不是最坏的话,请您同意到城堡去。”
“马上就去,达尔大尼央先生,马上就去。”
“天哪!”队长说,“既然国王在那儿,那就不再有人能散步了,不再有自由意志了,现在,命令统治着一切,对您对我全都一样。”
富凯叹了最后一口气,上了四轮马车,他感到四肢无力,在达尔大尼央的护送下,到城堡去了。这一次,达尔大尼央的彬彬有礼的样子叫人害怕的程度并不亚于不久前使人快慰和高兴的程度。

第二四五章 路易十四国王怎样扮演他的小角色

  富凯走下马车,正要进南特城堡,一个百姓一样的人走到他的身边,做出各种表示极大的敬意的手势,同时交给他一封信。
  达尔大尼央想阻止这个人和富凯说话,要他离开,可是信已经交到财政总监手上。富凯拆开信看起来,就在这时候,这位大臣的脸上露出隐隐约约的恐惧的神情,达尔大尼央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富凯把信放进他夹着的公文包里继续向国王的套间走去。
达尔大尼央跟在富凯后面在城堡主塔里向上走,他在每一层的小窗子里向下望,望见那个送信的人站在广场上,在向四周看,并且对好几个人做了些手势,那些人也做了一些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同样的手势,然后走到邻接的街道上不见了。
  有人请富凯在平台上稍等一下。那个平台通向一条小走廊,国王的书房就安排在走廊后面。
  达尔大尼央一直到这时候都是恭恭敬敬陪着财政总监走的,这时候,他走到了财政总监前面,走进国王的书房里。
  “怎么样?”路易十四一见到他就问道,同时把一块很大的绿色的布扔在铺满文件的桌子上。
  “命令执行完毕陛下。”
“富凯呢?”
“财政总监先生限在我的后面,”达尔大尼央回答道。
“十分钟以后叫人领他上我这儿来,”国王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叫达尔大尼央出去。
达尔大尼央走掉了,他刚走到富凯在那一头等候召见的走廊里,国王的小铃又把他叫了回去。
“他看上去没有显得惊奇?”国王问。
“谁呀,陛下?”
“富凯,”国王说,连先生也没有叫,这种特殊的情况使火枪队队长的怀疑进一步证实了。
“没有,陛下,”他回答。
“那好。”
路易第二次打发走了达尔大尼央。
富凯被他的领路人留在平台上,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又看了一遍那封信,信里是这样写的:

“某件针对您的阴谋正在策划中。也许他们不敢在城堡里这样做,可能要等到您回到自己家里才下手。您的房子已经给火枪手包围了。不要再进去;广场后面有一匹白马等着您。”

富凯认出了这是古尔维尔的笔迹,看到了古尔维尔的一片忠心。如果他遇到不幸,他不愿意因这张条子而连累一位忠诚的朋友,财政总监赶紧把条子撕成粉碎,丢到平台的栏杆外面给风吹走。
达尔大尼央突然走到他的身前,同时看到最后几片纸屑在空中飞舞着。
“先生,”他说,“国王在等您去。”
富凯跨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进小走廊,布里埃纳先生和罗斯先生在那儿办公,圣埃尼昂公爵也在那儿,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好象在等待命令,因为焦躁不安直打呵欠,他的剑放在他的两条腿当中。
布里埃纳先生、罗斯先生和圣埃尼昂先生平常是十分殷勤十分巴结的人,现在财政总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几乎连站也没有站起来,这叫富凯觉得奇怪。可是国王直呼其名的人怎么能希望在朝臣中间看到别的态度呢。
他昂起了头,决定无视眼前的一切。在我们已经熟悉的小铃声 向国王报告他到来以后,他走进了国王的房间。
国王没有站起来,只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关心地问:
“富凯先生,您身体好吗?”
“我在发烧,”财政总监回答,“不过我完全听从国王的指派。”
“很好,三级会议明天就开会了,您的演说准备好了没有?”
富凯惊奇地望着国王。
“我没有准备好,陛下,”他说,“可是我会即席发言的。我完全了解所有的情况,不会感到为难的。我只有一个问题,陛下准许我问吗?”
“您问吧。”
“为什么陛下不给他的首相这样的荣幸在巴黎就通知他呢?”
  “当时您在生病,我不愿意使您疲劳。”
“从来没有一件工作,从来没有一次说明会使我疲劳的。陛下,既然对我来说,请求国王做一次说明的时候已经到了……”
“啊!富凯先生!说明什么呀?”
“说明陛下究竟对我有什么意图。”国王脸红了。
“我受到了诽谤,”富凯激动地说,“我应该提请国王主持公道进行调查。”
“您对我说这些是毫无用处的,富凯先生,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
“如果没有人对陛下讲那些事情,陛下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可什么也没有对陛下说过,虽然别人一再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国王说,他急着想快点结束这场令人尴尬的谈话。
“我谈正题了,陛下,我控告一个人在陛下面前陷害我。”
“没有人陷害您,富凯先生。”
“这个答复,陛下,向我证明我是对的”
“富凯先生,我不喜欢别人控告。”
“可是有人受到了控告!”
“我们对这件事讲得太多了。”
“陛下不愿意我为自己辩护吗?”
“我对您再说一遍,我没有控告您。”
富凯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弯了弯腰。
“他肯定打定了主意,”他想,“只有不肯后退的人才这样固执。不去看眼前的危险,那是瞎子;不去避开这种危险,那是笨蛋。”
他又高声说:
“陛下找我来是有工作要我做吗?”
“不,富凯先生,是我要给您一个劝告。”
“我恭敬地等候着,陛下。”
“您休息去吧,我请求您书富凯先生,不要浪费您的体力,三级会议开的时间很短,当我的秘书们结束会议的时候,我不希望在法国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老谈论这些事情。”
“陛下关于这次三级会议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什么说的,富凯先生。”
“没有什么对我,财政总监说的吗?”
“您休息去吧,我请求您,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
富凯咬着嘴唇,低下头来,头脑里肯定有什么不安的想法。
这种不安也感染到国王身上。
“是不是您对要您休息感到不高兴,富凯先生?”他问。
“是的,陛下,我不习惯休息。”
“可是您有病,应该照顾您。”
“陛下不是对我说到明天要发表演说?”
国王不回答了,这个突然的问题使他感到尴尬。
富凯感觉到了这种犹豫的态度的重量。他相信在年轻的国王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危险,这叫他更加猜疑了。
“如果我显得害怕,”他想,“我就完了。”
国王只是对富凯的猜疑感到不安。
“他是不是嗅出了什么啦?”他喃喃地说。
“如果他开始时讲的话很严厉,”富凯又想,“如果他找一个借口生气或者装做生气;我怎么从这儿脱身呢?把气氛稍稍稍缓和一点儿。古尔维尔的话是有道理的。”
“陛下,”他突然说,“既然国王仁慈,关心我的健康,甚至不要我担任任何工作,是不是我明天可以不用参加会议了?我将利用这一天睡在床上,我将请求国王把他的医生让给我,好替我开一种药,医这种该死的发烧。”
“就照您所希望的去做吧,富凯先生。您明天可以休假,您明天会有医生的,您会恢复健康的。”
“谢谢,”富凯鞠了个躬,说道。
接着他作出了决定。他问:
“是不是我没有这种荣幸领国王上美丽岛我那儿去了?”
他正面望着路易,想看看这样一个建议有什么结果。
国王脸又红了。
“您知道,”他想尽力装出微笑的神情,说道,“您刚才说的是:上美丽岛我那儿去?”
“是这么说的,陛下。”
“那么,”国王依旧用诙谐的口吻说,“您不再记得您已经把美丽岛给我了吗?”
“这依旧是算数的,陛下。只不过,由于您还没有得到它,所以您要去占有它。”
“我很愿意这样做。”
“此外,陛下的意图和我一样。因此我无法对陛下说,我看到国王的所有卫队为了占有它从巴黎来到这儿,我感到有多高兴,多骄傲。”
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他并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带他的火枪手来的。
“啊!我也正是这样想,”富凯激动地说,“陛下知道得很清楚,您只要手上拿着一根细软的棍子去那儿,就能够打倒美丽岛上所有的防御工事。”
“哟!”国王大声叫起来,“我可不愿意它们倒下来,这些漂亮的防御工事造起来花了很多代价。不!让它们留下来对付荷兰人和英国人吧。我想在美丽岛看到的,您是猜不到的,富凯先生,那就是在田地上和沙滩上的美丽的农妇、姑娘和女人,她们的舞跳得真好,穿着鲜红的裙子,真迷人!财政总监先生,别人对我夸奖过您的女奴仆呢。让我瞧瞧她们吧。”
“只要陛下愿意。”
“您有没有什么运输工具?如果您愿意,明天就去。”
财政总监觉得头上挨了一棍,虽然这一下敲得并不灵巧,他回答道:
“没有,陛下,我不知道陛下有这样的愿望,我更不知道陛下这样急着想见到美丽岛,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不过,您有一只船吧?”
“我有五只,可是它们有的在港口,有的在潘伯夫,要到它们那儿或者要它们回到这儿,至少要二十四个小时。我是不是需要派一个人送信去?我一定要这样做吗?”
“再等一等;让您的热度退了再说,等明夭吧。”
“确实这样……准知道到了明天我们不会有千百种别的想法呢?”富凯说,他从这时起不再怀疑了,脸变得十分苍白。
国王颤抖了一下,把手伸向他的小铃,可是富凯拦住了他。
“陛下,”他说,“我烧得厉害,全身冷得发抖。如果我再多待一会儿,我很可能昏过去。我请求陛下恩准我回去睡在被子里。”
“确实您在发抖,看上去叫人难受。去吧,富凯先生,去吧。我会派人来了解您的病情的。”
“陛下待我太好了。过一小时,我便会觉得好得多了。”
“我想派一个人送您,”国王说。
“遵从陛下的吩咐,我会很乐意地靠在一个人的胳膊上。”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一面拉铃一面叫道。
“陛下!”富凯带着使国王身上发冷的笑容说,“您派一位火枪队队长陪我回去吗?这种荣誉使人太难理解了,陛下!一个跟班就够了,我请求您。”
“为什么呢,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每次陪送我都非常好!”
“是的;可是,他陪送您,陛下,这是为了服从您,而我……”
“怎么样?”
“而我呢,如果我不得不和您的火枪队队长一同回去,那么人们到处会说您叫他逮捕了我。”
“逮捕?”国王重复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脸色比富凯还要白,“逮捕?啊!……”
“他们为什么不会这样说呢!”富凯一直笑着说,“我可以打赌,有些人是那样坏,坏到会嘲笑这件事。”
这句俏皮话使国王张皇失措了。富凯这样机智这样快活,以致路易十四面对着他所考虑的事情只有后退了。
达尔人尼央先生来到后,接受了指派一名火枪手陪送财政总监的命令。
“不必了,”财政总监说,“剑换剑,我觉得古尔维尔也一样,他在下面等我。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和达尔大尼央先生在一块儿。我很高兴他能看到美丽岛,他对那些防御工事是十分熟悉的。”
达尔大尼央弯了弯腰,他一点儿也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
富凯又行了礼,装做象一个散步的人那样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他一走出城堡,就说:
“我得救啦!啊!对,你将看到没丽岛,毫无信义的国王,可是我可不再会到那儿去了。”
他走远了。
达尔大尼央留下来和国王在一起。
“队长,”国王对他说,“您在离一百步远的地方跟踪富凯先生。”
“是,陛下。”
“他回到他的住所,您就跟他进去”
“是,陛下。”
“您以我的名义逮捕他然后您把他带到一辆四轮马车里关起来。”
“关在一辆四轮马车里?好的。”
“用这样的办法他一路上就不能够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能够把纸条扔给他碰到的人了。”
“这样做是相当困难的,陛下。”
“不会的。”
“请原谅,陛下,我不能把富凯先生闷死,如果他要求好好呼吸,我不会禁止他,而把车窗关起来,把皮帘遮起来。他可能从车门向外大声喊叫和扔纸条的。”
“这一点早已预料到了,达尔大尼央先生,马车上装着铁丝网,可以防止您说的这两件麻烦事。”
“一辆装着铁丝网的马车?”达尔大尼央叫起来。“可是半个小时里面是做不出一个马车用的铁丝网的,而陛下命令我马上就到富凯先生家里去。”
“我说的这辆马车全都准备好了。”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队长说“如果马车全都准备好了,太好了,我们只要把它送到那儿去就行了。”
“马车已经套上了马。”
“啊!”
“车夫和马夫都在城堡的下面的院子里等着。”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
“现在,,他又说了一句,“我只要请示国王把富凯先生带到什么地方去。”
“先带到昂热城堡。”
“很好。”
“以后再瞧吧。”
“是,陛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最后还有一句话:您注意到了,为了这次抓住富凯,我没有使用我的侍卫队,德·热斯弗尔先生可能会生气。”
“陛下没有使用您的侍卫队,”队长有点儿觉得丢脸,说道,“是因为您不信任德·热斯弗尔先生。理由就在这儿!”
“这便是对您说,先生,我相信您。”
“我完全知道,陛下!这是不必特别指出的。”
“这只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先生就是从现在起,如果可能发生某种意外,富凯先生逃跑……这样的意外,我们曾经见到过,先生……”
“啊,陛下,是常见到的,不过,那是对别人而言,不是对我。”
“为什么不是对您?”
“因为我,陛下,我曾经一度想救富凯先生。”
国王发抖了。
“因为,”队长继续说,“我有权这样做,我猜到了陛下的打算,虽然陛下没有对我讲过,而且因为我觉得富凯先生是值得关心的。于是我擅自向他,向这个人表示了我的关怀。”
“说真的,先生您叫我对您的服务不放心了!”
“如果我救了他,那我是完完全全无罪的,我还要说,我本来可以做得很好,因为富凯先生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他不愿意,他甘愿受命运摆布,他让可以获得自由的时间白白流过。算了!现在,我得到了命令,我将服从这些命令,富凯先生,您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被逮捕的人。富凯先生,他现在在昂热城堡里。”
“哎呀!您还没有抓到他呢,队长!”
“这是和我有关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职守,陛下,只是,请再一次地考虑一下。您是认真地命令我去逮捕富凯先生吧,陛下?”
“是的,一千个是,一万个是。”
“那请您写下来。”
“命令在这儿。”
达尔大尼央看了命令,向国王行了礼,走出去了。
他在平台上面看见古尔维尔喜笑颜开地向富凯先生的住所走去。

第二四六章 白马和黑马

  “这可叫人奇怪,”火枪队队长想,“富凯先生几乎肯定危在旦夕的时候,古尔维尔竟会如此快活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而且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古尔维尔刚才用条子通知了富凯先生,这张条子在平台上被财政总监给撕成粉碎,让风吹走了。
“古尔维尔得意地搓着手,这准是他刚刚做了什么巧妙的事。古尔维尔是从哪儿来的呢?”
“古尔维尔是从青草街出来的。青草街是通向哪儿去的呢?”
达尔大尼央在城堡俯视下的南特城的一些房屋的屋顶上,顺着街道形成的一根线向前看,好象在观看一张地形图,不过这不是一张没有生命、死气沉沉的平面图,而是一张有生命的立体的地图,上面有动作,声响,人和东西的影子。
在城墙外面,绿油油的大平原沿着卢瓦尔河展开,仿佛朝着染红了的天际延伸,蓝晶晶的河水和绿黑色的沼泽在大平原上画出了许多花纹。
就在南特的城门外面,两条白色的大路分开向上升,好象一只巨手叉开的手指。
达尔大尼央在穿过平台的时候,一眼就一览无余地把整个景色都看遍了,他被青草街的那条线引向一条大路的末端,那条大路是从南特的城门口伸出去的。
他再走一步,就要走下平台的楼梯回到主塔,去找他那辆带铁丝网的四轮马车,然后去富凯的府邸。
但是,在他正要跨下楼梯的时候,忽然他无意之中被一个移动的白点吸引住了,那个白点在路上向前迅速移动。
“这是什么呢了”火枪手想,“是一匹在弃跑的马,无疑是一匹逃跑的马,它跑得多快呀!”
那个活动的白点离开了道路,跑进苜蓿地里。
“一匹白马,”队长继续想,他刚刚看到在深暗的底色上显出来的发亮的颜色,“它上面骑着人,这是一个孩子,他的马口渴了,他骑着它斜穿着去饮水池。”
这些快得象闪电一样的想法,还有眼睛看到的一切,等到达尔大尼央开始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已经都忘记掉了。
在梯级上撒着一些纸片,这些纸片在黑色的石级上闪闪发光。
“嗯!嗨!”队长对自己说,“这些是富凯先生撕碎的条子的碎片。可怜的人!他把他的秘密交给了风,风不再愿意承担责任,把它带给了国王。可怜的富凯,很明显,你真不走运呀!双方不是势均力敌的,命运在和你作对。路易十四的星使你的星昏暗无光;游蛇比松鼠来得厉害,来得狡猾。”
达尔大尼央往下走的时候拉起了一片纸。
“是古尔维尔写的小字!”他仔细看着这张纸片,叫了起来,“我没有弄错。”
他看到一个“马”字。
“好!”他说。
他又看另外一张纸片,那上面一个字没有写。
在第三张纸片上,他看到一个“白”字。
“白马,”他象小孩拼读一样,读出了这两个字。“哎呀!我的天主!”这个起了疑心的人叫了起来,“白马!”
达尔大尼央好象点燃的火药粒子体积突然膨胀到一百倍大一样,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疑,他重新上楼到平台上去。
那匹白马一直在奔跑,向卢瓦尔河那边奔跑,在那一头,水气朦胧,出现了一小片帆,仿佛一点细粒似的晃动着。
“啊!啊,”火枪手叫道,“这儿只有一个人才会在耕过的田地上跑得那样快。这儿只有一个富凯,一个财政家,才会大白天骑着一匹白马这样奔跑”……这儿只有美丽岛的领主才会向海边逃,因为陆地上的森林是这样茂密……在世界上只有一个达尔大尼央能追得上富凯先生,虽然他早走了半个小时,不出一个小时就要上船了。”
说完,火枪手命令马上把装着铁丝网的四轮马车送到城外的一处树丛里。他挑选了他的一匹最好的骏马,连忙跳了上去,顺着青草街向前奔,不过他走的不是富凯走过的那条路,而是沿着卢瓦尔河走,这样走他有把握整个路程可以缩短十分钟,在两条路线相交叉的地方,他能追上逃走的人,那个逃跑的人是不会猜到会从这一个方面受到追踪的。
达尔大尼央在飞快的奔驰中,带着那种追逼者的焦急的心情,象去打猎和打仗一样兴奋,他对于富凯原来怀有亲切友好的感情,现在却变得这样无情,甚至这样残酷,他自己也觉得太突然了。
他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匹白马,他的气愤发展到了狂怒的程度。他失去了自信,他猜想富凯走进某条地道里去了,或者他把白马换成了一匹那种有名的黑马,那样的黑马奔起来快如疾风,达尔大尼央在圣芒代曾经好多次地赞赏过它们,羡慕它们的健壮和轻捷。
这时候,风刺着他的眼睛,使他流出了眼泪,马鞍发烫,马身上好几处受了伤,痛得直叫,用后腿扬起一阵阵的尘土和石子。达尔大尼央踩住马镫站直身子,他在水面上和树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象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样在半空中寻找。他成了一个疯子。在他的贪婪心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竟想象在空中有一些道路,这个下一世纪的新发现;他想到了代达罗斯①和他的大翅膀,那对大翅膀把他从克里特的牢狱中救了出来。
他嘴唇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声。他十分担心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料,不住地说:
“我呀!我呀!竟上了一个叫古尔维尔的当了,我!……别人会说我老了,会说我得到了一百万的好处放走了富凯!”
他使劲用马刺刺马肚子,他刚花了两分钟时间跑了一里路。突然,在牧场的那一头篱笆后边,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了,又消失了,最后又清楚地出现在一片高地上.
达尔大尼央快活得发抖了。他立刻平静下来。他揩了揩前额上的汗水,放松夹紧的两膝,马得到自由后,舒服地喘了一口气。他拉住缰绳,放慢了这匹精力充沛的牲口的步子,这匹马是他在这场对一个人的追捕中的同谋。他这时候能够观察一下道路通向哪儿和他跟富凯两人的位置。
财政总监在穿过松软的土地的时候,累得他的白马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应该跑到比较坚硬的土地上,从最短的岔道插向大路。
达尔大尼央只要在峭壁的斜坡底下向前一直走就行了,斜坡把他遮住,他的敌人的眼睛无法看到他,因此他可以在对方到达大路的时候把他截住。这样,真正的比赛要开始了,竟争要剧烈了。

①代达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雕刻家,曾为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建造迷宫,后失宠被囚,用蜡粘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他自己和他儿子伊卡洛斯身上,一起飞出牢狱。

达尔大尼央让他的马深深地呼吸。他看到财政总监的马小跑起来,就是说他也让他的牲口喘喘气。
可是,两个人都非常匆忙,不能长久地保持这样的速度。那匹白马一走上比较结实的地面就象箭一样向前奔驰。
达尔大尼央松开了手,他的黑马同样飞也似地跑起来。两个人走的是一条路,奔跑造成了四倍的回声,声音都混在一起乡富凯先生还没有看到达尔大尼央。
可是,走出斜坡的时候,只有一个回声在空中响着,那就是达尔大尼央的马蹄的回声,它响得好象打雷的声音。
富凯回过头来,看到在他身后百来步远的地方,在后面,他的敌人俯在马的脖子上。没有疑问了,肩带在闪闪发光,还有红上衣,是一个火枪手,富凯也松开了手,他的白马使他的敌手和他之间的距离又增加了二十来步远。
“啊,”达尔大尼央不安地想,“富凯骑的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要当心!”
他用敏锐的眼睛注意地看着这匹马的外形和体力。
圆圆的臀部,又细又直的尾巴,象钢丝一样枯瘦的小腿,蹄子比大理石还要硬。
他用马刺刺自己的马,但是两匹马的距离并没有改变。
达尔大尼央细心地听着,他听不到一点儿马的喘气声。可是他在迎风前进。
相反,黑马开始象咳嗽发作似地直喘气。
“我要赶上去,即使不得不累垮我的马,”火枪手想。
他开始来回拉动可怜的牲口的嚼铁,他的马刺深深刺进它的血淋淋的皮肉里。
绝望的马赶上了二十托瓦兹①的距离,奔到用手枪可以打到富凯的地方。

①托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1.949米。

“加油!”火枪手对自己说,“加油!白马也许没有气力了;即使马不倒下来,马主人最后也会倒下来的。”
可是马和人依旧神气十足,逐渐地占了上风。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声,使得富凯回过头来,富凯的马还是那样兴奋。
“出色的好马!疯狂的骑手!”火枪手低声埋怨说,“喂!见鬼,富凯先生,喂!以国王的名义!”
富凯不回答。
“您听见没有?”达尔大尼央大声喊道。
他的马刚刚踏空了一脚。
“当然听见!”富凯简洁地回答说。
他又奔起来。
达尔大尼央气得险些发疯,鲜血沸腾,流向他的太阳穴和他的眼睛。
“以国王的名义!”他又叫起来,“站住,不然我要用手枪打您了。”
“打吧,”富凯回答道,同时依旧飞奔着。
达尔大尼央掏出一把手枪,上好膛,指望手枪机盘的响声会使他的敌手停下来。
“您也有手枪,”他说,“您自卫吧。”
富凯听到声音果然回过头来,面对面地望着达尔大尼央,用右手打开裹紧他的上衣,但是他没有去碰他的手枪皮套。
两个人中间相距二十步远。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我不会杀死您的,如果您不愿意朝我开枪,投降吧!您懂得什么是监狱吧?”
“我宁愿死,”富凯回答,“这样我可以少受点罪。”
达尔大尼央绝望得发了狂,把他的手枪丢在路上。
“我要活捉您,”他说。
他使出了只有这位无与伦比的骑士才能有的惊人的本事,把他的马骑到离白马十步远的地方,他己经伸出手去想抓他的对手了。
“喂,杀死我吧!这样更加人道一些,”富凯说。
“不!要活的,要活的!”队长低声说。
他的马又一次踏空了脚协富凯的马向前奔去。
这两匹马的竟赛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场面,两匹马的生命完全被它们的骑士的意志操纵着。
大步小跑,接着是一般的小跑,然后是疯狂的奔驰。
比赛仿佛和这两位筋疲力尽的运动员一样兴奋激烈。达尔大尼央再也忍不住,抓起第二把手枪,瞄准了白马。
“打您的马!不打您!”他向富凯大声嚷道。
他开枪了。白马臀部上挨了一枪,跳了一下,直立起来。
达尔大尼央的马倒了下来,累死了。
“我太丢人了,”火枪手想,“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富凯先生,发发慈悲,把您的手枪扔给我一把,让我对准我自己的脑袋开枪吧!”
富凯又开始向前飞奔。
“行行好!行行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您此刻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在一小时以后就会做到,不过,在这儿,在这条路上,我会勇敢地死去;我会受人尊敬地死去,帮帮我吧,富凯先生。”
富凯没有回答,继续跑着。
达尔大尼央开始在后面奔跑,追赶他的敌人。
他把他的帽子丢到地上,接着又丢掉碍他事的外衣,后来又丢掉了在他的两条腿中碰来碰去的剑鞘。
手上的剑对他来说越来越重,他象丢剑鞘一样把它也丢掉了。
白马发出嘶哑的喘气声,达尔大尼央逼近了它。
牲口筋疲力尽了,从小跑变成小步,并且直摇晃脑袋,嘴里又吐鲜血又吐白沫。
达尔大尼央拼命使劲地向富凯扑过去,抓住富凯的腿,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
“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您打死我好了,我们两人就都尽了我们的责任了。”
富凯把达尔大尼央可能抓住的两把手枪丢到远远的河里,然后跳下马来。
“我是您的犯人,先生,”他说,“您愿不愿意扶住我的胳膊,因为您快要昏倒了?”
“谢谢,”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他确实感觉脚底下的土地在下沉,头顶的天空在消失。
他滚到了沙地上,精疲力竭,透不过气来。
富凯走下河坡,用他的帽子舀了一帽子水,湿了湿火枪手的太阳穴,再往他的嘴唇中滴进几滴凉水。
达尔大尼央站起来了,用恍惚的眼光朝四周望。
他看见富凯跪在地上,手上拿着湿淋淋的帽子带着无限亲切的神情微笑着。
“您没有逃走!”他大声说道,“啊!先生,从品质,从良心,从灵魂来说,真正的国王不是卢佛宫里的路易,也不是圣玛格丽特岛上的菲力浦,而是您,被放逐的人,被定罪的人!”
“我只是因为犯了一个错误所以今天完蛋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错误,我的天主?”
“我本来应该把您当做我的朋友的。可是我们怎么回南特去呢?我们离南特很远了。”
“这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忧郁地沉思着。
“白马也许会恢复体力的;这是一匹十分好的马!您骑上去吧,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步行,一直走到您体力恢复过来以后。”
“可怜的畜生!它受伤了!”火枪手说。
“我对您说,它能走的,我熟悉它,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们两个人都骑上去吧。”
“试试看,”队长说。
可是他们刚刚骑上马奋给它压上两倍的重量,它就摇晃起来,接着它走起来,走了几分钟,又摇晃了,然后倒在它刚刚走近的黑马旁边。
“命该如此,我们只好走路了,步行会非常有趣,”富凯搀住达尔大尼央的胳膊,说。
“该死!”达尔大尼央叫道,他两眼发呆,眉头紧皱,心里很难受,“糟透了的一天!”
他们慢慢地走了四里路,到了森林,在森林后面那辆四轮马车和一队护送人员等待着他们。
富凯看到这个可怕的家伙,就问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低下了头,好象替路易十四感到羞愧。
“这个主意不是一个正直的人想出来的,达尔大尼央队长,它不是您想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些铁丝网呢?”他说。
“为了防止您向外面丢纸条。”
“想得太妙了!”
“可是,如果您不能写,您可以说话,”达尔大尼央说。
“向您说话!”
“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
富凯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盯住队长的脸,说:
“只有一句话,您会记住吗?……”
  “我会记住的。”
  “您会对我希望您对他说的人说吗?”
  “我会说的。”
  “圣芒代!”富凯声音放得很低地说。
  “好。对谁说呢?”
  “对德·贝利埃尔夫人或者佩利松。”
  “会照办的。”
  马车穿过南特,走上去昂热的大路。

第二四七章 松鼠倒下,游蛇飞起

  下午两点钟。国王急躁不安,从他的书房走到平台上,好几次打开走廊的门,想看看他的秘书在做什么。
  柯尔培尔先生坐在德·圣埃尼昂先生早上坐了好半天的位子上,在低声地和德·布里埃纳先生谈话。
  国王突然打开门,问他们:
  “你们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三级会议的第一次会议,”德·布里埃纳先生站起来说。
  “太好了,”国王回答说。
  他回去了。
五分钟以后,铃声响起来,召唤罗斯去,轮到他值班了。
“您的东西抄好了吗?”国王问。
“还没有,陛下。”
“您去看看达尔大尼央先生有没有回来。”
“还没有,陛下。”
“奇怪!”国王自言自语地说,“叫柯尔培尔先生来。”
柯尔培尔进来了。他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就等待着这一刻。
“柯尔培尔先生,”国王急匆匆地说,“应该去打听一下达尔大尼央先生怎么样了。”
柯尔培尔用他平静的声音说道:
“国王要我派人上哪儿去找他呢?”
“呀!先生,您不知道我派他去什么地方吗?”路易讥刺地说。
“陛下没有对我说过。”
“先生,有些事情是要猜的,尤其是您,您猜猜看。”
“我本来能够猜想得到,陛下,可是我不大敢猜中。”
柯尔培尔刚刚讲完这段话,一个比国王的嗓音还刺耳的嗓音打断了国王和他的臣下开始了的谈话。
“达尔大尼央!”国王喜笑颜开地叫起来。
达尔大尼央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对国王说:
“陛下,是不是陛下对我的火枪手下过命令?”
“什么命令?”国王问。
“关于富凯先生的府邸的命令。”
“没有下过!”路易说。
“哈!哈!”达尔大尼央咬着他的小胡子说,“我没有弄错,是这位先生。”
他指着柯尔培尔。
“什么命令?说呀!”国王说。
“命令把整个府睁搞得天翻地覆,命令殴打富凯先生的仆人和下属,命令强行打开抽屉,命令把一所宁静的住宅搜劫一空;见鬼!野蛮的命令!”
“先生,”柯尔培尔说,他脸色变得十分灰白。
“先生,”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道,“只有国王,您明白吗,只有国王才有权对我的火枪手下命令,可是,至于您我禁止您这样做,我当着陛下的面,对您说清楚;佩剑的贵族不是羽笔搁在耳朵上的窝囊废。”
“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国王咕哦着说。
“这是使人丢脸的事,”火枪手继续说下去,“我的士兵的名声都受到了损害。我可没有对德国雇佣骑兵或者总管的手下人员下过命令,真见鬼!”
“可是,究竟是仕么事情呀?告诉我!”国王威严地说。
“陛下,是这样,先生,这位先生,他不可能猜到陛下的命令,因此他不会知道我去逮捕富凯的事且这拉先生,他叫人给他昨天的东家造了铁笼子,把德·隆什拉先生打发到富凯先生的住所,为了拿走财政总监的文件,他们把所有的家具都拿走了。我的火枪手从早上起就围住了这座房子,那是我的命令。可是为什么有人竟胆敢叫他们进到房子里面?为什么有人强迫他们参加这场抢劫,使他们成了共犯?见鬼!我们,我们为国王服务,可是我们不为柯尔培尔先生服务!”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严厉地说,“注意,不要当我的面做这样的解释,而且用这样的语气。”
“我这样做是为了国王的利益,”柯尔培尔说,嗓音都变了,“陛下的一位军官这样对待我,使我十分难受,由于我对国王的尊敬,我不会报复的。”
“您对国王的尊敬!”达尔大尼央叫道,他的两眼直冒火光,“首先在子使人尊敬他的威信,使人心爱他本人。每个不受控制的公务人员代表着政权。当百姓诅咒殴打他们的那只手的时候,天主责备的是国王的手,您明白吗?一定要一个四十年来饱经创伤和鲜血的磨练的老兵来给您这样一个忠告吗,先生?一定要我是宽大仁慈,而您是冷酷无情吗?您下令逮捕、捆绑、监禁的都是些无辜的人!”
“也许都是富凯先生的同谋,”柯尔培尔说。
“谁对您说过富凯先生有同谋,即使他是有罪的?只有国王知道这一点,他的裁判不是盲目的。他说:‘逮捕某些人,把他们关起来,’大家就会服从。别再对我提您对国王的尊敬,留心您自己说的话,如果它们碰巧好象包含某些威胁的味道,因为国王是不让那些说他坏话的人威胁那些为他服务的人的。万一我有一个忘恩负义的主人,但愿不会这样!那我只好使自己受别人的尊敬了。”
说完,达尔大尼央就高傲地站在国王的书房里,两眼发光,手扶在剑上,嘴唇颤动,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他心里还没有那样气愤。
柯尔培尔觉得很丢脸,怒气冲冲,向国王行了礼好象请求国王准许他退出去。
国王由于受到自尊心和好奇心的阻挠,还没有拿定什么主意。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在犹豫不决。再这样长时间地拖一下去可能是一个错误,应该打败柯尔培尔取得胜利,唯一的方法便是又准又狠地刺激国王,让国王除了在两个对抗的人中间挑选一个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于是,达尔大尼央象柯尔培尔一样,也鞠躬行礼,可是国王最最要紧的是一心想要知道逮捕财政总监,这个一时曾经使他发抖的人的详情细节。国王知道达尔大尼央一赌气,至少要一刻钟以后才会讲那些详细的情况,而这正是他急着想晓得的。路易,可以说,已经忘掉了没有什么新内容可说的柯尔培尔,他叫回了他的火枪队队长。
“喂,先生,”他说,“您要先完成您的任务,然后您再去休息。”
达尔大尼央正要走出门去,听到国王的话停了下来,又回过来走,柯尔堵尔只好离开。他的脸涨得通红浓密的眉毛底下,他的凶狠的黑眼睛发出阴郁的闪光。他跨前一大步,对国王鞠了一躬,然后半挺直身子,在达尔大尼央面前走过去,心中十分难受地走掉了。
达尔大尼央单独留在国王身边,就在这时候,他态度变得温和起来了,脸上露出平静的神情。
“陛下,”他说,“您是一个年轻的国王。人们一看到曙光就可以猜得到这一天是晴天还是阴天。陛下,天主的手使老百姓服从您的法律,如果您在您和他们之间,任凭一些动辄发火和乱用暴力的大臣胡来,他们对您今后的统治将怎样估计呢?不过,我们来谈我的事吧,陛下,让一个在您看来毫无用处、也许不合适的争论放一放吧。我们来谈谈我的事吧。我抓住了富凯先生。”
“您可花了不少时间,”国王讥刺地说。
达尔大尼央望望国王。
“我看我说得不够清楚,”他说,“我刚才对陛下说我抓住了富凯先生?”
“是,怎样?”
“是这样,我本来应该对陛下说是富凯先生抓住了我,这样说更正确一些。我说的是事实:我被富凯先生抓住了。”
现在轮到路易十四吃惊了。达尔大尼央迅速地看了一眼,看出了这位主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不让国王有时间问他。他叙述富凯的逃跑,追逐,激烈的比赛,最后,还有财政总监的无与伦比的仁义,他可以逃走十次,可以杀死二十次紧紧追他的对手,可是他宁可进监狱,可能还要糟,去受想夺去他自由的人的侮辱。达尔大尼央讲得非常生动,富有诗意,也许在那个时代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口才。
随着火枪队队长一步步往下说,国王越来越坐立不安。他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每句话,把指甲弹来弹去,发出声音来。
“陛下,结果是,至少在我眼里看来,有这样表现的人是一位高尚的人,不可能是国王的一个敌人。这是我的看法,我向陛下重复说一遍。我知道国王会对我说,而且我会弯腰恭听:‘出于国家的利益。’好吧!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可是我是一个军人, 我得到了给我的命令,命令已经执行,虽然说老实话,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可是毕竟执行了。我没有话好说了。”
“富凯先生现在在哪儿?”路易沉默了片刻以后问道。
“陛下,”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富凯先生现在在柯尔培尔先生为他准备的铁笼子里,四匹健壮的马拉着他在去昂热的大路上奔驰。”
“为什么您在半路上离开了他?”
“因为陛下没有关照过我要我去昂热。证明,我提出的最好的证明,便是国王刚才在找我……此外,我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假使我在那儿,这个可怜的富凯就永远不会企图逃跑。”
“怎么?”国王惊诧地叫起来。
“陛下应该明白,而且肯定明白,我最强烈的愿望便是要知道富凯先生得到了自由。我派给了他我手下的一个班长,是我在我的火枪手当中能够找到的最最笨拙的一个人,这样就能使犯人逃走。”
“您疯了不成,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把双臂交叉在胸口前,叫道,“一个人不幸竟想出这种荒谬可笑的话,居然还说得出口?”
“陛下啊!您肯定不指望我在他对我和对您做了这样的事以后,会成为富凯先生的敌人吧?不,如果您一心要把他依旧关着,那就不要交给我看管;不管笼子关得怎样牢,鸟儿终究会飞掉的。”
“我感到很意外,”国王用忧郁的声音说,“您没有立即追随富凯先生想扶他登上我的王位上的那个人的命运走。您在他那儿有您需要的东西:友情和感激。为我服务,先生,除了有一个主子以外没有别的。”
“如果富凯先生那时候不去巴士底狱找您,陛下,”达尔大尼央用一种极其有力的声音说,“那么只有一个人会去,这个人就是我陛下,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
国王没有话好说了。听了他的火枪队队长如此坦率真诚的话,他说不出一句不同意的话来。国王一面听达尔大尼央说,一面回想起从前的那个达尔大尼央:当雷斯红衣主教带领巴黎的百姓到王宫里寻找国王的时候,一直躲在他的床帏后面的达尔大尼央,当他回到巴黎去圣母院的时候,在他马车的车门前用手致意的达尔大尼央;在布卢瓦离开了他的那个军人,当马萨林的去世使他能掌权的时候,他召到身边来的那个队官;他始终认为正直、勇敢和忠诚的那个人。
路易向门口走去,呼唤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没有离开那些秘书在工作的走廊,他应声出现了。
“柯尔培尔,您曾经派人搜查富凯先生的住宅?”
“是的,陛下。”
“有什么结果?”
“和陛下的火枪手一起派去的德·隆什拉先生,交给了我一些文件,”柯尔培尔回答道.
“我以后看……您过来把您的手给我。”
“我的手,陛下!”
“是的,为了我把它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手上。达尔大尼央,”他带着微笑向这位军人转过身来,这位军人一看到这个官员,就又恢复他的高傲的神态,“您确实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认识一下吧。”
他向达尔大尼央指指柯尔培尔。
“这是一个身分卑下的平庸的仆人,可是,如果我提拔抽到第一等的位置上,他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陛下!”柯尔培尔口吃地说,他又高兴又害怕,简直要发狂了。
“我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达尔大尼央附在国王的耳朵旁低声说,“他一直在嫉妒吗?”
“正是如此,他的嫉妒心给他粘上了一对翅膀。”
“今后他将是一条长着翅膀的蛇,”火枪手咕哝说,他心中依旧有点儿厌恶他刚才的这个敌手。
可是柯尔培尔走到他跟前来了,对着他的眼睛送上一副和他以前一向见到的完全不同的面貌。柯尔培尔显得那样客气,亲切,随和,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十分高尚友好的表情,甚至使熟悉人的外貌的行家达尔大尼央也受到感动了,几乎改变了原来的看法。
柯尔培尔紧紧握住他的手。
“国王对您所说的,先生,证明陛下多么了解人。直到今天以前,我激烈反对的是恶习流弊,而不是一些人,这证明我早就为我的国王的强大的统治做了准备;在我的国家,人人都会舒适安逸。我有许许多多想法,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将看到这些想法在和平的太阳光底下开花。如果我没有获得正直的人的友谊的信心和幸运,先生,我至少相信我能得到他们的尊重。为了他们的赞赏,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
这种转变,这种突然表现出的高尚态度,这种受到国王的不露声色的赞赏,引起火枪手许许多多感想。他彬彬有礼地向柯尔培尔致敬,柯尔墙尔一直望着他。
国王看到他们和解了,就叫他们出去,他们一同离开了。
新大臣一走出国王的书房就拦住了队长,对他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对象您这样的眼睛的人,看了一眼,观察了一下,难道可能认不出我是怎样的人吗?”
“柯尔培尔先生,”火枪手回答说,“照在人眼睛里的阳光使人看不到织热的炭火。掌权的人光芒四射,这是您知道的,既然您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为什么您还要继续迫害那个刚刚失宠、摔得那么惨的人呢?”
“我吗,先生?”柯尔培尔说,“啊!我再也不会迫害他。我想管理财政,一个人管理,因为我是有雄心的人,尤其是我对我的才干充满信心;因为我知道这个国家的全部黄金都要落到我的眼前,我喜欢看到国王的黄金;因为,如果我再活三十年的话,三十年里,我手中不会剩下一个子儿,因为我要用这些黄金造谷仓,盖房子,建设城市,我要建造港口,因为我要建立一支海军,我要装备许多船只,它们将把‘法国’这两个字带到最遥远的地方的民族那儿;因为我要创办许多图书馆和研究院,因为我要使法国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国家和最富的国家。这就是我憎恨富凯先生的原因,他阻止我这样做。此外,等到我强大以后,等到法国强大以后,我也要大声叫唤:‘宽恕吧!’”
“宽恕吧!是您说的?那么,让我们请求国王给他自由吧。国王今天只是由于您才整他的。”
柯尔培尔又一次抬起头来。
“先生,”他说,“您清楚地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国王对富凯先生抱有私人的敌意,这件事可不该由我来告诉您。”
“国王以后会厌烦的,他会忘记的。”
“国王永远不会忘记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诺,国王在叫了,他要下什么命令了,我并没有对他施加过影响,是不是?听。”
果然是国王在叫唤他的秘书。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我在这儿,陛下。”
“把您的火枪手派二十名给德·圣埃尼昂先生,让他们看守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和柯尔培尔互相看了一眼。
“把犯人从昂热送到巴黎的巴士底狱去,”国王继续说。
“您的话是有道理的,”火枪手对大臣说。
“圣埃尼昂,”国王又继续说道,“半路上,谁低声向富凯先生说话,就立即枪决。”
“可是我呢,陛下?”公爵说。
“您吗,先生,您只能当着火枪手的面和他说话。”
公爵行过礼,走出去执行命令了。
达尔大尼央也想离开,国王留住他。
“先生,”他说,“您马上去占领海上美丽岛的岛屿和封地。”
“是,陛下。我一个人去吗?”
“您带领足够的人马去,以防要塞顽抗的时候任务受到阻碍。”
在廷臣中响起一阵表示不至于会这样的低低的奉承话。
“遵命,”达尔大尼央说。
“我在我的童年时期看见过它,”国王又说,“我不再想见到它了。您听见我的话没有?去吧,先生,您拿不到那个要塞的钥匙就别回到这儿来。”
柯尔培尔走到达尔大尼央跟前,说道:
“这个任务如果您完成得好,您以后就可能拿到元帅的权杖。”
“为什么您说‘如果您完成得好’?”
“因为它很艰巨。”
“在哪方面?”
“您在美丽岛有一些朋友,达尔大尼央先生,对于象您这样的人,踩在一个朋友的身体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不大容易做到的。”
柯尔培尔回到国主身边,这时候,达尔大尼央低下头来。
一刻钟以后,队长得到了如果美丽岛抵抗就把它炸毁的书面命令,同时被授予决定岛上所有居民或者逃亡者的生死的大权,并且不准一个人逃掉。
“柯尔培尔说得对,”达尔大尼央心里想,“我的法国元帅的权杖要值我两个朋友的生命。不过,他们忘记了我的朋友并不比鸟儿愚蠢,他们不会等捕鸟的人的手伸来才张开翅磅。这只手,我会向他们明显地露出来,好让他们能够及时见到。可怜的波尔朵斯,可怜的阿拉米斯!不,我的高升抵不上你们翅膀上一根时毛的价值。”
达尔大尼央做了这样的结论以后,就集合起国王的军队,让他们在潘伯夫上了船;并且一分钟也不停地马上张帆启航。

第二四八章 海上美丽岛

在防波堤的顶端,涨起晚潮的狂暴的海涛扑打着散步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有两个人,互相挽着胳膊,用激动热情的声调谈着话,四周没有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一阵阵狂风把这些话都刮走了。狂风还把浪峰吹得直泛白沫。
太阳刚刚落在大西洋的无边的水面上,大西洋红得象一只巨大无比的熔锅。
有时候,两个人中的一个,身子转向东方,带着忧郁不安的神情察看着大海。
另一个人,察看着他同伴脸上的表情,仿佛想在他同伴的眼光里猜测什么似的。接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因为一些阴郁的想法而心神不安。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这两个人,大家都早已熟悉了,就是我们的逃亡者,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自从希望破灭以后,自从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宏伟计划失败以后,逃到美丽岛来了。
“您是白白说了,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说,同时用力地吸着咸津津的空气,他的结实的胸膛鼓得高高的;“您是白白说了,阿拉密斯,两天来,所有出海的渔船全部失踪了,这可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海上没有暴风雨。天气一直很平静,没有一点儿风暴。即使我们遇到暴风雨,我们的船也不会全都沉没的。我再对您说一遍,这是怪事,所有的船都不见了,我对您说,这叫我感到奇怪。”
“确实如此,”阿拉密斯喃喃地说,“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波尔朵斯。确实如此,其中有些奇怪的事情。”
“此外,”波尔朵斯又说,瓦纳主教同意他的看法仿佛使他的想法更加丰富了,“此外,您注意到没有,如果船都遇难了,怎么没有残骸漂到岸边来呀?”
“我也和您一样注意到了。”
“而且,您要看到,整个岛上留下仅有的两条船,我已经派出去寻找其他的船……”
这时候,阿拉密斯大叫了一声,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打断了他的同伴的话,波尔朵斯吃了一惊停住不走了。
“您说什么,波尔朵斯!怎么!您把两条船派出去了?……”
“去寻找其他的船呀,是这样呀,”波尔朵斯非常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幸啊!您于的是什么事?这样一来,我们全完了!”主教大声叫道。
“完了!……您真是这么说吗?”波尔朵斯惊慌失措地问,“为什么会完了,阿拉密斯?为什么我们会完了?”
阿拉密斯咬住了嘴唇。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本来想说……”
“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如果我们一时高兴,想到海上去兜一兜,现在就不可能做到了。”
“好呀!叫您苦恼的就是这个吗?真是绝妙的趣事!至于我,我对这个可不感到遗憾,我感到遗憾的无疑不是在美丽岛不能找到或多或少的消遣,我感到遗憾的是,阿拉密斯,我失去了皮埃尔丰,失去了布拉西安,失去了瓦隆,失去了我美丽的法兰西。在这儿,并不是在法兰西,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啊!我可以用我最真诚的感情对您这样说,您的友谊会原谅我的直率,可是我要向您声明,我在美丽岛不快活,真的,我不快活,我!”
阿拉密斯低声叹了口气。
“亲爱的朋友,”他回答道,“所以您派我们仅有的两条船去寻找失踪两天的船这件事叫人发愁。如果您不派他们去,我们就可以乘船离开了。”
“离开!命令呢,阿拉密斯?”
“什么命令?”
“还用问!您对我一天到晚时时刻刻重复讲的那个命令呀,要我们守卫美丽岛,不让篡位者攻占;您知道得很明白。”
“是这样,”阿拉密斯依旧低声地说。
“亲爱的朋友,您清楚地看到,我们不能离开,派船出海找别的船对我们毫无损害。”
阿拉密斯不做声了,他茫然的目光,好象海鸥的眼睛一样明亮,长久地望着海洋,在询问天空,在竭力想透过天际。
“此外,阿拉密斯,”波尔朵斯继续说,他坚持他的想法,而且因为主教认为它正确而更坚持了,“此外,您一点也没有对我解释过那些不幸的船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管走到哪儿,都被哭喊声和抱怨声包围,孩子看见妇女伤心都哭了,好象我能把不在他们跟前的父亲、丈夫还给他们一样。我的朋友,您是怎样猜想的呢,我应该怎样回答他们呢?”
“我们什么都可以猜想,我的好波尔朵斯,我们什么也别说。”
这个回答不能使波尔朵斯满意。他心绪不宁地咕哝着几句什么话,同时转过身去。
阿拉密斯拦住了这个英勇的军人。
“您记得吗,”他带着充满深情的真挚的态度,两只手紧握住这位巨人的两只手,忧郁地说,“您记得吗,朋友,在我们年径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那另外两个人和我们两个人,那时候我们多么强壮勇敢,您记得吗,波尔朵斯,如果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想回法国去,这一大片带咸味的水能够阻挡住我们吗?”
“啊!”波尔朵斯说,“有六里远呢!”
“如果您看到我骑上一块木板,您会留在陆地上吗,波尔朵斯?”
“不会,绝对不会,阿拉密斯里可是今天我们需要的是怎么样的木板啊,亲爱的朋友,特别是我!”
布拉西安的领主得意地笑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又粗又壮的圆滚滚的身体。
“认真地说,您在美丽岛不也感到有点儿庆烦吗?您不更喜欢您在瓦纳的舒适的住宅、您的主教府吗?您老实承认吧。”
“不,”阿拉密斯回答说,他不敢看波尔朵斯。
“那么,我们留在这儿吧,”他的朋友叹了口气说。他原来使劲想克制住不叹的一口气,却从他的胸膛里大声地叹了出来。“留在这儿,留在这儿!然而,”他又说,“然而,如果我们非常希望,而且非常坚决地希望,如果我们始终十分坚定地想回到法国去,而我们没有船……”
“您有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朋友?那就是自从我们的船只不见以来,自从不见我们的渔夫回来的这两天以来,还没有一只小船靠过我们的岛呢?”
“是的,确实如此,您说得对。我也注意到了,这是很容易观察到的;因为,在这令人优郁的两天以前,我们看见小船小艇总是十几只十几只地上这儿来的。”
“应该去打听一下消息,”阿拉密斯忽然很重视地说,“等到我应该叫人造一个木筏……”
“可是这儿有一些小船,亲爱的朋友,您愿不愿意我乘一只小船出海?”
“一只小船……一只小船!……您是这样想的吗,波尔朵斯?乘一只小船到大海里去翻掉?不行,不行,”瓦纳主教说,“穿越海浪,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等些时候,等些时候吧。”
阿拉密斯继续走着,从他的动作来看,他是越来越烦躁了。
波尔朵斯老是望着他的朋友的焦躁不安的样子,感到有点儿厌倦。波尔朵斯是沉着而又有自信的,他丝毫不了解阿拉密斯不停地跳着是愤怒的表现。波尔朵斯拦住他。
“我们在这块岩石上坐下来吧,”他对阿拉密斯说,“您坐在这儿,在我身边,阿拉密斯,我最后一次恳求您,向我说清楚我们在这儿要做什么,向我说清楚,好让我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尴尬地说。
“我知道假国王想废黜真国王。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了解的。对吗?……”
“是的,”阿拉密斯说。
“我知道假国王企图把美丽岛卖给英国人。这点我也了解.”
“是的。”
“我知道我们这些工程师和军官到美丽岛上来是领导一些工程和指挥富凯先生征集和出钱维持的、只服从他的十支部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女婿的十支部队。这一切也是清楚的。”
阿拉密斯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那样子就象一头给一只小飞虫缠得发火的狮子。
波尔朵斯拉住他的胳膊。
“可是,下面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尽管我纹尽脑汁,苦苦思索,我还是不能明白,而且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不但不给我们派军队来,不但不支援我们人力、弹药和粮食,而且连船也不给我们留下来,光剩下一个没有船只来、没有接济的美丽岛;还有,不但不和我们建立通信联系,比方说用信号,用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联络,而是截断了和我们的一切联系。好,阿拉密斯,您回答我吧,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回答我以前,您愿意不愿意我把我想到的告诉您?您愿意不愿意知道我的看法是什么,我又想象到了什么?”
主教抬起了头。
“好吧,阿拉密斯,”波尔朵斯继续说,“我想到,我想象到,我有这样的看法,在法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整夜梦见富凯先生,我梦见死鱼,碎鸡蛋,摇摇晃晃、布置寒酸的房间。都是不吉利的梦,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都是倒霉的梦!”
“波尔朵斯,那边是什么东西?”阿拉密斯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同时向他的朋友指着紫红色的水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一条船!”波尔朵斯说,“是的,这肯定是一条船。哈!我们终于能知道一些消息了。”
“是两条!”主教看见了另一条船的桅杆,叫起来,“两条!三条!四条!”
“五条!”波尔朵斯也叫着说,“六条!七条!啊!我的天啊冬这是一支舰队!天啊!我的天啊!”
“也许是我们的船回来了,”阿拉密斯说,他虽然装得很镇定,可是掩盖不住他的不安。
“渔船没有这么大,”波尔朵斯说,“而且,您没有注意到吗,亲爱的朋友,它们是从卢瓦尔河来的。”
“它们从卢瓦尔河来……是的。”
“瞧,在这儿的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看见船了,妇女和孩子都在向防波堤上走。”
一个老渔夫走过来。
“那是我们的船吗?”阿拉密斯问他。
老头儿仔细地向着水平线那边望了又望。
“不是的大人,”他回答说,“那是国王的驳船。”
“国王的驳船!”阿拉密斯一面应着说一面哆嗦了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来的?”
“从旗子。”
“可是,”波尔朵斯说,“船才刚刚能看得见;见鬼,找亲爱的朋友,您怎么能够辨别得出旗子呢?”
“我看到了一面旗子,”老头儿回答道书“我们的船和商船是没有旗子的。从那边来的这种驳船,先生,通常是用来运军队的。”
阿拉密斯叫了一声“啊!”
“好极了!”波尔朵斯喊起来,“给我们派援兵来了,对不对,阿拉密斯?”
“可能是这样。”
“要不就是英国人来了。”
“从卢瓦尔河来?这可不妙啦,波尔朵斯,那他们已经穿过巴黎了?”
“您说得对,这肯定是援兵,或者是粮食。”
阿拉密斯两手托住脑袋,没有回答。
接着,他突然说:
“波尔朵斯,快发警报。”
“警报……您竟会这样想?”
“是发警报,命令炮手上炮台,副炮手到炮位上.特别要注意沿岸的炮台。”
波尔朵斯睁大了双眼。他注意地望着他的朋友,好象想弄清楚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我要上那儿去,我的好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用他的最柔和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您不去的话,那我就要叫别人执行这些命令,我亲爱的朋友。”
“我这就去!”波尔朵斯说,然后他去叫人执行命令,一面走一面往身后望,想看看瓦纳主教有没有弄错,如果主教的想法转变到合乎理性以后,会不会叫他回去。
警报发出去了,喇叭齐吹,鼓声隆隆,钟楼的大警钟不停地摇动。
立刻各处的堤上站满了好奇的人和士兵,站在大炮后面的炮兵手上的火绳在发光,那些大炮都架在石头饱架上面。当每个人都抵达他们的岗位以后,当防卫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以后,波尔朵斯对着主教的耳朵畏跳缩缩地低声说道:
“阿拉密斯,让我想法子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吧。”
“亲爱的朋友,您很快就会明白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低低地回答他的副手提的问题。
“舰队从那边来,舰队张着帆,对着美丽岛的港口驶过来,它是一支皇家舰队,对不对?”
“可是,既然在法国有两个国王,波尔朵斯,这支舰队是属子哪个国王的呢?”
“您把我的眼晴擦亮了,”巨人说,这个论点使他无话可说了。
波尔朵斯被他的朋友的答复擦亮了眼睛,或者不如说,加厚了遮住他的眼睛的布条,他立刻跑到炮台去监督他手下的人,鼓励大家坚守岗位。
这时候,阿拉密斯眼晴一直盯住天际望着,看到那些船越来越近。百姓和士兵都爬上岩石的顶上和凹进的地方,好看清楚桅杆,接着看到了低帆,最后是在斜朽上挂着法国国王的旗子的平底驳船的船身。
这些驳船的出现使得美丽岛上的居民都轰动了,当其中的一条在要塞的大炮的射程内停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尽管天色昏暗,人们还是立刻看得出在那条船上的人拥来拥去,从船侧放出一只小船,三个桨手低身划桨,向港口划过来,过了一会儿,停靠在要塞的踉前。
这只小船的船老大眺上了防波堤。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举起来挥舞着,仿佛在要求和什么人联系。
好几个士兵立刻认出这个人是岛上的一名领航员。他是阿拉密斯留下来的两条船中的一条船的船老大。两天前,波尔朵斯把这两条船派出去寻找不见了的船只,后来一直在担心失踪了两天的渔夫的命运。
他要求带去见德·埃尔布莱先生。
一个军士做了个手势,两名士兵把他央在当中,押送着来了。
阿拉密斯正在码头上。送信的人给带到瓦纳主教面前。虽然阿拉密斯巡查的时候,在后面不远处跟随着他的士兵手上都拿着火把,可是四周还是很黑。
“怎么!若纳塔,你从哪儿来?”
“大人,从把我抓住的那些人的地方来。”
“谁抓住了你?”
“您知道,大人,我们出海是去寻找我们的伙伴的?”
“是的。以后呢?”
“是这样,大人,走了没多远,我们就给国王的一条三桅帆船捉住了。”
“是哪一个国王?”波尔朵斯问。
若纳塔眼睛张得老大。
“说下去,”主教继续说。
“我们给捉住了,大人,和昨天早上给捉住的人集中到了一起。”
“是发了什么神经病把你们都抓了起来?”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
“先生,是为了阻止我们来通知你们,”若纳塔说。
波尔朵斯又弄不明白了。
  “那今天怎么又把你释放了?”他问。
  ‘“先生,是为了来对你们说他们曾经捉住过我们。”
  “越听越糊涂了,”老实的波尔朵斯想。
  阿拉密斯一面听一面思索着。
  “那儿,”他说,“是不是有一支国王的舰队封锁了海岸?”
  “是的,大人。”
  “谁在指挥?”
  “国王的火枪队队长。”
  “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波尔朵斯说。
  “我相信是叫这个名字。”
  “是他交给您这封信的?”
  “是的,大人。”
  “把火把凑过来。”
  “这是他的笔迹,”波尔朵斯说。
  阿拉密斯赶快看以下这几行文字:

“国王命令攻占美丽岛,
命令如果驻军反杭,全用剑刺死,
命令俘虏全部驻军,
签字人达尔大尼央,他于前天已逮捅富凯先生,并且送他进了巴士底狱。”

  阿拉密斯脸色变得苍白,把这张纸揉皱了。
“怎么回事?”波尔朵斯问。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没有什么!若纳塔,对我说下去。”
“大人!”
“你和达尔大尼央先生说话了?”
“是的,大人。”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为了把情况讲得明白些,他要亲自和大人谈话。”
“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船上。”
“在他的船上?”
波尔朵斯也重复说了一遍:
“在他的船上?”
“火枪手先生,”若纳塔继续说,“他对我说把你们两个人,您和工程师先生带到我的小船上,领你们去他那儿。”
“那我们去吧,”波尔朵斯说,“这个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拦住了他。
  “您疯了不成?”他叫起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
“是另一位国王的?”波尔朵斯神秘她反问道。
“总之,是一个圈套!我的朋友,这够说明一切了。”
“这是可能的,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如果达尔大尼央要我们去,而……”
“谁对您说这是达尔大尼央呢?”
“啊!那么……这可是他的笔迹……”
“笔迹可以伪造。这上面的笔迹就是伪造的,都是抖动的。”
“您始终是有道理的,可是,在眼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呀。”
阿拉密斯不做声了。
“说真的,”善良的波尔朵斯说,“我们一点儿不需要知道什么事情。”
“那我怎么办呢?”若纳塔问。
“你回到那位队长那儿去。”
“好的,大人。”
“你对他说我们请他本人亲自上岛上来。”
“我明白了,”波尔朵斯说。
“是的,大人,”若纳塔回答道,“可是,如果这位队长拒绝来美丽岛呢?……”
“如果他拒绝,我们有的是大炮,我们会便用这些大炮的。”
“轰达尔大尼央吗?”
“如果他是达尔大尼央的话,波尔朵斯,他会来的。去吧,着纳塔,去吧”
“天哪!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了,”波尔朵斯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会让您全都弄明白的,亲爱的朋友,这个时刻已经来了。您坐在这个炮架上,竖起您的耳朵,好好地听我说。”
“那当然,我听您说,您放心好了。”
“我可以走了吗,大人?”若纳塔说。
“走吧,回来的时候把回信带来。你们放小船走!”
小船离开了,向那条大船划去。
阿拉密斯抓住了波尔朵斯的手,开始对他详详细细地说起来。

第二四九章 阿拉密斯的解释

  “我要对您讲的,亲爱的波尔朵斯,也许会叫您感到意外,可是也会使您明白真相。”
“我喜欢感到意外,”波尔朵斯亲切地说,“我请您不要照顾我。我是不大会动感情的,什么也不用担心,直说吧。”
“这很难,波尔朵斯,这……很难,因为,我再一次地预先告诉您,我要对您说的那些事都是十分奇怪的,十分不平常的。”
“啊!您说得这样好,亲爱的朋友,我会整天整天地听您说的。说吧,我请求您,等一等,我有了一个想法:为了使您解释起来方便一点,我想向您提一些问题,这样好帮助您把那些奇怪的事对我解释清楚。”
“我很愿意您这样做。”
“为什么我们要作战呢,亲爱的阿拉密斯?”
“如果您问我的许多问题和这个问题一样,如果您这样来问我是想使我的解释工作方便一点,使我的想原原本本对您讲的企图变得容易一点,波尔朵斯,那么,您反而对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相反,这成了一个难解的结。喏,朋友,和一位象您这样善良、侠义、忠诚的人在一起,为了您和为了我自己,都应该勇敢地说出真话来。我的可敬的朋友,我原来欺骗了您。”
“您欺骗了我?”
“天啊,是这样。”
“是为我好吗,阿拉密斯?”
“我认为是这样,波尔朵斯,我真诚地认为是这样,我的朋友。”
“那么,”正直的布拉西安的领主说,“您帮了我的忙,我感谢您,因为,如果您没有欺编我,我也可能欺骗了自己。您为什么欺骗我呢?说呀。”
“这是因为我是为篡位者服务的,此刻路易十四正指挥他所有的力量在对付这个篡位者。”
“篡位者,”波尔朵斯搔着自己的前额,“这是……我实在不明白。”
“这是争夺法国王冠的两个国王中的一个。”
“太好啦!……那么,您是为那个不是路易十四的人服务了?”
“您刚才一下子就说出了真相。”
“结果是……”
“结果是我们成了叛乱分子,我的可怜的朋友。”
“见鬼!见鬼!……”波尔朵斯沮丧地说。
“啊!可是,亲爱的波尔朵斯,镇定一些,我们还可以找到办法脱身,相信我。”
“并不是这个叫我不安,”波尔朵斯回答说,“触动我的只是这个不光彩的字眼:叛乱分子。”
“啊!是这样!……”
“这样一来,答应过我的公爵领地……”
“那是篡位者许诺的。”
“这不是一回事,阿拉密斯,”波尔朵斯庄严地说。
“朋友,如果只取决于我一个人,您早就成为亲王了。”
波尔朵斯开始优郁地咬自己的指甲。
“瞧,”他继续说,“您错就错在这儿,欺骗了我,因为我一直指望着这个答应我的公爵领地。啊!我认真地指望着,认为您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我亲爱的阿拉密斯。”
“可怜的波尔朵斯!我请求您原谅我。”
“这样,”波尔朵斯没有回答瓦纳主教的请求,依旧说下去,“这样,我和路易十四国王完全闹翻了吗?”
“我会来处理这件事的,我的好朋友,我会来处理这件事的一切由我一个人来负责。”
“阿拉密斯!”
“不,不,波尔朵斯,我求求您,让我来做。不是虚伪的侠义!不是不适当的忠诚!您原来一点不知道我的打算。您本人什么也没有干过。我呢,这就不同了。我是这个阴谋的唯一的制造者。我需要我的离不开的同伴,我约请您来,您到了我的身边,您一直记住我们从前那句誓言:‘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①亲爱的波尔朵斯,我的罪过就是太自私了。”

①这句话是达尔大尼央和三个火枪手年轻时常说的一句话,表示他们患难与共的友谊。

“这句话我很喜欢,”波尔朵斯说,“您一开始只为您自己而行动,我就不可能责怪您了。这是很自然的事!”
说完这句高尚的话,波尔朵斯亲切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
阿拉密斯面对着这个朴实崇高的心灵,觉得自己显得很渺小。这是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得不在一颗真正优越的心而前屈服,这样的心比闪耀光辉的精神还强大有力。
他不出声,只是用力按按对方,来回答他的朋友的宽容的抚爱。
“现在,”波尔朵斯说,“我们相互间都解释清楚了,现在,我把我们在路易国王而前的处境都弄明白了,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此刻应该让我知道我们成为牺牲者的政治阴谋的内容了,因为我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一桩政治阴谋。”
“达尔大尼央,我的好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快来了,他会详细地告诉您各种各样情况,可是,请原谅我,我悲伤万分,痛苦压得我弯下丁腰。我需安镇定,需要思考,好使您从我轻率地让您陷入的困境当中走出来,可是,从今以后,什么也比不上您以后的处境那样清楚明确了。路易十四国王现在只有一个敌人,这个敌人便是我,我一个人。我曾经使您成为犯人,您跟随了我,今天我释放您,您赶快回到您的国王那儿去。波尔朵斯,您看,这件事并不困难。”
“您相信吗?”波尔朵斯说。
“我完全相信。”
“那么,”波尔朵斯凭着可敬佩的理性说,“如果我们是在一个容易应付的处境里,我的好朋友,为什么我们要准备大炮、火枪和各种武器呢?我觉得,最简单的方式是对达尔大尼央队长说:‘亲爱的朋友,我们都弄错了,这要纠正过来,替我们把门打开,让我们过去,’然后说:‘再见!’
“啊!原来如此!”阿拉密斯摇摇头说。
“怎么,原来如此?难道您不赞成这士计划,亲爱的朋友?”
“我看这有困难。“
“什么困难?”
“假定达尔大尼央带着某些命令来了,我们不得不抵抗。”
“哪儿会这样!我们抵抗达尔大尼央?发疯了牙这个善良的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又一次摇头。
“波尔朵斯,”他说,“如果我下令点燃火绳,将大炮瞄准前方,如果我发出警报的信号声,如果我号召大家各自守在围墙的岗位上,而美丽岛上的这些坚实的围墙正是您很好地加固的,这总是为了什么事情。您等些时候再做判断吧,或者更确切地说,不,不必等……”
“我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知道,朋友,我就对您说了。”
“可是有一个法子比抵抗来得简单得多:一条船,动身去法国,到了那儿……”
“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带着优郁的神情微笑着说,“我们不要象小孩那样推理,我们要做有主意、会行动的人。瞧,港口上有人在呼唤某只小船。注意,波尔朵斯,特别注意!”
“这肯定是达尔大尼央,”波尔朵斯用他雷鸣似的嗓音说,同时走近护墙。
“是的,是我,”火枪队队长轻轻一跳,就眺到防波堤的石级上。
他迅速地登上那块小平地,他的那两位朋友在那儿等着他。
他一向他们走来,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就看到有一个军官跟在达尔大尼央身后,随着队长的步子走着。
队长半路上在防波堤的石级上站住了。他的那个同伴学他样也站住了。
“叫你们的人退开,”达尔大尼央大声对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说,“叫他们退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
波尔朵斯照他的话下了命令,命令立刻就执行了。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向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转过身去。
“先生,”他对他说,“我们不再是在国王的舰队上了,在那儿,按照您得到的命令,所以刚才您对我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先生,”那个军官回答说,“我没有用傲慢的态度对您说话,我仅仅是、而且是严格遵守我得到的命令办事的。命令对我说要我跟着您走,我就跟着您走。命令对我说不让您和任何人发生联系,不管您做些什么,所以我才参加到你们的会晤里来。”
达尔大尼央听了气得直发抖,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听到这段对话,也全身哆嗦起来,不过他们是因为感到不安和害怕。
达尔大尼央激动地嚼着他的小胡子,对他来说,这是表示他心里十分愤怒,而且立刻就要可怕地爆发出来。他走近那个军官。
“先生,”他用很低的、非常有力的嗓音说,这样的嗓音装得非常平静,但是孕育着风暴,“先生,当我派一只小船上这儿来的时候,您曾经想知道我给美丽岛的防守人写了些什么。您向我出示一道命令,就在那时候,我也把我写的条子给您看了。等到我派出的船老大回来以后,等到我得到这两位先生的回信以后,”说到这儿,他对那个军官用手指指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您一直在旁边听着那个带信的人说些什么,从头听到尾。这一切都是在您的那些命令里写上的,这一切都很好地照做了,很好地执行了,而且非常认真,是不是?”
“是的,先生,”那个军官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当然是的,先生……不过……”
“先生,”达尔大尼央越说越激动,“先生,我表示想离开我的船到美丽岛上来的时候,您要求陪我来,我没有犹豫,我带您来了.您现在到美丽岛了,对不对?”
“是的,先生……不过……”
“不过……不再关系到叫您拿着这个命令的柯尔培尔先生了,或者是世界上别的任何您听从他的指示的人了;在这儿,只关系到一个妨碍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人,一个和达尔大尼央一同站在一道梯子的石级上的人,这道梯子的下面部分有三十尺浸在含盐的海水里。对这个人来说,是不好的位置,是不好的位置,先生!我警告您。”
“可是,先生,如果我妨碍您,.那个军官胆怯地、甚至惶恐地说,“这是我的任务……”
“先生,你们,您或者派您来的人要侮辱我,你们活该倒霉。你们已经侮辱了。我无法责怪那些为您作保的人,我不认识他们,或者说,他们离这儿太远了。可是您就在我的身边,我凭天主发誓,如果我抬起脚向这两位先生走过去,您在我后面也跨一步……我以我的姓名发誓,我一定一剑劈开您的脑袋,把您扔到海里去。啊!要来的事总要来的。我一生中只发过六次火,先生,前五次,我都把对方杀死了。”
那个军官不再动了,听到这个可怕的威胁,他脸色变得灰白,只是简单地说:
“先生,您反对我所接受的命令是不对的。”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站在护墙上面,原来是一声不出,浑身颤抖着,这时向火枪手叫起来: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小心呀!”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别说话,非常镇定地抬起了脚,登上了一级,然后提着剑,转过身,看看那个军官有没有跟在后面。
那个军官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继续跟着他走。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是了解他们的达尔大尼央的,齐声叫喊了一声,猛冲下来想拦住达尔大尼央的那一剑,他们相信已经听见了剑挥过去的声音。
可是达尔大尼央把剑换到了左手上。
“先生,”他用激动的声音对那个军官说,“您是一个勇敢的好汉。您应该听明白我现在要对您说的话,要比我刚才对您说的话还要听仔细些。”
“说吧,达尔大尼央先生,说吧,”那个勇敢的军官回答。
“我们来会见的、您得到命令要防备他们的这两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先生。”
“您了解我应不应该依照您的那些命令所规定的那样去对待他们。”
“我了解您的克制。”
“那好,允许我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和他们谈话。”
“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我对您的要求让步,如果我照您请求的做,我就不能遵守我的诺言了,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又会冒犯您。我宁愿不遵守诺言。您去和您的朋友说话吧,先生,我尊重您,敬爱您,由于对您的爱,我才这样做的,不要鄙视我,不要鄙视我只为了您一个人才做出的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行动。”
达尔大尼央很感动,他立刻搂住这个年轻人的脖子,然后向上走到他的朋友眼前。
那个军官裹着斗篷,坐在石级上,石级上全是潮湿的海藻。
“好呀,”达尔大尼央对他的朋友说,“这就是我的处境;你们看看吧。”
他们三个人拥抱起来。三个人的胳膊紧紧挽在一起,好象年轻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那样。
“这样紧张是什么意思呢?”波尔朵斯问。
“您应该从这里面猜想到什么事情,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
“亲爱的队长,我向您保证,我猜想不到很多,因为,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过,阿拉密斯也什么没有做过,”这个杰出的人赶紧补充说。
达尔大尼央朝主教看了一眼,这一眼含有责备的意味,直透进他的那颗冷酷的心里。
“亲爱的波尔朵斯!”瓦纳主教喊了一声。
“你们看看别人干了些什么,”达尔大尼央说,“所有来自美丽岛的或者去美丽岛的船都被拦截了。你们的船都给扣留了。如果你们想逃,你们就会落到在海上监视着你们的巡逻船的手中。国王要捉住你们,他会捉住你们的。”
达尔大尼央激动地拔下了几根灰胡子。
阿拉密斯变得很忧郁,波尔朵斯却十分生气。
“我的打算是,”达尔大尼央继续说,“让你们两个人到我的船上去,在我的身边,然后使你们恢复自由。可是,现在谁能对我说,在我回到我的船上去的时候,我不会遇到一位上级长官,我不会发现剥夺我的指挥权把它交给别人的一些秘密命令呢?那些命令将要处置我和你们,使我们失去得到援助的希望。”
“我们一定要留在美丽岛,”阿拉密斯坚决地说,“我向您保证,我不会随随便便地投降的。”
波尔朵斯一句话不说。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他的这位朋友的沉默。
“我要再试试这个军官,这个陪伴着我的好汉,他的英勇的反抗使我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尽管是我们的敌人,也比一个百依百顺的儒夫强一千倍。让我们设法从他那儿知道他有权做什么,他得到的命令允许他做什么,不许他做什么。”
“我们试试,”阿拉密斯说。
达尔大尼央走到护墙那儿,向防波堤的石级俯下身去,招呼那个军官,他马上就走上来了。
“先生,”达尔大尼央和他交换了最热忱的有礼貌的问候,这是彼此熟悉、彼此尊重的贵族之间自然产生的态度,然后,对他说,“先生,如果我想从这儿带走这两位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反对的,先生,可是,我有直接的命令,正式的命令,要在我的监视下逮捕他们,以后由我来看守他们。”
“啊!”达尔大尼央叫了一声。
“这下完了!”阿拉密斯低声说。
波尔朵斯一动也不动。
“还是把波尔朵斯带走吧,”瓦纳主教说,“他将会向国王证明他在这件事情当中什么也没有做,我以后会在这上面帮助他,您也能够做到,达尔大尼央先生。”
“嗯!”达尔大尼央说。“您愿意来吗?您愿意跟我走吗,波尔朵斯?国王是仁慈的。”
“我要求考虑一下,”波尔朵斯庄重地说。
“那么阿拉密斯您留在这儿了?,
“等到有新的命令来!”阿拉密斯轻快地说。
“等到我们产生一个新的主意,”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相信时同不会很长的,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让我们互相告别吧,”阿拉密斯说,“可是,亲爱的波尔朵斯,您的确应该动身了。”
“不走!”波尔朵斯很干脆地说。
“那就随您便,”阿拉密斯说,他的容易激动的敏感的性格因为他的同伴忧愁的声调有点受到了伤害。“不过我由于达尔大尼央答应想一个新的主意,所以很放心,这个主意,我相信我猜出来了。”
“说说看,”火枪手把耳朵送到阿拉密斯的嘴前面,说道。
阿拉密斯对火枪手非常快地说了几个字,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正是这样。”
“而且,万无一失,”阿拉密斯快活地叫道。
“等到这个主意变成了行动,造成了第一阵骚动的时候,您来安排吧,阿拉密斯。”
“啊!别担心。”
“现在,先生,”达尔大尼央对那个军官说,“太感谢您了!您刚才结交了三个会和您生死与共的朋友。”
“是的,”阿拉密斯说。
只有波尔朵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光是点头表示赞同。
达尔大尼央亲切地拥抱了他的两位老朋友,带着柯尔培尔先生派给他的形影不离的同伴,离开了美丽岛。
这样,除去可敬的波尔朵斯非常渴望得到满足的那种解释以外,从表面上看,所有人的境遇全都没有一点儿改变。
“不过,”阿拉密斯说,“有达尔大尼央的主意。”
达尔大尼央在回他的船上去的时候,一直在深入地思考着他刚才想出来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每逢达尔大尼央思考,他经常总要到思考透彻为止。
至于那个军官,又重新沉默不语了,他尊敬地让他自由地沉思。
这样,火枪队队长登上他那条停泊在美丽岛大炮射程里的船上的时候,他把所有进攻的和防守的方法全都己经集中在一起了。
他立刻召集他的顾间开会。
他的顾问班子由受他的命令指挥的军官组成,一共八个人:
一位海军将领,
一位炮兵高级军官,
一位工程师,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位军官,
四位下级军官。
他们聚集在船尾的房间里,达尔大尼央站了起来脱下他的毡帽,开始了下面这一段话:
“先生们,我去察看了海上美丽岛,我发现那儿的驻军兵力雄厚,此外,防守的准备工作十分周到,它可能会使我们遇到麻烦。我打算派人去我要塞的两名负责军官,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使他们离开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大炮,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对付他们,特别是我们有充分的道理。先生们,你们的意见怎样?”
炮兵军官站了起来。
“先生,”他恭敬但是又坚定地说,“我刚才听见您说要塞做好了准备,我们会遇到麻烦。那么,根据您所了解的,要塞已经决定叛乱了?”
达尔大尼央显然对这段话感到很气恼,不过,他可不是那种轻易就屈服的人,他又说道:
“先生,您的话是对的。可是您知道海上美丽岛是富凯先生的封地,过去的国王给了美丽岛的领主武装自己的权利。”
炮兵军官做了一个手势。
“啊!不要打断我的话,”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您会对我说这种武装自己的权利是对付英国人的,而不是对付他的国王的。可是,我猜想,眼下不是富凯先生在掌管美丽岛,因为,在前天,我已经逮捕了富凯先生。美丽岛上的居民和守卫的官兵都一点儿不知道这件逮捕的事。您向他们宣布这件事也没有用。这件事太离奇,太古怪,太出人意外,他们不会相信您的话的。一个布列塔尼人只服侍一个主人,而不服侍好些主人,他服侍他的主人一直到看着他去世。那些布列塔尼人,就象我知道的,没有看到富凯先生的尸体。他们坚决反对不是富凯先生本人或者他的签名决定的任何事情,这是并不叫人惊奇的。”
炮兵军官鞠了个躬表示同意他的话。
“因此,”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此,为什么我打算叫那两个驻军的负责军官到我的船上来。先生们,他们一看见你们,他们一看见我们部署的兵力,他们就会懂得,假使叛乱,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结果。我们可以用名誉担保,对他们肯定地说,富凯先生已经成了犯人,一切抵抗只会对他更加不利。我们要对他们说,只要大炮放了第一下,就不用再期望国王的任何宽恕了。我希望他们至少不要再抵抗了。他们不战而降,我们用和解的方式得到一座要塞,我们用武力征服它也许会更加费力。”
在美丽岛上尾随达尔大尼央的那个军官准备说话,但是达尔大尼央阻止了他。
“先生,是的,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我知道有一道国王的命令禁止和美丽岛的防卫者有秘密来往,这正是我为什么只在我的参谋都在的时候才提出和他们来往的原因。”
达尔大尼央对他的军官们点点头,目的是想突出他这种重视下属的态度。
军官们你望我,我望你,好象为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对方的意见,他们显然想在一致同意以后,照达尔大尼央的希望去做。达尔大尼央高兴地看到他们赞同派一只船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那儿去,可是这时候,那个国王的军官从他的胸前掏出一封盖封印的信,交给了达尔大尼央。
这封信的信封上标明了“一号”。
“还有什么?”队长吃惊地低声问。
“您看吧,先生,分那个军官彬彬有礼地说,可是带着忧郁的神情。
达尔大尼央心里充满了怀疑,打开信纸,看到有以下的文字:

“禁止达尔大尼央先生召集任何会议,或者在美丽岛投降以前,俘虏被枪决以前,用任何方式进行商议。
签字:路易。”

达年大尼央克制住全身都感到的焦急的情绪,他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说:
  “好的,先生,我们要服从国王的命令。”

第二五〇章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两人的想法的结果

打击是直接的,猛烈的,致命的。达尔大尼央因为国王的想法抢在他的前面,非常生气,不过他并没有绝望,他想到他从美丽岛带回来的那个主意,从这当中他又得到了一个拯救他的朋友的新办法。
“先生们,”他突然说,“既然国王委派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宣布他的秘密命令,这说明我不再得到他的信任了,如果我有勇气保住一个受到不公正的怀疑的指挥权,那我真太可耻了。我立刻就向国王提出辞职。我当着你们大家的面这样做,同时命令你们和我一同撤退回法国海岸,这样就不会使托付给我的国王陛下的军队受到损失。因此,请你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命令返航,不出一小时,就要涨潮了。先生们,请守住你们的岗位,我料想,”他看到除掉那个监视他的军官以外,所有人都表示服从,就又说道,“这一次您不会有反对这样做的命令了吧?”
达尔大尼央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得扬扬得意。这是一个拯救他的朋友的计划。封锁解除以后,他们就能立刻上船,朝英国或者西班牙航行不用担心会受到干扰了。等到他们逃走以后,达尔大尼央就回到国王身边,说明他是由于柯尔培尔对他怀疑,他感到非常愤怒才回来的。他会再掌握着大权给派出来攻占美丽岛,也就是说那只笼子,可是鸟已经飞走,捉不到了。
可是,针对这个计划,那个军官拿出了国王的第二道命令。命令里这样写着:

“从达尔大尼央先生表示有想辞职的愿望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再被认为是远征的指挥官了。所有原来受他指挥的军官不应该再服从他。此外,我在上面所称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也就失去了攻打美丽岛的军队首领的资格,应该立即由向他传达命令的军官陪同回到法国,他将被看做是这位军官负责监管的犯人。”

  达尔大尼央脸色变得煞自,尽管他原来是那样勇敢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使他回想起红衣主教的可靠的预见能力和坚定的条理性。
他用手支住脑袋,沉思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如果我把这道命令放进我的口袋里,”他想,“谁会知道,或者谁会阻止我这样做呢?在国王得到报告以前,我已经救出在那边的那几个可怜的人了。大胆些,干吧!我的脑袋不是那种因为违抗命令会让刽子手砍下来的脑袋。让我们干吧!”
可是,他正想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看到在他四周的军官都读起同样的命令来了,这是那个柯尔培尔的思想的恶魔似的代理人刚刚分给他们的。
遇到反抗的可能性和其他的可能性一样,也被事先预料到了。
“先生,”那个军宫过来对他说,“我等候您什么时候高兴,我们就什么时候动身。”
“我已经准备好了,”火枪手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说。
那个军宫马上对一只前来接达尔大尼央的小船下命令。
  他看到这个场面,气得几乎要发疯。
“那么,”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儿所有的部队怎么指挥呢?”
“您走以后,先生,”舰队的总指挥说,“国王委托我带领他的舰队。”
“那好,先生,”那个柯尔培尔的手下人对新的指挥官说,“交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给您的罗。让我们看看您的授权书。”
“在这儿,”那个海军军官出示了国王的签字。
“这儿是给您的命令,”那个军官说着,把一只信封交给他。
然后,他向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走吧,先生,”他看到这个意志坚强的铁汉的绝望的神情,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激动了,“请您照顾我,就动身吧。”
“立刻就走,”达尔大尼央无力地但是清楚地回答说,原来以为是不可能的无情的现实把他打败了,压垮了。
他身不由主地走上那只小船,小船一路顺风地向法国驶去,同时涨起的潮水也推送着它。国王的侍卫和他一同上了船。
不过,火枪手心里还保留着这样的希望,快点到达南特,好用能言善辩的口才为他的朋友的动机辩护,去打动国王的心。
小船快得象飞燕一样。达尔大尼央清楚地看见了法国的陆地在夜晚的白云里露出了黑影。
“啊!先生,”他低声对那个军官说,一个小时以来,这个军官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我多么想知道给新指挥官的命令的内容啊!它们是和平性质的吗?而且……”
他还没有说完话,在远处的海面上响起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再是两三声更响的。
“对美丽岛开火了,”那个军官回答说。
这时,小船刚刚靠上法国的陆地。

第二五一章 波尔朵斯的祖先

当达尔大尼央离开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以后,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就回到了主堡里,好谈话时更自由一些。
波尔朵斯一直是优心忡忡的样子,这叫阿拉密斯很不安,他的精神始终被束缚着。
“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突然说道,“我来向您解释一下达尔大尼央的想法。”
“什么想法,阿拉密斯?”
“照这个想法我们用不到十二个小时就可以得到自由。”
“噢!是吗!”波尔朵斯惊奇地说,“再瞧吧!”
“您注意到没有,从我们的朋友刚才和那个军官争吵当中,有一些约束他和我们接近的命令?”
“我注意到了。”
“这样,达尔大尼央将去向国王请求辞职,趁他不在造成的混乱,我们一同逃走,或者不如说,您逃走,您,波尔朵斯,如果只可能一个人逃脱的话。”
这时候,波尔朵斯摇起头来,回答说:
“我们要么一起逃,阿拉密斯,要么就一起待在这儿。”
“您心肠真好,”阿拉密斯说;“只不过您的忧郁不安的样子我看了很难受。”
“我没有不安,”波尔朵斯说。
“那么,您抱怨我吗?”
“我不抱怨您。”
“那好,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您的脸色这样忧伤呢?”
“我正要告诉您:我在立遗嘱。”
善良的波尔朵斯一面说,一面忧伤地望着阿拉密斯。
“您的遗嘱?”主教叫起来,“何必这样!您认为您没有希望了吗?”
“我觉得很疲劳。这是第一次,在我的家庭里,有一种习惯。”
“什么习惯,我的朋友?”
“我的祖父是一个比我强壮两倍的人。”
“噢!噢!”阿拉密斯说,“您的祖父是参孙吗?”
“不。他叫安托万。是这样,他在我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有一天出门去打猎,他觉得两腿发软,他可从来也没有得过这样的毛病。”
“我的朋友,这种疲劳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好事,就象您要见到的,因为,他抱怨两条腿软弱无力,但是还是出了门,他碰到了一头野猪向他冲过来,他放了一火枪,没有打中,被那头畜生捅破了肚子,立刻就死了。”
“这不是您心神不定的理由,亲爱的波尔朵斯。”
“啊!您再看吧。我的父亲从前象我一样健壮。他是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手下的一位粗鲁的军人。他不叫安托万,叫加斯帕,就象德·科利尼先生①一样。他一天到晚骑在马上,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劳。有天晚上,他从饭桌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发软了。”

①加斯帕德·科利尼(1619-ib72):法国海军元帅,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在“圣巴托罗移之夜”被杀害。

“也许他晚饭吃得太多了?”阿拉密斯说,“所以他站不稳了。”
“哈!一个德·巴松皮埃尔先生的朋友会这样?哪儿会!不,我对您说,他对这样的疲劳很吃惊,就对嘲笑他的我的母亲说:‘难道大家不相信我就要去见一头野猪,就象先父杜·瓦隆先生那样?’”
“是这样吗?”阿拉密斯说。
“是这样,我的父亲不管身体衰弱,他不去上床睡觉,反倒到花园里去。他走下第一级楼梯的时候,一脚睬了个空,楼梯很陡,我的父亲一直跌到一个石头拐角上,那儿砌着一个铁铰链。铰链撞破了他的太阳穴,他当场就死了。”
阿拉密斯抬起眼睛望他的朋友。
“这是两个特殊情况,”他说,“不要得出结论会出现第三次。一个象您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不应该这样迷信,我的正直的波尔朵斯,此外,在哪儿看到您的腿弯曲了?您从来没有这样结实这样神气过,您肩膀上能扛得起一幢房子。”
“现在产波尔朵斯说,“我觉得精力十分充沛,可是一会儿以前,我身子摇摇晃晃,浑身没有气力,这种现象,就象您说的,近来已经出现第四次了。我并不是对您说这叫我害怕,可是这叫我烦恼,生活是美好的。我有钱,我有丰饶的田产,我有我心爱的好马,我也有我热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阿多斯,拉乌尔和您。”
可敬佩的波尔朵斯甚至没有考虑对阿拉密斯隐瞒他在他的友谊当中把他列在第儿位。
阿拉密斯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还要活好多年呢,”他说,“我们要给世界上保留一些杰出的人的样板。亲爱的朋友,您相信我好了,我们没有达尔大尼央的任何回音,这是好迹象,他肯定下了集中舰队撤离海上的命令。我刚才已经命令用滚筒把一只船滚到洛克马里亚的大地道的出口处,您知道,我们曾经好多次潜伏在那儿捉狐狸。”
“是的,那儿可以从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小海湾,我们有一天发现了那条小路,一只漂亮的狐狸就是打那儿逃走的。”
“正是。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就会给藏在这个地道里的一只小船里,它应该已经在那儿了。我们等待有利的时机,一到夜里,就去海上!”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山洞,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人知道它的出口在哪儿,除了我们两人和岛上两三个猎人。好处是如果岛被占领以后,侦察兵看不到岸边有小船,就不会怀疑有人可能逃走、也就停止监视了。”
“我明白了。”
“那么,腿呢?”
‘啊!现在很有劲。”
“您看得很清楚,一切都促使我们好好休息,满怀希望。达尔大尼央清除了海面,让我们能自由通行。不要再担心国王的舰队,也不要再担心他们登陆了。天主万岁!波尔朵斯,我们还有半个世纪可以干一番事业,如果我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我向您保证,”主教非常坚定地说,“您的公爵爵位敕书不会象现在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可靠了。”
“让我们希望吧,”波尔朵斯受到他的同伴新表现出来的热情的感染,也有点儿振作起来。
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喊声:
“准备打仗!”
这声叫喊有一百个人重复嚷着,一直传到两个朋友待的房间里,给一个带来了惊讶,给另一个带来了不安。
阿拉密斯打开窗子,他看见一群人手拿着火把走过来。妇女们都逃走了,拿起武器的人都跑到他们的岚位上去。
“舰队!舰队!”一个认出了阿拉密斯的士兵叫道。
“舰队?”阿拉络斯说。
“有半个大炮射程远,”那个士兵接着说。
“准备打仗!”阿拉密斯叫道。
“准备打仗l”波尔朵斯用可怕的嗓门跟着叫道。
两个人急忙向防波堤奔去,好躲在炮台后面。
大家看到一只只载满士兵的小艇靠近了。它们从三个方向过来,要在三个地点同时登陆。
“应该怎么办?”一个值班军官问道。
“挡住它们,如果它们继续上来,就开炮!”阿拉密斯说。
五分钟以后,开始放炮了。
这就是达尔大尼央在法国靠岸的时候听到的炮声。
可是小艇离防波堤太近,大炮无法打准了,它们靠了岸,肉搏开始了。
“波尔朵斯,您怎么啦?”阿拉密斯同他的朋友。
“没有什么……只是腿……这真不可理解……我们冲锋的时候,它们就会恢复原状的。”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果然使出全身精力向前冲去,他们鼓舞了他们手下的人,使得国王的军队只好慌忙地回到船上,他们没有别的收获,只带走了一些受伤的人。
“哎!可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叫起来,“我们一定要抓住一个俘虏,快,快。”
波尔朵斯沿着防波堤的梯级下去,抓住了等在那儿想上船去的一个国王的军官的脖子,他手下的人都已经上了小艇。巨人的胳膊举起了这个掠获物,把他当作盾牌,在向上走的时候,好挡住射向他的子弹。
  “俘虏抓住了,”波尔多斯对阿拉密斯说。
  “好的,”阿拉密斯笑着说,“您说腿不好,真是冤枉了它们!”
“我不是用我的腿捉住他的,”波尔朵斯忧郁地说,“是用我的胳膊。”

第二五二章 比斯卡拉的儿子

  岛上的布列塔尼人对这一次胜利都感到十分骄傲,阿拉密斯却没有鼓励他们。
“等到所有的人回去以后,”他对波尔朵斯说,“要发生的事是,国王听了关于我们抵抗的报告就会勃然大怒,当岛给占领以后,那些正直的人都会被杀死或者烧死,一定会这样。”
“结果是,”波尔朵斯说,“我们做的事都毫无用处啦?”
“目前却并非如此,”主教说,“因为我们手上有一名俘虏,我们从他那儿会知道我们的敌人在准备什么。”
“是的,我们去审问这名俘虏,”波尔朵斯说,“要叫他开口的方法很简单,我们去吃晚饭,请他一道吃,他喝了酒,就会说话了。”
他们就照这样做了。那个军官开始时有点儿不安,后来看到和他打交道的这两个人就放下心来。
他不怕受到连累,讲了关于达尔大尼央的辞职和离去的可以想象得到的全部细节。
他叙述在达尔大尼央走后,新的出征指挥官怎样下令突然袭击美丽岛。说到这儿,他停住不再讲下去了。
阿拉终斯和波尔朵斯互相交换了一个表示失望的眼光。
不能再依靠达尔大尼央的大胆的想象力了,也就是说,万一失败,就毫无办法了。
阿拉密斯继续他的盘问,问这个俘虏,国王的军队打算怎样对待美丽岛上的指挥官。
“命令是,”俘虏说,“在战斗中把他们杀死,如果在战斗结束以后,那就把他们吊死。”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彼此又看了一眼。
两个人的脸都变得通红。
“对绞架来说,我体重太轻了,”阿拉密斯回答说,“象我这样的人是吊不死的。”
“我呢,我太重了,”波尔朵斯说,“象我这样的人会把绳子吊断的。”
“我相信,”俘虏股勤地说,“我们会优待你们,让你们自己挑选死的方法。”
“太感谢了,”阿拉密斯认真地说。
波尔朵斯弯腰行了个礼。
“为您的健康再喝一杯,”他说着自己喝起来。
话说了又说,晚饭时间拖得很长。那个军官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世家子弟,不知不觉被阿拉密斯才智的魅力和波尔朵斯真挚纯朴的态度吸引住了。
“原谅我,”他说,“如果我向你们提一个问题的话,可是喝到第六瓶酒的人是有权利稍稍忘乎所以一点儿的。”
“提吧,”波尔朵斯说,“提吧。”
“说吧,”阿拉密斯说。
“先生们,你们两位不是先王的火枪手吗?”
“是的,先生,请注意,是最好的火枪手,”波尔朵斯说。
“是啊,我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军人中最优秀的军人,先生们,如果我不怕冒犯先父的名声的话。”
“您的父亲?”阿拉密斯叫着说。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说实话里先生,不知道,可是您会对我们说的,而且……”
“我叫乔治·德·比斯卡拉。”
“啊!”波尔朵斯也叫了起来,“比斯卡拉!阿拉密斯,您记得这个姓吗?”
“比斯卡拉?……”主教沉思着,“我仿佛……”
“好好想想,先生,”那个军官说。
“别急,用不了想多久的,”波尔朵斯说,“比斯卡拉,外号叫红衣主教的……在我们和达尔大尼央结成好友的那一天,那四个手拿着剑来和我们捣蛋的人中的一个①。”
“正是,先生们。”
“是唯一没有被我们刺伤的那一个,”阿拉密斯急忙说。
“因此,是一名好剑手,”俘虏说。
“啊,不错,完全不错!”两个朋友一同叫起来说,“天啊!德·比斯卡拉先生,和您这样一位正直的人认识真太高兴了。”
比斯卡拉紧紧握住两位过去的火枪手伸给他的两只手。
阿拉密斯望着波尔朵斯,好象在对他说,“这是一个会帮助我们的人。”他马上又说:
“先生,应该承认做一个正直的人是好事情。”
“我的父亲也一直对我这样讲的。”
“还要承认,您发现自己碰到了一些注定要被火枪打死或吊死的人,而且这些人是老相识,是世交,这样的情况是很令人难受的。”
“啊!你们并没有注定要接受这种可怕的命运,先生们和朋友们,”这个年轻人赶紧说。

①是《三个火枪手》中的一个情节,但在该书中此人叫比卡拉。此处恐系作者之误。

“哈!您刚才不是说过了。”
“我刚才这样说,因为当时我不认识你们,可是,既然现在我认识你们了,我要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避开这场悲惨的命运吧。”
“怎么,如果我们愿意?”阿拉密斯叫起来,他的眼睛轮流看着他的俘虏和波尔朵斯,发出领悟的光芒。
“只要,”波尔朵斯带着高贵无畏的神气也向德·比斯卡拉和主教望着,“只要别人不对我们提出要我们做可耻的事。”
“别人什么要求也不会向你们提出,先生们,”国王的军队中的这位贵族说,“你们希望别人向你们提出什么要求?如果他们找到了你们,就会杀死你们,这是肯定的事,先生们,要设法不让他们找到你们。”
“我相信我没有弄错,”波尔朵斯尊严地说,“可是我认为,要找到我们,他们一定得上这儿来寻找。”
“您说得十分有道理,我可敬的朋友,”阿拉密斯说,他的眼睛始终在察看着比斯卡拉的面部表情,比斯卡拉不说话,有些不自然。“比斯卡拉先生,您想对我们说什么话,想对我们提什么建议,而您又不敢,不是吗?”
“啊!先生们,朋友们,因为我要是说了,我就违背了命令,不过,听呀,我听到一个比我的嗓音更响的声音,我说不下去了。”
“大炮!”波尔朵斯说。
“大炮和火枪!”主教叫起来。
他们听到从远处的岩石间传来的这些不祥的枪炮声,战斗很快就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波尔朵斯问。
“说实话!阿拉密斯叫着说,“这正是我预料当中的事。”
“什么事?”
“你们发动的攻击只不过是一场佯攻,对不对,先生?当你们的队伍听任自己被击退的时候,你们肯定会在岛的另一边的海岸登陆。,
“啊!在好几处登陆,先生。”
“那么,我们完了,”瓦纳主教宁静地说。
“完了!这可能,”皮埃尔丰的爵爷说,“可是我们还役有给捉住,也没有给吊死。”
说着,他从饭桌上站起来,走到墙跟前,沉着地从墙上摘下他的剑和手枪,他带着准备打仗的老兵那样细心的态度检查它们,他觉得他一生中有很大部分依靠着他的精良耐用的武器。
听到炮声,听到突然袭击可能使小岛落到国王的部队手中的消息,惊慌的人群都急急忙忙冲进要塞里面。他们来向指挥官请求帮助,并且希望给他们指示。
阿拉密斯面色发白,垂头丧气,在两支火把当中出现在面对大院子的窗口,大院子里全是等待命令的士兵和恳求救助的惊慌的居民。
“我的朋友们,”德·埃尔布莱说,他的嗓音又严肃又响亮,“富凯先生,你们的保护人,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父亲,被国王下令逮捕了,并关进了巴士底狱。”
一阵经久不息的愤怒和威胁的叫喊声一直升到主教站的窗口,顿动的声浪围住了他。
“为富凯先生报仇!”狂热到了顶点的人叫喊道,“消灭国王的军队!”
“不,我的朋友们,”阿拉密斯庄严地说,“不,我的朋友们,不要抵抗了。国王是他的国家里的主人。国王是天主的代理人。国王和天主惩罚了富凯先生.你们在天主的面前俯首帖耳吧。敬爱天主和国王吧,他们惩罚了富凯先生。听着,不要为你们的领主报仇,不要想法子为他报仇。你们,你们的妻子和你们的孩子,你们的财产和你们的自由都会白白地牺牲。放下武器,我的朋友们!放下武器!既然国王这样命令你们,安安静静地回到你们的家里去吧。这是我在对你们要求,这是我在对你们恳求,这是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是以富凯先生的名义命令你们这样做的。”
聚集在窗子下面的人群发出长时间的愤怒和恐惧的颤动的声音。
“路易十四的士兵已经进入岛上,”阿拉密斯继续说,“今后,在他们和你们之间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你们走吧,走吧,忘记一切吧,这一次,我以天主的名义命令你们。”
那些原来反抗的人顺从地,不出声地,慢慢散开了。
“喂!您刚才在那儿讲了些什么呀,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
“先生,”比斯卡拉对主教说,“您拯救了所有的居民,可是您没有救出您的朋友和您自己。”
“德·比斯卡拉先生,”瓦纳主教用一种又高贵又谦恭的奇特的声调说道,“德·比斯卡拉先生,您恢复自由了,请便吧。”
“我非常愿意,先生,不过……”
“不过,这会对我们非常有用,因为在您向国王的副官报告岛上的人投降的时候,您可以告诉他说这次投降是怎么实现的,也许我们能因此得到什么恩惠。”
“恩惠!”波尔朵斯说眼睛象冒出火似的,“恩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拉密斯狠狠地碰了一下他的朋友的胳膊肘,就象在他们年轻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他想提醒波尔朵斯他犯了错误或者将要犯错误的时候那样。波尔朵斯明白了,立刻不再说话。
“先生们,我走了,”比斯卡拉说,骄傲的火枪手说出“恩惠”这两个字,他也感到有点儿惊奇,不一会儿以前,这个人还在慷慨激昂地叙述和夸握他当年的英雄功绩呢。
“您走吧,德·比斯卡拉先生,”阿拉密斯向他行礼说,“在离开的时候,请接受我们表示的感激。”
“可是你们,先生们,我有幸能称做我的朋友们的你们,既然你们愿意接受这个称呼,在这段时间里,你们打算怎么样呢?”那个军官十分感动地说,同时向他的父亲的两个老对手告辞。
“我们,我们在这儿等候着。”
“可是,我的天主!……命令是明确的!”
“我是瓦纳主教,德·比斯卡拉先生,谁也不能吊死一个贵族,更不能枪决一个主教。”
“啊!是的,先生,是的,大人,”比斯卡拉说,“是的,是这样,您说得对,对您来说,还有这个幸运。那么,我走了,我到出征指挥官、国王的副官那儿去了。再见啦,先生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回头见!”
这位可敬的军官跳上阿拉密斯叫人给他牵来的一匹马,向听见枪炮声的方向奔去,就是这枪炮声把人群赶进了要塞里,并且打断了两个朋友和他们的俘虏的谈话。
阿拉密斯望着他离开,只剩下了他和波尔朵斯两个人。
“怎么样,您明白了吗?”他说。
“说实在话,不明白。”
“比斯卡拉在这儿不妨碍您吗?”
“不妨碍,他是一个好小伙子。”
“是的,可是洛克马里亚的山洞,有必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吗?”
“啊!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明白了。我们从地道逃走吧。”
“如果您愿意的话,”阿拉密斯高兴地说,“我们走吧,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的船在等着我们,国王还没有抓住我们呢。”

第二五三章 洛克马里亚的山洞

洛克马里亚的地道离开防波堤相当远,所以两个朋友不得不在到达以前尽量节省使用他们的力气。
此外,夜深了,要塞里响过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随身带满了钱和武器。
他们走在防波堤和地道之间的荒野上,细心听着一切声音,尽力躲开一切埋伏。
不时地,在他们小心避开的左边的大路上,走过一些因为听到国王军队登陆以后从岛中心逃出来的人。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藏在岩石凹进去的地方,听着那些全身发抖逃跑着的可怜的人讲的话。那些人带着他们最珍贵的财产。他们听着那些人的抱怨,想从这里面了解到和自己有关的事。
他们飞快地跑起来,不过经常谨慎地站住一会儿,这样断断续续地终于跑到了那些深邃的山洞。有远见的瓦纳主教早就小心地用滚筒把一只能够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出海的很好的小船运到了这儿。
“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大声地喘了一口气以后,说,“我看,我们已经到了。可是我想您曾经对我说过有三个人,有三个仆人会陪我们一起走。我可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在哪儿呀?”
“您怎么会看到他们呢,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回答说。
“他们肯定在岩洞里等我们。毫无疑问,他们干完了这个艰苦的活以后,想休息一会儿。”
阿拉密斯看到波尔朵斯准备走进地道,拦住了他。
“我的好朋友,”他对巨人说,“您愿不愿意让我走在头里?我知道我对我们的人交代过的信号,我们的人如果听不见,可能会朝您开枪,或者在暗处向您掷刀子。”
“走吧,亲爱的阿拉密斯,您在头里走吧,您是个十分明智十分谨慎的人,走吧。而且,我对您说过的那种疲劳感觉现在又来了”
阿拉密斯让波尔朵斯坐在山洞口,他自己低下头,走进山洞,一面走一面学猫头鹰叫。
一声哀怨的咕咕叫声,一声仅仅勉强能听得见的低叫声,在地道的深处回答他。
阿拉密斯继续小心地往前走,不久他听到了和他第一个发出的叫声同样的叫声,他立刻站住了,这个声音是从离开他十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是您在那儿吗,伊夫?”主教说。
“是的,大人。戈昂内克也在这儿。他的儿子陪着我们。”
“好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
“您上洞口去,我的好伊夫,您会在那儿找到皮埃尔丰的爵爷,他跑得太累正在那儿休息。如果万一他不能走的话,你们就把他抬到我身边来。”
三个布列塔尼人照他的话去做。不过阿拉密斯对他的仆人们的叮嘱没有什么用。波尔朵斯已经精神抖擞地向下走来了。他的沉重的脚步声在山洞中间回响着。构成山洞、支撑山洞的全是燧石和花岗石的柱子。
布拉西安的爵爷一赶到主教身边,布列塔尼人就点亮了他们准备好的一盏灯,波尔朵斯要他的朋友放心,他觉得他和平常一样有力气了。
“我们去看看那只小船吧,”阿拉密斯说,“我们首先检查一下船上放的东西。”
“不要离灯光太近,“船老大伊夫说,“因为,正象您一直叮嘱我的那样,大人,我把您从要塞里带出来给我的火药桶和火枪弹药都放在您知道的那只箱子里,藏在船尾的长凳底下。”
“好,”阿拉密斯说。
他亲自拿过灯,仔细地察看小船的每个部分,他就象一个明知面对危险、却毫不胆怯糊涂的人那样小心谨慎。
小船很长,很轻,吃水浅,龙骨细长,总之,是美丽岛上一直在精心制造的那种船,船边略高一点,在水上很结实,很好操纵,船上备着木板,遇到易变的天气,就把木板搭成桥形,海浪在上面掠过去,可以保护桨手。
放在船头和船尾长凳底下的两只关得很紧的箱子里,阿拉密斯看到了面包、饼干、干果、一大块肥肉、好些盛着淡水的羊皮袋。这一切足够一些不是去远航的人需要的了,如果有必要他们就再补充。
武器有八支火枪和八支骑兵手枪,全都装好了弹药,随时能够使用。船上还有发生意外情况时用的备用桨,船头的叫做三角帆的小帆,是在桨手划桨的同时帮助小船前进的,当微风吹起的时候,它很有用,而且也不给小船增加负担。
阿拉密斯一一看完了所有的东西以后,对他检查的结果表示满意。
“我们来考虑一下,”他说,“亲爱的波尔朵斯,好知道是不是应该设法让船从山洞的没有人知道的那一头出去,我们顺着地道里黑暗的斜坡走,或者,最好是在露天里,使小船顺着滚筒在欧石南丛中滚过去,同时压平小悬崖上的道路,这个小悬崖还没有二十尺 高,悬崖脚下,在涨潮的时候,有三四英寻深的水浸没了底部。”
  “这没有什么关系,大人,”船老大伊夫恭敬地说;“可是我不相信地道的斜坡上和在我们不得不在那儿滚动小船的黑暗里,道路会象在露天里那么好走。我非常熟悉悬崖,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悬崖就象花园的草坪一样平坦,相反,山洞的内部倒是高低不平,大人,而且在那一头的出口处,我们将遇到通向大海的羊肠小道,也许小船到了那儿过不去。”
“我曾经估量过,”主教回答道,“我相信小船过得去。”
“好吧,我希望能这样,大人,”船老大还是坚持他的看法,他说,“可是大人知道得很清楚,为了使小船到达小道的那一头,一定要抬起一块底下经常有狐狸走来走去的巨石,它象一座门一样封住了小道。”
“有人会抬起它的,”波尔朵斯说,“这算不了什么。”
“啊!我知道大人有十个人的力气,”伊夫说,“不过,这对大人来说,是十分吃力的事。”
“我认为船老大说的可能有道理,”阿拉密斯说,“我们试着在露天走吧。”
“大人,”这个渔夫继续说道,“何况在天亮以前,我们不可能上船,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天一亮,在山洞上部派一个好的岗哨对我们很有必要,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了,他可以监视那些守候着我们的 驳船和巡逻船。”
“是的,伊夫,是的,您的话是对的.我们从悬崖上面走。”
三个健壮的布列塔尼人把他们的滚筒放在船底下,把船向前推着,这时候,从远远的田野传来了狗叫声。阿拉密斯快步冲出了山洞;波尔朵斯跟在他的后面。
黎明给海浪和原野染上了紫红色和珍珠色;在朦胧的曙光里,看得清凄凉的枞树在石头上弯着腰,乌鸦飞成长长的一群群,它们的黑翅膀掠过了贫瘾的荞麦田。
还要过一刻钟天才会大亮。已经醒来的鸟儿快乐地用歌声向整个自然界通报天明。
刚才听见的狗叫声,使三个准备移动小船的人停了下来,引得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走出山洞,现在在一个很深的峡谷里继续叫着,那儿离山洞大约有一里路远。
“那是一群猎狗,”波尔朵斯说,;“那些狗放出来是跟踪足迹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谁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猎呢?”阿拉密斯说。
“特别是在这一带,”波尔朵斯继续说,“大家都担心国王的军队会上这儿来!”
“声音近了。是的您说得对,波尔朵斯,那些狗是在追踪。”
“啊呀!”阿拉密斯突然叫道,“伊夫,伊夫,快来!”
伊夫跑了过来,把还拿在手上的滚筒丢下,他正要把它放到船底下去,主教的叫喊中断了他要干的活。
“船老大,这样的打猎是怎么回事?”波尔朵斯说。
“大人,”布列塔尼人说,“我也一点儿不明白。洛克马里亚的爵爷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猎的。不会的;不过,那些狗……”
“除非它们是从窝里逃出来的。”
“不,”戈昂内克说,“那不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的狗。”
“为了小心起见,”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山洞里去吧,声音明显地越来越近,我们马上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走回洞里,可是他们在黑暗里没有走上一百步远,一个好象受惊的动物发出的嘶哑的叹息声在山洞里响起来。一只狐狸惊恐地喘着气,闪电般快地从这几个逃跑者前面跑过去,跳过了小船,留下一股刺鼻的躁气,跑不见了。那股气味在地道的低矮的拱顶底下好几秒钟还没有消失。
“狐狸!”几个布列塔尼人象猎人那样又惊又喜地叫起来。
“我们真是倒霉!”主教说,“我们藏身的地方给发现了。”
“怎么回事?.波尔朵斯说“我们害怕一只狐狸?”
“嗨!我的朋友,您说些什么呀,您担心们么抓狸?问题不在狐狸,见鬼!可是,您不知道吗,波尔朵斯,狐狸后面就是狗,狗后面就是人?”
波尔朵斯低下了头。
好易为了证实阿拉密斯的话一样,他们听见低声嗥叫着的猎狗象飞一样快地跟着狐狸的足迹奔来。
六只追逐猎物的猎狗同时从那片小荒地跑出来,它们不住地叫着,仿佛奏着凯旋的军乐。
“那边狗来了,”阿拉密斯说,他藏在两块岩石间的裂口中窥伺着,“那些猎人是什么人呢,在现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船老大说,“他会放狗来搜索山洞的,因为他熟悉它们,而他自己不会进来,他完全相信狐狸将从山洞的另一头出去,他会去那儿候着。”
“这不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在打猎,”主教说着,不由自主地脸色变得苍白。
“那么,是什么人?”波尔朵斯说。
“瞧。”
波尔朵斯眼睛向裂口外面望去,他看到在小山顶上有十几个骑马的人,赶着马跟随猎狗向前奔,同时嘴里大声叫喊:“追啊①!”
“卫士!”他说。
“是的,我的朋友,国王的卫士。”

①原文指猎人发现猎物时驱使猎狗追捕的喊声。

  “大人,您说是国王的卫士?”那几个布列塔尼人叫起来,他们脸也发白了。
“领头的是比斯卡拉,他骑的是我的那匹灰马,”阿拉密斯继续说。
猎狗就在这时候跑进了山洞里,如同一阵雪崩一样,山洞的深处充满了它们震耳欲聋的叫声。
“见鬼!”阿拉密斯看到危险肯定不能避免,反而恢复了镇定。“我知道我们完了;不过,至少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如果卫士眼着他们的猎狗过来,发觉山洞有一个出口,那就不再有希望了,因为,他们进来以后,就会发现小船和我们。一定不能让狗从地道里出去。一定不能让狗的主人进洞。”
“说得对,”波尔朵斯说。
“您知道,”主教带着下命令的时候那样迅速果断的口气又说道,“那儿有六条狗,它们将不得不停在那块大石头那儿,因为狐狸是从大石头底下钻进去的,可是大石头的口子非常狭小,在那儿捉住它们,把它们杀掉。”
几个布列塔尼人拿着刀子冲了过去。
几分钟以后,响起了一片呻吟声和临死时的长吠声,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好,”阿拉密斯冷静地说,“现在该对付狗的主人啦!”
“怎么对付他们?”波尔朵斯说。
“我们躲起来,等他们来,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波尔朵斯问。
“他们有十六个人,”阿拉密斯说,“至少暂时是这样。”
“而旦都有很好的武器,”波尔朵斯带着安慰的微笑说。
“这要花十分钟时间,”阿拉密斯说,“来吧!”
他十分果断地拿起一支火枪,用嘴咬住一把猎刀。
“伊夫,戈昂内克和他的儿子,”阿拉密斯继续说,“给我们传送火枪。波尔朵斯,您等他们走到跟前开枪,在其他的大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们先撂倒他们八个,这不成同题,接着,我们全体,我们五个人,用手上的刀子把剩下的八个快快干掉。”
“那个可怜的比斯卡拉呢?”波尔朵斯说。
阿拉密斯想了一下。
“第一个干掉比斯卡拉,”他冷冰冰地回答道,“他认识我们。”

第二五四章 山洞

凡事先作预测是阿拉密斯的性格中一个出色的方面,可是现在事情却不顾他的预测,而是受到偶然性的摆布的各种机缘的影响,完全没有照瓦纳主教所预料的那样进行。
比斯卡拉骑的马比他同伴的好,他第一个奔到山洞口,明白了狐狸和猎狗全都钻到里面去了。不过,阴暗的地道很自然地会给人心理上带来迷信的恐惧,这种恐惧侵袭了他,他在山洞的外面站住,等候他的同伴们到他的身边会合。
“怎么样?”那些气喘吁吁的年轻人问他,对他站住不动都不能理解。
“是这样,听不见狗的叫声了;肯定是狐狸和猎狗都给这个地道吞下去了。”
“它们路领得很好,”一个卫士说,“不会一下子就失去踪迹的。此外,我们会在这一边或者在那一边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一定象比斯卡拉所说的,是进到这个山洞里去了。”
“可是,”一个年轻人说,“为什么它们不叫了呢?”
“这可奇怪了,”另一个人说。
“是这样,”第四个年轻人说,“不过,让我们走进这个山洞里去吧。难道不准人进去吗?”
“不,”比斯卡拉说,“只不过里面象炉灶当中一样黑,跑进去可能会摔死。”
  “我们的狗就是证明,”一个卫士说,“看来,它们都摔死了。”
“见鬼,它们现在究竟怎么样啦?”年轻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每个主人叫他自己的猎狗的名字,用口哨吹出它们最喜欢听的调子呼唤它们,可是叫名字也好,吹口哨也好,没有一条狗回答。
“这也许是一个有魔法的山洞,”比斯卡拉说,“我们进去看看。”
他下了马,向洞里跨了一步。
“等一下,等一下,我陪您去,”一个卫士看见比斯卡拉打算走进黑暗里去,就这样说。
  “不必,”比斯卡拉回答他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同时冒这个险。如果十分钟以后,你们没有我的消息,你们就进去,不过要一同进去。”
  “好吧,”年轻人齐声说,再说,他们也看不到比斯卡拉干这样的事要冒多大的危险;“我们等着你。”
于是他们都没有下马,在山洞四周围成了一圈。
比斯卡拉独自进了洞,在黑暗里往前走,一直走到波尔朵斯的火枪枪口面前。
他的胸口碰到了这样的阻力,不禁大吃一惊,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冰凉的枪管。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伊夫向这个年轻人举起一把刀子,布列塔尼人使尽一只胳膊的力气就要刺到他的身上,半路上给波尔朵斯的有力的手腕给挡住了。
接着,在黑暗中响起了这个好象闷雷一样的声音,“我,我不愿意别人杀死他。”比斯卡拉发觉自已处在受保护和被威胁的两种情况当中,它们儿乎都同样可怕。
尽管这个年轻人十分勇敢,他也发出了一声叫喊,阿拉密斯立刻用一条手帕塞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叫出来。
  “德·比斯卡拉先生,”他低声对他说,“我们不愿意伤害您,如果您认出了我们的话,您应该明自这一点,不过,只要您说一个字,叹一口气,我们就不得不杀死您,就象杀死你们的狗那样。”
“啊!我认出你们来了,先生们,”年轻人用非常低的声音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呢?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我以为你们在要塞里。”
“您,先生,我想,您本来应该为我们争取到一些条件?”
“我做了我能做的事,先生们,可是……”
“可是……”
“可是有一些明确的命令。”
“要杀死我们?”
比斯卡拉没有回答。他很难开口对这两位贵族谈到绞刑的事。
阿拉密斯懂得他的俘虏为什么沉默。
“比斯卡拉先生,”他说,“如果我们不是考虑到您年纪轻和我们跟您的父亲从前的关系,您可能已经死了,可是您还是可以从这儿逃出去,不过要向我们保证您不把您看到的事情告诉您的同伴。”
“我不仅保证什么都不说,”比斯卡拉说,“而且我还可以保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的同伴走进这个山洞里来。”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山洞外面好些声音叫起来,好象旋风一样传到了地道里。
“您回答他们!”阿拉密斯说。
“我在这儿!”比斯卡拉叫道。
“去吧,我们相信您说话算话。”
他放掉了这个年轻人。
比斯卡泣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叫喊的声音更近了。
在山洞里面显现出好几个人影。
比斯卡拉赶快迎着他的朋友奔过去,想挡住他们,在他们正要冒险走进地道里的时候,赶到了他们身边。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着,就象把生命交付给空中的微风的人那样。
比斯卡拉走到了山洞口,他的朋友跟在他的后面。
“啊!啊!”他们中的一个走到露天里,说道,“你脸色多么苍白呀!”
“苍白!”另一个人叫起来,“你是想说铅灰色吧?”
“我吗?”这个年轻人说,他竭力想重新恢复控制自己的力量。
“可是,以老天的名义,你碰到了什么事情啦?”大家一同问他。
“你的血管里连一滴血也没有了,我可怜的朋友,”另一个人笑着说。
“先生们,这很严重,”又一个人说,“他要昏过去了,你们带着嗅盐①吗?”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询问,这些玩笑,在比斯卡拉四周你来我去,就象一场混战的交火当中飞来飞去的子弹一样。
面对着接连不断的提问,他恢复了力量。
“你们以为我见到了什么呢?”他问,“我走进山洞以后,热得不得了,后来我又全身发冷;就是这些。”
“可是狗呢,狗呢,你再见到它们投有?您听到它们什么声音没有?你知道它们的下落吗?”

①嗅盐:可治昏厥,一般是女人用的,所以引起大笑。

“应该相信它们走另一条路出去了,”比斯卡拉说。
“先生们,”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个说,“在眼下发生的事情当中,在我们的朋友的苍白的面色和不自然的态度当中,可以看出有一桩秘密,比斯卡拉不愿意或者也许是不能说出来。不过,这点是肯定的比斯卡拉在山洞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好呀,我可非常想着看他看到的东西,哪怕它是魔鬼。进洞去,先生们,进洞去!”
“进洞去!”所有的声音跟着喊道。
地道里的回音不停地传来这几个字:“进洞去!进洞去!”好象在威胁着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
比斯卡拉跑到他的同伴们的面前。
“先生们!先生们!”他叫道,“以老天的名义,别进去!”
“可是,在这个他道里究竟有什么那样可怕的东西?”好几个人的声音问道。
“对,说呀,比斯卡拉。”
“无疑地,他看到魔鬼了,”那个已经提出过这个假设的人又说了一遍。
“可是,如果他看到了魔鬼,”另外一个人说,“他不用这样自私,他可以让我们也去看一看。”
“先生们!先生们!求求你们!”比斯卡拉坚决地请求他们。
“好啦,让我们进去吧。”
“先生们,我恳求你们,别进去!”
“可是你不是进去过了吗?”
这时候,有一个军官,他比别的人年纪要大一些,一直待在后面,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现在他走向前来。
“先生们,”他的平静的声调和年轻人的激烈的语气形成了对比,“在那里面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不是魔鬼,不过,不管是什么,他都有很厉害的本事使我们的狗没有了声音。应该弄清楚这个人或者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比斯卡拉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想拉住他的朋友们,可是他的努力毫无用处。他走到那几个最性急的人跟前阻拦他们,他紧紧抱住几块岩石挡住大家的路,都毫无用处。一群年轻人跟着那个最后说话的军官涌进了山洞,不过,带头的军官向前奔着,手上拿着剑,准备迎战那不知其名的危险。
比斯卡拉给他的朋友们推在一旁,不能和他们一同进去,这样他就不会被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看成是不讲信义的人和发伪誓的人。他竖起耳朵,双手依旧在恳求着,走到一块岩石那儿,背靠在粗糙的岩石上,他认为他应该暴露在火枪手的子弹前面。
那些卫士走进山洞,越走越深,他们的叫喊声也因此越来越低了。
突然间,响起一下火枪声,在山洞顶底下好象隆隆的雷声一样。
两三颗子弹打在比斯卡拉靠着的岩石上面,都撞瘪了。
就在这同时,突然响起了呻吟声,喊叫声,咒骂声,这一小群贵族子弟又冲出了山洞,有些人面色发白,有些人浑身是血,他们都给一层烟包围着,仿佛是外面的空气把这些烟从山洞里面吸出来的一样。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那些逃出来的人纷纷叫起来,“你早知道这个山洞里有埋伏,却不告诉我们!”
“比斯卡拉1你造成了我们四个人的死亡,你真该死,比斯卡拉!”
“你使我受了致命的重伤,”一个年轻人一面用手接住流出的血一面说,然后把血甩到比斯卡拉的脸上,“让我的血落到你的头上,”
接着他在这个年轻人的脚跟前滚来滚去,痛得快要死过去了。
“而且,你至少应该对我们说说那里面是什么东酉,”好几个发怒的声音叫着说。
比斯卡拉不吭声。
“说呀,不然就杀死你!那个受伤的人跪着一只膝盖又站了起来,向他的同伴举起一只拿着已经没有用的剑的胳膊。
比斯卡拉向他奔过去,对着剑敞开胸膛,可是受伤的人又倒了下去,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不再能站起来了。
比斯卡拉毛发直竖,眼神惊恐,晕头转向地向山洞里走去,同时嘴里说道:
“你们说得对,我使我的同伴们遭到了杀害,让我死吧!我是一个卑鄙可耻的人!”
他把他的剑扔得远远的,因为他希望奄不抵抗地死去,他低下头,跑进了地道。
其他的年轻人学他的样子。
十六个人中剩下的十一个,跟他一起走进了洞里。
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第一次那么远的地方,第二次的射击把五个人打倒在冰冷的沙地上,看不清楚这样致命的霹雳似的响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其他的人惊恐地向后退,那种流露出来的惊恐的样子简直不用描叙了。
但是,比斯卡拉没有象其他的人那样逃跑,他平安无事地坐在一块岩石上,等待着。
只剩下六个贵族子弟了。
“认真地说,,幸存的人中的一个说,“是魔鬼吗?”
“老天!要比这更糟,”另一个人说。
“我们问比斯卡拉,他知道。”
“比斯卡拉在哪儿?”
几个年轻人向他们四周望,可是比斯卡泣没有答应他们的呼唤。
“他死了!”有两三个人说。
“没有死,”另一个人说,“我刚才在烟里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他在山洞里,他在等候我们。”
“他一定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人。”
“他怎么会知道的?”
“他曾经做过叛乱分子的俘虏。”
“是这样。好,我们叫他,从他嘴里了解我们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所有的声音都叫起来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
可是比斯卡拉没有回答。
“好呀!”那个在这件事情当中一直显得十分镇定的军官说,“我们不再需要他了,我们的援兵来了。”
果然,一队卫士,大约有七十五个到八十个人,由一个队长和一个副队长率领着很整齐地来到了,是打猎的热情把他们引来的。卫士在军官的后面。五个军官跑到他们的士兵面前,他们用一种很容易想象出来的口才,叙述事情的经过,要求援助。
队长打断了他们的话。
“你们的同伴在哪儿?”他问。
“死了!”
“可是你们原来是十六个人!”
“十个人死了。比斯卡拉在山洞里,我们五个人在这儿。”
“比斯卡拉给俘虏了吗?”
“可能。”
“不,因为他在那儿;瞧。”
果然比斯卡拉在山洞口出现了。
“他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去,”军官们说,“我们去吧!”
“我们去吧!”所有的人都说。
他们迎着比斯卡拉走去。
“先生,”队长对比斯卡拉说,“别人对我肯定地说您知道在这个山洞里进行垂死挣扎的人是些什么人。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您说出您所知道的事情。”
“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说,“您用不到再命令我了,就在这一个时刻,我又想到了我的诺言。我以这些人的名义来到这儿。”
“是来对我说他们愿意投降?”
“是来对您说他们决定抵抗到最后一口气,如果别人不给他们优越的讲和条件的话。”
“他们有多少人?”
“他们一共两个人,”比斯卡拉说。
“他们一共两个人,竟想把条件强加在我们身上?”
“他们一共两个人,已经杀死了我们十个人了,”比斯卡拉说。
“是什么样的人?巨人吗?”
“比巨人还厉害。您记得圣日耳韦棱堡的事情①吗,我的队长?”
“记得,国王的四个火枪手在那儿顶住了整整一支军队。”
“好,这儿的两个人就是那几个火枪手里的。”
“他们叫什么名字?”
“当年,大家叫他们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今天,大家叫他们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
“他们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

①在《三个火枪手》一书中有达尔大尼央和三个火枪手冒着炮火待在圣日耳韦棱堡里的一个情节。

“是他们替富凯先生守卫美丽岛的。”
在士兵当中一个个低声说着这两个名字:“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
“火枪手!火枪手!”他们重复地说着。
这些正直的年轻人一想到他们要去和两位代表法国军队古老的光荣的人战斗,不禁全身颤抖起来,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由于恐惧。
确实,这四个名字达尔大尼央,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受到了所有的佩剑的人的尊敬,就象古代赫拉克勒斯、忒修斯①、卡斯托耳②、波吕丢克斯③的名字受到尊敬一样。
“两个人,”队长叫道,“他们放两次枪就打死了我们十名军官口这不可能,比斯卡拉先生”
“哎呀!我的队长,”比斯卡拉回答说,“我并不是对您说他们没有两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就象圣日耳韦棱堡的火枪手们有三四个仆人在一起一样,不过,队长,请相信我,我见到了这几个人,我就是被他们捉住的,我认识他们,仅仅他们几个人就足够消灭整整一支军队了。”
“我们就要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队长说,“用不了一会儿。注意啦,先生们!”
听到他这句话,大家都不再动了,每个人都准备好听从他的命令。
只有比斯卡拉还不顾一切地想最后一次再试一试。
“先生,”他低声地说,“请相信我,让我们走我们的路去吧。这两个人,这两头你们去攻击的狮子,将会拼死抵仇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十个人,他们还会打死加一倍数日的人,最后他们宁愿自杀 也不会投降。我们去玫打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①忒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②卡斯托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和波吕丢克斯是孪生兄弟。
③波吕丢克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先生,我们会得到良心上的安慰因为面对着两名叛乱分子,八十名国王的卫士没有向后退。如果我听从了您的意见,先生,我就成了一个丧失名誉的人,在我丧失名誉的同时,我也会使军队丧失名誉。大家向前进!”
  他走在最前面,一直走到山洞口。
  到了那儿,他站住了。
他暂时停下来,是想让比斯卡拉和他的同伴们趁这个时候对他介绍一下山洞里面的情况。后来,等到他自以为对现场的一切都完全清楚了以后,就把队伍分成了三个小队,他们要依次地走进洞里去,同时向各个方向猛烈地射击。当然,这样的进玫,还会牺牲五个人,也许十个人,可是,最后一定能捉住叛乱分子,因为他们无路可逃,而且,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死八十个人。
“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要求说,“我请求走在第一支小队的最前面。”
“好的,”队长回答说,“您来享有这个光荣吧,这是我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谢谢!”年轻人带着他的家族特有的那种坚定的态度回答了一句。
“拿上您的剑。”
“我就象现在这祥去,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说,“因为我不是去杀人的,而是去被人杀的。”
说着,他走到第一支小队的最前面,光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说:
“先生们,前进!”

第二五五章 荷马史诗中的一章①

现在应该掉过头来说说山洞里的另外一边,应该同时叙述一下那几个战士和那个战场的情况。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走进洛克马里亚的山洞去找放在那儿的那只小船,他们还有三个布列塔尼人助手,他们首先希望从地道的小洞口把小船送出去,这样就可以遮掩他们的行动和他们的逃跑。刚才因为来了狐狸和猎狗,他们不得不躲了起来。
山洞大约有一百托瓦兹长,一直通向一个斜坡,斜坡底下是一个小湾。从前这儿是异教徒的诸神庙,当时美丽岛还叫做卡洛内斯,在这个山洞的神秘的洞底深处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把人作为牺牲的事情。
走进这个山洞的第一个漏斗形的进口,要过一个缓坡缓坡的上面,堆积在一起的岩石形成一个低矮的拱廊。山洞里面,地上高高低低更危险的是顶上凹凸不平的石块,它分成了好几层,彼此是相通的,中间是几级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梯级,左右两面是一些天然的巨大的石柱。
在第三层里,洞顶很低,过道很窄,小船过去很勉强,要碰到两边的洞壁,然而,在绝望的时刻里,木头也会变得柔软,石头在人的意志的力量面前也会变得顺从。
这就是阿拉密斯的想法,在战斗结束以后,他决定逃跑,逃跑当然很危险,因为进攻的人并没有全死掉,而且,假定有可能把船送到海上,他们在露天里逃走,那些监视着他们的战败者,发现他们人少,一定会紧追这些战胜者的。
  两次射击打死十个人以后,阿拉密斯对地道的各个拐弯处都很熟悉了,他去一个一个地辨认这些人,清点他们的人数,因为硝烟弥漫,他看不到外面的东西。接着,他马上吩咐把小船滚到堵塞着那通向自由的出口的大石头那儿。
波尔朵斯集中起全身的力气,两条胳膊抱住小船,抬了起来,那几个布列塔尼人迅速地推动滚筒。
他们向下走到了第三层洞里面,来到堵住出口的大石头跟前。
波尔朵斯从底下抓住这块巨大的石头,用他的结实的肩膀顶上去,猛地一撞,这座石墙发出破裂的声音。一阵尘土从洞顶落了下来,落下来的还有几千代海鸟的残骸,它们的窝牢牢筑在这块岩石上,好象水泥浇成的一样。
  撞到第三下的时候,石头顶不住了,它摇动了片刻。波尔朵斯背靠着旁边的岩石,一脚使劲踩在石头上,把大石头从四周的石灰石中间踩了出去,那些石灰石仿佛是它的铰链和固定它的框框。
石头倒了下来,他们看到了明亮耀眼的亮光,它从出口射进了地道里,蓝色的大海出现在喜出望外的布列塔尼人的眼前。
这时候,他们开始把小船抬上这个路障。还有二十托瓦兹路,他们就能到大西洋上了。
就在这时候,那支军队赶来了,队长把他们排列好,准备攀登或者进攻。

①荷马: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这儿借用,说明这一章内容紧张惊险悲壮等。

阿拉密斯密切注视着一切,让他的朋友们能顺利地行动。
他看到了那支援兵,他点了一下人数,他看了一眼就相信不可克服的危险出现了,逼着他们要投入一场新的战斗。
在地道将要被攻占的时候,从海上逃走,这是不可能的!
确实,刚才照亮了山洞最后两层的日光会使士兵们看到向海边滚动的小船和火枪射程内的两名叛乱分子。如果开枪,即使打不死五个航海的人,也会把小船打得全身都是小窟窿。
此外,还要把什么都估计到,如果小船和乘上去的人逃掉的话,不会发出警报吗?不会通知国王的驳船吗?可怜的小船,受到海上的追捕,陆上的监视,在天黑以前怎么能不屈服呢?阿拉密斯愤怒地搔着自己灰白的头发,乞求天主和魔鬼的援助。
他叫唤波尔朵斯,波尔朵斯单独一个气干得比滚滚筒的人还起劲。
“我的朋友,”他声音很低地说,“我们的对手刚才来了一支援兵。”
“啊!”波尔朵斯平静地说,“那么,怎么办呢?”
“重新开始战斗,”阿拉密斯说,“还能碰碰运气。”
“对,”波尔朵斯说,“因为在我们两个人里面很难不给打死一个,而且,肯定的是,如果我们当中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也会让人打死的。”
波尔朵斯带着那种很自然的英雄气概这样说着,在他身上,这种气概比全部的体力还要强大有力。
阿拉密斯仿佛觉得心上给马刺刺了一下。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如果您照我对您说的话去做,我们两人谁都不会被打死。”
“说吧。”
“这些人快走进山洞里了。”
“是的。”
“我们打死他们十五个人左右,不要太多。”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波尔朵斯问。
“他们来的援兵有七十五个人。”
“七十五个,加五个,八十个……哎呀!”波尔朵斯说。
“如果他们一起放枪,他们的子弹会把我们打得全身都是窟窿。”
“那当然。”
“何况巨大的枪声可能造成山洞里的岩石崩塌,”阿拉密斯接着说。
“不错,”波尔朵斯说,“刚才就有一块岩石的碎片擦破了我的肩膀。”
“您瞧!”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我们要赶快打定主意。我们的布列塔尼人要继续把船滚到海里去。”
“很好。”
“我们两个人,我们在这儿看守着火药、子弹和火枪。”
“可是,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们两个人,我们永远不能同时放三枪,”波尔朵斯天真地说,“用火枪齐射的办法是不好的。”
“那您就另外想一个办法。”
“我想出来了,”这个巨人突然叫起来,“我带着这根铁杠埋伏在石头柱子后面,别人看不到我,也无法攻击我,等到他们成群地进来的时候,我把铁杠朝他们的头顶敲,一分钟三十下!嗨!这个主意您说怎么样?合您的意吗?”
“太妙了,亲爱的朋友,好得很!我十二万分赞成;不过,您会吓坏他们的,那另外一半人会待在外面,用断绝我们供应的方法捉住我们。我的好朋友,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消灭全部的军队,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会毁掉我们。”
“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可是,请问,怎么吸引住他们?”
“一动不动,我的好波尔朵斯。”
“我们一动不动,可是,他们聚集到一块儿以后呢?……”
“那么,交给我来办,我有了一个主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而您的主意是好的……它应该是好的,您的主意……我放心了。”
“去埋伏好,波尔朵斯,数好所有进来的人。”
“但是您呢,您做些什么?”
“别担心我,我有我的活儿。”
“我觉得我听见了人的声音。”
“是他们。到您的岗位上去!……您要待在能听到我声音、我的手够得到的地方。”
波尔朵斯躲到第二层山洞里,那儿是一团漆黑。
阿拉密斯钻到第三层。巨人手上拿着一根五十斤重的铁杠。波尔朵斯极其灵活地挥动着这根原来用来滚动小船的杠子。
就在这时候,几个布列塔尼人把小船推到了悬崖那儿。
在有亮光的一层山洞里,阿拉密斯弯下身子,藏起来,一心准备他的神秘的行动。
传来了一声大声喊出的命令。这是负责指挥的队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二十五个人从上面的岩石上跳进第一层山洞,一踏到地面上,他们就开始放枪。
枪声的回音低沉地响起来,子弹的嘘嘘声在山洞的拱顶底下来回响着,空中布满了硝烟。
“向左面!向左面!”比斯卡拉叫道,他在第一次进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通向第二层山洞的通道,火药味给了他生气,他想领着士兵向这边走。
队伍果然向左面奔过去.走道越来越狭窄,比斯卡拉伸直双手,走在火枪的前面,他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来呀!来呀!”他叫起来,“我看到了亮光!”
“打呀,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用阴沉的声音叫道。
彼尔朵斯叹了一口气,但是他服从了。
铁杠笔直地落在比斯卡拉的脑袋上,他一声叫喊还没有结束就死了。接着,这根可怕的杠子在十秒钟里举起放下了十次,又多了十具尸体。
士兵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只听到叫声,呻吟声,他们在尸体上面走,但是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你推我挤、跌跌撞撞地向上走。
无情的铁杠一直在往下敲,把第一小队完全消灭了,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引起第二小队的士兵的注意,他们还在平静地向前走。
不过,由队长亲自率领的这个第二小队刚才砍下了一株长在悬崖上的细小的橄树,队长把它的含树脂的树枝绞在一起,做成了一支火把。
第一排的人走到波尔朵斯待的那一层山洞里,波尔朵斯好象,灭绝天神一样,他碰到什么,就毁灭什么,走在前面一排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卫士们的射击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对方的回击,不过,他们撞到了一大堆尸体,他们完全走在血泊中。
彼尔朵斯一直待在他的石柱子后面。
队长用燃烧着的枞树枝火把抖动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可怕的屠杀后的场面,他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毫无结果,他向后退,一直退到后面藏着波尔朵斯的那根石柱子那儿。
这时候,一只巨大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贴紧队长的喉部,队长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喘气声,两条胳膊伸开来,在空中拍打了几下,火把落下来,落在血泊中熄掉了。
紧接着,队长的身体跌在熄灭的火把旁边,给挡住道路的尸体堆又增加了一具尸体。
这一切都是很神秘地完成的,就象在施行魔法一样。听到队长的喘气声,跟随队长的士兵都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他双臂张开,眼珠从眼眶里突出来,接着,火把落地,他们都站在黑暗中了。
一种没有经过思索的、出于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冲动的情绪刺激得副队长叫了起来:
“开枪!”
立刻,火枪接连地发射起来,在山洞里连续发出爆裂的响声,雷鸣似的响声,吼叫似的响声,震得山洞顶上的大石块直往下掉。
开枪时的火光把山洞照亮了一刹那工夫,接着,又立刻是一片黑暗,而且由于硝烟弥漫,山洞比刚才更加黑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第三小队士兵的脚步声才打破了这寂静的气氛,他们已经走进了地道。

第二五六章 巨人之死

波尔朵斯比所有那些从露天里来的人对黑暗感到更习惯些,他向四周望,想在黑暗里看阿拉密斯有没有对他发出什么信号。他觉得他的胳膊被人轻轻地碰了碰,在他的耳朵旁有一个象呼吸一样轻的声音低低说道:
“来。”
“唔!”波尔朵斯说。
“嘘!”阿拉密斯说,声音更加低了。
在第三小队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发出的嘈杂声中,在还活着的卫士的诅咒声中,在发出最后的呻吟声的垂死的人的咒骂声中,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偷偷地沿着山洞花岗岩的两壁悄悄走着。
阿拉密斯领着波尔朵斯走进倒数第二层的山洞,指给他看在岩壁凹陷处的一只七八十斤重的火药桶,他刚刚在桶上系上一根火绳。
“我的朋友,”他对波尔朵斯说,“您去把这只桶拿起来,我去点燃火绳,然后您把它丢到我们的敌人当中去,您能做到吗?”
“当然能了”波尔朵斯说。
他用一只手举起了火药木桶。
“点火吧。”
“等一等,”阿拉密斯说,“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我的朱庇特,把您的雷电投到他们当中去①!”
“点火吧,”波尔朵斯又说了一遍。
“我,”阿拉密斯继续说,”我去找我们的布列塔尼人,帮助他们把小船送到海上去。我在海边等着您,您要使劲地丢,然后赶到我们那儿。”
“点火吧,”波尔朵斯最后一次说。
“您都明白啦?”阿拉密斯说。
“当然明白!”波尔朵斯又说,他笑了,他甚至不想放轻他的笑声,“事情对我解释清楚了,我就明白了,去吧,把火给我。”
阿拉密斯把点燃的火绒交给波尔朵斯,波尔朵斯手里没有空,把胳膊伸给他握。
阿拉密斯用两只手紧握波尔朵斯的胳膊,然后,后退到山洞的出口,三个桨手在那儿等着他。
只剩下波尔朵斯一个人了,他勇敢地把火绒凑近火绳。
火绒发出微弱的火花,这是一场大火最初的起源,它在黑暗里好象飞萤一样发亮,接着和火绳连在一起,火绳点燃了,波尔朵斯吹着气,让火烧得更加快些。
烟稍微消散了一些,在发出火花的火绳的亮光里,在一两秒钟里面,能够看出东西来了。
这是一个短暂而壮丽的场面:这个巨人,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在黑暗中燃烧着的火绳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士兵们看到他了。他们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这只桶。他们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些士兵看到眼前的情景已经惊恐万状,一想到马上会出现的灾难,更是心惊胆战,同时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声。

①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朱庇特兼拿管雷电,他的形象常手执闪电形的小投枪。

一些人想逃走,可是他们碰到了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三小队的士兵,另一些人不由自主地举起他们发射过的火枪企图开枪,还有些人跪了下来。
有两三个军官对波尔朵斯大声叫喊着说,如果他让他们活命,答应给他自由。
第三小队的领队军官大声命令射击,可是卫士的前面是他们的惊慌失措的同伴那些人成了保护波尔朵斯的活围墙。
我们已经说过,波尔朵斯用力吹出来的火绒和火绳的火光只持续了两秒钟,可是就在这两秒钟里,它首先照亮了黑暗中的高大的巨人,接着是巨人十步外的一堆鲜血淋淋、给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这些尸体当中,还有一个人没有断气,在最后一次痛苦地颤动,微微顶起了一些尸首堆,就好象黑夜里的畸形的怪物,最后一次呼吸鼓起了它的腰部一样。波尔朵斯重新吹燃了火绳,每吹一下,都给这堆尸首照上一层硫磺的颜色,还带上一条条紫红的宽条纹。
这一批集中在一起的尸首,依照死亡的安排或者突然的袭击替他们选定的躺下的位置,布满在山洞里,除去它们以外,还有一些零霉落落的尸首,好象在用它们张开的伤口进行恐吓。
在这块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竖立着忧郁而闪光的山洞里的粗矮的石柱,它们色彩的变化很强烈,把最亮的那些部分突出在前面。
这一切在系在火药桶上的火绳的颤动的火光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象一支火把,照亮了已死的人和将死的人。
正象我刚才说的那样,这个场面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第三小队的一名军官集中了八个手拿火枪的卫士,命令他们从一个缺口向波尔朵斯放枪。
但是,这些听到要射击的命令的人都哆嗦起来,枪声一响,就有三个人倒了下来,另外五个人的子弹呼啸着擦过山洞顶,在地上划出了条痕,或者在洞壁上打出了小洞。
一声大笑回答这阵震耳的枪声,烤着,那个巨人的胳膊摇晃起来,再接着,可以看到空中一道火光,好象一顺流星一样。
木桶扔到三十步远的地力,越过尸体堆成的路障,就要落到吼叫的士兵的人群中间,他们都趴了下来。
那个军官一直在紧盯着空中的火光望,他想扑到木桶上去,在火绳投有烧到桶内的火药以前拔下火绳。
这种献身精神一点儿用也没有,流动的空气使得火绳上的火焰烧得更旺,火绳在静止的时候能烧五分钟,现在三十秒钟就烧完了,这个可怕的东西爆炸了。
猛烈的旋风,硫磺和硝石的呼啸声,毁灭性的烈火的破坏,可怕的雷鸣般的爆炸声,这些都是我们刚才描述过的两秒钟以后的这一秒钟里山洞里发生的事情,就和魔鬼的山洞里一样可怖。
岩石好象斧头下的纵木板那样裂了开来。火,烟,碎片,混在一起,从山洞当中向上冲,这股气流越向上升变得越大。巨大的隧石洞壁倾斜了,倒在沙地上,沙子本身也从坚硬的地面上给进射出来,成了伤人的东西,它们无数刺人的微粒把人的脸打得全是小窟窿。
叫喊,号哭,诅咒,生命,在一片巨大的爆裂声中全都消失了,前面三层的山洞变成一个深渊,植物的破片,矿物的碎块,人体的残骸,由于轻重不同,一块一块地先后落进这个深渊里。
接着是更轻的沙子和尘土,也往里面落,它们好象一块淡灰色的、冒烟的裹尸布,铺在这些凄惨的遗体上。
现在,在这个燃烧着的坟墓里,在这个地下的火山里,来寻找穿着镶银线饰带的军服的国王的卫士吧,来寻找因为军服上的金线饰带面神采奕奕的军官吧,来寻找那些他们原来想用来自卫的武器吧,来寻找那些送掉他们性命的石块,来寻找躺着他们的土地吧。
仅仅一个人,他制造了所有这样的混沌状态,天主想到创造世界前的一小时的混沌状态也没有这样混乱,这样模糊,这样可怕。
前面三层的山洞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什么能使天主自己辨认得出他创造出的东西了。
至于波尔朵斯,在把火药桶丢到敌人中间以后,就照阿拉密斯的吩咐逃走了,他逃到最后一层,空气和阳光从出口透进到这儿,
他刚刚走到山洞的第三层和第四层之间的转角上,就看到离开他一百步远的地方,那只小船在海浪上晃动着,他的朋友们在那儿,他的自由在那儿,胜利之后的生命在那儿。
他只要再跨六大步,就能够走出山洞了,出了山洞,用力再猛冲两三下,他就能够来到小船跟前了。
突然,他觉得他的双膝弯曲了,他的双膝好象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小腿发软,使不出劲来。
“啊!啊!”他吃惊地自言自语说道;“我又感到疲劳了,我再不能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拉密斯通过洞口看到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站住不走了。
“来呀,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叫起来,“来呀,快来呀!”
“啊!”这个巨人回答说,他用尽力气想绷紧他全身的肌肉,但是没有用,“我走不动了。”
说完这句话,他跪了下来,可是,他用他结实的双手紧紧攀住岩石,又站了起来。
“快!快,”阿拉密斯对着海岸弯下身子,好象想用他的胳膊把波尔朵斯拉过来。
“我来啦,”波尔朵斯结结巴巴地说,同时集中起他全身的力气,想再走一步路。
“看在老天的份上!波尔朵斯,过来,过来!火药桶要爆炸啦,”
“过来,大人!”几个布列塔尼人对波尔朵斯叫道,波尔朵斯尽力挣扎着,如同在做梦一样。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爆炸声响了,土地震裂了,从宽大的裂缝里冒出来的烟遮黑了天空,山洞里喷出火来,就象从一头巨大的吐火怪兽的嘴里喷出来一样,海水仿佛受到这股火焰的冲力,被赶得向后流。海潮一退,把小船送到二十托瓦兹以外的地方,所有的岩石从底下裂开,如同给楔子劈开的大块木料那样分开来了。拱形的山洞顶有一块向天空飞去,好似被迅猛的气流冲上去的一样。硫磺的粉红色的和绿色的火焰,粘土烧化后的黑色熔岩,互相碰在一起,在化成雄伟的圆屋顶似的滚滚浓烟下面交战了片刻,接着,那些岩石,爆炸的威力无法把它们的年代久远的基石连根拔起,它们的长长的脊背部分却开始动摇,接着向下斜,最后接连地落下来。它们好象那些神情严肃、行动缓慢的老年人一样彼此弯腰行礼,然后拜倒,永远躺在它们的尘土做成的坟墓里了。
这个恐怖的冲击似乎使波尔朵斯恢复了他原来失去了的力气,他又站起来了,在这些巨大的岩石中间,他又成了一个巨人。但是,正当他在两排鬼怪似的花岗石中间逃跑的时候,这些花岗石失去了相应的链环的支撑,开始轰隆隆地滚落在这位泰坦①四周,他仿佛从空中给扔了下来,被扔到了那些他刚才向空中扔去的岩石当中。

①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共六男六女。

波尔朵斯感觉到因为长时间分裂而颤动的脚下的土地现在剧烈震动起来了。他向左右两边伸出他的大手,想推开快要倒塌的岩石。两块巨大的石块顶住了他伸开的两只手掌心。他低下了头,第三块花岗石压到他的肩上。
不一会儿,波尔朵斯的胳膊弯曲了,但是,这位大力士聚集起全部力气,这个他身陷其中的监牢的两面石壁慢慢地分开了,使他有了活动的空间。再一会儿,他象一个混沌时代的古天神一样,出现在这个花岗石的框子当中,可是,在他分开两侧的岩石的时候,压在他的粗壮肩膀上的巨石下面的支撑物落掉了,那块巨石整个儿的重量压了下来,把这个巨人压得双膝跪地。两侧的岩石刚分开了一下,现在又重新合拢,在原来已经足够挤扁十个人的重量上,又加上了它们的重量。
巨人没有呼喊就倒下去了,他倒下的时候,还用鼓励的和充满希望的言语回答了阿拉密斯,因为,他有一会儿曾经相信,依靠他的有力的弯成弓形的手,自己能象恩刻拉多斯①一样,摇动这三倍的重量。但是,阿拉密斯看到那个大石块渐渐往下沉,那双手抽搐了一会儿,胳膊最后一次用力伸出去,又弯曲了,挺直的肩膀向下陷,撕裂了,而岩石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向下压。

①恩刻拉多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被雅典娜埋在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里。

“波尔朵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拔着自己的头发,叫起来,“波尔朵斯,你在哪儿?说话呀!”
“这儿!这儿!”波尔朵斯用越来越低的声音低低地说,“耐心点!耐心点!”
他刚说完最后几个字,石块下塌的冲力增加了重量书一块巨大的岩石突然倒下了来,另外两块岩石又压在这块岩石上面,使它更加重了,波尔朵斯给碎石块做成的坟墓吞没了。
阿拉密斯听到他的朋友临死前的声音,跳上岸来。两个布列塔尼人手上拿着杠子跟在他的后面,只留下一个人守住小船。勇敢的斗士最后的喘气声把他们引向碎石堆去。
阿拉密斯就象二十岁时那样年轻,勇猛,有力,朝着那几层巨石奔去,用他的女人一样纤细的手,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抬起了花岗石的大坟墓的一只角。执时候,他在这个墓穴的黑暗当中隐约看见了他的朋友的依旧发着光的眼睛。重担稍稍抬起了片刻,使他的朋友喘过气来。另外两个人马上跑过来了,紧抓住铁杠,集中他们三个人的力气,不是要把石块抬起来,而是想撑住它。这一切都没有用,三个人悲痛地叫着,慢慢地弯下身子,波尔朵斯看到他们在这场没有用处的搏斗中耗尽了精力,他的粗嗓门用开玩笑的口气低声说出这最后一句,也是和他最后一口气一起到了嘴边的话:
“太重了!”
然后,他眼睛失去了光泽,闭上了。他脸上变得毫无血色,双手发白。这位泰坦吐出最后一口气,倒下了。
岩石也同时落了下来,即使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一直撑着它!
三个人手上的杠子落了下来,杠子在墓石上滚动着。
接着,阿拉密斯面色苍自,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静听着。他的胸口给紧紧压着,心快碎了。
什么都完了!巨人长眠了,长眠在天主按照他的身材为他修筑的坟墓里。

第二五七章 波尔朵斯的墓志铭

阿拉密斯不说一句话,全身冰凉,好象一个受惊的小孩那样颇抖着,他哆哆嗦嗦地从这块石头上站了起来。
一个基督教徒是不在坟墓上走路的。
但是,他能够站起来,却不能走路。死去的波尔朵斯的身上的某些东西仿佛刚刚在他身上也死去了。
他的布列塔尼人围住了他,阿拉密斯让他们把他抱起来,三个水手抬着他,送到了船上。
接着,他们把他放到舵旁的长凳上,用力划起桨来,他们宁愿划桨离开,也不愿意张帆,一张帆可能会暴露他们。
在古老的洛克马里亚的山洞被毁坏的地面上,在这平坦的海滩上,仅有的一个小丘吸引着人们的视线。阿拉密斯的眼睛无法从那儿移开,到了远远的海面上,他越是离岸远,那块可怕的、残暴的岩石他看来似乎越是挺得直了,好象不久以前屹立着的波尔朵斯一样。岩石对天抬起它的含笑的顽强的脑袋,就象他的正直英勇的朋友的脑袋,他是四个朋友中最强的一个,可是第一个死去了。
这些钢铁般的人的命运多么奇怪啊!心地最单纯的人和心地最诡满的人结合到了一起;强壮的身体受到敏锐的智力的左右;在关键的时刻,只有精力能够拯救思想和身体的时候,一块石头,一块岩石,一个卑鄙无耻的沉重的东西,战胜了精力,倒塌在身体上面,赶走了智力。
可敬的波尔朵斯啊!他生来就乐意帮助别人,一直都准备着为了拯救弱者而牺牲自己,仿佛天主赋予他很强的体力就仅仅是为了这个用途一样。在他垂死的时候,他只认为在履行他和阿拉密斯订的协议中的条件,然而这个协议是阿拉密斯一个人拟订的,波尔朵斯只知道它需要彼此有力的团结。
高尚的波尔朵斯啊!府邸里放满了家具,树林里到处都是猎物,湖里游满了鱼,地窖里藏足了财宝,如今又有什么用呢?穿着华丽得耀眼的制服的仆人,在他们中间的因为你授予的权力而得意扬扬的末司革东,如今又有什么用呢?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这个一心积攒财富的人,你何必一定得耗尽精力使你的生活锦上添花,变得更加甘美,而结果却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听着大西洋的海鸟的叫声,给冰冷的石头压得粉身碎骨!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何必一定要积聚那么多黄金,最后甚至在你的墓碑土连一个可怜的诗人写的二行诗都没有!
英勇的波尔朵斯啊!他无疑是依旧睡在那块岩石下面,被人遗忘,被人抛弃,荒野上的牧人会把那块岩石当做一个石棚①的大屋顶。
那么多的畏寒的欧石南,那么多被大西洋上苦涩的风吹拂着的苔解,那么多的生命力强盛的地衣,把坟墓和土地连接到了一起,任何过路的人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人的肩膀能够扛起这样一大块花岗石。
阿拉密斯脸色依旧苍自,全身依旧冰凉,怀着最深沉的激动和悲痛。他望着海岸逐渐在天边隐没,一直望到最后一道阳光消失。

①石棚:史前的一种巨石建筑。

他的嘴里役有吐出一个字,他的胸膛的深处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三个布列塔尼人都很迷信,哆嗦着望着他。他这样沉默,不象一个人,而象一座雕像。
当天空落下灰色的光线的时候,小船张起了小帆,微风吹拂,小帆鼓成了圆形。小船飞快地远离了海岸,勇敢地穿过风暴不断出没的可怕的加斯科尼海湾①,朝着西班牙航行。
在小帆张起仅仅半小时以后,桨手们无事可做,弯着腰坐在长凳上,他们手搭凉棚向前看,相互指点着在水平线上出现的一个白点,它一动不动,看上去象是一只被海浪的细微的气息摇晃着的海鸥。

①加斯科尼海湾: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

可是,对一般人的眼睛似乎是不动的东西,在水手的有经验的眼睛里却是在快步地行进着,在波涛上仿佛固定的东西其实正在飞速地掠过波浪。
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有好长时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但是不敢惊醒他,只好低声地、不安地交谈着一些心里的猜测。事实上,阿拉密斯很警惕,很机灵。阿拉密斯的眼睛象蛤蜊一样,在不停地注视着,在黑夜里比在白天里看得还情楚。阿拉密斯因为心灵的绝望,好象睡着了一样。
一个小时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小时里,白昼逐渐消逝,但是,也就在这一个小时里,原先看到的船一直在向小船赶来,三个水手中的一个,戈昂内克大着胆子高声说道:
“大人,有人在追我们!”
阿拉密斯一句话也不回答。那只船紧紧追着,越来越近。
这时候,两个水手遵照船老大伊夫的命令,下了帆,不让在大海上出现的这唯一的白点引导紧跟着他们的敌人的跟睛。
那只看得见的船,相反,在桅杆顶上又升起了两面小帆,追得更加快了。
不幸的是,目前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白天最长的日子,月亮在不祥的白昼以后,放出了明亮的光芒。迫着小船的单桅帆船是顺风行驶,它还要在暮色里行驶半个小时,以后整个一夜都几乎象白天一样亮。
“大人,大人!我们完蛋啦!”船老大说,“您瞧,尽管我们收下了帆,他们还是看到了我们。”
“用不着大惊小怪,”一个水手低声说,“因为据说城里人靠着魔鬼的帮助,制造出了一些工具,用那种玩意儿望远处跟望近处一样清楚,黑夜里看跟白天看一样清楚。”
阿拉密斯从小船的底层拿出一只望远镜,一声不响地把它对准了距离,然后交给那个水手,说:
“您拿去望望!”
那个水手有点儿迟疑。
“您放心好了,”主教说,“这不是什么罪孽,如果是罪孽,那就是我犯的好了。”
那个水手拿过望远镜放到眼睛上,他发出了一声叫喊。
他原来以为在大炮射程以外的那只船,由于一种奇迹,突然一跃,跨过了这么大的距离。
他取下了放在眼睛上的这个玩意儿,却看到那只单桅帆船除了这短短一刻能够航行的一段路以外,还是隔得那么远。
“那么,”那个水手低声地说,“他们看得见我们,就象我们看得见他们一样吗?”
“他们看得见我们,”阿拉密斯说。
接着他又陷入无动于衷的状态里。
“怎么!他们看得见我们?”船老大伊夫说,“这不可能!”
“船老大,您拿去瞧瞧,”那个水手说。
他把那只望远镜递给他。
“大人能对我担保说这里面没有魔鬼在捣鬼吗?”船老大问。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船老大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
“啊!大人,”他说,“真是奇迹,他们就在那儿,我仿佛可以摸到他们一样。至少有二十五个人!啊!我看到军官站在船头。他拿着一只象这样的望远镜,在对我们望……啊!他转过身去了,他在下命令。他们把一门大炮推到了船头,他们在装炮弹,他们在瞄准一天哪!他们在对我们开炮!”
船老大不自觉地移开了望远镜,那些景象向天边后退,又恢复了原来现实中的样子。
那只船依旧在大约一里路远的地方;不过,船老大刚才讲的那些行动都是事实。
在那只船的帆底下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烟,比帆还要蓝,好象一朵在开放的花那样散开来,接着,在离小船一海里左右的地方,可以看到炮弹削过两三个浪头,在大海上划出了一道白色的条纹,然后在条纹的那一头消失了,它象一个小学生用来打水漂儿玩的石块那样不会伤人。
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劝告。
“怎么办?.船老大问。
“他们要轰沉我们,”戈昂内克说,“大人,替我们赦罪吧。”
几个水手都在主教面前跪下来。
“你们忘记他们在看着你们,”主教说。
“是呀,”水手们因为目己的软弱感到惭愧,说道,“您快下命令,大人,我们准备为您而死。”
“让我们等待吧,”阿拉安斯说。
“怎么,等待?”
“是的,你们不是看见了吗,就象你们刚才所说的,如果我们想逃走,他们就会轰沉我们?”
“不过,也许,”船老大大着胆子说,“也许趁着黑夜,我们可以逃走。”
“啊!”阿拉密斯说,“他们有希腊火硝①能照亮他们的路,也能照亮我们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好象想回答阿拉密斯说的话一样,第二层烟徐徐升到了天上,从这层烟的中央射出一支燃烧着的箭,画出一条抛物线,如同一道彩虹一样,然后落到了海里,在海里它继续燃烧着,照亮了直径四分之一里远近的地方。
几个布列塔尼人惊恐地面面相觑。
“你们看得很清楚,”阿拉密斯说,“最好还是等候他们来。”
船桨从几个水手的手上落了下来,小船停止前进,在浪头上一动不动,任凭海浪摇晃。
夜色降临了,可是那只帆船继续向前走着。
可以说,在黑暗中它的速度加倍快了。可怕的希腊火硝,不时地好象一只血红色头颈的秃鸳从它的巢里伸出脑袋一样,从船的两侧射出来,把它的火焰投到大西洋中间,仿佛一阵炽热的雪,
最后,那只船来到火枪射程那么远的海面上。
所有的人都在甲板上,手上拿着武器,炮手们都站在他们的炮后面,火绳在燃烧着。
这种场面竟好象是袭击一艘战舰,好象是和数量上比他们占优势的船员战斗,而不是去进攻一只乘着四个人的小船。

①希腊火硝:旧时海战中用的一种燃烧剂。

“投降吧!”单桅帆船的船长通过喇叭筒叫道。
三个水手望着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点了点头。
船老大伊夫摇动挠钩头上的一小块白布。
这是一种投降的表示。
大船象一匹赛马那样驶过来。
它又发出一支希腊火硝,落到离小船二十步的海面上,比最灼热的太阳光照得还亮,把小船照得清清楚楚。
“只要看到有抵扰的迹象,”单桅帆船的舰长大声喊道,“就开火!”
士兵们都放平了他们的火枪。
“不是对你们说过我们要投降吗?”船老大伊夫说。
“活捉!活捉,舰长!”好几个士兵兴奋地说,“应该活捉他们。”
“是的,活捉,”舰长说。
接着,他转身对那些布列塔尼人大声喊道:
“你们都可以活命,我的朋友们!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
阿拉密斯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眼睛凝视了片刻大西洋的远处,大西洋的水面被希腊火硝最后的亮光照得通亮,那些亮光在海浪之间来回闪耀,在海浪的顶上发光,好象羽饰一样,使得它们遮盖的那些深渊更加阴暗,更加神秘,更加可怕。
“您听见了没有,大人?”水手们问。
“听见了。”
“您有什么命令?”
“你们接受吧。”
“可是您呢,大人?”
阿拉密斯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他用他细长的白哲的手指玩弄着暗绿色的海水,他对海水微笑,就象在对一位女友微笑。
“你们接受!”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接受,”水手们说,“可是我们有什么保证呢?”
“一位贵族的诺言,”那个军官说,“我以我的身分和我的名字来保证,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以外,都可以活命。我是国王的战舰‘波莫娜①号’的舰长,我叫路易-康斯坦·德·普雷西尼。”

①波莫娜:原是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参见中册第169页注。

阿拉密斯身子已经向大海俯下,一半越出了小船,这时他突然迅速地抬起头来,挺直了身体,眼睛冒火,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把梯子丢下来,先生们,”他说,好象指挥权在他手上似的。
对方照做了。
于是阿拉密斯抓住了绳梯,第一个向上爬,但是,单桅帆船上的水手们原来以为会看到他满脸恐惧的神情,这时人人都大为惊奇,因为他们看到他跨着坚定的步伐,向舰长走去。他盯住舰长望着,同时用手对他做了一个神秘的、别人不懂的动作,那个军官一见到这个动作,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哆嗦,低下头来。
阿拉密斯一言不发,把手举到舰长的眼睛前面给他看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的底盘。
阿拉密斯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威严,冷静,高傲,始终没有做声,神态就象一位伸出手给人吻的皇帝。
舰长一会儿以后抬起头来,接着带着最尊敬的态度又弯下腰去。
然后,他对着船尾,也就是他的舱房伸出手去,自己闪在一边,让阿拉密斯在前面走。
三个布列塔尼人已经跟在他们的主教后面上了船,现在都惊愕地互相望着。
船上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五分钟以后,舰长呼唤副舰长去他那儿,接着副舰长立刻又回来了,并且命令船向拉科鲁尼亚①驶去。
当这个命令被执行的时候,阿拉密斯出现在甲板上,靠着舷墙坐下。
黑夜早来临了,可是月亮还没有升起,阿拉密斯目不转睛地望着美丽岛的方向。舰长已经回到他在船尾的岗位上,伊夫走到他的跟前十分低声下气她轻轻问道:
“舰长,我们是上哪儿去呀?”
“我们去大人喜欢去的地方,”军官回答。
阿拉密斯整夜都臂肘支在舷墙上待着。
第二天,伊夫走到他面前,发觉这一夜一定很潮湿,因为主教的脑袋靠在上面的木头全都湿了,好象沾上了一层露水似的。
谁知道啊,这层露水,也许是阿拉密斯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的眼泪!
善良的波尔朵斯,有什么墓志铭抵得上这样的眼泪呢?

①拉科鲁尼亚:西班牙沿大西洋的海港城市

第二五八章 德·热斯弗尔先生的巡逻

  达尔大尼央很不习惯他刚才受到的别人对他的抵制。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南特。
  在这个精力充沛的人的身上,怒火总会变成猛烈的攻击,到目前为止,国王也好,巨人也好,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击。
  达尔大尼央浑身颤抖,直接去城堡,请求觐见国王。这时可能是早晨七点钟,国王到了南特以后,起床时间变得早了。
  但是,达尔大尼央走到我们都熟悉的那条走廊里的时候,看到了德·热斯弗尔先生,他很有礼貌地拦住了达尔大尼央,并且叮嘱他不要大声说话,让国王好好休息。
  “国王在睡觉?”达尔大尼央说,“那我让他睡吧。您想大约什么时候他能起床呢?”
  “啊!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国王昨晚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达尔大尼央拿起他的帽子,向德·热斯弗尔先生行了礼,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九点半钟他又回来了。别人对他说国王正在用早餐。
“这对我正合适,”他说,“国王用餐的时候,我可以对他说话。”
  德·布里埃纳先生提醒达尔大尼央,国王在用餐的时候不愿意接见任何人。
  “可是,”达尔大尼央斜着眼望着布里埃纳,说,“您也许不知道,秘书先生,我是不管何时何地都能见国王的。”
布里埃纳轻轻地握住火枪队队长的手,对他说:
“在南特不行,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这次旅行中,国王把他宫里的所有规定都改变了。”
达尔大尼央情绪平静了一些,他问什么时候国王吃完早饭。
“不知道,”布里埃纳说。
“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国王吃一顿饭要多少时间?平常是一个小时,如果我把卢瓦尔河的空气能带来好胃口这一点算进去的话,就算一个半小时吧,我想,这足够了。我在这儿等候。”
“啊!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有命令不让任何人待在走廊里;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守在这儿的。”
达尔大尼央觉得怒气第二次冲上了他的脑袋。他连忙离开了,他怕自己脾气一发作会使事情更复杂化。
他一走到外面,就思索起来,他想:
“国王不愿意接见我,这是很明显的事,这个年轻人发火了,他害怕听到我会对他说的话。是的,可是就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在围攻美丽岛,他们捉住了我的两个朋友,也许已经把他们杀死了……可怜的波尔朵斯!至于阿拉密斯大师,他这个人足智多谋,我对他可以放心……可是,不,不:波尔朵斯还不是病残的人,阿拉密斯也不是一个老白痴。一个靠他的胳膊,一个靠他的想象力,会叫国王的士兵有得忙的。谁知道!这两个勇敢的人为了开导我们虔诚的陛下,会不会重新搞一个小圣日耳韦棱堡?……我对这一点并不灰心失望。他们有大炮和驻军。”
“不过,”达尔大尼央摇摇头,继续想,“我认为最好还是结束这次战斗。对我个人来说,我就不用再忍受国王的傲慢无礼和背信弃义,但是,对我的朋友来说,他们会粗暴地拒绝,会破口大骂,我要忍受这一切。我是不是上柯尔培尔先生那儿去一下?对这个人,我应该养成吓唬他的习惯。让我去柯尔培尔先生那儿。”
达尔大尼央勇敢地走去。他知道柯尔培尔先生和国王一起在南特的城堡里办公。
“好呀!”他叫起来,“我又回到那个年代里了,当时我从特雷威尔先生那儿大步走向红衣主教的府邸,从红衣主教的府邸上王后的宫里,从王后的宫里到路易十三那儿①。人老了又变成了孩子,这句话说得可真不错。去城堡!”
他回到了城堡,德·利奥纳先生走了出来。他向达尔大尼央伸出两只手,对他说国王昨天工作了一个晚上,又工作了整整一夜,有命令不让任何人进去。
“甚至,”达尔大尼央叫起来,“连来接受命令的队长也不能进去吗?这太过分了!”
“也不能,”德·利奥纳先生说。
“既然这样,”达尔大尼央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回答说,“既然火枪队队长原来一直能进入国王的卧室,现在不再能进入他的书房和餐厅,那就是国王去世了,或者他的队长失宠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不需要他的队长。德·利奥纳先生您是受到宠爱的人,请您为我进去明确地票告国王,我向他提出辞职。”
“达尔大尼央,要留神啊!”德·利奥纳先生大声说道。
“为了对我的友谊,请您去吧。”
他把利奥纳轻轻地向书房推去。
“我去,我去,”德。利奥纳先生说。
达尔大尼央在走廊里大步走来走去,等待着。
利奥纳回来了。

①以上都是达尔大尼火年轻时的事情,见《三个火抢手》。

“怎样,国王怎么说?”达尔大尼央问。
“国王说这很好,”德·利奥纳回答说。
“说这很好!”队长象爆炸起来一样,说,“这就是说他接受了?好呀!我现在自由了。我是个平民了,德·利奥纳先生;再见啦!别了,城堡,走廊,候见厅!一个终于能自由呼吸的平民向你们致敬了。”
这个队长迫不及待地跳过平台,走到他曾经发现古尔维尔的信的碎片的楼梯上。五分钟以后,他回到旅馆里,依照所有在城堡里有宿舍的高级军官的习惯,他在旅馆里占用了一间人们叫做“市区房间”的房间。
可是,到了那儿,他没有取下佩剑,脱下斗篷,而是拿了几把手枪,把钱装进一只大皮钱袋里,叫人去把他的在城堡马厩里的马带来,并且命令当晚到瓦纳去。
一切都照他的愿望做好了。晚上八点钟,他正登上马镫的时候,德·热斯弗尔先生带领着十二名卫士出现在旅馆前面。
达尔大尼央膘了一眼,全都看见了门也肯定看到了这十三个人和十三匹马,可是他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依旧骑在马上。热斯弗尔来到他的面前。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高声喊道。
“啊!德·热斯弗尔先生,晚上好!”
“有人说您在骑马?”
“不止呢,我已经骑在马上了,就象您现在见到的这样。”
“我遇到了您真是太巧了。”
“您在找我?”
“我的主啊,正是。”
“我打赌,是国王派您这样做的。”
“是的。”
“象我在两三天以前去寻找富凯先生一样?”
“啊!”
“得啦,您何必对我装腔作势呢?不用白费力气,快告诉我您是来逮捕我的。”
“逮捕您?仁慈的天主啊,不是这回事!”
“那么,您带了十二个人骑着马来到我身边是干什么呢?”
“我在巡逻。”
“不错!那您在这次巡逻当中要把我抓去吗?”
“我不抓您,我看到了您,请求您和我一同走。”
“上哪儿?”
“国王那儿。”
“好的!”达尔大尼央带着嘲弄的态度说,“国王没有事做了吗?”
“求求您,队长,”德·热斯弗尔低声对火枪手说,“不要影响您自己的声誉,这些人在听您说话呢!”
达尔大尼央笑起来,说:
“走吧,被逮捕的人总是前面六名卫士,后面六名卫士押送的。”
“可是,我并不是逮捕您,”德·热斯弗尔先生说,“请您走在我的后面。”
“好的,”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一个漂亮的安排,公爵,您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我在您的‘市区房间’附近巡逻的话,我以贵族的诺言向您保证,我也会对您彬彬有礼的!现在,请再给我一个恩典,告诉我,国王想做什么?”
“啊!国王在大发雷霆!”
“好得很,国王肯不怕辛苦大发雷霆,那他也会不怕辛苦平静下来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会因此死掉,我向您保证。”
“不,可是……”
“可是,你们要送我去和那个可怜的富凯先生作伴吧?见鬼!这是一位高尚的人。我们会友好相处的,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发誓。”
“我们到啦,”公爵说。“队长,求求您,和国王在一起要冷静些。”
“啊,可是,公爵,您这样对待我真不愧是一个正直的好汉!”达尔大尼央望着德·热斯弗尔先生说,“别人对我说您一直野心勃勃,想把您的卫士和我的火枪手的队伍合并起来,我想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我不会利用这个机会的,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队长。”
“为什么?”
“首先,为了许多理由;其次是这一点,如果我逮捕您以后接替您的火枪队队长的位置……”
“哈!您承认您逮捕了我?”
“不,不!”
“那么,就说是遇到了我。您说下去,您遇到了我以后,如果您接替了我,怎么样呢?”
“您的火枪手在第一次实弹射击演习的时候,就会由于不留神朝我开枪。”
“啊!对这一点,我不会说不可能。那些家伙太爱我了。”
热斯弗尔让达尔大尼央走在头里,领他直接去国王等候着他的火枪队队长的书房里,他自己在候见厅里站在他的同事后面。他们非常清楚地听见国王在高声和柯尔培尔说话。就在这间书房里,几天以前,柯尔培尔听见国王和达尔大尼央先生高声说话。
卫士们待在大门前面,骑在马上警戒着。消息渐渐在城里传开,说火枪队队长刚刚被国王下令逮浦了。
于是,大家看到所有的火枪手都骚动起来了,就象当年路易十三和德特雷威尔先生的美好的时期里那样。一群群人分别聚到了一起,楼梯上挤满了人,从院子里传来含含糊糊的低语声,声音向上翻滚,一直送到最上面的几层,仿佛海浪的沙哑的哀叹声。
德·热斯弗尔先生感到了不安。他望望他的卫士,火枪手已经混进了他们的队伍里,在向这些卫士提问题,现在这些卫士都开始散开来,同时也显得很不安。
达尔大尼央当然远远没有警卫队队长德·热斯弗尔先生那样不安。他进来以后,就坐在一扇窗子的窗台上,用他那老鹰似的目光看着整个场面,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被捕的消息引起的骚动越来越厉害,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预料到爆炸的时候可能就要到了,大家都知道他的预料总是不会错的。
“多么奇怪,”他想,“今天晚上,我的禁军要让我当法国国王了。我真觉得好笑!”
可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候,一切突然都停止了。卫士,火枪手,军官,士兵,低语,不安,全都散开了,全都消失了,全都不见了,不再有暴风雨,不再有威胁,不再有骚乱了。
一句话平定了波涛。
国王下令布里埃纳替他大声喊道:
“嘘!先生们,你们打扰了国王。”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
“完啦,”他说,“今天的火枪手不是路易十三陛下时的火枪手了。完啦。”
“国王召见达尔大尼央先生!”一个掌门官叫道。

第二五九章 路易十四国王

国王坐在他的书房里,背朝着进来的门。面对着他的是一面镜子,他照着镜子,翻动着他的文件,这样可以一眼就能看到走进来的人。
达尔大尼央到的时候,他没有移动位子。他折起了在他的信和他的平面图上面的一块很大的绿绸子,他是用它来对那些讨厌的人遮盖他的秘密的。
达尔大尼央知道这个把戏,就待在后面,因此,过了一会儿,国王什么也没有听到,又只能用眼角瞟,不得不大声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来吗?”
“我在这儿,”火枪手走上前来说。
“好,先生,”国王用他的明亮的眼睛盯住达尔大尼央说,“您有什么话要说?”
“我吗,陛下?”达尔大尼央说,他警惕着对手的第一个打击,好准备有力的回击,“我吗?我没有什么要对陛下说的,除了陛下派人逮捕我和我来到这儿的事。”
国王正要回答说他并没有泥人逮浦他,但是这句话他觉得好象是辩解,于是没有说出来。
达尔大尼央始终保持固执的沉默。
“先生,”国王说,“我派您到美丽岛做什么去的呀?我请您告诉我。”
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盯住他的队长望着。
达尔大尼央真太幸运了,国王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
“我相信,”他说,“陛下是在给我这种荣幸问我到美丽岛做什么去吗?”
“是的,先生。”
“那么,陛下,我对此一无所知,似乎不应该向我问这个问题,应该问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军官,别人向他们下了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命令,然而我,出征的指挥官,别人却没有给过我任何明确的命令。”
国王的情绪受到了伤害,他用他的回答表现出这种不快。
“先生,”他说,“人们只对他们认为是忠诚可靠的人下命令。”
“所以我感到吃惊,陛下,”火枪手反驳道,“一个象我这样的火枪队队长,地位和法国元帅一样重要,竟会受五六个下级军官或副官的指挥,他们很可能适合做奸细,可是一点也不适合指挥军事出征。就是因为这点我来请求陛下对我解释,但是我被拒之门外,对一个正直的人的最后的侮辱使我离开了为陛下当差的职务。”
“先生,”国王说,“您总认为一直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国王都象您刚才抱怨的一样,受他们的下级的指挥和摆布。我觉得您几乎完全忘记了,一个国王他的行动只听命于天主。”
“我一点儿也没有忘记,陛下,”火枪手被这种教训损伤了自尊心,说道,“此外,我看不出来,一个正直的人请教国王他哪儿服务得不好,怎么会是冒犯了他。”
“您对我服务得不好,先生,您支持我的敌人反对我。”
“您的敌人是哪些人,陛下?”
“就是我派您去攻打的那些人。”
“两个人!就是陛下的军队的敌人!这叫人难以相信,陛下。”
“您用不到来评论我的意愿。”
“我要评论我的友谊,陛下。”
“为朋友服务的人就不会再为他的主人服务。”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了,陛下,所以我恭恭敬敬地向陛下提出辞职。”
“我同意了,先生,”国土说,“在和您分开以前,我想向您证明我是知道遵守诺言的。”
“陛下遵守的不止是诺言;因为陛下叫人逮浦了我,”达尔大尼央带着他那种冷冷的、嘲笑的态度说,“陛下可没有答应过我要这样做。”
国王不理睬这种玩笑,严肃地说:
“先生,您瞧瞧,您的不服从把我逼到了怎样的地步。”
“我的不服从?”达尔大尼央脸气得通红,大声地说。
“这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字眼,”国王继续说下去,“我的想法是捉住和惩办那些叛乱分子;难道我需要关心那些叛乱分子是不是您的朋友?”
“可是我需要关心,我,”达尔大尼央回答说,“陛下派我去捉我的朋友,把他们送上您的绞架,这样做是很残酷的行为。”
“先生,这是我应该对那些所谓的仆人进行的一个考验,他们吃了我的面包,应当保卫我。考验的结呆很糟糕,达尔大尼央先生。”
“对一个被陛下扔掉的坏仆人来说,”火枪手辛酸地说,“有十个人在这同一天里经受了考验。请听我说,陛下,我不习惯这样的差事。如果是去干坏事,我是一个不顺从的击剑手。要我去追捕和杀死陛下的救命恩人富凯先生曾经请求您饶命的那两个人是不对的。此外,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没有攻击陛下,他们是在盲目的愤怒的重量底下屈服的。况且,为什么不让他们逃走呢?他们犯了什么罪呢?我承认您可以否认我有权评价他们的行为。可是,为什么在行动开始以前就怀疑我呢?为什么在我四周安排了一些奸细呢?为什么当着全体官兵破坏我的名誉呢?直到如今您一直完全信任我,三十年来,我追随您,千百次地向您表明我对您如何忠心耿耿——我不得不说这些,因为今天别人控告了我。为什么非要我眼看着三千名国王的士兵去攻打两个人不可呢?”
“好象您忘记了这两个人对我做过的事情啦!”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因为他们的关系,我差点儿完蛋了。”
“陛下,好象您忘记了有我在那儿!”
“达尔大尼央先生,要想除掉我的野心家真是太多了,太多了。我建立了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这一点我过去曾经向您允诺过,现在遵守我的诺言的时候到了。根据您的兴趣和您的友谊,您想随心所欲地阻碍我的计划、拯救我的敌人吗?我要么消灭您,要么抛弃您。您去找一个更合适的主人吧!我清楚地知道,另外一个国王的为人不会象我这样,他会受您控制,甚至有一天会冒着风险派您去和富凯先生和其他的人结伙;不过,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对我来说,忠诚的服务是神圣的名称,它应该受到感激,而不是受到惩罚。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只会得到这样一个忠告作为对您的无纪律的行为的惩处,我不仿效我的那些前人在发怒中的举止,同时也不仿效他们宠幸别人时的表现。此外,还有另外一些理由使我对待您要温和些。首先,是因为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有感情的人,您将成为能制服您的人的一个忠仆,其次,是因为您将不再有违抗命令的原因了。您的朋友已经被我消灭或者毁灭了。您的任性的性格出于本能地依靠在上面的那些支柱,我已经使它们全都消失了。就在眼前这个时候,我的士兵已经捉住了或者杀死了美丽岛上的那些叛乱分子。”
达尔大尼央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捉住或者杀死?”他叫起来,“啊!陛下,如果您想想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如果您肯定对我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就会把您说的话里的所有正确的、所有宽宏的言语都忘掉,而称呼您是一个野蛮的国王,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我原谅您说出这些话来,”他骄傲地微笑着说,“我原谅一个年轻的国王说出这些话来,因为他不知道,也不可能了解德·埃尔布莱先生,杜·瓦隆先生,以及我是怎样的人。捉住或者杀死?啊!啊!陛下,请告诉我,如果消息是确实的话,这个消息要栖牲您多少人,花费您多少钱。您赢的钱抵不抵得上赌注,我们以后再来计算吧。”
国王看到他还要说下去,就怒气冲冲地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叛乱分子的回答吗?对不起,您能告诉我当今的法国国王是谁吗?您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国王吗?”
“陛下,”火枪队队长冷静地回答道,“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在沃城堡,您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这些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我回答出来了。如果我在那一天,在事情不是那么顺利的时候,承认了国王,我想,今天陛下单独和我在一起,再这样问我,就毫无意义了。”
路易十四听到他这段话,低下了眼睛。他仿佛觉得不幸的菲力浦的影子刚刚在达尔大尼央和他两人中间穿过去,使人想起了那件可怕的往事。
几乎就在这时候,一个军官走了进来,把一份急件呈送给国王,国王看着这封信,变了脸色。
达尔大尼央全觉察到了。国王又看了一遍,然后一动不动地待着,不吭一声。接着他突然下了决心。
“先生,”他说,“别人对我报告的事,您以后也会知道的;不过最好由我对您说,让您从国王的嘴里知道这件事。在美丽岛发生了一次战斗。”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他的神色很镇静,而他的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了。“是吗,陛下?”
“是的,先生,我损失了一百零六个人。”
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里闪银出高兴和骄傲的光芒。
“叛乱分子呢?”
“叛乱分子逃走了,”国王说。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
“只不过,”国王接着说,“我有一支舰队紧紧地封锁了美丽岛,我完全相信没有一只小船能够逃得出去。”
“因此,”火枪手又回到了那些阴郁的想法上,“如果捉住了这两位先生?……”
“他们要被吊死,”国王平静地说。
“他们知道吗?”达尔大尼央控制住自己不发抖,说道。
“他们知道,因为您一定对他们说了,而且全国都知道了。”
“那么,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是活捉不到的。”
“啊!”国王随随便便地说,同时又拿起了那封信。“那么,将会得到他们的尸体,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一回事,因为我捉他们仅仅是为了叫人吊死他们。”
达尔大尼央擦擦额上的冷汗。
“我对您说过,”路易十四继续说,“有一天我将成为对您说来是亲爱的、宽宏的、永恒的主人。今天您是唯一的一个从前曾经值得我发怒,和配得上我友谊的人。我将根据您的行动坦率地表示我的喜怒。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懂得为一个在王国里他可能有一百个别的可以和他匹敌的国王的国王服务吗?告诉我,我能够带着这样的弱点,做一些我企图做的大事吗?您见过一个艺术家创造永恒的作品用不好使的工具吗?先生,这些促使封建恶习发展的旧有的因素,已经远离我们了!投石党本来要消灭君主制度,却使它摆脱了 束缚。我是我的国家的主人,达尔大尼央队长,我以后的仆人,他们也许没有您这样的才能,但是他们的忠诚和顺从会发展到忘我献身的地步。我问您,天主没有把才能踢给胳膊和腿,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把才能踢给了脑袋,您知道的,赐给了脑袋,其余的就服从了。我就是脑袋,我,”
达尔大尼央颤抖了。路易好象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虽然这样的颤抖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让我们两人之间把我答应过和您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吧,那是在布卢瓦您看到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我答应的。先生,您要感谢我没有叫任何人为我当时流出的羞愧的眼泪付出代价。您看看您周围的人,高傲的脑袋都低下来了。您象他们一样低下脑袋来吧,要么您就选择对您最适合的流放。也许,您好好考虑以后,您会发现这个国王的心地仁慈,他完全信任您的忠诚,所以同意和您分手,虽然他知道您心里不高兴,而且您还掌握了国家机密。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我知道。为什么您这么早就对我作了评价呢?从今天开始您来评价我吧,达尔大尼央,而且您要怎么严格就怎么严格。”
达尔大尼央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感到犹豫不决起来。他刚刚发现了一位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不再是玩弄诡计,而是深谋远虑,这不再是暴力,而是力量,这不再是怒气,而是意志,这不再是狂妄,而是劝告。这个曾经击败富凯的年轻人,这个可能放弃达尔大尼央的年轻人,打乱了火枪手所有的有点固执的打算。
“看呀,谁逮捕您了呢?”国王和蔼地对他说,“您曾经提出辞职,您愿不愿意我拒绝您辞职呢?我承认一位老队长要改变他的恶劣的情绪是很困难的。”
“啊!”达尔大尼央伤感地说,“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我在犹豫要不要收回我的辞职,因为我在您面前已经是老年人了,我有一些很难丢弃的习惯。今后,您需要的是一些知道引您高兴的臣子,一些为了您称之为您的伟大的事业知道怎样送掉性命的疯子。伟大的事业,以后是会伟大的,我感觉到了,可是,如果我偶然要发现它们并不伟大呢?我看见过战争,陛下,我看见过和平;我为黎塞留和马萨林效过劳,我和您的父亲在拉罗舍尔的炮火中给烧焦过,我身上好象筛子一样打得全是窟窿,如同蛇那样换了十几次皮。经历了耻辱和不公正的对待以后,我获得了指挥权,这在过去是了不起的事,因为它使人有权利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国王说话。但是您的火枪队队长今后只是一名守守门的军官了。真的,陛下,如果我今后要担任的是这个职务,那就请您趁现在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给我免去了吧。千万不要以为我会记仇,不会的,正象您所说的,您制服了我,可是,应该承认,您在控制我的时候,也使我变得渺小了,您在使我屈服的时候,也证实了我有弱点。如果您知道我一向爱自命不凡,以后只能一副可怜相地闻您的地毯上的灰尘就好了!陛下啊!我真诚地怀念,您也会和我一样怀念那样的日子在那个时候,法国国王看到在他的前厅里的所有的贵族人人神态傲慢,瘦骨嶙峋,嘴里老在低声抱怨,一不高兴就要发火,都象是在战争年代狠狠地咬人的大猎犬。那些人都是养活他们的那只手的最好的臣子,他们舔它;可是,对打他们的手,啊!就用牙齿拼命地咬!斗篷上的饰带有一点儿金线,短裤腹部有一点儿鼓,干燥的头发有一点儿花白,您将会看到这样一些漂亮的公爵和大臣,那些骄傲的法国元帅宜可是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国王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做诗,他要我穿着缎鞋磨光他的候见厅的瓷砖地面,见鬼!这很难,可是我做过比这些更难的事。我以后还要做。为什么我还要做?因为我爱钱吗?我有的是钱。因为我有野心吗?我的前程已经受到了限制。因为我爱官廷吗?不,我留在这儿是因为三十年来我已经习惯来接受国王的命令,习惯听到对我说:‘晚上好,达尔大尼央,’并且看到不是我乞求来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我以后可要乞求了。陛下,您觉得满意吗?”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低下他那满头银发的脑袋,国王带着微笑傲慢地把他的雪白的手放到这个脑袋上面。
“谢谢,我的老仆人,我的忠实的朋友,”他说,“既然从今天开始,在法国我不再有敌人了,我只有把你派到一个国外的战场上去拾取你的元帅权杖。相信我会替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的。眼前这段时间里,你就吃我的最上等的面包,安安静静地睡大觉吧。”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激动地说,“可是美丽岛上的那些可怜的人呢?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是那样善良,那样勇敢?”
“您是不是请求我赦免他们?”
“我跪下来请求您,陛下。”
“好吧,如果时间还来得及,您去把我的赦免带给他们。不过您要替他们担保!”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去吧。明天,我就回巴黎了。您要赶回来,因为我不再愿意您离开我的身边。”
“请放心,陛下,”达尔大尼央吻着国主的手,大声说道。
他心头充满了喜悦,奔出了城堡,走上去美丽岛的大路。

第二六〇章 富凯先生的朋友们

国王回到了巴黎,达尔大尼央也和他一同回去了。达尔大尼央花了二十四个小时,想尽办法在美丽岛打听消息,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了解到洛克马里亚的沉重的岩石,波尔朵斯的壮丽的坟墓保守得那么好的秘密。
火枪队队长只打听到这两个勇敢的人,这两位他曾经堂堂正正地保护过他们,企图拯救他们的生命的朋友,在三个布列塔尼人的帮助下,抵抗了整整一支军队。他在附近的荒野上,看到了丢弃在那儿的死人的残骸,尸首的血玷污了凌乱地散布在欧石南丛里的遂石。
他也知道了大家看到海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小船,一只国王的大船,好象一只猛禽紧追着这只振翅飞逃的小鸟,后来追上了它,把它吞食了。
可是,达尔大尼央了解的确实情况到此为止,推测的范围也到了这个限度。现在应该怎么猜想呢?大船没有回来。的确,风刮了有三天了,可是这只轻巡航舰是一条非常好的帆船,肋骨又十分坚固,它是不大会害怕大风的。载着阿拉密斯的这只船,照达尔大尼央的估计,大概是回到了布雷斯特,或者是进了卢瓦尔河口。
这些都是含含糊糊的消息,可是对达尔大尼央个人来说,他多少可以放下了心来,在国王率领所有宫廷人员回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把这些消息禀告了国王。
路易对他此行的结果很满意,路易自从感到自己更加强大以后,也变得更加温和,更加亲切,他一刻不停地把马骑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马车门旁边。
所有的人都殷勤地为主太后和王后解闷,好使她们忘记儿子和丈夫对她们的冷落。一切都散发着未来的气息,而过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微不足道了。只是这个“过去”来到一些温柔和忠诚的心灵上,就好象一个痛苦的、流血的伤口。因此,国王宁愿不住在巴黎,免得接受一种令人伤感的考验。
路易十四刚刚起床,吃他的第一顿饭,这时候,他的火枪队队长来到他的面前。达尔大尼央脸色有点发白,好象很不安。
国王一眼就发现了这张平常很少变化的脸上现在变了样。
“您怎么啦,达尔大尼央?”他说。
“陛下,我遇到了巨大的不幸。”
“我的主!什么事呀?”
“陛下,我失去了我的一位朋友,杜.瓦隆先生,在美丽岛的事件里。”
达尔大尼央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他的猎隼似的眼睛盯住路易十四望,好猜出他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我早知道了,”国王说。
“您早知道了,您却没有告诉我?”火枪手大声说道。
“告诉您有什么用呢?我的朋友您的痛苦是应该受到尊重的!我呢,我有责任来减轻您的痛苦。把这件使您如此悲痛的不幸的事告诉您,达尔大尼央,这在您的眼里看来,象是战胜了您。是的,我早就知道杜·瓦隆先生给埋葬在洛克马里亚的岩石底下;我早就知道德·埃尔布莱带走了我的一只船和船上的人员,逼着他们送他去巴荣纳。但是我原来希望您能通过直接的方式知道这些事情,这样可以使您相信对我说来,我的朋友们是应该受尊重的,神圣的,依我着,人总是要为别人做些自我牺牲的,既然国王常常逼不得已要为他的威严和他的权势牺牲一些人。”
“可是,陛下,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达尔大尼央……”
“陛下,从这封阿拉密斯在巴荣纳写来的信知道的,他现在脱离了危险,自由了。”
“看这个,”国王从达尔大尼央靠着的座位旁边一张桌子上的珠宝匣里拿出了一封信,是照阿拉密斯的这封信抄的,抄得一模一样,“这是一封相同的信,比您收到您的信早八个小时,柯尔培尔交到了我手上……别人尽心竭力为我效劳,我希望他们这样做。”
“是的,陛下,”火枪手低声地说,“您是唯一的一个能用您的地位支配我的两个朋友的命运和力量的人。陛下,您已经使用过了;不过您没有滥用,对吗?”
“达尔大尼央,”国王带着十分和蔼的微笑说,“我可以叫人把德·埃尔布莱先生从西班牙国王的土地上抓回来,抓活的,然后带到这儿来使他受到应得的惩罚。达尔大尼央,相信我吧,我不会听任最初的、本能的冲动摆布的。他是自由的,让他继续自由吧。”
“啊!陛下,您不会一直这样宽大,这样仁义,这样大度的,象您刚才对于我和对于德·埃尔布莱先生表现出来的那样,您会在您身边发现一些向您出主意的人,他们会医好您这个弱点。”
“不,达尔大尼央,您指责我的顾问要促使我采取严格的措施,您错了。宽容德·埃尔布莱的建议就是柯尔培尔本人提出来的。”
“啊!陛下,”达尔大尼央惊愕地问。
“至子您,”国王带着平时少有的仁慈的态度继续说,“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您,可是,我亲爱的队长,等到我把我的帐目算清的时候,您就会知道的。我说过我想使您、我会使您得到一笔财产。这话就要成为现实了。”
“陛下,太感谢了布我能等待的。在我能耐心等待、要耐心等待的时候,我请求您,陛下能仁慈地关心一下那些围在您的候见厅四周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的可怜的人,他们谦卑地前来要把一份请愿书呈递在国王的脚下。”
“他们是些什么人?”
“是陛下的敌人。”
国王抬起了头。
“富凯先生的朋友们,”达尔大尼央又补充说了一句。
“他们叫什么名字?,
“古尔维尔先生,佩利松先生和一个诗人,让·德·拉封丹。”
国王沉默了片刻,想了一下。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不知道。”
“他们是什么样子。”
“都显得非常悲痛。”
“他们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哭。”
“让他们进来,”国王皱皱眉头说。
达尔大尼央迅速转过身去,撩起遮住国王房间门口的挂毯,对着隔壁大厅大声叫道:
“领进来!”
立刻在国王和他的队长待的书房门口出现了三个人,达尔大尼央刚才介绍过他们的名字。
他们一路走过来,四周都寂然无声。一些大臣,在不幸的财政总监的朋友走近的时候,都向后退,好象怕受到失宠和厄运的传染一样。
达尔大尼央快步走过去搀扶这几个不幸的人,他们站在国王书房门口,犹犹豫豫,全身哆嗦。他把他们带到国王的安乐椅跟前,国王待在一个窗洞里,等待着引见,他准备用严格的接待规则接见这些来恳求他的人。
富凯最好的朋友先走上前来,他是佩利松。他不再哭了,可是他不流眼泪只是为了让国王能更好地听清他说的话和他的请求。
古尔维尔咬住嘴唇,出于对国王的尊敬,他强忍住了他的眼泪。拉封丹把脸埋在手帕里,如果他的抽噎没有使他的肩膀痉挛似地一动一动的话,可以说他不象一个活人。
国王保持着十分尊严的样子。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甚至依旧皱着眉头,从达尔大尼央向他通报他的敌人来了以后,他一直皱着眉头。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说吧。”他站在那儿,他的深邃的目光盯住这三个灰心失望的人。
佩利松一躬到地,拉封丹象在教堂里面一样跪了下来。
始终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悲痛的叹息声和鸣咽声,国王心里受到了刺激,那不是由于同情,而是感到了不耐烦。
“佩利松先生,”他用生硬的、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古尔维尔先生,还有您……”
他没有叫拉封丹的名字。
“看到你们为了一个我应该惩处的最大的罪犯来向我提出请求,我会十分不愉快。一个国王只会被这样的眼泪和侮恨所感动,那就是无辜者的眼泪,罪犯的悔恨。我不相信富凯先生的侮恨,也不相信他的朋友们的眼泪,因为他已经连心底都烂掉了,而其他的那些人不应该有胆量上我这儿来触犯我。佩利松先生,古尔维尔先生,还有您什么什么先生,就是这个原因我,请你们不要说一点不是坚决表明你们对我的意志表示尊敬的话。”
“陛下,”佩利松听到这些吓人的话,浑身发抖,回答说,“我们来对陛下说的话都是最深刻地表达最真诚的尊敬和最真诚的爱的,国王的所有臣民都应该有这样的表示。陛下的审判是令人生畏的,每个人都应该屈服于它的判决。我们都恭恭敬敬地服从它。我们绝对不会想到来维护不幸冒犯陛下的那个人。那个失去您的宠幸的人可能是我们的一位朋友,可是他是国家的一个敌人。我们含着眼泪任他接受国王严厉的处理。”
“此外,”国王打断对方的话说,这种哀求的声调和这些有说服力的言语使他平静下来,“我的最高法院将会审到他。在没有研究好罪行轻重以前我是不会惩罚的。在没有经过权衡以前,我的法院是不会使用剑的。”
“因此,我们完全信任国王的公正,我们可以希望,等到为一位受到控告的朋友辩护的时候来临以后,在陛下的同意下,能让人听到我们微弱的声音。”
“那么,先生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国王神态庄严地说。
“陛下,”佩利松继续说下去,“被告人丢下一个妻子和一个家庭。他有的一点儿财产只够还债,富凯夫人自从她的丈夫被监禁以后,被所有的人抛弃了。陛下的手惩罚人,象天主的手一样。当天主给一个家庭送去麻风或者鼠疫的灾难的时候,人人都远远避开麻风病人或者鼠疫患者的住宅。有时候,不过非常非常少见,一位好心的医生敢一个人走近被诅咒的人家的门槛,勇敢地跨过去,冒着生命危险和死神搏斗。他是垂死的人的最后的指望,他是天国的仁慈的工具。陛下,我们双手合掌,两膝跪地,如同恳求天主一样恳求您;富凯夫人不再有朋友了,不再有人帮助她了,她在她的可怜的、冷清的家里哭泣,往日他们有钱有势的时候挤着上门的人不再理睬她,她不再有信誉,她不再有希望!那个您的怒气压在他身上的不幸的人不管他犯了多大的罪,至少,他还能从您这儿得到每天被他的泪水浸湿的面包。富凯夫人同样痛苦,但是比她的丈夫更加贫困,她曾经荣幸地接待陛下在她的饭桌上用膳,如今,富凯夫人,陛下的前财政总监的妻子连面包也不再有了!”
在佩利松的两个朋友的喘息以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时这种寂静被突然发出来的啜泣声打破了。达尔大尼央听到这种低声下气的请求,心都碎了,他转身走到书房的角落里,好无拘束地咬他的小胡子,同时抑制他的叹息。
国王的眼睛里依旧一滴泪水也没有,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可是面颊上露出了红色,目光明显地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你们希望怎样呢?”他用受到感动的声音说。
“我们前来谦卑地请求陛下,”佩利松说,他渐渐激动起来,“能允许我们借给富凯夫人两千皮斯托尔,而不会引起您的不满,这笔钱是从她的丈夫的老朋友当中收集来的,好让那位寡妇不会缺乏维持生活的最必需的物品。”
听到佩利松说的“寡妇”两个字,而富凯还活在人间,国王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的傲慢的态度完全消失了,怜悯的感情从心头升到嘴边。他的温和的眼光落到所有的跪在他脚前哭泣的人身上。
“但愿不会如此,”他回答道,“但愿我不会把无辜者和罪犯混淆在一起!这些人不了解我,他们怀疑我不会同情弱者。我从来只惩罚狂妄自大的人。就这样去做吧,先生们,去做你们的心向你们所建议的减轻富凯夫人的痛苦的事吧。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去吧。”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眼睛里都没有泪水,眼泪在碰到火热的面颊和眼皮的时候全都干掉了。他们没有力气向国王说一句道谢的话,国王也阻止了他们的郑重的屈膝礼,急忙退到他的安乐椅的后面去。
只剩下达尔大尼央一个人和国王在一起了。
“很好!”他走到年轻的国王跟前,国王用目光询问似地望着他,“根好,我的主人!如果在您的太阳的王徽上没有一句题铭装饰的话我向您建议这么一句,不妨请孔拉尔先生译成拉丁文‘对弱者仁慈,对强者严厉!’”
国王微笑着走到隔壁房间里去,在离开以前他对达尔大尼央说道:
“我把您肯定需要的假期给您,让您去处理您去世的朋友杜·瓦隆的后事。”

第二六一章 波尔朵斯的遗嘱

整个皮埃尔丰沉浸在悲痛之中。院子里没有一个人,马房都关起来了,花坛也没有人照管了。
在水池里,喷泉的水柱停止喷射了,不久以前,它还喷射得象怒放的花朵,发出美丽的光芒,喧闹的响声。
在城堡四周的小路上,来了几个骑着母骡或者农庄里的小马的神情严肃的人。他们是乡邻、本堂神父和毗邻的地产上的执法人①。
大家都肃静地走进城堡,把他们的坐骑交给一个满脸愁容的马夫,然后由一个身穿丧服的狩猎跟班带领着向大厅走去,在大厅门口,末司革东迎接着来宾。
末司革东两天来瘦得那么厉害,他的衣服在身上晃动着,好象剑在过分宽大的剑鞘里晃动一样。
他的又红又白的脸,就象凡·戴克②画中的圣母。在这张脸上曾经给划出过两条银色的小溪,在他的两颊上陷进两道沟,从前它们是饱满的,自从哀悼他的主人以来,都松软了。
每当新来了一个客人的时候,末司革东都要流一次眼泪,看到他用他的粗大的手掐住自己的喉咙,抑制住要发出来的呜咽声,真叫人心酸。
所有来的人都有一个目的,想听听波尔朵斯的遗嘱,因为今天要公布了。垂涎死者财产的人和他的生前好友都想到场亲自了解一下。死者身后没有一个亲属。
来的人按照他们来的先后站好他们的位置,中午的钟声响了,这是规定的宣读遗嘱的时间,大厅的门立刻关上。
波尔朵斯的代理人自然是科克纳尔大师的继任人,他慢慢地展开一张很大的羊皮纸,波尔朵斯的有力的手曾经在这上面写下了他最后的意愿。
弄碎了封印,戴上眼镜,先咳了几声嗽,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末司革东蜷缩在一个角落,好尽情地哭泣,也好避免听到代理人的声音。
突然,大厅的紧关着的两扇门扉好象奇迹似地打了开来,门口出现了一张威武的脸,在灿烂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这是达尔大尼央,他一个人来到了门口,找不到人帮他下马,他把马系在门环上,亲自来通报自己的到来。
射进大厅的阳光,在场的人发出的轻轻的说话声,特别是那种象一只忠实的狗的本能,使得末司革东从沉思中醒过来。他抬起头,认出了他的主人的老朋友。他发出一声悲痛的叫喊,上前抱住达尔大尼央的双膝,泪如雨下,沾湿了地面上的石板。
达尔大尼央扶起了可怜的管家,象一个兄弟一样拥抱了他,然后庄重地向大家行礼,所有的人一面向他鞠躬一面彼此间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他走到橡木雕花装饰的大厅的尽头坐了下来,同时一直拉住末司革东的手。末司革东哭得透不过气来,坐到搁脚板上。
代理人和其他的人一样激动,这时他开始宣读遗嘱。
波尔朵斯在表白了他对基餐教最虔诚的信仰以后,要求他的敌人原谅他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①执法人:法国十二世纪起,国王或领主委派的在田产上担确于司法任拥的人。
②凡·戴克:+七世纪佛兰德斯画家。

听到这一段,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表达的骄傲的光芒。他想到这位老资格的军人。波尔朵斯用他那只坚强有力的手击败过多少敌人,他能估计出一个数目来,他心里想,波尔朵斯做得聪明,没有详细说出他的敌人的名字,或者是他给他们究竟造成什么伤害的详情。否则,对宣读的人来说,这个任务真是太艰巨了。
以下列举了一些项目:

  “蒙天主的恩典,目前我拥有:
  一,皮埃尔丰的产业,牢固的墙围住的田地,橱林,章地,潮河,池塘,森林;
  二,布拉西安的产业,城堡,森林,可耕地,组成三个农庄;
  三,瓦隆的小块土地,所以叫瓦隆,是因为它在小山谷里①……”

多么正直的波尔朵斯啊!

  “四,都兰的五十块分成制租田,面积五百阿尔邦;
  五,歇尔河上的三座磨坊,每座可收入六百法郎;
  六,贝里的三个池塘,每个池塘可收入两百法郎;
  至于被称为动产的,因为它们并不能象我的博学的朋友瓦纳主教那样清楚地解释成能够移动的……”

达尔大尼央悲伤地想到这个名宇,哆嗦了一下。
代理人镇定地继续说下去:

①法语小山谷是vellon,译音为瓦隆。

  “……它们包括:一,一些家具,这儿地方不够,我不能一一详细列举,它们放在我所有的城堡和住宅里,清单是我的管家编制的……”

大家都对着末司革东望去,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

“二,二十匹骑乘的和驾车的马,我特别放在皮埃尔丰的城堡里,它们的名字叫,贝亚尔,罗朗,查里曼,佩潘,迪努瓦,拉伊尔,奥吉热尔,参孙,米隆,内姆罗,于尔冈德,阿尔米德,法尔斯特拉德,达利拉,丽贝卡,约朗德,菲内特,格里塞特,利塞特和米塞特。
三,六十只狗,组成六支狩猎的猎犬队伍,照如下分法第一支,是猎鹿用的;第二支,是猎狼用的,第三支,是猎野猪用的,第四支,是猎野兔用的,其他两支用来监视和看守。
四,打仗和打猎的武器,藏在我的武器陈列室里。
五,我的安茹葡萄酒,是为阿多斯挑选的,他过去最爱喝这种酒,我的勃良第的、波尔多的、西班牙的葡萄酒和香槟酒,存放在我的各处的住宅的八间食物贻藏室和十二个地窖里。
六,我的藏画和雕塑,据说极为贵重,它们数目众多,使人目不眼接,眼花缭乱。七,我的藏书室,收有六千册全新的书,从来没有打开过。
八,我的银餐具,它们可能有点儿旧,但是应该重一千到一千两百斤,因为我要很使劲才能举起放它们的箱子,而且只能举着它在房间里走六圈。
九,所有以上各物,再加上餐桌上用的和家常用的布制品,都分别放在我最喜欢的住宅里……”

宣读的人念到这儿停了一停,好歇一口气。在场的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咳咳嗽,更加注意地听。代理人继续念下去:

  “我至今没有孩子,恐怕今后也不会再有,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痛苦。不过我弄错了,因为我有一个和我的其他的朋友共有的儿子,这就是拉乌尔-奥古斯特-朱尔·德·布拉热洛纳,德·拉费尔伯爵先牛的真正的儿子。这位年轻的爵爷我认为完全应该继承那三位英勇的贵族的一切,我是这三位贵族的朋友和最卑贱的仆人。”

这时候,响起一声刺耳的声音。这是达尔大尼央的剑从肩带上滑下来,落到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大家眼睛都转过去向那边望,他们看到一大滴泪珠从达尔大尼央的浓浓的睫毛流到他的鹰钩鼻上,鼻梁发着光,好象给太阳照亮的一弯新月。

  “所以,”代理人继续念道,“我把我所有的财产,动产和不动产.包括在上面开列的清单里的,全留给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的儿子,拉乌尔-奥古斯特-朱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为了安慰他内心似乎感到的悲伤,使他能够光荣地承担他的名字……”

在听众中间响起一阵长时间的低语声。
达尔大尼央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全场,使得打破了的寂静又恢复了。代理人在这样的眼睛的支持下,继续念下去: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需付给国王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这位达尔大尼央骑士将向他提出的对我的财产的要求的部分。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需付给我的朋友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一笔丰厚的年金,如果他需要过流放生活的话。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需要供养我的那些在我家已经服务十年的仆人,并且付给其他的仆人每人五百法郎。我把我所有的礼服、军服、猎装,共四十七套,全部留给我的管家未司革东,我相信他会一直穿它们,直到穿坏为止,以表示对我的爱和对我的怀念。
  还有,我把我的老仆人和忠诚的朋友末司革东,上面已提到他的名字,留给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要尽力使末司革东在去世时能表示他一直非常幸福。”

末司革东听见这些话,面色苍白,全身发颤地行了个礼,他的宽大的肩膀抽摘地抖动了几下,他的带着令人惊恐的悲痛神情的脸从他的冰凉的双手中露了出来,在场的人看到他摇摇晃晃,扰豫不决,好象想离开大厅,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好。
“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说,“我的好朋友,您出去吧,您去做做准备。我领您去阿多斯那儿,我离开皮埃尔丰以后就上他家里去。”
末司革东没有回答一个字。他吃力地呼吸着,好象在这间大厅里的一切今后都和他无关了。他打开了门,渐渐地走远了。
代理人念完了遗嘱,大部分来听波尔朵斯的遗言的人都走掉了,他们感到失望,可是心里仍然充满了对死者的尊敬。
达尔大尼央在接受了代理人对他的过分客气的敬礼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赞赏立遗嘱人的高度的智慧,把他的财产那样合理地分给最高尚的人,最贫困的人,他的这种体贴入微的安排,在最机灵的廷臣和最高尚的人中间也是难得碰到的。
彼尔朵斯嘱咐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把达尔大尼央要求的全给他。这位可敬的波尔朵斯,他知道达尔大尼央是什么也不要的,万一达尔大尼央要什么东西的话,只有他本人能提出来。
波尔朵斯给阿拉密斯留下一笔年金,如果阿拉密斯想多要一些,达尔大尼央的例子会阻止他这样做,至于“流放”两个字,立遗嘱人提出来并没有明显的意图,难道它不是对造成波尔朵斯死亡的阿拉密斯的那种行动最温和最微妙的批评吗?
最后,在死者的遗嘱里没有提到阿多斯。死者难道能够设想儿子不会把最好的一部分给父亲吗?波尔朵斯的简单的头脑已经判断过这一切原因,掌握了这一切差别,它比法律还要公正,比习俗还要无私,比个人好恶还要通情达理。
“波尔朵斯是个有心人,”达尔大尼央叹了一门气,说道。
他好象听到从天花板上传下来一阵呻吟声。他立刻想到那个可怜的末司革东,一定是他在舒散他的痛苦的心情。
于是达尔大尼央急匆匆地离开大厅去找那位可敬的管家,因为他一直没有回来。
他登上楼梯到了二层楼,在波尔朵斯的房间里看见一堆各种颤色各种料子的衣服,是末司革东把它们堆好的,然后他躺到了上面。
这是忠实的朋友分到的一份财产。这些衣服都属于他了,它们都给了他了。末司革东把手伸直放在这些珍贵的纪念品上,用嘴亲它们,把脸贴在上面,再用整个身体盖住了它们。
达尔大尼央走到他身边,想安慰这个可怜的汉子。
“我的天主,”他说,“他动也不动,他昏过去了!”
达尔大尼央弄错了:末司革东死了。
他死了,象一只狗一样,失去了主人,回来死在他的衣服上。

第二六二章 阿多斯的衰老

四个火枪手过去似乎是不能分离的,现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使他们永远分手了。在这些事件发生的期间,阿多斯在拉乌尔离开以后,剩下了一个人。他开始预先享受到死亡的味道,这种死亡就是心爱的人的远离。
他回到他在布卢瓦的家里,当他走进花坛里的时候,甚至不再见到格力磨来接受他一个可怜的微笑了。阿多斯越来越觉得长久以来似乎都没有问题的天生的精力在衰退了。
原来由于他心爱的人就在跟前,年纪对他总是向后退让的,现在它连同痛苦和行动不便一起来了,因为来得迟,痛苦和行动不便的程度也更加深了。阿多斯不再有他的儿子在他身边,他不必注意走路要直行,要抬起头,给儿子做出一个好样子,他不再有年轻人那样的发光的眼睛了,那双眼睛是他的炯炯的目光不断重新燃烧的中心。
此外,应该怎么说呢?这个由于温情和克制而性格高雅的人,找不到任何能压制住他的激情的东西,他带着所有的热情沉溺于悲衷之中,而性格平庸的人却是怀着这种热情寻欢作乐的。
拉费尔伯爵在他六十二岁的时候依旧象一个年轻人,作为一名军人,尽管劳累,他始终保持了他的精力,尽管遭到一些不幸,他始终精神抖擞,尽管有米莱狄,有马萨林,有拉瓦利埃尔这些人的干扰,他的身心始终恬适宁静,而现在,自从他失去他晚年的青春的支柱以来,阿多斯在一个星期里就变成了一个老人。
他还是那样漂亮,但是身子弯了,还是那样庄严,但是显得忧愁,满头白发,神态文雅,但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从他独自一人以来,他喜欢去那些林中空地,在那儿,阳光穿过小路两旁的叶丛洒下来。
他一生中最喜欢艰苦的锻炼,在拉乌尔不再在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这种锻炼了。仆人们平时习惯看到他一年四季都是黎明即起,现在在夏天听到响七点钟,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起床,都感到很吃惊。
阿多斯躺在床上,枕头底下放着一本书,他没有睡着,他也没有看书。他躺着,是因为好不再支撑他身体的重量,他让他的灵魂和思想都从肉体中冲出来,回到他的儿子或者天主那儿去。
有时候,别人看到他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响,毫无知觉地沉思着,都十分害怕。他再也听不见畏畏缩缩的仆人的脚步声,这个仆人是到他的房间门口来偷看他的主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他忘记了白天已经过去了一半,早中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时,他给叫醒了,他下了床,走到他的那条昏暗的小路上,接着,稍许到太阳底下走走,仿佛是想和不在眼前的孩子分享片刻温暖的阳光。然后,凄凉的、单调的散步又开始了,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为止,到这时候,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回到床上去,那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好些天来,伯爵不说一句话。他拒绝接见任何客人,晚上,可以看见他点亮了灯,长时间地写信或者翻阅羊皮纸文件。
阿多斯写了一封信去瓦纳,又写了另外一封信去枫丹白露,但是都没有回信。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因:阿拉密斯已经离开了法国;达尔大尼央从南特到了巴黎,又从巴黎去皮埃尔丰。他的随身男仆注意到他每天散步走的圈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极树下的林荫路对他的两只脚来说立刻变得太长了,而以前他一天要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上一千遍。现在伯爵吃力地向中间的那些树走去,在长满青苔的长凳上坐下来,这条长凳伸向旁边的小路上。他等待体力恢复过来,或者不如说,是等待黑夜的重新到来。
不久,走一百步路也使他疲惫不堪,最后,阿多斯不再想起床了。他拒绝吃任何东西,虽然他并不呻吟叫痛,虽然他嘴唇上一直挂着微笑,虽然他不断地用他那柔和的嗓音说话,可是他的仆人都吓坏了,他们到布卢瓦去找已故王叔的从前的医生,把他领到拉费尔伯爵这儿,设法让他能看到伯爵,而不让伯爵见到他。
于是,他们把他安置在病人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请求他不要露面,他们生怕惹主人不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要请医生。
这位医生同意照做了。在当地的贵族看来,阿多斯是一种典范。布卢瓦人都为有这样一位代表法国古老的光荣的神圣人物感到自豪。阿多斯和国王临时封的那些贵族相比,真是一位大爵爷。国王用他的刚拿到的、灵验的权杖随便碰碰外省那些纹章系谱树的干枯的树干,就产生了这样一些贵族。
可以说,人人都尊敬,都热爱阿多斯。医生看到他的仆人哭哭啼啼地和当地的穷人都聚集到这儿,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阿多斯一向用他的仁爱的言语和施舍的财物带给这些穷人安慰,帮助他们生活。医生从他藏身的地方观察那种神秘的病情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一个不久前还充满生气、渴望生活的人身体佝偻了,它一天一天地严重地侵蚀着他的生命。
他看到阿多斯的两颊上现出发烧引起的绯红色,热度始终不退,它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它慢慢地,无情地藏到这个防御物后面,由于它造成的痛苦而升高了。它是危险状态的起因,也是危险状态的结果。
伯爵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甚至也不喃喃自语。他在沉思中怕听到任何声音,他的沉思到了接近入迷的过分激动的地步。一个人即使还没有属于天主,但是这样全神贯注,那就已经不再属于人间了。
医生好几个小时他仔细观察着这场意志和一种占优势的力量之间的痛苦的对抗。他看到这双眼睛总是凝视着,总是盯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感到惊恐,他也惊恐地看到那颗心用始终不变的动作跳动着,而没有一声叹息从那颗心里发出来改变这单调的习惯,有时候剧痛的发作反倒能给医生带来希望。
半天这样过去了。医生象个勇敢的人那样,象个坚强的人那样,打定了主意。他突然从他躲避的地方走出来,径直向阿多斯走过去。阿多斯看到医生,并不显得惊奇,虽然他事先并不知道他会来。
“伯爵先生,请原谅,”医生张开双臂走到病人面前,“不过我要责备您,您听我说。”
他在阿多斯的床头坐下,阿多斯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有什么事,大夫?”伯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
“先生,您病了,而您没有叫医生诊治。”
“我病了!”阿多斯微笑着说。
“伯爵先生,是发烧,消瘦,虚弱,衰颓。”
“虚弱!”阿多斯说,“这可能吗?我是不起来罢了。”
“好啦,好啦,伯爵先生,不要找借口啦!您是一个好基督教徒。”
“我相信是的,”阿多斯说。
“您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绝对不想,大夫。”
“那么,先生,您现在正向死亡走去;象这种样子,就是自杀,把病治好吧,伯爵先生,把病治好吧!”
“什么病?您先找一找毛病吧。我呢,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过,我觉得天空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爱过我的花。”
“您把悲伤隐藏起来了。”
“隐藏起来?……不,我的儿子不在身边了,大夫,这就是我的病情,我没有把它隐藏起来。”
“伯爵先生,您的儿子活着,他是坚强的,他有象他那样卓越和出身的人的远大前程,您要为他活下去……”
“大夫,不过我会活下去。啊!请您放心,”他忧郁地笑了笑,“只要拉乌尔活着,那就是很清楚的事,因为,只要他活着,我也会活着。”
“您说些什么呀?”
“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目前,大夫,我把我的生命暂时悬空挂在那儿。当拉乌尔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健忘的、消散了的、无动于衷的生活要胜过我的力量。火焰上没有了火花,您就不用要求灯再亮下去,您不用要求我在声音和阳光里生活。我要无声无臭地活着,我做着准备,我在等待。诺,大夫,您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看见过多少次,那些士兵待在港口等待上船,他们躺着,神情冷漠,半个身子在陆地上,半个身子在海面上。他们不是在一个大海将把他们带走的地方,也不是在一个大地将把他们毁掉的地方。行李都准备好了,精神紧张,眼光呆滞,他们等待着。我重复说了一遍‘等特’这两个字,因为它们说明了我现在的生活。象那些士兵一样躺着,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对我送过来的声音,我要做好准备,一有呼唤就立刻动身。谁对我呼唤呢?生命,还是死亡?天主,还是拉乌尔?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我的灵魂也准备好了,我等待着信号……我等待着,大夫,我等待着,”
医生了解这个刚毅的气质,他赏识这个结实的身体,他想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一切言语都没有用了,治疗也是荒诞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叮嘱阿多斯的仆人们片刻也不要离开他们的主人。
医生走后,阿多斯对于别人这样来打扰他,既不发怒也不气恼,他甚至没有要别人把送来的信马上交给他。他知道得很清楚,任何消遣对他都是一种乐趣,一种希望,而他的仆人们为了能够使他得到消遣,都会用他们的鲜血来换取的。
睡眠变得很少了。阿多斯,由于老是在沉思,好几个小时都沉浸在默想中而忘记了自己,这样的思索比别人称为梦的还要深沉,还要阴暗。这种短暂的休息麻木了被灵魂折磨得劳累的肉体;阿多斯在他的智力长途漫游的时候,过着双重的生活。一天夜里,他梦见拉乌尔在一座帐篷里穿衣服,要去参加博福尔先生亲自指挥的出征。年轻人神色优郁,动作缓慢地扣上他的护胸甲,没精打采地佩上他的剑。
“您怎么啦?”他的父亲亲切地问他。
“我感到悲痛,因为我们的好朋友波尔朵斯死了,我在这儿经受的痛苦,您在那边也会感受到的。”
阿多斯醒过来,幻象也消失了。
黎明的时候,一个仆人走进他主人的卧室,把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交给他。
“是阿拉密斯的笔迹,”伯爵想。
他看了信。
“波尔朵斯死了!”他看了开头几行,就叫了起来,“啊,拉乌尔,拉乌尔,谢谢你!你遵守了你的诺言,你通知了我!”
阿多斯象垂死的人那样全身是汗,在床上昏过去了,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太虚弱。

第二六三章 阿多斯的幻象

阿多斯昏醒过来以后,这位伯爵对自己在这件神奇的事件面前会这样软弱也有点儿觉得渐愧。他穿上衣服,要了一匹马,决定去布卢瓦,或者和非洲,或者和达尔大尼央,或者和阿拉密斯进行更可靠的联系。
事实是,阿拉密斯的这封信把对美丽岛的出征的悲惨的结果告诉了拉费尔伯爵。信里写到波尔朵斯的死的详细经过,使得阿多斯的温柔忠诚的心整个儿受到了感动。
阿多斯想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朋友波尔朵斯。为了向他的过去的战友表示敬意,他打算通知达尔大尼央,领着他再开始去美丽岛的艰苦的旅行,和达尔大尼央一起沉痛地拜谒过他热爱的巨人的墓以后,再回到家里来,听天由命地听从那种神秘的力量的摆布,它将领着他经过一些神秘的道路走向永生。
那些仆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准备出门,这祥将会排解一下他的忧郁,都十分快活。他们给他穿好了衣服,伯爵马厩里的最温驯的马也装上了鞍子,牵到了台阶前面,可是,就在这时候,拉乌尔的老父突然觉得他的头昏昏沉沉,两条腿好象折断了似的,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多走一步路了。
他吩咐把他抬到阳光底下,放在他的那张长满青苔的长凳上躺下来,他在那儿足足过了一小时才恢复了精神。
好些天来他毫无生气地躺着,所以现在这样软弱无力是非常自然的事。阿多斯喝了一点汤,好增加一些体力,他的干燥的嘴唇又沾了沾倒得满满的一杯他最爱喝的葡萄酒,这种安茹出产的陈年葡萄酒,善良的波尔朵斯在他的可赞赏的遗嘱中也提到过。
等到他体力恢复,头脑清醒以后,他就叫人把他的马牵来,可是他一定要仆人们帮助才费劲地骑上了马鞍。
他没有走上一百步远,在大路的拐弯的地方,突然又全身哆嗦起来。
“这真奇怪,”他对陪伴着他的随身男仆说。
“我们停下来吧,先生,我恳求您!”那个忠实的仆人回答说,“您脸色多么白呀。”
“这并不能阻挡我继续向前走,既然我已经上了路,”白爵说。
他放松了马缰绳。
可是那匹牲口不服从他的主人的想法,突然站住了。原来阿多斯刚才不自觉地拉紧了马嚼子。
“有什么东西,”阿多斯说,“希望我不要走得太远。扶住我!”他伸开两臂又说,“快过来!我觉得我的肌肉全松开了,我要从马上跌下来了。”
仆人看到他的主人做的动作,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命令。他赶紧走过去,用两条胳膊接住伯爵。他们离家还不远,所以那些原来站在大门口望着拉费尔先生动身的仆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主人平常很匀称的前进的动作突然不正常了,那个随身男仆又用手势又用叫喊召唤他们,于是他们都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阿多斯回过头朝家里刚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身体好起来了。他的精力又恢复了,他的意志又推动着他去布卢瓦。他驱使马转了一个圈子,但是他的马刚走了没有两步他又回到刚才的麻木和苦恼的状态。
“算啦,,他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有人要我待在家里。”
他的仆人都到了他的跟前,他们扶他下了马,抬着他奔回房子里。他的卧室里顿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躺下。
“你们要好好注意,”他打算睡觉的时候,对他们说,“我今天等待着非洲的来信。”
“先生一定会高兴地知道布莱索瓦的儿子已经骑马去了,这样他可以早一个小时遇到布卢瓦的信使,”随身男仆说。
“谢谢!”阿多斯露出亲切的微笑,回答说。
伯爵睡觉了,他的充满焦虑不安的睡眠好象一场苦难。守护着他的人看到在他的脸上好多次地出现内心痛苦的表情。也许阿多斯在做梦。
白天过去了。布莱索瓦的儿子回来了,信使没有带来消息。伯爵失望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当这些分钟凑成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发抖了。有一次他想到在远方的人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座房屋里,没有人再指望信使会来,他应该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派到布卢瓦去的专差反复去了四次,没有一封给伯爵的信。
阿多斯知道这个信使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再要等七天,这比死还难受。
他带着这种痛苦的念头开始了夜晚的生活。
一个受到痛苦刺激的病人,从他的阴郁的想象中能够设想的可能发生的事,都是凄惨的。阿多斯在这个凄凉的黑夜开始时的几小时内反复地这样想着。
热度上升了,一直烧到了胸部,在那儿立刻象火一样烧起来。这些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布莱索瓦的儿子最后一次去布卢瓦的时候又把医生请来了。
热度很快又上升了。医生接连放了两次血,降低了热度,但是病人也更虚弱了,只有他的头脑还有活动的能力。
不过,可怕的热度不再升高了。它最后的几下冲力侵袭到麻木的四肤。到了午夜,它完全降下去了。
医生看到病情确实在好转,开了几张药方,宣称伯爵生命已经没有问题,又回布卢瓦去了。
对阿多斯来说,这时候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状态。他可以自由地思想,他思念着拉乌尔,他最心爱的儿子。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在吉杰利附近的非洲的田野,博福尔先生率领他的军队想必是在那儿登陆的。
那儿的灰色的岩石,在有些地方由于海水的侵蚀全发绿了。在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海水一直打到了海滩上来。
在海岸的那一边,点级着那些象坟墓一样的岩石,从乳香树和仙人掌当中升起一座圆形剧场似的小镇,镇上烟雾迷漫,还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和慌乱的动作。
突然,从那阵烟的中间,冲出来一股火焰,虽然蔓延得很慢,终于还是烧遍了整个小镇,火势渐渐猛起来,它的红色的旋涡吞没了一切:眼泪,叫喊,向天空伸出的胳膊。一时里,倒塌的厚木板,弯曲的铁片,烧热的石头,烧焦的树,全都可怕地混杂在一起接着,又全不见了。
奇怪的事情,在这片棍乱当中,阿多斯看到向上伸的胳膊,听见叫喊声,呜咽声,叹息声,却没有看到一张人的面孔。
远处炮声隆隆响起来,火枪发出劈啪的声音,大海在怒吼,在青翠的斜坡上,羊群蹦蹦跳跳地逃跑着。可是,没有一个士兵把火绳放到大炮旁边,没有一个水手在为舰队的行动服务,这群羊没有一个牧羊人。
村庄遭到了毁灭,俯临村庄的要塞被毁坏了,这样的毁灭和毁坏都是象在变魔法似地进行着的,没有人的活动,在这以后,火熄灭了,烟重新升起,接着,渐渐淡了,颜色变白了,最后完全消散了。
在这片景色上降下了黑夜漆黑的夜笼罩着大地,天空却闪扭着光芒,在非洲天空闪烁着发光的大星星,但在它们的下方,仍是一团漆黑。
开始了长时间的沉寂,它使阿多斯的混乱的想象暂时得到了休息。他觉得他要看的场面没有结束,他更加注意地把他机灵的目光望着他的想象力带给他的奇怪的景象。
这个景象立刻就为他继续出现了。
在山坡的后面升起了苍白色的、温柔的月亮,月光首先照在大海上,使得起伏的海浪闪闪发亮,在阿多斯的幻觉里,大海发出怒吼,然后好象又平静了。月亮把它的钻石似的光芒和乳白色的光芒照到了荆棘丛和小丘上的矮树丛里。
灰色的岩石,好象许多沉默的、注意力集中的鬼怪,它们仿佛抬着它们暗绿色的头,也在仔细观看月光下的战场。阿多斯看到这片战斗时完全空荡荡的战场现在布满了尸体。
他的灵魂因为害怕和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因为他认出了那些穿着白色和蓝色军服的庇卡底团的士兵,他们的蓝柄长矛,以及他们枪托上有百合花徽的火枪。
他看到那些张开的、冰凉的伤口朝着蓝天望着,仿佛在向天空讨还灵魂,那些伤口曾经让这些灵魂通过。
他看到那些肚子剖开、毫无生气的马,舌头挂在嘴唇的外边,躺在它们周围的冰冷的血泊中,血沾污了马衣和马鬃。
他看到德·博福尔先生的白马脑袋给打碎了,躺在第一排的尸体当中。
阿多斯用一只冰凉的手摸摸前额,他觉得没有发烫感到很惊奇。他手这样一摸,深信自己象是一个并没有发烧的目击者,亲眼看到了发生一场战斗后第二天的吉杰利海岸,战斗是远征军发动的,他曾经看着这批远征军离开法国海岸,在天边消失,他在内心里,并且用手势向他们的炮火最后的火光致敬过,那是公爵命令放的,表示向祖国告别。
谁能描述这样的致命的痛苦,他的灵魂带着这种痛苦,象警觉的眼睛一样,尾随这些尸体的踪迹,一具一具地仔细察看着,想看看拉乌尔是不是躺在它们当中?谁能表达这样令人陶醉的、奇妙的快乐,阿多斯怀着这种快乐的心情向天主弯腰行礼,感谢天主,因为他没有在尸体中间看见他那样提心吊胆寻找的人!
确实,所有这些僵硬、冰冷、倒在他们队伍里的尸体,都很容易辨认,他们好似带着友好尊敬的态度向拉费尔伯爵转过身来,好在他悲伤地观察的时候,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但是,他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因为没有看见幸存的人,感到很惊奇。
他的幻觉使他竟认为这个幻象对他说来就仿佛是做父亲的在非洲的一次真正的旅行,是为了要得到儿子的更加确切的消息。
因此,他看遍了那么多的大海和陆地以后,觉得很疲劳,他想在一座藏在岩石后面的帐篷里休息一下。在那些帐篷顶上飘动着百合花徽的白色三角旗。他找一名士兵领他去德·博福尔先生的帐篷。
当他的眼睛在原野上四面八方观看的时候,他看见在含树脂的爱神木后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穿着军官的服装手上拿着一把断了的剑,慢步地向阿多斯走来。阿多斯突然站住了脚,盯住了这个人影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动.他想张开胳膊,因为他刚刚认出来这个沉默的、脸色苍白的军官就是拉乌尔。
伯爵想大叫一声,但是叫声在喉咙里就给压下去了。拉乌尔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把手指放在嘴上,告诉他不要说话,同时渐渐向后退,可是阿多斯却看不到他的双腿移动。
伯爵的脸比拉乌尔还要白,他比拉乌尔抖得还厉害,跟随着他的儿子费力地穿过欧石南丛和荆棘丛,石头和壕沟。拉乌尔好象不接触地面似的,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他轻盈的脚步。
起伏的地面叫伯爵很疲劳,他立刻就筋疲力尽地站住了。拉乌尔始终向他做着手势,要他跟着走。仁慈的父亲,父爱使他恢复了力量,他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跟在年轻人的后面爬上山去。那个年轻人总是用手势和微笑吸引着他。
最后,他走到小山顶了,他看到衬着月光照得雪白的天边,出现了拉乌尔的梦幻似的、轻盈的黑影。阿多斯伸出手去,想走近在高原上的他的心爱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向他伸出手来;可是,突然间,这个年轻人身不由主地被什么拉着不断向后退,他离开了大地,阿多斯看到在他的孩子的脚底下和小山顶之间的天空发出闪闪的光芒。
拉乌尔缓慢地向天空升上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停地用手招呼,他上天了。
阿多斯发出一声惊恐的、温柔的叫喊他向下看。他看到被摧毁的营地,看到国王的军队的那些白色的尸体,一个个象一动不动的微粒一样。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直望着,望着,望着他的儿子邀请他一同向天上升去。

第二六四章 死神

阿多斯一直沉浸在他的神奇的幻觉中,屋子外面传来了很响的声音,幻觉突然消失了。
大路的坚硬的沙地上传来一匹马奔跑的声音,接着喧闹的、活跃的谈话声送到伯爵正在那儿做梦的房间里。
阿多斯待在他待的地方一动不动,仅仅把头转到门那一边,想早一点儿弄清楚他听见的是些什么声音。
一个沉重的脚步走上了台阶。那匹刚才还在飞奔的马,现在慢慢地走到马厩那边去了。这些脚步声显得有一些激动,它们渐渐靠近了阿多斯的卧室。
门打开了,阿多斯稍稍向发出声音的一边转过身去,用微弱的声音说:
“是非洲来的信使,对吗?”
“不是,伯爵先生,”一个声音回答,它使得拉乌尔的父亲在他的床上哆嗦起来。
“格力磨!”他低声说。
汗水开始从他瘦削的两颊上向下流。
格力磨出现在门口。这不是我们曾经看见过的那个格力磨了,那时候,他满怀勇气和忠诚,显得还很年轻,第一个跳上用来带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去国王的舰队的小船。
现在他成了一个神情严肃、脸色苍白的老头儿,衣服上全是尘土,稀疏的头发因为年老全白了。他颤抖着倚靠在门框上,他在灯光里远远看见他的主人的脸,差一点倒在地上。
这两个人,在以往的共同生活中,他们的心灵一直相通的,他们的眼晴可以节省其他的表情,知道默默地表达许多事情,这两位老友从心地上说,是同样的高尚,虽然他们的命运和出身大不相同。现在他们互相对视着,都发着愣。他们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的心底里。
格力磨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痕迹,但是因为对悲伤习惯了,这种痛苦已经显得陈旧了。看来只有这种表情可以用来表达他的思想。
就象从前他不习惯说话一样,他现在也不习惯微笑了。
阿多斯一眼看出了他的忠实的仆人脸上所有的变化,他用在他梦中对拉乌尔说话同样的声调说道:
“格力磨,拉乌尔死了,是不是?”
在格力磨的后面,其他的仆人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眼睛朝病人的床望着,静听着。
他们听到这个可怕的问题,接着是可怕的寂静。
“是,”这个老人说,他从胸膛里发出了这一个单音节的字眼,同时伴着一声嘶哑的叹息声。
这时候,响起了悲哀的声音,它们尽情地呻吟,哀悼声和祈祷声充满了全房间,将死的父亲用眼睛寻找他儿子的画像。
对阿多斯说,这时候好象是一个带领他入梦的过渡状态。
他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没有流一滴泪水,容忍,温和,顺从,象殉道者一样,他向天空抬起眼睛,想再看一看从吉杰利的山上向上升去的那个亲爱的影子,当格力磨来到的时候,它正在离开他。
无疑地,他在凝望天空的时候,他又进入美妙的梦境,他又经过了他的又可怕又甜蜜的幻觉不久前领他走过的那些道路,因为,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以后,他又张开了眼睛,他开始微笑了。他刚才看到了拉乌尔,拉乌尔也对着他微笑。
  双手在胸前合掌,脸朝着窗子,全身浸在把花木的香气带到他的床头的夜晚清新的空气里,阿多斯陷入了对活着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天堂的思念,而且不再从这种状态里出来了。
天主肯定在其他的人被天主严厉地接待而发抖的时候,愿意对这个选民打开永恒的真福的宝库。那些人总是紧紧抓住他们熟悉的这一生不放,害怕他们在死神的阴沉朦胧的火把光下隐隐看见的另一生。
阿多斯被他的儿子的纯洁宁静的灵魂带领着,儿子的灵魂渴望和父亲的灵魂在一起。对这个正直的人来说,在灵魂经过回到天国的这条崎岖的道路上时,到处都有悦耳的歌声和芬芳的香气。
这样精神恍惚了一个小时以后,阿多斯缓缓地举起了两只象蜡一样白的手,嘴唇上一直露着微笑。他低声地说出这几个字,非常轻,非常轻,只能勉强听得见,是对天主说的,或者是对拉乌尔说的,
“我来了!”
他的双手慢慢又落了下来,就象他自己把它们重新放到床上似的。
死神对这个高尚的人物是随和的,温柔的。它免除了他临终时的痛苦,濒死时的痉挛。它用一只宽容的手指,给这个值得它处处尊敬的伟大的灵魂打开了一道道通向永生的门。
天主无疑对死神吩咐过,因此,对这个如此温和的死神的虔诚的回忆能长留在在场的人的心里和其他的人的记忆里。这样的死亡使得那些生活在人间,但他们的一生并不使他们害怕最后审判①的人喜爱从此生去彼生回到来世去。

①基督效认为有一日现世将最后终结,所有世人都将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

阿多斯在永久的长眠中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真诚的微笑,这样的表情要陪伴着他一直到坟墓里。他的宁龄的容貌,他的平静的去世,使他的仆人们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人间。
伯爵手下的仆人想把格力磨领走。格力磨站得远远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渐渐变得苍白的脸,他虔诚地害怕会把死神的气息带给伯爵,所以没有走过去。但是,格力磨虽然十分疲劳,也不愿意离开。他坐在门口,象一个卫兵那样警惕地守卫着他的主人,希望能看到他苏醒时的第一道目光,能听到他垂死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整座房子里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了,每个人都尊重领主的睡眠。可是格力磨竖起耳朵听着,他发觉伯爵不再呼吸了。
他直起身子,两手撑着地面,留神地察看他的主人的身体会不会突然抖动。
没有!他恐惧极了。他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种佩剑撞击马刺的声音,军人身上发出来的声音,他耳朵听上去非常熟悉,他正要向阿多斯的床走去,这个声音拦住了他。一个比铜比钢的声音还响亮的声音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阿多斯!阿多斯!我的朋友!”这个激动得带着眼泪的声音说。
“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格力磨结巴地说。
“他在哪儿?”火枪手接着说。
格力磨用他的骨头突出的手指抓住达尔大尼央的胳膊,把床指给他看,在床单上的尸体显得特别苍白。
达尔大尼央没有发出尖声的叫喊,一阵喘息使他的喉咙都鼓起来了。
他贴着脚,哆嗦着向前走去,他的脚步走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叫他自已都害怕,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使他的心都碎了。他把耳朵贴到阿多斯的胸口上,把脸靠在伯爵的嘴上。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达尔大尼央向后退去。
格力磨眼晴对着达尔大尼央望着,对格力磨说,达尔大尼央的每个动作都在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格力磨畏畏缩缩地在床脚边坐下来,嘴唇紧贴到他的主人挺直的脚托起的床单上。
这时候,他的发红的眼睛流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这个绝望的老人低头哭泣着,一句话也不说,那种令人心酸的样子,一生经历过无数激动的场面的达尔大尼央也从来没有遇见过。
达尔大尼央队长出神地站在这个带着微笑的遗体前面,死者好象最后还在想着怎样亲切地欢迎他最好的朋友,除去拉乌尔以外他最心爱的人,虽然他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为了回答这种最后的殷勤的接待,达尔大尼央亲了亲阿多斯的前额,用颤抖着的手指合上他的眼睛。
然后,他在床头坐下,他一点不怕这个死人,三十五年来,这个死去的人对他是这么友好这么亲切;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是伯爵的庄严的脸把这些往事大量地集中到他的头脑里,有些往事就象这个微笑一样美丽喜人,另一些往事却阴郁,愁惨,无情,好象这张为了永生而闭上眼睛的脸。
突然,悲伤象流水一样一分钟也不停地侵入他的心里,撕碎了他的胸膛。他无法控制他激动的情绪,站起来,猛烈地冲出这个房间,刚才他本来是给阿多斯送波尔朵斯去世的消息来的,却在这儿发现阿多斯也死了。他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哭声,仆人们仿佛都等待着这痛苦的进发,这时一个个用凄惨的叫喊声来响应达尔大尼央的哭声,领主的狗也随着悲哀地叫起来。
只有格力磨没有发出声音。即使在他痛苦到了顶点的时候,他也不敢亵渎死者,也不敢生平第一次打扰他的主人的睡眠。再说,阿多斯已经使他养成了从不说话的习惯。
达尔大尼央一直在楼下的大厅里走来走去,咬住自己的拳头,好压制住他的叹息声。在黎明的时候,他再一次走上楼,等候格力磨向他转过头来,他向格力磨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走过来,这个忠诚的仆人象一个影子那样一声不出地照做了。
达尔大尼央下了楼,格力磨跟在他后面。
一走到前厅,他就握住这个老人的手,说:
“格力磨,我已经看到父亲是怎么死的,你现在告诉我儿子是怎样死的吧。”
格力磨从他怀里拿出了一封很大的信,在信封上写着阿多斯的地址。达尔大尼央认得那是德·博福尔先生的笔迹,他撕碎封印,一面看信,一面在微蓝的曙光下,大步地在阴暗的老椴树树荫下的小径上走着,刚刚去世的伯爵的脚步在小径上走过的脚印还清晰可见呢。

第二六五章 报道

  德博福尔公爵写了封信给阿多斯,写给活人的信却送到了死人手中。天主改变了地址。

  “我亲爱的份爵(亲王用他的笨拙的小学生的大字体写道),在一次伟大的胜利当中,我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不幸。国王失去了一位最勇敢的士兵,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您失去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他光荣地死去了,他死得那样光荣,以致我想哭,却没有力量流泪。
请接受我悲哀的致意,我亲爱的伯爵。上天依照我们每个人的心的伟大程度来分别考验我们。这个考验是巨大的,不过它不会比您的勇气更强大。

                          您的好朋友
                         德·博福尔公爵”

  这封信里附着一份亲王的一位秘书写的报道。这是关于那个悲伤的事件的最生动最忠实的叙述。这个事件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
达尔大尼央对打仗引起的激情早已习惯了,他的心不大容易感动了,但是,在看到拉乌尔的名字的时候,看到这个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亡灵的亲爱的孩子的名字的时候,他也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早晨,”亲王的秘书写道,“公爵大人指挥进攻。诺曼底团和庇卡底团占领了山坡下面的灰色岩石间的阵地,那个阵地在一个斜坡上,那儿有一些吉杰利的棱堡。
“大炮一发射,战斗就开始了;各个团的士兵都满怀信心地前进,矛兵高举着长矛,持火枪的士兵手持武器。亲王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军队的前进和行动,准备随时用一支强大的后备队来支援。
“在大人身边的是那些最老的军官和他的一些副官。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得到命令,不能离开亲王殿下。
“这时候,开始茫无目标地向人群轰鸣的敌人的大炮调整了火力,比较打得准的炮弹,轰过来打死了亲王周围的几个人。排成纵队的士兵向围墙推进,他们却没有受到多大损失。我们的部队发现他们没有得到我们的炮兵很好的支援,行动有些迟疑起来。的确,前一天安放好的排炮,由于位置关系,炮火无力,又打得不准。从下往上射击,很难打得很准确。
“大人了解攻城炮的位置效果不好,就下令停泊在小锚地的三桅战舰对准要塞均匀地开炮。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首先提出来由他去传达这个命令,可是大人拒绝接受子爵的请求。
“大人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心爱这个年轻的贵族,他要爱惜他.大人是完全正确的,以后发生的事件证明了他的预见和拒绝是对的;因为,殿下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申请的任务交给了另一位军士,而那位军士刚到海边,敌人队伍中的长火枪放了两枪,把他打死了。
“军士倒在沙滩上,潮湿的沙喝着他的血。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看到这个情景,就向大人微笑,大人对他说:
“‘您瞧,子爵,我救了您的命。您以后把这件事告诉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他从您嘴里知道后,会感激我的。’
“年轻的贵族忧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公爵说:
“‘这是真的,大人,没有您的照顾,我也许在那个可怜的军士倒下的地方被打死了,永远安静地休息了。’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回答这句话的时候,露出那样一种神态,使得大人赶快对他说:
“‘仁慈的天主啊!年轻人,真好象您是在渴望死一样,可是,用亨利四世的灵魂作证!我答应过您的父亲把您活着领回去,如果天主愿意,我要遵守我的诺言。’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脸红了,用更低的声音说:
“‘大人,我请求您原谅我,因为我一直盼望着有这样的好机会,在他的将军面前建立战功是一件使人高兴的事,尤其是这位将军是德·博福尔公爵先生的时候。’
“大人稍稍有点心软了,他对聚集在他周围的军官转过身去,下了各种命令。
“两个团的掷弹兵已经到达壕沟和防御工事近旁,开始掷榴弹,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这时候,指挥舰队的戴特雷先生,他看到那个军士企图走近军舰,明白了没有得到命令也应该开炮,于是开炮轰击了。
“这时候,阿拉伯人看到他们受到了舰队的炮击,他们的并不牢固的围墙倒塌了,被轰垮了,便都发出了可怕的叫声。
“他们的骑兵奔驰着冲下山来,他们弯下身子,飞快地冲向步兵纵队,步兵用长矛抵挡这股猛烈的冲力。阿拉伯人被我们的部队坚强的抵抗击退了,狂怒地向指挥部冲去。这时候,那儿没有人保卫。
“情况非常危急:大人拔出了剑,他的秘书和手下的人学他的样子也拔出了剑,他的随从军官和那些疯狂的阿拉伯人展开了战斗。
“这正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够实现他的愿望的时候到了,从这次战斗一开始,他就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他在亲王旁边用那种古罗马人的气势和敌人拼搏着,他用他的短剑杀死了三个阿拉伯人。
“可是,显而易见,他的无畏的精神不是来自所有战斗的人天生有的那种自豪感。他的勇敢显得急躁,做作,甚至勉强,他竭力想陶醉在喧闹声和屠杀当中。
“他是那样的兴奋,大人不得不大声叫他停下来。
“他应该听到了亲王殿下的说话声音,因为我们都听见了我们当时都在他的身边。然而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那些防御工事奔驰过去。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向是一个非常服从的军官,所以这种违扰大人命令的行动使得大家都十分惊奇,德·博福尔先生用更加坚决的口气叫道:
“‘停下来,布拉热洛纳!您上哪儿去?停下来!’大人又说,‘我命令您。’
“我们全照着做公爵先生的手势,举起了手。我们等待这个骑士掉转马头,可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还是一直向那些栅栏奔去。
“‘停下来,布拉热洛纳!’亲王用非常响的声音又叫了起来,‘停下来,以您的父亲的名义!’
“听到这句话,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转过身来了,他的脸上显露出内心剧烈的痛苦,可是他没有停下来,当时我们以为是他的马把他带走的。
“公爵先生猜想子爵不能再控制他的马,又看到他已经超过了第一排的掷弹兵,这时候亲王就叫道:
“‘火枪手,打死他的马!给能打死马的人一百个皮斯托尔!,
“但是,要打中马而不伤到骑马的人,谁能有这样的指望?没有一个人敢打。最后,有一个人自动站了出来,他是庇卡底团的一个神枪手,叫做拉吕泽纳,他瞄准那匹牲口,开了枪,打中了马的臀部,因为大家看到鲜血染红了马的白色的皮毛,只是,那匹该死的西班牙小种马并没有倒下来,而是更加狂暴地奔向前去。
“庇卡底团的人全都看到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向死亡奔去,拼命地叫喊:‘跳下马来,子爵先生,快跳,快跳,快跳下马来!’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一位深受全支军队爱戴的军官。
“子爵已经到达围墙里的手枪射程内,从那儿发出一阵齐射,火和烟围住了他。我们再看不见他了,烟消散了,可以看见他在马下,站着,他的马刚才给打死了。
“阿拉伯人限令子爵投降,可是他摇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继续向那些栅栏走去。
“这是一个必死的轻率的行为。不过,全体官兵都称赞他没有后退,虽然危险迫在眉睫。他又走了几步,两个兵团的人都拍起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二次枪响了,又一次震动了围墙。布拉热洛纳子爵再一次消失在旋涡中,可是,这一回烟虽然消散了,我们再看不到他站在那儿。他躺在欧石南丛生的地上,脑袋朝下,脚朝上,阿拉伯人正想走出他们的工事来割下他的脑袋或者抢走他的尸体,这是非基督教徒的习俗。
“但是亲王殿下德·博福尔公爵大人已经看到了这一切,这个悲惨的场面使他不断地大声发出痛苦的叹息声。他看见阿拉伯人好象白色的鬼怪一样穿过一株株乳香树跑过来,就立刻大声叫道:
“‘掷弹兵,矛兵,难道你们就让他们抢走这具高贵的尸体吗?’
“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剑,亲自向敌人冲去。各个兵团的人跟在他的后面,发出可怕的叫声向前奔着,他们的叫声和阿拉伯人野蛮的叫声同样吓人。
“战斗在德·布拉热洛纳的遗体前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一百六十个阿拉伯人死在那儿,我们至少也死了五十个人。
“是一位诺曼底兵团的军官背起子爵的遗体,带回到我们的防线来。
“可是,我们的胜利继续向前推进,各个团都使上了预备队,敌人的栅栏给冲垮了。
“三点钟,阿拉伯人的炮火停下来了,白刃战进行了两个小时;这是一场残杀。
“五点钟,我们在所有的地点都获得了胜利,敌人放弃了他们的阵地,公爵先生叫人把白旗竖立在小山的最高点上。
“这时候,大家才有时间想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身上有八处重伤,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尽了。
“然而他还有呼吸,这叫大人真是难以形容的高兴,大人想亲自看替子爵进行的第一次包扎,看外科医生替他诊治。
“有两个外科医生宣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可能会活下去。大人热烈拥抱他们,答应他们如果他们能救活他,给他们每人一千路易。
“子爵听见这些欣喜若狂的声音,也许是他完全绝望了,也许是受的伤叫他痛苦,他的脸上表现出不快的表悄,这种表情引起别人的思索,特别是秘书中的一个,当他听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后。
“来了第三位外科医生,他是西尔万·德·圣科斯姆弟兄①,是我们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①对修士的称呼。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睁开发呆的眼睛,好象在询同这位高明的外科医生的每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
“大人问这位医生,医生回答说八个伤口他看得很清楚,有三个伤口是致命的,可是受伤的人体质这样强,这样年轻而富有生气,天主又是这样仁慈,也许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够死里逃生,如果他能保持不动的话。
“西尔万弟兄向他的助手转过身去,又说道。
“‘尤其是,甚至连手指头也不能让他动一动,那会送他的命的。’
“我们怀着一线希望都走出了帐篷。
“这个秘书走了出去,他相信在公爵先生对子爵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子爵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暗淡忧郁的微笑。公爵用柔和的声音说:
“‘啊!子爵,我们会救活你!’
“但是,到了晚上,我们以为病人在睡觉,一个助手走进受伤者的帐篷,立刻大声叫喊着又走了出来。
“我们都乱纷纷地跑过去,公爵先生也和我们一道,那个助手指给我们看在地上的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身体,他躺在床跟前,浸在他后来流出的第一次流剩的血里。
“很可能他又发生了痉挛,身子因为发热而动了起来,然后掉到了地上,就象西尔万弟兄预料的那样,这一跌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们抬起了子爵:他全身冰凉,已经死了。他右手握着一卷金黄色鬈发,这只手紧缩着,放在胸口。”
以下都是关于出征和对阿拉伯人作战取得的胜利的详细情节。
达尔大尼央看完关于可怜的拉乌尔的死的报道就不再看下去了。
“啊!”他喃喃地说,“不幸的孩子!是自杀!”
他的眼睛转过去看城堡里阿多斯在那儿长眠着的房间。
“他们俩都对对方遵守了诺言,”他低声地说,别现在,我觉得他们很幸福:他们应该团圆了。”
他慢步地再向花坛走去。
整条街上,周围已经全是泪流满面的邻人,他们彼此叙述着这双重的灾难,并且在准备葬礼的事情。

第二六六章 史诗的最后一章

从第二天起,附近地区的贵族,外省的贵族,信使来得及送到消息的各个地方的贵族全来了。
达尔大尼央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在波尔朵斯去世以后,又有两个人的死亡如此沉重地落在这个队长的身上,长久地紧压着这个以往从来不知道疲劳的人物的心灵。
火枪手也没有看到仆人和这家的常客,只有格力磨除外,他走进过一次他的房间。
他从屋子里的声音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能够猜得出大家正在准备伯爵的葬礼。他写有给国王请求延长假期。
我们说过,格力磨走进过达尔大尼央的房间。他坐在靠门边的一只矮凳上,好象一个在深思的人,接着,他站了起来,对达尔大尼央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走。
达尔大尼央无声地服从了。格力磨一直走到伯爵的卧室,对队长指着那张空了的床,眼睛意味深长地朝着天空望。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是的,好格力磨,和他那样心爱的儿子在一起了。”
格力磨从房间里出来,到了客厅里,依照外省的习俗,遗体在埋葬以前要放在客厅里供人瞻仰。
达尔大尼央看到客厅里摆着的两口敞着盖子的棺材,深深地受到了震动。格力磨默默地请他前去,他走了过去,在一口棺材里看到了阿多斯,他死了,可是依旧那样漂亮,在另一口棺材里是拉乌尔,两眼闭着,面颊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就象维吉尔笔下的帕拉斯①一样,青紫色的嘴唇上挂着微笑。

①帕拉斯:希腊神话中待里同的女儿,彼雅典娜在无意中杀死。

他看到了父亲和儿子,全身都战栗起来。这两个人的灵魂飞走了,他们在人间由两具阴郁的尸体代表,他们虽然相距得这样近,但是不能靠在一起。
“拉乌尔在这儿!”他低声说,“格力磨,你可没有对我说呀!”
格力磨摇摇头,不回答一句话;可是,他用手把达尔大尼央拉到棺材那儿,指给他看在薄薄的裹尸布下面的发黑的伤口,生命就是通过这里消失的。
队长转过眼睛,认为问格力磨不会有什么用,他反正不会回答,他想起博福尔先生的秘书写的报道下面还有一些话,他,达尔大尼央因为缺乏勇气,没有读下去。
他又拿起那篇关于使拉乌尔失去生命的事件的报道,看到构成全封信的最后一段的这几行:

  “公爵先生下令将子爵先生的遗体用防腐香料保存好,就象阿拉伯人做的那样,他们希望自己的尸体给运回故乡的土地就是用的这种方法。公爵先生指定使用驿马,让那个曾经抬过年轻人的心腹跟班能够将子爵的棺衬带给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所以,”达尔大尼央想,“我要为你送葬,亲爱的孩子,我已经老了,我活在人间已经毫无价值,我将把尘土洒在两个月前我还亲过的前额上。天主希望如此,你自已也愿意这样。我甚至没有权利流泪,你选择了你的死亡;对你说来,死亡比生命更叫你喜欢。”
最后,两位贵族的冰冷的遗体入土的时刻来到了。
军人和百姓象潮水一样,从城里去墓地的路上拥满了身穿丧服的骑马的人和步行的人。墓地在原野上的一座小教堂里。
阿多斯曾经选择这座小教堂的围墙里的一小块土地做他最后的住所。小教堂是他在他的土地的边界上建造起来的。他叫人把在贝里的一座哥特式的小城堡一五五〇年雕刻的石头运到了这儿来。他少年时期在那座小城堡里住过。
小教堂用这些搬来的石头重新建造起来后,总是在杨树丛和埃及无花果丛下欢笑着。每个星期天,它由一位邻镇的本堂神父来主持宗教仪式,阿多斯因此付给他两百法郎的年金。他的领地上的大约四十个左右的佃户,还有庄稼人和他们家里人,都上这儿来望弥撒,不用到城里去了。
在小教堂后面有一小块没有耕作过的园地,它给一道深沟和两排傣树、接骨木、山植树长成的厚篱围了起来。园地是荒芜的,但是充满令人喜悦的生气,因为在那儿苔醉长得很厚,因为在那儿野天荞菜和桂竹香散发的香气混合到了一起,因为在那儿栗树下的大理石水池里冒出一道很粗的泉水,在那儿百里香上四周飞舞着无数从邻近的原野上飞来的蜜蜂,同时,在树篱上的鲜花上面,燕雀和红喉雀发狂地歌唱着。
两口棺材就是在肃静的、默思着的人群当中给带到了这儿。
追思祭礼举行过了,向高贵的死者最后告别以后,参加葬礼的人都散开了,一路上,大家都谈论着父亲的美德和平静的死亡,儿子给他的希望,以及儿子在非洲海岸的悲惨的结局。
声音渐渐消失,好象教堂的简陋的中殿里点的灯火渐渐熄灭一样。住持教士最后一次向祭台和刚造成的坟墓行礼,他的助理摇着一只哑音的小铃,接着,教士带着助理慢慢地走回他的住宅去。
达尔大尼央一个人待着,望着夜色降临。
他思念着死者,忘记了时间。
他原来坐在小教堂里的一张橡木长凳上,现在他站了起来,好象神父一样,向那两座藏着他失去的朋友的坟墓最后一次告别。
一个女人跪在潮湿的士地上祈祷。
达尔大尼央在小教堂的门口站住,好不打扰这个女人,同时也想看看这个虔诚的女友究竟是谁,她这样热诚这样坚定地前来尽这种神圣的责任。
这个不认识的女人用手捂住了脸,她的手白得象大理石。从她的高雅朴素的服装看,这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在外面,有几匹男仆骑着的马和一辆华丽的旅行马车等候着这位夫人。达尔大尼央竭力想猜出她是谁,为什么来这儿,可是猜不出来。
她一直在祈祷着;她常常用手帕擦脸。达尔大尼央明白她在哭。
他看到她带着女基督徒难以抑制的痛悔的心情捶着她的胸口。他听见她好几次大声叫出从一顺充满悔恨的心发出来的喊声:“请原谅!请原谅!”
她看来完全陷入痛苦里了,她在呜咽和祷告中向后仰,几乎要昏过去。达尔大尼央被这种对他所怀念的朋友的爱感动了,他向坟墓走了几步,想中止在忏悔的女人和死者间的忧郁的谈话。
但是,他的脚步声在沙地上刚一响起来,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就抬起头,让达尔大尼央看到了一张被泪水湿透的脸,一张熟悉的脸。
这是拉瓦利埃尔小姐!
“达尔大尼央先生!”她低声地说。
“是您!”队长用阴沉的声音回答她说,“您来了!啊!夫人,我更喜欢看到您用鲜花装饰德·拉费尔伯爵的邸宅。这样您就可能少流一点泪,他们也面馆爸少流一点泪,我也一样。”
“先生!”她抽噎着说。
“因为是您,”死者的严厉的朋友又说道,“是您使这两个人睡进了坟墓。”
“啊!饶恕我吧!”
“小姐,但愿我没有冒犯一位女人,我没有使她白白地流泪,可是我应该说杀人者的位置不是在受害者的坟墓上的。”
她想回答。
“我刚才对您说的话,”他冷冷地又说了一句,“我对国王也说过了。”
她合起了双手。
“我知道,”她说,“我造成了布拉热洛纳子爵的死。”
“啊!您知道!?”
“昨天消息就传到了宫廷里。夜里两点钟,我赶了四十里路来向伯爵请求宽恕,我原来以为他还活着,同时到拉乌尔的墓上来祈求天主给我一切我应得的不幸,只除去一件。现在,先生,我知道儿子的死又杀死了父亲;我犯下两件要责备自己的罪行,我等待着天主对我的两个惩罚。”
“我要再对您说一遍,小姐,”达尔大尼央说,“布拉热洛纳先生在昂蒂布对我说过的关于您的话,当时他已经在思考着怎样去死了。
“他的话是:‘如果是因为骄傲和轻浮拉着她误入歧途,我轻视她,但又原谅她。如果是因为她禁不起爱情的诱惑,我会一面原谅她,一面对她发誓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爱她的了。’”
“您知道,”路易丝打断他的话说,“我正要为我的爱情牺牲我自己,您知道,在那时候您遇到我的时候,正是我无人理睬,濒于死亡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痛苦。可是,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痛苦过,因为在那时候,我有希望,我有要求,而今天,我什么指望也没有了,因为这个死亡把我一切的欢乐都拉进了他的坟墓,因为我再不敢不带着内疚去爱了,我感觉得到我所爱的人。啊!这是天数,它将使我受到我叫别大受到过的痛苦。”
达尔大尼央不回答一句话,他深深地觉得她说得并不错。
“好啦,”她又说下去,“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今天,不要逼我,我再一次恳求您。我就象一根离开了树干的树枝,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依靠也没有了,一股潮流把我带到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发狂似地爱着,虽然我是亵渎宗教的人。我爱到这样的程度,在这个死者的遗体上面来说这个,我不为这点脸红,我并不感到内疚。这种爱情是一种宗教。只是,以后您会看到我单独一人,被人遗忘,受人蔑视,您会看到我受到您指定要受的惩罚,在我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当中宽恕我吧,让我在几天以内,在几分钟以内享受这样的幸福吧。它也许在我和您说话的时候就不再存在了。我的天主!这双重的谋杀也许已经得到了报应。”
她还在说下去的时候,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马蹄声,使队长竖起了耳朵。
国王的一位军官,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的委派来寻找拉瓦利埃尔,据他说,国王由于嫉妒和不安心里很苦恼。
德·圣埃尼昂没有看见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半个身子藏在枝叶浓密的栗树后面,这棵树的阴影盖在两个坟墓上。
路易丝向他表示感谢,接着做了个手势请他离开。他回到围墙外面去了。
“您看到,”队长辛酸地对年轻女人说,“您看到,夫人,您的幸福依旧是可靠的。”
年轻女人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
“有一天,”她说,“您将会后侮把我看得这样坏。在那一天,先生,我倒要恳求天主忘记您对我的不公正的态度。此外,我将饱受痛苦,您会是第一个怜悯我的痛苦的人。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不要指责我的这种幸福,它使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还没有偿还我欠的所有的债。”
她一面说这些话,一面又充满深情地、慢慢地跪了下来。
“请最后一次原谅我,我的未婚夫拉乌尔,”她说,“我割断了我们之间的链条,我们两人都命中注定要由于痛苦而死去。是你第一个离开了:一点儿不要担心,我会跟你来的。只是,你要看到,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来向你做最后的告别的。天主为我作证,拉乌尔,如果需要我的生命赎救你的生命,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生命,我却不能献出我的爱情。再一次原谅我吧!”
她摘下一根树枝,插到地上,然后揩干噙着泪水的眼睛,向达尔大尼央行了礼,走掉了。
队长看着马匹、骑马的人和四轮马车离开,接着他在鼓起的胸前抱起双臂,用激动的声音说:
“我什么时候动身呢?一个人在有过青春,爱情,荣誉,友谊,力量,财富以后,还留下什么呢?……那块岩石下面睡着波尔朵斯,他拥有过我刚才说的这一切,在这些苔鲜下面安息着阿多斯和拉乌尔,他们拥有的还要多!”
他迟疑了一会儿,眼睛直发愣,然后,挺直了身子,说:
“永远向前走。到了那个时候,天主会象对别人说的那样对我说的。”
他用手指尖摸了摸夜晚的露水沾湿了的泥土,象在教堂的圣水缸前一样划了个十字,一个人走上回巴黎的大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了。

尾声

在发生我们刚才叙述的这件事情四年以后,一天黎明,有两个人骑着两匹好马穿过布卢瓦。来安排一场用猛禽的狩猎,这是国王想在这片高低起伏的平原上进行的,卢瓦尔河将这片平原分成两半,它一边邻接麦安,另一边和安布瓦斯接界。
这两个人一个是国王的管理猎兔狗的总管,一个是训练猎鹰的总管,在路易十三时代都是极受尊敬的人物,但是现在有点被路易十三的继承人冷淡了。
两个骑马的人察看了地形,进行了观察,然后往回走,这时候,他们看见了彼此相隔很远的一小群一小群的士兵,都站在围猎区的每个出口上,那是一些军士把他们安排在那儿的。这些士兵是国王的火枪手。
在他们后面队长骑着一匹骏马来了,从他的金线绣花的服装看得出他是队长。他头发银灰,胡子花白。他好象有点儿驼背虽然他驾驭他的马还是很灵活,他向四周望了望,象在警戒什么。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点儿不见老,”管猎兔狗的总管对他的同事,训练猎鹰的总管说,“他要比我们大十岁,骑在马上,好象比我们年轻多了。”
“是啊,”训练猎鹰的总管回答说,“二十年来我看他一直是老样子。”
这位官员说错了。达尔大尼央这四年来大了十二岁。
年龄给他的每只眼睛角上印上了无情的皱纹,他的前额变得光秃秃的,他的一双手,从前是棕色的,青筋突出,现在白得象里面的血都变冷了一样。
达尔大尼央靠近了这两位官员,他对他们显得很亲切,这种态度说明了他是上层人物。他收到了对方两个非常尊敬的还礼,这是回答他的彬彬有礼的态度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这儿看到您真是太幸运了!”猎鹰总管大声说。
“先生们,应该是我对你们这样说,”队长说,“因为,在今天,国王使用他的火枪手的时间要比使用他的猎禽来得多。”
“这不能和往日的好时光相比啦,”猎鹰总管叹了口气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还记得先王在博让西那边的葡萄园里放鹰捉喜鹊的事吗?天哪!那时候,您还没当上火枪队队长呢,达尔大尼央先生。”
“而您也不过只是一名管雄猛禽的小军官,”达尔大尼央高兴地说,“那没有什么,反正那是好时光,因为在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是好时光……您好,猎兔狗总管先生!”
“您叫我太感荣幸了,伯爵先生,”这个总管说。
达尔大尼央没有回答一句话。伯爵这个爵位从来没有打动过他的心。达尔大尼央是四年前成为伯爵的。
“队长先生,您刚才赶了那么远的路,不觉得累吗?”猎鹰总管继续说,“从这儿到皮涅罗尔①,我想,有两百里路吧?”
“去两百六十里,回来也一样,”达尔大尼央平静地说。

①皮涅罗尔:当时属法国,现为意大利城市。有作为监狱使用的堡垒,在历史上,富凯和铁面人都曾监禁于此。

“那么,”猎鹰总管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他好吗?”
“谁呀?”达尔大尼央问。
“那位可怜的富凯先生,”猎鹰总管依旧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
猎兔狗总管为了谨慎起见,走到一边去了。
“不好,”达尔大尼央回答说,“这个可怜的人万分苦恼,他不理解监禁怎么会是一种恩典,他说最高法院用放逐他来赦免他的罪,放逐,那就是自由。他没有想到别人发誓要他死。要从最高法院的爪子底下救出他的命,这要天主特别多的照顾。”
“啊!是的,这个可怜的人差一点上斩首台,”猎鹰总管回答,“据说柯尔培尔先生已经给巴士底狱的典狱长下了命令,命令执行死刑。”
“别说了!”达尔大尼央带着沉思的样子说了一句,他想中断这样的谈话。
“别说了!”猎兔狗总管靠拢过来,重复说了一遍,“眼前富凯先生在皮涅罗尔,他是罪有应得,他被您带到那儿去是他的运气好,他抢国王的钱抢得太多了。”
达尔大尼央用他那种凶狠的眼光朝着这个猎兔狗总管望去,对他说:
“先生,如果有人来对我说您吃了给您的猎兔狗的面包皮,我不但不会相信,而且,如果您因此而被关进黑牢的话,我会同情您。我不容许别人说您的坏话。然而,先生,尽管您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我对您肯定地说,您远远没有可怜的富凯先生正直。”
国王陛下的猎兔狗总管受到这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后,低下了脑袋,让猎鹰总管走在他前面两步跟在达尔大尼央后面。
“他现在很得意,”猎鹰总管低声对火枪手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今天猎兔狗最吃香,如果他是猎鹰总管,就不会这样说了。”
达尔大尼央看到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竟被一种微不足道的利益能不能满足来决定,不禁忧郁地微笑了。他又想到了财政总监豪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财产的消失,等待着他的悲惨的死亡,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下结论似地说:
“富凯先生喜欢用猛禽狩猎吗?”
“啊!先生,他太喜欢了,”猎鹰总管用一种悲伤的惋惜的声调说,同时叹了一口气,这声悲叹象是对富凯的悼词。
达尔大尼央任这一个发泄他的恶劣的情绪,让另一个表达他的悲哀的心情,他自己继续向平原走去。
这时,他们已经远远地看见在森林的各个出口处的猎人,林中空地上骑马的女人的象流星似的羽毛饰,在阴暗的矮树丛中特别突出鲜明的发亮的白马。
“可是,”达尔大尼央说,“您要我们做一次长时间的狩猎吗?我要请求您给我们一只飞得极快的鸟。我太疲倦了。是一只鹭,还是一只天鹅?”
“两只都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猎鹰总管说,“不过您不用担心,国王不是个内行;他不是为他自己狩猎的,他只是想给夫人们消遣消遣罢了。”
“给夫人们”这几个字说得那样清楚有力,使得达尔大尼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啊!”他惊奇地望着猎鹰总管,发出这样的声音。
猎兔狗总管微笑起来,无疑他是想和火枪手和解。
“哈!你们会笑话我的,”达尔大尼央说,“我什么新闻也不知道,我不在这儿已经有一个月了,昨天才回来。我走的时候,宫廷里还都在为太后的去世悲痛着呢。自从国王听到奥地利安娜最后一声叹气以后,他就不再想玩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结束的。那么,他不再悲伤了,太好啦!”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猎兔狗总管说,并且粗声地笑起来。
达尔大尼央第二次“啊”了一声,他渴望知道详细情况,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准许他向地位比他低的人提问题,“看起来,新出现什么事情啦?”
这个总管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可是达尔大尼央一点不想从这个人身上了解任何事情。
“能一早就见到国王吗?”他间猎鹰总管。
“在七点钟,先生,我放鸟。”
“谁和国主一起来?王太弟夫人好吗?王后好吗?”
“王后好些了,先生。”
“王后生病了?”
“先生,从王后陛下最近感受到悲伤以来,她一直不舒服。”
“什么悲伤?告诉我,不要有顾虑,我亲爱的先生,我刚刚回来。”
“据说王后从她的婆婆去世以后就有点儿受到了冷淡,她向国王诉苦,国王可能是这样回答她的:
“‘是不是我没有每天晚上睡在您那儿,夫人?您还需要什么?’”
“啊!”达尔大尼央说,“可怜的女人!她想必十分恨拉瓦利埃尔小姐了。”
“不,不,不是拉瓦利埃尔小姐,”猎鹰总管回答说。
“那么,是谁呢?”
号角响了,打断了这场谈话。号角在召唤猎狗和猎鹰。猎鹰总管和他的同伴立刻驱马奔驰而去,留下达尔大尼央一个人迷惑不解地待在那儿。
国王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些贵夫人和骑马的人围在他的四周。
这一群人都排得整整齐齐地,照平常的步子那样向前走着。号角声和喇叭声使得狗和马都兴奋起来。
全是动作,嘈杂声,光线组成的幻景,现在简直无法形容,就象是舞台演出时的虚假的美景和不真实的壮观。
达尔大尼央用他的视力有点衰退的眼睛看到在这群人后面有三辆四轮马车;第一辆原来是王后乘的,现在空无一人。
达尔大尼央没有在国王身边看到拉瓦利埃尔小姐,他寻找着这时看见她坐在第二辆马车里。
她单独和两个女人在一起,那两个女人似乎和她们的女主人一样感到很无聊。
在国王左边,在一匹由一只灵巧的手驾驭着的暴躁的马的马背上,引人注目地坐着一位绝色女人。
国王在对她微笑,她也在对国王微笑。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高声地笑起来。
“这个女人很熟,”火枪手想,“她究竟是谁呢?”
他向他的朋友猎鹰总管俯过身去,向他提这个问题。
猎鹰总管正要回答,这时候国王看到了达尔大尼央,他说
“啊,伯爵,您回来了。为什么我没有看见您呢?”
“陛下,”队长回答说,“因为我到的时候,陛下正在睡觉,我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陛下还没有醒。”
“总是这样负责,”路易很满意,高声地说,“您去休息,伯爵,我命令您这样做。今天您来和我一同吃晚饭。”
一阵低低的赞赏的声音包围了达尔大尼央,好象人人都对他显得很亲热。他们都抢着围住他.和国王一同吃晚饭,这是一种荣誉,因为路易十四不象亨利四世那样经常这样做。国王向前走了几步,达尔大尼央感到自己给另一群人拖住了,在这些人当中,柯尔培尔特别显得引人注意。
“您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大臣亲切而有礼貌地招呼他,“您一路上好吧?”
“很好,先生,”达尔大尼央说,同时身子向马脖子弯下去,对他行礼。
“我听说国王请您今天晚上和他同桌吃饭,”大臣继续说,“您将会在那儿遇到您的一位老朋友。”
“我的一位老朋友?”达尔大尼央问,他带着痛苦的心情陷入往事的阴暗的浪潮里,对他说来,这些浪潮曾经吞没了那么多的友谊和那么多的仇恨。
“德·阿拉默达公爵先生,他今天早上从西班牙来的。”
“德·阿拉默达公爵?”达尔大尼央说,同时在想这是谁。
“是我!”一个白发如雪的老人,佝偻地坐在他的四轮马车里,他叫人打开车门好迎接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虽然他有点迟钝,他还是让那位年老的爵爷的瘦瘦的胳膊颤抖着楼住他的脖子。
柯尔培尔一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骑着马离开了,让两位老朋友单独待在一起。
“这么说,”火枪手挽起阿拉密斯的胳膊说,“您,流亡者,叛乱分子,到法国来了?”
“我和您一同去国王那儿吃晚饭,”瓦纳主教微笑着说,“是的,您在想在这个世界上忠诚有什么用,对不对?喏,我们让这位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的马车过去吧。瞧她多么心神不安!她的流泪过多而失去光泽的眼睛一直盯着在那边的骑马的国王!”
“他和谁在一起?”
“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现在是蒙泰斯庞夫人,”阿拉密斯回答说。
“她嫉妒心很重,那么她失宠了吗?”
“还没有,达尔大尼央,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们跟在狩猎的队伍后面,这样一直交谈着,阿拉密斯的车夫赶车的本领很高明,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猎鹰紧迫着鸟,把它逼着向下落,向它猛扑过去。
国王下了马,蒙泰斯庞夫人也跟着下了马。他们走到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前面,小教堂藏在一些大树后面,初秋的风已经把树叶吹光了。小教堂后面是一块围起来的地,一道栅栏门关着。
猎鹰逼着那只猎物落到这座和小教堂相连的这块围起来的地里,国王想走进里面去,按照惯例,拿第一根羽毛。
大家在教堂和篱笆四周围成一圈,里面太小,容纳不下所有的人。
阿拉密斯想和别人一样走下马车,达尔大尼央拉住了他,用生硬的声音说:
“阿拉密斯,您知道不知道命运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公爵回答说。
“这儿长眠着我认识的人,”达尔大尼央说,想到痛苦的往事,他说不出的激动。
阿拉安斯用不着再猜了,他颤巍巍地从达尔大尼央给他打开的一扇小门走进了小教堂。
“他们葬在哪儿?”他问。
“在那儿,围起来的地里。您看,在那棵栗树下面有一个十字架。栗树是种在他们的墓上的,别去了;国王这时候正去那儿,鹭就掉在那里面。”
阿拉密斯站住了,躲到阴影里。这时候他们看到了拉瓦利埃尔的苍白的脸,他们却没有被人看见。她给人遗忘了,待在马车里,先是忧郁地从车门向外望,接着,受着嫉妒心的驱使,走进了小教堂,靠着一根柱子,注视着在那块围起来的地里笑容满面的国王,国王在向蒙泰斯庞夫人做手势,要她走过去,用不着害怕。
蒙泰斯庞夫人走了过去,她握住了国王伸给她的手,国王从刚刚被猎鹰闷死的鹭的身上拔下第一根羽毛,插到他美丽的女伴的帽子上。
这时候,她也微微笑起来,温柔地吻那只送给她这件礼物的手。
国王高兴得脸都红了,他带着火一样的欲望和爱情望着蒙泰斯庞夫人。
“您给我什么作为交换呢?”他说。
她折断一根栗树的树枝,送给陶醉在希望中的国王。
“可是,”阿拉密斯低声对达尔大尼央说,“这个礼物是可悲的,因为这棵栗树遮蔽着一座坟墓。”
“是的,这座坟墓是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坟墓,”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是拉乌尔的坟墓,他睡在这个十字架下面他父亲阿多斯的身旁。”
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呻吟。他们看到一个女人昏倒在地上。拉瓦利埃尔小姐什么都见到了,她刚才也什么都听到了。
“可怜的女人!”达尔大尼央轻声地说,他帮助跟随着她的那两个女人把她送到马车上,她今后将一直痛苦下去。
晚上,达尔大尼央果然坐上国王的饭桌,挨着柯尔培尔先生和德·阿拉默达公爵先生。
国王兴高采烈。他对王后非常有礼貌,对王太弟夫人十分亲热,王太弟夫人坐在他的左边,神情非常优郁。大家都以为回到了从前平静的时期,当时国王总是看他的母亲的眼色猜测她同不同意他刚才说的话。
在饭桌上,都投有谈到情妇的事。国王对阿拉密斯说了两三次话,称呼他使臣先生。达尔大尼央原来看到他的成为叛乱分子的朋友在宫廷里受到这样不可思议的接待,已经感到惊讶,现在他更加觉得奇怪了。
国王从饭桌上站起来,把手递给王后,又向柯尔培尔做了个暗号,柯尔培尔的眼睛一直注意着他的主人的眼睛。
柯尔培尔把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带到一旁。国王开始和他的弟媳聊起天来。这时候,王太弟心神不定,忧心仲仲地和王后交谈着,同时用眼角一直望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哥哥。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和柯尔培尔之间的谈话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谈到以前的大臣;柯尔培尔谈到马萨林,他让别人谈到黎塞留。
达尔大尼央没法理解这个浓眉毛低脑门的人,这个人怎么这样有学问,脾气又这么好。阿拉密斯感到很惊奇,这样轻率随便的人竟会让一个严肃的人很成功地推迟一场很重要的谈话的时间,没有人暗示过这场谈话,虽然三个交谈的人都感觉到它就在眼前了。
从王太弟的局促不安的神情可以看到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谈话是如何教他苦恼。王太弟夫人的眼睛几乎都发红了,她是想要诉苦吗?她是要在大庭广众闹出一件小小的丑事来吗?
国王把她拉到旁边,用十分柔和的语气对她说,那种语气会使王太弟夫人想起别人爱她的那些日子。
“我的妹妹,这双美丽的眼睛为什么要流泪呢?”
“怎么,陛下……”她说
“王太弟嫉妒,对吗,我的妹妹?”
她向王太弟那边望了望,这是一个清楚的暗号,告诉亲王别人正谈到了他。
“是的……”她说。
“听我说,”国王又说道,“如果您的朋友们损害您的名誉,那不是王太弟的过错。”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十分温柔体贴,王太弟夫人长期以来一直非常悲伤,现在受到了鼓舞,她差一点大声哭出来,因为她的心碎了。
“来,来,亲爱的妹妹,”国王说,“把这些痛苦告诉我,我以兄长的名义向您保证,我同情您;我以国王的名义向您保证,我要结束您的痛苦。”
她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伤感地说:
“并不是我的朋友们损害我的名誉,他们都不在宫里或者藏起来了;有人使他们失去了陛下的宠爱,而他们都是忠诚、正直、善良的好人。”
“您对我说这个是为了吉什吧?我依照王大弟的请求把他流放了。
“而他,自从受到这种不公正的流放以来,每天都有一次想让别人杀死他!”
“您是说不公正,我的妹妹?”
“非常不公正,以致如果我对陛下不是怀着尊敬的感情,同时还有我一向有的友谊的话……”
“那怎么祥?”
“是这样,我就要向我的哥哥查理提出请求,我对他是什么都可以……”
国王全身颤抖起来。
“请求什么?”
“我就要向他请求要他派人提醒您知道,王太弟和他的宠臣德·洛林骑士不应该成为断送我的荣誉和我的幸福的刽子手,而且居然还不受到处罚。”
“德·洛林骑士,那个阴沉的家伙?”
“他是我的死敌。王太弟把这个人留在我的家里,并且把什么权力都交给他,只要他一天不离开,我就是这个王国里的最可怜的女人。”
“就因为这样,”国王慢腾腾地说,“您称呼您的英国的哥哥是比我还好的朋友?”
“事实就是如此,陛下。”
“您更喜欢去求助于……”
“我的祖国!”她骄傲地说,“是的,陛下。”
国王回答她说:
“您是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和我是同辈.我的朋友。我是您的表兄和大伯,难道这还不够称做亲哥哥的程度吗?”
“那么,”昂利埃特说,“请行动吧。”
“让我们结成同盟。”
“现在开始。”
“您说,我不公正地流放了德·吉什?”
“啊!是的,”她脸红着说。
“吉什会回来。”
“很好。”
“现在,您说我不应该让德·洛林骑士留在您的家里,他向王太弟出了一些对付您的坏主意?”
“请记住我对您说的话,陛下,德·洛林骑士,有一天……注意,万一我的结果很不幸,请您记住,我第一个就要控诉德·洛林骑士……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东西!”
“德·洛林骑士不会再妨碍您了,这是我对您做的保证。”
“那么,这将是同盟的真正的开端,陛下,我在这个同盟的协定上签字……可是,既然您做了您那方面的事,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呢?”
“不要使我和您的哥哥查理发生纠纷,应该让我成为他比任何时候都亲密的朋友。”
“这容易。”
“啊!并不象您想象的这样,因为,普通的友谊,大家拥抱拥抱,您款待我,我款待您,这些仅仅和一次亲吻和一次招待会差不多,用不了多少代价,可是,政治上的友谊……”
“啊!您要的是政治上的友谊?”
“是的,我的妹妹,那不是拥抱和宴会,那是有血有肉、装备齐整的应该送给他的朋友使用的士兵,那是大炮齐全、存粮充足的应该供应给他的朋友的战船。结果呢,是永远没有这样的银箱可以产生这一类的友谊。”
“啊!您说得有道理,”王太弟夫人说,“英国国王的银箱从若干时候以来就不常发出响亮的声音了。”
“可是您,我的妹妹,您对您的哥哥有很大的影响,您也许能得到一位使臣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要做到这点,我得去伦敦,我亲爱的哥哥。”
“我已经反复想过了,”国王赶紧说,“我心里想,象这样的旅行多少能让您散散心。”
“不过,”王太弟夫人打断他的话说,“我很可能失败。英国国王身边有一些很危险的谋士。”
‘您是说女谋士?“
“正是。如果陛下偶然打算——我只是这样猜想,对查理二世提出和他结成同盟,是为了一场战争……”
“为了一场战争?”
“是的。那么,国王的女谋士,她们一共七个人,斯图尔特小姐,韦尔丝小姐,格温小姐,奥尔查依小姐,曾格小姐,道丝小姐和卡斯特曼伯爵夫人,就会提醒国王打仗要花很多钱,在汉普顿宫举行舞会和晚宴要比在朴次茅斯①和格林威治②装备战列舰有意思多了。”
“那样一来,您的谈判不能成功了?”
“啊!这些夫人总是百般阻挠,叫所有的谈判不能成功,除非是她们自己提出的谈判。,
“您知道我有了一个什么主意吗,我的妹妹?”
“不知道。告诉我。”
“那就是您在您四周好好找一找,您也许能找到一位女谋士把您带去见国王,她的口才也许能使那七个女谋士的鬼打算完全不起作用。”
“这确实是一个主意,陛下,我去找。”
“您会找到的。”
“我希望如此。”
“应该是一个漂亮的人,迷人的脸总比难看的脸有用,对不对?”
“那当然。”
“要头脑灵活,性格活泼,作风大胆。”
“自然。”
“贵族出身……只要能使她走近国王,而不会显得笨手笨脚。只要一点点贵族身分,不会为自己的出身感到不安就可以了。”
“非常对。”
“还有……要懂一点英语。”
“我的主啊!可是有这样的人,”王太弟失人连忙说,“比如象凯罗阿尔小姐。”
“哈!是的,”路易十四说,“您找到了……这是您找到的,我的妹妹。”

①朴次茅斯:英国城市。
②格林威治:伦敦的一个区,在泰晤士河南岸。

“我带她去。我想,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我首先任命她为‘全权诱惑使者’,我要再给这个头衔增加一笔嫁妆费。”
“很好。”
“我已经看到您在路上了,亲爱的小妹妹,看到您的悲伤全都得到了安慰。”
“我动身,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我要知道我谈判些什么。”
“是这样。荷兰人,您知道,在他们的报纸上每天都用他们的共和主义者的姿态侮辱我。我不喜欢共和政体。”
“陛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很难受地看到那些海上霸王——他们就是这样自称的,经营从法国到印度的贸易,他们的战船很快就要占领西班牙的所有的港口;这样的武装力量离开我们太近了,我的妹妹。”
“不过,他们不是您的同盟吗?”
“所以他们叫人轧制这种您知道的纪念章是不对的,这种纪念章上刻着拦住太阳的荷兰,就象约书亚那样,还有这样的铭文:‘在我面前,太阳停止。’这不大象兄弟那样友好吧,对吗?”
“我本来以为您已经忘记了这件不幸的事了?”
“我的妹妹,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我的真正的朋友,象您的哥哥查理那样,愿意支持我……”
亲王夫人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有一个海洋的帝国要瓜分,”路易十四说,“在这场英国接受的瓜分中,难道我不能象荷兰人一样代表第二方吗?”
“我们有凯罗阿尔小姐来处理这个问题,”王太弟夫人回答说。
“您的第二个动身的条件,请问您是什么,我的妹妹?”
“要王太弟,我的丈夫的同意。”
“您会得到他的同意的。”
“那么,就算我已经走了,我的哥哥。”
路易十四听着这些话向大厅的角落转过身去,柯尔培尔、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就在那个角落里,他向他的大臣点了点头。
柯尔培尔中断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对阿拉密斯说:
“使臣先生,您愿不愿意我们谈些事情?”
达尔大尼央很知趣地走开了。
他向壁炉那边走去,刚好能听得见国王要对王太弟说的话,王太弟心里充满了不安,走到了国王面前。
国王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在他的前额上显出一种意志的力量,这种可怕的力量在法国已经锐不可当,不久,在全欧洲也将所向披靡。
“先生,”国王对他的弟弟说,“我不喜欢德·洛林骑士先生。您一直给予他保护他的荣幸,现在,请您建议他出门旅行几个月吧。”
这两句话象雪崩一样哗啦啦地落到王太弟的头上。王太弟太喜欢这个宠臣了,一切柔情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嚷起来:
“骑士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陛下?”
他向王太弟夫人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他走了以后,我会对您说的,”国王毫无表情地说。“还有,王太弟夫人她就在这儿,她将要去英国。”
“夫人要去英国,”王太弟大吃一惊,低声地说。
“一个星期以后走,我的弟弟,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要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我以后会告诉您的。”
国王对他的弟弟笑了一笑,使他听了这两件事情后产生的辛酸的感觉能减轻一些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这段时间里,柯尔培尔一直在和德·阿尔默达公爵先生交谈着。
“先生,”柯尔培尔对阿拉密斯说,“到了我们相互达成协议的时候了。我使您和国王言归于好,我对一位象您这样杰出的人物应该这样做:可是,您曾经好几次向我表示过友谊,现在向我证明这种友谊的机会出现了。而且,您是西班牙人,但是更是法国人请坦率地回答我如果我们做什么事反对荷兰的话,西班牙会保持中立吗?”
“先生,”阿拉密斯回答说,“西班牙的利益十分明确。使欧洲和荷兰产生不和,对获得自由的荷兰始终耿耿于怀,这就是我们的政策;可是,法国和荷兰是同盟国。其次,您不会不知道那将是一场海战,我以为,法国不可能在这场战争中占优势。”
柯尔培尔这时候转身看看达尔大尼央,在国王和王太弟单独交谈的时候,达尔大尼央正在寻找一位谈话的人。
柯尔培尔招呼达尔大尼央。
同时他又低声对阿拉密斯说:
“我们可以和达尔大尼央先生谈谈。”
“啊!那很好,”使臣回答说。
“我们,德·阿尔默达先生和我,,柯尔培尔说,“正在谈论和荷兰的战争将是一场海战。”
“这是一清二楚的,”火枪手回答说。
“您对这个有什么想法,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想,要进行这场海战,我们应该有一支强大的陆军。”
“请再说一遍好吗?”柯尔培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要陆军?”阿拉密斯说。
“因为,如果国王没有英国人和他在一起,他在海上会失败的,在海上一失败,他的国家很快就要遭到侵犯,或许是荷兰人从港口打上来,或许是西班牙人从陆地上打进来。”
“西班牙是守中立的呀?”阿拉密斯说。
“只有法国国王是最强大的时候,它才会守中立,”达尔大尼央说。
柯尔培尔很赞赏这种洞察力,它总能把同题阐明得非常清楚。
阿拉密斯微笑起来。他非常明白,在外交方面,达尔大尼央不承认有比他高明的对手。
柯尔培尔好象所有十分自负的人那样,带着一种必胜的信心,他兴致勃勃地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谁对您说国王没有海军?”
“啊!我没有留意这些小事情,”队长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和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我讨厌大海,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因为法国是一个海港众多的国家,只要有战舰,我们就会有水手的。”
柯尔培尔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本长方形的小本子,上面分成两栏,第一栏是战舰的名字,第二栏是配备这些战舰的大炮和人员的有关数字。
“我和您有同样的想法,”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我叫人替我做了一张我们全部战舰的统计表。我算了一下,三十五艘战舰。”
“三十五艘战舰!这不可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还有两千门大泡,”柯尔培尔说,“这就是眼下国王拥有的一切。有了三十五艘战舰,可以组成三支舰队不过,我想要五支舰队。”
“五支!”阿拉密斯叫起来。
“在年底以前,它们就会出现在海上了,先生们;国王将会有五十艘战列舰。我们用这些可以拼一拼了,不是吗?”
“造战舰,”达尔大尼央说,“这是困难的,不过是可能的。至于要配备它们武器,该怎么办?在法国,没有铸造厂,也没有军用船坞。”
“哈!”柯尔培尔兴高采烈地说,“一年半以前,我就全建造好了,您不知道吧?您认识德·安弗尔维尔先生吧?”
“德·安弗尔维尔?”达尔大尼央说,“不认识。”
“这是一个我发现的人才。他有专长,他懂得怎样叫工人干活。是他在土伦负责铸造大炮和砍伐勃艮第的树木。还有,您也许不会相信我要对您说的话,使臣先生,我还有一个想法。”
“啊!先生,”阿拉密斯彬彬有礼地说,“我始终相信您说的话。”
“您想一想,如果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同盟国荷兰人的性格上,我心里就想,他们是商人,他们是国王的朋友,他们一定很高兴把他们为自己制造的东西卖给陛下的。我们越是买……啊!我在这儿应该补充说一下,我有福朗……您认识福朗吗,达尔大尼央?”
柯尔培尔简直忘乎所以了。他象国王一样对达尔大尼央队长已经直呼其名了。可是队长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不,”他说,“我不认识他。”
“这又是一个我发现的人才,他专长采办。这个福朗给我买进了三十五万斤铁球,二十万斤火药,十二船的北方木材、火绳、榴弹、松脂、柏油,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这些东西比在法国制造的价钱便宜百分之七。”
“这是一个好主意,”达尔大尼央说,“叫他们铸造荷兰炮弹,以后再让它们回到荷兰人那边去。”
“不是吗?还带去伤亡。”
柯尔培尔笑了起来,笑声又粗又生硬。他对自己的这一句笑话显得很得意。
“此外,”他又说“就是这些荷兰人现在正在给国王建造六艘照他们的海军中最好的式样建造的战舰。德图什……啊!您也许不认识德图什吧?”
“不认识,先生。”
“一只船下水的时候,这只船有什么缺点和优点,这个人只要好好看上一眼,就能说出来。这真是难得呀,您看看里这种能耐真是难得。所以,这位德图什对我来说应该是港口里的有用的人才,他监督着六艘配备七十八门大炮的战舰的制造工程,那是荷兰人为了陛下给造的。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一切的结果是,国王如果想和荷兰发生纠纷,那他就会有一支非常神气的舰队。而且,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陆军是否强大。”
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相互望了望,他们很赞赏这个人在短短几年中进行的秘密的工程。
柯尔培尔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这种胜过其他一切的恭维使他很得意。
“如果我们在法国都不知道这些情况,”达尔大尼央说,“法国以外的地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对使臣先生说,”柯尔培尔说,“如果西班牙答应守中立,如果英国帮助我们……”
“如果英国帮助你们,”阿拉密斯说,“我保证西班牙守中立。”
“您说到了点子上,”柯尔培尔带着他那种笨拙天真的态度急忙说,“在西班牙那方面,您没有得到金羊毛勋章,德·阿尔默达先生。我听国王有一天说起过,他很喜欢看到您戴上圣米歇尔勋章的大绶带。”
阿拉密斯弯腰行礼。
“啊!”达尔大尼央想,“波尔朵斯已经不在了!在这样的慷慨的气氛当中,他该会得到多少尺长的缓带啊!善良的波尔朵斯!”
“达尔大尼央先生,”柯尔培尔说,“我们两人私底下说说,我敢打赌,您会有兴趣带领火枪手到荷兰去的。您会游水吗?”
他笑了起来,就象一个心情十分愉快的人那样。
“我游得象一条鳗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啊!这是因为要在那边穿过一些运河和沼泽,十分艰苦,达尔大尼央先生,水性最好的人也会在那些地方淹死。”
“为陛下而死,”火枪手回答说,“是我的天职。不过,在战争当中,很少有人会遇到很多的水,而没有遇到一点火。我对您言明在先,我要尽可能地选择火。我年纪大了,水会冻坏我的,火叫人暖和,柯尔培尔先生。”
达尔大尼央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出了有力的气魄和青春的傲气,柯尔培尔听了后也禁不住十分赞赏。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造成的结果。他想起来,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他的货物值钱的时候,就要抬高价钱。所以他准备事先谈好价钱。
“这样,”柯尔墙尔说,“我们去荷兰了?”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柯尔培尔问。
“只不过,”达尔大尼央说下去,“在这一切当中有利害关系的问题和自尊心的问题。火枪队队长的待遇是优越的,不过,请注意这一点我们现在有国王的特卫和国王的卫队。一个火枪队队长应该指挥这一切,那么他一年花在交际和吃喝上要十万法郎……”
“您是忽然想到了国王会和您讨价还价吗?”柯尔培尔说。
“哎!先生,您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达尔大尼央说,他相信他已经引起了有利害关系的问题;“我对您说过,我,一个老队长,从前的国王的卫队长,比法国所有的元帅更有权势,有一天在战壕里看到自己有两个和自己同级的人,卫队长和御前卫士指挥官,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受不了这个。我有一些老习惯,我要牢牢保持这些习惯。”
柯尔培尔感到了这段话的分量。不过,他早就有了准备。
“我想到了您刚才对我说的话,”他回答说。
“什么话先生?”
“我们谈到了运河和沼泽,有人在那儿淹死过。”
“怎么样?”
“是这样,如果有人在那儿淹死,那是因为没有一只船,没有一块木板,没有一根木杖。”
“一根不管多么短的木杖,”达尔大尼央说。
“对极啦,”柯尔培尔说,“所以,我就没有听说过曾经有淹死法国元帅的例子。”
达尔大尼央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用还有些犹豫的声音说:
“如果我成了法国元帅,,他说,“在我的家乡大家会为我感到自豪,不过,应该指挥过一场出征才能得到权杖。”
“先生,”柯尔培尔对他说,“在这个您将要研究的小本子里,有一个您要让一支部队执行的作战计划,国王已经命令在明春的战争中由您统帅部队。”
达尔大尼央双手颤抖地接过小本子,他的手指碰到了柯尔培尔的手指,大臣诚挚地握了握火枪手的手。
“先生,”他对他说,“我们两人都要向对方作一次回报。我已经开始了,该您了!”
“我向您赔礼道歉,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并且请求您禀告国王,在给我的第一个机会里,不是看到我胜利归来,就是看到我战死疆场。”
“我现在就叫人把百合花徽用金线绣在您的元帅权杖上,”柯尔培尔说。

①法国元帅有一权杖,所以柯尔培尔这样说。

第二天,阿拉密斯动身去马德里,谈判西班牙中立的问题,他去达尔大尼央的府邸拥抱他。
“让我们象四个人那样彼此相爱吧,”达尔大尼央说,“我们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你也许再也看不到我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但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年老了,我投有精力了,我已经死了。”
“我的朋友户达尔大尼央说,“你会比我活得长,外交工作会要你活下去,而我呢,我注定要为了荣誉而死去。”
“哈!象我们这样的人,元帅先生,”阿拉密斯说,“只会因为欢乐和荣耀过度而死去。”
“啊!”达尔大尼央露出忧郁的微笑,说,“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有胃口了,公爵先生。”
他们又拥袍了一下,两小时以后,他们分手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之死

和经常发生的事情相反,每个人都遵守了他们的诺言,实现了他们的保证,有的是在政治方面,有的是在道德方面。
国王召回了德·吉什先生,赶走了德·洛林骑士,以致王太弟生了一场病。
王太弟夫人到伦敦去了,她在那儿费尽心机,使她的哥哥查理二世领会德·凯罗阿尔小姐的政治主张,结果是法国和英国签订了同盟条约,装载着几百万法国金币的英国军舰和荷兰的舰队狠狠地交战了一场。
查理二世曾经答应德·凯罗阿尔小姐,为了她的高明的建议,要对她略表谢意:他封她为朴次茅斯公爵夫人。
柯尔培尔曾经答应给国王军舰、武器弹药和胜利。正象大家都知道的,他遵守了诺言。
阿拉密斯,他的诺言别人是最不能信任的,终于也写了以下这封信给柯尔培尔,信里谈的是关于他负责在马德里进行的谈判的事:

“柯尔培尔先生,
  我荣幸地请尊敬的奥利瓦神父来您处,他是耶稣会代理会长、我的临时继承人。
  尊敬的神父将会对您说明,柯尔培尔先生,我一直领导着与法国和西班牙的修会有关的事务;可是我不愿意保留会长的头衔,这个头衔可能会使天主教徒陛下①要我负责进行的谈判的进程弄得尽人皆知。当我和您一同进行的工作取得良好结果的时候,我再遵照陛下的命令重新恢复这个头衔。我们的工作是为了天主和教会的最大的光荣而进行的。尊敬的奥利瓦神父会告诉您,先生,天主教徒陛下同意签订一个在法国和荷兰发生战争时保证西班牙中立的条约。即使英国并不积极,只满足于保持中立,这种同意也是有效的。至于葡萄牙,先生,您和我,我们曾经谈到过它,我能向您保证,它会竭尽全力在战争中帮助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②。
  柯尔培尔先生,我请求您同意让我保存您的友谊,就象相信我的深沉的感情一样,同时让我在无比虔诚的基餐徒国王脚下献上我的敬意。
                   签字人:德·阿拉默达公爵。”

阿拉密斯履行的诺言超过了他原来许下的诺言。剩下的就是要知道国王、柯尔培尔先生和达尔大尼央先生彼此之间是不是守约。

①天主教徒陛下:西班牙国王的又一称呼。
②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路易十四的又一称呼。参见中册第460页注③。

到了春天,就象柯尔培尔预言的那样,陆军开始作战了。
部队军容整齐地走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人员前面,路易十四骑着马,四周是坐满夫人和廷臣的四轮马车,他带领他的主国中的优秀人物去参加这个血腥的游乐会。
说真的,对军官来说,音乐就是荷兰人工事中发出来的炮声,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足够的了。他们在这场战争中会得到荣誉,晋升,财富,或者死亡。
达尔大尼央先生统帅着一万两千人的部队出发了,有骑兵,也有步兵,他奉命带兵去攻占许多要塞城市,这些城市是这个大家叫做弗里西亚①战略网上的枢纽。
从来没有一支军队在出征的时候有这样的气派。军官们都知道他们的统帅英勇善战,同时也小心谨慎,足智多谋,如果没有必要,他是不会牺牲一个人,也不会放弃一寸土地的。
他有一些战争中的老习惯依靠当地的财富维持部队的给养,叫士兵唱歌,叫敌人哭泣。
国王的火枪队队长想方设法来表示他胸有成竹。选择的机会是再好也没有了,袭击总能得到很好的支持,被围困的敌人的错误总能被很好地利用。达尔大尼央的军队在一个月以内攻占了十二个要塞城市。
他们开始进攻第十三个要塞城市,这个城市守了五天了。达尔大尼央叫人开战壕,似乎他并没有设想那些人有一天会被捉住一样。
在他的军队里的工兵和民工都士气高昂,那是一支有思想有热情的队伍,因为他对待他们象一般士兵一样,使他们知道干活的光荣,除非万不得已,他从来不让他们白送性命。
所以真该看看那股顽强的劲头,这样的劲头使荷兰的沼泽地翻了个身。那些泥炭层和粘土都融化了,照土兵的说法,就象弗里西亚的家庭主妇的大平底锅里的黄油一样融化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派了一个信使去见国王,禀告国王他对取得最后胜利的意见;这使得国王良好的心情更加愉快了,他更可以让那些夫人好好乐一乐了。

①弗里西亚:北海中沿荷兰和德国沿海的群岛的名称。

达尔大尼央的这些胜利给国王增添了那么多的威严,所以蒙泰斯庞夫人总是称呼他为“无敌的路易”。
拉瓦利埃尔小姐只称呼国王为“胜利者路易”,因此她大大失去了陛下的宠爱。此外,她时常两眼通红,对一个所向无敌的人来说,没有比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情妇更讨厌的了,而在他四周一切却都在微笑着。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星在天边落到了乌云和眼泪里。
可是蒙泰斯庞夫人因为国王获得的胜利而更加快乐了,使他遇到不高兴的事的时候得到了安慰。这一切国王都归功于达尔大尼央。
陛下想奖励这些服务,他写信给柯尔培尔说:

  “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对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个诺言要履行,他已经履行了他的诺言。我通知您实现这个苦言的时候到了。有关的必需用的东西在适当的时候将会提供。
路易。”
  因此,柯尔培尔留住了达尔大尼央的信使,把他,柯尔培尔的一封给达尔大尼央的信交给了这个军官,还给了他一只镶金乌木小箱子,外表上看,它一点也不大,但是无疑很沉,因为他给信使派了一支五个人的卫队,帮助信使搬这只箱子。
这些人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达尔大尼央先生包围的那个要塞前面,他们走进将军的驻地。
有人回答他们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昨天晚上要塞司令发动的一次突围非常生气,这个要塞司令是一个阴险的家伙。在这次突围里,他们填平了工事,杀死了七十七个人,并且开始修补一个缺口。达尔大尼央先生刚刚带领十来连掷弹兵去修复工事了。
给柯尔培尔先生送信的军官得到命令要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向那些战壕走去,他的护卫队跟在他的后面,全都骑着马。
他们在开阔的平原上看见了达尔大尼央先生,还有他的镶着金线饰带的帽子,他的长手杖,他的金黄色大袖饰。他咬着白色的小胡子,忙着用左手拍掉落在地上的炮弹扬到他身上的尘土。
可怕的炮火使空中充满了嘘嘘声,在炮火中也可以看到军官们铲着铲子,士兵们推着两轮小车,一些很大的柴捆高高地耸立着,它们是由一二十个人抬来或者拖来遮在战壕正面的,由于将军狂热地鼓舞着他的士兵,战壕已经挖到中心了。
三小时内,一切恢复了原状。达尔大尼央说话也比较温和起来。在那个工兵军官手拿着帽子来向他报告战壕里已经可以待人的时候,他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这个军官刚说完话,一颗炮弹飞来打断了他的一条小腿,他倒在达尔大尼央的怀里。
达尔大尼央扶起他的军官,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冷静地疼爱地把他放进战壕里,各个团的士兵都热烈地鼓掌。
从这时候起,不再是一种热烈的心情,而是一种狂热的情绪;有两个连偷偷地溜掉,一直跑到敌人的前哨阵地,他们在转眼间就把它们摧毁了。他们的同伴刚才被达尔大尼央好不容易拦了下来,现在看见他们占领了那些防御工事,也立刻向前冲过去,向敌人壕沟外的护墙猛攻,要塞的命运就靠着这道墙。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拦住他的军队,那就是让他们进占要塞。他督促所有的士兵向被围的敌人忙着修补的两个缺口进攻。这一次攻击非常激烈。有十八个连参加。达尔大尼央带领其余的士兵走到离要塞的大炮半个射程的地方,用梯队来支援这次攻击。
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荷兰人在他们的大炮旁边被达尔大尼央的掷弹兵用短刀戳伤的叫声。这场战斗使拼死括抗的要塞司令越来越感到没有希望了。
达尔大尼央想早点结束战斗,使一直不停的炮火停下来,就又派出了一个纵队,他们就象螺旋钻一样,攻破了那些依旧很牢固的门,立刻,就看到了在炮火中的敌人工事的围墙上,被围的敌人被围攻的士兵追得走投无路。
就在这位将军尽情呼吸,满怀喜悦的时候,他听到身旁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先生,请看柯尔培尔先生的信。”
他拆开封印,信里这样写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委托我告诉您,他已任命您为法国元帅,以报答您的忠诚的服务和您对他的军队带来的荣誉。先生,国王对您取得的战果十分高兴;他命令您特别要尽快结束已经开始的围攻,使您得到幸福,给他带去胜利。”

达尔大尼央站在那儿,脸上发烫,两眼闪光。他抬起眼睛望着他的部队在那些围墙上向前推进,四周都是红色的和黑色的滚滚浓烟。
“我已经结束了,”他对信使说,“这座城一刻钟后就会投降。”
他继续读信。

  “那只箱子,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赠送给您的礼物。你们,战士们,拔出剑来保卫国王的时侯,您看到我用带和平气息的、生动的艺术来为您增添光彩,作为您应得的奖赏,您想必不会生气吧。
  我请求得到您的友谊的关照,元帅先生,也请求您相信我的诚挚的友谊。
柯尔培尔。”

达尔大尼央欣喜若狂,对信使做了个手势,要他拿着他的箱子走过来。但是,就在元帅仔细察看箱子的时候,在城墙上响起一声非常响的爆炸声,使他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那一边去了。
“真奇怪,达尔大尼央说,“我怎么还没有看到城墙上有国王的旗帜,也没有听见表示投降的鼓声。”
他派出了三百名生力军,由一位精力充沛的军官带领着,要他们去攻打另一个缺口。
接着,他平静了一点,转身去看替柯尔培尔送信的军官向他递过来的那只箱子。那是他的财产,他已经把它底到手了。
达尔大尼央伸直胳膊去打开箱子,这时候,从城里发出的一颗炮弹,打碎了那个军官手里抱着的箱子,然后又打到达尔大尼央的胸膛当中,把他打倒在一个斜坡上,那根绣有百合花徽的权杖从打破的箱子的侧面落了下来,滚到元帅虚弱无力的手下面。
达尔大尼央挣扎着想站起来,别人以为他只是给打倒了,但没有受伤。这时从他的那群惊恐的军官当中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叫声:元帅全身都是血,他的庄严的脸上慢慢地呈现出死灰色。
从四面伸过来的胳膊扶住了他,他再一次转过脸去看那座要塞,看到了在最主要的防御工事顶上的白旗,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大见世上的各种声音了,只是勉强地听到了宣告胜利的鼓声。
他的抽搐的手抓着绣有金线百合花徽的权杖,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力气朝天空望了,低下来看这根权杖。他倒下去了,同时嘴里低声说着这几个奇怪的字,对那些惊慌失措的士兵来说,象是神秘莫测的言语。这几个字过去在人间代表了那么多的事情,现在,除去这位垂死的人没有人再能理解了:
  “阿多斯,波尔多斯,我来啦,……阿拉密斯,别了。”
  我们叙述了他们一生历史的四位勇敢的人,现在只留下一具躯壳,天主已经收回了他们的灵魂。

译后记

一八四四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问世,获得极大成功,翌年,他再接再厉,写出《三个火枪手》的续集《二十年后》,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〇年,他完成了《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样就完成了以叙述火枪手达尔大尼央一生事迹为主的著名的三部曲。
这个三部曲的主要人物自始至终是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生死与共的好友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但是随着历史背景的变化,故事的发展,他们的地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随之有所变化。
《三个火枪手》是写达尔大尼央等四人站在路易十三和王后一边和红衣主教黎塞留对抗的故事,小说从一六二五年,即黎塞留担任首相的第二年写起,当时达尔大尼央他们都年轻热情,英勇过人。到了《二十年后》一书里,法国首相一职已由另一红衣主教马萨林担任,一六四八年发生了反专制制度的投石党运动。达尔大尼央等四人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虽然政见各异,但仍一如既往,重友谊、讲信义,相互支持。故事进入《布拉热洛纳子爵》,正值显赫一时的马萨林去世,路易十四亲政,这是一六六一年,距离达尔大尼央初来巴黎已有三十多年了。风云变幻,历史无情,两个当了首相的红衣主教相继去世,路易十四开始加强王权。已是老人的达尔大尼央成了火枪队队长、路易十四的亲信,而阿多斯等三位老火枪手地位也已与前大不相同。在新的历史环境里展开了以他们四个人为中心的生动的故事。
布拉热洛纳子爵是阿多斯和石弗莱丝夫人的私生子,受到达尔大尼央等人的宠爱,称他为他们四个人的儿子。本书的一个主要内容便是由于国王和布拉热洛纳的未婚妻拉瓦利埃尔的私情,造成了布拉热洛纳以及阿多斯悲惨的结局。读者从中可以看到布拉热洛纳对爱情的忠诚;拉瓦利埃尔贪图虚荣、背叛青梅竹马的情人,给自己造成的悲剧;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父子间感情的深厚,尤其是终易十四的骄奢淫逸、轻浮蛮横。
本书另一主要内容写的是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复辟的故事。这在英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事件:一六四九年英国斯图亚特王朝被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推翻,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建立了以克伦威尔为首的资产阶级—新贵族军事专政,实行军事独裁。一六五八年九月克伦威尔死后,他的儿子里查德即位,但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兰伯特等争权夺利,统治集团陷于混乱,迫使里查德辞职。逃亡国外的查理一世的儿子查理二世乘机策动王党叛乱,在苏格兰驻防军司令蒙克将军的支持下,于一六六〇年五月复辟了斯图亚特王朝,直到一六六八年,这个王朝又再次被推翻。大仲马即以查理二世复辟成功这一历史片断为依据,编造了好些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的情节。
本书还有一个主要内容写的是“铁面人”的故事。“铁面人”在法国历史上是实有其人的。一六七九年,有一个犯人被秘密地押到皮涅罗尔监狱,由典狱长圣马尔斯亲自负责监管。一六八七年,囚犯被转移到普罗旺斯海外的圣玛格丽岛,一六九八年又被转移到巴士底狱,一七〇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死于该狱。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名犯人从入狱一直到死去,始终被强迫戴着一只铁面罩,或说是一只铁框架的丝绒面罩,监管人员得到命令,如果犯人除下面罩,就当场把他杀死。除此之外,他受到极为良好的待遇,典狱长对他恭而敬之,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坐下,他的要求总能得到满足,囚犯自己也从未对人讲过自己的身世。他死后当晚即被埋葬,所有他使用过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房间里的墙壁被铲光重新粉刷,地上的方砖被全部掘起换掉。巴士底狱的囚犯名册中有关他情况的记录也被撕掉取走了。
这个囚犯无疑是个重要人物,可是在当时的法国,甚至欧洲都没有什么要人失踪,因此从十八世纪起,法国以及欧洲不少历史学家都开始热衷于研究考证这个“铁面人”究竟是什么人。有说是红衣主教马萨林和王太后奥地利安娜的私生子,有说是财政总监富凯,有说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有说是路易十四和拉瓦利埃尔的私生子,有说是英国的蒙莫斯公爵,有说是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私生子,还有说是莫里哀;反正众说纷纭,但都没有充分根据,时间、地点都不能吻合,经不起推敲,因此为法国历史留下了一大疑案。
大仲马在《布拉热洛纳子爵》一书里采用了“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哥哥菲力浦的说法,并且围绕着菲力浦受迫害的经过,编造了一系列扣人心弦的故事,比如阿拉密斯密谋支持菲力浦,设计把菲力浦救出巴士底狱,把真正的路易十四投入监狱,后因富凯的干预,才使路易十四重新坐上王位,等等。作者通过这条主线揭露了一些王室内部勾心斗角的丑事,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冷酷残忍,凶狠毒辣,“铁面人”最后被囚圣玛格丽特岛,四顾大海,一片茫茫,自知逃生无望,愤然说自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这是对他的父母亲和弟弟的控诉。
从《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本书的这三个主要内容里,我们可以看到法国和英国统治阶级集团内部的一些矛盾和斗争以及当时欧洲各个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这些故事多少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风貌,但是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性,他无法写出历史的真正面目。同时为了情节的需要,大仲马常常用自己的想象任意改动许多历史事实,对于一些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他的评价也是不公允的。例如在本书中占重要位置的财政总监富凯,大仲马把他写成一个忠君爱国、高尚文雅、慷慨侠义的人物。由于柯尔培尔的陷害,而受到路易十四不公正的对待。其实在历史上,富凯挥霍国家钱财,侵吞公款,对法国当时的财政陷入困境应该负一定的责任。作者笔下的令人厌恶的柯尔培尔虽然根据厉史叙述,他的确要搞掉富凯,取而代之,可是他担任财政总监以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推行重商主义政策,促进了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国库收入大大增加,是个有一定才干的大臣。
同《三个火枪手》和《二十年后》相比,本书的篇幅显得长了一些,有些地方写得不够紧凑,有些对话也游离于人物的思想性格之外,但是总的来看,全书还是层次分明,颇有气势的。尤其是小说的最后部分,我们所熟悉的几个主人公的不同结局写得颇为动人,有很强的吸引力。至于达尔大尼央等四位英雄人物的形象,在本书中也依旧象《三个火枪手》和《二十年后》里那样鲜明生动,跃然纸上,而且,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在本书中可以说显得更加完整突出,相信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