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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_刘辽逸译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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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卷二

然。杰尼索夫既不问团队的情形,也不问整个战局的情况,当罗斯托夫谈的
时候,杰尼索夫也不听。
罗斯托夫还看出,杰尼索夫甚至不高兴人家向他提起团队的事情以及医
院外面的自由生活。他似乎想极力忘掉过去的生活,只关心他和军需官的官
司。当罗斯托夫问起案情时,他立刻从枕头底下拿出军事法庭的公文和他对
公文的答复草稿。他一开始念他的草稿,就来精神了,他特别叫罗斯托夫注
意他在草稿中对自己的敌人的讽刺语句。杰尼索夫的病友们一见新从外边来
了一个生人,都过来围着罗斯托夫,可是杰尼索夫念他的草稿时,人们就逐
渐地走开了。罗斯托夫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这些先生们不止一次听过整
个故事,已经听厌了。只有邻床的大胖子枪骑兵坐在自己的床上,阴郁地皱
着眉头,抽着烟斗,另外还有一只胳膊的小个子图申还在听,他不以为然
地、不住地摇头。在读到中间的时候,那个枪骑兵打断了杰尼索夫的朗读。
“依我看,”他对罗斯托夫说,“干脆请求皇上赦免。听说现在要发大
奖了,也许能够得到宽恕……”“要我去求皇上!”他说,他本来想说得像以前那样,激昂有劲,但令
人听来却是不必要的急躁。“请求什么?如果我是强盗,那么我会求饶的,
可是,审判我是因为我把强盗揭出来了。就让他们审判吧,我谁也不怕;我
勤勤恳恳为皇上、为祖国服务,没有盗窃!把我降为士兵,……听着,我就
直截了当这样写,我写:‘如果我是国库盗窃犯……’”
“你写得好,没得说,”图申说。“但是问题不在这儿,瓦西里·德米
特里奇,”他转过脸来也对罗斯托夫说,“只好屈服,可是瓦西里·德米特
里奇不肯。军法检察官不是对您说了吗,您的官司不妙。”
“就让它不妙吧.”杰尼索夫说。
“军法检察官替您写了申诉书,”图申接着说下去,“您就应当签字,
请这位先生带了去。他(指罗斯托夫)在司令部一定有熟人。这个机会再好
也没有了。”
“我一再说过,低声下气的事,我不干,”杰尼索夫打断对方的话,又
继续念他的草稿。
罗斯托夫不敢劝说杰尼索夫,虽然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军官提
出的建议是最正确的,虽然他非常乐意为杰尼索夫效劳,因为他知道杰尼索
夫不屈不挠的意志和他那正直的火爆脾气。
杰尼索夫读了一个多小时,才读完他那篇措词辛辣的呈文,罗斯托夫没
有说什么,他怀着非常忧郁的心情,在重新聚拢在他周围的杰尼索夫的病友
中间消磨了那一天的剩余时间,他讲他所知道的事情,同时也听别人谈论。
杰尼索夫整个晚上闷闷不乐,一声不响。
夜里罗斯托夫准备走了,他问杰尼索夫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托他去办。
“你等一下,”杰尼索夫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军官们,从枕头底下拿出
呈文来,走到窗前(这里有他的墨水瓶),坐下写起来。
“看来,鞭子是打不断斧背的,”他说,他离开窗口,把一个大信封交
给罗斯托夫。这是军法检察官拟的给皇上的呈文,其中并没有军需处的责
任,只是请求赦免。
“你给转上去吧,看来……”他没有说下去,苦笑了一下。十九
罗斯托夫回到团队,向团长汇报了杰尼索夫的案情,就带着给皇上的呈
文到蒂尔西特去了。
六月十三日,法、俄两国的皇帝在蒂尔西特会见。鲍里斯·德鲁别茨科
伊向他所跟随的要人请求把他列入驻蒂尔西特的恃从。
“我想看看伟大的人物,”他说的是拿破仑,直到现在,他也像所有的
人一样,把拿破仑叫作波拿巴。
“您是说拿破仑吧?”那位将军微笑着对他说。
鲍里斯用疑问的目光看了将军一眼,他立刻明白了,将军的话是戏谑的
试探。
“公爵,我是说拿破仑皇帝,”他回答说。将军含着微笑拍了拍他的肩
膀。
“你的前程远大,”将军对他说,并且答应带着他。
鲍里斯是两位皇帝在涅曼会见的少数目击者之一;他看见带花字头的木
筏,看见拿破仑在对岸从法国近卫军面前走过,看见亚历山大皇帝在涅曼河
岸上一家小酒店里坐着等待拿破仑的时候,他那心事重重的脸色;看见两位
皇帝上了船,拿破仑的船首先靠拢木筏,他快步走上前去迎接亚历山大,把
手伸给他,于是两人一起进入大帐篷。鲍里斯自从出入最高层的圈子以来,
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注意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并且记录下来。两国皇帝在
蒂尔西特会见期间,他探听拿破仑随行人员的姓名,询问他们穿的制服,注
意聆听那些大人物的谈话。正当两国皇帝进入大帐篷的一刹那,他看了看
表,当亚历山大走出大帐篷时,他没有忘记再看看表。会见持续了一小时又
五十三分钟;那天晚上,他把这些事连同他认为有历史意义的其他事情都记
录下来。因为当时皇帝的侍从不多,对于希望仕途顺利的人来说,在两国皇
帝会见期间能亲临蒂尔西特现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鲍里斯竟然来
到了蒂尔西特,所以他感到他的地位从此就完全稳固了。人们不仅都认识
他,而且常常看见他、对他完全习惯了。他曾经两次因执行任务而面见皇
上,因此皇上已经认得他的面孔,皇上左右的人不惟不像以前那样认为他是
新来的人而冷遇他,而且如果他不在场,反而觉得奇怪。
鲍里斯和另一名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波兰
人,在巴黎受的教育。他富有,热爱法国人,在驻蒂尔西特期间,几乎每天
都有法国近卫军和司令部的军官到日林斯基和鲍里斯那里吃午饭和早饭。
六月二十四日晚,和鲍里斯住在上起的日林斯基设宴招待法国朋友。这
次晚餐的贵客是一位拿破仑的副官,几位法国近卫军军官和一个法国老贵族
出身的少年——拿破仑的少年侍卫。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为了不被人认
出,趁着天黑,身着便服来到蒂尔西特,走进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处)
罗斯托夫和他所在的部队在对待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上,还远远没有
形成总部和鲍里斯身上所发生的这种化敌为友的转变过程。对波拿巴和法国
人的愤恨、蔑视和恐惧的混合感情仍然在军队中持续着。不久前,罗斯托夫
在与普拉托夫师的哥萨克军官谈话时,曾经争论一个问题:如果拿破仑被
俘,不能把他当作国君,要把他当作罪犯。不久前,在路上碰见一名受伤的
法国上校,罗斯托夫激昂慷慨地向他证明,在堂堂正正的皇帝和罪恶累累的
波拿巴之间没有什么和平可讲。因此,在鲍里斯的住处看见法国军官,他们穿的是他在侧翼前哨用另一种眼光看惯了的制服,这使他非常诧异。他一见
从门缝里伸出一个法国军官的脑袋,那种面对敌人时引起的战斗的、敌对的
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在门槛上停住,用俄语问德鲁别茨科伊是不是住在这
里。鲍里斯听见前厅有陌生人的声音,就出去迎接。他刚一认出罗斯托夫,
脸上就现出厌烦的神色。
“啊,是你,很高兴,很高兴看见你,”他说,总算露出微笑向他走过
去。但罗斯托夫已经看到他最初的表情。
“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他说,“我本来不想来的,可是我有事要
办,”他冷冷他说……
“不,我不过是奇怪你怎么从团队里来了。”这时有人叫他,于是他回
答说:“我马上就来。”
“我看得出,我来的不是时候,”罗斯托夫重复说。
厌烦的表情已经从鲍里斯的脸上消失了;看来,他已经考虑好,并且决
定怎么办,他特别镇静地握起他的双手,领他到隔壁房间。鲍里斯那对镇静
而坚定地望着罗斯托夫的眼睛,仿佛蒙着一层东西,仿佛被一副世故的蓝色
眼镜遮住了。
“算了,算了,你怎么会来的不是时候呢,”鲍里斯说。他领罗斯托夫
到用晚餐的房间,向客人介绍,通报他的姓名,说明他不是普通人,是骠骑
兵军官,是他的老朋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这位是N.N.伯爵,这位
是S.S.上尉,”他说出客人的姓名。罗斯托夫皱着眉头望着法国人,勉强
地鞠了鞠躬,一言不发。
日林斯基看样子不乐意接待这个新来的俄国人参加他们的圈子,所以没
有跟罗斯托夫搭话。鲍里斯仿佛没有看见由于新来的人而引起的拘束气氛,
仍然带着愉快的镇静神情,眼睛里依旧像他见到罗斯托夫时那样蒙着一层东
西,努力促使谈话活跃起来。一个法国人带着通常法国人所具有的彬彬有礼
的态度跟他说话,问他来蒂尔西特大概是要见皇上吧。
“不是,我是来办事的,”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
罗斯托夫看见鲍里斯脸上露出不快之色后,心情立刻不自在起来,就像
人们在不愉快时常有的情形那样,他仿佛觉得,大家都厌恶地瞅着他,都觉
得他碍手碍脚。也的确是这样,他妨碍了大家,只有他一人置身于重新展开
的谈话之外。“他坐在这儿干吗?”客人们向他投来的目光仿佛这么说。他
站起身来,走到鲍里斯跟前。
“真的,我在这儿使你不方便,”他低声对他说,“咱们去谈一件事,
谈完我就走。”
“哪里,一点也不,”鲍里斯说。“如果你累了,到我房间里躺下休息
一会儿吧。”
“说实在的……”
他们走进鲍里斯的小卧室。罗斯托夫没有落座,他非常激动,仿佛鲍里
斯得罪了他似的,他立刻向他讲起杰尼索夫的案件,问他肯不肯和能不能通
过他的将军在皇上面前为杰尼索夫求情,并且通过他把呈文转上去。现在只
有他们俩在一起,罗斯托夫第一次确认了,他一看鲍里斯,就觉得不舒服。
鲍里斯跷着二郎腿,左手抚摸着右手的指头,就像将军听下属报告似的,听
罗斯托夫讲述,他时而向一旁望望,时而用蒙了一层东西的目光直视罗斯托
夫的眼睛。每当这时,罗斯托夫总觉得别扭,于是,垂下眼帘。“我听说过这类案件,我知道皇上对这种事情非常严厉。我的意见是不
必惊动皇上。依我看,最好直接请求兵团司令……不过,一般说来,我认
为……”
“这么说,你一点也不想帮忙,那你就干脆说好了!”罗斯托夫几乎嚷
起来,不看鲍里斯的眼睛。
鲍里斯笑笑。
“相反,我尽力去办,不过我想……”
这时从门口传来日林斯基叫鲍里斯的声音。
“你去吧,去吧,去吧……”罗斯托夫说,他谢绝了晚餐,独自留在小
卧室里,听着隔壁法国人快活的谈话声,来回走了很久。二十
罗斯托夫到蒂尔西特的那天,正是为杰尼索夫请愿最不利的一天。他本
人不能去见值班将军,因为他穿着燕尾服,而且来蒂尔西特并没得到长官的
许可;而鲍里斯呢,即使他愿意帮忙,也不能在罗斯托夫来到的第二天办
妥。六月二十七日这一天,初步的和平条款签定了。两位皇帝交换了勋章:
亚历山大得到荣誉团勋章,拿破仑接受了圣安德烈一级勋章。这一天,法国
近卫营设宴招待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两国皇上都将出席这次宴
罗斯托夫被鲍里斯弄得又别扭,又不痛快,晚饭后,鲍里斯来看他,他
假装睡着了,第二天一清早,他极力避免和鲍里斯见面就走了。罗斯托夫穿
着燕尾服,戴着圆顶礼帽,在城里闲逛,观光法国人和他们的服装,观光街
道和两国皇帝的驻地。在广场上他看见摆好桌子谁备举行宴会,在街上他看
见横跨街道的彩饰上面悬挂着俄法两国国旗以及A.和N.①大花字头。在各
家窗户上也悬挂着国旗和大花字头。
“鲍里斯不愿意帮我的忙,我也不愿去求他。就是这样了,”罗斯托夫
想道,“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可是,在我没有为杰尼索夫尽我一切努力,
主要的,在没有把呈文递给皇上以前,我是不离开这儿的。一定递给皇
上?!他在这儿!”罗斯托夫一面想,一面不自觉地又来到亚历山大的驻
地。
房子附近有几匹坐骑,侍从们都聚在那儿,显然是在准备皇上出行。
“我随时都可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道。“但愿我能够把呈文直接递
给他,把一切都告诉他……难道会因为我穿着燕尾服就逮捕我吗?不会的!
他会了解谁有理,谁没有理的。他无所不晓,无所不知。有谁能比他更公
正,更大度呢?即使因为我来到这儿把我逮捕起来,那又有什么大不了
呢?”他望着一个军官走进皇帝的住处,心中想道。“这不是人人都可以进
去吗?咳!都是扯淡!我进去亲自把呈文递给皇上:这样对于德鲁别茨科伊
更糟,是他使我不得不这样做。”罗斯托夫突然下了决心,连他自己都没想
到.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呈文,就向着皇帝的住处径直走了进去。
“不啦,我现在无论如何再不能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那次错过了机
会,”他想道,每秒钟都在期待着碰见皇上,他一想起这事,就觉得血液涌
上心头。“我跪在他的脚下请求他,他扶起我,听我申诉,感谢我。”“行
善固然使人幸福,而为人申冤才是最大的幸福,”罗斯托夫心中想象皇上这
样对他说。他从好奇地望着他的人们身边经过,向皇上住处的门廊走去。
一进门廊,有宽阔的楼梯直通上去;右首有一扇关着的门。楼梯底下有
一道通往一楼的门。
“您找谁?”有一个人问他。
“递请愿书,递给陛下的,”罗斯托夫带着发颤的声音说。
“请愿书交给值日官,请从这边走(他指了指一楼的门),不过不会接
受的。”
罗斯托夫一听这漠然的声音,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心凉了;随时都可能
见到皇上的想法是那么令人神往,然而他又觉得是那么可怕,他甚至想逃走
了,可是,迎面来的宫廷侍仆给他打开了值班室的门,罗斯托夫走了进去。

① A是“亚历山大”的第一个字母;N是“拿破仑”的第一个字母。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子站在屋里,他穿白裤子、长统靴子和一件显然刚
穿到身上的细麻纱衬衫;侍仆正在他背后扣上漂亮的丝织新吊带,不知为什
么这吊带引起了罗斯托夫的注意。这个人正和隔壁房间一个人谈话。
“身材苗条,容貌娇艳,”这个人说。他一见罗斯托夫进来,就住了
口,皱起了眉头。
“您有何贵干?请愿书?……”
“什么事?”隔壁房间那个人问。
“又一个请愿的,”系吊带的人回答说。
“告诉他以后来吧。马上就要出门。”
“以后,以后,明天。来不及了……”
罗斯托夫转身正要走,那个系吊带的人叫住了他。
“您是从谁那儿来的?您是什么人?”
“从杰尼索夫少校那儿来的,”罗斯托夫回答说。
“您是谁?是军官吗?”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胆大包天!要通过司令官呈递。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仆役递
给他的制服。
罗斯托夫又回到门厅,看见门廊里已经站着许多穿着检阅制服的军官和
将军,罗斯托夫必须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罗斯托夫咒骂自己太鲁莽,一想到随时可能碰见皇上,当着皇上的面受
辱和被逮捕,——想到这里他的心都不跳了,他完全了解自己的行为有失体
统,很懊悔,于是垂下眼睛,硬着头皮走出这座房子,从那群服装华美的侍
从中间走过去,这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他,一个人的手挡住了他。
“是您啊,我的老天,您穿着燕尾服在这儿干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问
他。
这是一位骑兵将军,在这次战役中赢得皇上特殊的宠信,他是罗斯托夫
过去的师长。
罗斯托夫吃了一惊,正要辩解,可是他一见将军那副和蔼、逗趣的脸,
他就走到一旁,声音激动地向他讲述了全部案情,请求为将军所熟悉的杰尼
索夫说情。将军听完罗斯托夫的话,严肃地摇摇头。
“可惜呀,可惜这么一个能干的人,把呈文给我吧。”
罗斯托夫把呈文刚交出去,把杰尼索夫的案情刚讲完,楼梯上就响起急
促的脚步声和马刺声,于是将军离开他,向门廊走去。皇上的侍从人员从楼
上下来,向马跟前走去。还是那个曾参加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马夫别列托
尔·海涅牵来了皇上的马,这时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罗斯托夫立刻认
出是谁的脚步响。罗斯托夫忘记自己有被人认出的危险,跟着几个好奇的百
姓向门廊挤去,于是,在两年之后的今天,他又看见他所崇拜的依然如故的
外貌、面孔、眼神、步态,他又看见那个伟大和仁慈的统一……对皇上的狂
喜和热爱,又像往日一样强烈地在罗斯托夫心中复活了。皇上穿着普列奥布
拉任斯基团的军服——白驼鹿皮裤子和高统靴,佩戴着罗斯托夫不认识的勋
章(是荣誉团勋章),走进门廊,手臂夹着帽子,戴着手套。他停下来环顾
四周,周围的一切都被他的目光照亮了。他对一位将军说了几句话。他还认
出罗斯托夫从前的师长,对他微微一笑,把他叫到跟前。
所有的侍从都闪开来,罗斯托夫看见那位将军向皇上谈了相当长的时间。
皇上对他说了几句话,就迈步向他的坐骑走去。一群侍从和罗斯托夫也
在其中的街上的人群,又向皇上挤过去。皇上站在马旁边,一只手扶着鞍
子,向那位骑兵将军转过脸来,大声说,显然是让大家都听见。
“我办不到,将军,我办不到是因为法律比我更有力量,”皇上说,他
一只脚登上了马镫。将军恭敬地低下头,皇帝上了马,就顺着大街疾驰而
去。欢喜若狂的罗斯托夫和人群一起跟在他后面奔跑。二十一
在皇上要去的广场上,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一个营在右首,戴熊皮帽
子的法国近卫军的一个营在左首,面对面地排列着。
当皇上驰向持枪致敬的两个营的侧翼的时候,另一群骑者从对面的侧翼
驰来,罗斯托夫认出为首的是拿破仑。不可能是别人。拿破仑头戴小帽,肩
挎安德烈勋章绶带,身穿白坎肩,外罩敞怀的青色制服,骑着一匹极不寻常
的良种灰色阿拉伯马,马鞍垫着用金线缝的猩红鞍鞯,他策马疾驰,来到亚
历山大跟前,举了举帽子。罗斯托夫用骑兵的眼光观察他的动作,不能不看
出,拿破仑骑马的姿式很难看,而且坐得不稳。两个营都高呼:“乌拉”和
“皇帝万岁!”拿破仑向亚历山大说了句什么话。两位皇帝都下了马,挽起
手来。拿破仑脸上堆出一副令人不愉快的做作的笑容。亚历山大带着和蔼的
表情跟他谈话。
法国宪兵骑着马往后推挡人群,罗斯托夫不顾马踩的危险,目不转睛地
注视亚历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一举一动。出乎意外使他吃惊的是,亚历山大
以平等的身份对待波拿巴,波拿巴也是以平等的身份跟俄国皇帝谈话。他的
态度完全泰然自若,就仿佛和皇帝在一起在他是自然的、习以为常的事情。
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带着一大群侍从向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右翼走去,
一直走到站在那里的人群跟前。人群没有料到忽然离皇上这么近,站在前排
的罗斯托夫甚至害怕他会被认出来。
“陛下,请允许我把荣誉团勋章奖给贵军最勇敢的士兵,”一个尖厉的
声音说,把每一个字母都咬得很清楚。
说这话的是矮个子拿破仑,他从下往上直冲亚历山大的眼睛瞧着。亚历
山大注意地谛听他的话,他低下头,愉快地微微一笑。
“授给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最勇敢的士兵,”拿破仑又说,每一个音节
都说得很清楚,他那镇定和自信的神气,使罗斯托夫很气愤,他带着这种神
情环视立正站在他面前,持枪致敬,一动不动地注视自己皇帝面孔的俄国士
兵的队列。
“请陛下让我问问上校的意见,”亚历山大说,他向营长科兹洛夫斯基
公爵急急走了几步。其间,波拿巴从他那只雪白的小手上脱掉手套,把它扯
破扔掉了。后面的副官赶快跑上前去把手套捡起来。
“给谁呢?”亚历山大皇帝声音不高地用俄语问科兹洛夫斯基。
“听候您的吩咐,陛下。”
皇上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环视了一下,说:
“总得答复他呀。”
科兹洛夫斯基眼神坚决地扫了一下队列,连罗斯托夫也被扫进了他的视
线。
“难道是我吗?”罗斯托夫想道。
“拉扎列夫!”上校眉头一皱,发出命令;站在排头的士兵拉扎列夫雄
赳赳地走出来。
“往哪儿走?就站在这儿!”几个低语的声音喝住了不知往哪里去的拉
扎列夫。拉扎列夫站住了,惊恐地斜着眼瞅瞅上校,正像被叫出队列的士兵
常有的情形一样,他的脸直发颤。
拿破仑微微往后回了回头,把他那胖胖的小手往后伸,好像想拿什么东西。他的侍从立刻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忙乱起来,互相低语,传递着一件东
西,罗斯托夫昨天晚上在鲍里斯住处看见的那个少年侍卫跑向前去,恭恭敬
敬向那只伸出的手俯下身来,不让它多等一秒钟,就把一枚缀有红绶带的勋
章放到手上。拿破仑连看也不看,用两个指头一夹,勋章就夹进两个指头之
间。拿破仑走到那个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只瞅自己的皇帝的拉扎列夫跟前,
转脸看看亚历山大皇帝,表示他现在所做的是为了他的盟友。那只拿着勋章
的白胖的小手往士兵拉扎列夫的扣子上按了一下。仿佛拿破仑知道,只要他
拿破仑的手往那个士兵的胸前碰一碰,那个士兵就会永远幸福,就是得了赏
赐,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拿破仑刚把那枚十字勋章贴到拉扎列夫的胸
前,就松了手,向亚历山大转过身去,就好像他知道勋章应当粘到拉扎列夫
的胸前。勋章果然粘上了。因为几只俄国的和法国的殷勤的手,一下子就接
住勋章,把它挂到军服上。拉扎列夫面色阴沉地向那个在他身上碰了一下的
手又白又胖的矮个子看了一眼,仍然一动不动地持枪敬礼,又注视着亚历山
大的眼睛,仿佛他在问亚历山大:他是不是还要站着?他现在是不是可以走
了?或者还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没有对他下什么命令,他就这样一动不动
地站了很久。
两位皇帝骑上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队列解散了,和法国近卫
军混合在一起坐在给他们预备的餐桌上。
拉扎列夫坐在贵宾席上;俄法两国的军官拥抱他,祝贺他,握他的手。
成群的军官和老百姓拥向前去,只想看看拉扎列夫。俄国人和法国人的谈话
声和喧笑声洋溢在广场上餐桌的周围。两个军官喝得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地
从罗斯托夫面前走过。
“老弟,筵席不赖吧?全是银器,”一个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了
吗?”
“看见了。”
“听说明天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回请他们。”
“拉扎列夫真幸运!他得到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弟兄们,瞧这顶帽子!”一个俄国士兵戴上法国兵的皮帽子,大声喊
道。
“太好了,妙极了!”
“你听到口令了吗?”一个近卫军军官对另一个军官说。“前天是拿破
仑,法国,勇敢,昨天是亚历山大,俄罗斯,伟大。一天是我们的皇上发口
令,另一天是拿破仑发口令。明天皇上送一枚圣乔治勋章给一个最勇敢的法
国近卫军。不能不这样呀!礼尚往来嘛。”
鲍里斯和他的同伴日林斯基也来观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宴会。在回
去的路上,鲍里斯看见站在房子拐角的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好,咱们没有碰见,”他对他说,禁不住要问他发生了
什么事,因为罗斯托夫脸上的表情是那么阴沉、颓丧。
“没什么,没什么,”罗斯托夫答道。
“你来不来?”
“我来。”
罗斯托夫在屋角站了很久,远远地望着那些饮酒作乐的人们。他的脑海
里产生了无法制止的痛苦的思绪。心中起了可怕的疑团。他时而想起杰尼索
夫,想起他那改变了的表情、他的屈服,想起整个医院的情景,那些断胳膊断腿,那些肮脏和疾病。他现在竟如身临其境似的感觉到医院里死尸的气
味,甚至使他向四周环顾,想弄清楚这气味是从哪里来的。他时而想起自鸣
得意的波拿巴和他那只白胖的小手,他现在是受到亚历山大皇帝爱戴的一国
的皇帝。锯断胳膊和腿,把人打死,究竟为了什么呢?他时而想起得到勋章
的拉扎列夫和受到惩罚而得不到宽恕的杰尼索夫。他忽然发现自己有这么奇
怪的想法,使他吓了一跳。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营的官兵们的食物气味,再加上他饥肠辘辘,把他从
这种状态中唤醒过来:在动身之前得吃点东西。他走进今天早晨他看见的一
家饭店。在这里他遇见好多人和军官,这些军官跟他一样,都穿着便服,他
挺费劲儿才弄到一份午餐。两个和他同师的军官和他坐在一张桌上吃饭。谈
话自然涉及到和约。跟罗斯托夫同师的那两个军官,也和军中大多数人一
样,对弗里德兰战役后缔结的和约是不满意的。他们说,只要再坚持一下,
拿破仑就垮了,他的军队已经是弹尽粮绝了。尼古拉不声不响吃东西,主要
是喝酒。他一人喝了两瓶酒。内心起伏的思潮没完没了地折磨他。他害怕沉
湎于这些思想,可是又不能停止不想。罗斯托夫听见其中一个军官说,一看
见法国人就有气,他忽然完全无缘无故、火气挺大地喊叫起来,使两个军官
感到很惊讶。
“您怎么能判断应当怎么做就好些!”他喊道,血液突然涌到他的脸
上。“您怎么能判断皇上的行为,您有什么权利来评论?!我们既不了解皇
上的意图,也不了解皇上的行为!”
“可是我一个字也没有提皇上啊,”那个军官辩解说,他只有用罗斯托
夫喝醉酒来解释他这么发火。
但是,罗斯托夫不听他的。
“我们不是外交官,我们不过是个当兵的罢了,”他继续说。“命令我
们去死,我们就得死。既然惩罚我们,那就是说,我们罪有应得,我们没有
资格下断语。皇帝陛下愿意承认波拿巴皇帝,并且和他结成同盟,那就是
说,必须这样做。不然的话,如果我们对什么都评论,那就没有什么神圣的
东西了。那么一来,我们就会说,连上帝也不存在,什么都没有,”罗斯托
夫捶着桌子喊道,在他的邻座看来,他的话完全不合时宜,但是,按照他的
思路前后完全是一致的。
“我们的责任是竭尽职守,是打仗,而不去思考,如此而已,”他把话
说完了。
“喝酒吧,”那个不想争论的军官说。
“对,喝酒吧,”尼古拉附和说。“喂!再来一瓶!”他喊道。第三部

一八○八年,亚历山大皇帝到埃尔富特再度会见拿破仑皇帝,关于这次
隆重会见的壮观情景,彼得堡上流社会有很多的议论。
一八○九年,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两位所谓当代主宰的关系已经如此亲
密,这一年拿破仑对奥地利宣战时,俄国军团竟开赴国外协助昔日的敌人波
拿巴以反对昔日的盟友奥皇;上流社会甚至在谈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皇帝的
一个妹妹有结婚的可能。但是这个时期的俄国社交界除了谈论外交政策外,
对国内的改革却特别注意,当时政府各部门的改革已经开始了。
与此同时,生活,人们的真正生活,及其对健康、疾病、劳动、休息这
些切身利益的关心,对思想、科学、诗歌、音乐、爱情、友谊、仇恨、情欲
的关心,——依然照常地进行着,不受同拿破仑·波拿巴在政治上的亲近或
者敌对的影响,不受一切可能的改革的影响。
安德烈公爵在乡下住了两年没有出门远行。皮埃尔想做的那些田庄改革
的措施,由于他总是朝三暮四,结果一无所成,而安德烈公爵毫不张扬,也
没有费很大的力气,就完成了这些改革的措施。
他非常富于那种为皮埃尔所欠缺的抓紧工作的本领,这种本领使他能够
从容不迫地推动事业前进。
在他的一处田庄里,三百名农奴被解放了(这在当时俄国是首批范例之
一),在另外一些田庄里,徭役制改为代役租制。在博古恰罗沃村,由他出
钱聘请一位有医学知识的产婆,还聘请一位神父教农民和家奴的孩子们识
字。
安德烈公爵有一半时间是在童山跟父亲和还在保姆照管下的儿子那里度
过的;另一半时间是在他父亲称之为博古恰罗沃修道院的田庄度过的。虽然
他对皮埃尔说过,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实际上他却在热切地注视
着发生的一切,读了很多书,使他感到惊讶是,他发现那些刚从彼得堡、也
就是刚从生活的漩涡里来访他或者访他父亲的人,对于内政、外交的情况远
远没有他这个待在乡下不出门的人知道得多。
除了料理田庄,广泛阅读种类繁多的书籍之外,安德烈公爵在这期间批
判地分析了我国最近两次不幸的战役,并且正在草拟改革我国军队制度和法
规的方案。
一八○九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前往梁赞省他儿子名下的田庄去视察,他
是儿子的监护人。
他乘坐一辆敞篷马车,早春的太阳晒得他暖洋洋的,他看看刚出土的小
草,看看刚抽芽的白桦的嫩叶,看看一团团在明朗的蓝天飘过的春天的白
云。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愉快地毫无目的地往两边张望。
马车经过一年前他和皮埃尔在那里谈话的渡口。经过泥泞的乡村、打谷
场、冬麦地、桥旁还有残雪的下坡,还经过泥土被雨水冲刷过的上坡、割过
庄稼的田地以及有些地方已经发绿的灌木丛林,然后驰进两旁都是桦树林的
道路。树林里几乎很热,一点风都没有。长满粘滑的绿叶的白桦树,纹丝儿
不动,嫩绿的刚出土的小草和藕合色的花朵顶开去年的落叶钻了出来,桦树
林里有些地方散布着矮小的枞树,它那长青的粗糙的针叶,令人不愉快地想
起了冬天。马一走进树林,就开始打响鼻,身上看得出已经冒汗了。仆人彼得对车夫说了句什么,车夫表示同意。可是,看来彼得觉得车夫
的同意还不够,他在驭者座上向老爷转过身来。
“大人,多么畅快呀!”他说,恭敬地微笑着。
“什么?”
“畅快,大人。”
“他说什么?”安德烈公爵想道。“对啦,一定是说春天,”他一面
想,一面往四外瞧看。“可不是嘛,全都绿了……多么快呀!桦树、稠李、
赤杨,全都绿了……可是没有看见橡树。啊,那儿有一棵橡树。”
路边立着一棵橡树。它大约比林子里的桦树老十倍,粗十倍,比桦树高
两倍。这是一棵有两抱粗的大橡树,有些枝杈显然早先折断过,树皮也有旧
的伤痕。它那粗大笨拙、疙瘩流星的手臂和手指横七竖八地伸展着,像一个
老态龙钟、满脸怒容、蔑视一切的怪物在微微含笑的桦树中间站着。只有它
对春天的魅力不愿屈服.既不愿看见春天,也不愿看见太阳。
“春天,还有什么爱情,幸福!”这棵橡树似乎在说。“你们对这老一
套毫无意义的愚蠢欺骗怎么不觉得厌倦呀!永远是这么一套,永远是欺骗!
既没有春天,也没有太阳,也没有幸福。你们看那些被压死的枞树永远孤零
零的站在那里,再看看我,我伸出我的伤了皮肤、断了骨头的手指,不管手
指从哪儿长出来——从背脊或者从肋部,不管从哪儿长出来,我仍然是老样
子,我不相信你们那些希望和欺骗。”
在经过这片树林时,安德烈公爵好几次回头看这棵橡树,好像从它身上
希望得到点什么似的。橡树下有花有草,但它在这些花草丛中愁眉苦脸,相
貌丑怪,性子执拗,站着一动不动。
“是啊,它是对的,这棵老橡树一千倍地正确,”安德烈公爵想道,
“就让别的年轻人再去上当吧,可是我们是知道人生的,——我们的一生已
经完了!”这棵老橡树在安德烈公爵心中引起了一连串绝望的、然而令人愉
快的淡淡的愁思。在这次旅途中,他仿佛重新把自己的一生思考了一遍,又
得出从前那个心安理得的绝望的结论:他已经无所求,既不做什么坏事,也
不惊扰自己,不抱任何希望,度过自己的后半生。二
为了处理梁赞田庄监护事宜,安德烈公爵必须去见该县贵族长。贵族长
就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安德烈公爵于五月中旬去访他。
已经是暮春时节。树木全换上了新装,路上尘土飞扬,天气很热,路过
有水的地方,简直想跳下去洗个澡。
安德烈公爵闷闷不乐,心事重重,考虑他见了贵族长要弄清一些什么事
情。马车在花园的林荫道上驰向奥特拉德诺耶村罗斯托夫的住宅。从右边树
林里传来姑娘们快乐的喊叫声,他看见一群姑娘在他的马车前面跑过大路。
跑在最前头、离车最近的那个姑娘,长得非常苗条,苗条得出奇,黑头发,
黑眼睛,穿一件黄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扎一条白手绢,手绢下面露出一络梳
得平整的头发。这个姑娘不知在喊什么,她一识出是陌生人,连看也不看他
一眼,就笑着回头跑开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很难过。天气这么好,太阳这么亮,周
围的一切都是这么喜气洋洋;可是这个苗条、漂亮的姑娘不知道而且也不愿
意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而对她个人的生活——大概是愚蠢的,然而却是快
乐而幸福的生活,感到满足而且幸福。“为什么她那么高兴?她在想什么?
该不是想军事法规,也不是考虑梁赞代役租农民的安排吧?她在想什么?她
为何那么高兴?”安德烈公爵不由得好奇地问自己。
一八○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住在奥特拉德诺耶,他仍像往常那
样,几乎把全省都请来打猎,看戏,吃饭,听音乐。也像款待每一位新来的
客人一样,他对安德烈公爵非常欢迎,几乎是强逼着把他留下来过夜。
安德烈公爵度过了枯燥无味的一天,这一天,两位老主人和一些最尊贵
的客人(由于命名日快要来到,老伯爵家中来了很多客人)都在款待他,博
尔孔斯基有好几次看年轻人中间那个不知为什么总是笑声不停的快乐的娜塔
莎,他老是问自己:“她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快活?”
晚上,剩下他一人在新地方,久久不能入睡。他看了一会书,然后熄了
蜡烛,又点着,屋里护窗板是从里面关着的,空气闷热。他恼恨这个蠢老头
(他这样叫罗斯托夫)强留住他,说有些必要的文件还没有从城里取回来,
他也懊恼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过去想打开窗户。他刚一打开护窗板,月光仿佛
久已警惕地守候在窗外,立刻闯了进来。他打开窗户。夜很凉爽,沉寂,明
亮。窗前有一排修剪过的树,它的一个侧面暗黑,另一个侧面发银灰色。树
下生长着多汁的、潮湿的、曲卷的、有的叶茎呈现银灰色的植物。离黑色的
树木更远的地方,有一个露水闪亮的屋顶,右首有一棵枝条曲卷的、干和枝
又白又亮的树,树的上面,在几乎没有星星的明朗的春天的天空中,悬挂一
轮快要浑圆的满月,他臂肘倚着窗台,眼睛注视着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是中层;在他上面楼房里也有人,也没有睡。他听见
上面有少女的声音。
“只要再来一次,”上面一个少女的声音说,安德烈公爵立刻听出了这
个声音。
“你倒是什么时候才睡啊?”另一个声音回答。
“我不睡,我睡不着,叫我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少女的声音唱了一个乐句——一支歌结尾的一句。“啊,多么美呀!好了,现在睡吧,结束了。”
“你睡吧,我不睡,”那个靠近窗口的第一个声音回答说。显然她整个
人都探出窗外,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衣裳的沙沙声,甚至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周围一切,就像月亮和它的光和影,寂静无声,凝然不动。安德烈也不敢动
弹,怕暴露他并非有意在旁听。
“索尼娅!索尼娅!”又传来第一个声音。“咳,怎么能睡呢!你来瞧
瞧,多么美呀!真的美极了!索尼娅,你醒醒吧,”她说话的声音几乎是含
着泪的。“这么美的夜,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一声。
“不,你瞧瞧月亮!……咳,真美呀!你到这儿来。亲爱的,我的好姐
姐,到这儿来吧。你可知道?就这么蹲着,就这么蹲着,把膝盖抱得紧紧
的,尽可能地抱紧,整个人都缩得紧紧的,——这样就会飞起来了。你
瞧!”
“算了,别跌下去。”
他听见挣脱的声音和索尼娅不满意的声音:
“已经一点多了。”
“咳,你这个人只会把什么都给破坏了。好了,你走吧,你走吧。”
一切又寂静了,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仍然坐在那儿,他时而听见轻轻
的移动声,时而听见叹息声。
“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呀!”她突然喊起来。“睡
就睡吧!”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没有人关心有没有我这个人!”安德烈公爵在听她说话时想道,不知
为什么他在盼着她提起他,但是又害怕她提起他。“又是她!好像故意似
的!”他想。他心中突然引起一阵意想不到的年轻人的混乱思想和希望,这
与他的全部人生观是大相径庭的,他感到无法说清自己这种精神状态,于是
立刻睡着了。三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不等女主人出来、只向伯爵告辞,就动身回家了。
安德烈公爵回去时,已经是六月初了。他又驱车进入那片桦树林,那棵
疙瘩流星的老橡树曾给他以古怪的深刻的印象。比一个半月以前,在森林中
铃铛响得更深沉了;到处都很丰满、浓密,到处都是绿荫;散布在桦树林中
的小枞树,并不破坏整体的美,而且配合整个气氛,在毛茸茸的幼枝上长出
了嫩绿的针叶。
整天都很热,不知哪儿在酝酿雷雨,可是只有不大一块乌云往道路的尘
埃上和绿油油的树叶上洒了几滴雨点。左边的树林在荫影中发暗;右边湿
润,光亮,在太阳下闪光,被风吹得微微摇动。正是野花盛开的季节;夜莺
在歌唱,歌声此起彼伏,时远时近。
“对了,就在这儿,在这座树林里,有一棵和我意气相投的老橡树,”
安德烈公爵想道。“它在哪儿?”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向道路左边看,
他不自觉地欣赏起那棵他所寻找的橡树,它已经变得认不出来了。那棵老橡
树完全变了样,它伸展着枝叶苍翠茂盛的华盖,呆呆地屹立着,在夕阳的光
照下微微摇曳。不论是疙瘩流星的手指,不论是伤疤,不论是旧时的怀疑和
悲伤的表情,都一扫而光了。透过坚硬的百年老树皮,在没有枝杈的地方,
钻出鲜亮嫩绿的叶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这么一颗老树竟然生出嫩绿的叶
子。“这就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道,他心里忽然有一种春天万物
复苏的喜悦感觉。他一生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下子涌上心头。奥斯特利茨
战场上高高的天空,亡妻脸上责备的表情,在渡船上的皮埃尔,受到幽美夜
色感动的那个少女,还有那个夜晚和月光——所有这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不,才活了三十一个年头,并不能就算完结,”安德烈公爵坚决果断
地说。“光是我对自己的一切都知道是不够的,要让大家都知道,连皮埃尔
和那个想飞到天上去的少女也都知道,要让大家了解我,我不应当只为我个
人而活着,不要把我的生活弄得和大家的生活毫无关系,而是要我的生活影
响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生活!”
安德烈公爵旅行回来后,决定秋天到彼得堡去,他为这个决定想出了各
种理由。每分钟他都能想出许多非去彼得堡(甚至从军)不可的合情合理的
论据。正如一个月以前,他不理解他怎么会有离开乡村的想法一样,他现在
甚至不理解他从前对积极投入生活怎么会发生怀疑。他似乎明白了,如果他
不把他的人生经验运用到实际中去,不再度积极投入生活,他的全部经验就
白白浪费了,就毫无意义了。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根据如此不足的理
由,就认为如果在有了生活的教训之后,又相信自己有用,相信可以得到幸
福和爱情,那就未免把自己贬低了。现在理智提示了完全相反的东西。在这
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住在乡下寂寞,以前的工作不再使他感到
兴趣,他常常独自坐在书房里,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久久地端详自己的
脸。然后他转过身来,望着亡妻丽莎的画像,她留着希腊式卷发,温柔快活
地从金色镜框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过去那种可怕的话,她憨厚快乐
地带着好奇的样子看着他。安德烈公爵倒背两手长久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时
而皱眉蹙额,时而微笑,他反复地思考那些不合理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的、
像犯罪一般秘密的思想,这些思想是与改变了他的全部生活的皮埃尔、荣誉、坐在窗口的少女、老橡树、女人的美貌和爱情分不开的。每当这样的时
刻,如果有人进来见他,他总是特别冷淡、严厉、专断,尤其令人不愉快他
讲些枯燥无味的道理。
“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往往这时走进来,说,“尼古卢什卡
今天不能出去散步:天气很冷。”
“如果天气暖和,”在这样的时刻,安德烈公爵特别冷淡地回答妹妹,
“那么他穿一件衬衫就行了,正因为冷,就应当给他穿暖和的衣裳,所以要
做暖和的衣裳正是为了这个啊。天冷,就应当这样做,而不是当孩子需要空
气时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逻辑,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的秘密的、
不合逻辑的思想而惩罚什么人似的。每当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总是在想,
脑力工作使男人变得多么冷酷无情啊。四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到了彼得堡。这一年正是年轻的斯佩兰斯基 ①的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候,也正是他大力推行他的改革计划的时候。就在这
年的八月,皇上从马车上跌下来,跌伤了脚,他在彼得宫中住了三个星期,
每天只接见斯佩兰斯基一个人。在这期间,不仅正在拟定两道十分著名和震
动社会的法令——关于废除宫内官阶和关于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考试的法
令,而且正在制定整部的国家宪法,这部宪法付诸实施后,将改变上至枢密
院下至乡公所现存俄国的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现在亚历山大皇帝正在实
现他在登极时所怀抱的自由主义理想,他在实现这些理想时所依靠的助手本
来是:恰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等,这些人
被他戏称作社会救济委员会。
现在代替所有这些人的,文职方面是斯佩兰斯基,武职方面是阿拉克切
耶夫①。安德烈公爵到达不久,他以宫中高级侍从身份,出入宫廷,参加朝
觐。皇上两次见到他,而两次都没有赏他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一向就觉得,
皇上不喜欢他,皇上讨厌他的面孔和他整个的人。从皇上向他投来的冷淡疏
远的目光中,安德烈公爵比先前更证实了这个推测。朝臣们对安德烈公爵解
释说,他不受皇上重视,是因为陛下对他一八○五年以来就不服兵役很不满
意。
“我自己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我们对它是无能为力的,”安德
烈公爵想道,“因此,关于亲自向皇上呈递军事法规草案一事,连想也不用
想了,但问题自然会有办法的。”关于草案的事他告诉了一位老元帅——他
父亲的朋友。元帅约了一个时间,和蔼地接见了他,答应将此事奏明皇上。
过了几天,安德烈公爵接到通知,要他去见陆军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早晨九点钟,安德烈公爵走进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
室。
安德烈公爵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也从未见过他,但就他所知道的有关
他的一切,并引不起他对此人的尊重。
“他是陆军大臣,是皇帝陛下的心腹;至于他个人的品质,可以不用管
他;既然责成他审议我的草案,那么就是说,只有他能通过我的草案,”安
德烈公爵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许多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人们中间
等待时,心中想道。
安德烈公爵在服役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当副官,见过很多大人物的接
待室,各种类型的接待室,他都很清楚。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非常
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等待召见的不重要的人物的脸
上,有一种羞愧和卑顺的表情;在大官的脸上,共同的表情是侷促不安,但
为了掩饰这种侷促不安,却装作满不在乎,装作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处境
和嘲笑他们所等待召见的人。有些人沉思着走来走去,有些人交头接耳,哈
哈大笑,安德烈公爵听见“西拉·安德烈伊奇”①这个绰号和“老头子要剋

① 斯佩兰斯基(1772— 1839),俄国改良派政治家、企图使农奴制适应资本主义发展要求。在反动贵族压
力下,于一八一二年被逐。
① 阿拉克切耶夫(1769— 1834),保罗一世及亚历山大一世时期俄国最反动的佞臣。
① 西拉·安德烈伊奇是阿拉克切耶夫的绰号,俄语“西拉”是有权势的意思。人的”这句话,老头子是指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有一位将军(大人物)显然
因为等得太久而感到受了屈辱,他坐在那里两条腿交换着叠起来,独自轻蔑
地微笑着。
可是门一打开,所有人的脸上刹那间集中为一个表情——恐惧。安德烈
公爵再一次请求值日官替他通报,但是值日官带着嘲笑的目光望着他说,到
时候会轮到他的。在副官从陆军大臣的办公室里领进领出几个人之后,从那
扇可怕的门进去一个军官,他那谦卑恭顺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吃
惊。这个军官的接见持续了很久。忽然从门里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呵斥声,那
个军官面色灰白,嘴唇颤抖,抱着头穿过接待室走出去。
在这之后,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日官低声说:“右首窗户跟
前。”
安德烈公爵进入一间朴素整洁的办公室,看见桌旁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
人,腰身长长的,脑袋也是长长的,头发剪得很短,皱纹很深,绿褐色的眼
睛上面是紧锁着的眉头,通红的鼻子耷拉着。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
但是眼睛不看着他。
“您有什么申请?”阿拉克切耶夫问。
“我没有什么……申请,大人,”安德烈公爵轻声说。阿拉克切耶夫把
眼睛转向他。
“请坐,博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说。
“我没有什么要申请的,皇帝陛下把我的军事法规草案批转给大
人……”
“让我想想,亲爱的先生,那个草案嘛,我看过,”阿拉克切耶夫打断
他的话,只是头几句话他说得亲切,接着他又不看他的脸,腔调越来越变得
唠叨而且轻蔑。“您提出新的军事法规?新法规多得很,连旧的都没人执
行。如今都在写法规,写比做容易。”
“我是遵照皇帝陛下的旨意前来大人这儿了解一下,您打算怎样处理我
呈递的那个草案?”安德烈公爵恭恭敬敬地说。
“我在您的草案上签署了意见,已经送交委员会了。我不赞成,”阿拉
克切耶夫说,他站起来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文件。“这就是,”他递给安德
烈公爵。
公文纸上用铅笔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写了一行字,这行字没有大写字母,
没有标点,拼写错误:“毫无根据抄袭法国军事法典不必要放弃陆军条
例。”
“草案交给什么委员会了?”安德烈公爵问。
“交给陆军条例委员会,我并且推荐阁下当委员。不过没有薪俸。”
安德烈公爵笑笑。
“我并不想要。”
“没有薪俸的委员,”阿拉克切耶夫重复一句。“认识阁下,我很荣
幸。喂!再传!还有谁?”他向安德烈公爵躬躬身,喊道。五
安德烈公爵在等待任命他为委员会委员的正式通知的时候,走访了一些
老相识,特别是他所认识的有权有势的人和对他有用的人。他这时在彼得堡
的心情,就好像在战斗前夕所感受的一样,有一种不安的好奇心折磨着他,
不可抗拒地驱使他到最高统治阶层中去,那里所作的一切关系着千百万人未
来的命运。从老年人的愤慨,从局外人的好奇,从当事人的慎重态度,从人
们的忙忙碌碌和忧心忡忡,从他每天都要听到的数不清的委员会名称,他感
觉到,在一八○九这一年,在彼得堡这个地方,正在酝酿一场大规模的国内
战争,这场战争的总指挥是他所不认识的、颇为神秘的、在他心目中认为很
有天才的人——斯佩兰斯基。对于他只有模糊概念的革新运动及其主要活动
家斯佩兰斯基引起他强烈的兴趣,陆军法规问题很快就在他的意识中退居次
要地位了。
安德烈公爵处在一个最有利的地位,他在当时彼得堡最高级的形形色色
的圈子里都可以受到很好的接待。革新派欢迎他,拉拢他,第一,因为他以
睿智和非常博学著称,第二,因为他解放了他的农奴,使他得到开明人士的
名声。心怀不满的老一辈人,则指望他在反对革新上同情他们,因为他是老
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妇女界和社交界欢迎他,因为他是一个富有、显贵的待
婚男人,还由于传闻他已经阵亡和妻子的惨死,他几乎被看做带有浪漫经历
光环的新奇人物。此外,所有以前认识他的人,都众口一词地说,在过去五
年间,他有很大的进步,性情温和了,老成持重了,不像先前那样矫揉造
作、骄傲自大和冷嘲热讽,现在有一种与年龄俱增的沉稳风度。人们都在谈
论他,对他发生兴趣,都希望会见他。
谒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第二天,安德烈公爵晚上在科丘别伊伯爵家做
客。他把谒见西拉·安德烈伊奇的经过告诉了科丘别伊伯爵(科丘别伊也那
样称呼阿拉克切耶夫,也带着安德烈公爵在陆军大臣接待室里所听到的那种
含蓄的嘲讽意味)。
“亲爱的,”科丘别伊说,“甚至这种事情,您也不得不通过米哈伊
尔·米哈伊洛维奇①。他是我们的总管。我告诉您吧。他答应今晚来这
儿……”
“斯佩兰斯基和陆军条例有什么关系?”安德烈公爵问。
科丘别伊笑笑,摇摇头,仿佛对博尔孔斯基的天真感到惊讶。
“前几天我对他谈到您,”科丘别伊接着说,“谈到您解放农奴……”
“哦,公爵,是您解放了自己的农奴呀?”一个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
老头子轻蔑地向博尔孔斯基转过身来,说。
“那是一处无利可图的小田庄,”博尔孔斯基极力把事情说得无足轻
重,免得徒然惹那个老头子恼火。
“您是害怕落后,”老头望着科丘别伊说。
“有一样我不明白,”老头继续说,“如果他们都解放了,那么谁来种
地啊?草拟法律倒容易,管理起来就困难了。譬如现在吧,我问您,伯爵,
如果人人都得经过考试,那么谁来当各部门的首长啊?”
“由考试及格的担任,我想,”科丘别伊大腿跷到二腿上,环顾四周,

① 斯佩兰斯基的名字和父称。说。
“比如,我手下有一个叫普里亚尼奇尼科夫的,是一个正人君子,金不
换的好人,可是他已经六十岁了,难道也得去考试?
“是的,是有点困难,因为咱们的教育太不普及了,但是……”科丘别
伊伯爵没有说完,就站起来,搀起安德烈公爵的手,向一个走进来的人迎上
去。这个人个子高高的,秃顶,头发淡黄,四十来岁,前额宽阔,长长的
脸,面色白得出奇。这位刚进来的人穿一身蓝色燕尾服,脖颈上挂一个十字
架,左胸佩一枚金星勋章。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安德烈公爵立刻就认出了
他,他心头猛然一跳,就像在生命的紧要关头常有的情形。这是由于尊敬
呢,还是由于羡慕,或者由于有所期待——他不知道。斯佩兰斯基整个外表
属于那种使人一眼就能认出的特殊的类型。在安德烈公爵所生活的社会中,
他从未见过动作那么拙笨而且迟钝,竟然那么镇静和自信,他从未见过有谁
在那半闭的、有点湿润的眼睛里,神情是那么坚定,可是又那么温和,也从
未见过毫无表示的笑容竟然那么坚强,也从未听过有谁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柔
声细气,不高不低,主要的,从未见过那么白净细嫩的脸,特别是那双手,
虽然大了些,但是异乎寻常地丰腴、白净、细腻。安德烈公爵只见过久住医
院的士兵才有这么白嫩的面皮。这就是斯佩兰斯基,国务大臣,皇帝耳目,
他在埃尔富特伴驾时,曾不止一次地与拿破仑会见和谈话。
斯佩兰斯基并不像进入大庭广众的人们那样,不自觉地把目光从一个人
的脸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他也不急于说话。他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满怀着大
家都在听他说话的信心,他只望着谈话对手的面孔。
安德烈公爵特别注意斯佩兰斯基的每句话和每一动作。就像一般人那
样,特别像那些对别人严格要求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和一个人刚见面,特
别是和这位久闻大名的斯佩兰斯基刚见面,他总是期待在他身上找到完美的
人类品质。
斯佩兰斯基对科丘别伊说,他没能早些来,很抱歉,因为他在宫里被人
留下了。他不说皇上曾留过他。安德烈公爵看出他这种假装的谦虚。当科丘
别伊向他介绍安德烈公爵的时候,斯佩兰斯基带着惯常的微笑慢慢地把眼睛
转向博尔孔斯基,默默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同您认识,我也像大家一样,听说过您,”他说。
科丘别伊略略叙述了一下阿拉克切耶夫接见博尔孔斯基的情形,斯佩兰
斯基的笑容更开展了。
“陆军条例委员会主任马格尼茨基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说,他把每
个音节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见见他。(他停
了一下)我希望您会发现他是一个富于同情心的人,他乐意促进一切合理的
事情。”
在斯佩兰斯基周围立刻围了一圈人,那个讲他的下属普里亚尼奇尼科夫
的老头也对斯佩兰斯基提出了问题。
安德烈公爵没有参加谈话,他在观察斯佩兰斯基的一举一动,他在想,
不久前这个人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科学院的学生,而现在俄罗斯的命运就握
在他的手里——那双丰腴白净的手里。斯佩兰斯基在回答老头时,他那种非
常蔑视的冷静态度,使安德烈公爵吃惊。他好像是从高不可测的地方向他说
些宽容的话似的。当老头开始提高嗓门说话时,斯佩兰斯基笑笑说,对皇上
喜欢的事情,他不能评论是有利还是有害。在人多的地方谈了一会儿以后,他站起来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请他到
房间的另一端,显然他认为应当应酬一下博尔孔斯基。
“那位老先生谈得很起劲儿,把我给缠住了,公爵,弄得我没法和您谈
谈,”他说,温和而轻蔑地笑笑,这个微笑仿佛表示,他和安德烈公爵都了
解他刚才与之谈话的那些人是微不足道的。这种态度使安德烈公爵感到荣
幸。“我早就知道您:第一,是由于您在处理您的农奴问题方面给我们做出
了第一个范例,希望有更多的人遵循这个范例;第二,关于宫中官阶的新法
令曾引起很多闲言碎语,而您并不因此把自己看作受了委屈的侍从。”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家父不愿意我利用这个特权,我是从低级
官衔开始服务的。”
“令尊是老一辈的人,显然比一味非难这个措施的我们这一代人站得
高,其实这个措施只不过恢复了理所当然的正义而已。”
“不过我觉得,这些非难也不无道理,”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感觉到
斯佩兰斯基对他的影响,他极力摆脱它。他不乐意样样都和他一致:他想发
表不同的意见。安德烈公爵一向言谈流畅,条理清楚,可是现在和斯佩兰斯
基谈话时,却有词不达意的感觉。他太注意观察这个著名人物的个性了。
“也许是出于个人的自尊心吧,”斯佩兰斯基低声插了一句。
“一部分也是为了国家,”安德烈公爵说。
“您的意思是指什么?……”斯佩兰斯基慢慢地垂下眼睛,说。
“我是孟德斯鸠的崇拜者,”安德烈公爵说。“他的思想是君主政体的
基础是荣誉,我觉得这是无可怀疑的。在我看来,贵族的某些权利和特权是
支持这种荣誉感的手段。”
笑容从斯佩兰斯基白净的脸上消失了,这么一来,他的相貌倒好看得多
了。大概安德烈公爵的想法使他发生了兴趣。
“如果您从这个角度看问题,”他开口说,说法语显然很吃力,比说俄
语慢得多,然而却十分镇静。他说,荣誉不可能支持不利于服务的特权,荣
誉是不做违反道德行为的消极概念,不然就是为了获得荣誉奖赏而进行竞赛
的一种原动力。
他的论据简明扼要。
“这个维持荣誉、维持竞赛原动力的制度,类似伟大的拿破仑皇帝的荣
誉团,对公务不惟无害,而且有益,不过不是一个阶层或宫廷内的特权罢
了。”
“我不想争辩,不过不可否认,宫廷内特权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安德
烈公爵说,“每一个朝臣都认为自己必须享有与他的地位相称的特权。”
“可是您不愿利用那种特权,公爵,”斯佩兰斯基说,微微一笑,表示
想和和气气地结束这场使对方颇为难堪的辩论。“如果您肯赏光在星期三来
看我,”他又加添一句,“我和马格尼茨基商量一下,把您可能感到兴趣的
事情通知您,此外,咱们还可以更详细地谈谈。”他合上眼睛,按照法国方
式鞠躬告别,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离开了大厅。六
安德烈公爵住在彼得堡的初期,觉得自己在独居生活所形成的一些想
法,完全被彼得堡的身边琐事弄模糊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在记事本里记下四五处必要的访问,或者定好时间的
约会。机械的生活,必须准时做到的每日安排,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
什么都没做,甚至什么都没想,而且也没有时间去想,只是一味地讲述他先
前在乡间已经想好的问题,而且讲述得很成功。
他有时不满意地察觉,他在同一天,在不同场所反复地谈论同一个问
题。可是整天忙得他没有时间去注意他什么都没想。
星期三,斯佩兰斯基在自己家中单独接见了博尔孔斯基,跟他亲切地谈
了很久,这次会见也同在科丘别伊家初次见面一样,斯佩兰斯基给安德烈公
爵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安德烈公爵认为可鄙的渺小人物是那么多,他那么希望在某个人身上发
现他所追求的至美至善的活的理想人物,因此他轻易就相信,他在斯佩兰斯
基身上找到了一个十分有理性、有道德的理想人物。如果斯佩兰斯基的出身
和安德烈公爵一样,教养和道德观念也一样,那么博尔孔斯基就会很快发现
他的弱点,发现一般人常有的非英雄的一面,可是现在这个头脑清晰、令他
惊异的人,正因为不为他全然了解,更加使他肃然起敬。此外,不知是因为
斯佩兰斯基欣赏安德烈公爵的才能呢,还是因为他认为必须把他笼络过来,
斯佩兰斯基在安德烈公爵面前卖弄他那无动于衷的冷静的理性,同时用微妙
的奉承讨好安德烈公爵,这种奉承结合着自负,就是说,默认对方和自己,
而且只有对方和自己,能够理解所有其余的人的彻头彻尾的愚蠢以及自己思
想的合理和深刻。
在星期三晚上长谈中间,斯佩兰斯基不止一次地说:“我们重视一切超
出作为一般标准的根深蒂固的习惯……”或者微笑着说:“可是我们又要把
狼喂饱,又要使羊安全……”或者说:“他们不懂得这个……”总是带着这
样的神情:“只有咱们,您和我,咱们才懂得他们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
人。”
这第一次和斯佩兰斯基长谈,更加强了安德烈公爵第一次会见他时的感
觉。他在他身上看见了一个富于理智、思想周密、才智广博的人,他以全部
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取得权力和利用这个权力专门为俄国谋福利。在安德烈
公爵心目中,斯佩兰斯基正是他要做的那样的人,这种人对一切生活现象能
够给予合理的说明,只承认合理的事物是真实的,善于用理性的尺度衡量一
切。在斯佩兰斯基的阐述中,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安德烈公爵不由得完
全同意他的意见。如果他表示反对或者争辩,那只不过因为他故意要显示自
己有独立的见解和不完全服从他的意见罢了。一切都是对的,一切都很好,
但是只有一件事使安德烈公爵感到不舒服:这就是斯佩兰斯基的目光——它
冰冷、清澈,使人看不透他的灵魂,此外还有那双白净滑腻的手——就像一
般人通常喜欢看掌权的人的手那样,安德烈公爵不由得老看他的手。清澈的
目光和白嫩的手不知为什么烦扰着安德烈公爵。还有使安德烈公爵吃惊而且
不愉快的是他发现斯佩兰斯基对人过份藐视,以及他在论证自己的意见时所
使用的方法之繁多。除了不用比喻外,他使用了一切可用的思维方法,安德
烈公爵觉得,他过于大胆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时而站在实干家的立场非难梦想家,时而作为一个讽刺家辛辣地嘲笑他的反对派,时而论点谨严,时而
忽然上升到玄学领域(最后这个论证方法是他特别常用的)。他把问题提到
玄学的高度,给空间、时间、思想下定义,由这里得出反驳的论点,然后又
回到争论的问题上。
总之,使安德烈公爵惊奇的斯佩兰斯基的智力特征,是对智慧的力量和
合理性有着无庸置疑和不可动摇的信念。显然,斯佩兰斯基的头脑里永远不
会进入那种在安德烈公爵看来极平常的思想:反正你不能把你所想的一切尽
力表达出来,也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怀疑:我所想的一切以及我所信仰的一
切是不是乱弹琴?正是斯佩兰斯基这种特殊的智力使安德烈公爵最为赞赏。
在与斯佩兰斯基认识的初期,安德烈公爵对他发生了狂热的敬佩,正像
他曾经对波拿巴产生的感情一样。斯佩兰斯基是神甫的儿子,一些蠢人可能
因为他这种卑微的出身而庸俗地瞧不起他,也的确有不少的人是这样的,由
于这个缘故,安德烈公爵特别珍惜他对斯佩兰斯基的感情,而且不自觉地在
他内心加强了这种感情。
博尔孔斯基在他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在谈到法典编纂委员会时,斯
佩兰斯基带着讽刺的口吻对安德烈公爵说,委员会成立了一百五十年,花了
数百万卢布,结果一事无成,只是罗森坎普夫在各种不同的法律条文上贴一
些标签而已。
“这就是国家花掉几百万卢布所得到的全部结果!”他说。“我们想给
参议院以新的审判权,但是我们没有法律。因此,像您这样的人,公爵,现
在不出来服公务是一种罪过。”
安德烈公爵说,做这种工作得有法律知识,可是他没受过法律教育。
“谁也没受过,那么您怎么办呢?”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我们必须从其
中打开一条出路。”
一个星期后,安德烈公爵就任军事条例委员会委员,而且完 全出乎他
的意料,做了法典编纂委员会一个科的科长。按照斯佩兰斯基的请求,他着
手编纂民法第一部分,并且参照《拿破仑法典)和《查士丁尼法典》,草拟
“人权”章节的条文。七
两年前,也就是一八○八年,皮埃尔巡视了庄园以后,回到彼得堡,他
不由自主地当上了彼得堡共济会的首领。他安排会友的宴会和丧礼,征收新
会员,忙于联系各个支会和寻求真正的会约。他捐款修建大厦,尽可能补足
义捐的数额,大多数会员在这上头是吝啬的,不按时交款。他几乎是独自出
钱维持共济会在彼得堡建立的一所贫民院。
同时他的生活仍像先前一样,尽情地寻欢作乐,他爱吃好的,喝好的,
虽然他认为这种行为不道德,有失尊严,但是他无力拒绝他混迹其中的单身
汉社会的那些娱乐。
皮埃尔终日忙乱,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过了一年,才开始觉得,他越是
想在共济会这块土地上站稳,他脚下这块土地就越是往下沉。同时他觉得,
他脚下这块土地陷得越深,他就更不由自主地依赖这块土地。在他刚进入共
济会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人把一只脚信赖地踏上沼泽地里一块平坦的地
面似的。一只脚刚踩上去,就下沉了。为了完全证实他站的地方是否坚实,
又踏上另一只脚,于是陷得更深,越陷越深,不由自主地在齐膝深的泥沼里
移动了。
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不在彼得堡。(他近来推掉彼得堡支会的事
务,在莫斯科深居简出。)支会的所有会员都是皮埃尔平时认识的人,所以
他很难只把他们看作会友,而不看作某某公爵,或者某某伊凡·瓦西里耶维
奇,其中大多数都是他平时认识的浅薄渺小的人物。在他们会裙和会徽下
面,他看见的是他们平日追求的制服和勋章。常常在募捐收入的帐上,总计
十来个会员出了二十至三十卢布,大部分是欠帐,而其中有一半欠帐的人像
他一样富有,每当这时,皮埃尔就想起每个会员曾经应许把一切财产都献给
邻人的入会誓言,于是他心中便起了一团疑念,可是他极力摒除这种疑念。
他把他所认识的会友分作四类。他归入第一类的是这样的人,他们不积
极参加支会活动,不关心俗务,专门探讨秘密的教义,探讨上帝的三重称号
问题,或者探讨三种元素——硫磺、水银和盐,或者探讨所罗门圣殿的方形
和各种形象的意义。皮埃尔尊重这类会友,他认为大多数老会员以及约瑟
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本人都属于这类会友,但是他和他们的趣味不相投。他
的心思不放在共济会的神秘方面。
皮埃尔把自己以及和自己相似的会友归入第二类,这类会友在追求,在
动摇,他们在共济会中还没有找到一条明确的捷径,但希望找到它。
他归入第三类的会员(这类会员最多),认为共济会无非是表面的形式
和仪式,并不关心它的内容和意义。维拉尔斯基,甚至主要支会的教头都属
这一类。
有很多会友,特别是近来新加入的会员,归入最后一类,第四类。据皮
埃尔观察,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信仰,也没有什么志愿,他们进共济会只不过
为了结交达官贵人以及年轻富有的会友,在支会里有很多这样的人。
皮埃尔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不满。至少就他在这里所见到的共济会
来说,他有时觉得它完全建立在形式上。他并不想怀疑共济会本身,只是怀
疑俄国的共济会走错了路,背离了它原来的教义。因此,年底皮埃尔到国外
去领受共济会的高级秘诀去了。
一八○九年夏,皮埃尔回到彼得堡。我们的共济会员在同侨居国外的人通信中得知,别祖霍夫在国外已经得到许多高级人员的信任,领会了很多秘
密,被提升到更高的一级,并带回很多对俄国共济会有益的东西。彼得堡的
会员们都来看他,巴结他,大家都觉得,他在隐藏着什么,同时又在准备着
什么。
确定召开一次二级支会的庄严大会,皮埃尔答应在会上把他从共济会最
高领袖那里带来的东西传授给共济会的会友。会议室坐满了人。做完例行的
仪式后,皮埃尔站起来演说了。
“亲爱的会友们,”他开始说,红着脸,结结巴巴,手里拿着讲演稿。
“关起门来奉行我们的秘诀是不够的,必须行动……行动。我们都在打瞌
睡,可是我们应当行动。”皮埃尔拿起笔记本,开始读下去。“为了传布纯
正的真理和获取美德的胜利,”他读道,“我们应当扫除人们的偏见,传播
符合时代精神的原则,负起教育青年人的责任、与最聪明的人牢固地联合起
来,勇敢而慎重地破除迷信,消灭不信神现象和愚蠢行为,扶植那些忠于我
们的、由于共同的目的而互相结合的、而且具有权威和力量的人们。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应当使德行压倒罪恶,使正直的人在今世就可以
由于他的德行而得到永久的奖励。可是现今的政治制度大大地妨碍我们实现
这些伟大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那么实行革命,推翻一切,以
暴力扫除暴力行不行呢?……不行,我们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任何强制的
改革都应当受到斥责,因为人类还像现在这样,罪恶丝毫也不能根治,还因
为智慧不需要暴力。
“共济会的整个计划应当是:扶植那些因信仰一致而结合起来的、坚定
的、有德行的人们,所谓信仰就是在任何地方都全力以赴消灭罪恶和愚蠢,
爱护才能和美德,从尘芥中提拔品德高尚的人,让他们加入我们的会。到那
时只有我们的会才有这样的权威——无形中捆住维护混乱的人的手脚,使他
们不知不觉受到控制。简而言之,必须建立一个具有普遍权威的统治形式,
把它推广到全世界,同时并不破坏世俗的制度,一切别的统治形式照常进
行,只是不得妨碍本会的伟大目标实现——使德行战胜罪恶。这个目标正是
基督教要求的。它教人学聪明,学好,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遵奉最好的和
最聪明的人的榜样和教诲。
“当一切陷入黑暗的时候,单是宣讲道理,当然也就够了:新发现的真
理赋予它本身以特殊的力量,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多得多的更强有力的方法。
受感情支配的人,现在应当在德行中发现肉欲的魅力。根除情欲是不可能
的;不过应当把情欲引向高尚的目的,要使每个人在德行的限度内满足自己
情欲,本会应当提供达到这个目的的方法。
“每个国家很快就会有一批品格高尚的人,他们每个人又扶植别的两个
人,这些人紧密地联合起来,到那时候,对人类的福利已经秘密地做了很多
好事的共济会,就什么都办得到了。”
这篇演讲在支会里不仅产生了强烈的印象,而且引起了骚动。大多数会
员认为这篇演讲有危险的光明教①倾向,大家对演讲的冷淡,使皮埃尔感到
吃惊。教头也反对皮埃尔。皮埃尔开始发挥他的思想,劲头越来越大。很久
以来没有这么热烈的集会了。分成了两派:一派非难皮埃尔,说他是光明
教;另一派支持他。在这次会议上,皮埃尔第一次感到吃惊的是人类的头脑

① 光明教是一七七六年在巴伐利亚建立的神秘宗教团体。无穷无尽的多样性,以致任何真理在两个人的理解中都不一样。甚至和他站
在一边的人,对他的理解也各有不同,带有一定的限度和改变,这是他所不
能同意的,因为皮埃尔主要的要求,正是要把他自己所理解的思想准确地传
授给别人。
会议结束时,教头带着恶意和讽刺的口吻指责皮埃尔太急躁,并且说他
在争论中主导他的东西不是对德行的爱好,而是对争斗的热衷。皮埃尔没有
辩驳,只是简短地问是否采纳他的建议,得到的答复是否定的,于是皮埃尔
不等举行例行的仪式,就走出支会,坐车回家了。八
皮埃尔又陷入他最害怕的苦闷中。他在支会发表演说后,一连三天在家
里躺在沙发上,不接待任何人,也不到任何地方去。
在这期间他接到妻子一封信,她恳求见见他,她说她想念他,愿意把她
的一生都献给他。
在信的结尾,她通知他,她几天之内就从国外回彼得堡。
紧跟着这封信,一个最不受他尊敬的会友闯进来见离群索居的皮埃尔,
当谈到皮埃尔的夫妇关系时,这个人发表了一通意见作为会友的规劝,他
说,皮埃尔苛待妻子是不对的,他不宽恕悔过的妻子是违反共济会的首要戒
律。
正在这时,他的岳母,瓦西里公爵夫人,派人来请他,求他哪怕去见她
几分钟也好,因为有极端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皮埃尔看出有人对他施展
阴谋手段,想让他和妻子团圆,这在他目前所处的境况来说,也未尝不可。
他什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认为生活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由于目前他受
到心情郁闷的影响,以致使他既不重视自己的自由,也不重视非惩罚他的妻
子不可的那股劲头了。
“谁都不对,谁都没有错,因此,她也没有错,”他想道。如果说皮埃
尔没有立即同意和妻子复婚,那不过是由于他目前心情抑郁,使他无力做出
任何决定。如果他的妻子来了,他也不会把她赶走。比起萦绕皮埃尔心头的
事情,和妻子同居也好,不同居也好,难道不都是一样吗?
皮埃尔没有答复妻子,也没有答复岳母,在一天深夜里整装出发,到莫
斯科找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了。以下是皮埃尔的日记。
“莫斯科,十一月十七日。
我刚从恩师那里回来,赶快把我在他那里的感受写下来。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过
着贫苦的生活,三年来患着痛苦的膀胱病。从来没听见他哼一声,也没听见他有怨言。从清
早到深夜,除了吃最简单的食物以外,他都在研究学术。他亲切地接待我,让我坐在他睡的
床上;我向他打东方和耶路撒冷武士的手势,他也以同样的手势回答我,并且带着温和的笑
容问我在普鲁士和苏格兰支会学了些什么,有什么收获。我把我所知道的都给他讲了,并且
告诉他我在我们的彼得堡支会上提出的那些原理、我所遭到的冷遇,以及我和会友们的决
裂。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默默地想了很久,然后他把他对这一切的看法告诉了我,他的
观点立即照亮了我过去的一切,以及摆在我面前的全部的道路。他使我吃了一惊,问我可记
得本会的三个目的:一,保守和了解秘密;二,为了领悟它,净化和完善自己;三,力求自
我净化以达到完善全人类。这三条中哪个是首要的目的呢?当然是自我完善和自我净化了。
只有在追求这个目的中,我们才能永远不受环境的影响。可是正是这个目的要求我们付出最
大的努力,如果我们由于骄傲而忽略了这个目的,那么,我们要么去钻研秘密,但由于我们
的不纯净而不配去了解秘密,要么我们去从事人类的完善,而我们自己却是卑鄙和放荡的坏
典型。光明教之所以不是纯洁的教派,正因为它热衷于社会活动和骄傲得了不得。根据这个
道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指摘我的演说以及我的全部活动。我在内心深处同意他的意
见。当活题谈到我的家庭问题的时候,他对我说:‘一个真正的共济会员的主要责任,正如
我已经对您说过的,乃在于自我完善。我们常常想,摒除我们生活中的一切困难,我们就会
更快地达到目的;其实相反,先生,只有在尘世的纷扰中,我们才能达到三个主要的目的:
一,自知,因为人只有通过比较才能认识自己;二,自我完善,只有通过斗争才能达到;三,获得主要的德行——爱死亡。只有人生的无常才能向我们展示人生的虚妄,并且能够促
使我们对死亡和对获得新生的自然爱好。’这些话格外令人觉得说得好,因为约瑟夫·阿列
克谢耶维奇虽然在肉体上忍受极大的痛苦,可是他从来不觉得生活是累赘,虽然他内心世界
非常纯洁高尚,可是他并不觉得他对死亡有充分的准备。然后恩师对我解释了宇宙大四方形
的全部意义,并且指出三和七两个数目是万物之源。他劝我不要脱离彼得堡会友,劝我只担
任次等职务,尽力使会友们戒除骄傲,引导他们走上自知和自我完善的真实道路。此外,他
忠告我首先要注意自己,为此他送我一个笔记本,今后我要把我的一切行为都记在这个本子
上。”
“彼得堡,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又和妻子同居了。岳母眼泪汪汪地来见我,她说海伦在这里,求我听她一句话,又
说她是无辜的,我的遗弃使她很痛苦,以及许多别的话。我知道,只要让我看见她,我就无
力拒绝她的要求。我感到为难,不知道找谁帮助我,给我以忠告。如果恩师在这里,他会告
诉我的。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约瑟大·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信件,我想起我和他的谈话,
从中得出结论:我不应当拒绝一个请求的人,对任何人都应当伸出援助的手,何况是对一个
和我的关系如此密切的人,我应当背负我的十字架。如果说,我宽恕她是为了道德的目的,
那么,就让我和她的结合只有一个精神的目的。我这样决定了,也是这样给约瑟夫·阿列克
谢耶维奇写的信。我对妻子说,请她忘记过去的一切,我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请她原
谅,而我没有什么要宽恕她的。我这样对她说,使我感到高兴。就让她不知道,重新和她见
面使我多么痛苦。我在这所大宅子的楼上住下,正在体验一种新生的幸福。”九
正像历来那样,当时聚在宫廷中和大型舞会中的上流社会人士,分成若
干各有自己特色的小圈子。其中规模最大的要数法兰西小圈子,也就是以鲁
缅采夫伯爵和科兰库尔①为首的所谓拿破仑同盟。海伦和丈夫在彼得堡刚住
下来,就在这个小圈子里占了一个最显著的地位。法国大使馆的官员以及许
许多多属于这一派的以其智慧和礼貌著称的人士,都来拜访海伦。
海伦在埃尔富特时,正碰上两国皇帝在那里会晤,她在那里同欧洲所有
亲拿破仑的达官贵人都发生了联系。她在埃尔富特赢得了辉煌的成功。拿破
仑本人在剧院里注意到她,打听她是谁,对她的美貌颇为欣赏。她作为一个
风度优雅的美人而获得成功,并不使皮埃尔惊奇,因为她一年比一年变得更
美了。使他惊异的是,最近两年来,他的妻子竟然得到了“又聪明又美丽的
可爱女人”的名声。有名的德利涅公爵②给她写了八页的长信,比利宾在收
集警句,为了在别祖霍娃伯爵夫人面前第一次说出来。在别祖霍娃客厅受到
接待,被认为是头脑聪明的证明;年轻人在赴海伦的晚会之前,要博览群
书,为了在她的客厅里有话可谈;大使馆的秘书们,甚至大使们,都把外交
秘密告诉她,因此海伦形成了一种势力。皮埃尔知道她是很愚蠢的,他有时
参加她那谈论政治、诗歌和哲学的晚会和谈话会,他总是怀着困惑和惧怕的
奇怪感觉。他在这些晚会上所体验的感觉,就像魔术家每次表演时都怕自己
的骗术随时都有被戳穿的可能的那种感觉。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主持这种客
厅正需要愚蠢呢,还是因为受欺骗的人在这种骗术中找到了乐趣,反正骗术
始终没有被揭穿,海伦·瓦西里耶夫娜·别祖霍娃所享有的又可爱又聪明的
女人的声誉毫不动摇,她可以讲一些最俗不可耐和最愚不可及的话,大家仍
然对她的每一个字都叹为观止,从其中寻求连她本人都意想不到的深奥意
义。
皮埃尔正是这么一颗辉煌的交际明星所需要的丈夫。他是一个精神恍惚
的怪人,是贵族大老爷式的丈夫,他不妨碍任何人,不仅不破坏客厅的高贵
气派,而且由于他不同于妻子的优雅委婉的风度,反而使她得到了有利的衬
托。近两年来,由于皮埃尔的兴趣集中在抽象问题的研究,对其他一切都由
衷地蔑视,结果使他在他不感兴趣的妻子的交际场中养成一种漠不关心、随
随便便和对一切人都宽厚相待的态度,他这种态度不带丝毫矫揉造作,所以
不禁令人肃然起敬。他像去看戏似地进入妻子的客厅,他认识每个人,对每
个人都表示同样的高兴,对每个人也表示同样的淡漠。有时他参加他感觉兴
趣的谈话,他不考虑有无大使馆的先生们在场,就口齿不清地发表自己的意
见,有时这些意见与当时谈话的调子完全不合拍。但是,对这位彼得堡最出
色的女人的怪物丈夫已经形成固定的看法,所以谁也不认真地看待他的奇谈
怪论。
自从海伦从埃尔富特回来以后,每天到她家来的年轻人中间,官运亨通
的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是别祖霍夫家中最亲密的常客。海伦叫他我的少年
侍从,把他看作孩子。她对他的微笑,跟对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

① 科兰库尔(1773— 1827),法国将军,当时驻彼得堡的公使。
② 原文为法语。德利涅公爵(1735— 1814)生于布鲁塞尔,军人,作家,外交家,曾伴随叶卡捷琳娜女皇
到克里木旅行,被封为俄陆军元帅。皮埃尔看见她那微笑,有时感到很不舒服。鲍里斯对皮埃尔很恭谨,神色庄
重而抑郁。这种尊敬的意味也使皮埃尔不安。三年前,妻子给他的侮辱曾使
他那么痛苦,现在他设法避免这种侮辱,避免的方法是:第一,他不承认自
己是妻子的丈夫;第二,他不允许自己猜疑。
“不会的,她现在已经是女学者了。那些往日的迷恋,永远不会重演
了,”他对自己说。“女学者醉心恋爱,还没有这样的例子,”他老对自己
重复这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然而使他深信不疑的定理。可是说来奇怪,只
要鲍里斯在妻子的客厅出现(他几乎经常在那里),皮埃尔身上就产生一种
生理上的反应:他的手脚就好像被捆绑起来,感到行动不自然和不自由。
“多么奇怪的厌恶感觉,”皮埃尔想道,“先前我甚至很喜欢他呢。”
在上流社会的眼中,皮埃尔是一个贵族大老爷,是有名的妻子的盲目而
且可笑的丈夫,聪明的怪物,无所作为、但对任何人都无害的老好人。最近
这段时期,在皮埃尔心灵中正在进行艰苦复杂的思想活动,这使他得到很多
教益,也引起很多精神上的怀疑和喜悦。十
他继续写日记,下面就是他近来的日记。
“十一月二十四日。
八时起床,读《圣经》,然后去上班(皮埃尔听从恩师的劝告,已经在一个委员会服务),
回家吃午饭,一个人吃(伯爵夫人那儿有很多我不喜欢的客人),饮食适度,饭后为会友们抄几
段经文。晚上到伯爵夫人那儿,讲了关于B.某的可笑的故事,直到大家哄堂大笑的时候,我才想
起我不该讲这个故事。
我怀着幸福、平静的心情就寝。伟大的主啊,帮助我走你的路吧:一,用冷静和耐性战胜愤
怒;二,用克制和厌恶战胜淫欲;三,远离尘世,但不逃避(甲)国家公务,(乙)家庭事务,
(丙)朋友关系和(丁)经济事务。”
“十一月二十七日。
起晚了,醒来人还发懒,在床上躺了很久。我的上帝,帮助我,使我坚强起来,让我能够走
你的路吧。读《圣经),但是缺乏应有的感情。会友乌鲁索夫来了,我们谈论尘世的空虚。他提
到皇上的新计划。我刚开始责难,但是想起我的戒律和我们恩师的话:一个真正的共济会员,当
国家需要他时,他应当是一个热心的事业家,当国家没有召唤他时,他就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我的舌头是我的敌人。会友T.B.和O.,来访,对于接受一个新会友进行了磋商。他们责成我当
训导师。我觉得自己还很差,不配。然后谈起圣殿七柱和七级的解释:圣灵的七学、七德、七恶
和七惠。会友O.很有辩才。晚上举行了入会礼。会所布置得很壮观。被接纳入会的是鲍里
斯·德鲁别茨科伊。我是他的介绍人,又是他的训导师。当我和他单独在一间黑暗的圣堂的时
候,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使我很不安。我发现我对他怀有仇恨,我极力克服这种感情,但是克服不
了。因此我很想真的把他从罪恶中拯救出来,把他引上真理的道路,然而对他的恶意却挥之不
去。我觉得他入会的目的不过是想接近一些人,想得到我们支会会员的赏识罢了。我怀疑他的根
据是,他几次问到N.和S.是不是我们支会的会员(我不能答复他这个问题),此外,据我的观
察,他对我们的圣会不可能怀有敬意,他太讲究外表,而且满足于外表,以致没有精神改善的要
求,除此以外,并没有更多的根据;但是我总觉得他缺乏诚意,我和他面对面站在黑暗的圣堂里
的时候,我老觉得他对我的话报以轻蔑的微笑,我蛮想用我手中对准他的剑真的刺进他那袒露的
胸膛。我不能去说服他,也不能对会员们和大会头坦率地说出我的猜疑。伟大的造物主,帮助我
找到脱离谎言迷宫的真正道路吧。”
在这后面,日记中留了三页空白,然后写道:
“我单独和会友B.作一次有益的长谈,他劝我跟会友A.保持联系。虽然我不配,我
却受到很多教益。阿多奈是创世者的名字。埃洛因是万有统治者的名字。第三个名字是说不
出的名字,它的意义是万有。同会友B.的谈话使我在德行的路上增添力量,振奋精神,怀有
信心。在他面前没有怀疑的余地。我明白了贫乏的社会科学学说和我们神圣的包罗万象的教
义之间的区别。人文科学为了理解而把一切都分割开来,为了研究而把一切都弄得七零八
碎。在我们的圣学中,万有是统一体,要从其总体和生活中认识它。三位一体,是物质的三
元素——硫磺、水银和盐。硫磺具有油与火的性质;它以其火力与盐相结合,便引起盐的强
烈欲望,由于有了这种欲望就吸引水银,捉住它不放,于是共同生出每件其他物体。水银是
流动的、容易飞散的精神元素——基督,圣灵,他。”“十二月三日。
醒得很晚,读《圣经》,但缺乏感情。然后到大厅里,在那里来回踱步。我想思考一
下,然而却想起四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在决斗后,多洛霍夫先生在莫斯科碰到我,他对我
说,他祝我身心安泰,虽然太太不在这里。当时我没有理他。现在我回忆起那次会见的细
节,我在心中对他说出最恶毒的话和最刻薄的回答。当我发现自己又在暴怒,这才醒悟过
来,赶走了这种思想。但对这件事并没有充分忏悔,后来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来了,讲了
一些冒险故事。从他一进门,我就不高兴他的来访,我对他说了不中听的话。他顶了我一
句。我火了,对他说了一大堆不愉快的甚至粗暴的话。他不吭声了,我立刻清醒过来,可是
已经太晚了。我的上帝,我简直不会跟他相处。原因是我的自尊心太强。我把自己看得比他
高,所以显得自己比他更坏,因为他宽恕我的粗暴,而我相反地瞧不起他。我的上帝,恩赐
我吧,使我在他面前更多地看到自己的坏处,使我的行为能给他益处。饭后,我睡了一觉,
当我刚要入睡时,我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一个声音对着我的左耳说:‘你的一天’。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黑暗中走路,忽然我被一群狗包围起来,但是我毫无畏俱;
忽然一条不大的狗咬住我的左大腿不放。我用两只手掐它的脖子。我刚把它摆脱掉,另外一
条更大的狗咬我。我把它举起来,可是越举得高,它就越大越重。会友A.忽然来了,挽起
我的手领着我走,把我领到一座大厦前面,要通过一条窄窄的木板才能走进大厦。我踏上木
板,可是木板变了,塌了,我开始往围墙上爬,两只手勉强才够着围墙。然后我费了很大的
劲想翻过去,结果身子翻了过去,两条腿还悬在另一边。我环顾一下,看见会友A.站在围
墙上,他指给我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和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一座壮丽宏伟的大厦。我醒了。
主啊,伟大的造物主啊!帮助我摆脱掉这些狗——各式各样的情欲,特别是摆脱掉那条把先
前那些狗的力量聚于一身的狗,帮助我进入我在梦中亲眼看见的那座道德的圣殿。”
“十二月七日。
我梦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坐在我家里,我很高兴,想款待他。仿佛我没完没了
地同旁人闲谈,我忽然想起他可能对这不高兴,我想亲近他,拥抱他。但是一接近他,我看
见他的脸变样了,变得年轻了,他对我低声讲本会的教义,声音轻得我听不清楚。然后我们
都从屋里出来,于是发生了一件怪事。我们在地板上坐着或者躺着。他对我说了点什么。我
仿佛很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情,我不去听他的话,开始想象我内心的情况,以及上帝赐给我的
恩惠。我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他注意到这个,我很满意。但是他突然停止了谈话,恼怒地
看了看我,跳起身来。我胆怯了,问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但是他不回答,只是对我做了一
个和善的表情,随后我们忽然来到我的卧室里,那里摆着一张双人床。他躺在床边上,我非
常想和他亲热一下,也想躺在那里。他仿佛问我:‘老实告诉我,您的主要癖好是什么?您
可知道?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我被问得不知所措了,我说懒惰是我主要的癖好。他不相
信地摇摇头。我更慌了,于是我对他说,我虽然照他的劝告和妻子同居,但是实际上没有做
妻子的丈夫。他对这一点表示反对,他说不应当使妻子受不到温存,他使我认识到那是我的
义务。但是,我回答说,我羞于那样干;于是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我醒了,记起《福音书》
里的话:‘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①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
奇的脸显得年轻而且光亮。今天收到恩师的信,他在信中提到夫妻的义务。”
“十二月九日。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心头仍在突突地跳。我梦见我在莫斯科家里的大起居室里,约瑟
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客厅里走出来。我立刻看出他完成了重生的过程,我跑过去迎接他。

①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第五节。我吻他的手,他说:‘你有没有注意我的脸变样了?’我继续拥抱他,看了看他,我仿佛看
见他的脸变得年轻了,但是没有头发,而面容完全不同了。我对他说:‘要是我偶然遇见
您,我会认出您的,’可是我又在想:‘我说的是实话吗?’我忽然看见,他像一具僵尸似
的躺在那里;后来他渐渐苏醒过来,和我一起走进一间大书房,他手里拿着一本用图画纸装
订的大书。我说:‘这是我画的。’他点了点头回答我。我把书打开,书里每一页都有美丽
的图画。我知道这都是画的灵魂跟它爱人的恋爱故事。我仿佛看见书里有一幅美丽的少女画
像,她穿着透明的衣衫,身体也是透明的,正在向云端飞翔。我知道这个少女不过是《雅
歌》的象征。我一面看这些图画,一面觉得我正在做坏事,可是我的眼睛离不开这些图画。
主啊,帮助我吧!我的上帝,假如你主动抛弃我,那就听你的便吧;假如是我自己造成的原
因,那就请你教导我应当怎么办。假如你完全抛弃我,那我就要因荒淫而灭亡。”十一
罗斯托夫家在乡下住了两年,在这期间,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见好转。
虽然尼古拉·罗斯托夫拿定主意在默默无闻的团队继续当一名小军官,
花费比较节省,但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过的是那样的生活,特别是米坚卡那样
处理事情,弄得债务逐年不断增加。老伯爵显然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担任
一份公差,于是他就到彼得堡去谋事;如他所说,一面谋事,一面最后一次
让姑娘们寻寻开心。
罗斯托夫家到彼得堡不久,贝格就向薇拉求婚,他的求婚被接受了。
罗斯托夫家虽然在莫斯科属于上流社会,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也不考虑他
们是属于哪个社会,可是在彼得堡他们的交游相当庞杂而且不固定。在彼得
堡他们是被人瞧不起的外省人,而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不管他们是属于哪
个社会的,在莫斯科都曾受到罗斯托夫家的款待。
罗斯托夫家在彼得堡也像在莫斯科一样好客,他们的餐桌上坐着各式各
样的人物:奥特拉德诺耶的邻人,境况欠佳的老地主及其女儿们、宫廷女官
佩龙斯卡娅、皮埃尔·别祖霍夫,以及在彼得堡当差的县邮局局长的儿子,
等等。在男客里面,鲍里斯、皮埃尔、贝格很快成为罗斯托夫在彼得堡家中
的常客;皮埃尔是老伯爵在街上碰到后硬拖到家里来的,贝格整天待在罗斯
托夫家,他对薇拉伯爵小姐表现了一个有意求婚的年轻人所能表现的那种殷
勤。
贝格把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受伤的右手给每个人看,用左手扶握着完全
无用的军刀,他这样做倒也没有白费。他是那么执著而且意味深长地对每个
人讲这件事,人人都认为他做得对,做得好,而贝格由于奥斯特利茨战役得
到两枚勋章。
在芬兰战争①中,他也立了功。榴弹打死了总司令身边的一名副官,他
拾起一块榴弹碎片,拿着去见他的长官。也像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一样,
他对每个人都讲这件事,讲得冗长而且不厌其烦,使得每个人都相信应当那
样做,——于是他因为参加芬兰战争又得到两枚勋章。一八○九年他是佩戴
几枚勋章的近卫军大尉,而且在彼得堡兼任几个特别肥美的差事。
虽然有些自由派的人,在听到贝格的功绩时,微微一笑,但是也不能不
承认,贝格是一名勤恳、勇敢、得到上级赏识的军官,而且是一个前程辉
煌、甚至社会地位巩固的、品行端正的青年。
四年前,在莫斯科一家剧院里,贝格碰见一个也是德意志籍的同事,他
向这位同事指着薇拉·罗斯托娃用德语说:“她将要做我的妻子,①”从那
时起,他就下决心要娶她。现在在彼得堡,他衡量一下罗斯托夫家的和自己
的经济地位,他认为时机到了,于是提出了求婚。
起先,人们对贝格的求婚曾抱着对求婚者颇不光彩的疑心。一个利沃尼
亚地方无名小贵族的儿子,竟然向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起初未免令人奇
怪;可是贝格的性格的主要特点是:他那自私自利表现得那么天真,那么憨
厚,使得罗斯托夫家的人们不由地觉得,既然他本人有这么大的信心,认为
这是一件好事,甚至是一件大好事,那么这一定是一件好事。况且罗斯托夫

① 一八○八年俄国与瑞典争夺芬兰的战争。
① 原文为德语。家的经济状况很不妙,求婚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并且主要的,薇拉已经二十
四岁了,到处都露过面,虽然她的确长得好看而且通情达理,但是从来没有
人向她求过婚。所以就同意了。
“您要知道,”贝格对他的一个同事说,他把这个人叫作朋友,仅仅因
为他知道人人都得有个朋友。“您要知道,我通通都考虑到了,如果我不把
一切都算计好,如果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是不会结婚的。现在的情形正
相反,我爸爸和妈妈现在生活已经有了保障,我在波罗的海边区给他们安排
好了地租①,我在彼得堡靠我的薪俸,靠她的财产、靠我省吃俭用,就过得
去了。可以过得挺好。我不是为了金钱而结婚,我认为那是不正派的,但是
妻子应当带来她的一份,我也添上我的一份。我有公务,她有社会关系和一
笔小小的财产。这在当今时代不是没有意义的,你说是不是?主要的,她是
一个又美丽又可敬的姑娘,并且爱我……”
贝格脸红了,笑了笑。
“我也爱她,因为她懂得人情世故,性格好极了。她那个妹妹,一母所
生,就全然两样,性格令人不愉快,头脑也不行,她是那么个劲儿,您知道
吧?……令人不愉快……可是,我的未婚妻……将来您到我家里去……”贝
格继续说,他本来想说“吃饭”,但是改变了主意,却说了“喝茶”,然后
很快用舌头顶出一个充分体现他的幸福梦想的小烟圈。
贝格的求婚在双亲心中最初引起惶惑不解的感觉之后,家中就开始出现
每逢遇到这种事情常有的节日欢乐气氛,但是欢乐不是真诚的,而是表面
的。家人对于这桩婚事,显然有一种惶惑不安和惭愧的心情。好像他们为了
过去不怎么爱薇拉,现在又这么巴不得赶快脱手,而觉得过意不去似的。最
感到不安的是老伯爵。他也许说不出他不安的原因,其实这个原因就是他的
经济状况。他的确不清楚他还有多少财产,有多少债务,他能给薇拉什么陪
嫁。当女儿出生时,给每个女儿都预备了带有三百农奴庄子的陪嫁;可是现
在一处庄子已经卖掉了,另一处抵押出去了,并且已经过了赎回的期限,也
非卖掉不可,因此陪送田庄就不可能了。又没有现钱。
贝格已经当了一个多月的未婚夫了,离婚期只剩一个星期了,可是伯爵
还没有解决陪嫁的问题,也没有跟妻子商量。伯爵有时想把梁赞的田庄给薇
拉,有时想卖掉森林,有时又想贷款。在婚期的前几天,贝格一大早走进伯
爵的书房,满脸堆出愉快的微笑,恭恭敬敬地请未来的岳父告诉他,薇拉伯
爵小姐有什么陪嫁。伯爵被这久已预感到的问题弄得非常狼狈,他不假思索
就脱口说出首先想到的话。
“你这么关心,叫我高兴,我高兴,会叫你满意的……”
他站起来拍了拍贝格的肩膀,想中断这场谈话。但是贝格笑嘻嘻地解释
说,如果他不确切地知道给薇拉什么陪嫁,预先没有拿到准备给她的陪嫁中
的哪怕一部分,那么,他就不得不退婚了。
“伯爵,请您考虑一下,这是因为:如果我没有一定的资产来维持我妻
子的生活,现在就贸然结婚,那我的行为就太可鄙了
最后谈的结果,伯爵想做得大大方方,不愿意再听到什么新的要求,就
答应给八万卢布的期票。贝格温和地笑笑,吻了吻伯爵的肩膀,他说他非常
感谢,但是,如果拿不到三万现款,他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安排新的生活。

① 十九世纪,俄国政府用地租酬报有功的人。“至少两万,伯爵,”他又添了一句,“开六万的期票就行了。”
“好,好,就这么办,”伯爵连忙说,“不过,请你原谅,亲爱的朋
友,两万现款,我给,另外我还给八万的期票。就是这样,吻我吧。”十二
娜塔莎十六岁了,这是一八○九年,也就是四年前和鲍里斯亲吻之后她
扳着指头数到的这一年。从那时起,她一次也没见过鲍里斯。在索尼娅和母
亲面前谈起鲍里斯的时候,她像谈久已过去的事,满不在意地说,从前的一
切都是孩提的事,不值得一提,早就忘记了。但是,在她内心最隐密的深
处,关于她向鲍里斯发出的誓言是儿戏呢,还是认真的有约束力的许诺,却
是一个使她苦恼的问题。
鲍里斯自从一八○五年从莫斯科去军队以后,他跟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没
见过面。他有好几次回莫斯科,从奥特拉德诺耶不远的地方路过,但是一次
也没有到罗斯托夫家里去。
娜塔莎有时在想,他不愿见她,当长辈提到他时,口气是那么伤感,这
更证实了她的猜想。
“如今都不把老朋友记在心上了,”一提起鲍里斯,老伯爵夫人就这么
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近来很少去罗斯托夫家,她好像特别拿起架子来
了,她一谈起儿子的好处和他那光辉的前程,就眉飞色舞,感激不尽。罗斯
托夫来到彼得堡后,鲍里斯就去拜望他们。
他去他们那里,内心不无激动。对于娜塔莎的回忆,是鲍里斯最富有诗
意的回忆。但是,他拿定主意要在这次拜访中让她和她的双亲明确无误地感
觉到,他和娜塔莎儿童时代的关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都不可能是一种
约束。凭着他和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亲密关系,他在社交界地位辉煌,又凭
着一位完全信任他的重要人物的保护,他在军界也是地位显赫,他已经胸有
成竹:要与彼得堡最富有的姑娘结婚,实现这个计划完全不成问题。当鲍里
斯走进罗斯托夫家的客厅的时候,娜塔莎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听说他来
了,脸就绯红了,她几乎是跑着进了客厅,她那过分亲切的微笑,使她容光
焕发。
鲍里斯记忆中的娜塔莎,还是四年前他所看到的那个样子:身穿短短的
连衣裙,发绺下面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孩子气的大笑,所以,当一个完全
不同的娜塔莎进来的时候,他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表情。这
种表情使娜塔莎很高兴。
“怎么,还认得你那小朋友——淘气鬼吗?”老伯爵夫人说。鲍里斯吻
了吻娜塔莎的手,他说,她变得使他吃惊。
“您漂亮起来了!”
“那还用说!”娜塔莎含笑的眼神这样回答。
“爸爸见老吧?”她问。娜塔莎坐下来,不参加鲍里斯和伯爵夫人的谈
话,她静静地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她童年时代的追求者。他感到执著而亲热的
目光的压力,时而望她一眼。
鲍里斯的制服、马刺、领带、发式——所有这一切都是最时兴的,而且
是非常体面的。娜塔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在伯爵夫人近旁微微侧着身子坐
在扶手椅里,用右手整理紧套在左手上的最洁净的手套,特别文雅地抿着
嘴,谈论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娱乐,用温和的嘲弄口吻回忆莫斯科的陈年旧事
和莫斯科的熟人。娜塔莎觉得,他在谈所谓最高级贵族的时候,提到他曾经
参加某大使的舞会,以及赴NN.和SS.的邀请,都不是没有用意的。娜塔莎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蹙眉看他。这个眼神越来越使鲍里斯不安和
窘迫。他更加频繁地转脸看娜塔莎和中断谈话。他坐了不到十分钟,就站起
来告辞了。望着他的,依然是从前那双好奇的、挑逗的、微含讥笑的眼睛。
在这第一次拜访之后,鲍里斯对自己说,娜塔莎仍然像从前一样令他神往,
可是他不应当做感情的奴隶,因为跟这么一个几乎没有财产的姑娘结婚,就
会毁掉自己的前程,而如果目的不在结婚而恢复从前的关系,那是卑劣的行
为。鲍里斯决心避免跟娜塔莎见面,可是,虽然下了这个决心,过了几天他
又去了,并且渐渐地去得更勤了,整天地在罗斯托夫家里度过。他觉得他必
须向娜塔莎解释一番,告诉她过去的事应当忘记,不管怎么说……她不能成
为他的妻子,他没有财产,他们永远不会把她嫁给他的。但是他总也没有作
成,不好意思张口作这样的解释。他一天天地越来越陷得难以自拔。在母亲
和索尼娅看来,娜塔莎依旧爱鲍里斯。她唱他喜爱的歌给他听,拿她的纪念
册给他看,逼他在上面题字,不让他提过去的事,只许他说现在是多么美
好;他每天都是恍恍惚惚地离开那里,没有说出他要说的话,连他自己也不
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而来,会有什么结果。鲍里斯不到海伦那里去了,
每天都接到她的责难的短简,可是他仍然整天在罗斯托夫家里度过。十三
一天晚上,老伯爵夫人戴着睡帽,穿着睡衣,没有戴假发,一小撮可怜
的发髻,在白棉布睡帽下面露着,她叹着气,咳咳呛呛地清嗓子,在一小块
地毯上跪拜祈祷,这时只听吱吜一声门响,娜塔莎赤脚穿着便鞋跑进来,她
也是穿着睡衣,头上扎着卷发纸。伯爵夫人转脸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她正
在念最后一句祈祷词:“难道我的床就是我的坟墓吗?”她的祈祷情绪被破
坏了。娜塔莎红着脸,兴致勃勃,她一见母亲在祈祷,就突然停住脚步,身
子往下一蹲,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好像吓唬自己似的,她看见母亲还在祷
告,就踮着脚尖跑到床前,敏捷地用一只小脚蹭另一只小脚,把鞋子甩掉,
纵身跳到伯爵夫人害怕成为她的坟墓的床上。这张床很高,铺着羽绒褥子,
上面有五个一个比一个小的枕头。娜塔莎跳上去,陷到羽绒褥子里,滚到墙
边,拉起被子蒙住头,把膝盖曲到下巴颏,踢打着两只脚,几乎笑出声来,
她时而把头蒙起来,时而露出头来看看母亲。伯爵夫人做完了祷告,走到床
前,脸上摆出严肃的表情;但是她一见娜塔莎蒙着头,就露出和善的微微的
笑容。
“哎,哎,哎,”母亲说。
“妈妈,咱们谈一件事,好不好?”娜塔莎说。“来,亲亲你的脖颈,
再亲一下。”于是她搂着母亲的脖子,在下巴颏下面吻了又吻,娜塔莎对母
亲表面很粗鲁,其实她感觉敏锐,动作灵活,她不论怎样搂抱母亲,从来不
会把母亲弄痛,也不会惹得她不愉快或者使她觉得难为情。
“今儿要谈什么呀?”母亲枕好枕头,等娜塔莎翻了两下身,把手伸出
来,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和她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说道。
趁伯爵还没有从俱乐部回来,娜塔莎夜间来玩,是母女二人最大的乐
趣。
“今儿要谈什么?我得告诉你……”
娜塔莎用手捂着母亲的嘴。
“谈谈鲍里斯的事……我知道,”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正是为这来
的。您别说,我知道。不,您告诉我!”她放开了手。“您告诉我,妈妈。
他可爱吗?”
“娜塔莎,你十六岁了,我在你这个年龄,已经结婚了。你说鲍里斯可
爱。他非常可爱,我像爱儿子一样爱他,可是你要怎么样呢?……你是怎么
想的?你完全把他迷住了,这个我是看得出的……”
说到这里,伯爵夫人瞧了女儿一眼。娜塔莎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瞅着
床角红木雕刻的狮身人面像,因此母亲只看见女儿的侧面。她脸上那副特别
严肃,特别专注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吃惊。
娜塔莎一面听,一面凝思。
“那又怎样呢?”她说。
“你完全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了,何必呢?你要他怎样呢?你要知道,你
是不能同他结婚的。”
“为什么?”娜塔莎仍然不改变姿势,说。
“因为他年轻,因为他穷,因为他是一个亲戚……因为你自己并不爱
他。”
“您怎么知道?”“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的孩子。”
“可是,如果我要……”娜塔莎说。
“别瞎说……”伯爵夫人说。
“可是,如果我要……”
“娜塔莎,我跟你说正经的……”
娜塔莎不让她说完,就把伯爵夫人的大手拉过去,先吻手背,然后吻手
心,然后又翻过来吻上边手指的关节,然后吻关节与关节之间的地方,然后
又吻上边的关节,口中念念有词:“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
“您说呀,妈妈,您干吗不吭声了?说吧,”她一面说,一面转过脸来
看母亲,而母亲温柔的目光也正在看女儿,仿佛由于这种凝视,她已经忘记
她想要说的一切。
“这不行,我的好孩子,你们童年时代的关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
的,在常来咱家的别的年轻人眼中,看见他和你这么亲密,可能对你有不好
的看法,主要的,何苦叫他受罪。也许他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有钱的姑
娘;可是现在他发了疯啦。”
“他疯了?”娜塔莎重复一句。
“我给你讲讲我自己的故事,我有一个表兄……”
“我知道——基里拉·马特维奇,不过他是个老头子。”
“他并不是从来就是老头子。你听我说,娜塔莎,我要跟鲍里斯谈谈。
叫他不要来得这么勤……”
“既然他欢喜来,为什么不叫他来?”
“因为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您怎么会知道呢?不,妈妈,您别对他说。那像什么!”娜塔莎说,
她那腔调就像有人要夺去她的财产似的。“好吧,我不同他结婚,就让他来
吧,既然他高兴,我也高兴。”娜塔莎笑容满面望着母亲。
“不结婚,就这个样儿,”她又说一遍。
“就怎么个样儿啊,我的孩子?”
“就这个样儿。不结婚好得很,不过……就这个样儿。”
“就这样,就这样,”伯爵夫人重复说,她笑得全身震动,那笑声是和
善的、突然爆发的老太太的笑声。
“得了,得了,别笑啦,”娜塔莎喊道,“整个床都颤动了。您太像我
了,也爱大笑……等一等……”她抓起伯爵夫人的两只手,吻小手指的一个
关节——六月,接着吻另一只手的七月、八月。“妈妈,他爱得厉害吗?您
看是这样吗?您也被人这样爱过吗?非常可爱,非常、非常可爱!就是有点
不合我的口味——他是那么窄,窄得像饭厅里的钟……您明白吗?……太
窄,您知道吧,颜色发灰,太浅……”
“你瞎说什么!”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继续说:
“您真的不懂吗?要是尼古拉就会懂得……别祖霍夫——他是蓝的,深
蓝中带红的颜色,而且他是四方形的。”
“你也向他卖俏呢,”伯爵夫人笑着说。
“不,他是共济会员,我知道了。他太好了,深蓝透红,怎么给您解释
呢……”
“我的伯爵夫人哪,”门外传来伯爵的声音。“你还没睡吗?”娜塔莎光着脚跳下床,抄起鞋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久久不能入睡,老在想,谁都不能理解她所理解的一切,以及她内心
的一切。
“索尼娅?”她望着拖一根大辫子、蜷着身子睡觉的小猫儿,想道。
“不,她哪里会了解!她是个有品德的姑娘。她爱上了尼古拉,再也不想别
的了。连妈妈也不了解。我是多么聪明,多么……简直令人惊奇,她是那么
可爱,”她用第三人称来谈论自己,她心中想象谈论她的人是一个非常聪
明、聪明透顶、最好的男人……“她身上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这个男人
继续说,“非常聪明,可爱,而且漂亮,非常漂亮,灵活——游泳、骑马,
样样都擅长,还有那副嗓子!可以说,是一副奇妙的嗓子!”于是她唱了唱
她所喜爱的凯鲁比尼①歌剧中的乐句,纵身扑到床上,她一想到她马上就进
入梦乡,高兴得笑起来,她叫杜尼亚莎把蜡烛熄灭,还没等杜尼亚莎走出房
间,她已经进入另一个更幸福的幻境,那里的一切同现实一样轻快和美妙,
只不过那里别有一番景象,更显得美妙。
第二天伯爵夫人把鲍里斯请到家里,同他谈了一次话,从此他再也不来
罗斯托夫家了。

① 凯鲁比尼(1760— 1842),意大利作曲家。十四
一八一○年新年前夕,除夕,一位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大臣家里举行舞
会。外交使团和皇帝都将参加这次舞会。
在英吉利滨海街上,那位大臣的著名府第被无数灯火照得通明。在铺有
红毡的灯火辉煌的大门前,警卫森严,站在门前台阶上守卫的,不仅有宪
兵,而且还有警察厅长和几十名警察。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马车上的仆人
身穿红制服,头戴羽饰帽子。从马车里走出身穿制服、佩戴勋章和绶带的男
人;身穿绸缎裙衫和灰鼠皮大衣的妇女,小心翼翼地踏着哗啦一声放下来的
踏板,走下马车,然后从入口的红毡上匆匆地无声地走进去。
几乎每到一辆马车,在人群中就引起一阵低语声,人们都摘下帽子。
“是皇上吗?……不是,是一位大臣……亲王……大使……你没看见那
羽毛吗?……”人群中有人说。人群中有一个衣著比别人都阔绰的人,似乎
每个人他都知道,他能叫出当代最显赫的达官贵人的名字。
前来赴舞会的,已经到了三分之一的人,可是将要参加这次舞会的罗斯
托夫一家,还正忙着装束打扮呢。
罗斯托夫家为了这次舞会曾有许多议论和准备,也曾有许多忧虑,担心
接不到请帖,衣服不齐备,什么地方没有照应有的那样安排好。
陪同罗斯托夫一家赴舞会的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夫娜·佩龙斯卡娅,
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人长得又黄又瘦,是前朝的宫中女官,现在外
省人罗斯托夫一家在彼得堡上层社交界的活动,就是由她来指导。
罗斯托夫家的人应当在晚上十点钟到道利达花园去找那位女官,可是已
经欠五分就十点了,小姐们还没有穿好衣裳。
这是娜塔莎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大型舞会。这天早晨八点她就起床,整
天都处在忙乱的狂热状态中。从一大早起,她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一件事情
上,那就是要使她们每个人:她自己、妈妈、索尼娅——都打扮得再好不
过。索尼娅和伯爵夫人完全信赖她。伯爵夫人应当穿紫红色的裙衫,两位小
姐内穿粉红色绸衬裙,外罩薄纱白裙衫,胸襟上佩戴玫瑰花朵。发型要梳成
希腊式的。
所有主要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脚、手、脖子、耳朵,都已经按照舞会的
要求特别仔细地洗过,喷过香水,搽过香粉;已经穿上透花丝袜和带蝴蝶结
的白缎鞋,头发也差不多梳好了。索尼娅穿好了衣服,伯爵夫人也穿好了;
可是为大家忙合的娜塔莎反而落了后。她还在镜子前面坐着,瘦削的肩头上
披着化装罩衫。已经穿好衣服的索尼娅站在屋子中间,把大头针吱吱作响地
别进最后一条绸带上,她那纤细的手指按得生疼。
“不对,不对,索尼娅!”正在梳头的娜塔莎双手握着女仆来不及放手
的头发,转过身来说,“不是那样打花结,你过来。”索尼娅蹲下身来。娜
塔莎换个式样别好了花结。
“不是那样的,小姐,那样不行,”握着娜塔莎的头发的女仆说。
“哎呀,我的上帝,等一会再说!就是这样行啦,索尼娅。”
“你们快了吗?”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快十点了。”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您好了吗,妈妈?”
“就剩下钉帽子了。”
“您别钉,等我来,”娜塔莎喊道,“您不会!”“已经十点了!”十点半就应当到舞场,可是娜塔莎还要穿衣裳,还要去道利达花园。
娜塔莎梳好头,穿着下面露出舞鞋的短衬裙和母亲的短晨衣,跑到索尼
娅跟前,把她审视了一番,然后又跑到母亲跟前。她把母亲的头转来转去,
把帽子钉好,匆匆地吻了吻她的白发,又跑回给她缝裙子的女仆们那里。
为了娜塔莎的裙子,拖延了时间,因为裙子太长了;两个女仆正在缝裙
子下摆,匆忙地把线头咬断。第三个女仆嘴里噙着大头针,在伯爵夫人和索
尼娅之间跑来跑去;第四个女仆高高举着薄纱白裙衫。
“玛夫鲁莎,快点,亲爱的!”
“把顶针递给我,小姐。”
“总该好了吧?”伯爵夫人从门外走进来说。“给你们香水。佩龙斯卡
娅该等急了。”
“缝好了,小姐,”那个女仆说,用两个指头提着缝好下摆的白纱裙,
对它又是吹气又是抖落,她这样做是让人感觉她手里的东西轻如空气,一尘
不染。
娜塔莎开始穿衣服了。
“等等,等等,爸爸,别进来!”她对推开门的爸爸喊道,整个脸都遮
在轻烟似的白纱裙后面。索尼娅关上门。一分钟后,让伯爵进来了。他穿着
蓝色燕尾服,长袜浅鞋,喷了香水,擦了头油。
“嗬,爸爸,你真漂亮,美极了!”娜塔莎说,她正站在屋子中间整理
薄纱的褶儿。
“等一下,小姐,马上就好,”女仆说,她跪在那里正把裙衫抻直,一
面把叼在嘴里的大头针用舌头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嘴角。
“你爱怎么就怎么吧,”索尼娅看了看娜塔莎的裙衫,带着失望的口气
说,“你爱怎么就怎么吧,还是太长!”
娜塔莎向后退几步,照照壁镜。裙衫是长了。
“真的,小姐,一点也不长,”玛夫鲁莎说,她跟着小姐在地板上跪
行。
“对,是长了,可以再缝高一点,一会儿就缝好了,”果断的杜尼亚莎
说,她取下别在胸前短褂上的针,又跪在地板上工作起来。
这时,伯爵夫人身穿天鹅绒裙衫,头戴圆筒帽,迈着轻盈的脚步,羞羞
怯怯地走了进来。
“?!我的美人儿呀!”伯爵叫道。“她比你们谁都漂亮!……”他
想拥抱她,但是她红着脸躲开了,怕弄皱了衣裳。
“妈妈,把帽子再戴歪一点,”娜塔莎说。“我来给您戴好,”她说着
就向前猛跑,正在缝下摆的女仆来不及跟着她跑,把薄纱扯掉一小块。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闹的?实在说,不是我的错……”
“没事儿,我来缝上去,看不出来,”杜尼亚莎说。
“美人儿,我的美丽的公主!”乳母走进来,站在门口说。“我的小太
阳,嗬,一群美人儿!……”
终于在十点一刻,全家坐上马车出发了。但是还要先到道利达花园去一
趟。
佩龙斯卡娅已经准备好了。别看她又老又丑,可是,她那里发生的事也
同罗斯托夫家里一样,虽然没有那么忙乱(这种事在她已经是习以为常
了),但也把她那不好看的衰老身体洗干净,洒上香水,擦了粉,也同样把耳朵后面洗了又洗,甚至也同罗斯托夫家里一样,当她穿着绣花字①的黄色
裙衫走出客厅时,老女仆兴高采烈地赞赏主人的装束。佩龙斯卡娅对罗斯托
夫一家人的打扮夸奖了一番。
罗斯托夫一家人也称赞一番她的审美眼光和装束,然后,她们留意着自
己的梳装和衣服,十一点钟坐上各自的马车出发了。

① 在胸襟上绣着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的花体字。十五
这天娜塔莎从一早起来就忙个不停,连想象一下将要到来的情景都没工
夫。
在这又湿又冷的空气中,在颠簸着的马车里的拥挤和幽暗中,她才第一
次生动地想象在那舞会上,在烛火辉煌的大厅里,等待她的是什么:音乐,
鲜花,跳舞,皇帝,全彼得堡最出色的青年。等待她的那情景是如此美好,
她甚至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因为这和马车里的寒冷、拥挤以及幽暗的印
象极不相称。只有当她从入口的红毡地毯上走进前厅,脱掉皮衣,同索尼娅
并肩走在母亲前面,登上两旁鲜花锦簇、灯光明亮的楼梯时,这才了解等待
着她的一切。只有这时她才想起她在舞会中应有的态度,她极力摆出她认为
一位小姐在舞会上必须有的端庄凝重的风度。可是,幸好这时她感到眼花缭
乱: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脉搏每分钟跳一百次,血液突突地鼓荡着她的心
脏。她未能做出那种会使她显得可笑的样子,她一面走,一面激动得屏住呼
吸,用尽力量压住自己的激动。其实正是这种姿态对她最合适。她们前前后
后走进来的客人都在低声细语地交谈,都是舞会的装束。楼梯两旁的镜子,
照出穿着白的、蓝的、粉红的裙衫,在裸露的手臂和脖颈上戴着钻石和珍珠
的太太小姐们。
娜塔莎望了望镜子,她分不清镜子里的自己和别人。所有的人汇成一个
绚丽多彩的行列。一走进头座大厅的门口,那种不断嗡嗡响的说话声、脚步
声、寒暄声,震聋了娜塔莎的耳朵;辉煌的灯火和衣饰的闪光,更加使她头
晕目眩。男主人和女主人已经在大厅的门口站了半小时了,他们不住他说着
同样的一句话:“非常,非常高兴看见你们,”迎接罗斯托夫一家人和佩龙
斯卡娅也是说这同样的话。
两个姑娘都穿白裙衫,在乌黑的头发上都戴同样的玫瑰花,都行着同样
的屈膝礼,但是女主人不由得把目光在纤巧的娜塔莎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她
看着她,除了送她一个女主人的微笑,另外又送一个特别的微笑。女主人望
着她,也许回忆起自己一去不复返的黄金的少女时代和第一次参加舞会。男
主人也目送娜塔莎,问伯爵哪个是他的女儿?
“可爱!”他吻了吻指尖,说。
大厅里的客人都挤在门口等候皇帝。伯爵夫人在这群人的前几排里占了
个位置。娜塔莎听见和感觉到,有几个声音在打听她,有些人在看她。她明
白那些注意她的人,都是对她感到兴趣的,这点观察,使她多少安下心来。
“有些人和我们一样,也有些不如我们的,”她心中想道。
佩龙斯卡娅告诉伯爵夫人舞会中一些最重要人物的姓名。
“那位是荷兰大使,看见吗?就是那个白头发的,”佩龙斯卡娅指着那
个满头灰白鬈发的小老头,说。那个小老头把围着他的一群太太小姐不知怎
的逗得哈哈大笑。
“瞧,她来了,彼得堡的皇后,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她指着刚走进来
的海伦,说。
“多么漂亮!简直不亚于玛丽亚·安东诺夫娜①;您瞧,那些年轻的和
年老的都缠着她不放。又漂亮又聪明……据说,亲王……为她发了疯。您瞧

① 亚历山大一世的情妇,以美貌著称。这母女二人,虽然不漂亮,可是,追的人更多。”
她指着正走过大厅的一位太太和她的长得不好看的女儿。
“这是一个百万陪嫁的待字闺中的姑娘,”佩龙斯卡娅说。“您瞧那些
想当未婚夫的人。”
“这是别祖霍娃的哥哥,阿纳托利·库拉金,”她指着一个美男子——
骑卫军的军官,说。这个青年军官从她们面前走过,昂首阔步,眼睛越过太
太小姐们向别的地方望过去。“多么漂亮!您说是吧?据说,要给他娶这个
有钱的小姐呢。还有您的那位表亲,德鲁别茨科伊,也死追着她。听说有数
百万的陪嫁呢。对啦,那就是法国公使,”在伯爵夫人问到科兰库尔是什么
人时,她回答说。“您瞧,样子像皇帝似的。不过还是挺可爱的,法国人都
很可爱。社交界没有人比他们更可爱的了。这就是她!我们的玛丽亚·安东
诺夫娜仍然是最美的!她穿戴多么朴素。美极了!”
“您瞧这位戴眼镜的肥佬,是世界共济会的会员,”佩龙斯卡娅指着别
祖霍夫,说。“把他放在他太太跟前:活像插科打诨的小丑!”
皮埃尔一摇一摆地拖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穿过人群,就像从闹市的人群中
穿过似的,漫不经心、和蔼可亲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不住地点头。他从人
群中挤过去,显然是在寻找什么人。
娜塔莎满怀喜悦地望着那张熟悉的皮埃尔的面孔,也就是佩龙斯卡娅称
为插科打诨的小丑的面孔,她知道皮埃尔在人群中是在找她们,特别是在找
她。皮埃尔答应她来参加舞会,并且给她介绍舞伴。
可是,别祖霍夫没有走到她们跟前,他在一个身材不高,穿白制服,英
俊秀美的黑发男人身旁站住了,这个男人站在窗口正在和一位佩戴勋章和绶
带的高个军人谈话。娜塔莎立刻认出那个身材不高、穿白制服的年轻人:这
是博尔孔斯基,她觉得他年轻多了,快活多了,而且漂亮多了。
“又有一个熟人,博尔孔斯基,妈妈,您瞧见吗?”娜塔莎指着安德烈
公爵,说。“您可记得,他在奥特拉德诺耶咱们家住过一夜。”
“啊,你们认识他吗?”佩龙斯卡娅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是一个炙
手可热的当今红人。骄傲得了不得!随他父亲。投了斯佩兰斯基的缘,正在
拟一个什么草案。您瞧他对小姐太太的态度!她跟他说话,可他竟然转过脸
去不答理人家,”她指着他,说。“要是他对我像对待那些太太小姐那样,
我非痛骂他一顿不可。”十六
人们忽然蠕动起来,人群中发出嗡嗡的絮语,大家都向前挤,又分开
来,在分成两行的中间,在乐声的伴奏下,皇帝走进来了。他后面跟着男主
人和女主人。皇帝走得很快,不住地向左右两边点头,仿佛极力想尽快度过
这最初见面的时刻。乐队奏着当时以歌词著名的波兰舞曲。歌词的开头是:
“亚历山大,伊丽莎白,你们使我们心悦诚服。”皇帝进了客厅,人群向门
口涌去;有几个人急忙挤进去,又带着变了脸色的表情退回来。人群又从客
厅门口让开了,皇帝和女主人谈着话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人带着惊慌的
神色朝小姐太太们抢步走过去,叫她们让开。有几位女士完全忘记上流社会
的礼节,不惜弄坏自己的装束,向前挤去。男士们开始走到太太小姐跟前去
找舞伴,准备跳波兰舞。
人们闪开一条路,皇帝满脸笑容,挽着女主人的手,没有踏着音乐的节
拍,从客厅走出来。他后面跟着男主人和玛丽亚·安东诺夫娜·纳雷什金
娜,再后面是大使们、大臣们,以及各兵种的将军们,佩龙斯卡娅不停地道
出他们的姓名。大部分太太小姐都有了舞伴,并且正在走出来,或者已经准
备跳波兰舞了。娜塔莎感觉到,她同母亲和索尼娅挤到墙根,被撇在没有被
邀请跳波兰舞的少数女士们中间。她站在那儿,垂着纤细的双手,她那刚刚
有点隆起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屏着呼吸,光闪闪的吃惊的眼睛望着前
面,这是一副对享受最大的喜悦或承受最大的悲哀都有所准备的表情。不论
是对皇帝,还是对佩龙斯卡娅所指出的那些重要的人物,都不能使她感到兴
趣,——她只想一件事:“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来邀请我,难道我就不能在这
第一轮里跳舞了,难道这些男人们都没注意我,他们现在似乎都没看见我,
即使看见了,但他们的神气仿佛在说:‘啊!我要找的可不是她,所以不值
一看!’不,这不可能!”她想。“他们应当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跳舞,我跳
得多么出色,同我跳舞会使他们多么快乐。”
波兰舞曲已经演奏了相当长的时间,在娜塔莎耳畔响起了忧郁的曲调—
—好似在回忆。她直想哭。佩龙斯卡娅已经从她们身边走开了。伯爵在大厅
的另一头,只有伯爵夫人、索尼娅和她单独站在一起,在这些陌生的人群中
仿佛在森林里,没有人关心她们,也没有人需要她们。安德烈公爵同一位女
士从她们面前走过,看来他没有认出她们。美男子阿纳托利微笑着同他的舞
伴谈话,用那种犹如看见墙壁似的目光向娜塔莎的脸瞥了一眼。鲍里斯两次
从她们面前走过,每次都回避她们。不跳舞的贝格和他的妻子走到她们面
前。
娜塔莎觉得在舞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是丢人的,就好像这家人只有在舞
会上才找到一个谈话的地方似的。薇拉向她谈她的绿色裙衫,娜塔莎不听她
的,也不看她。
皇帝终于在他最后一个舞伴(他已经同另外两个跳过了)身旁停下来,
乐曲停了;过分操心的侍从武官向罗斯托夫一家人跑过来,请她们再让开一
点,虽然她们已经站到墙根了。这时乐队奏起清越、和缓、令人神往、抑扬
有致的华尔兹舞曲。皇帝微笑着向大厅扫视了一下。一分钟过去了,还没有
人出场。司仪武官走到别祖霍娃面前,邀请她。她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肩
上,眼睛并不看他。这个司仪武官是舞场的老手,他紧搂女伴,自信地、从
容不迫、有节奏地带着她滑行着舞步,起先沿着四周走,在大厅的一角,他搀起舞伴的左手,让她来一个折腰转身,这时舞曲的节奏越来越快了,透过
乐声,只听见武官那双又快又利落的脚把马刺碰得有节奏地叮?作响,每到
第三拍旋转时,舞伴的天鹅绒裙衫有如火焰迸发,忽地一声开了屏。娜塔莎
望着她们,为自己没能在这第一轮华尔兹出场,难过得直想哭。
安德烈公爵身穿白色上校制服(骑兵式的),脚上穿的是长统袜和浅口
鞋,他满面春风,兴致勃勃,站在离罗斯托夫一家人不远的一圈人的前排
里。菲尔霍夫男爵同他谈论明天将要召开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安德烈公爵是
斯佩兰斯基的心腹,正在参加立法委员会的工作,当然对众说纷纭的明天的
会议能够提供可靠的消息。但是,他没有听菲尔霍夫对他说的话,他时而看
看皇帝,时而看看那些准备跳舞而没有勇气出场的男人们。
安德烈公爵观察着因皇帝在场而胆怯的男人们和屏息敛气地等待被人邀
请的太太小姐们。
皮埃尔走过来抓起安德烈公爵的手。
“您经常跳舞。这儿有一位我的保护人——罗斯托娃小姐,您邀请她
吧,”他说。
“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道。“对不住,”他对男爵说,”这个话题
在别的场合咱们再好好谈谈,在舞会上就应当跳舞。”他照着皮埃尔指出的
方向走过去。娜塔莎那副绝望的、屏息不动的面孔一下子就映入安德烈公爵
的眼帘。他认出了她,猜到了她的心情,懂得她是刚上阵的新手,他回忆起
那个月夜她在窗台上的谈话,于是怀着兴冲冲的表情走到罗斯托娃伯爵小姐
面前。
“请您认识一下我的女儿吧,”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很荣幸,已经认识了,如果她还记得我的话,”完全跟佩龙斯卡娅
说他粗鲁相反,安德烈公爵走到娜塔莎面前彬彬有礼地深深鞠躬,他还没有
说完邀请她跳舞的话,就抬起手来揽起她的腰。他请她跳华尔兹舞。娜塔莎
那副不是准备灰心绝望就是准备欢喜若狂的凝然不动的表情,忽然容光焕
发,露出幸福、感激、孩子气的微笑。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这个又惊又喜的小姑娘在举起手搭在安德烈公
爵肩上时,用她那就要流泪的微笑,仿佛这么说。他们是第二对出场。安德
烈公爵是当时最优秀的跳舞家之一。娜塔莎的舞技也是高超的。她那双穿着
缎子舞鞋的小脚,轻快地旋转着,她的脸焕发着幸福狂喜的光彩。她那裸露
的脖颈和手臂瘦削,并不好看。比起海伦的肩膀,她的肩膀就太瘦了,胸部
不够丰满,手臂纤细;但海伦的身体由于被千百双眼睛玩赏过,仿佛涂了一
层油漆,而娜塔莎还是初次袒胸露臂的少女,如果不是她相信非这样不可的
话,她会感到非常害羞的。
安德烈公爵本来就爱跳舞,再加上人们老跟他谈政治,说些俏皮话,他
想快些摆脱这些谈话,还想快些打破由于皇帝在场而形成的令他不愉快的气
氛,于是就开始跳舞了,而且选定了娜塔莎,因为她是皮埃尔推荐的,还因
为她是他首先发现的第一个好看的姑娘;可是,他刚一搂起她那纤细灵活的
腰肢,她那翩翩的舞姿就在他眼前,她那微笑就在他眼前,她那杯富于魅力
的美酒,立刻冲上他的头脑:在跳完了一轮,离开她,站在那里喘口气,看
别人跳舞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精神复苏了,变得年轻了。十七
在安德烈公爵之后,鲍里斯来请娜塔莎跳舞,邀请她的还有那个首先上
场的跳舞专家——侍从武官以及别的年轻人,娜塔莎把过剩的舞伴让给索尼
娅,整个晚上娜塔莎跳个不停,她满脸绯红,兴高采烈。她什么都不理会,
舞会上人人都注意的事,她都没看见。她不仅没有留意皇上和法国公使谈了
很久,皇上对某某贵妇给予特别的眷顾,某某亲王以及某某人做了什么和说
了什么,海伦获得的成功如何巨大,受到某人的特别关注;她甚至没有看见
皇上,只因在他离开后舞会更加热闹,她这才察觉皇上已经走了。晚餐前跳
欢乐的科季利翁①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又请娜塔莎跳舞。他向她提起他们在
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初次相遇的情景,提起那天月夜她不能入睡,他无意中
听到她说的话。一提起这个,她脸就红了,极力为自己辩解,就仿佛在安德
烈公爵偷听去的话里有什么使她难为情的地方。
像所有在上流社会长大的人那样,安德烈公爵喜欢在上流社会中看见那
不带上流社会共有的烙印的事物。娜塔莎的惊奇、喜悦和羞怯的神情,甚至
说法语时的错误,正是具有这样的特点。他对她的态度和同她谈话特别温柔
和小心。安德烈公爵坐在她身旁,同她谈一些最普通,最琐碎的事情,他欣
赏她那眼睛和笑容流露的喜悦的光辉,她满面笑容不是因为听了什么可笑的
话,而是出自内心的幸福感。当娜塔莎接受别人的邀请,微笑着站起来,在
大厅里翩翩起舞时,安德烈公爵特别欣赏她那羞怯的神态。在集体双人舞进
行了一半时,娜塔莎跳完了一轮,走回自己的坐位,还在沉重地喘息,新的
舞伴又来邀请她。她累了,喘不过气来,看样子想谢绝,可是,她立刻又快
活地把手搭到舞伴的肩上,同时向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我当然乐意休息一下,陪您坐一会儿,我累了;可是,您瞧,都来找
我跳,我也高兴跳,我快乐极了,我爱所有的人,您和我都是了解这一切
的,”她那微笑还表示许多许多的意思。当舞伴放开她时,娜塔莎穿过大厅
跑来找两个女伴跳完最后几轮。
“如果她先找表姐,然后找另一个女伴,她将要做我的妻子,”安德烈
公爵望着她,完全出乎意外地自言自语说。她先到表姐面前。
“有时头脑里冒出多么无聊的念头!”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有一
点是真的,那就是这个姑娘的确可爱,的确不平凡,她在这里跳不了一个
月,准得出嫁……她是这儿的瑰宝,”当娜塔莎一边在他身旁坐下,一边整
理胸前的玫瑰花的时候,他想道。
集体双人舞跳完后,身穿蓝色燕尾服的老伯爵走到两个跳舞的人面前。
他邀请安德烈公爵到家里来做客,他问女儿玩得可痛快?娜塔莎没有回答,
只是微微一笑,那微笑仿佛责备说:“这还用得着问吗?”
“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她说,安德烈公爵看见她很快抬起瘦削的手
臂想搂抱父亲,可是随即又放了下来。娜塔莎从来还没有像今天这么觉得幸
福。她沉醉在极度的幸福之中,凡是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就变得十分善良和
美好,不相信人间会有罪恶、不幸和悲哀。
皮埃尔在舞会上第一次觉得他妻子在上层社会所处的地位使他感到屈

① 科季利翁舞,十九世纪一种大型集体双人舞,由擅长舞蹈的一人做指挥,跳时不断更换舞伴,一般作为
舞会的最后节目。辱。他闷闷不乐,心不在焉。他的额头横过一条深深的皱纹,他倚窗站着,
透过眼镜视而不见地向前望着。
娜塔莎去就晚餐,从他身旁经过。
皮埃尔那副阴郁、晦气的表情使她吃惊。她在他面前停下。她想帮助
他,把她过剩的幸福分给他。
“多么快乐,伯爵,”她说,“是不是?”
皮埃尔漫不经心地微笑一下,他显然没有听明白人家对他说的话。
“是啊,我很高兴,”他说。
“他们怎么会有不满意的事呢,”娜塔莎想道。“特别像别祖霍夫这样
的好人?”在娜塔莎看来,所有参加舞会的人一律都是善良的,可爱的,高
尚的,相亲相爱的,谁也不会欺侮谁,所以大家都应当快乐。十八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回忆起昨天的舞会,但他的思绪在这上面并没停留多
久:“是啊,的确是一次辉煌的舞会。而且……是的,罗斯托娃非常可爱。
在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的、独特的、非彼得堡的东西。”他所想到
的昨天的舞会就是这么一些。他喝过茶后,就坐下来办公。
可是,由于疲倦或者由于失眠,这一天好像不适于办公,安德烈公爵什
么都做不成,他老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这是他的老习惯,他听到有客人来
访,这倒使他很高兴。
来客是比茨基,此人在好些委员会中都有职务,出入彼得堡各个社会,
是新思想和斯佩兰斯基的热烈崇拜者,又是彼得堡最热心的新闻传播者,他
这种人选择派别就像选择衣服一样,只选时髦的,正因为这样,这种人成为
某些派别最热烈的倡导者。他一脱下帽子,就满怀心事地跑到安德烈公爵面
前,立刻谈起来。他刚打听出今天早晨皇上召开的帝国会议的详情,于是就
兴高采烈地谈起这件事。皇上的讲话是不同凡响的。这是只有立宪君主才能
发表的演说。“皇上开门见山说,帝国会议和参政院都是国家等级;他说,
行使职权不应独断专行,而是根据硬性的原则。皇上说,财政应当改革,财
政报告要公布,”比茨基讲道,他对某些话特别加重,大有深意地睁大了眼
睛。
“的确,今天的事件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当代历史最伟大的纪元,”他
总结说。
安德烈公爵听着关于帝国会议的情况,这次会议是他焦急地盼望着,并
且认为极为重要,但是使他惊奇的是,当这个大事件已经实现的时候,不惟
没有使他感动,而且,觉得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他听着比茨基的讲述,嘴
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忽然有一个简单的想法:“这与我和比茨基有什
么关系,皇上在帝国会议上爱讲什么讲什么,干我们什么事?难道这一切会
使我更幸福,更好些吗?”
这个简单的想法一下子就把安德烈公爵先前对正在进行的改革的一切兴
趣一扫而光。这一天,安德烈公爵应当到斯佩兰斯基家里吃饭,“几个熟朋
友聚聚,”主人邀请他时这么说。在他十分钦佩的人的家中并且和一些熟人
一起吃饭,本来安德烈公爵就很感兴趣,而且始终还没看见在家庭生活中的
斯佩兰斯基;可是,现在他却不想去了。
然而,到了约定的时间,安德烈公爵已经走进那坐落在道利达花园旁边
的斯佩兰斯基的不大的府第了。安德烈公爵稍微来迟了些,在一间镶木地板
的、不大的、异常清洁的(像修道院那样清洁)餐室里,他发现几个斯佩兰
斯基的亲密朋友,已经在五点钟到齐了。除了斯佩兰斯基的小女儿(像她父
亲长长的脸)和她的家庭女教师,没有妇女在场。客人中有热尔韦、马格尼
茨基和斯托雷平。安德烈公爵刚进前厅,就听见大声的说话声和清脆响亮的
笑声——好似舞台上的笑声。有一个人很清楚地发出哈一哈一哈的笑声,好
像是斯佩兰斯基的声音。安德烈公爵从来没听见过斯佩兰斯基的笑声,这位
国家要人的响亮而尖厉的笑声使他觉得有些古怪。
安德烈公爵走进餐室。所有的人都站在两个窗子之间,靠近一张不大的
上面摆着小菜的桌子。斯佩兰斯基满面春风地站在桌旁,他身穿灰色燕尾
服,佩戴勋章,显然他在出席著名的国务院会议时穿的白背心和系的高耸着的白领巾,现在还穿在身上。客人们围着他。马格尼茨基正对米哈伊尔·米
哈伊洛维奇①讲述一件趣闻。还没等马格尼茨基开口,斯佩兰斯基就对他要
讲的话笑开了。当安德烈公爵进来的时候,马格尼茨基的话又被笑声淹没
了。斯托雷平一面嚼着面包夹干酪,一面发出低沉的大笑;热尔韦吃吃地低
声笑,而斯佩兰斯基的笑声尖厉而且清脆。
斯佩兰斯基笑个不停,向安德烈公爵伸出他那又白又嫩的手。
“很高兴看见您,公爵,”他说,“等一下……”他转身对马格尼茨基
说,打断了他正在讲的故事。“咱们今天约定:这是一次娱乐性午餐,不许
谈公事。”然后他又转向说故事的人,又大笑起来。
安德烈公爵听着斯佩兰斯基的笑声,看着大笑的他,感到很惊讶,由于
失望而产生了悒郁。安德烈公爵似乎觉得这不是斯佩兰斯基,而是另一个
人。斯佩兰斯基先前在安德烈公爵心目中引起的神秘感和魅力,现在忽然变
得一目了然和索然无味了。
餐桌上的谈话一刻不停,仿佛是集笑话之大成了。不等马格尼茨基把故
事讲完,另一个人就宣布他要讲一个更可笑的故事。笑话多半都是涉及官场
的事,再不然就与当官的有关。看来,那些当官的在这群人的眼中简直微不
足道,对他们唯一态度只能是善意的嘲笑。斯佩兰斯基说,在今天上午的会
议上,问一位耳聋的大臣有什么意见,这位大臣回答说,他也是那个意见。
热尔韦讲了一桩监察事件的始末,这桩事件精彩之处乃在于有关人物的荒诞
不经。斯托雷平结结巴巴插进了谈话,他激动地谈起旧的诉讼程序的流弊,
给谈话带来郑重性质的危险。于是,马格尼茨基嘲弄斯托雷平的激动。热尔
韦来一个插科打诨,于是,谈话又恢复原先欢快的调子。
显然,斯佩兰斯基喜欢在公余之暇休息一下,在朋友圈子里略事消遣,
他的客人都了解他这个愿望,都极力逗他快活,同时也是娱乐自己。但是,
这种娱乐却使安德烈公爵觉得沉重和不快。斯佩兰斯基的尖厉嗓音也使他感
到刺耳,那滔滔不绝的虚假笑声,不知怎地好像使他的感情受了侮辱。安德
烈公爵没有笑,他担心可能叫大家扫兴。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与大家的情
调不合拍。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快活。
他几次想加入谈话,但每次他的话都被荡漾开去,就像软木塞从水面上
荡漾开去似的;可是,同他们一起说笑话,他又办不到。
他们所说的并没有什么不雅和不得体的地方,都很俏皮,都可供一笑;
可是,其中不惟没有真正有趣的东西,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饭后,斯佩兰斯基的女儿和她的女教师站起来。斯佩兰斯基用他那白净
的手抚摸女儿,吻吻她。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这个动作也不自然。
男人们仍然按照英国习惯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红葡萄酒。在谈到拿破
仑在西班牙所干的事,受到大家一致的赞扬,而安德烈公爵却发表了不同的
意见。斯佩兰斯基笑了笑,显然想改变一下话题,于是讲了一件与正在谈的
话毫无关系的趣闻。大家沉默了片刻。
斯佩兰斯基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把一只酒瓶(里面有喝剩的酒)塞上
瓶塞,说:“如今好酒真是踏破铁鞋也寻不到,”把酒瓶交给仆人后,站了
起来。大家都站起来,仍然是那么谈笑着走进客厅。仆人递给斯佩兰斯基两
封信使送来的信。他拿着信到书房去了。他一离开,欢笑就停止了,客人们

①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是斯佩兰斯基的名字和父称。都冷蔑地、低声地彼此交谈起来。
“现在朗诵吧!”斯佩兰斯基从书房出来,说。“惊人的天才!”他对
安德烈公爵说。马格尼茨基马上摆好姿势,开始朗诵他讽刺几位彼得堡名流
的打油诗,好几次被掌声打断。安德烈公爵等念完诗,就到斯佩兰斯基跟前
告辞。
“这么早您忙着到哪儿去?”斯佩兰斯基说。
“我答应去赴一个晚会……”
他们俩都不作声了。安德烈公爵面对面注视着他那对明净的、拒人于千
里之外的眼睛,他不由得好笑:在斯佩兰斯基这个人身上,他竟然寄托着希
望,对自己与他合作的事业上也寄托着希望,他竟然对斯佩兰斯基所作所为
看得那么重。安德烈公爵从斯佩兰斯基那儿走后,那一丝不苟、意味索然的
笑声,久久地在他耳际回响。
安德烈公爵回到家里,回忆近四个月来彼得堡的生活,仿佛一件件都历
历在目,记忆犹新。他回忆起他到处奔走,求人,他的已经被当作参考材料
的陆军操典草案的遭遇,他的草案之所以不予考虑,仅仅因为另外有一个不
像样的草案已经写好,并且呈给了皇上;他回忆起有贝格参加的委员会会
议;在这些会议上,对会议的形式和程序讨论起来非常起劲而且没完没了,
而对问题实质的讨论却一带而过,草草了事。他回忆起他的法律著作,回忆
起他是如何精心地把罗马法典和法国法典的条文译成俄文,想到这里,他为
自己的行为感到耻辱。然后,他生动地想象到博古恰罗沃庄园,他在庄园做
的事情,到梁赞省的旅行,想起那些农民,村长德龙,把分成章节的人权条
文规定实施到他们身上,他竟然在这种无聊的工作上用去了这么多的时间,
使他感到惊讶。十九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造访他还没去过的几家,其中也有前天在舞会上重
叙旧好的罗斯托夫家。除了出于礼貌应当去罗斯托夫家,安德烈公爵还想在
家中看看那个性格特别、活泼、给他留下愉快印象的娜塔莎。
先出来迎接他的人中间就有娜塔莎。她穿一身蓝色家常连衣裙,安德烈
公爵觉得她穿这身衣裳比穿舞衣还好看。她和她全家像接待老朋友似的接待
安德烈公爵,随便然而亲切。安德烈公爵本来对这家人抱有很大的成见,现
在,他觉得他们都极好,平易近人,善良。曾使彼得堡人大为惊奇而又佩服
的老伯爵的好客和待人厚道,使得安德烈公爵不好推辞不在他那儿吃饭。
“是的,这是一些善良、可爱的人,”博尔孔斯基想,“自然,他们毫不理
解娜塔莎具有多么可贵的品质,然而这些善良的人们却构成一个最好的背
景,使这个特别富于诗意、充满了生命力、非常可爱的姑娘更加光艳!”
安德烈公爵觉得在娜塔莎身上有一种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特殊世界,
其中充满了他从来不知道的喜悦,早在奥特拉德诺耶林荫道上和在月夜的窗
口,这个陌生的世界就曾经使他心神不安。现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再使他心神
不安了,也不陌生了;而且,他亲身进入这个世界后,发现了新的乐趣。
饭后,娜塔莎应安德烈公爵之请,在钢琴伴奏下开始唱歌。安德烈公爵
站在窗前,一面同妇女们谈话,一面听她唱。在她唱到一个乐句的中间,安
德烈公爵停止了说话,出他意料,他感觉眼泪哽住了喉咙,这是他先前从来
不曾有的事。他望了望正在唱歌的娜塔莎,一种新的和幸福的感觉在他心中
油然而生。他感到幸福,同时也感到惆怅。完全没有什么原因使他要哭,可
是,他直想哭。哭什么?哭过去的爱情吗?哭小公爵夫人吗?哭自己的失望
吗?……哭对未来的希望吗?……也对,也不对。他之所以想哭,主要是因
为他突然意识到在他心中那无限大然而还不分明的东西与那有限的和物质的
东西之间的可怕对立,物质的东西就是他本人,甚至是她。在听她歌唱的时
候,这个对立使他又苦恼又愉快。
娜塔莎刚唱完,就跑到他面前,问他可喜欢她的嗓音?她问了这句话
后,感到怪不好意思的,可是,当她明白她不该这样问时,话已经说出口
了。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说他喜欢她歌唱,正如他喜欢她所做的一切。
安德烈公爵深夜才离开罗斯托夫家。他习惯地躺下睡觉;但很快就知道
他不能入睡。他时而点着蜡烛,坐在床上,时而站起来,时而又躺下,丝毫
不因失眠而苦恼:他内心是那么高兴,那么清新,就仿佛从气闷的房间,走
进广阔的自由天地。他并没有爱上罗斯托娃的念头;他也没有老想着她;只
不过在他的想象中总有她的影子,而且,由此他觉得,他的全部生活焕然一
新了。“既然生活以及生活的全部欢乐已经摆在我面前,我何苦还要在这狭
窄的、闭塞的框框里奋斗和奔忙呢?”他对自己说。于是,他长久以来第一
次拟定未来幸福的计划。他决定安排一下儿子的教育,给他聘一位家庭教
师,把儿子托付给他;然后辞职,出国看看英国、瑞士和意大利。“趁着我
现在年富力强,应该享受一下自由的生活,”他自言自语。“皮埃尔说得
对,他说,要想幸福,就应当相信幸福是可能的,我现在相信他的话。任凭
死人埋葬他们的死人①,而我活着一天,就应当生活,而且生活得幸福,”

①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二节。他想道。二十
一天早晨,阿道夫·贝格上校穿一套刚缝制好的一尘不染的制服,搽过
油的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皇帝那样,前来造访皮埃尔,皮埃尔认识全莫斯科
和全彼得堡的人,所以也认识他。
“我刚从尊夫人那儿来,很不幸,我的请求未能如愿;伯爵,我希望在
您这儿能够幸运一点,”他微笑着说。
“您有何见教,上校?我愿为您效劳。”
“伯爵,我在新居完全安顿好了,”贝格通知说,显然他知道,这不能
不是一个使人愉快的消息,“因此我想为我的,同时也为我夫人的熟人举行
一次小小的晚会(他笑得更愉快了)。我想请伯爵夫人和您赏光到我们那儿
喝杯茶……吃晚饭。”
只有海伦·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认为同贝格这类人交往有失身份,才
忍心拒绝他的邀请。贝格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为什么他想请几个好友到
家里聚会,为什么他觉得高兴,为什么他舍不得把钱花在玩牌和其他不好的
嗜好上,而准备为好朋友聚会而不惜破费,等等,既然这样,皮埃尔不好推
辞,就答应了他。
“伯爵,我斗胆请求,千万不要迟到;欠十分八点就到,我斗胆请求
您。咱们凑一桌牌局,我们的将军也来。他待我极好。咱们吃顿晚饭,伯
爵。那么就多谢您的赏光啦。”
皮埃尔一反他迟到的习惯,这一天到贝格那儿不是欠十分八点,而是欠
一刻八点。
贝格夫妇把晚会所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停当,专候客人的到来。
贝格和妻子坐在一间新的书房里,窗明几净,装饰着小型半身雕像和绘
画,家具全是新的。贝格身穿一件崭新的、扣得紧紧的制服,坐在妻子身
旁,他向她讲解,人总能够、而且应当结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因为只有这
样才能得到交友的乐趣。
“这样你就有效法的榜样,也可以向他讨教。你看我是怎样从最低的官
职步步高升的(贝格的生活经历不是用年代计算的,而是用升官的次数计
算)。我的同学到现在还默默无闻,而我已经在等候团长的缺了,我有幸做
了您的丈夫(他站起来去吻薇拉的手,在到她面前时,顺手把卷了角的地毯
抻一抻)。我是怎样得到这一切的呢?主要是善于选择结交的人。当然啦,
还得品行端正,奉公守法才行……”
贝格由于意识到他比懦弱无能的妇女优越,微微一笑,就不作声了,他
心想,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位可爱的妻子仍然是懦弱无能的妇女,她不可能
理解男人作为一个大丈夫①的一切优点。薇拉也由于意识到她比丈夫优越,
微笑一下,她认为他虽然是一个品德优良的好丈夫,但在薇拉看来,他也跟
所有男人一样,对生活仍然有错误的理解。贝格拿他的妻子来衡量所有的女
人,认为她们都是懦弱无能而且愚蠢的;而薇拉则把她对她丈夫一个人的看
法推而广之,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以为只有自己聪明,其实都是最无知的,都
是狂妄自大,而且自私成性。
贝格站起来拥抱妻子,怕把他花了很多钱买的花边披肩弄皱,小心翼翼

① 原文为德语。地拥抱着,对准她的嘴唇正中间吻了吻。
“只有一样,咱们千万别早生孩子,”他顺着思路的自然发展,说。
“对,”薇拉回答,“我根本不想早生孩子。活着就要为社会嘛。”
“这个跟尤苏波娃公爵夫人的一模一样,”贝格含着幸福、和善的微
笑,指着披肩,说。
这时仆人报告别祖霍夫伯爵来了。夫妇俩得意地微笑着互相递个眼色,
每人都把这来访的光荣归功于自己。
“这就是善于结交的结果,”贝格想,“这就是善于处世的结果!”
“记住,我招待客人的时候,请你千万别打岔,因为我知道怎样招待每
个人,在什么交际场所应当说什么话,”薇拉说。
贝格也露出微笑。
“不行,有时招待男人应当谈男人的事,”他说。
皮埃尔被请到新客厅里,在这里不论坐到哪里,都会破坏对称、情绪和
秩序,因此完全可以理解,而且一点也不奇怪,为了贵宾,贝格慷慨大方地
愿意破坏椅子或者沙发的对称,但他本人在这方面过于犹豫不决,只好任凭
客人来解决这个问题。皮埃尔拉过一把椅子,对称被破坏了,贝格和薇拉立
刻争先恐后地招待客人,于是晚会开始了。
薇拉心想,应当谈法国大使馆的事来款待皮埃尔,立即就谈起来。贝格
却认为,谈男人们的事才合适,于是打断妻子的话,提起对奥地利作战的问
题,可是,不自觉地从一般的谈论,忽然跳到个人的问题,即关于人家建议
他参加出征奥地利以及他所以不接受建议的原因。虽然谈话毫无条理,而
且,由于涉及男人们的事而惹得薇拉生气,可是这对夫妇都很满意,别看只
有一个客人,但他们觉得晚会开得很好,晚会和别的一切晚会如此相像,宛
如两滴水彼此相像!同样有谈话,同样有茶,同样有点着的蜡烛。
过了不大会儿,贝格的老同事鲍里斯来了。他对待贝格和薇拉的态度,
流露着优越感和抬举他们的意味。在鲍里斯之后,来的是上校和他的夫人,
然后是将军本人,然后是罗斯托夫家的人们,晚会已经同一般晚会毫无二致
了。看见客厅中人来人往,听见那些不连贯的谈话声,衣衫的沙沙声和寒暄
声,贝格和薇拉抑制不住欢喜的微笑。像所有的晚会一样,应有尽有,特别
是将军做得像那么回事,他夸奖住室,拍贝格的肩膀,摆出长辈独断独行的
架势安排波士顿牌桌的坐位。将军坐在论地位在客人中仅次于自己的伊利
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身旁。老头和老头在一起,年轻人和年轻人在一起,女
主人坐在茶桌旁,像帕宁家的晚会一样,茶桌上也摆着盛着点心的银盘,一
切都跟人家的晚会一模一样。二十一
皮埃尔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应当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将军和上校坐
在一张波士顿牌桌上。皮埃尔在波士顿牌桌上正好坐在娜塔莎的对面,自从
那次舞会后,在娜塔莎身上发生的奇怪的变化使皮埃尔感到吃惊。她沉默寡
言,如果她的表情不是那么温和而恬淡,她不惟没有在舞会上那么好看,而
且简直变丑了。
“她怎么了?”皮埃尔看了她一眼,想道。她在茶桌上坐在姐姐身旁,
正回答向她坐过来的鲍里斯一句什么话,眼睛不看他,爱答不理的。皮埃尔
打出一副“通花”,令他的配手高兴地吃掉了五张牌,在他收吃掉的牌时,
他听见寒暄声和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又看了她一眼。
“她是怎么回事啊?”他更加惊奇地在心中自言自语。
安德烈公爵带着小心、温柔的表情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什么。她抬起
头来望着他,满脸绯红,看来,她在极力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先前在她内心
熄灭了的火焰,又放出鲜明的光彩。她整个人变了个样。她又从丑变得像她
在舞会上那样美了。
安德烈公爵走到皮埃尔面前,皮埃尔看见老朋友脸上的神态焕然一新,
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在玩牌时,皮埃尔换了几次位子,有时背对着娜塔莎,有时面朝着她,
在打六圈牌的全部时间,皮埃尔不断在观察她和他的老友。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皮埃尔想到这里,一种又
欢喜又痛苦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已,不能专心打牌。
打完了六圈,将军站起来说,这样玩法没意思,皮埃尔也乐得随意活动
一下。娜塔莎在一边同索尼娅和鲍里斯谈话。薇拉嘴角噙着微妙的微笑,在
同安德烈公爵谈着什么。皮埃尔走到他的朋友跟前,问过他们谈的是不是秘
密后,就在他们近旁坐下。薇拉看出安德烈公爵对娜塔莎很注意,她认为在
晚会上,在真正的晚会上,对于爱情的微妙暗示是不可缺少的,等安德烈公
爵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立刻抓住机会同他先谈一般的爱情,进而谈到她的妹
妹。她觉得对于聪明的客人(她认为安德烈公爵就是这样的客人)得使点外
交手腕。
当皮埃尔走到他们跟前时,他看见薇拉正谈得眉飞色舞,安德烈公爵样
子有点发窘(这在他是少有的)。
“您以为如何?”薇拉带着讥诮的微笑说。“公爵,您洞察一切,一眼
就把人看透了。您对娜塔莎有什么看法?她对待自己的爱情能否始终不渝,
能否像其他女人(薇拉指她自己)那样,一旦爱上一个人,就永远忠于他?
我认为那样才是真正的爱情。您的看法如何,公爵?”
“我对令妹了解得太少了,”安德烈公爵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含着讥
讽的微笑回答,“不能解答这么微妙的问题;不过我注意到,一个女人越是
不惹人爱,她就越忠贞不渝,”他又补上一句,望了望这时走过来的皮埃
尔。
“对了,这话倒是真的,公爵;在我们时代,”薇拉继续说(正像一般
浅薄的人,总喜欢议论我们的时代,认为他们已经发现并且能够评价我们时
代的特点,认为人的禀性随着时代在起着变化),“在我们时代女孩子太自由了,以致被追求的快乐常常窒息了她的真实感情。应当承认娜塔莉①在这
方面是敏感的。”话题又回到娜塔莉,又使安德烈公爵不愉快地皱皱眉;他
想站起来,可是薇拉带着更加精灵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做为一个追求的对象,谁也比不上她,”薇拉说,“可是直
到如今,她从来还没有认真地喜欢一个人呢。您知道,伯爵,”她对皮埃尔
说,“甚至我们可爱的表弟鲍里斯,咱们说句心里话,也深深地陷入温柔乡
里……”她是指当时流行的爱情图。
安德烈公爵皱紧眉头,沉默不语。
“您不是和鲍里斯有交情吗?”薇拉对他说。
“是的,我认识他……”
“他一定对您说过他对娜塔莎的童年爱情吧?”
“是吗,有过童年的爱情?”出乎意外,安德烈公爵忽然红了脸,问
道。
“是的。您知道,表兄妹相处,往往会闹恋爱的。表亲表亲,天然联
亲。您说是吧?”
“啊,那是毫无疑问的,”安德烈公爵说,他忽然活跃起来,但很不自
然,他开始同皮埃尔开玩笑,说皮埃尔应当小心他那些五十来岁的莫斯科表
亲们,他开着玩笑就站起来,挽起皮埃尔的胳膊,把他领到一旁去了。
“怎么啦?”皮埃尔说,他惊奇地望着他兴奋得反常的朋友并且注意到
他站起来时投向娜塔莎的一瞥。
“我要,我要跟你谈谈,”安德烈公爵说。“你知道我们的女手套(他
是指共济会发给新会友以备送给自己钟爱的女人的手套)。我……算了,以
后再对你说吧……”安德烈公爵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他心神不安地走到
娜塔莎跟前,在她身旁坐下。皮埃尔看见安德烈公爵问她一句什么话,她顿
时涨红了脸,回答他。
这时贝格走到皮埃尔面前,再三请他参加将军和上校之间关于西班牙问
题的争论。
贝格很得意,很幸福。喜悦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晚会很成功,跟他所
见到的别的晚会完全一样。样样都很相像。小姐太太们的悄声私语、玩牌、
牌桌上提高嗓门的将军、茶炊,甚至点心,都很相像;只有一样不足,缺少
他在晚会上常见的,而且希望摹仿的一件事。那就是,缺少男客们的高谈阔
论和对某些重大而睿智的问题的争论。现在将军开始了这样的谈话,于是,
贝格把皮埃尔也拉来参加。

① 娜塔莉是娜塔莎的法语称谓。二十二
第二天,安德烈公爵应伊利亚·安德烈伊奇邀请,到罗斯托夫家吃午
饭,并且在他们那里消磨了整整一天。
全家都知道他是为谁而来的,他也不加掩饰,整天都尽可能和娜塔莎在
一起。不仅娜塔莎心慌意乱,同时又那么兴奋和感到幸福,而且,全家对将
要发生重大的事也怀着恐惧。当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谈话时,老伯爵夫人带
着悲愁而严肃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可是,当他猛然回头看她时,她却胆
怯了,假装着谈一些琐事。索尼娅怕离开娜塔莎,可是,又怕妨碍她和安德
烈公爵在一起。娜塔莎单独和他在一起的时刻,她由于害怕那期待着的事情
会到来而面色苍白。她那胆怯的神情使安德烈公爵吃惊。她感到他有话要对
她说,但是,他鼓不起勇气来。
晚上,安德烈公爵走了,老伯爵夫人来到娜塔莎跟前,低声说:
“怎么样?”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现在别问我吧。没法跟您说,”娜塔莎说。
虽然如此,这天晚上,忽而激动,忽而惊惧的娜塔莎瞪大两只眼睛,仍
然在母亲床上躺了很久。她时而对她讲他怎样夸奖她,时而讲他怎样说他要
出国,时而讲他问他们今年在哪儿避暑,时而讲他怎样向她打听鲍里斯的
事。
“可是,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我从来没遇见过!”她说。“不过在他
面前我感到害怕,在他面前总感到害怕,这是怎么回事
呢?这是不是真的怕呢?妈妈,您睡着了?”
“没有,亲爱的,连我也怕,”母亲说。“睡去吧。”
“我反正睡不着,睡觉是多么愚蠢的事!妈妈,妈妈,这种事我从来没
遇见过!”她说,由于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感情而惊奇和心慌。“我们哪想得
到啊!……”
娜塔莎觉得,早在奥特拉德诺耶第一次看见安德烈公爵的时候,就爱上
他了。她早就看中(她坚信她早就看中)的人,正是这个人,现在他又和她
相逢了,而且,对她并非无意,这么一个奇异的、意外的幸福仿佛把她惊呆
了。“我们在彼得堡,他竟然也来到这儿。在那次晚会上,我们竟然相会
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很显然,这一切巧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初次见到
他,我就感觉有点儿不寻常。”
“他还跟你说什么来着?一首什么诗?你念一念……”母亲忧心忡忡地
说,她是问安德烈公爵写在娜塔莎纪念册上的一首诗。
“妈妈,续弦是不是怪丢人的?”
“别说啦,娜塔莎。祈祷上帝吧。姻缘是天定的。”
“亲爱的妈妈,我多么爱您,我多么幸福!”娜塔莎高声喊道,她流着
幸福和激动的眼泪,拥抱母亲。
在这同一时间,安德烈公爵正在皮埃尔家中向他诉说他对娜塔莎的爱
情,并且拿定主意要和她结婚。
这一天,海伦·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举行隆重的招待会,出席招待会
的有法国大使、不久前才成为伯爵夫人常客的亲王,以及许多名媛和绅士。
皮埃尔住在楼下,他穿过大厅时,他那副心事重重、淡漠灰暗的神情使所有
的客人吃惊。自从那次舞会后,皮埃尔感觉自己快要得疑心病了,他拚命跟病魔斗
争。在亲王和他的妻子过从甚密以后,皮埃尔突然被任命为宫中侍从、从此
他在交际场所总觉得心情沉重,抬不起头来,从前那种人生虚幻的灰暗思
想,在他心中更常常出现了。最近他觉察到受他监护的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
之间的感情,对比一下他的境况和他的朋友的境况,更加重了灰暗情绪。不
论是对自己的妻子,还是对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他都一律极力避免去想。
同永恒比起来,他又觉得一切都微不足道,他心中又提出一个问题:“为了
什么?”于是日日夜夜他都在强迫自己埋头做共济会的工作,希望借此驱逐
恶魔的来临。十一点多钟,皮埃尔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间,到楼上,坐在烟雾
弥漫的斗室的桌旁,身穿一件破旧的睡衣,抄写苏格兰共济会记录原件,这
时有一个人走进他的房间。这个人是安德烈公爵。
“啊,是您,”皮埃尔带着淡漠和不满的神情,说。“我正在工作,”
他指了指抄写本说。他就像一个不幸的人,怀着逃避人生苦难的神情望着自
己做的工作。
安德烈公爵站在皮埃尔面前,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又恢复了勃勃的生
气,他不注意皮埃尔悲哀的面孔,完全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中,对皮埃尔微
微一笑。
“喂,亲爱的,”他说,“昨天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今天就是为这来找
你。我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事情。我在恋爱啦,亲爱的朋友。”
皮埃尔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那沉重的身躯一下倒在沙发上,坐在安
德烈公爵身旁。
“爱上了娜塔莎,是不是?”他说。
“对,对,不是她还能是谁?我本来不相信我会恋爱的,可是,感情战
胜了我。昨天我折磨自己,忍受痛苦,可是这个折磨,给我世界上任何东西
我都不换。我过去等于没有活过。现在才刚开始生活,可是,没有她我就活
不下去。不过,她能爱我吗?……她会嫌我太老了……你干吗不说
话?……”
“我?我?我怎么跟您说呢,”皮埃尔突然说,他站起来开始在屋里来
回踱步。“我经常这么想……这个姑娘是一个瑰宝,珍奇的瑰宝……是一个
不可多得的姑娘……亲爱的朋友,我劝您不要空想,不要怀疑,您就结婚,
结婚,结婚……我相信,再没有谁比您幸福了。”
“可是,她呢?”
“她爱您。”
“别瞎说了……”安德烈公爵微笑着注视皮埃尔的眼睛,说。
“她爱您,我知道,”皮埃尔生气地喊道。
“你听我说,”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叫他停住。“你可知道我的处
境?我非得找人谈谈不行。”
“好哇,那你就说吧,我非常乐意听听,”皮埃尔说,他的面孔真的起
了变化,皱纹舒展开了,他很高兴地听安德烈公爵说话。而安德烈公爵也好
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那郁闷的心情哪里去了?他那对人生的鄙视和
失望哪里去了?皮埃尔是他愿意对之一诉衷肠的唯一的人;于是他就把他心
里的话向他全掏了出来。他轻快而勇敢地在做长远打算,他说,他不能迁就
父亲的怪脾气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一定使父亲同意这桩亲事并且喜爱她,
或者,即使得不到他的同意,也要办成功,可是,他说了这些后,又感到惊奇,惊奇他自己竟然有这样奇怪的、陌生的、不以他为转移的感情。
“如果有人对我说,我会这么一往情深,我简直不相信,”安德烈公爵
说。“我从前的感情完全不是这样的。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分成两部分:一
部分有她,那儿全是幸福、希望、光明;另一部分没有她,那儿全是苦闷和
黑暗……”
“黑暗和愁闷,”皮埃尔重复一句,“是的,是的,我理解这个。”
“我不能不爱光明,爱光明并不是我的过错。我非常幸福,你了解我
吗?我知道你也为我高兴。”
“是的,是的,”皮埃尔用感动的、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朋友,肯定地
说。安德烈公爵的命运在他心中愈显得光明,他个人的命运就愈显得暗淡。二十三
婚事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因此,安德烈公爵第二天就去见父亲。
老头子听了儿子的禀告,表面上很镇静,而内心却很气愤。在他行将就
木的时候,他不愿意生活有什么变化,在生活中多添什么新的东西。“让我
按照自己的意愿以终晚年吧,以后再随你们的便吧,”老头子自言自语。然
而这次和儿子谈话,他还是用了那遇见重大问题才用的外交手腕。他扯着从
容不迫的腔调,对问题做了全面的考察。
第一,这桩婚事,从门第、家产和声望方面看,并不美满。第二,安德
烈公爵已经不年轻了,而且健康欠佳(老头子特别强调这一点),可是她非
常年轻。第三,把唯一的儿子配给一个黄毛丫头,令人于心不忍。第四,最
后一点,父亲讥笑地望着儿子,说:“我求你把婚期推迟一年,到国外走一
趟,养养身体,给尼古拉公爵找一位德国家庭教师——这本来也是你要办的
事,然后,如果爱情、情欲、决心,等等,等等,真是大得不得了,那你就
结婚吧。这是我最后的嘱咐,注意,最后的……”公爵在结束自己的话时的
语气,表示他的决定不容有任何改变。
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到,老头子希望他的感情或者他的未来的未婚妻的
感情经不住一年的考验,或者他本人——老公爵,在这期间死去,于是,他
决定服从父亲的意志:订婚,然后推迟一年结婚。
安德烈公爵在他最后那一晚离开罗斯托夫家以后,过了三个星期又回到
彼得堡。
娜塔莎在那次同母亲谈话的第二天,整天都在等博尔孔斯基,但是,他
没来。第二天,第三天,依然如故。皮埃尔也没来,娜塔莎不知道安德烈公
爵到父亲那儿去,所以她无从弄明白他为什么不露面。
这样过了三个星期。娜塔莎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她整天像个影子似的,
百无聊赖,无精打采,白天在各屋里闲荡,晚上背着人哭泣,也不到母亲那
儿去了。她时常红脸,发脾气。她觉得人人都知道她的失望,笑她,可怜
她。她内心的痛苦本来就很强烈,再加上面子上的难堪,就更加不幸了。
有一天,她到母亲那儿,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她忽然哭了。像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受罚的、受委屈的小孩子那样流泪了。
伯爵夫人安慰她。娜塔莎听妈妈说话,听着听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别说了,妈妈,我连想都没想,而且,也不愿意想!他来着来着又不
来了,又不来了……”
她声音发抖,几乎哭了,但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接着说:
“我一点不想出嫁。而且,我怕他;我现在完全、完全安心
在这次谈话的第二天,娜塔莎穿上一件她最爱穿的旧衣裳,因为她记得
特别清楚,早晨穿这件衣服使她觉得愉快,从这天清早起,她又恢复自从上
次舞会后就中断了的原先的生活方式。她喝过茶就走进大厅,她特别喜爱这
座大厅的共鸣洪亮,在这里她开始视唱练习。练完第一课,她站在大厅中
间,重唱一节她特别喜爱的乐句。歌声高昂激越,充满了整个大厅的空间,
又渐渐地消失,她高兴地谛听那仿佛出她意料的音调的美,她忽然心情开朗
了。“何苦想得太多,这样不是也好,”她自言自语,开始在大厅里踱来踱
去,在音响悦耳的镶木地板上,不是迈着普通的步子,而是每一步都先用脚跟后用脚尖着地(她穿一双她心爱的新鞋),她像听自己的歌声那样听富于
节奏的脚跟咚咚声和脚尖磨擦声,她又欢畅了。她经过镜子,对着照了照。
“唔,那就是我!”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表情似乎说:“好哇。我谁
也不需要。”
仆人要进大厅收拾东西,但是,她不让进,让仆人出去,又把门关上,
继续踱步。这天早晨她又恢复了自我陶醉的状态——她爱慕自己,对着镜子
欣赏自己。“这个娜塔莎多么美!”她又用第三人称男性口吻评论自己。
“她长得多好,嗓子也好,又年轻,她不妨碍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打扰
她。”但是,尽管人们不打扰她,她仍然不能平静,而且,她立刻感到这一
点。
前厅的大门打开了,有人问:“在家吗?”接着听见脚步声。娜塔莎照
镜子,但是她什么也没看见。她听见前厅有声响。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她的面色苍白。这是他。她确切知道是他,虽然从关着的门里只听见一点声
响。
娜塔莎跑进客厅,她面色苍白,惊慌失措。
“妈妈,博尔孔斯基来了!”她说。“妈妈,这太可怕了,这叫人受不
了!我不愿……受这个折磨!我怎么办?……”
伯爵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安德烈公爵已经走进客厅,他神色不安,
态度严肃。他一看见娜塔莎,就容光焕发了。他吻了吻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的
手,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您很久没有光临……”伯爵夫人刚一开口,安德烈公爵就接过去回答
她的问题,显然他急于要说他需要说的话。
“我这一阵子没拜望你们,因为我到父亲那儿去了:我需要和他谈一件
非常重要的事。昨晚我才回来,”他看了娜塔莎一眼,说。“伯爵夫人,我
有事要和您谈谈,”他沉吟片刻又说。
伯爵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
“乐意为您效劳,”她说。
娜塔莎知道她应当回避一下,但她做不到:好像有个东西哽住她的喉
咙,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礼貌地直瞪着安德烈公爵。
“现在?就在此刻!……不,这不可能!”她想道。
他又瞧她一眼,他的目光使她相信她并没有猜错。——对了,就在此刻
决定她的命运。
“你去吧,娜塔莎,等一会儿我叫你,”伯爵夫人悄悄说。
娜塔莎用吃惊和祈求的眼神望了望安德烈公爵和母亲,走了出去。
“伯爵夫人,我是来向您女儿求婚的,”安德烈公爵说。
伯爵夫人登时满脸通红,但她没说什么。
“您的提婚……”伯爵夫人终于庄重地说。他默默地望着她的眼睛。
“您提婚……(她窘迫了)我们很愉快,那么……我接受您提婚,我很高
兴。我丈夫……我希望……但是,要看她本人的意愿……”
“先得到您的同意,我再和她谈……您同意我的求婚吗?”安德烈公爵
说。
“同意,”伯爵夫人说,把手递给他,当他俯身吻她的手时,她怀着既
生疏又温柔的混合感情把嘴唇贴到他的前额上。她愿意像爱儿子一样爱他,
但是,她觉得他这人陌生而且可怕。“我相信,我丈夫一定会同意的,”伯爵夫人说,“但是,令尊……”
“我已经把我的计划通知家父,他同意了,但附带一个不容置辩的条
件,就是婚期不得早于一年之内。这也是我要通知您的,”安德烈公爵说。
“对,娜塔莎还年轻,但是——太久了!”
“非这样不可啊,”安德烈公爵叹息着说。
“我把她叫来见您,”伯爵夫人说。
“主啊,饶恕我们吧,”她一面找女儿,一面不断地念叨着。索尼娅说
娜塔莎在卧室里。娜塔莎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瞪着一对无泪的眼睛望着圣
像,迅速地画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她一看见母亲,就跳起来扑到她怀里。
“怎么样,妈妈?……怎么样?”
“去吧,去见他吧。他向你求婚呢,”伯爵夫人说,娜塔莎觉得她的口
气很冷淡……“去吧……去吧,”母亲露出忧愁和嗔怪的神情望着跑开的女
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娜塔莎不记得她是怎样走进客厅的。进得门来看见他,她站住了。“难
道这个陌生人现在真的成为我的一切了?”她自问,随即回答道:“是的,
一切:他现在是世上我唯一最宝贵的人。”安德烈公爵垂下眼睑,走到她跟
前。
“我从第一次看见您的头一分钟,就爱上您了。我能抱有希望吗?”
他看了看她,她脸上那派庄严的热情使他吃惊。那表情似乎说:“干吗
要问啊?干吗要怀疑那无须怀疑的事情?既然用语言表达不了你所感觉到
的,干吗还要去表达。”
她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拿起她的手来亲吻。
“您爱我吗?”
“爱,爱,”娜塔莎仿佛恼怒似地说,她高声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声,
越来越急地喘起来,忽然大哭起来了。
“哭什么?您怎么了?”
“嗨,我太幸福了,”她回答说,透过泪水露出了微笑,她俯下身来偎
近他,沉吟了片刻,仿佛在问自己能不能这样做,然后吻了吻他。
安德烈公爵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在他心中已经找不到先前对她
的爱情。他内心忽然起了一个变化:先前那种诗意的、神秘的憧憬魅力没有
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那妇孺的软弱性的怜悯,对她那无限忠诚和信任的畏
惧,以及由于他和她将要永远结合在一起而产生的又沉重又欢快的责任感。
目前这种感情虽然不像先前那么光辉灿烂和富有诗意,然而却更严肃,更强
有力。
“母亲有没有跟您说婚礼至少要在一年以后吗?”安德烈公爵注视着她
的眼睛,说。
“难道这就是我,就是那个毛丫头(人们都这样叫我),”娜塔莎想,
“难道我从现在起就做妻子,和这个陌生的、可爱的、聪明的、甚至受我父
亲尊敬的人平等了吗?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真的现在已经不能拿生活当儿
戏了,现在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负责了吗?对了,他
问我什么来着?”
“没有,”她答道,但是她没有听懂他问的话。
“原谅我,”安德烈公爵说,“您这么年轻,可是,我已经饱经世故
了。我是为您担心。您不了解自己。”娜塔莎全神贯注地听着,极力想听懂他的话,但是,没有听懂。
“不论我多么痛苦,我还是把我的幸福推迟一年,”安德烈公爵继续
说,“在这期间,您考察一下自己。我请求您一年后再给我幸福;然而您是
自由的:我们的订婚暂时密而不宣,假如您确切地相信您不爱我,或者爱上
了……”安德烈公爵不自然地微笑着说。
“您干吗说这话?”娜塔莎打断了他。“您知道,自从您第一次到奥特
拉德诺那那天起,我就爱上您了,”她说,坚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有一年的时间您就会认识自己了……”
“整整一年!”娜塔莎忽然说,现在她才理解婚期要延迟一年。“为什
么要一年?为什么要一年?……”安德烈公爵向她解释延期的原因,娜塔莎
不听他说话。
“非这样不可吗?”她问。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回答,不过他脸上的表
情说明这个决定不能改变。
“这真可怕!不行,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娜塔莎突然说,又大哭
起来。“等一年要把我等死的:这不可能,这太可怕了。”她望望未婚夫的
脸,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痛苦和惶惑的表情。
“不,不,我什么都办得到,”她忽然止住流泪,说,“我太幸福
了!”
父亲和母亲进来给未婚夫妇祝福。
从这天起,安德烈公爵就以未婚夫的身份到罗斯托夫家做客了。二十四
没有举行订婚礼,也没有向任何人宣布博尔孔斯基和娜塔莎订婚;安德
烈公爵坚持要这样做。他说,延期的责任在他,他应负起延期的重担。他
说,他永远遵守自己的诺言,但是,他不愿约束娜塔莎,她可以有完全的自
由。假如半年后她觉得她不爱他,她有拒绝他的权利。自然,不论是双亲或
者娜塔莎本人,都不愿听这种话;但是,安德烈公爵坚持自己的意见。安德
烈公爵每天都到罗斯托夫家,但他对娜塔莎不以未婚夫自居:他以您称呼
她,只吻她的手。自从求婚那天起,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与过去
全然不同的、亲近的、纯朴的关系。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互相认识。他和她
都爱回忆他们在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彼此对对方的看法;现在他们都觉得他
们成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当时是装腔作势,现在是纯朴而诚恳。最初几
天,在同安德烈公爵交往时,家庭中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他好像是另一个
世界的人,娜塔莎为了使家里的人对安德烈公爵习惯起来,费了不少的工
夫,她带着骄傲的神情要大家相信,他只是表面上很特别,其实他和大家一
样,她说她不怕他,别人也不要怕他。过了几天以后,家里的人和他混熟
了,当着他的面毫无拘束地做日常的事,他也时常参加进来。他可以同伯爵
谈家务,同伯爵夫人和娜塔莎谈服装,同索尼娅谈纪念册和挑花十字布。有
时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互相之间,或者当着安德烈公爵的面,一谈起这桩婚事
是怎样成功的,以及姻缘的预兆如此明显,都感到惊讶:比如安德烈公爵到
奥特拉德诺耶做客,他们去彼得堡,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相貌相似(安德
烈公爵第一次来的时候,保姆就注意到这一点了),一八○五年安德烈和尼
古拉之间的冲突,以及家里的人见到的其他许多预兆。
凡是家里有未婚夫妇在场的,往往笼罩着一种诗意的寂寥和沉默的气
氛。大家坐在一起,常常相对无言。有时人们站起来走了,只剩下一对未婚
夫妇,他们也是相对无言。他们轻易不谈他们未来的生活。谈这种事情,安
德烈公爵觉得可怕而且不好意思。娜塔莎也有同感,他所有的感情,她总能
猜到,而且总有同感。有一次,娜塔莎问起他的儿子,安德烈公爵脸红了,
现在他常常会脸红,而娜塔莎特别喜爱这一点,他说,他的儿子不预备和他
们住在一起。
“为什么?”娜塔莎惊讶地说……
“我不能硬把他从祖父身边领走,而且……”
“我会很疼他的!”娜塔莎说,她立刻猜到他的意思,“可是,我知
道,您是想避免那些责怪您自己和责怪我的口实。”
老伯爵有时向安德烈公爵走过去,吻吻他,向他讨教彼佳的教育和尼古
拉的职务。老伯爵夫人望着他们老叹气。索尼娅时时刻刻都怕自己成为一个
多余的人,极力找借口走开,让他们单独在一起,其实他们并不需要这样。
当安德烈公爵讲点什么的时候(他很会讲话),娜塔莎带着自豪的神情听他
讲;当她讲的时候,她察觉他在聚精会神地端详她,这使她又怕又喜。她疑
疑惑惑地问自己:“他在我身上找什么?他那目光找到了什么?如果他那目
光在我身上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那又怎么样呢?”有时,她那特有的狂喜
的情绪又来了,每当这时,她特别爱看爱听安德烈公爵大笑。他不常笑,但
是一笑就笑个痛快,每次笑过后,她就觉得她更接近他了。如果不是即将到
来的离别使她觉得可怕,娜塔莎就是十分幸福的了。安德烈公爵在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把皮埃尔带来了,他自从舞会后就
没有到过罗斯托夫家。皮埃尔看来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他和老伯爵夫人拉
家常。娜塔莎和索尼娅坐在棋桌旁,她叫安德烈公爵过来和她们一起下棋。
他走到她们跟前。
“您早就认识别祖霍夫吗?”他问。“您喜欢他吗?”
“喜欢,他是好人,不过太可笑了。”
一提起皮埃尔,像素常那样,她就讲起他心神恍惚的笑话,有些笑话甚
至是编造的。
“您要知道,我把咱们的秘密告诉他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从小就
认识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我请求您,娜塔莎,”他忽然严肃地说,
“我走后,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许会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
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在时,不论您发生什么事……”
“会发生什么事啊?……”
“不论发生什么不幸,”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不论发生什么事,索菲
小姐,我求您,只找他去讨主意和帮助。他这人非常漫不经心,而且举止可
笑,可是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父母也好,索尼娅也好,安德烈公爵本人也好,都预料不到娜塔莎和未
婚夫离别对她可能有怎样的影响。她满脸通红,心情激动得不得了,眼中无
泪,在那一整天,她彷徨无主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做一些最琐碎的事,仿佛
不理解她正等待的是什么事情。甚至在他告别时,最后一次吻她的手,她也
没哭。
“别走吧!”她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声调是那么恳切,甚至使他思索
了片刻,是不是真的必须留下来,而且,过后很久,他都记得她说这句话的
声调。他走后,她也没哭;不过,她一连好几天眼中无泪,在自己房间里呆
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有时说:“唉,他为什么走了!”
他离开两个星期后,使她周围的人感到意外的是,她从精神病中苏醒过
来,恢复了原来的状态,不过精神面貌改变了,正如久病初愈的孩子,脸上
换了一副表情。二十五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老公爵的健康和脾气,在儿子走后
的一年来,每况愈下了。他比以前更容易动怒,他那无缘无故爆发的怒气都
倾泻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他似乎专挑她的痛处,更加残酷地折磨她的精
神。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两个癖好,因而也是两种欢乐:小侄子尼古卢什卡和
宗教,这二者都是老公爵爱用来攻击和嘲笑的目标。不论谈什么,他总要扯
到老处女的迷信和娇惯孩子。“你想把他(尼古卢什卡)变成和你一样的老
处女呀;白费劲儿,安德烈公爵要的是儿子,而不是老处女,”他说。或
者,当着公爵小姐的面,他问布里安小姐可喜欢自家田庄上的老神甫和圣
像,于是,打趣地说……
他不断狠毒地侮辱玛丽亚公爵小姐,可是,女儿却连想都没想到是不是
应当原谅他。他难道会有什么对不起女儿的吗?难道她的父亲(她知道,他
是疼爱她的)会是不公正的吗?而且什么是不公正呢?公爵小姐从没思考过
“公正”这个高傲的字眼。对她说来,人类所有复杂的法则,集中为一个简
单明了的法则——那就是怀着仁爱为人类而受苦受难的上帝本身教导我们的
爱和牺牲的法则。别人公正或者不公正与她有什么相干?她本人需要的是受
苦受难和爱他人,而且她正是这样做的。
安德烈公爵冬天来到童山,他快乐、和蔼,而且温柔,玛丽亚公爵小姐
很久没有见到他这个样子了。她预感到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对玛
丽亚公爵小姐没有提起他的爱情。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和父亲作了一次长谈,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到,父子二人在分手前彼此都不满意。
安德烈公爵走后不久,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童山给彼得堡的女友朱莉·卡
拉金娜写了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有一般姑娘们常有的那种幻想,就是
希望她这位女友将来嫁给她的哥哥,现在这位女友正为在土耳其战死的哥哥
服丧。
“看起来,不幸是我们共同的命运,亲爱的、温柔的朋友朱莉。
您的损失是那么可怕,我只能认为这是上帝的特别恩惠,他由于爱您而给您和给您的
高尚的母亲的考验。啊,我的朋友,宗教,惟有宗教,不但能安慰我们,而且能把我们从失
望中拯救出来;唯有宗教能给我们解释那人类不依靠它就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了什么原故,
为了什么目的,善良、高尚、善于在生活中寻找幸福的人,不但不伤害任何人、而且为了别
人的幸福必不可少的人——这种人总是被召唤去见上帝,而留在世上的都是些无益的、恶毒
的害人虫,或者是一些对自己和对别人成为负担的人。我所见到的使我永志不忘的第一个死
亡——我的可爱的嫂嫂的死,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正如您问命运之神,为什么您的哥哥就
应当死,我也问,为什么天使丽莎就应当死?她不惟对人没做过坏事,而且,她心中除了善
良的思想,从来没有什么坏主意。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从那时起,已经五年过去了,
凭我这点浅薄的智力,也已经洞若观火,明了她为什么必须死,明了这个死只是造物主无限
慈善的表现,造物主一举一动,虽然我们多半不了解,实际上都是对他的创造物的无限仁爱
的表现。我常常想,也许因为她太天真纯朴了,简直和天使一样,因此没有能力负起母亲的
职责。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是完美无缺的;也许她不能做一个无可指责的母亲。说她给我
们、特别是给安德烈公爵留下的,只是纯粹的惋惜和怀念,就不够了,她在天国一定得到了
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地位。这种可怕的早死,虽然令人极为悲痛,但是,对我和对我哥哥都有
有益的影响,这不仅她的早死是如此。当不幸刚发生,我不可能有这个想法;当时我会带着恐惧驱逐这个想法,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就非常明显而且毫无疑问了。亲爱的朋友,我对您
说这些,只是为了使您相信《福音书》中的真理——它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座右铭:若是上
帝不许,连一根头发也不会从我们头上掉下①。而上帝的旨意所依据的就是对我们无限的
爱,所以我们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您问我们是不是去莫斯科过冬?虽然
很想看见您,可是,我不想也不愿去莫斯科。原因是在波拿巴身上,您对此一定很奇怪。这
是因为:我父亲的健康显著地恶化:任何拂他意的事情他都不能忍受,他很容易动怒。他的
怒气,您是知道的,多半是针对政治问题。波拿巴竟然同欧洲所有君主平起平坐,特别是同
我们的皇上,伟大的叶卡捷琳娜的孙子,平起平坐,一想到这里他就受不了!正如您所知,
我对政治是全然不关心的,可是,从我父亲的言谈中,从他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的谈话
中,我知道了世界大事,特别是知道了对波拿巴的一切颂扬,似乎全世界只有童山不承认这
个波拿巴是伟大的人物,更不承认他是法国皇帝。我父亲对这件事不能容忍。我觉得,我父
亲预见到一定会发生冲突,这主要由于自己的政治观点,同时也由于他那不管对淮都毫无顾
忌地发表政见的作风,所以他不愿意提去莫斯科的事。他所取得的一切治疗效果,会因不可
避免的关于波拿巴的争论而抵消的。不管怎样,这个问题很快就会决定了。我们的家庭生
活,除了哥哥安德烈不在家,一切照旧。我已经写信跟您说过,他近来变化很大。自从那次
不幸以后,只是到今年才完全恢复元气。他又像我小时候知道的样子了:善良、温柔,具有
一颗无与伦比的金子般的心。我仿佛觉得,他已经明白过来,他的一生并没有完结。可是,
虽然精神有所好转,而身体却衰弱多了。他比以前更瘦了,更神经质了。我为他担心,同时
也为他高兴:他终于遵照医生早已嘱咐过的出国疗养去了。我希望这样能使他恢复健康。您
来信说,彼得堡都说他是一个最能干、最有教养、最聪明的年轻人。请原谅我这个做亲属的
自尊心,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他在这儿对所有的人,从农民到贵族,做的好事是无法估计
的。他在彼得堡不过是得到他应得到的声誉而已。我很奇怪,不知彼得堡的谣言怎样传到莫
斯科来的,特别是像您信中所说的那些不可靠的传闻——关于家兄和小罗斯托娃订婚的传
闻。我不认为安德烈将来会同什么人结婚,特别是同她结婚。原因是:第一,虽然他很少提
起他的亡妻,但是(我知道丧妻的悲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里,以致使他不会续弦和给我们的
小天使找一个继母。第二,据我所知,这个姑娘不是安德烈公爵所喜欢的那类女人。我不认
为安德烈公爵会选择这么一个妻子,老实说: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太絮叨了,已经写完了
两页信纸。再见,我的可爱的朋友;愿您得到上帝神圣、强大的庇护。我的可爱的女友布里
安小姐吻您。
玛丽。”

① 参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二十九、三十节。二十六
仲夏,玛丽亚公爵小姐接到安德烈公爵从瑞士寄来一封意外的信,他在
信中通知她一件奇怪的意外消息。安德烈公爵宣布他和罗斯托娃订婚了。整
个信都流露着对未婚妻爱的喜悦以及对妹妹温柔的友爱和信任。他写道,他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只有现在他才懂得人生;他请妹妹原谅他在童山
时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虽然他告诉了父亲。他没有告诉她是因为怕她央求
父亲同意这桩亲事,那样不惟达不到目的,反而惹父亲生气,他那满腹不满
的情绪会在她身上发泄。而且,他写道,当时事情还没有像现在最后定下
来。“当时父亲给我一年的期限,现在期限已过了一半——六个月了,我对
自己的决定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了,如果不是医生留我在这里的矿泉治疗,
我早就回俄国去了,可是,现在我的归期不得不再延迟三个月。你是知道我
和父亲的关系的。我什么都不要他的,我过去是,将来永远是独立的,但
是,违反他的意志,惹得他生气,就会毁掉我一半的幸福,而他和我们一起
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给他写了一封同样内容的信,我请你找一个适当的时
机把这封信交给他,并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他是否能同意将期限缩短三个
月。”
经过许久的犹豫、疑虑和祈祷,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交给了父亲。第二
天老公爵平静地对她说:
“写信告诉你哥哥,让他等我死了再说……快了——我快给他自由
了……”
公爵小姐想辩解,但是父亲不让她说下去,他嗓门提得越来越高。
“结婚吧,结婚吧,亲爱的宝贝……一门好亲事!……人也聪明,啊?
又有钱,啊?可不是嘛。尼古卢什卡将有一个好后娘。你告诉他,哪怕明天
结婚也行。她当尼古卢什卡的后娘,我来娶布里安!……哈—哈—哈,他没
有后娘也不行呀!不过有一样,在我的家里不需要有更多的女人;他结了
婚,单另住去吧。也许你也搬到他那儿去吧?”他转过脸来对玛丽亚小姐
说。“上帝保佑,去尝尝挨冻的滋味吧……去尝尝吧!……”
经过这次发作后,公爵绝口不提这件事了。但是由于怪儿子没有出息而
憋在肚子里的闷气,在父女关系上表现出来。在原有的嘲笑口实中,又添了
一个新的——关于后娘以及宠爱布里安小姐这两个话题。
“我干吗不娶她啊?”他对女儿说。“一个蛮好的公爵夫人!”最近一
个时期,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莫名其妙和惊讶的是,她察觉父亲越来越亲
近那个法国女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在给哥哥的回信中把父亲对他的信的反应
告诉了他;但是她安慰哥哥说,父亲迟早会让步的。
尼古卢什卡和他的教育、安德烈和宗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慰藉和乐
趣;但是,除此以外,每个人都要有他个人的希望,所以在玛丽亚公爵小姐
内心深处也隐藏着成为她生活中主要慰藉的幻想和希望。令她感到快慰的幻
想和希望是那些神亲——瞒着公爵拜访她的苦行教徒和巡礼者。玛丽亚公爵
小姐年纪越大,经历越多,见闻越广,就越惊奇那些在尘世寻求享乐和幸福
的人们眼光短浅;为了得到那不可能得到的虚幻的、罪恶的幸福;人们操
劳、奋斗、互相伤害。“安德烈公爵爱妻子,妻子死了,这还不够,他还要
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的女人身上。父亲不答应,因为他希望安德烈有一个
更显赫、更富有的配偶。为了追求过眼云烟的幸福,他们都在斗争,受苦,烦恼、毁坏自己的灵魂——永生的灵魂。其实我们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上帝
的儿子基督降世曾告诉过我们,人生是过眼云烟,是考验,可是,我们总抓
住它不放,想从其中找到幸福,为什么就没有人理解呢?”玛丽亚公爵小姐
想道。“除了这些受人轻视的神亲们,没有人理解,那些背着行囊的神亲们
到我这儿来都是走后门,因为怕碰见公爵,不是怕吃他的苦头,而是为了使
他避免犯罪。他们离乡背井,抛弃家庭,为了对任何东西都不留恋,摒弃对
尘世一切福利的关心,穿着麻布衬衫,隐姓埋名,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不伤
害任何人,而为别人祈祷,为驱逐他们的人祈祷,也为保护他们的人祈祷:
没有比这个真理和人生更高的真理和人生了!”
有一个名叫费多秀什卡的女巡礼者,五十岁,小个子,沉默寡言,满脸
麻子,她打着赤脚,脖子挂着铁链,已经巡行三十年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特
别喜欢她。有一天,在黑暗的屋子里,在一盏长明灯的亮光下,费多秀什卡
讲她自己的生活经历,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有一个极为强烈的想法,她觉得
惟有费多秀什卡找到了人生的正路,她决定自己也要出去巡礼。费多秀什卡
就寝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思索了很久,不管看来是多么奇怪,最后她决定她
要亲自出去巡礼。她把她这个打算只告诉了忏悔师修道士阿金菲神甫,忏悔
师称赞她的志向。托辞送给巡礼者礼物,玛丽亚公爵小姐储备了全套的巡礼
者行装:粗布衬衫、树皮鞋、长袍和黑头巾。玛丽亚公爵小姐时常走到珍藏
的展柜跟前,站在那儿出神,决定不了是否已经到了实现她的抱负的时候
了。
在听着巡礼者讲故事的时候,她被她们那些朴素的、对她们说来已经是
说顺了嘴、而在她听来,意义十分深刻的词句激动得心潮起伏,有几次她甚
至想抛弃一切从家中逃走。她在想象中仿佛看见自己和费多秀什卡一同在尘
埃的道路上巡礼,她穿着粗布衬衫,手持法杖,背着背囊,心中摒除妒忌,
摒除人间的爱以及一切愿望,从一些圣徒那儿走到另一些圣徒那儿,最后走
到没有悲哀,没有叹息,只有永恒的喜悦和幸福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祈祷;还没有来得及习惯那个地方,喜爱那个地
方,又向前走了。一直走得两腿无力,躺下来死在什么地方,最后走到一个
永远安逸的境地,那儿没有悲哀,没有叹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可是后来,她看见了父亲,特别是看见了小科科,她的决定动摇了,她
偷偷地哭了,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爱父亲和爱侄子,胜过爱上帝。第四部

《圣经》传说讲:不劳动——安闲自在,是第一个人①在没有堕落之前
享福的条件。在堕落的人身上仍然有好逸恶劳的习性,但是,严厉的惩罚却
落到人类身上,这是因为,我们不仅必须满头大汗去寻找面包,而且,道德
观念不允许我们无所事事而又心安理得。一个秘密的呼声在说:无所事事就
是犯罪。如果人类能达到一种境界,他既能悠闲自得,又能觉得自己有益,
而且是在履行义务,那么,他就找到了原始幸福的一个方面。整整一个阶层
——军人阶层,就是享有这种既悠闲又不受惩罚的境界的,这种必须遵守而
不受惩罚的悠闲,过去是,将来仍然是,从军的主要乐趣。
尼古拉·罗斯托夫充分地享受了这种幸福,在一八○七年以后,他继续
在保罗格勒团服务,他已经接替杰尼索夫指挥一个骑兵连了。
罗斯托夫成为一个举止粗野、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莫斯科的熟人一定认
为他有点风度欠佳,但是,他却受到部下和长官的爱戴和尊敬,而且,他对
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最近,一八○九年,他在家信中发现母亲越发常常地抱
怨家境愈来愈糟,希望他能够回家,在年老的父母跟前承欢,使父母得到慰
藉。
尼古拉读着这些信,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害怕人家把他从避开人生日常
的纷扰而生活在平静安谧的环境中拉出来。他觉得迟早又得陷入生活的漩
涡,那里有乱麻一团,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有管家的帐目、争吵、阴谋,还
有人事关系、交际、索尼娅的爱情,以及对她的许诺。这一切都是非常烦
难、混乱,所以他给母亲的回信总是冷冰冰的老一套:上款是“亲爱的妈
妈”,落款是“您的恭顺的儿子”,可就是不提他打算何时回家的事。一八
一○年他接到父母的信,告诉他说娜塔莎和博尔孔斯基已经订婚,因为老公
爵不同意,婚礼要在一年以后才举行。这封信惹得尼古拉烦恼,并且感到屈
辱。第一,家里少了他最喜爱的娜塔莎,使他不胜惋惜;第二,从他那骠骑
兵的观点看,遗憾的是订婚时他不在场,如果他在场,他会向博尔孔斯基表
示和他结亲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荣幸,如果他是爱娜塔莎的话,他可以不顾
老顽固父亲是否准许而结婚。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回去看一看还没有结婚
的娜塔莎;恰好这时要举行演习,他又想到索尼娅,想到一些难题,于是又
拖延下来。可是那年春天他接到母亲瞒着老伯爵写的信,叫他务必回去。她
写道,如果尼古拉不回去把事情管起来,那么全部产业就要拍卖了,全家就
得去要饭。老伯爵太软弱,对米坚卡太信任,太好说话,弄得人人都骗他,
景况愈来愈糟。“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马上回来吧,如果你不愿看着我
和全家落到不幸的地步,”伯爵夫人写道。
这封信对尼古拉发生了影响。他所具有的一般人的常识告诉他应当怎么
办。
现在应当走了,不是退役就是请假。为什么要走,他不知道;但是,在
饭后小睡后,他吩咐备上那匹灰色“战神”,这是一匹好久没骑、极其不驯
的烈马。他骑着这匹汗淋淋的公马回来时,向拉夫鲁什卡(杰尼索夫留给罗
斯托夫的仆人)和晚上来他这儿的同事们宣布,他要请假回家。不论在他说

① 指亚当,据《圣经》传说,亚当是世界上第一个人。来是多么难以想象和奇怪,在他没有知道司令部是否把他升为骑兵大尉(这
是他特别感到兴趣的),或者他在最近几次演习是否获得安娜勋章的时候,
他竟然走了;不论是多么奇怪,在他没有把三匹黑鬃烈马卖给正在还价的戈
卢霍夫斯基伯爵的时候(而罗斯托夫打赌要卖两千卢布),他竟然要走了;
不论是多么不可理解,为了对抗枪骑兵为波兰小姐博尔若佐夫斯卡娅举行的
舞会,骠骑兵也要为波兰小姐普沙杰茨卡娅举行一次舞会,而在这次舞会上
竟然没有他参加,——他知道他要从这个光明美好的世界到那充满了荒谬和
混乱的地方。一个星期后请准了假。不仅本团的而且全旅的骠骑兵同事,每
人凑十五卢布的份子给罗斯托夫饯行,并且请了两个乐队和两个歌咏队助
兴:罗斯托夫和巴索夫跳了一场特列帕克舞;酩酊大醉的军官们把罗斯托夫
抛起来,拥抱他,然后放下;第三骑兵连的士兵们再一次抛起他,喊乌拉!
然后他们把罗斯托夫放在雪橇里,一直护送他到第一个驿站。
从克列缅丘格到基辅,走了途程的一半,正如常有的情形,罗斯托夫的
思想还停留在后面,停留在骑兵连队;但是过了一半的路程后,他已经忘掉
三匹黑鬃烈马,忘掉他的司务长和博尔若佐夫斯卡娅小姐,开始不安地问自
己,到了奥特拉德诺那将要看到什么,那儿的情形怎么样。离家越近,对家
的思念就越强烈,极其强烈(仿佛精神上的感觉也服从引力与距离平方成反
比的定律);最后一站奥特拉德诺耶到了,赏给车夫三卢布酒钱,他像孩子
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宅第的门廊。
狂喜的迎接过去了,与所期待的比较起来,尼古拉有一种奇怪的不满感
觉,(早知一切照旧,我何必着急!)然后,尼古拉又开始习惯老家的生
活。父母依然如故,只不过老了些。他们的变化仅仅有些急躁不安,有时不
和睦,这是以前没有的,尼古拉不久就明白,这都是由于境况不佳所致。索
尼娅快满二十岁了。她已经不会长得更美,除了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更大
的变化了;即使这样,也就很够了。自从尼古拉回来后,她整个人都沉浸在
幸福和爱情之中,这个姑娘的爱情忠贞不渝,使他由衷地高兴。尼古拉感到
最惊奇的是彼佳和娜塔莎。彼佳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孩子了,已经变了嗓音,
他长得漂亮,活泼聪明,然而很顽皮。尼古拉望着娜塔莎,惊奇地看了她很
久,笑起来。
“完全变了,”他说。
“怎么,变丑了?”
“相反,可是,派头倒十足。公爵夫人!”他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
“对,对,对,”娜塔莎高兴地说。
娜塔莎讲了讲她和安德烈公爵恋爱经过,讲了讲他到奥特拉德诺耶的情
景,把他最近的来信拿给他看。
“怎么,你高兴吗?”娜塔莎问。“我现在很平静,很幸福。”
“很高兴,”尼古拉回答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人物。怎么,你爱得厉
害吗?”
“怎么对你说呢,”娜塔莎回答说,“我爱过鲍里斯,爱过舞蹈教师,
爱过杰尼索夫,但是,那些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现在我很坦然,很坚定。
我知道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所以我觉得很平静,很畅快。完全和从前不
同……”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示,他对婚期推迟一年不满意;但是,娜塔莎向哥哥
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她向他证明非这样不可:违反公公的意志,进入婆家的门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本人就愿意延期。
“你丝毫、丝毫也不明白,”她说。尼古拉不吭声了,同意她的说法。
哥哥常常望着妹妹,觉得很惊奇。她完全不像一个与未婚夫别离的钟情
的未婚妻。她完全和从前一样情绪稳定,态度安详,快快活活。这使尼古拉
感到惊讶,甚至对博尔孔斯基的求婚有不信任的看法。他不相信她的终身大
事就这样定局了,特别是他没有看见安德烈公爵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更使他
有这种看法。他仿佛觉得这门亲事有不妥当的地方。
“为什么要延期,为什么不举行订婚礼?”他想道。有一次,同母亲谈
到妹妹时,使他惊讶同时也使他有点满足的是,他发现母亲内心深处对这桩
婚事有时也怀着疑虑。
“你看他写的,”她把安德烈公爵的信拿给儿子看,她怀着凡是当母亲
的对女儿未来的夫妇幸福都有的那种隐蔽的妒忌,说道,“他说,他在十二
月以前不能回来。究竟是什么事阻碍了他?一定是疾病!他的身体不好。你
可别对娜塔莎说。你别看她很快活:她这已经是少女时代的尾声了,我知道
每次接到他的信,她的情绪是怎样的。然而,上帝保佑,万事都会如意
的,”每次结束谈话,她都是这样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男人。”二
古拉初到时,神态严肃,甚至沉闷。使他苦恼的是,他必须过问那愚蠢
的家务,而母亲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他叫回来的。为了卸下这个包袱,在他到
家的第三天,他就气愤愤的,问他到哪儿去他也不答理,皱着眉头径往厢房
去找米坚卡,叫他把所有的帐目都拿出来。何谓所有的帐目,尼古拉比吃惊
的、莫名究竟的米坚卡知道得更少。和米坚卡的谈话,以及查帐的时间持续
不久。在前面厢房等候的村长、农民代表和乡绅,恐惧地、同时不无满意地
起先听到小伯爵嗓子愈提愈高,说话的声音嗡嗡响,而且急促,然后听到接
二连三的可怕的咒骂字眼。
“强盗!忘恩负义的坏蛋!……把你这个狗崽仔剁个稀巴烂……我可不
像父亲那样……我们被你偷光了……”诸如此类。
接着,这些人带着相当满意和惧怕的神情看见小伯爵满脸通红,两眼充
血,抓住米坚卡的脖领把他拖出来,在咒骂告一段落的当儿,技巧娴熟地用
腿和膝盖顶着他的屁股,用力往前一推,喊道:“去你的吧!坏小子,永远
不要在这儿露面!”
米坚卡从六级台阶上飞也似地冲下来,一直冲向花坛。(这个花坛是奥
特拉德诺耶犯罪的人有名的避难所。米坚卡吃醉酒从城里回来,他本人就是
躲在这个花坛里的,许多在这儿躲米坚卡的奥特拉德诺耶居民,都知道这个
花坛的庇护效能。)
米坚卡的妻子和小姨子带着惊慌的表情从她们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向穿
堂张望,房里精亮的茶炊正烧得翻滚,管家的高床,床上铺着绗过的、用碎
布拼成的被子。
小伯爵气喘吁吁,大踏步从她们面前走过,连看也不看她们,回内宅去
了。
伯爵夫人立刻从使女们嘴里得知厢房发生的事。一方面,她为现在他们
的境况一定会有好转而感到慰藉;另一方面,她怕儿子过于操劳,心中老大
的不安。她好几次蹑手蹑脚走到他的门前,听见他一袋接一袋地吸烟。
第二天,老怕爵把儿子叫到一边,含着胆怯的微笑,对他说:
“你可知道,亲爱的,何必发火呢!米坚卡全告诉我了。”
尼古拉心中想道:“我就知道在这个蠢地方,永远什么都弄不明白。”
“你气他没有把这七百卢布入帐。其实这笔款子已经转帐了,你没有往
下看。”
“爸爸,他是坏蛋,小偷,我知道。我做过的,就算做过了。如果您不
愿意,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不,亲爱的。(伯爵也有点惭愧。他觉得他没有管理好妻子的田产,
对不住自己的孩子们,但不知怎样才能改好。)不,我请你把家业管起来,
我老了,我……”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就请您原谅,我比您更不善
于管理。”
“什么农民呀,银钱呀,转帐呀,全都见鬼去吧,”他想,“怎么押
注,我早就内行,至于什么转帐,我一窍不通,”他对自己说,从此他不再
过问家务。只是有一次,伯爵夫人把儿子叫来,对他说,她有一张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的二千卢布的期票,问尼古拉怎么办。“原来是这个事儿,”尼古拉答道。“您说,这事由我来决定;我不喜
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但是他们对咱们不错,而且很
穷。就这么办吧!”于是他把期票撕得粉碎,他这个行为使老伯爵夫人流着
欢喜的眼泪大哭起来。在这之后,小伯爵再没有过问任何家事,他怀着极大
的兴趣热衷于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事情——犬猎;老伯爵置办了大规模的狩
猎设备。三
已经是初冬的天气,早晨的严寒冻结了被秋雨浸湿的土地,秋播作物蓬
蓬勃勃地长起来了,被牲口踩得发褐色的冬麦田垅,那淡黄的春播作物禾茬
和红色的荞麦田垅,把茂密的秋播作物衬托得格外鲜绿。八月底,山巅和树
林在冬麦的黑土田地和禾茬中间还是一些绿洲,这时在嫩绿的冬麦中间,已
经变为金黄和鲜红之洲了。野兔的毛已经换了一半,小狐狸也开始出窝了,
狼仔已经长得像狗一样大小。这是狩猎的最好季节。热衷打猎的年轻猎手罗
斯托夫的猎犬,不仅跑得掉了膘,而且腿子也跑累了,猎手全体会议决定让
狗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进行一次远征,从橡树林开始,因为那儿有一个未
受惊扰的狼窝。
九月十四日天气形势是这样。
整天猎犬都待在家里;天气很冷,寒风砭骨,但是傍晚开始上雾,转
暖。九月十五日,小罗斯托夫清早起来,穿着睡衣向窗外一望,他看见,再
没有比今天早上的天气更适于打猎的了:天空仿佛在融化,平静无风地向地
面降落。天空中唯一移动的东西,就是烟尘或者是雾霭的微粒静悄悄地下
降。花园里秃树枝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坠落在刚刚落下的树叶上。菜园的土
地有如罂粟花黑亮湿润,在不远的地方,和灰暗的潮湿雾幕融为一体。尼古
拉走到湿漉漉的泥泞满地的门廊台阶上;这儿散发着腐木和狗腥的气味。那
只黑毛白花、肥臀、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突出、名叫米尔卡的母狗,一看见
主人就站起来,向后伸直了腰,像野兔似的伏下前腿,然后突然跳将起来,
直冲他的鼻子和耳朵舔去。另一只长腿猎犬,在花园小径上看见主人,拱起
脊背,箭也似的向台阶冲去,翘起尾巴,蹭尼古拉的腿。
“噢——啊唷!”这时传来一声最深沉的低音结合着最尖厉的高音的、
别人无法摹仿的猎人的呼唤。从墙角走出猎手长和驯犬长丹尼洛,他满脸皱
纹,头发灰白,留着乌克兰式的茶壶盖发型,手中拿着短柄长鞭,带着只有
猎人才有的独立自主和藐视一切的表情。他在主人面前脱下切尔克斯高顶
帽,轻蔑地望着他。这种轻蔑的态度并没有使主人觉得受辱:尼古拉知道,
这个蔑视一切、高出一切的丹尼洛,仍然是他的奴仆和猎人。
“丹尼洛!”尼古拉说,他一看见这打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他的猎
手,就犹豫不安地觉得,一种遏止不住的打猎欲望在心中油然而生,犹如一
个钟情的人一看见情人,就忘记原先的各种打一样。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他用由于撺掇猎狗而喊哑了的嗓子,发出好
像教堂执事的低音,问,两只又黑又亮的眼睛从眉头下面向不吭声的主人瞥
了一下。“怎么,忍不住了吧?”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好天气,呃?打一围,跑一圈,怎么样?”尼古拉搔着米尔卡的耳
根,说。
丹尼洛不答话,眨了眨眼。
“天蒙蒙亮,我就派乌瓦尔卡去打探打探,”停了片刻,他又用他那特
有的低音说,“他说,母狼搬家了,搬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在那儿嚎叫
呢。(所谓搬家,是说他们俩都知道的那只母狠带着狼仔迁到奥特拉德诺耶
森林,离家两俄里远一处不大的林子。)”
“那就非去不可了,是不是?”尼古拉说。“你把乌瓦尔卡带来见
我。”“遵命!”
“那就先别给狗喂食。”
“是。”
五分钟后,丹尼洛和乌瓦尔卡都站在尼古拉的大书房里。别看丹尼洛个
子不高,看见他站在书房里却给人这么一个印象,仿佛看见在周围都是家具
和人类生活必需设备的地板上站着一匹马或者一头熊。连丹尼洛本人也感觉
到这一点,他照例站在门口,极力把话说得轻些,动也不动,生怕碰坏主人
书房里的东西,尽快把话说完,好早点出去,从天花板底下走到广阔的天幕
下面。
询问完毕,并且从丹尼洛口中得知猎犬都不错(丹尼洛本人也想去打
猎),尼古拉就吩咐备马。丹尼洛刚要出去,娜塔莎快步走进来,她还没有
梳头洗脸,也没有更换衣裳,裹着保姆的一条大围巾。彼佳跟着她跑进来。
“去打猎吗?”娜塔莎说。“我就知道!索尼娅说你们不去。我知道今
天这么好的天气,不可能不去。”
“去,”尼古拉不乐意地说,他今天打算进行一次真正的猎狼,不愿意
带娜塔莎和彼佳去。“去是去,不过光是猎狼:你们会觉得没意思。”
“你要知道,这是我最大的乐趣,”娜塔莎说,“这不像话:自己去打
猎,吩咐备马,可是瞒着我们。”
“俄军不怕万重关,我们去打猎!”彼佳喊道。
“可是,你不能去:妈妈不叫你去,”尼古拉转身对娜塔莎说。
“不,我要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吩咐给我们
备马,米哈伊尔把我的猎犬也带了去,”她对猎手长说。
丹尼洛本来就觉得他待在屋里不合适,很别扭,现在又要和小姐打交
道,这在他简直不可想象。他垂下眼皮赶快退了出去,仿佛这等事与他无
关,生怕无意中伤害着小姐。四
老伯爵一向拥有大规模的狩猎设备,现在都交给儿子管理,这一天,九
月十五日。老头兴致很好,也要参加狩猎。
一小时后,全副猎队来到门廊台阶前面。尼古拉神色严厉而且郑重,表
示现在没有工夫管闲事,不理睬要和他说话的娜塔莎和彼佳,从他们面前径
直走过去。他检查了猎队的各个部分,派了一小队猎犬和猎手去打前站,他
骑上那匹枣红顿河马①,对他的那群猎犬打着呼哨,穿过打谷场,向通往奥
特拉德诺耶禁伐区出发了。老伯爵骑的是一匹名叫维夫梁卡的栗色骟马,由
伯爵的马夫牵着;他本人乘一辆轻便小马车驰往指定的地点。
猎犬总共五十四只,由六名猎犬手带领。不算主人,有八名狼犬手,驱
赶着四十只狼犬,连同主人的猎犬,大约出动了一百三十只狗,二十名骑马
的猎人,向田野进发。
每只狗都认识自己的主人,知道呼号。每个猎人都知道自己份内的事、
把守的地点和担负的任务。大队人马刚走出菜园,就听不见一点喧哗声和谈
话声,均匀地、肃静地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森林的大路和田野散开。
马在田野上行走,就像在松软的地毯上行走一样,有时走过大路上的水
洼,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雾濛濛的天空,仍然悄悄地、均匀地向地面下
降;空气寂静而且温暖,没有一点声音。偶尔响起猎人的呼哨声、马的响鼻
声、鞭击声,或者离队的猎犬的尖叫声。
走了一俄里的时候,从雾里又出现五个骑马的人带着猎犬,迎着罗斯托
夫的猎队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胡须花白、精神爽朗、仪表堂堂的老人。
“您好,大叔,”当老头走到跟前时,尼古拉说。
“没得说哇!……我就知道,”大叔说(这是住在邻村的罗斯托夫家一
门不富裕的远亲),“我就知道,你在家坐不住了,今天出猎是好日子。没
得说哇!(这是大叔爱说的口头禅。)赶快占领禁伐区,我的吉尔奇克说,
伊拉金家带着猎队正在科尔尼克扎队呢;太好了,走吧!他们会从你们眼皮
底下把整窝的狼崽夺走的。”
“我们正是去那儿。怎么样,咱们合了吧?”尼古拉问道。“合起
来……”
两家的猎犬合成一队,大叔和尼古拉并马而行。娜塔莎策马向他们驰
来,她的头巾下露出兴奋的面孔,一对眼睛闪闪发光,彼佳和猎手米哈伊
尔,还有保姆派来跟随她的驯马师等人,都不离左右地陪伴着她。彼佳在笑
什么,他在鞭打他骑的马,不住地拽缰绳。娜塔莎矫健、自信地骑在黑色的
阿拉伯马上,一只手熟练地、毫不费力地把马勒住。
大叔不以为然地回头看了看彼佳和娜塔莎。他不喜欢把儿戏和打猎的正
经事混在一起。
“大叔,您好,我们也去打猎,”彼佳喊道。
“好是好,当心别踩着狗,”大叔严厉地说。
“尼古连卡,特鲁尼拉这只狗多可爱!它认得我,”娜塔莎在夸她那只
心爱的猎犬。
“首先,特鲁尼拉根本不是狗,而是猎犬,”尼古拉想,并且严厉地向

① 顿河马体小腿长,耐劳善跑。妹妹瞅了一眼,极力使她感觉到,此刻他们之间应保持一个距离。娜塔莎理
解这一点。
“大叔,您别以为我们会妨碍什么人,”娜塔莎说。“我们会待在我们
自己的地方,决不乱动。”
“那才好哇,伯爵小姐,”大叔说。“千万别从马上跌下来,”他又补
上一句,“没得说哇!因为你没有什么可扶的东西。”
离开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的那片绿洲只有百十来俄丈远了,猎犬手们正
向林中走去。罗斯托夫和大叔最后商定从哪里放猎犬,他们指定娜塔莎站在
一个决不会有任何东西跑过的地点,然后就越过山谷前进了。
“喂,老侄子,你对付的是一只大狼,”大叔说,“当心,别让它溜
掉。”
“看情况吧,”罗斯托夫答道。“卡拉伊,准备!”他呼唤了一声,作
为对大叔嘱咐的回答。卡拉伊是一只丑陋的、皮毛蓬乱的老公狗,由于独力
擒一只大狼而出名。大家各就各位。
老伯爵知道儿子在打猎时脾气暴躁,生怕迟到,一路紧赶慢赶,在猎犬
手还没到地方,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就已经坐着两匹黑马驾的马车,高高兴
兴,面颊红润,腮帮震得直颤,驰过葱绿的田野,到达留给他的守候点。他
抻了抻皮袄,装备好猎具,跨上那匹跟他一样保养得膘肥毛滑、老实善良、
毛色斑白的维夫梁卡骏马。马车被打发回去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虽
然不是一个热中的猎手,但是,他对打猎规则倒记得烂熟,他向灌木丛边沿
驰去,就在那儿停住了,整理一下缰绳,在鞍子上坐好,觉得自己已经准备
妥当,微微含笑向四外观望一下。
他身旁站着一个名叫谢苗·切克马尔的跟班,是一个老骑手,但动作已
经不灵活了。切克马尔牵着三只像主人和马一样肥壮的凶猛猎犬。两只不拴
锁链的聪明的老狗在一旁卧着。百步开外的空地上,站着伯爵的马夫米季
卡,此人是一个不要命的骑手和狂热的猎手。伯爵照老习惯在打猎前喝一银
杯猎人露酒,吃点小菜,喝半瓶他所喜爱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由于饮酒和行路,面色发红,眼睛蒙上了一层湿
润,显得特别光亮,他裹紧了皮袄,坐在马鞍上,那样子有如准备出外游玩
的儿童。
瘦得两腮下陷的切克马尔,把该做的事做完,不住地打量跟他和睦相处
三十年的主人,他了解他现在的心情愉快,正在等待和他愉快地交谈。还有
一个老头从树林里小心翼翼地骑马(他显然受过教训)走来,在伯爵身后停
住。此人胡须花白,身穿肥大的女长衣,头戴尖顶帽。这是名叫纳斯塔西
娅·伊万诺夫娜①的小丑。
“喂,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对他挤挤眼,悄悄地说,“你
要是把野兽惊走,丹尼洛可饶不了你。”
“我……并不比别人差,”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嘘——嘘!”伯爵发出叫人肃静的声音,然后向谢苗转过身去。
“你看见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②了吗?”他问谢苗。“她在哪儿?”
“她和彼得·伊利奇③停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笑着说。“别看

① 旧俄贵族蓄养小丑以取乐,这些男性小丑都取女性名字。
② 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是娜塔莎的尊称。是女流,打起猎来可了不起。”
“你看她骑马,谢苗,才叫你惊奇呢……是吧?”伯爵说,”简直比得
上男人!”
“怎么不叫人惊奇?她那么大胆,那么灵活!”
“尼古拉沙④在哪儿?在利亚多夫斯克高地吧?”伯爵低声问。
“是啊,您老。他知道在哪儿把守。他骑马的技术可高超啦,我跟丹尼
洛时常大吃一惊,”谢苗说,他知道怎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骑术不错,是吧?他骑马的姿势怎么样?”
“简直跟画的一样!前几天他从扎瓦尔津斯克草地赶出一只狐狸。他越
过一个障碍又一个障碍,紧追猛赶——那马价值千金,而骑手更是无价之
宝!这样好的小伙子哪儿找去!”
“哪儿找去……”伯爵重复说,他显然因为谢苗很快把话说完而觉得遗
憾。“哪儿找去,”他一边说,一边掀起皮袄的底襟,把鼻烟壶掏出来。
“前些日子他从教堂出来,全身佩戴勋章,于是米哈伊尔·西多雷
奇……”谢苗没把话说完就听见寂静的空中清晰地传来两三只猎犬追逐野兽
的伏声,夹杂着别的猎犬的呼应声。他侧耳细听,默默地向伯爵示意。“找
到狼窝啦……”他低声说,“一直往利亚多夫斯克高地追去了。”
伯爵忘了收起脸上的笑容,凝视着前面的狭长林带,手里握着鼻烟壶,
也没有闻。紧跟着狗吠声之后,丹尼洛吹响了追狼的低沉号角;另外一群猎
犬加入了头三只猎犬,可以听见猎犬响亮的吼叫夹杂着追狼的特别的吠声。
猎手们已经不是“嗖嗖”地撺掇,而是喊“乌溜——溜①”,丹尼洛时而低
沉、时而尖厉的呼号最突出。他的声音仿佛充满了整个森林,而且冲出森林
以外,在田野远处回响。
伯爵默默地静听片刻,他的马夫深信不疑地说,猎犬已经分成两队:较
大的、吼声特别起劲的一队,渐渐离得远了,另外一队沿着伯爵前面的森林
奔跑,可以听见丹尼洛在这一队里发出“乌溜——溜”的声音。这两队合而
又分,但是两队都跑远了。谢苗松了口气,俯下身来整理一下被小公狗弄乱
了的皮带;伯爵也松了口气,瞅见手中的鼻烟壶,打开来捏了一撮鼻烟。
“回来!”谢苗对跑出林外的小狗喊道。伯爵打了一个哆嗦,把鼻烟壶
失落了。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下马去捡鼻烟壶。
伯爵和谢苗望着他。突然,正如常有的情形,追逐的声音一霎时临近
了,那狂吠的狗嘴和丹尼洛的喊声,仿佛马上就要在眼前出现。
伯爵向四外张望,看见米季卡在他右边,他瞪着两眼盯着伯爵,举起帽
子,向他指着另一侧的前方。
“当心!”他大喊一声,听得出他早就憋着要喊出来。他放开猎犬,策
马向伯爵这边驰来。
伯爵和谢苗骑马驰出树林,看见左边有一只狼,一摇一摆地轻轻向左边
他们原先站过的林边跳去。愤怒的狗哀鸣起来,挣脱了皮带,擦过马蹄向狼
追去。
狼停了一下,好像患喉头炎似的,笨拙地向猎犬转过它那宽额的脑袋,

③ 彼得·伊利奇是彼佳的尊称。
④ 尼古拉沙是尼古拉的爱称。
① 乌溜——溜是猎人对猎犬的呼号,意思是“追上它!抓住它!”然后仍然摇摆着身子,摇摇尾巴,猛地一跳,再跳,就窜进森林边缘不见
了。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像哭似的嗥叫,从对面林边慌张地跳出一只、两
只、三只猎犬,这群猎犬沿着狼跑过的田野疾奔。在猎犬之后,榛树丛薮分
开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由于出汗皮毛变黑了的马驰了出来。丹尼洛骑在
长长的马背上缩作一团,俯向前方,他没有戴帽子,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通
红的脸汗淋淋的。
“乌溜——溜——溜,乌溜——溜!……”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时,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嘿……!”他举起鞭子指着伯爵威吓道。
“把狼放走了!……好一个猎人!”他好像不屑于和惊慌失措的伯爵废
话,对伯爵憋着一肚子怒气,鞭打着栗色骗马塌陷和汗湿的两肋,跟着猎犬
驰去。伯爵好像受罚的小学生,站在那儿四外张望,极力堆出笑容以博取谢
苗对他处境的同情。但是,谢苗已经不在那儿了:他正绕着灌木林奔驰,不
让狼跑进森林里去。猎犬手们也从两边堵截,但是,那狼穿过灌木林逃走
了,没有一个猎手截住它。五
这时尼古拉·罗斯托夫正在他的位置上守候着野兽。根据猎犬追狼的吠
声时远时近,根据他所熟悉的猎犬的音调,根据猎犬手们呼号声时远时近而
且逐渐提高,他可以感觉到那座孤林中发生的一切。他知道,孤林里有小狼
和老狼;他知道,猎犬已经分成两队,正在什么地方追捕,在什么地方出了
差错。他时时刻刻期待狼到他这边来。关于狼怎样和从哪个方向跑过来,他
怎样捕捉它,他假设了千百个不同的情况。希望和失望不断地交替着。他好
几次祈求上帝让狼跑到他这儿来;他如此热切和真挚地祈祷,正如人们为了
一点小事而非常激动地祈祷一样。“你为我做这件好事吧,这在你算不了什
么!”他对上帝说,“我知道,你是伟大的,向你提出这个要求是罪过;但
是多谢你啦,上帝,就让那只老狼闯到我这儿吧,就让卡拉伊扑过去,当着
在那边守候的大叔的面,狠命地咬着它的喉咙不放。”在半小时中间,罗斯
托夫上千次地用焦急不安的目光望着林边(那里有一片白杨幼林,中间矗立
着两棵稀奇古怪的大橡树),望着边缘被水冲塌的溪谷,望着右首灌木丛上
方隐约露出的大叔的帽子。
“不,我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罗斯托夫想道,“那太可贵啦!不会
有的!不论是打牌还是打仗,我总是倒霉。”奥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在他的
想象中鲜明地出现了,但是一闪而过。“但愿在我一生中能猎到一只老狼,
我没有更多的奢望!”他想道,他集中听觉和视力,不住地向左望,又向右
望,侧耳细听那猎犬吠声极细微的差别。他又向右仔细看一眼,他看见空旷
的田野上一个什么东西朝他跑来。“不,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他深沉
地喘息起来,正如一个人在他久已盼望的事一旦实现的时候就是这样深沉地
喘息的。最伟大的幸福实现了——而且是那么简单,不动声色,没有炫耀和
庆祝。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持续了一秒多钟。狼向前跑,笨重
地跳过路上的车辙。这是一只老狼,背脊灰白,肥大的肚皮发粉红色。它不
紧不慢地跑着,显然认为没有人看见它。罗斯托夫屏着呼吸环顾一下猎犬。
那些狗或站或卧,既没看见狼,也不了解眼前的情况。老狗卡拉伊回过头,
龇着黄牙在咬它的后腿,怒冲冲地捉虱子。
“乌溜——溜,”罗斯托夫嘬起嘴唇低声喊道。那些狗抖响了链子,跳
起身来,竖起耳朵。卡拉伊搔了搔后腿,也站起来竖起耳朵,轻轻地摇了摇
那垂挂着狗毛纠结成团的尾巴。
“放,还是不放?”当狼从森林那边向他跑来时,尼古拉自言自语说。
狼突然改变了面部的表情;它打了一个寒噤,大约看见了它从未见过的、正
向它注视着的人的眼睛,它略微向尼古拉转过头来,就停住了——退回去
呢,还是向前走?“咳!反正一样,前进!……”看样子它似乎这样对自己
说,于是它不再反顾,迈着轻柔、疏阔、从容、然而坚定的跳跃步伐,前进
了。
“乌溜——溜!……”尼古拉用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喊道,同时,他那
匹骏马箭也似地奔下坡去截那只狼,一路跃过一个个水洼,几只猎犬跑得更
快,超过了马。尼古拉听不见自己的喊声,也觉不出他在飞驰,也看不见
狗,看不见驰过的地面,他只紧紧盯着那只狼,那狼加快了速度,仍然顺着
山谷一跃一跃地奔跑。第一个追上那只狼的是黑毛白花、臀部肥大的米尔
卡,它逐渐接近那只野兽了。更近了,更近了……眼看就要追上。但是,那只狼向它微微斜了斜眼,米尔卡不像平素那样更加一把劲儿,而是忽然翘起
尾巴,两只前脚撑着地停住了。
“乌溜溜溜——溜!”尼古拉喊道。
红毛柳比姆从米尔卡后面窜出来,箭也似地向狼扑去,咬住了它的后
腿,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它惊慌地跳到旁边去了。那狼一蹲身,龇了龇
牙,又站起来向前跑了,一大群狗不即不离地跟着它跑。
“不好,跑掉啦!这不行,”尼古拉想,继续用沙哑的声音呐喊。
“卡拉伊!乌溜——溜!……”他喊道,一面用眼睛寻找那只老公狗—
—他唯一的希望。卡拉伊使出全身力气,尽可能伸长身子,眼睛盯着那狼,
挺费劲地奔到狼身旁,准备截住它。但是狼跳跃得快,狗慢,卡拉伊显然失
算了。尼古拉看见前面的森林已经不远,狼跑到那儿就会逃掉。这时前面出
现几只狗,几乎迎面驰来一个猎人。还有希望。一只尼古拉不认得的、来自
别队的、长身量、皮色黑褐的小公狗,从前面向狼猛冲过来,几乎把它撞
倒。但是,狼出乎意外迅速跳将起来,向黑褐色猎犬扑过去,咔哧咬了一口
——那只小公狗尖叫一声,头冲地倒了下去,肋上的伤口流出鲜血。
“卡拉尤什卡①!我的爷!”尼古拉带着哭声喊道。
多亏这次拦截耽搁了一下,那只腿上的毛纠成团的老公狗已经离狼五步
远了。狼好像察觉出危险,斜眼看了看卡拉伊,把尾巴夹得更紧,大步跳走
了。正在这时,尼古拉只见卡拉伊行动了,——它眨眼工夫已经扑在狼身
上,和它一起滚进它们身旁的沟里。
尼古拉看见几只狗和狼厮打成一团,狼在狗下面露出灰白色的皮毛,后
腿伸得直直的,抿着耳朵,受惊而且急促地喘息着(卡拉伊箝住了它的喉
咙),就在这一刹那——尼古拉看见这个情景的刹那,是尼古拉一生中最幸
福的时刻。他已经抓住鞍桥准备下马刺那只狼了,这时狼突然从一群狗中间
抬起头来,两只前腿搭着沟沿。狼咬了咬牙(卡拉伊已经松开了它),后腿
一登,跳出了沟,夹紧尾巴,又摆脱了狗群,向前逃跑了。卡拉伊大概是摔
伤或者是被咬伤,它竖起毛来,挺费劲地从沟里爬出来。
“我的老天!这是怎么啦?……”尼古拉大失所望,喊道。
大叔的一个猎手在狼的前头斜刺里驰来、他的几只狗又拦住了狼。又把
它包围起来。
尼古拉、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手,围着狼打转,“乌溜——溜”地
喊叫,每当狼向后一蹲,他们就准备下马;每当狼打起精神,又向可以救它
命的伐林区移动,他们就策马赶上去。
早在追捕开始的时候,丹尼洛一听见“乌溜——溜”的喊声,就驰出了
树林。他看见卡拉伊捉住了狼,就勒住马,以为战斗结束了。但是,当猎手
们都没下马,狼抖擞一下又逃走了的时候,丹尼洛催动了他的枣红马,不是
朝着狼、而是一直向伐林区驰去,正如卡拉伊那样,切断狼的去路。幸亏这
么迂回,正好大叔的狗第二次拦住狼的时候,他赶到了狼跟前。
丹尼洛不声不响地骑着马,左手握着出鞘的匕首,仿佛用连枷打禾似
的,用他那短柄鞭子拍打枣红马收得紧紧的两肋。
一直到枣红马呼呼地喘着气从尼古拉面前驰过的时候,尼古拉才看见和
听见丹尼洛,他听见身体倒下去的声音,看见丹尼洛在一群狗中间趴在狼背

① 卡拉尤什卡是卡拉伊的爱称。上,狠命地揪狼的耳朵。不管是狗,是猎人,甚至狼自己,都已经明白了,
现在一切都完了。狼吓得抿着耳朵,竭力想站起来,但是狗紧紧围着它。丹
尼洛欠起身来往上一纵,好像躺下休息似的,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
一面紧紧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想过去刺它,但是,丹尼洛低声说:“用不
着,咱们捆住它的嘴,”于是,他换了个姿势,一只脚踩着狼的脖子,用一
根棍子横插在狼嘴里,绑上,好像给它戴上皮嚼子,然后绑上它的腿,丹尼
洛把狼来回滚了两滚。
人们带着喜悦和疲乏的表情,把那只活捉的老狼放到往后躲闪、喷着鼻
子的马背上,伴随着对它直叫的狗,把它驮到预定集合的地点。猎犬捉住两
只小狼,狼狗捉住三只小狼。猎手们带着他们的猎物和故事聚在一起,大家
都来看那只大狼,它耷拉着宽额的头,嘴里衔着棍子,睁着一对玻璃球似的
大眼睛看周围的狗和人。当人们碰碰它时,它就登几下被绑的腿,野性而单
纯地望着大家。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也骑马凑到跟前碰碰那只狼。
“嗬,好大一只狼,”他说,“真肥大,是吧?”他向站在身旁的丹尼
洛问道。
“是只大肥狼,大人,”丹尼洛连忙脱帽回答。
伯爵想起他放走了那只狼和为此跟丹尼洛的冲突。
“不过,老弟,你发火了,”伯爵说。丹尼洛什么也没说,只是羞怯地
微微一笑,那是孩子般温顺而愉快的微笑。六
老伯爵回家了。娜塔莎和彼佳答应随后就回去。因为天色尚早,打猎继
续进行。中午时分,猎犬被撒到幼林丛生的山谷里。尼古拉站在一片禾茬地
里,从这儿可以望见他的全队猎手。
尼古拉对面是一片麦田,那儿有一个他的猎手独自在榛树丛薮后面的洼
地上站着。猎犬刚撒出去,尼古拉就听见他所熟悉的名叫沃尔托恩的猎犬时
断时续的嗥叫;别的狗跟着它叫,追逐声时起时落。片刻之后,从孤林里发
出追狐狸的呼号,整队猎犬合在一起,离开尼古拉,沿着山谷的一个分叉向
麦田追去。
他看见几个戴红帽子的猎犬手沿着草木茂密的山谷边沿奔跑,甚至还看
见狗,他时时刻刻期待狐狸从那边麦田出现。
那个在洼地站着的猎人开始行动了,他把猎犬撒出去,尼古拉看见一只
毛红体小、样子奇怪的狐狸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麦田里急急忙忙奔跑。猎犬
逐渐接近它。已经追上了,那只狐狸在一群猎犬中间来回打转,越转越快,
不住地摇着蓬松的尾巴;一只不知谁的白狗窜过去,接着一只黑狗跟上去,
于是乱成一团,几只猎犬尾巴朝外围成一个星形,身子几乎不动。两个猎人
向猎犬驰去:一个头戴红帽,另一个身穿绿色的长外衣,是个陌生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尼古拉想,“从哪儿跑来这么个猎人?这不是大
叔的人。”
猎手们夺过那只狐狸,但是,没有把它收拾起来,都站在那儿不动,那
些马拖着缰绳和高高的鞍桥在人们周围站着,狗卧在地上。猎手们挥舞着手
臂,不知他们要怎么处理那只狐狸。那儿吹响了号角——发出斗殴的信号。
“这是伊拉金的猎手和咱们的人干起来了,”尼古拉的马夫说。
尼古拉派马夫去把妹妹和彼佳叫来,他缓缓驰到猎手集合猎犬的地点。
有几个猎手向出事地点奔驰。
尼古拉下了马,与刚来到的娜塔莎和彼佳一起停在一群猎犬旁边,等候
事情结束的消息。从林边向少主人这儿驰来一个参加打架的猎手,他的马鞍
后面挂着一只狐狸。他老远就脱掉帽子,尽可能恭恭敬敬他说话;但是,他
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他一只眼给打青了,不过
他大概还不知道呢。
“你们那儿怎么了?”尼古拉问。
“真没道理,从我们的狗嘴里抢狐狸!是我的灰狗逮住的。总得讲理
嘛!他想抢狐狸!我举起狐狸给他一下子。这就是,在鞍子上挂着呢。你想
尝尝这个吗?”那个猎手指着匕首说,大概他想象他还在同敌人说话呢。
尼古拉没有和那人说什么,他叫妹妹和彼佳等着他,他策马向敌对的伊
拉金猎队驰去了。
那个胜利归来的猎手回到同伴那里,被一些表同情的人围着问长问短,
他把他的功绩讲述了一番。
事情是这样的,同罗斯托夫的人发生争执的伊拉金,在按照习惯应属于
罗斯托夫家的地段打猎,并且好像故意到罗斯托夫的人正在那儿打猎的树
林,让他的猎手抢人家的猎狗捕获的猎物。
尼古拉从来未见过伊拉金,但是,他在看问题和感情上从来不守中庸之
道,由于风闻这位地主残暴而且专横,所以对他满心的愤恨,认为他是最凶恶的敌人。他现在去找他,怒不可遏,而且非常激动,手里紧紧握住马鞭,
充分准备采取最坚决、最严厉的手段对付敌人。
他刚转过树林突出的地段,就看见一个头戴水獭皮帽,骑一匹乌黑骏马
的肥胖绅士迎面走来,后面跟随两个马夫。
尼古拉发现伊拉金不惟不是敌人,而且是一个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贵
族,他特别想跟年轻的伯爵结交。伊拉金驰到罗斯托夫跟前,举了举水獭皮
帽,说他对刚才的事件非常遗憾;他要惩罚那个胆敢从别人的猎狗嘴里抢夺
猎物的猎手,他希望跟伯爵认识,并且邀请他到他的围场去打猎。
娜塔莎害怕哥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怀着不安的心情离他不远地跟
着他。她看见两个敌人友好地互相问候,就驰到他们跟前。伊拉金对着娜塔
莎更高地举起他的水獭皮帽,愉快地微笑着说,伯爵小姐不论是对打猎的热
情,还是令他久仰的美貌,都很像狄安娜①。
伊拉金为补偿他的猎手的罪过,坚持请罗斯托夫到一俄里②外他自己留
用的山坡去打猎,据他说,那儿的兔子满处跑。尼古拉同意了,于是,增加
了一倍的猎队出发了。
到伊拉金那片山地要穿过田野。猎人们逐渐走成纵队。老爷们在一起
走。大叔、罗斯托夫、伊拉金偷偷地打量别人的猎犬,极力做得不让别人看
出这一点来,并且不安地在别人的猎犬中间寻找可以与自己的猎大匹敌的对
手。
伊拉金的狗群中有一只纯种、红斑点的小母狗,身子虽然细长,但筋肉
似钢,嘴脸俊俏,一双黑眼睛突出,它的美使罗斯托夫大为惊异。他听说伊
拉金的狗跑得快,他看出这只美丽的小母狗是他的米尔卡的敌手。
伊拉金谈起今年的收成,在一本正经地谈话中间,尼古拉向他指了指红
花母狗。
“您的这只母狗不错!”他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跑得快吗?”
“这只母狗吗?是的,是只好狗,能捉野兽,”伊拉金用漫不经心的腔
调说他的红花叶尔扎,这只狗是他去年用三户农奴从邻人那儿换来的。“这
么说来,伯爵,你们的收成也不怎么样?”他继续刚才的谈话。伊拉金认为
应当答谢小伯爵。他瞧了瞧他的狗,于是选出米尔卡——它那宽阔的体格引
起他的注意。
“您那只黑花狗很好——漂亮!”他说。
“是的,还可以,跑得快,”尼古拉答道。他心里说:“只要野地里跑
出一只大灰兔,我就叫你知道这只狗的厉害!”他转身对马夫说,谁能发现
一只兔子,我就赏他一个卢布。
“我不明白,”伊拉金继续说,“为什么有些人妒忌人家打的野兽,妒
忌人家的猎狗。我可以跟您谈谈我自己,伯爵。您知道,我喜欢骑马逛逛;
就像咱们现在这样结伴而行……再好不过了(他又向娜塔莎举起水獭皮
帽);至于说打了多少野兽,是不是满载而归,这在我是无所谓的!”
“可不是。”
“我也不会因为捉到猎物的是别人的猎狗不是我的而气恼,我只是欣赏
追逐野兽的情景,您说是不是,伯爵?然后我来判断……”

① 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② 1俄里合1.06公里。“阿兔——追呀!”这时停下来的猎犬手中有一个拉长声调喊道。他站
在禾茬地里的小丘上,举起鞭子,又拉长声音喊:“阿兔——追呀!”(这
喊声和举鞭表示他看见前面卧着一只兔子。)
“啊,他好像发现了,”伊拉金漫不经心他说。“怎么样,咱们去追
吧,伯爵?”
“好的,得赶上去……怎么,一起去吧?”尼古拉回答,他瞟了一眼叶
尔扎和大叔的红毛鲁加伊,这两个敌手还没有机会同他的狗较量过呢。“如
果它们把我的米尔卡打败了,那可怎么是好!”他一面和大叔及伊拉金并肩
朝着兔子前进,一面想。
“兔子大吗?”伊拉金一面问,一面向那个发现兔子的猎手走去,内心
不无激动地向周围张望,吹着口哨招呼叶尔扎……
“您怎么样,米哈伊尔·尼卡诺雷奇?”他转身问大叔。大叔在马背上
紧皱着眉头。
“我就算啦!既然你们的——没得说哇!——一个庄子换一只狗,你们
的狗都是价值千金。你们比一比,我来瞧瞧!”
“鲁加伊!哪,哪!鲁加尤什卡!”他又加了一句,不由得用爱称表示
他的抚爱和对这只红毛公狗寄托的希望。娜塔莎看出同时也感觉到这两位老
人和她的哥哥隐藏在内心的激动,她自己也为之激动起来。
那个站在山坡上的猎手扬着鞭子,老爷们骑着马缓步向他走去;远在地
平线上的猎狗向兔子转回来;猎手们(除了老爷们)也走远了。他们缓慢
地、镇静地向前移动。
“兔子头朝哪边?”尼古拉向发现兔子的猎手赶了百十步,问道。猎手
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只灰兔就察觉大祸临头,再也待不住了,跳了起来。那
群带系索的猎犬,吼叫着跟随兔子冲下坡去;不带系索的狼犬也从四面八方
跟着猎犬去追兔子。那些离得较远的缓步行进的猎手们喊叫着:“站住!”
把狗集合起来,那些管狼犬的猎手喊叫着“阿兔!”把狗撒开,猎手们在田
野里开始奔驰。镇定自若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和大叔也跃马飞奔,连
他们自己也不知往哪儿去和怎样去,眼睛只盯着狗和兔子,惟恐漏掉哪怕一
瞬间追逐的情景。这只兔子肥壮而且善跑。它跳起来,但是并不立刻就跑,
而是竖起耳朵,细听四面八方发出的喊声和马蹄声。它跃进十来步,并不
快,等狗追来;感到了危险,于是选好方向,抿起耳朵,四爪翻飞地逃跑
了。它本来卧的地方是禾茬地,但是前面是沼泽地带的麦田。发现兔子的猎
手的两只狗离得最近,首先看见兔子,追了上去;但是离兔子还很远,忽然
从后面冲出伊拉金的红花叶尔扎,眼看只有一只狗的距离了,它对准兔子尾
巴,以惊人的速度扑过去,它以为抓住了兔子,就地打了一个滚。兔子拱起
背脊,跑得更快了。宽臀的黑花米尔卡从叶尔扎背后窜到前面,很快赶上兔
子。
“米卢什卡,亲爱的!”传来尼古拉严厉的喊声。看来,米尔卡马上就
要突击,就要抓住兔子,可是它撵上后扑了个空。灰兔闪到一旁蹲在那儿。
美丽的叶尔扎又做出捕捉的架势,它在灰兔尾巴上方立起身来,仿佛是在估
量距离,这一回可别再弄错了,要抓住它的后腿。
“叶尔扎尼卡①!好朋友!”传来伊拉金变了腔的要哭的声音。叶尔扎

① 叶尔扎尼卡是叶尔扎的爱称。不懂他的祈求。就在它眼看要抓住灰兔的一刹那,灰兔猛地一扭身,滚到麦
田和禾茬地之间的界沟里去了。叶尔扎和米尔卡又像两匹驾辕的马,肩并肩
地追赶兔子;兔子在界沟里跑起来比较轻松,狗不能很快地接近它。
“鲁加伊!鲁加尤什卡!没得说哇!”这时传来一个新的喊声,于是,
大叔的那只红毛驼背的公狗身子一伸一弓地跑开了,赶上头两只狗,超过它
们,以惊人的自我献身的精神扑到兔子身上,把它从界沟撞到麦田里,麦田
泥泞没膝,它又一次狠命地加一把劲,只见它同兔子一起打了一个滚,背脊
上粘了污泥。几只狗把兔子围起来。不大一会儿,大家都站在这群狗的周
围。只有幸运的大叔一个人下了马,割掉兔腿。他抖了抖兔子,控一控血,
他环视四周,手足无措,惶恐不安,转动着眼珠,连他自己也不知和谁说话
和说什么。“瞧,没得说哇……瞧,这只狗……瞧,它战胜了所有的狗,不
论是价值千金的,还是价值一个卢布的——没得说哇!”他说,一面呼呼地
喘气,一面愤愤地东张西望,似乎在骂什么人,仿佛人人都跟他作对,都欺
负他,直到现在才伸了冤。“瞧,你们那价值千金的——没得说哇!”
“鲁加伊,给你兔腿!”他说,把割下来的带泥的兔腿扔给狗。“只有
你配吃,没得说哇!”
“它累坏了,它独自追赶了三次,”尼古拉说,他也不听别人讲什么,
也不管别人是否听他讲。
“这样截算什么!”伊拉金的马夫说。
“一旦落空,随便哪只狗都能追上去捉住它,”这时伊拉金也说,他满
脸通红,由于驰骋和激动,吃力地喘息着。这时娜塔莎连气都不喘一下,就
欢欣若狂地尖叫一声,震响了人们的耳朵。她这声尖叫表达了别的猎人当时
在谈话中所表达的意思。而且,叫的声音是这么怪,如果在别的时候,连她
自己也一定为这一声野性的怪叫而觉得害羞,大家也会为之惊讶。大叔亲手
用皮带捆好灰兔,快速麻利地把它搭在马鞍后面,他这样做好像是在责备所
有的人,他那神情又好像不愿同任何人说话,他骑上那匹浅栗色的马就走
了。除他之外,大家都闷闷不乐,感到受了侮辱,都上马走了,过了好半天
才恢复若无其事的气氛。他们对那只红毛鲁加伊还端详了很久,它滚了一身
泥巴,拱着背脊,响着铁链子,带着胜利者泰然自若的神气,紧跟在大叔的
马后面。
“哼,当事情不涉及追赶野兽的时候,我也和别的狗一样。可是一旦追
赶野兽,那你就等着瞧吧!”尼古拉觉得那只狗的神气仿佛这样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叔驰近尼古拉和他谈话,尼古拉很得意:在发生了
这一切之后,大叔又肯跟他说话了。七
傍晚,伊拉金辞别了尼古拉,这时尼古拉发现他离家太远了,不得不接
受大叔的建议,留下猎队,到他那儿,就是到大叔的米哈伊洛夫卡村过夜。
“光临寒舍——没得说哇!”大叔说,“当然再好没有了;您瞧,天气
很潮湿,”大叔又说,“歇一歇,伯爵小姐可以坐车回家。”大叔的建议被
采纳了,派一名猎手到奥特拉德诺耶去要马车;尼古拉带着娜塔莎和彼佳到
大叔的村子去了。
出来五六个男家奴,有大有小,到前厅门廊迎接主人。十来个女人,有
老有少,还有小孩,从后门探头探脑,瞧着骑马的猎人。一看见娜塔莎——
一位贵族小姐骑马,引起大叔的家奴们极大的好奇,许多人毫不怯生,走到
她跟前睁大眼睛看她,当着她的面品评她,仿佛她是一个供展览的怪物,并
不是人,所以它不会听见也不会懂得他们说的话。
“阿琳卡①,你瞧,她侧着身子骑马!她坐在马鞍上,裙子一摆一摆
的……瞧,还有小号角呢!”
“哟,我的老天,还带一把刀子呢……”
“她准是鞑靼女人!”
“你怎么能不栽下来呢?”一个最勇敢的女人直接向娜塔莎问起话来。
大叔在他那草木茂盛的花园里的小木屋门前下了马。瞥了一眼他的家
人,威严地喊了一声,叫闲人走开,都去做一切必要的准备以迎接客人。
人们赶快散开了。大叔扶娜塔莎下了马,拉着她的手走上摇摇晃晃的门
廊木板台阶。室内没有抹灰,墙壁是圆木的,不怎么清洁,——既看不出居
住的人有意弄脏,也不是明显地无人照管。过道里散发着新鲜苹果的味道,
墙上挂着狼皮和狐狸皮。
大叔领客人穿过前室走进放着一张折叠饭桌和几把红椅子的小厅,然后
进入摆着一张桦木圆桌和一个沙发的客室,然后走进书房,这里摆着一只破
沙发和旧地毯,挂着苏沃洛夫、主人的父母和他本人身穿军服的画像。书房
里有一股强烈的烟草味和狗腥味。
大叔让客人们在书房里落座,请他们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然后就出
去了。背上粘有泥污的鲁加伊走进书房,它跳到沙发上躺下,用舌头和牙齿
清理全身。书房连着一道走廊,一个帷幔破旧的屏风遮着走廊。屏风后面有
妇女的笑声和低语声。娜塔莎、尼古拉和彼佳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彼佳
支着臂肘立刻睡着了;娜塔莎和尼古拉默默地坐着。他们脸发烧,感到很
饿。很高兴。他们互相看看(在打完猎回到屋里,尼古拉认为没有必要显示
男子的优越性了);娜塔莎向哥哥挤挤眼,两人还没等找到一个借口就再也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大叔进来了,他换了一件卡扎金式的半截衫①,下身穿蓝
裤子,脚登一双短统靴。娜塔莎觉得他这身服装是真正漂亮的眼装,完全不
亚于燕尾服或者大礼服(在奥特拉德诺耶她看见大叔这身打扮时,觉得奇怪
而且好笑)。大叔也很高兴;他不但不为他兄妹的笑而生气(他根本想不到
他们是笑他的生活方式),他自己也跟着他们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① 阿琳卡是阿琳娜的昵称。
① 卡扎金是俄罗斯民族服装,流行于十九世纪。“伯爵小姐,小小的年纪真了不起!——没得说哇!——像这样的小姐
真少见!”他一边说,一边递给罗斯托夫一杆长烟袋,然后用习惯的姿势把
一杆截短了的烟袋夹在三个手指之间。
“骑了一天马,简直像个男子汉,满不在乎!”
大叔进来不大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打赤脚的——
把门打开了,一个体态肥胖、面庞红润、双下巴、有着肥厚鲜红的厚嘴唇、
四十来岁的美貌女人,端着盛满食物的大托盘走进来。她的眼神和一举一动
都显示出端庄大方同时又讨人喜欢的待客热情,她看了看客人们,和蔼地微
笑着向他们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虽然她胖得出奇,挺着隆起的胸脯和肚子,
往后仰着头,但是这个女人(大叔的管家婆)动作异常轻快。她走到桌前,
把托盘放下,用她那双白白胖胖的手麻利地把酒瓶、小菜以及各种吃食摆
好,然后走开,面带笑容站在门旁。“瞧,我多能干!现在你该了解大叔了
吧?”她的出现好像是这样对罗斯托夫说。怎么能不了解呢:不但罗斯托
夫,连娜塔莎也了解大叔,了解当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进来时,他那眉
头皱起以及微撇嘴唇露出幸福自满的微笑所表示的意思。托盘里有草药酒、
露酒、腌蘑菇、乳浆黑麦饼、鲜蜜、蜜酒、苹果、生核桃、炒核桃以及蜜饯
核桃。然后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又端来蜜果酱、糖果浆、火腿、刚烤好
的子鸡。
这一切都是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经营、收集、制作。这一切都散
发着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的气息,都有一点她的味道。一切都新鲜,清
洁,白净,带有愉快的微笑。
“亲爱的伯爵小姐,您尝尝,”她一面说,一面给娜塔莎递这递那。娜
塔莎什么都吃,她觉得,这些乳浆饼、这些香甜的果浆、蜜饯核桃和烤鸡,
她在任何地方也没见过,也没吃过。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出去了。罗斯
托夫和大叔一面吃饭,喝樱桃酒,一面谈论过去和未来的狩猎,谈论鲁加伊
和伊拉金的狗。娜塔莎睁着光闪闪的眼睛,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谈话。
她有好几次想叫醒彼佳,让他吃点东西,但是他说了句梦话,显然没有醒过
来。娜塔莎在这个新环境中是这么快活,这么舒适,惟恐接她的马车来得太
快,正如人们在家中接待熟人常有的情形,在谈话偶尔中断片刻之后,大叔
好像回答客人心里想问的话:
“我就这样了此一生……人一死——没得说哇!——万事皆休。还是少
作点孽吧!”
大叔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大有深意,甚至很美。这时罗斯托夫不禁
想起他从父亲和邻人那儿听来的关于大叔的好话。大叔在全省是有名的最高
尚最无私的怪人。人们请他调解家庭纠纷,请他做遗嘱执行人,向他吐露私
房话,选他担任法官和别的职务,但他一向坚决不担任公职,春秋两季他骑
着那匹浅栗色的马在野外消遣,冬天坐在家里,夏天在他那绿荫葱宠的花园
里歇息。
“大叔,您为什么不做官?”
“做过,后来放弃了。我不行,没得说哇,——我一窍不通。那是你们
的事,我的脑筋不够用。至于打猎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没得说哇!
把门打开,”他喊道。“干吗关上门!”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通到单身猎手的
住室:就是所谓猎仆室。响起急匆匆的光脚板的声音,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
通往猎仆室的门。走廊里更清楚地传来三弦琴的琴声,显然是一个行家弹奏的。娜塔莎早就侧耳谛听这琴音了,现在她走到走廊里,为了听得更清楚。
“这是我的车夫米季卡……我给他买了一把很好的三弦琴,我爱听,”
大叔说。大叔规定:他打猎归来,米季卡就在单身汉猎仆室弹三弦琴。大叔
爱听这种音乐。
“好!好听,”尼古拉带着不自觉的轻蔑意味说,好像不好意思承认琴
音使他非常愉快。
“什么好听?”娜塔莎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因为她听出哥哥说这话的口
气。“不是好听,而是美极了!”正如大叔的腌蘑菇、蜂蜜和果子露酒是世
界上最好吃的,她觉得这支曲子此刻是音乐魅力的顶峰。
再来一个,劳驾,再来一个,”三弦琴刚停下来,娜塔莎就对着那扇门
喊道。米季卡调了调琴,又奏起芭勒娘舞曲,带有颤音和变奏。大叔坐在那
儿谛听,歪着头,含着一丝笑意。芭勒娘舞曲的旋律重复上百次。调了好几
次弦,又弹起那个曲调,听的人总也听不厌,只是想再听一次,再听一次。
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走进来,把她那肥胖的身体倚在门框的立柱上。
“喜欢听吗?”她带着微笑(非常像大叔的微笑)对娜塔莎说。“他是
我们这儿弹得最好的,”她说。
“他这一段弹得不对,”大叔忽然做出一个有力的姿势说。“这地方应
当弹出爆发的声音——没得说哇一一爆发的声音。”
“您也会弹吗?”娜塔莎问。大叔不答,只是微微一笑。
“阿尼秀什卡①,你去瞧瞧那只吉他还行不行?好久没玩了,没得说
哇!丢生了。”
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满心高兴,迈开轻快的步子去执行主人的吩
咐,把吉他拿来。
大叔对谁也不看一眼,吹了吹灰尘,用瘦骨棱棱的手指敲一下吉他琴
面,调了调琴弦,坐到靠背椅上。他摆出舞台姿势,撑开左手肘弯,拿住琴
颈稍高的地方,向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挤挤眼,不弹芭勒娘舞曲,先拨
弄一声清亮的和弦,然后用极缓的速度弹一支名曲:《在大街上》,他弹得
从容不迫,平平静静,然而相当有力。随着庄严欢快的节奏(阿尼西娅·费
奥多罗夫娜整个存在都散发着这种欢快),尼古拉和娜塔莎心中顿时和着这
支曲的旋律。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脸红了,用手帕捂着脸,笑着走出屋
去。大叔认真地、强劲有力地、音色纯正地弹他的琴,他把变得富于感情的
目光投向阿尼西娅·费奥多罗夫娜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他脸上露出一丝笑
意,特别是在弹得欢畅,拍子加快,在拨弄琴弦的地方突然发出断裂的声
音,这时从他那花白胡子的一边,露出了更浓的笑意。
“好极了,好极了,大叔!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刚弹完,娜塔莎
就喊道。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抱着大叔吻他。“尼古连卡,尼古连卡!”她
转脸望着哥哥说,仿佛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啊?
尼古拉也很喜欢大叔的弹奏。大叔又弹了一支曲子。阿尼西娅·费奥多
罗夫娜的笑脸又在门口出现了,她后面还有别的面孔。
姑娘去汲水,
汲那清凉的泉水,

① 阿尼秀什卡,阿尼西娅的爱称。只听有人喊一声:
姑娘,你等一等!
他又弹了一个漂亮的颤音,然后戛然而止,微微耸了耸肩。
“嗯,嗯,我的好大叔,”娜塔莎在央求,仿佛她的生命就系在这上头
似的。大叔站起来,似乎他身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对欢乐的人严肃地微
笑,而那个欢乐的人摆出幼稚的、毫不拘束的准备跳舞的姿势。
“来,小侄女!”大叔向娜塔莎挥了挥那只离开琴弦的手。
娜塔莎扔掉身上的披肩,快步走到大叔面前,双手叉腰,动了动肩膀;
站住了。
这个受过法籍家庭女教师教育的伯爵小姐是何时何地、又是怎样从她呼
吸的俄罗斯空气中汲取了这种精神的?而且从其中得到了早已被pas de
chale挤掉的舞姿?而这正是大叔所期待于她的那种学不来教不会的俄罗斯
的精神和舞姿。她刚一站稳,微微含笑,那神态庄严、高傲、狡黠、欢乐,
顷刻之间,尼古拉和所有在场的人最初那阵担心——担心她做得不像那么一
回事——就完全消失了,而且他们在欣赏她了。
她做得正像那么回事,而且是那么地道,简直丝毫不爽,阿尼西娅·费
奥多罗夫娜立刻递给她一条为了做得更好必不可少的手帕,她透过笑声流出
了眼泪:这个陌生的有教养的伯爵小姐,身材纤细,举止文雅,满身绫罗绸
缎,竟能体会到阿尼西娅的内心世界,以及阿尼西娅的父亲、婶婶、大娘,
每一个俄罗斯人的内心世界。
“好,伯爵小姐,没得说哇!”舞跳完了,大叔欢喜他说。“真行,小
侄女!该是给你找一个好女婿的对候了,没得说哇!”
“已经找到了,”尼古拉微笑着说。
“是吗?”大叔疑问地望着娜塔莎,惊奇他说。娜塔莎带着幸福的微
笑,肯定地点点头。
“别提多好了!”她说。但是她说了这句话,心中忽然升起别样的思绪
和感情:“尼古拉说‘已经我到了’这句话时,他那微笑是什么意思?他对
这件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似乎认为我的博尔孔斯基不会赞成也不会理解
我们这样的欢乐。不,他一切都会理解的。他现在在哪儿?”娜塔莎想道,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但这只持续了一秒钟。“不要想也不该想这件
事,”她对自己说,于是微笑着坐在大叔身旁,请他再弹一支曲子。
大叔又弹了一支曲子和一支圆舞曲;然后,沉吟片刻,咳嗽几声,唱起
他心爱的狩猎之歌:
昨夜小雪纷纷下,
今早地面一层白……
大叔是按照老百姓的唱法唱的,他天真地坚信,只有歌词才是一支歌的
全部意义,至于曲调,自然而然就会形成的,离开歌词的曲调是没有的,而
曲调不过是为了有节奏罢了。就是这样,大叔无意中唱出的曲调,如同鸟唱
歌一样,也是非常悦耳的。娜塔莎听了大叔的歌唱,欢欣若狂。她决定不再
学竖琴,以后只弹吉他。她从大叔手里拿过吉他,立刻就找到这支歌的和
弦。九点多钟,接娜塔莎和彼佳的一辆敞篷马车和一辆轻便马车来了,还来
了三个寻找他们的骑马人。据一个骑马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不知他们在
哪儿,非常着急。
彼佳像死人一样被抬到敞篷马车里,娜塔莎和尼古拉坐轻便马车。大叔
把娜塔莎暖暖和和地包裹起来,怀着完全新的情意和她告别。他徒步送他们
到桥头,这里必须涉水绕过这座过不去的桥,他吩咐几个猎手打着灯笼骑马
在前面引路。
“再见,亲爱的侄女!”黑暗中响起他的喊声,这声音跟娜塔莎先前听
到的不同,而是跟《昨夜小雪纷纷下)的歌声一样。
他们路过的村庄有红色的灯光和令人愉快的烟味。
“这位大叔多么可爱啊!”当他们上了路,娜塔莎说。
“可不是,”尼古拉说。“你不冷吗?”
“不,我很好,很好。我非常高兴,”娜塔莎甚至有点惶惑他说。他们
半天没有说话。
夜又黑又潮。看不见马,只听见它们践踏泥泞的声音。
这个幼稚、敏感、热切地吸取各种生活印象的心灵,发生了什么变化
呢?这一切印象在这个心灵中怎样安置的呢?但是她非常幸福。快到家的时
候,她忽然唱起《昨夜小雪纷纷下》的曲调,她一路都在捉摸这个曲调,终
于捕捉到了。
“捕捉到了吗?”尼古拉说。
“尼古连卡,你现在想什么?”娜塔莎问。他们喜欢互相问这个问题。
“我吗?”尼古拉回忆着说。“你猜怎么,起先我想,鲁加伊那条红毛
猎犬很像大叔,如果它是人的话,他一定不让大叔离开它,不是因为大叔善
于骑马,就是因为他为人随和,一定不让他离开。大叔这个人真随和!对不
对?嗯,你呢?”
“我吗?别忙,别忙。对了,起先我想,现在咱们坐着车,心想咱们是
回家,可是天晓得咱们在黑暗中是到哪儿去,也许忽然到了一个地方,睁眼
一看,不是奥特拉德诺耶,而是一个仙境。然后我还想……不,就是这些
了。”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想他,”尼古拉说,娜塔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
是含着微笑说这话的。
“不是,”娜塔莎答道,虽然她的确也想到安德烈公爵,想到他会喜欢
大叔,“我总在想,我一路都在想:阿尼秀什卡真美,真好……”娜塔莎
说。接着,尼古拉听见她那响亮的、无缘无故的、幸福的笑声。
“你可知道,”她忽然说,“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像现在这么幸福,这
么宁静了。”
“胡说,蠢话,废话,”尼古拉说,可是心里想:“我这个娜塔莎多么
可爱!像她这样的朋友,我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了。她为什么要出嫁?
我和她永远这样乘车驰骋多么好!”
“这个尼古拉真可爱!”娜塔莎想道。
“啊!客厅里还亮着灯呢,”她指着宅院的窗户说,那些窗户在天鹅绒
般的潮湿黑夜中闪着美丽的光辉。八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辞去了贵族长的职务,因为这个职务需要很大
的开销。但是他的境况仍然没有好转。娜塔莎和尼古拉常常看见父母秘密商
谈,传闻要卖掉罗斯托夫祖传的豪华宅第和莫斯科近郊的田产。不担任贵族
长就免掉大规模招待客人,奥特拉德诺耶的生活因此比往年清静些;但是这
座大宅院和下房仍然住满了人,仍然有二十多人吃饭。这都是一些长期住下
来的自家人,差不多等于家庭的成员,或者是一些非住在罗斯托夫家不可的
人。这些人是乐师季姆勒夫妇、舞蹈师约格尔和他的家眷、同住的老小姐别
洛娃,还有其他许多人:彼佳的教师们、小姐们先前的女教师,以及那些不
过是觉得住在伯爵家比住在自己家里舒服而且合算的人们。门前已经不像先
前那样车水马龙了,但是生活依然如故,不然伯爵和伯爵夫人就难以想象怎
样活下去,猎队依旧,而且被尼古拉扩大了,马厩依旧养着五十匹马和十五
名车夫;命名日依旧有贵重的礼物和宴请全县的盛大筵席;伯爵的威斯特和
波士顿牌局仍然不可缺少,他让大家都能看见他的牌,每天让邻人赢去数百
卢布,而邻人把同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斗牌看作一项最好的收入。
伯爵经管他的家产,犹如在巨大的捕兽网里挣扎,他极力不相信他陷入
网里,然而他一步步地越陷越深、感到既无力把捆住他的网冲破,也不能小
心地、耐心地把它解开。好心的伯爵夫人觉得,她的孩子们要受穷,这不是
伯爵的罪过,因为他只能像他现在这样做人,连他自己也由于意识到他和孩
子们的破产而感到痛苦(虽然他瞒着这一点),她在寻求挽救的办法。从她
这个妇女的观点来看,办法只有一条,就是给尼古拉娶一房有钱的媳妇。她
觉得这是最后的希望,如果尼古拉拒绝她给他物色的配偶,那就永远失去改
善境遇的机会了。这个配偶就是朱莉·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高尚的好
人,她从小罗斯托夫家的人就认识她,现在由于她的最后一个兄弟的死,她
已经成为富有的未婚姑娘了。
伯爵夫人直接给莫斯科的卡拉金娜写信。向她提出她们两家子女的婚
事,并且接到对方令人满意的回答。卡拉金娜说,她本人是同意的,但问题
全看她女儿的意思了。卡拉金娜邀请尼古拉去莫斯科。
好几次,伯爵夫人含着眼泪对儿子说,现在她的两个女儿都有了主了,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看见他成亲。她说,了却这桩心事,她就安心入土
了。然后她说,她看中一个极好的姑娘,问他对婚姻有什么意见。
在另外几次谈话中,她夸奖朱莉;劝尼古拉趁着假期到莫斯科去玩玩。
尼古拉猜到了母亲的意思,有一次,他引她完全讲出了心里的话。她对他
说,改善家境的全部希望现在全靠他同卡拉金娜结婚了。
“可是,妈妈,如果我爱上没有财产的姑娘,难道您要我为了财产而牺
牲感情和名誉吗?”他问母亲,他一心只想表现自己的高尚情操,不了解他
这样问多么伤母亲的心。
“不是的,你不了解我,”母亲不知如何辩解,说。“你不了解我,尼
古连卡。我是为你的幸福着想,”她又说,同时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于是
她语无伦次了。她哭了。
“妈妈,别哭,您只要告诉我,您希望这样办,您知道,我可以为了您
的安宁献出全部的生命,献出一切,”尼古拉说。“为了您,我可以牺牲一
切,甚至牺牲我的爱情。”但是伯爵夫人不愿这样提问题:她不愿儿子做出牺牲,宁愿自己为儿子
牺牲。
“不,你不了解我,咱们就别谈了,”她擦着眼泪说。
“是的,也许我是在爱一个穷苦的姑娘,”尼古拉自言自语,“怎么,
我真的要为财产而牺牲爱情和名誉吗?真奇怪,妈妈怎么对我说出这样的
话。难道就因为索尼娅穷,我就不能爱她,”他想,“就不能报答她那忠实
的、一往情深的爱情?我同她结合,一定比同什么朱莉这么一个木偶要幸
福。我不能强迫自己改变自己的感情,”他自言自语。“如果我爱索尼娅,
那么我觉得,我的感情比一切都更强烈,更高尚。”
尼古拉没有去莫斯科,伯爵夫人没有再同他谈婚事,她怀着忧愁有时恼
怒的心情看到儿子和没有陪嫁的索尼娅越来越接近的迹象。她为此责备自
己,然而她不能不发牢骚,对索尼娅不能不挑眼,常常无缘无故地呵斥她,
称呼她“您”和“亲爱的”。最使这位仁慈的伯爵夫人恼火的是,这个可怜
的黑眼睛侄女是这么温顺,这么善良,对她的恩人是这么由衷地感激,她对
尼古拉的爱情是这么忠贞不渝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简直对她无可指责。
尼古拉在父母跟前将要度完假期。安德烈公爵从罗马寄来第四封信,信
中说,如果不是他的伤口在温暖的气候中突然裂开,他的行期不得不推延到
明年初春的话,他早已在回国的途中了。娜塔莎依旧爱她的未婚夫,依旧为
这一爱情而感到欣慰,对一切生活的欢乐依旧易于感受;可是和他离别的第
四个月末尾,一阵阵无法排遣的忧郁开始袭上她的心头。她可怜自己,可怜
她不为任何人而虚度年华,而这正是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爱人和被人爱的大
好年华。
罗斯托夫的家庭气氛是不愉快的。九
圣诞节到了,除了摆摆样子的午前祈祷,除了邻人和家奴们的郑重而无
味的祝贺,除了穿戴各种新衣服,此外再没有一点庆祝这个节日的特别的东
西了,然而平静无风、零下二十度的严寒、白天耀眼的阳光和夜晚隆冬的星
光,都给人一种需要庆祝这个节日的感觉。
节日的第三天,午饭后,家里人都回到各自的屋里。这是一天最无聊的
时光。尼古拉上午拜访几家邻居,这时在起居室午睡。老伯爵在书房里休
息。索尼娅坐在客厅里的圆桌旁描图样。伯爵夫人在玩牌。小丑娜斯塔西
娅·伊万诺夫娜哭丧着脸同两个老太婆坐在窗口。娜塔莎进来走到索尼娅跟
前,看了看她的手工,然后走到母亲面前,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
“你怎么了,像个游魂似的?”母亲对她说。“你要什么?”
“我要他……现在,立刻就要他,”娜塔莎说,她两眼发光,绷着脸。
伯爵夫人抬头仔细看了看女儿。
“别看我,妈妈,别看我,我马上就要哭了。”
“坐下,和我坐一会儿,”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要他。凭什么就这样把我毁掉,妈妈?……”她的声音突然
中断了,泪水涌出来,为了不让人看见,她转身快步走出屋去。她来到起居
室,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走到女仆室。那儿有一个老女仆正数落
一个刚从家奴那儿跑来的小丫头,冷空气噎得她上气不接下气。
“太贪玩啦,”老太婆说,“干什么都得有个定时。”
“放了她吧,孔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去吧,玛夫鲁莎,去
吧。”
娜塔莎放走了玛夫鲁莎,经过大厅来到前厅。一个老头和两个年轻的仆
人正在那儿玩牌。他们一见小姐进来,就停手站起来。“我能叫他们做什么
呢?”娜塔莎想了想。
“对了,尼基塔,请你去一趟……”(“我派他到哪儿去呢?”)“对
了,你去抓一只公鸡来;对了,米沙①,你去取些燕麦②。”
“您要一点燕麦吗?”米沙快活地。巴不得他说。
“快去,快去,”老头催他说。
“费奥多尔,你去找一段粉笔。”
她走过餐室,吩咐烧茶炊,虽然这时完全不是喝茶的时候。
管餐室的福卡是全家脾气最坏的人,娜塔莎喜欢拿他试试她的权威。他
对她的话不敢相信,走向前去问个究竟。
“唉呀,我的好小姐!”福卡假装对娜塔莎皱着眉头,说。
全家没有一个人像娜塔莎这样打发这么多的人和交代这么多的事了。她
看见人不支使他们做点什么就不甘心。她仿佛要试试他们之中有没有人生她
的气或者对她不满,但人们再没有比执行娜塔莎的命令那么乐意的了。“我
做什么好呢?我去哪儿好呢?”娜塔莎在走廊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思索。
“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会生个什么?”她问那个身穿敞胸女上
衣迎面走来的小丑。

① 米沙是米哈伊尔的小名。
② 把粮食撒在地板上喂鸡,是圣涎节一种占卜的方法。“你生个跳蚤、蜻蜒、蝈蝈,”小丑答道。
“我的上帝啊,上帝啊,老是这么一套!哎呀,我去哪儿呢?我干什么
呢?”她撒开腿,登登地快步跑上楼梯去找约格尔,他和妻子住在楼上。约
格尔那儿坐着两位女教师,桌上摆着几盘葡萄干、核桃和杏仁。两位女教师
在谈论在哪里生活比较便宜,在莫斯科还是在敖德萨。娜塔莎坐下听他们谈
话,神情严肃,若有所思,然后站起来。
“马达加斯加岛,”她很快他说了一句。“马一达一加斯一加,”她一
个个音节清楚地重说一遍,她不回答肖斯小姐问她说的什么,就走出屋去。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楼上:他和专门伺候他的仆人正在准备晚上放的焰
火。
“彼佳,彼得卡①!”她喊他。“背我下楼。”彼佳跑到她跟前,转身
把背朝着她。她跳上去,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背着她一纵一纵地往前跑。
“行了,不要背了……马达加斯加岛,”她从他背上跳下来,说着就下楼
了。
娜塔莎好像是在巡视自己的王国,试了试她的权威,证实人人都是顺从
的,可是仍然觉得无聊;她走进大厅,拿起吉他,坐在柜子后面黑暗的角落
里,开始拨弄低音弦,弹她在彼得堡同安德烈公爵一起听过的歌剧中的乐
句。在旁人听来,她弹的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这些音响在她的想象中唤起了
一连串的回忆。她坐在柜子后面,眼睛注视着从餐室门缝射进来的一道阳
光,她一边听自己弹琴,一边回忆。她完全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了。
索尼娅拿着一只杯子经过大厅到餐室去。娜塔莎看了看她,看了看餐室
那道门缝,她仿佛觉得她正在回忆:从餐室门缝里曾经射出一道阳光,索尼
娅也曾经拿着杯子走过去。“完完全全跟现在的情景一样,”娜塔莎想道。
“索尼娅,这是什么曲子?”娜塔莎叫住她,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粗弦。
“哟,你在这儿啊!”索尼娅吓了一跳,说,她走向前去听了听。“不
知道。是不是《暴风雨》?”她胆怯他说,怕说错了。
“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完全跟这一样:她也是吓了一跳,也是走向前来胆
怯地笑笑,”娜塔莎想道,“完全跟这一样……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她这人
缺点什么。”
“不对,这是《担水人》中的合唱,听见吗?”于是娜塔莎把合唱的曲
子唱完,让索尼娅能听出来。
“你上哪儿去?”娜塔莎问。
“我去换一杯水。图样就要描完了。”
“你总是在忙,可是我就做不到,”娜塔莎说。“尼古连卡在哪儿?”
“好像在睡觉。”
“索尼娅,你去叫醒他,”娜塔莎说。“就说我叫他来唱歌。”她在那
儿坐了一会儿,想想过去的一切是什么意思,她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也不
因此感到遗憾,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同他在一起,他用钟情的目光看她的
情景。
“他快点来吧。我真怕他永远不会来了!最主要的是:我一天天老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将来就不会是现在的我了。也许他今天就到,说话就到。
也许他已经到了,正在客厅里坐着呢。也许他昨天就到了,是我忘记了。”

① 彼得卡是彼得的昵称。她站起来,放下吉他,上客厅去了。全家人、男女教师们和客人们都已经坐
在茶桌旁了。仆人们站在桌子周围,——可是没有安德烈公爵,生活依然如
故。
“啊,她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看见娜塔莎走进来,说。“来,
坐在我这儿。”但是娜塔莎在母亲身旁站住,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东
西。
“妈妈!”她急促他说。“把他交给我,交给我,妈妈,快,快,”她
又忍不住要放声大哭。
她在桌旁坐下,听大人们和也过来坐在桌旁的尼古拉之间的谈话。“我
的天啊,天啊,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谈话,爸爸仍然那样端着茶杯,仍然那
样对茶杯吹气!”娜塔莎想,她恐惧地感觉到,因为家里人仍然还是老样
子,她对全家起了厌恶的感觉。
吃过茶后,尼古拉、索尼娅和娜塔莎到起居室他们喜爱的角落,他们经
常倾吐最知心的话的地方。十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他们在起居室坐下后,娜塔莎对哥哥说,“你
仿佛觉得,将来不会有什么了——什么都不会有了;一切美好的,都成为过
去了吗?倒不是无聊,而是有点哀愁,你有没有这种情形?”
“有,而且很厉害!”他说。“有时,一切都很好,大家都快快活活
的,可是我忽然觉得,一切都令人厌倦,大家都死掉才好。有一次,团部有
音乐会,我没到那儿去玩……我忽然烦闷起来……”
“是啊,这个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抢着说。“我还小的时候,就
有过这样的事。你可记得,有一次为了李子的事惩罚我,你们都去跳舞,我
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哭,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当时心里又难过又可怜所有的
人,也可怜自己,对所有的人都可怜。主要的,我并没有过错,”娜塔莎
说,“你记得吗?”
“记得,”尼古拉说。“我记得后来我到你跟前,想安慰你,可是你知
道,我不好意思。我们太可笑了。当时我有一个木偶玩具,我想送给你。你
记得吗?”
“你可记得,”娜塔莎带着沉思的微笑说,“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还很
小的时候,叔叔叫我们到书房去,那是个旧房间,很暗——我们一进去,那
儿忽然出现一个……”
“黑人,”尼古拉带着高兴的微笑接过去说,“怎么会不记得啊?直到
现在我也不知道,那真的是一个黑人呢,还是我们在做梦,或者是人们这样
对我们讲的。”
“那人灰不溜秋,你可记得,雪白的牙齿——站在那儿瞅我们……”
“您记得吗,索尼娅?”尼古拉问……
“嗯,嗯,我似乎也记得,”索尼娅胆怯地回答……
“关于黑人的事,问过爸爸妈妈,”娜培莎说。“他们都说根本没有什
么黑人。你不是也记得很清楚吗!”
“当然,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牙齿呢。”
“多么奇怪,就好像做梦似的。我喜欢这样。”
“你可记得,我们在大厅里滚鸡蛋玩,忽然,来了两个老太婆,她们在
地毯上来回转悠。有没有这回事?多么好玩,你记得吧……”
“可不是。你可记得,爸爸身穿蓝皮衣,站在门廊上放枪?”他们微笑
着,怀着极大的乐趣回忆往事,不是忧郁的老年人的回忆,而是富有诗意的
少年时代的回忆——那些梦幻和现实融合在一起的遥远的印象,他们怀着莫
名的喜悦轻轻地笑着。
索尼娅照例插不上话,虽然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
他们所回忆的,有许多事情索尼娅已经不记得了,而她所记得的在她心
里也引不起他们所感受的那种诗意。她只是极力跟着他们学样,以他们的快
乐为快乐。
只有他们回忆起索尼娅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她才插话。索尼娅说,她当
时怕尼古拉,因为他的夹克上有绦带,保姆对她说,也要给她缝上绦带。
“我记得人们对我说,你是在白菜下面出生的,”娜塔莎说,“我记
得,我当时不敢不信,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正在谈话时,一个使女从起居室后门探进头来。“小姐,公鸡拿来了,”那个使女悄悄地说。
“不要了,波利娅①,告诉他们拿走吧,”娜塔莎说。
他们在起居室正谈着的时候,季姆勒进来了,他走到放在墙角的竖琴跟
前,取下覆盖的绒布,竖琴发出不悦耳的声响。
“爱德华·卡尔雷奇,请您给弹一支我最喜爱的菲尔德先生②的《夜
曲》吧,”老伯爵夫人从客厅里发话了。
季姆勒奏了个和音,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娅转过身来,说:
“嗬,年轻人真安静!”
“我们在谈哲学呢,”挪塔莎说,她回头看了看,然后继续谈话。现在
话题转到梦。
季姆勒开始弹琴。娜塔莎踮着脚尖悄悄走到桌旁,把蜡烛移到别处,又
走回去静静地坐回原位。室内很暗,特别是他们坐的沙发那儿更暗,然而满
月的银辉穿过大窗户泻到地板上。
“你可知道,我想,”娜塔莎向尼古拉和索尼娅移近一些,低声说,这
时季姆勒已经弹完了,仍然坐在那儿轻轻地拨弄琴弦,犹豫不定是罢手呢,
还是再弹点别的。“我想,如果这样回忆下去,回忆下去,老是这样回忆下
去,就会回忆出我还没出生之前所记得的一切……”
“这是轮回论,”索尼娅说,她一向用功读书,而且什么都记得。“埃
及人相信,我们的灵魂从前是附在牲畜身上的,将来又回到牲畜身上。”
“不,你知道,我不信我们前世是牲畜,”虽然音乐奏完了,娜塔莎仍
然小声说,“我确切知道,我们曾经在某处是天使,而且来过这里,所以什
么都记得……”
“我可以参加吗?”悄悄走过来的季姆勒说,于是在他们身旁坐下。
“如果我们真的是天使,那么我们为什么降得这么低?”尼古拉说。
“不,这不可能!”
“不是降低,谁跟你说降低来着?……为什么我知道我前世是什么,”
娜塔莎很自信地反驳。“要知道灵魂是不朽的……所以我才是永生的,那也
就是说,我以前也活过,永恒、永恒地活着。”
“不过,我们很难想象永恒是个什么样子,”季姆勒说,他向这些年轻
人走来的时候,含着温和的、轻蔑的微笑,这时他也像他们一样,低声、严
肃地说话。
“永恒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娜塔莎说。“现在有今天,将来有明天,
永远不会完结,过去有昨天,有前天……”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了。你给我唱一个,”传来伯爵夫人的声音。
“干吗老坐在那儿,像一群阴谋家似的。”
“妈妈!我一点也不想唱,”娜塔莎说,可还是站了起来。
他们所有的人,甚至并不年轻的季姆勒,都不愿意中止谈话,也不愿意
离开起居室那个角落,然而娜塔莎站了起来,尼古拉在古钢琴旁坐下。像一
向那样,娜塔莎选了个共鸣最好的地点,站到大厅中央,开始唱母亲最喜爱
的歌。
她虽说不想唱,可是她长久以来和以后很久都没有像这天晚上唱得这么

① 波利娅是佩拉格娅的小名。
② 约翰·菲尔德为十八世纪爱尔兰著名作曲家,一八○四年移居俄国。好。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书房里正和管家米坚卡谈话,听见歌声,他
像一个贪玩的小学生,赶快做完功课,给管家胡乱交代几项命令,就默不作
声了,米坚卡也默默地听着,面带微笑站在伯爵面前。尼古拉目不转睛地望
着妹妹,和她共同呼吸。索尼娅一边听,一边想,她和她这位朋友之间的差
别多么大啊,她怎么也不会有她表妹那样的魅力,哪怕多少有一点也不可
能。老伯爵夫人坐在那儿含着又幸福又忧郁的微笑,眼睛里噙着泪水,不时
地摇摇头。她在想娜塔莎,想自己的青春,想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事—
—在这桩婚事中有点不自然和叫人担心的东西。
季姆勒在伯爵夫人身旁坐下,闭目谛听。
“听我说,伯爵夫人,”他终于说话了,“这是欧洲水平的才能,她没
有什么可学的了,多么柔和、圆润、有力……”
“唉!我多么为她担心,多么担心,”伯爵夫人说,她忘记同谁说话。
她那母性的敏感告诉她,在娜塔莎身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这将使她得不到
幸福。娜塔莎还没唱完,欢天喜地的十四岁的彼佳跑来喊道,化装跳舞的人
来了。
娜塔莎突然停住了。
“傻瓜!”她呵斥弟弟,然后跑到椅子跟前,倒在上面放声大哭,哭了
很久也止不住。“没什么,妈妈,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是彼佳吓了我一
跳,”她说,极力装出微笑,但是眼泪直流,哽咽得透不过气来。
家奴们化装成狗熊、土耳其人、店主、太太等等,有的可怕,有的可
笑,他们带来了冷气和喜悦,刚到的时候,都胆怯地挤在前厅;然后在互相
的背后躲躲藏藏涌进了大厅;先是有点拘束,然后就越来越快活、越和谐地
唱歌,跳舞,跳环舞,做圣诞游戏。伯爵夫人认出了几个人,笑了一阵,就
到客厅去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眉开眼笑地坐在大厅里,赞赏着跳假
面舞的人们。几个年轻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半小时后,大厅里跳假面舞的人们中间,又增加了穿箍骨裙的老太太—
—这是尼古拉,土耳其女郎是彼佳,小丑是季姆勒,骠骑兵是娜塔莎,还有
一个用软木炭画的小胡子和眉毛的切尔克斯人,这是索尼娅。
在没有化装的人们不无夸张地对他们表示惊奇,表示认不出和赞美之
后,年轻人认为他们的化装这么漂亮,还应当到别处显示一下才好。
尼古拉想用他的三驾雪橇载着他们几个人在平坦的大道上兜兜风,他提
议另外带十个化装的家奴到大叔家去一趟。
“得了吧,你们何必去打扰老头子!”伯爵夫人说。“他们那儿连个转
身的地方都没有。要去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个寡妇,有几个年龄挨边的孩子,也有几位男女家庭教师,
住在离罗斯托夫家四俄里的地方。
“对,好主意,”兴高采烈的老伯爵附和说。“我马上就化装,也跟你
们去一趟。我要好好逗逗帕金塔。”
可是伯爵夫人不让伯爵去:他这些日子老闹腿疼。决定伊利亚·安德烈
伊奇不去,如果路易莎·伊万诺夫娜(肖斯小姐)去,那么小姐们就可以去
梅柳科娃家。平时怯弱、害羞的索尼娅比谁都坚决地劝说路易莎·伊万诺夫
娜不要拒绝她们的请求。
索尼娅的化装最好。她的小胡子和眉毛对她非常合适。大家都说她很好
看,她今天特别活跃和精神饱满,她这种情绪是从来没有的。有一种内在的声音告诉她,要么就在今天决定她的命运,要么就永远失去了机会;她穿男
人的服装,仿佛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同意了,半小时
后,四辆带着大小铃铛的三驾雪橇向门廊驶来,橇板的铁刃咯咯吱吱地滑过
冰冻的雪地。
娜塔莎首先发出圣诞节狂欢的调子,狂欢互相传染着,越来越高涨,当
大家走到严寒的空气里,彼此交谈着,笑着,喊着,坐上雪橇的时候,狂欢
达到了顶点。
两辆雪橇是日常使用的,第三辆是老伯爵的,用奥尔洛夫的走马驾辕;
第四辆是尼古拉专用的,驾辕的马是一匹黑色的小马。尼古拉身穿老太太服
装,外罩一件束着腰带的骠骑兵斗篷,握着缰绳站在雪橇中间。
夜色很亮,他可以看见挽具的铜饰和马眼在月光下的反射,马惊恐地回
头看在廊檐阴影下喧闹的人们。
娜塔莎、索尼娅、肖斯小姐和两个使女坐尼古拉的雪橇。老伯爵的雪橇
里坐着季姆勒夫妇和彼佳;化装的家奴们分别坐在其余两辆雪橇里。
“你先走,扎哈尔!”尼古拉对父亲的车夫喊了一声,他准备在路上超
过他。
季姆勒和其他化装的人乘坐的那辆老伯爵的雪橇,滑板仿佛冻到雪上似
的,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响着低沉的铃声,开始移动了。两匹边马紧紧挨
着辕马的车杆,马蹄一步一陷,把干得像沙糖似的光闪闪的雪粒翻卷起来。
尼古拉跟着第一辆雪橇也出发了;后面咯咯吱吱响起了其余的雪橇。先
是在狭窄的路上小跑。在经过花园时,光秃秃的树影常常横断道路,遮住明
亮的月光,但是一走出垣墙,整个浴在月光中一动不动的雪原,钻石似的发
出淡蓝色的闪光,向四外伸展开来。一颠,又一颠,前头的雪橇驶过一个坑
洼;跟着,后面的也照样颠了两下,四辆雪橇威风凛凛,冲破禁锢着的沉
寂,渐渐拉开了距离。
“兔子的脚印,哎哟,好多的脚印!”在被严寒冻结的空气中响起娜塔
莎的声音。
“多么亮啊,尼古拉!”是索尼娅的声音。尼古拉回过头来看索尼娅,
他俯下身来更近地看她的脸。从紫貂围巾下露出一张完全变了样的可爱的面
孔,眉毛和小胡子都是黑的,在月光下看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仍然是原先那个索尼娅,”尼古拉想。他凑近瞧瞧她,笑了。
“您怎么了,尼古拉?”
“没什么,”他说,又朝马转过身去。
上了平坦的大道,路面被橇板划得比较光滑,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横七竖
八的马蹄印,马自然而然地拉紧了缰绳,加快了速度。左首的边马低下头,
一纵一纵地拉着套索。辕马晃悠着身子,动弹着耳朵,仿佛在问:“该开始
了吧,还要再等等吗?”扎哈尔的雪橇已经在前面很远了,低沉的铃声也渐
渐远会了,然而雪橇的黑影在白晃晃的雪地上还看得很清楚。听得见从他的
雪橇传来叫声、笑声和假面人的谈话声。
“加油,亲爱的!”尼古拉大喝一声,提提缰绳,挥舞着鞭子。只有从
仿佛迎面吹来的越来越大的风声、拉紧套索和逐渐加快跃进步伐的边马的牵
动,才使人明显地感到雪橇飞驶得多么快。尼古拉回头看了看后面。后面两
辆雪橇呐喊着,尖叫着,挥起鞭子驱赶着辕马,也跟了上来。那匹辕马在轭
下坚定地晃动着,不惟没有减速的意思,而且准备必要时再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
尼古拉赶上了第一辆雪橇。他们从一个山坡上滑下去,驶到河边草地上
宽广的大路。
“我们到什么地方了?”尼古拉想。“是科索伊草地吧。不对,这儿是
我从未到过的新地方。这不是科索伊草地,也不是焦姆金山,天知道这是什
么地方!这是一个新奇的仙境。好啦,不管它是什么吧!”他对马喝了一
声,准备绕过第一辆雪橇。
扎哈尔勒住马,转过他那一直到眉毛都结了霜的脸。
尼古拉撒开他的马;扎哈尔向前伸出两只手臂,咂了咂嘴,也撒开他的
马。
“喂,当心啊,少爷,”他说。两辆并排的雪橇跑得更快了,狂奔的马
蹄在翻飞。尼古拉赶到前面去了。扎哈尔仍然没有改变伸出两只手臂的姿
势,握着缰绳的那只手略微抬高一点。
“不行,少爷,”他向尼古拉喊道。尼古拉让他那三匹马飞跃着赶过扎
哈尔。马蹄翻起干爽的雪粒,撒到乘车人的脸上,他们身旁响起繁密的声
响,迅速移动的马蹄和被赶过的雪橇黑影模糊成一团。周围传来橇板滑雪的
啸声和妇女们的尖叫声。
尼古拉又勒住马,向四外张望了一下。周围仍然是普照着月光和遍地星
光闪烁的仙境般的原野。
“扎哈尔喊我向左转;为什么要向左?”尼古拉想。“我们现在是驶向
梅柳科娃家吗?这就是梅柳科娃的庄子吗?天知道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天知
道我们会怎么样,然而我们会感到非常奇怪而且愉快的。”他向雪橇里瞟了
一眼。
“瞧,他的小胡子和睫毛都白了,”坐在车里的古怪的、美好的和陌生
的人们中一个细胡子、细眉毛的人说。
“这个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而这个是肖斯小姐;也许不
是,这个有小胡子的切尔克斯人,我不知道是谁,可是,我爱她。”
“你们不冷吗?”他问。他们没有回答,都笑了。季姆勒在后面的雪橇
里喊了一句什么话,大概很可笑,可是,听不清楚他喊什么。
“对,对,”传来笑着回答的声音。
然而这是一座神奇的树林,阴影和钻石般的闪光在林中交相辉映,还有
一排排大理石的台阶、奇妙的亭台楼阁的银顶、珍奇的野兽的嚎叫。“如果
这真是梅柳科娃的庄子,那就更奇怪了,我们不知道在哪儿行路,可是居然
来到梅柳科娃的庄子了,”尼古拉想。
果然是梅柳科娃的庄子,女仆们和男仆们手持蜡烛欢欢喜喜跑到大门
口。
“是什么人啊?”人们在大门口台阶上问。
“是伯爵家化装跳舞的人,一看那马就知道,”几个声音一齐回答。十一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个肥胖高大,精力充沛的女人,她
戴眼镜,穿一件敞着怀的宽大外衣,坐在客厅里,四周围着一群女儿,她尽
量设法不使女儿们烦闷。当前厅响起来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的时候,女儿们
正在安静地滴蜡烛油,然后观看凝结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骠骑兵、老太太、巫婆、小丑、狗熊,在前厅清清嗓子,擦掉脸上冻结
的霜,然后进入人们急忙点起蜡烛的大厅。小丑季姆勒和老太婆尼古拉带头
跳起舞来。被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围起来的化装的人,遮着脸,改变了声音,
向女主人请安行礼,然后在室内散开来。
“啊,认不出了!是娜塔莎吗!你瞧,她像谁!真的,她的确像一个
人。爱德华·卡尔雷奇多漂亮!我认不出了。跳得多么好!啊,我的老天,
切尔克斯人扮得真像;真的,对索纽什卡正合适。这又是谁啊?唔,真逗
乐!把桌子搬开,尼基塔,万尼亚。我们刚才还安静地坐着不动呢!”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简直像男孩子,看那两条
腿!……我一看就想笑……”七嘴八舌地说。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的年轻人的宠儿,同她们一起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
了,在这儿,姑娘们赤裸的手臂从半开着的门缝里接过男仆递来她们所要的
软木炭、各种长衫和男人的衣裳。十分钟后,梅柳科娃家的全体青年都汇合
到化装的人们中间了。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腾地方,为主仆们准备吃的,然后她
不摘眼镜,忍着笑,在假面人中间走来走去,离近端详他们的脸,一个人她
也不认识。她不仅不认识罗斯托夫和季姆勒,甚至连自己的女儿,连她们穿
的她丈夫的长衫和礼服也认不得。
“这是谁呀?”她端详着扮作喀山鞑靼人的她的女儿的脸,向家庭女教
师问道。“我还以为是罗斯托夫家的人呢。喂,骠骑兵,您在哪个团服务
啊?”她问娜塔莎。“给这个土耳其人一点果子冻吧,”她对散发食品的司
膳仆人说,“他们的法律不禁止这个。”
有时,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看着跳舞的人(他们认为一旦化了装,谁
也不会认出他们了,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在做古怪滑稽的舞步,她就
用手帕捂着脸,由于忍不住老年人和蔼的笑,整个肥大的身子都颤动起来。
“我的小萨沙,小萨沙!”她说。
在跳过俄罗斯民间舞和环舞之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叫全体家奴和
主人在一起拉一个大圆圈;叫人拿来一只戒指、一条绳和一个卢布,做集体
游戏。
一小时后,人们的衣服都弄皱了,凌乱了。在流汗的、火热的、快活的
脸上,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都模糊了。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开始认出化
装的人,叹赏服装做得好,特别合姑娘们的身,感谢他们使她开心,请客人
们到客厅用晚餐,吩咐在大厅里款待家奴们。
“不行,在澡堂里算卦,那太可怕了!”吃晚饭的时候,一位住在梅柳
科娃家的老姑娘说。
“那是为什么?”梅柳科娃的长女问道。
“您是不会去的,那得有勇气……”
“我要去,”索尼娅说。“您讲一讲,那位小姐遇到了什么?”梅柳科娃的二女儿说。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到澡堂去了,”老姑娘说,“她带去一只公
鸡,两份餐具——准备得应有尽有,她在那儿坐下来。坐着坐着,忽然听见
车响……一辆雪橇叮叮当当地驶来了;她听见有人来了。他进来了,完全和
人一样,军官打扮,他来了,就在她身旁坐下,拿起餐具吃饭。”
“啊!啊!……”娜塔莎吓得睁大眼睛大叫。
“它也像咱们人一样说话吗?”
“跟人一样,完全一样,慢慢地,他开始劝告她,她本来可以陪他谈到
鸡叫的;可是她害怕了;她怕得用手捂起脸来。他把她抱起来。正好这时使
女们跑进来……”
“咳,何必吓唬她们!”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
“妈妈,您自己也算过卦的……”女儿说。
“在仓库里怎么算卦?”索尼娅问。
“现在就可以去试试,到仓库里去听声音。你如果听到敲敲打打的响
声,就不好,听到装粮的声音,就是吉兆;有时也有……”
“妈妈,您讲讲您在仓库听见了什么?”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微笑了。
“没什么,我已经忘了……”她说。“你们谁都不去吗?”
“不,我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要去,”索尼娅
说。
“当然可以去,如果你不怕的话。”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
不论是做戒指、绳子或者卢布的游戏,还是像现在这样谈话,尼古拉都
不离索尼娅的身边,并且对她完全另眼相看。他觉得,多亏这个软木炭小胡
子,他今天才第一次完全认识她。索尼娅这天晚上的确是尼古拉从未见她这
么快乐、活跃、漂亮。
“瞧她多么好看,而我却像个傻瓜!”他望着她那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那小胡子下面露出幸福的、狂喜的、他先前未见过的面庞现出一对酒窝的微
笑,心中想。
“我什么都不怕,”索尼娅说。“现在就可以去吗?”她站起来。人们
告诉索尼娅仓库在哪儿,她应当怎样站在那儿静听,然后递给她一件皮袄。
她把皮袄披在头上,看了尼古拉一眼。
“这个姑娘多么可爱!”他想。“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什么啊!”
索尼娅穿过走廊向仓库走去。尼古拉说他觉得太热,急忙走出大门。室
内由于人很多的确闷热。
室外仍然是凝然不动的严寒,仍然是明月当空,只是更亮了。光亮是那
么强,雪地上的星星是那么多,简直使人不愿仰望天空,天上真正的星星反
倒暗淡无光。天空是黑暗的,寂寞的,地上是快乐的。
“我是傻瓜。傻瓜!我一直在等什么?”尼古拉想道,他跑到大门口的
门廊上,拐过墙角,沿着通往后门廊的小道走去。他知道索尼娅要经过那
儿。半路上有一垛一人多高、上面有积雪的柴禾,它投下黑影;光秃秃的老
菩提树影纵横交织着投到雪地上和小路上,投到柴禾垛上面和近旁。这条小
路通到仓库。覆盖着雪的仓库的圆木墙和顶盖宛如用宝石雕成的,在月光下
闪闪发光。花园里有棵树发出爆裂声,然后四周又寂然无声了。心胸仿佛不是呼吸空气,而是呼吸永远年轻的力量和欢乐。
女仆室的门廊台阶上响起脚步声,盖着雪的最后一级台阶发出吱吜的响
声,一个老女仆的声音说:
“一直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小姐。千万别回头!”
“我不怕,”索尼娅的声音回答说,她沿着小路朝尼古拉这边走来,她
那穿着轻巧便鞋的秀丽小脚,踏在雪上吱吱作响。
索尼娅裹着皮袄走来了。她走到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才看见他;她看
见一个不是她平时认识并且有点害怕的那个人。她穿着女人衣裳,头发乱蓬
蓬的,面带幸福的、索尼娅从未见过的微笑。她赶快跑到他身边。
“完全换了一个人,可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尼古拉望着完全被月光照
亮的脸,心里想。他把两手探进蒙着她的头的皮袄下面,搂着她,把她紧贴
着自己,吻她那带着小胡子和散发着焦炭气味的嘴唇。索尼娅吻他嘴唇的正
中间,抽出两只小手托住他的面颊。
“索尼娅!……尼古拉!……”他们只说了这两句。他们跑到仓库里,
回来时各走各的门廊。十二
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那儿回来时,一向眼尖,对什么都留心的娜塔
莎,把坐位作了一番安排: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和她,还有季姆勒,坐一只
雪橇,索尼娅同尼古拉以及女仆们坐在一起。
在回去的路上,尼古拉已经不再拼命赶马,而是平稳地行驶了。在奇异
的月光下,他不断地端详索尼娅,借助把一切都改变了的月光,从画着眼眉
和小胡子后面寻觅他往日的索尼娅和现在的索尼娅,他已经决定永远不和她
分离了。他不断地端详,当他认出仍然和先前一样而又不一样的索尼娅,而
且想起那混合着亲吻感觉的软木炭气味的时候,他望了望后退的地面和繁星
灿烂的天空,深深呼吸着严寒的空气,觉得自己又进入仙境了。
“索尼娅,你好吗?”他不时这样问。
“好,”索尼娅回答。“你呢?”
在中途,尼古拉把缰绳交给车夫,他暂时跑到娜塔莎的雪橇上,站在弯
托梁上。
“娜塔莎,”他低声用法语对她说。“你可知道,关于索尼娅的事我下
了决心了。”
“你对她说了吗?”娜塔莎突然欢喜得容光焕发,问道。
“啊,你画着小胡子和眉毛,样子真怪,娜塔莎!你快活吗?”
“我非常快活,非常快活!我真的在生你的气呢。你对她太坏了,不过
这话我没跟你说。这是一颗怎样的心啊,尼古拉,我太高兴了!我常常讨人
嫌,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幸福,没有索尼娅,我于心不安,”娜塔莎继续说。
“现在我太高兴了,快到她那儿去吧。”
“不,等一会儿,啊,你多么可笑!”尼古拉说,不断地注视她,他在
妹妹身上也发现了他以前没有见到的新的、非凡的、富有魅力的、温柔的东
西。“娜塔莎,有点神奇。是吗?”
“是的,”她回答,“你做得好极了。”
“如果我以前看见她是现在这个样子,”尼古拉想,“我早就会问她应
该怎样办了,而且不管她吩咐什么,我都照办,那样一切都会很好了。”
“这么说来,你很高兴,我做对啦?”
“啊,这太好了!前不久我和妈妈为了这事还争论过呢。妈妈说,她笼
络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差一点和妈妈吵起来。我绝对不许任何人说她的
坏话,甚至不许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在她身上只有优点。”
“这太好了吗?”尼古拉说,他再一次观察妹妹脸上的表情,看看她说
的是不是真话。只听他那靴子吱哇一声,他从弯托梁上跳下来,跑到自己的
雪橇上去了。坐在那儿的仍然是那个快乐的、微笑的切尔克斯人,他有两撇
小胡子和一对光闪闪的眼睛,从貂皮帽子下面往外看,这个切尔克斯人就是
索尼娅,而这个索尼娅很可能是他未来的、幸福的、爱他的妻子。
回到家里,对母亲讲了讲他们在梅柳科娃家是怎样玩的,然后姑娘们就
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她们脱了衣服,但是不擦掉炭涂的小胡子,长久地坐
在那儿谈论她们的幸福。她们谈她们婚后如何生活,她们的丈夫如何和善,
她们如何幸福。在娜塔莎的桌上,杜尼亚莎还在昨天就准备了两面镜子放在
那儿。
“不过,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我怕永远不会实现……要能实现可就太好了!”娜塔莎说着,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
“坐下,娜塔莎,也许你能看见他,”索尼娅说。娜塔莎把几支蜡烛点
着,坐下来。
“我看见一个留小胡子的人,”娜塔莎照见自己的脸,说。
“不许笑,小姐,”杜尼亚莎说。
娜塔莎在索尼娅和使女帮助下,把镜子摆好;她面孔的表情严肃起来,
不再说话了。她长久地坐在那儿望着两面镜子里一串渐渐远去的蜡烛,她设
想(根据她所听到的故事构思),在最后汇合成一个模糊的方形的烛光中,
时而看见棺材,时而看见他——安德烈公爵。但是不论她怎样把那个最小的
斑点当作人或者棺材的形象,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她开始不断地眨巴眼睛,
于是离开了镜子。
“为什么别人能看见,我什么也看不见?”她说。“哎,索尼娅,你坐
下;今天一定要你来,”她说。“不过是替我……我今天心神不安!”
索尼娅在镜前坐下,调整了位置,于是观看起来。
“这一回,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看得见,”杜尼亚莎悄悄说,
“您老笑。”
索尼娅听见了这些话,而且听见娜塔莎低声说:
“我知道她看得见,她去年就看见过。”
大家沉默了三分钟。“准能看见!”娜塔莎悄悄说,但是没等说完……
索尼娅忽然丢下手中的镜子,用手捂着眼睛。
“哎呀,娜塔莎!”她说。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什么啦?”娜塔莎喊道。
“你看,我不是说过吗,”杜尼亚莎扶着镜子说。
索尼娅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想眨眨眼睛,站起来,这时她听见娜塔莎
的声音说:“准能看见!”……她本来不想欺骗杜尼亚莎,也不想欺骗娜塔
莎,而且坐在那儿怪受罪的。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她用手
捂眼睛的时候,竟然叫起来。
“看见他了吗?”娜塔莎握住她的手,问。
“是的。等一等……我……看见他了,”索尼娅不由自主地说,她还不
知道所谓他指的是谁——是尼古拉呢,还是安德烈。
“干吗不说我看见了?别人不是都看见过吗!有谁能弄清我是真看见还
是没看见?”这念头在索尼娅头脑里一闪。
“是的,我看见他了,”她说。
“什么样子?什么样子?是站着还是躺着?”
“我真的看见了……本来什么都没有,忽然一下子,我看见他躺在那
儿。”
“安德烈躺着?他病了?”娜塔莎吃惊地、目不转睛地瞪着女友问。
“不,正相反,正相反——是一副快乐的面孔,并且他向我转过脸
来,”她在说这话时,的确觉得她看见了她说的那个情景。
“后来呢,索尼娅?”
“后来看不清了,有一种又发青又发红的东西……”
“索尼娅!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我才能看见他!我的上帝!我多
么为他也为自己担惊受怕啊,为一切担惊受怕啊……”娜塔莎说,她对索尼
娅的安慰一言不发,在床上躺下,吹灭蜡烛后,仍然长久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寒冷的月光照进结冰的窗户。十三
圣诞节过后不久,尼古拉向母亲表明他对索尼娅的爱情和要同她结婚的
决心。伯爵夫人早就注意到索尼娅和尼古拉之间的关系,而且预料到这场表
白,她一言不发听完儿子的话,对他说,他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但是不
论是她还是他父亲,对这桩婚姻都不会为他祝福。尼古拉第一次感到,母亲
对他不满意,虽然她非常疼爱他,也不会迁就他的。她冷冷的,眼睛不望着
儿子,叫人去请伯爵;伯爵来了,伯爵夫人想当着尼古拉的面,把事情的原
委简短地、冷静地告诉丈夫,但是忍不住气恼得哭起来,于是走出屋去。老
伯爵开始犹犹豫豫地劝说尼古拉,要他放弃他的意图。尼古拉回答说,他不
能背弃自己的诺言,于是父亲叹了一口气,他显然有点狼狈,即刻不吭声
了,然后就到伯爵夫人那儿去了。每当和儿子意见不合,他心中总离不开一
种因为把家事弄糟而对不起儿子的感觉,因此,儿子不肯娶有钱的妻子,而
选中没有陪嫁的索尼娅,他对这事不能生儿子的气,——每当这时,他只是
更加鲜明地意识到,如果家事不是搞得这么糟,对于尼古拉来说,不会有比
索尼娅更好的妻子了;家事弄得不好只怪他一个人和他的米坚卡,还有他那
改不了的恶习。
父母不再和儿子谈这个问题;但是过了些日子,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叫
来,她带着不论是索尼娅还是她本人都没想到的冷酷口吻责备侄女引诱她儿
子和忘恩负义。索尼娅默不作声,垂着眼帘,听着伯爵夫人刻薄的语句,她
不明白究竟要她怎么样。为了报答恩人,她准备牺牲一切。自我牺牲的思想
是她珍爱的思想;但是这一次她弄不明白,为谁牺牲,她应当牺牲什么。她
不能不爱伯爵夫人和罗斯托夫全家,可是也不能不爱尼古拉,她知道他的幸
福就系在这个爱情上。她沉默着,神色抑郁,一句话也没回答。尼古拉觉
得,再不能忍受这种状况,就去向母亲解释。尼古拉又是恳求母亲原谅他和
索尼娅,并且同意他们结婚,又是威胁母亲说,如果索尼娅受到虐待,他即
刻和她秘密结婚。
母亲态度之严冷,是尼古拉从未见过的,她回答他说,他已经长大成人
了,安德烈公爵不得父亲的同意就要结婚,他也可以照办,但是她永远不会
承认这个女阴谋家是她的儿媳妇。
尼古拉一听到女阴谋家这几个字,就暴跳起来,他提高嗓门对母亲说,
他从来没想到她逼他出卖他的感情,如果这么说的话,他要最后一次说……
但是他没来得及说出绝情的话,母亲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要说什么,她恐
怖地等待他说出来,这是一句也许永远在他们之间留下极不愉快回忆的话。
他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娜塔莎面色苍白、表情严肃地从门口走进来,刚才她
在门外偷听呢。
“尼古连卡,你说的是废话,住嘴,住嘴!我说,你给我住嘴!……”
为了压住他的声音,她几乎是在大叫。
“妈妈,亲爱的,这完全不是因为……可爱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她
对母亲说,母亲觉得自己已经走到决裂的边缘,她恐怖地望着儿子,但由于
固执和斗气,她不肯也不能屈服。
“尼古连卡,我要向你解释的,你去吧……您听我说,亲爱的妈妈,”
她对妈妈说。
她的话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然而这些话都达到了她所希望的结果。伯爵夫人把脸埋在女儿怀里,深沉地抽泣着;尼古拉站起来,抱着头走
出房去。
娜塔莎从中调解,结果是母亲答应不叫索尼娅受委屈,而尼古拉保证不
背着父母作任何事情。
尼古拉下定决心,把团队的事情料理好以后,就退伍回家和索尼娅结
婚,尼古拉心情郁闷而严肃,和父母闹得不和睦,然而他觉得,他是在热恋
中,一月初,他回团队去了。
尼古拉走后,罗斯托夫家中比先前更沉闷了。伯爵夫人由于精神受刺激
而病倒了。
和尼古拉别离使索尼娅悲伤,而伯爵夫人对待她不由己的敌对态度使她
更加悲伤了。伯爵变得比任何时候更加忧心忡忡,因为家庭经济的亏空已经
非得采取断然的措施不可了。必须卖掉莫斯科的房子和莫斯科近郊的田产,
为了办这件事,就得去莫斯科。但是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使行期一天天拖延
下去。
娜塔莎轻松、甚至快活地度过刚和未婚夫离别的那些日子,现在一天天
变得急躁和难以忍受。她一想到她那最好的时光本来可以用来和他谈爱情,
而现在却白白浪费掉,心中就难以排遣地难过。他的信多半只能使她生气。
她现在一心一意思念他,而他却过着真正的生活,看见一些他所感兴趣的新
地方和新人物,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屈辱。他的信越写得有趣,就越使她恼
怒。她给他写信,不惟不能给她以慰藉,反而成为乏味、虚假的义务。她不
善于写信,因为她无法用信真实地表达她惯于用声音、微笑和眼神所表达的
千分之一。她给他写的信千篇一律、枯燥无味,连她自己也不看重它,信的
草稿还得伯爵夫人替她改正拼写的错误。
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仍不见好转,但是莫斯科之行已经再不能迟延了。
必须置办嫁妆,必须卖掉房子,此外要紧的是,要在莫斯科等待安德烈公
爵,这年冬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就住在莫斯科,而且娜塔莎相信安德
烈公爵已经到那里了。
伯爵夫人留在乡下,伯爵带着索尼娅和娜塔莎,于一月底到莫斯科去
了。第五部

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订婚之后,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忽然觉
得继续过去的生活成为不可能了。尽管他坚信他的恩师启发他的真理,尽管
那他曾为之热烈献身的内心自我修养在最初向往的时日给了他那么大的喜
悦,——在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订婚后和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世后
(这两个消息几乎是同时接到的)先前生活的魅力对于他完全消失了。生活
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的府第,里面住着一个美丽的妻子——她现在正受到
某个显要人物的恩遇,他的彼得堡的一切朋友和呆板乏味的公务。皮埃尔突
然觉得先前那套生活出乎意外地可憎。他不再写日记了,躲避着会友们,又
开始上俱乐部,开始酗酒,又和单身汉朋友往来,他开始过着这样的生活,
以致海伦·瓦西里耶夫娜认为非得和他作一次严肃的谈话不可了。皮埃尔觉
得她是对的,为了她的名声不致受损,就动身往莫斯科去了。
在莫斯科,他刚一进入他那位有衰老的和正在衰老的伯爵小姐以及大批
奴仆的巨大宅第的时候,当他周游全城时刚一看见金镂袈裟前面无数烛光的
伊韦尔教堂、雪地还没有被轧脏的克里姆林广场、西夫采夫·弗拉若克①的
车夫和棚户的时候,当他刚一看见那些一无所求、悠闲懒散地度过自己的余
生的莫斯科老头们的时候,当他刚一看见老太太们、莫斯科的太太小姐们、
莫斯科的芭蕾舞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的时候,——他就觉得到了自己家
里,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在莫斯科居住有如穿上一件旧长衫,舒适、
温暖、肮脏。
整个莫斯科社交界,从小孩到老人,像迎接一位盼望已久的客人,早就
虚位以待地欢迎他的到来。在莫斯科的上流社会看来,皮埃尔是一个最可
爱、善良、聪明、快乐、心胸宽广的怪人,是一个漫不经心而待人热诚的老
式的俄罗斯贵族。他的钱袋经常是空的,因为它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着的。
义演、劣等绘画、雕像、慈善团体、茨冈人、学校、募捐宴会、狂饮酒
会、共济会、教会、书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会遭到他的拒绝,
如果不是有两个借过他很多钱的朋友自动来监护他的话,他准得把一切都分
个精光不可。没有哪次宴会,哪次晚会,是没有他参加的。在喝完两瓶马尔
高酒之后,他刚往沙发上一坐,人们便把他围将起来,于是开始了谈话、辩
论、戏谑。哪儿发生争吵,只消他和蔼地微笑一下或者说一句合时的笑话,
那儿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共济会的聚餐会如果没有他在场,就枯燥无味,死
气沉沉。
在单身汉的晚餐之后,他含着和善而甜蜜的微笑,答应快乐的伙伴们的
请求,站起来同他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于是兴高采烈地欢呼声在青年人当
中响起来。在舞会上,如果缺一个舞伴,他就来跳舞。年轻的太太小姐们都
喜欢他,因为他不追求任何人,对每个人都同样客气,特别是在晚餐之后。
“他很可爱,他是一个中性动物,”人们这样谈论他。
“像皮埃尔这样退休的侍从,在莫斯科有几百个,他们忠厚老实地度过
自己的余生。
七年前,他刚从国外归来时,假如有人对他说,他用不着去寻求什么,

① 西夫采夫·弗拉若克是当时莫斯科贫民区。去筹划什么,他的航道早已打通,永远定规好了,不管他怎么折腾,总是依
然如故,他听了准会大吃一惊。怎么也不会相信!难道不是他有时一心想在
俄国实现共和,有时想当拿破仑,有时想做哲学家,有时想做战略家和征服
拿破仑的人吗?难道不是他认为有罪的人类有可能获得新生、而且热烈希望
他们获得新生以及自己达到最高完善的阶段吗?难道不是他曾经开办学校和
医院,而且解放过农奴吗?
但结果相反——他现在是一个不忠实的妻子的有钱的丈夫,一个爱吃吃
喝喝、有时把衣服敞开来骂骂政府的退休侍从,一个莫斯科英国俱乐部会
员,最后,再就是一个在莫斯科交际场到处受欢迎的红人。他很久都难以接
受那个思想,说他现在就是七年前他所非常鄙视的莫斯科退休侍从。
有时他安慰自己说,他不过暂时过这种生活;但后来另外一种想法使他
大吃一惊:有多少跟他一样的人,齿发俱全地进入这种生活和这个俱乐部,
等到从那儿出来时,齿发全无了。
当他在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刻想到自己的情况时,他觉得他和先前他所鄙
视的那些退休的侍从完全不同,那些人庸俗、愚蠢、自鸣得意,对自己的处
境心安理得,“可是我呢,直到现在仍然不自满,仍然想为人类做点事
情,”他在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刻说。“可是也许,我的那些同事也和我一
样,曾经挣扎过,在生活中寻求一条新的道路,也和我一样,被那种环境的
力量、社会和出身的力量,那种人类无力抗拒的自然的力量引到我所走的道
路,”他在虚心的时刻说。在莫斯科生活了一个时期,他已经不再鄙视那些
和他同命运的同事了,而是喜欢、尊重他们,而且像怜悯自己一样怜悯他们
了。
皮埃尔不再像以前那样绝望、抑郁、厌恶人生了;原先发作得那么厉害
的病,现在进入了内心,而且一刻也没离开过他。“为了什么目的?什么缘
故?这个世界在搞些什么?”他天天都有好几次惶惑地问自己,不自觉地开
始探索人生的意义;可是经验告诉他,这些问题是得不到解答的,于是他就
赶紧回避它,拿起书来读,或者上俱乐部,或者去找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
闲聊那些街谈巷议。
“海伦·瓦西里耶夫娜除了自己的身体之外,从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这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女人,”皮埃尔想道,“然而人们却认为她聪明绝顶、
风雅之至,都对她崇拜得了不得。拿破仑·波拿巴在他还是一位伟人时,人
人都鄙视他,可是当他变成可怜的小丑以后,弗朗茨皇帝却把自己的女儿献
给他当情妇。西班牙人通过天主教感谢上帝,因为六月十四日他们打败了法
国人,而法国人为了他们六月十四日打败西班牙人也同样通过天主教向上帝
感恩。我的共济会会友们用血宣誓,他们准备为邻人牺牲一切,可是他们为
贫民捐款连一个卢布也不肯出,他们挑拨阿斯特列亚支会反对寻找吗哪派 ①,为了一张真正的苏格兰地毯②和一份谁也不需要的、连写它的人也不懂得
其中意义的会章而整天奔忙。我们都宣讲基督的教义——恕罪和爱邻人,为
此在莫斯科建筑了许许多多座教堂,可是昨天就有一个逃兵死于鞭笞之下,
在临刑前,那个爱和恕教义的执行者——一个老神甫,让那个士兵吻十字

① 阿斯特列亚支会和寻找吗哪派是彼得堡共济会内部的两个派别。吗哪,《圣经·旧约》曾记述古以色列
人经过旷野时获得神赐食物。
② 这种上面带有象征符号的毯子,是共济会各支会所必备的饰物。架。”皮埃尔这样想道,这种极为普遍、已为人人所承认的虚伪,尽管他已
经司空见惯,然而每次却像碰见一桩新鲜事似的使他震惊。“我了解那种虚
伪和混乱,”他想,“不过我怎样把我理解的一切告诉他们呢?我试过了,
总是发现他们在灵魂深处也像我一样了解,只不过尽可能不去看它罢了。看
起来就该这样!可是我怎么逃避呢?”皮埃尔想。他具有许多人,特别是俄
罗斯人,所有的那种不幸的能力:看出和相信善和真的可能性,同时对生活
中的罪恶和虚伪又看得过于清楚,以致失去认真生活的勇气。在他眼中,任
何工作部门,都与罪恶和虚伪分不开。不管他想做一个怎样的人,不管他要
做什么事,罪恶和虚伪都推开他,把他活动的所有道路都堵塞起来。然而总
得生活,总得做点事情。这些无法解决的生活问题的压力是太可怕了,为了
忘却这些问题,他每碰到一种娱乐,都全力以赴地投身其中。他出入每个交
际场,放量地喝酒,收购绘画,大兴土木,主要的是读书。
他读书,顺手拿起什么就读什么,回到家里,当仆人还在替他脱衣服的
时候,他已经拿起书来读了——从读书过渡到睡眠,从睡眠过渡到在客厅和
俱乐部闲谈,从闲谈过渡到狂饮、和女人厮混,从狂饮又过渡到闲谈、读书
和小酌。喝酒对于他越来越成为生理的同时也是精神的需要了。虽然医生对
他说,因为他肥胖,酒对他是危险的,但是他依然喝得很多。只有连他自己
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往他那大嘴巴灌进几杯酒之后,他才浑身舒畅,觉得体
内有一种愉快的温暖,对所有知近的人都感到亲切,对一切思想也愿意浮皮
潦草地动动脑筋了,但并不深入它的实质。只有喝了一两瓶酒之后,他才模
糊地意识到先前那团把他吓坏了的生活乱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当
他吃过午饭和晚饭,头脑嗡嗡作响,闲谈和听人家谈话,或者读书的时候,
他老看见这团乱麻在他身边。只有在酒劲上来的时候,他才对自己说:“不
要紧。我可以把它解开——怎么解开我已经有了准备。不过现在没有工夫,
——以后我把全部问题都会考虑周到的!”但是这个以后永远不会到来。
早晨空着肚子的时候,所有的老问题依然显得无法解决,十分可怕,于
是库埃尔赶快拿起书来读,如果这时有人来看他,他就高兴极了。
皮埃尔有时想起人们给他讲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作战的士兵在枪林弹雨
下待在掩体里,为了比较容易忍受危险的感觉,无事可做也尽可能地找点事
做。在皮埃尔看来,所有的人都像士兵一样逃避生活:有的追求功名,有的
留恋赌场,有的编纂法律,有的沉溺女色,有的玩物丧志,有的跑马走狗,
有的混迹政界,有的打猎取乐,有的嗜酒成癖,还有的从事国务活动。“无
所谓大人物或者小人物,全都一样;都千方百计地只求能够逃避生活!”皮
埃尔想。“只求别看见它,别看见这个可怕的它。”二
初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带着女儿来到了莫斯科。
由于他的经历,由于他的聪明才智和独创精神,特别是由于当时人们对亚历
山大皇朝的热情已经衰退,还由于反法和爱国的思潮当时在莫斯科占主导地
位,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刻成为莫斯科人特别崇敬的对象,而且成为
莫斯科反政府派的中心。
这一年公爵老多了。在他身上出现明显的衰老迹象:常常突然入睡,对
近事的健忘和对远事的记忆,以及他充当莫斯科反对派首领的幼稚虚荣心。
虽然如此,这位老人,特别是在每天晚上,穿着皮上衣,戴着扑过粉的假发
出来喝茶,只要有人提他一下,他就东拉西扯地谈起陈年旧事,或者更加没
有条理地、激烈地抨击时局,每当这时,他仍然能使全体客人肃然起敬。在
来访者眼中,那座老式的宅第和其中高大的壁镜、古老的家具、扑过粉的仆
人,以及严峻而精明的老人(他本人就是上一世纪的老古董)和他那十分崇
敬他的温良的女儿和好看的法国女人,这一切合成一种庄严而赏心悦目的气
象。但是客人们没有想到,在他们会见主人的两三个小时之外,一昼夜还有
二十一、二个小时,在这期间,在这个家庭里进行着秘密的内部生活。
这种内部生活近来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日子很不好过。在童山,使她精神
振奋的与神亲们的谈话和孤独——她的最大的乐趣,在莫斯科享受不到了,
而都市生活的好处和欢乐,她又没得到。她不去交际场;人人都知道,她父
亲不让她单独出门,而他本人因健康欠佳,又不能出外走动,所以就没有人
请她去赴宴会和晚会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希望。有时,可
以作为未婚夫的年轻人登门拜访,但她看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接待和
送走他们时,态度冷淡,神色愠怒。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朋友:这次来莫斯
科,她对两个最知近的朋友感到失望:一个是布里安小姐,公爵小姐对她本
来就不能推心置腹,现在觉得她有点讨嫌了,而且由于某些原因,她开始避
免和她见面;另一个是朱莉,她住在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连跟她通了
五年信,可是这次重新见面,公爵小姐却觉得彼此十分隔膜。当时,由于兄
弟的死,朱莉成为莫斯科最富有的未婚姑娘之一,她在社交界忙得不可开
交。她被年轻人包围起来,她以为那些年轻人忽然看出了她的优点。一个久
涉社交界的小姐到了一定的时期,就会觉得,她最后的结婚机会已经到了,
她的终身这时不决定,就永远不能决定了,朱莉正是达到了这样的时期。每
到星期四,玛丽亚公爵小姐就含着忧郁的微笑想起,她现在没有可通信的人
了,因为朱莉就在这里,每星期都和她见面,然而即使见面也不能给她一点
喜悦。她正如一个不肯娶多年与他同度晚间的女人的上了年纪的流亡者一
样,因为婚后他不知在哪儿度他的夜晚,她感到遗憾的是,因为朱莉就在此
地而没有可通信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没有可以交谈的人,没有可以倾诉
苦衷的人,而在这期间苦恼的事又是这么多。安德烈公爵回来结婚的日期就
要到了,他为此事托她在父亲跟前说情不仅没有办成,而且相反,事情看来
完全无望了:一提起罗斯托娃伯爵小姐,老公爵就发脾气,他本来就经常情
绪不佳。近来又给玛丽亚公爵小姐添了一个新的苦恼,就是她教六岁小侄子
的功课。在她和尼古卢什卡相处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她自己也具有她父亲
那种急躁的脾气。尽管她对自己说过许多次,教侄儿时不要激动,可是几乎
每次拿起教鞭坐下来教法语字母时,她总是一心想快些、轻易些就把自己的知识灌输给孩子,而孩子已经提心吊胆了,眼看姑姑就要生气,孩子注意力
稍一不集中,她就浑身发抖,急了,冒火了,提高了声音,有时拉着他的胳
膊,罚他站墙角。罚他站墙角,她自己也为自己凶狠的坏脾气哭起来,尼古
卢什卡也跟着她呜咽起来,不等许可就离开墙角,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拉
下她那双被泪水沾湿的手,安慰她。然而最使公爵小姐苦恼的是她父亲常常
朝着她发的、近来已经达到残忍程度的怒气。假如他强迫她整夜罚跪,假如
他打她,强迫她搬柴禾,提水,她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自己处境的困难;但
是这个疼爱她的暴君,——正是由于他疼爱她而折磨自己,也折磨她,才是
最残酷的暴君,——不仅蓄意侮辱她,损害她,而且让她知道,她不管做什
么都有错。近来在老头子身上出现一个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痛苦的新的特
征,这就是跟布里安小姐大大亲热起来。在接到儿子要结婚的消息后,他第
一个开玩笑的念头就是,如果安德烈结婚,那么他就和布里安结婚,看来这
个念头使他高兴,玛丽亚小姐觉得,为了使她难堪,他近来固执地对布里安
小姐表示特别的亲热,以此来发泄对女儿的不满。
有一天,在莫斯科,当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她觉得父亲有意在她跟
前这样做),老公爵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而且把她拉到怀里,搂着她亲热一
番。玛丽亚公爵小姐忽然面红耳赤,从屋里跑了出去。几分钟后,布里安小
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里来,她微笑着,用她那甜蜜的声音讲述什么事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赶快擦干眼泪,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布里安面前,看来连她
自己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她气急败坏,向法国女人大叫大嚷起来:
“卑鄙,下流,不是人,乘人之危……”她说不下去了。“滚出我的房
去,”她喊道,接着大哭起来。
第二天,公爵跟女儿一句话不说;但是她注意到,午饭时,他吩咐先给
布里安小姐上菜。饭后,当仆人照老习惯又先给公爵小姐递咖啡的时候,公
爵忽然勃然大怒,举起拐杖向菲利普掷过去,立刻命令送他去当兵。
“不听话……我说过两遍了!就是不听!全家以她为首,她是我的最好
的朋友,”公爵喊道。“如果你胆敢再一次,”他在盛怒之下第一次对玛丽
亚公爵小姐喊道,“像昨天那样在她面前放肆,我要叫你知道谁是家中的主
人。滚开!我不愿看见你;向她道歉!”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①道了歉,替自己也替向
她求情的仆人菲利普,向父亲也道了歉。
在这样的时刻,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充满一种因牺牲而骄傲的感情。忽
然间,在这样的时刻,她亲眼看见她所谴责的父亲不是在找眼镜,在眼镜旁
边摸索,可就是看不见,就是对刚发生的事情转眼就忘,再不然就是举起他
那无力的腿不稳地迈了一步,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看见他的衰弱,再不然,那
就更糟了,在饭桌上,在没有客人激发他的时候,他忽然打起盹来,餐巾掉
下来,颤颤巍巍的脑袋垂到盘子上。“他老了,不中用了,而我却胆敢说他
的闲话!”在这样的时刻,她常常带着憎恶自己的心情想。

① 阿马利娅·叶夫根尼耶夫娜是布里安小姐的俄国名字和父称,这样称呼是尊敬的表示。三
一八一一年,在莫斯科住着一位很快就红极一时的法国医生,他身材高
大,仪容俊美,像法国人那样和蔼可亲,莫斯科人人都说他是一个医术超群
的大夫——此人姓梅蒂维埃。他在上流社会家庭中走动,人们都不把他当作
医生,而当作平等身份的人接待。
一向嘲笑医学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近来接受布里安小姐的劝
告,请这位大夫到家里来,并且和他熟惯起来。梅蒂维埃每星期到公爵那儿
去一两次。
公爵的命名日——圣尼古拉节,全莫斯科都来向他致敬,但是他吩咐不
接待任何人,只请少数几个人吃饭,他把这几个人的名单交给玛丽亚公爵小
姐。
一早就来祝贺的梅蒂维埃,认为当医生的理应不守纪律,他这样对玛丽
亚公爵小姐说,于是就去见公爵。可是命名日那天早晨,老公爵心情极坏。
整个早晨他在家中走来走去,找每个人的碴儿,装作不懂得别人对他说的
话,别人也不懂得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深知每当他忧心忡忡、念念有词
地唠叨,最后总要爆发一场狂怒,整个早晨,她就像在一支扳开枪机的实弹
枪前面,等待那不可避免的射击。在医生没来之前,早晨平安地过去了。玛
丽亚公爵小姐把医生让进去之后,就拿一本书坐在客厅门旁,以便听得见书
房里发生的事情。
先是听见梅蒂维埃的声音,然后是父亲的声音,然后是两个声音一齐
说,门忽然敞开了,门口出现了惊慌失措的梅蒂维埃俊美的身影和他那垂到
额前的黑发,接着出现公爵的身影,他头戴睡帽,身穿睡衣,气得脸变了
形,两眼的瞳人向下垂。
“你不懂?”公爵喊道。“我懂!法国间谍!波拿巴的奴才,奸细,滚
出我的家门——滚,我说!”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梅蒂维埃耸了耸肩膀,走到布里安小姐面前,她是闻声从邻室跑来的。
“公爵身体不大好——胆囊病,脑充血。不要慌,明天我再来,”梅蒂
维埃说,他把指头放到嘴唇上,匆匆地走了。
只听门里传出穿拖鞋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奸细,叛徒,到处是叛徒!
在我的家里连一分钟的安宁都没有!”
梅蒂维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儿叫来,于是他那满腔怒火一古脑向她身上
发泄。他说她不该把一个奸细放进来。他不是已经吩咐过,叫她开一张单
子,不在名单上的人不要放进来吗?为什么放这个坏蛋进来!她是祸首。他
说,和她相处,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不能安安静静地死去。
“哎呀,我的天啊,必须分开,必须分开,您要明白这个,您要明白!
我现在再也不能忍受了,”他说着,走出屋去。然后,他好像怕她不善于自
我安慰,又转回来,极力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补充说:“您不要以为我对
您说这话是在气头上,不,我很平静,我考虑好了;一定要这么办;——分
开,您给自己找个地方吧!……”但是他按捺不住,带着只有有所爱才有的
愤恨,看来连他自己也很痛苦,晃着拳头对她喊道:
“好歹有哪个傻瓜把她娶走就好了!”他砰地一声关上门,把布里安小
姐叫了去,书房里就安静下来了。
下午两点钟,选定的六位客人来赴宴了。这六位是:赫赫有名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洛普欣公爵和他的侄子、公爵的老战友恰特罗夫将军,还有属于
年轻一代的皮埃尔和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都在客厅里等候他。
前几天来莫斯科度假的鲍里斯,很想谒见尼古拉·博尔孔斯基公爵,他
那么善于博得公爵的欢心,使得公爵为他打破了在家里不接待单身青年的常
规。
公爵家并不是所谓“上流社会”,然而这个在莫斯科默默无闻的小圈
子,受到它的接待却是莫大的荣幸。关于这一点,鲍里斯在上星期才懂得,
当时总司令当着他的面请拉斯托普钦在圣尼古拉节去用午餐,拉斯托普钦说
他不能去:
“每到这一天我都要到老古董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儿表示敬
意。”
“噢,对了,对了,”总司令回答说。“他还好吗?……”
这一小群人饭前聚在摆设着旧家具的老式的高大客厅里,好像法庭在开
庄严的会议。大家都默不作声,即使谈话,也把声音放得很低。尼古拉·安
德烈伊奇公爵出来了,他严肃而沉默。玛丽亚公爵小姐比平时更显得文静而
胆怯。客人们勉强敷衍她一下,因为看见她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只有拉
斯托普钦伯爵一个人为使谈话不致中断,他时而谈最近本城的新闻,时而谈
政界的新闻。
洛普欣和老将军偶尔参加一下谈话。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像一名听
取汇报的首席法官似的倾听着,仅仅偶尔无言地或者只言片语地表明,他对
向他汇报的事情知道了。谈话的腔调一听便知谁也不赞成政界的现状。人们
讲的那些事件,显然是证明情况越演越糟;但是,不管是谈论还是评论某件
事,只要矛头刚一触及皇帝陛下,谈话的人就住了口,或者被别人岔开,这
一点倒是很明显的。
吃饭的时候,谈话涉及最近的政治新闻:关于拿破仑侵占奥尔登堡大公
的领土以及俄国递交欧洲各国的反对拿破仑的照会。
“波拿巴对待欧洲就像海盗对待已经掳到手的船一样,”拉斯托普钦伯
爵说,重复他已经说过几遍的话。“各国君主的长期忍耐,也许是晕头转
向,简直令人惊奇。现在轮到教皇了,波拿巴毫无顾忌地企图推翻天主教的
首脑,可是大家都一声不出!只有我们皇上对侵占奥尔登堡大公的领土提出
抗议。然而连这……”拉斯托普钦伯爵停住不说了,觉得他已经到了不能继
续指摘的边缘了。
“有人提议用别的领地来换奥尔登堡公国,”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
说。“他们这样把大公们搬来搬去,就像我把农奴从童山搬到博古恰罗沃和
梁赞的庄园那样。”
“奥尔登堡大公以坚强的毅力和镇静忍受他的不幸,”鲍里斯说,他毕
恭毕敬地参加了谈话。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从彼得堡来这里的路上荣幸
地谒见过大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看了看这个年轻人,好像要对他讲
点什么,但改变了主意,认为他太年轻了,不该对他说他所要说的话。
“我读过我国对奥尔登堡事件的抗议,那个照会文辞之坏令人吃惊,”
拉斯托普钦伯爵说,他那随随便便的腔调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十分熟悉。
皮埃尔脸上露出天真的惊奇,向拉斯托普钦看了看,他不明白为什么文
辞不好就使他不安。
“伯爵,如果照会的内容是有力的,文辞的好坏有什么关系?”他说。“凭咱们拥有五十万大军,要想有好的文体应当是容易的,”拉斯托普
钦伯爵说。皮埃尔这才明白拉斯托普钦伯爵为什么对照会的措辞感到不安。
“看来耍笔杆子的比比皆是,”老公爵说,“彼得堡人人都在写,不仅
写照会,而且写法律。我的安德留沙就在那儿为俄国写了成卷的法律条文。
如今人人都在写!”他不自然地笑起来。
谈话停顿了片刻;老将军咳嗽几声引人注意他。
“诸位有没有听说前不久彼得堡检阅的事?新任的法国公使太不像
话!”
“怎么?对了,我听到一些;他当着陛下说了不得体的话。”
“皇上请他注意看看掷弹兵师和分列式,”将军继续说,“那个公使似
乎毫不注意,而且竟然说,在我们法国没有人注意这类小事。皇上一言不
发。据说,下次检阅的时候,皇上根本不理睬他。”
大家都不出声了:对这件与皇帝陛下有关的事情上,是不能擅自妄言
的。
“狂妄!”公爵说。“你们知道梅蒂维埃吧?今天我把他从我这里赶了
出去。他到这儿来,竟然让他进来见我,尽管我吩咐过不让任何人进来,”
公爵愤愤地看了女儿一眼,说。他于是讲起他和这个法国医生的全部谈话经
过,以及为什么他坚信梅蒂维埃是一名奸细的原因。虽然理由很不充分,也
不明确,可是没有人反驳他。
在热菜之后,斟上了香槟酒。客人们从位子上站起来向老公爵祝寿。玛
丽亚公爵小姐也走到他面前。
他看了看她,眼神冰冷而且愤怒,他把刚刮过的皱巴巴的腮帮子向她伸
过去。他脸上全部的表情对她说,早晨谈的话他并没忘,他的决定依然有
效,只不过因为有客人在场,他现在不好对她说罢了。
当大家到客厅里喝咖啡的时候,老年人坐在一起。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更活跃了,他对目前的战争发表了自己的看
法。
他说,只要我们向日耳曼人仍然寻求联盟,干预欧洲的事务(蒂尔西特
和约①已经把我们牵连到欧洲的事务里了),那么,我们同波拿巴的战争就
会是不幸的。我们既不应为奥地利也不应为反对奥地利而打仗。我们整个政
策应当放在东方,至于对付波拿巴,只要陈兵边界,实行强硬的政策,使他
永远不敢像一八○七年那样跨过俄国边界,也就够了。
“公爵,我们怎么好跟法国人打仗啊!”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难道我
们能讨伐我们的老师和神灵吗?看看我们的青年,看看我们的太太小姐吧。
我们的神灵是法国人,我们的天堂是巴黎。”
他把嗓门提高些,好让大家都能听见他说话。
“服装是法国的,思想是法国的,感情是法国的!您掐着梅蒂维埃的脖
子把他赶出去,因为他是法国人,是坏蛋,可是我们的太太小姐却匍伏在他
的脚下在他后面爬行。昨天我参加一个晚会,那里五个女人中就有三个天主
教徒,按照教皇的许可,礼拜天应当绣免罪符。可是她们几乎是赤身裸体地
坐在那儿,好像澡堂的招牌似的,恕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咳,瞧瞧咱们的青

① 蒂尔西特和约是法俄、法普于一八○七年七月七日在涅曼河畔的蒂尔西特签订的,按此约,法俄结成同
盟,参加大陆封锁。年吧,公爵,真想把彼得大帝的手杖从博物馆里取出来,按照俄国方式痛打
一顿,把他们那股子蠢劲打掉!”
大家都不出声了。老公爵满脸笑容,他望着拉斯托普钦赞许地晃了晃脑
袋。
“喂,再见,阁下,多多保重,”拉斯托普钦说,他以他特有的敏捷站
了起来,把手伸给公爵。
“再见,亲爱的,您的话像古筝,永远听不厌!”老公爵握着他的手,
把腮帮子伸给他吻。其他人也跟着拉斯托普钦站起来。四
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客厅里听老人们闲谈和评论,她完全不理解她所听
到的;她老在想,客人们是否看出了她父亲对她敌视的态度。她甚至没注意
那个曾经三次来访的德鲁别茨科伊在整个吃饭时间对她的关注和殷勤。
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漫不经心和疑问的目光望着皮埃尔,他是最后走的
一位客人,在老公爵出去以后,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他拿着帽子,
面带笑容,走到她跟前。
“可以再坐一会吗?”他一边说,一边把他那胖大的躯体投进玛丽亚公
爵小姐旁边的靠背椅里。
“可以,可以,”她说。她的眼神仿佛在说:“您什么也没看出吗?”
皮埃尔饭后的心情是畅快的,他眼睛望着前面,默默地微笑着。
“公爵小姐,您早就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他说。
“哪个年轻人?”
“德鲁别茨科伊。”
“不,不久……”
“怎么样,您喜欢他吗?”
“是啊,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心里继续思索早晨和父亲的谈话。
“因为我观察过:年轻人通常老请假来莫斯科,其目的就是来找有钱的
未婚妻。”
“您对这观察过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是的,”皮埃尔微笑着继续说,“这个年轻人现在奉行的宗旨是,哪
儿有有钱的待嫁姑娘,他就到哪儿去。我对他可看透了。他现在拿不定主意
进攻谁:进攻您还是进攻朱莉·卡拉金娜小姐。他对她可注意呢。”
“他常到他们那儿去吗?”
“常去。您知道追求女性最新的方法吗?”皮埃尔说,他快活地微笑
着,看来他心中正怀着善意嘲笑的愉快心情,而这正是他在日记中常常自我
责备的那种情绪。
“不知道,”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如今,要想得到莫斯科小姐的欢心,要做出多愁善感的样子。他在卡
拉金娜小姐面前多愁善感的了不得,”皮埃尔说。
“真的吗?”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望着皮埃尔的和善面孔,心中不停
地思索自己的不幸。她想:“如果能有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人,我的痛苦就
会减轻点了。皮埃尔正是这样的人,我想向他倾吐一切。他是那么善良,那
么高尚。跟他谈谈,我心里会轻松些。他会给我出主意的!”
“您嫁给他,好不好?”皮埃尔问。
“哎呀,我的天啊,伯爵!有时候我简直愿意嫁给任何人,”玛丽亚公
爵小姐突然带着哭声说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唉,爱一个亲人而觉
得……(她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除了使他苦恼,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而且知
道无法改变这种状况时,心里是多么痛苦啊。这么一来,只有一走了之,可
是我往哪儿去呢?”
“您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公爵小姐?”
但是公爵小姐没说完,就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回事。不要管我吧,忘掉我说的话吧。”
皮埃尔的愉快心情完全消失了。他关切地探问公爵小姐,请她把心里的
话都说出来,把她的苦恼告诉他;但是她一个劲地说,请他忘掉她的话,她
也不记得她说过什么了,她没有什么苦恼,除了他已经知道的那桩苦恼,就
是安德烈公爵的婚事可能引起父子的争吵。
“关于罗斯托夫家的事,您听到什么吗?”为了换个话题,她问。“我
听说他们不久就要来这儿了。我也天天盼安德烈回来。我希望他们在这儿见
面。”
“他现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皮埃尔问道,他说的他,就是老公
爵。公爵小姐摇摇头。
“但是怎么办呢?这一年剩下不多几个月了。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但
愿在开头的时候能够帮哥哥的忙。我希望他们快点来。我希望和她交个朋
友……您早就认识他们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请您真心诚意地把全部
真相告诉我,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您以为她怎么样?不过要告诉我全部
真实的情况;您知道,因为安德烈做这件违反父亲意志的事,太冒险了,我
希望知道……”
一种模模糊糊的本能告诉皮埃尔:这么许多有保留的说明,以及要他说
出全部真相的反复请求,都表明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未来的嫂嫂不怀好感,她
希望皮埃尔不赞成安德烈公爵的选择;但是皮埃尔说出了与其说是他所想到
的,勿宁说是他所感觉的。
“我不知道怎样答复您这个问题,”他说,不知为什么脸红了。“我简
直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怎么也无法分析她。她很有魅力。
为什么说她是有魅力的,我不知道:关于她能够说的,只有这些。”玛丽亚
公爵小姐叹了一口气,她脸上的表情仿佛说:“是的,这正是我料到的和害
怕的。”
“她聪明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皮埃尔沉吟起来。
“我看她不聪明,”他说,“可是又很聪明。她不愿显露聪明……不是
的,她实在富有魅力,如此而已。”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以为然地摇摇
头……
“啊,我非常愿意喜欢她!如果您比我先见到她,您把我的话告诉
她。”
“我听说,他们近几天就要到了,”皮埃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她的计划告诉皮埃尔,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一到,她就
和未来的嫂嫂接触,努力设法使老公爵和她熟惯起来。五
鲍里斯想找一个有钱的姑娘结婚,在彼得堡未能如愿,他怀着这同样的
目的来到莫斯科。在莫斯科,鲍里斯在朱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这两个最有钱
的姑娘之间犹豫不决。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他觉得比朱莉
有吸引力,然而不知为什么,追求博尔孔斯卡娅总觉得有点别扭。上次在老
公爵命名日和她见面时,他尝试和她谈谈知心话,但她每次回答得都文不对
题,显然她没有听出他的话音。
朱莉正相反,虽然她作风特别,只有她独自所特有,但是她乐意接受他
的追求。
朱莉二十七岁了。自从她的兄弟们死后,她成为巨富。她现在变得简直
难看了;但是她以为她不仅依然美丽,而且比以前更迷人了。下面两件事更
加强了她的错觉,第一,她成为非常富有的待嫁姑娘;第二,她岁数越大,
男人和她交游时就越有安全感,因而也越随便,他们享受她的晚餐、晚会以
及在她那儿热闹的聚会,却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十年前,男人不便天天到有
十七岁大姑娘的人家去,怕影响她的名誉,也怕自己受到束缚,现在可以大
胆地每天去了,对待她可以不把她当作未婚的姑娘,而当作没有性别的熟
人。
这年冬天,卡拉金家在莫斯科是最愉快、最好客的家庭。除了特邀的晚
会和宴会之外,卡拉金家每天都高朋满座,特别是那些男客,午夜十二点才
吃饭,一坐就坐到凌晨两三点。没有哪次舞会、娱乐、戏剧是朱莉放过的。
她的装束打扮总是最时兴的。但是,虽然如此,朱莉似乎对一切都悲观失
望,她逢人便说,她既不相信友谊,也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生的任何欢
乐,只期待在天国那儿安息。她惯于用那种曾经历过一番巨大的失望、仿佛
失掉了心爱的人或者被心爱的人残忍地欺骗过的姑娘所特有的腔调说话。虽
然她从未发生过这类事情,但人们却把她看作这种姑娘,连她自己也相信她
一生多灾多难。这种忧郁情调并不妨碍她寻欢作乐,也不妨碍去她那儿的年
轻人愉快地消磨时光。每一个来她那儿的客人都首先对女主人的忧郁心情表
示敬意,然后才开始风雅的闲谈、跳舞、智力游戏,以及卡拉金家时兴的作
限韵诗的比赛。只有少数几个青年,其中也有鲍里斯,比较深入地体会朱莉
的忧郁情调,她和这些年轻人单独地长谈尘世的空虚,给他们看上面全是感
伤的绘画、格言和诗句的纪念册。
朱莉对鲍里斯格外亲切:她可怜他这么年轻就厌倦人生,她自己虽然饱
受人生的痛苦,却尽可能给予他友谊的安慰,并且把她的纪念册给他看。鲍
里斯在纪念册上给她画了两棵树,并作了题词:“村野的树啊,你那灰暗的
枝桠向我抖落着凄凉和忧郁。”
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画了一座坟墓,题道:
死是得救,死是安慰。
啊!它是解脱痛苦的唯一避难所。
朱莉说,这个题词好极了。
“忧郁的微笑含有无穷的魁力!”她把从书里抄来的这句话逐字念给鲍
里斯听。“这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是悲哀和失望之间的一点差别,它指出慰藉
的可能性。”
鲍里斯为此写了一首诗献给她。
你多情善感的人儿啊,有如一杯毒酒,
但是没有你,我就失去了幸福。
温柔的忧郁啊,快来安慰我吧,
快来排遣我这孤独的愁闷,
在我这流不尽的泪水上,
添上一滴神秘的欢欣。
朱莉给鲍里斯弹竖琴,她弹的是最悲哀的夜曲。鲍里斯给她朗诵《可怜
的丽莎》①,好几次中断了朗诵,因为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朱莉和鲍里斯
在大庭广众场合相遇的时候,两人认为在这淡漠的人间他们是唯一相互了解
的一对。
常去卡拉金家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和主妇玩牌的时候,关于朱莉
的陪嫁,作了翔实的调查(陪送奔萨省两处田庄和下城森林)。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看见那极其细致的悲哀气氛把她的儿子和有钱的朱莉结合起来,认
为是天作之合,非常感动。
“我们亲爱的朱莉总是那么迷人和忧郁,”她对那位小姐说。“鲍里斯
说,只有在您府上,他的心才得到安宁。他经历过多次的失意,他这个人又
是那么多情善感,”她对主妇说。
“哎呀,亲爱的,近来我多么喜欢朱莉啊,”她对儿子说,“我简直没
法给您描述!怎么能不叫人爱呢?这么一个天仙般的人物!咳,鲍里斯啊,
鲍里斯!”她停了一下。“我多么怜惜她的母亲啊,”她继续说,“今天她
把从奔萨送来的帐单和信件拿给我看(她们的田庄可大呢),真可怜,全靠
她一个人:人人都骗她!”
听着母亲说话,鲍里斯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温和地嘲笑她那天真的狡
猾,但是他留神听她说话,有时注意向她打听奔萨和下城的田庄情况。
朱莉早就等待她那忧郁的崇拜者向她求婚了,而且准备接受;然而鲍里
斯对她那急切想结婚的劲头,对她的矫揉造作,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同时还害怕失去真正恋爱的机会,这一切都阻碍他向她求婚。他的假期快完
了。他天天在卡拉金家消
磨整整一天,鲍里斯每天都暗自盘算,他对自己说,他明天就求婚。可
是当着朱莉的面时,一看见她那几乎总是涂脂抹粉的通红的脸和下巴、她那
湿润的眼睛、她那忧郁的面部表情时刻准备着立刻就过渡到由于得到结婚的
幸福而流露出不自然的狂欢表情,——一看到这些,鲍里斯就说不出决定性
的话了;尽管他在想象中早已把自己看作奔萨和下城田庄的主人,而且把田
庄的收入派好了用场。朱莉看出鲍里斯犹豫不决,有时她也想到,他不喜欢
她;但是女人的自我陶醉给了她安慰,她对自己说,他不过不好意思讲恋爱
罢了。不过,她那忧郁的情调开始转为烦躁,在鲍里斯动身前不久,她采取
一个决定性的计划。在鲍里斯的假期快完了的时候,在莫斯科,不言而喻,

① 《可怜的丽莎》是卡拉姆辛(1766— 1826)的短篇小说,作者是俄罗斯文学感伤主义的奠基人。在卡拉金家的客厅里出现了阿纳托利·库拉金,于是朱莉突然放弃了忧郁情
调,变得非常快活,对库拉金大献殷勤。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儿子说,“我从可靠的方面得知,
瓦西里公爵打发他儿子来,是要他跟朱莉成亲的。我是多么喜爱朱莉,简直
叫我替她为难了。你是怎么想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
鲍里斯一想到他当了一次傻瓜,白白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在朱莉跟前表演
吃力的忧郁情调,而且眼看已经到手并且在想象中派了适当用场的奔萨田庄
的收入落到别人手里(特别是落到愚蠢的阿纳托利手里),一想到这里,鲍
里斯就觉得受了侮辱。于是他驱车前往卡拉金家,拿定主意去求婚。朱莉轻
松愉快地迎接他,随便地谈谈她在昨晚的舞会上多么快活,问他何时动身。
虽然鲍里斯这次来是要谈爱情的,所以有意做得温柔多情,可是他却激动地
谈起女人的朝三暮四来了:说女人很容易从忧郁过渡到欢乐,她们的心情是
随着追求她们的人而变换的。朱莉恼怒了,她说,的确如此,女人需要花样
翻新,总是老一套,谁都会厌倦的。
“在这方面,我可以奉告您……”鲍里斯本来想对她说几句带刺的话;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令人气恼的想法,很可能白白浪费了一
场心血,一无所得地离开莫斯科(像这种情形在他还从来没有过呢)。他说
了一半就停住了,垂下眼睛,不看她那令人不快的、被激怒了的、犹豫不定
的面孔,说:“我到这儿来,全然不是为了和您吵架。恰恰相反……”他瞧
了她一眼,看能不能说下去。她的恼怒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对不安
的、哀求的眼睛,带着贪婪的期待目光注视着他。“我总可以设法少看见她
就是了,”鲍里斯想。“既然开了头,就得干到底!”他突然满脸通红,向
她抬起眼睛,对她说:“我对您的感情,您是知道的!”用不着多说了:朱
莉的脸焕发出胜利和得意的光彩;但她逼着鲍里斯把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话
通通向她说出来,说他爱她,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她知
道,凭奔萨的田庄和下城的森林,她可以这样要求,而且她也就得到了她所
要求的。
未婚夫和未婚妻不再提那撒落着凄惊和忧郁的树了,只计划将来怎样布
置彼得堡的辉煌住宅,拜访亲友和准备举行盛大婚礼所必需的东西。六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一月底偕同娜塔莎和索尼娅来到莫斯科。伯
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仍然欠佳,不能同行,——而等待她康复又不可能:安德
烈公爵随时都可能到莫斯科;此外,必需置办嫁妆,必需出卖莫斯科近郊的
田庄,还必需趁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时候,向他引见他未来的儿媳。罗斯托夫
在莫斯科的住宅没有生火;此外,他们不打算久住,伯爵夫人也没同来,所
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到莫斯科暂时住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
赫罗西莫娃家里,她早就向伯爵提出她的邀请了。
夜晚,罗斯托夫的四辆雪车①驶进旧马厩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
宅院。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个人住在这儿。她的女儿已经出嫁。她的
儿子都在官府供职。
她为人总是那么豪爽,对任何人总是那么率直地、大声地、坚决地说出
自己的意见,她仿佛用她整个身心责备别人任何一点缺点、情欲和嗜好,这
些东西在她身上绝对不会有的。一大早,她就穿着敞胸的短上衣料理家务,
然后,每逢节日就去做礼拜,做完礼拜就去拘留所和监狱,她在那儿做什么
事,从没对任何人说过;②而在平日,她穿戴好了后,就接待每天都有到她
那儿来的各阶层的有求于她的人,然后就吃饭;在摆有丰盛美味菜肴的餐桌
上,经常有三四位客人;饭后玩一局波士顿牌;夜晚她叫人读报纸和新书给
她听,而她一面编织活计。她很少出门,如果破例出门,那就是去拜访城内
最显要的人物。
当罗斯托夫家的人到来,前厅门上的滑轮吱吜响起来,从冷空气里让进
罗斯托夫家的人及其仆从的时候,她还没睡。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戴着
垂到鼻尖上的眼镜,昂着头,站在大厅门口,带着严厉、生气的神色望着进
来的人。如果不是她关心备至地吩咐仆人怎样安置客人和客人的行李,人们
还以为她痛恨这些前来的人,马上就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伯爵的行李吗?拿到这边来,”她同谁也不问好,指着箱子说。“小
姐的,这边,左边。喂,你们在那儿讨什么好!”她对使女们呵斥道。“快
去烧茶炊!——长胖了,长得好看了,”她说,拽着娜塔莎的风帽,把面庞
冻得发红的娜塔莎拉到身边。“嗬,好冷啊!快脱脱衣服吧,”她对走过来
想吻她的手的伯爵喊道。“大概冻坏了吧。喝茶的时候拿罗姆酒来!索纽什
卡,你好,”她对索尼娅说,她用法语问好,以表示她对索尼娅的态度亲
切,但带有少许的轻蔑。
当大家脱掉外衣,清理了旅途的风尘,过来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德米
特里耶夫娜挨个儿亲吻大家。
“你们来了,住在我这儿,我由衷地高兴,”她说。“早该来了,”她
说,然后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娜塔莎……“老头子在这儿,天天盼望儿子。你
一定,一定要见见他。好,以后再谈这个吧,”她又说,转脸看了索尼娅一
眼,表示在她面前不便谈这个问题。“现在听我说,”她转身对伯爵说,
“明天你要干什么?请哪些人来?请申申?”她屈起一个指头,“爱哭的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两个啦。她和儿子都在这儿。要给儿子娶亲!然后就是

① 雪车即带篷的雪橇。
② 这里暗示她周济那里的犯人。请别祖霍夫了,是不是?他和妻子都在这儿。他躲她来着,可是她跟着追来
了。他星期三在我这儿吃过饭。她们呢,”她指着两个姑娘说,“明天我带
她们去伊韦尔小教堂,然后顺便到奥贝尔—夏尔姆①时装店去一趟。大概全
套都要换新的吧?不要看我的样儿,如今的袖子——这么肥!前些日子,年
轻的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夫人来我这儿:简直吓死人,两只胳膊好像
套一对大水桶。如今天天有新花样。明天你有什么事要办?”她厉声问伯
爵。
“事情都凑在一起了,”伯爵答道。“要给姑娘们买些衣裳,这儿还有
一个买主,要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和房子。如果您能行行好,我想找个时间
到马林斯科耶去一两天,两个姑娘扔给您照管。”
“行啊,行啊,在我这儿保管没错。在我这儿就像在监护委员会一样安
全。我带她们去该去的地方,对她们该骂就骂,该疼就疼,”玛丽亚·德米
特里耶夫娜一边说,一边用大手摸了摸她的宠儿和教女娜塔莎的面庞。
第二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带两个姑娘去伊韦尔小教堂,然
后到奥贝尔-夏尔姆太太那儿,这位太太是那么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
娜,常常折本卖给她衣服,只求快些把她打发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
几乎订购了全部嫁衣。回来后,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出房间,只留下娜塔莎,
叫她的宠儿坐在她的扶手椅上。
“好,现在咱们谈谈吧。我祝贺你有了未婚夫。你捞到一个好样的!我
为你高兴;他从小我就认识(她比划离地一俄尺那么高)。”娜塔莎快乐得
红了脸。“我喜欢他,也喜欢他的全家。现在你听我说。老头子尼古拉公爵
对儿子的婚事很不以为然,这你是知道的。老家伙的脾气坏极了!当然啦,
安德烈公爵不是小孩子,不是非靠他不行,然而违背家长的意志进家门总不
大好。家庭要和和气气,你亲我爱。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应该怎么办才
好。你要和和善善、通情达理地去应付。那样一切都会好的。”
娜塔莎沉默不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为她是害羞,其实她是不
高兴别人干预她和安德烈公爵爱情的事,在她心目中,他们俩的爱情与一切
俗事完全不同,她认为没有人能理解它。她只爱和了解安德烈公爵一个人,
他爱她,他过两天就来接她。此外她什么也不需要。
“你可知道,我早就认识他了,玛申卡,你的小姑子,我也喜欢。大姑
小姑,是非满屋,可是这一位连苍蝇都不伤害。她求我促使你们见见面。明
天你和父亲到她那儿去,对她一定要亲热一些:你比她年轻。你的那个人来
了后,你和他妹妹、他父亲都认识了,他们都喜欢你。你说对不对?这样要
好些,是吧?”
“好的,”娜塔莎勉强回答说。

① 奥贝尔-夏尔姆意译为“大骗子”。七
第二天,听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劝告,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
爵带着娜塔莎去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伯爵这次造访,心情很不痛
快:他打心里感到害怕,他和老公爵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征兵的时候,当时由
于他没有缴足兵员名额,老公爵对于他的宴请的回答,是狠狠地训斥他一
顿,他对这事记忆犹新。娜塔莎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她的情绪相反地好极
了。“他们不可能不爱我,”她想,“我总是被人疼爱的。而且我情愿为他
们做他们所希望的一切,情愿爱他——因为他是父亲,情愿爱她,因为她是
妹妹,他们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他们驱车来到弗兹德维仁卡街一座阴郁、古老的宅第门前下了车,走进
门厅。
“上帝多多保佑吧,”伯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但是娜塔莎看出她父
亲一走进前厅,就慌张起来,他胆怯地、轻声问公爵和公爵小姐是否在家。
在通报他们来访之后,公爵的仆人中间发生了一阵慌乱。跑去通报的仆人被
另一个仆人拦住,他们小声嘀咕什么。一个女仆跑进大厅,也急急忙忙说句
什么话,提到公爵小姐。最后,一个面带怒容的老仆走出来,向罗斯托夫父
女禀道,公爵不能接见,公爵小姐有请他们。第一个出来迎接客人的是布里
安小姐。她对他们父女特别客气,领他们去见公爵小姐。公爵小姐迈着沉重
的脚步跑出来迎接客人,她神色激动、惊慌,脸上泛起一片片的红晕,极力
做出神态自若和欢喜的样子,但是做不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第一眼就不喜欢
娜塔莎。她觉得她打扮得太漂亮,快乐得轻浮,而且爱虚荣。其实玛丽亚公
爵小姐没发现,在她没有看见未来的嫂子之前,她由于嫉妒她的美貌、青春
和幸福,嫉妒她哥哥对她的爱情,对她就没有好感。除了这无法克服的对她
的反感外,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时心情之所以激动,还因为在通报罗斯托夫父
女到来时,老公爵喊道,他不愿见他们,如果玛丽亚公爵小姐愿意的话,那
就让她接见吧,可是不要让他们去见他。玛丽亚公爵小姐决定接见罗斯托夫
父女,但是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怕公爵做出什么乖张的动作,因为由于罗斯
托夫父女的来访,他似乎非常激动。
“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把我的歌手带来见您,”伯爵一边说,一边鞠
躬,他老是不安地回头张望,仿佛害怕老公爵忽然走进来。“你们互相认识
认识,我真高兴。可惜,可惜,公爵身体老是欠佳,”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他站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把我的娜塔莎留在您这儿一刻钟,我到安
娜·谢苗诺夫娜那儿去一趟,很近,就在养狗场,然后我来接她。”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想出这个外交的巧计,是为了给未来的姑嫂一个畅
谈的机会(这是过后他对女儿说的),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碰见他所畏惧的公
爵。他没有对女儿说这一点,但是娜塔莎了解父亲的惧怕和不安,所以感到
屈辱。她为父亲脸红,因为脸红更加生气,她用大胆的、挑战的、仿佛表示
她谁也不怕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小姐。公爵小姐对伯爵说,这样她很高兴,并
且请他在安娜·谢苗诺夫娜那里最好多坐一会儿,于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
就走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和娜塔莎单独在一起谈谈,她向布里安小姐投了个不
安的目光,可是她仍然待在房里不走,一个劲儿谈莫斯科的娱乐和剧院。娜
塔莎觉得受了屈辱,因为她看见在前厅发生的慌乱、父亲心神不安和公爵小姐不自然的腔调,她似乎觉得,公爵小姐接见她好像是赏光似的。因此,样
样都使她不愉快。她不喜欢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觉得她长得很丑,装腔作
势,枯燥无味。娜塔莎忽然精神萎顿了,说话腔调变得随便了,这样更使玛
丽亚公爵小姐跟她疏远了。经过五分钟沉闷的、装模作样的谈话之后,忽然
听见快步走来的穿着拖鞋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房门打开了,公爵戴着白睡帽,穿着睡衣走进来。
“啊,小姐,”他说,“小姐,伯爵小姐……罗斯托娃伯爵小姐,如果
我没弄错的话……请原谅,请原谅……我不知道,小姐。上帝见证,我不知
道您光临舍下,我这样穿戴,是来找女儿的。请原谅……上帝见证,我不知
道,”他加重“上帝”这两个字,反反复复说得那么不自然,那么令人难
受,弄得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皮,站在那儿不动,不敢看父亲,也不敢看
娜塔莎。娜塔莎站起来行了礼,她也不知道她应当怎么办才好。只有布里安
小姐愉快地微笑着。
“请原谅,请原谅!上帝见证,我不知道,”老头子嘟囔着说,从头到
脚把娜塔莎打量了一番,然后走了出去。在出现这场意外之后,第一个找到
话题的是布里安小姐,她开始谈起公爵的病情。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默
默无言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默默无语地对视得越是长久,不说出她
们需要说出的话,她们彼此之间的猜忌也就越增加。
伯爵回来了,娜塔莎见到父亲就不顾礼貌地表示高兴,并且急着要走:
当时,她几乎痛恨那位年纪大的、令人乏味的公爵小姐,她竟然把她置于如
此难堪的地位,和她待了半小时,她连提都没提安德烈公爵。“要知道,在
这个法国女人面前,我不能首先提起安德烈公爵,”娜塔莎想。玛丽亚公爵
小姐这时也感到同样的苦恼。她知道她应当对娜塔莎说些什么,可是她办不
到,因为布里安小姐妨碍了她,其次还因为,她不知为什么难以开口提起这
桩婚事。当伯爵已经走出屋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快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握住
她的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说:“等一等,我有句话……”娜塔莎讥笑地
(她自己也不知她讥笑什么)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
“亲爱的娜塔莉①,”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知道,我庆幸哥哥找到
了幸福……”她停住了,觉得她说的不是真话。娜塔莎注意到这个停顿,猜
出了停顿的原因。
“我想,公爵小姐,现在谈这事不方便,”娜塔莎说,她表面庄重而且
冷淡,然而她觉得泪水已经哽住了喉咙。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刚一走出屋,就这样想。
这天等娜塔莎来吃午饭,等了很久。她坐在她房里大哭,像孩子似的,
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擤鼻子。索尼娅站在她身旁,吻她的头发。
“娜塔莎,你哭什么,”她说,“他们跟你有什么相干?一切都会过去
的,娜塔莎。”
“不是的,你不知道,多么气人……就好像我……”
“别说了,娜塔莎,又不是你的错,你何苦呢?吻我吧,”索尼娅说。
娜塔莎抬起头来,吻了吻女友的嘴唇,把泪痕纵横的脸偎依在她身上。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谁都不怪,”娜塔莎说,“全怪我。然而这实

① 称呼娜塔莉,比称呼娜塔莎显得尊重而亲切。在令人痛苦。唉,他怎么不来啊!……”
她两眼通红地出来吃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知道公爵怎样接待罗
斯托夫父女,装作没留意娜塔莎伤心的样子,她在饭桌上同伯爵和别的客人
一个劲儿大声说说笑笑。八
这天晚上,罗斯托夫家的人去看歌剧,票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弄
到的。
娜塔莎本来不想去,但盛情难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专门为她订
的座。她穿好衣服到大厅里等父亲,她照了照大镜子,看见自己很美,非常
美,这更令她哀怨了;然而这是一种甜蜜的、钟情的哀怨。
“我的上帝啊,如果现在他在这儿,我一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像个傻瓜
似的,怯生生的,而是按照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拥抱他,偎依他,逗得他
用他那双惯常看我的探索的、好奇的眼睛看我,然后逗他笑,像从前那样
笑,他那双眼睛——我是怎样地看那双眼睛啊!”娜塔莎想。“他父亲和他
妹妹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爱他一个人,爱他,爱他,爱他的面孔和眼睛,
爱他那刚毅而又童稚的微笑……算了,最好不要想他,现在不想他,忘记
他。完全忘记他,我受不了这样的等待,我马上就要哭了,”于是她离开镜
子,竭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索尼娅爱尼古连卡怎么就爱得那么稳定,那
么平静,而且那么长久地、耐心地等待着!”她望着穿戴完毕、手中拿着扇
子走进来的索尼娅,心中想。“不,她是另一种人。我办不到!”
娜塔莎觉得自己这时特别柔顺,特别温情,爱别人和知道别人也在爱
她,已经不能使她满足了:她现在需要、立刻就需要拥抱心爱的人,而且把
她那满腔的情话倾吐出来,同时也听他诉说爱情。她在马车里坐在父亲身
旁,沉思地望着路灯的光在结冰的车窗上闪烁,她觉得自己更深地陷入了爱
情,也更加伤感了,简直忘了同谁在一起和到哪儿去。罗斯托夫家的马车遇
到车队长龙,车轮把雪轧得吱吱作响,缓缓地驶到剧院门前。娜塔莎和索尼
娅提起裙裾急忙跳下车来;伯爵由仆人搀扶着下了车,于是三个人夹在正在
入场的男男女女和卖戏报的中间,走进一楼包厢的走廊。从虚掩的门缝里,
已经传出音乐的声音。
“娜塔莉,你的头发,”索尼娅低声说。侍者恭敬地、匆忙地在小姐们
面前溜过去,打开包厢门。门里的音乐声更响了,眼前蓦然闪现一排排坐着
袒胸露臂的太太小姐的、灯烛辉煌的包厢,以及人声嘈杂、服装鲜明的池
座。一位走进邻近包厢的贵妇,用女人嫉妒的目光向娜塔莎瞅了一眼。幕还
没升起,正在演奏序曲。娜塔莎整整衣衫,同索尼娅一起走过去,环顾一下
对面一排排灯火通明的包厢,然后落了座。一种她久未体验的感觉——数百
双眼睛投向她那赤裸的手臂和脖颈的感觉,忽然又愉快又不愉快地紧紧抓住
她,唤起与这种感觉有关的回忆、愿望与激动。
两个出色的姑娘——娜塔莎和索尼娅,以及与莫斯科久违的伊科亚·安
德烈伊奇伯爵,引起了普遍的注意。此外,大家都模模糊糊知道娜塔莎和安
德烈公爵已经订婚,知道罗斯托夫家从那时起就住在乡下,所以都怀着好奇
的心情看一看这个俄国杰出人物之一的未婚妻。
人人都说,娜塔莎住在乡下变得好看了,而这天晚上,由于她的情绪激
动,格外好看。她那勃勃的生气和美丽,再加上对周围一切冷漠的态度,给
人以深刻的印象。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所有的人,但不寻找任何人,她
那赤裸到肘弯以上的胳膊倚在丝绒的包厢边缘上,显然不自觉地跟着序曲的
拍子一张一合,把戏报揉皱了。
“瞧,那不是阿列宁娜吗?”索尼娅说,“好像同母亲在一起,是不是?”
“我的天啊!米哈伊尔·基里雷奇更胖了!”老伯爵说。
“你们瞧!我们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那顶高帽子!”
“卡拉金一家子,朱莉和鲍里斯也在那儿。一看就知道是一对未婚夫
妇。”
“德鲁别茨科伊求婚了!我今天才听说,”走进罗斯托夫家包厢的申申
说。
娜塔莎朝着父亲看的方向望去,看见朱莉,她那又胖又红的脖颈上戴着
珍珠项链(娜塔莎知道她脖子扑满了粉),她满面春风地坐在母亲身边。
在她们身后露出头发梳得光滑的鲍里斯俊秀的头,他含着微笑把一只耳
朵俯向朱莉的嘴。他低头蹙眉望着罗斯托夫家的人,微笑着对未婚妻说什
么。
“他们在谈我们,谈我和他呢!”娜塔莎想。“他一定是在安抚未婚妻
对我的嫉妒。完全庸人自扰!我和他们任何人都不相干,如果他知道这一点
就好了。”
后面坐着戴一顶绿色高帽子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脸上带着听天由
命、怡然自得的表情。在他们的包厢里有一种为娜塔莎所熟悉和羡慕的气氛
——未婚夫陪伴着未婚妻。她转过脸来,突然想起早晨拜访时所受的一切屈
辱。
“他凭什么不愿认亲?唉,最好别想这个,在他没回来之前不去想
它!”她自言自语,开始观望池座里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在池座前排正中
间,多洛霍夫背靠着乐池栏杆站着,他那蓬松的卷发高高耸起,他穿着波斯
服装。他站在剧场最显眼的地方,知道整个大厅都在注意他,但却像站在自
己房间里一样随便。他周围围着一群莫斯科最出色的青年,看来他在他们中
间首屈一指。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笑着捅了捅红了脸的索尼娅,向她指指她先前
的崇拜者。
“认出来了吗?”他问。“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伯爵转身问申申,
“他不是好久不见了吗?”
“好久没露面了,”申申回答说。”他到过高加索,又从哪儿逃走了,
据说在波斯某个大公手下当大官,在那儿杀死了波斯王的一个兄弟;嗬,莫
斯科的太太小姐们简直都发狂了!都是为了波斯人多洛霍夫。如今是三句话
离不开多洛霍夫:人们用他来发誓,提起他的名字仿佛尝到蜜糖似的,”申
申说。“多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库拉金,这两个宝贝把咱们的太太小姐的魂
都搅乱了。”
一位高大貌美的贵妇进入隔壁的包厢,她梳着一条大辫子,裸露着雪
白、丰满的肩膀和脖颈,戴着两大串珍珠,她那肥大的绸衣沙沙作响,她好
久才在座位上坐好。
娜塔莎不由得注视她的脖颈、肩膀、珍珠项链和她的发式,欣赏肩膀和
项链之美。当娜塔莎再一次注视她的时候,那位贵妇回头张望一下,遇见伊
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目光,她向他点点头,并且嫣然一笑。这位贵妇是
皮埃尔的妻子别祖霍娃伯爵夫人。交游很广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探过身去
和她说话。
“来这儿很久了吧,伯爵夫人?”他说。“一定去,一定去府上拜望,吻您的手。我这次来是办点事情的,把两个女儿也带来了。听说谢苗诺娃①
的演技无与伦比,”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②从
来没忘记我们。他在这儿吗?”
“是的,他想去拜访您,”海伦说,注意看了看娜塔莎。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坐回自己的位子。
“漂亮,是吧?”他对娜塔莎低声说。
“尤物!”娜塔莎说。“怪不得叫人一见钟情!”这时传来序曲的最后
和音,指挥棒敲响了。几个迟到的男人在池座里入了座,幕升起了。
幕一升起,包厢和池座都安静了,所有的男人,老年的和年轻的,穿制
服的和穿燕尾服的,所有的女人,在裸露的身上戴着宝石的女人,都怀着贪
婪的好奇心把全副注意力转向了舞台。娜塔莎也开始看戏了。

① 叶卡捷琳娜·谢苗诺娃(1786— 1849),十九世纪初俄国最著名的悲剧演员。
② 彼得·基里洛维奇是皮埃尔的名字和父称。九
舞台中间是平滑的地板,两旁是绘有树木的彩色纸板,后面是垂到地板
的麻布。舞台中间坐着一些穿红上衣和白裙子的少女。一个很胖的穿白绸衣
服的少女单另坐在一张矮凳上,矮凳后面贴着一块绿纸板。她们都在唱着什
么。她们唱完的时候,那个穿白衣的少女走到提词人的小室前,一个粗壮
的、大腿上穿着紧身绸裤的男人,拿着一顶带羽毛的帽子和短剑,走到她面
前,张开两臂唱起来。
先是那个穿紧身裤的男人独唱,然后她唱。然后两个人都不唱了,乐队
奏起乐来,那个男的抚摸白衣少女的手,显然在等待与她合唱的拍子。他们
俩合唱完了,全体观众都鼓掌叫好,这两个扮情人的男女,微笑着伸开两
臂,鞠躬致谢。
娜塔莎在乡居之后,并且在目前心情严肃的时候,觉得舞台上一切都是
粗野的,令人吃惊的。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观看剧情的发展,甚至连音乐也听
不进去:她只看见彩色的纸板,奇装异服的男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奇怪的动
作、说话和唱歌;她知道那是表演,但是那一切却是那么怪诞和虚假,矫揉
造作,她不由得时而为演员害羞,时而觉得好笑。她环顾四周,在观众的脸
上寻找她内心所有的那种讪笑和困惑的感情;但是所有的面孔对舞台上的表
演都是那么聚精会神,娜塔莎觉得,都表现出假装的赞赏。“想必应该如
此!”娜塔莎想。她来回地时而看看池座里一排排搽了油的脑袋,时而看看
包厢里袒胸露臂的女人,特别看看邻座的海伦,她几乎是赤身露体,沐浴在
注满全场的明亮的灯光和被观众散发的体温弄得温暖的空气中,含着静静
的、安详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舞台。娜塔莎渐渐进入好久不曾体验的陶
醉状态。她已经忘记她是谁,她在哪儿,她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在看,在
想,突然,一些毫不连贯的、最奇怪的思想在她头脑里闪过。她时而想跳到
包厢边缘上唱那个女演员所唱的咏叹调,时而想用扇子碰一下那个坐得离她
不远的小老头,时而想向海伦俯过身去,胳肢她。
在即将开始演唱咏叹调,舞台上寂然无声的时候,通到罗斯托夫家的包
厢那一边的池座的门打开了,传来一个迟到的男人的脚步声。“这就是库拉
金!”申申低声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微笑着向进来的人转过身来。娜塔莎
顺着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异常俊美的副官带着自信而
又彬彬有礼的神气向他们的包厢走来。这是早在彼得堡舞会上她就见过并且
引起她注意的阿纳托利·库拉金。他现在穿一身带肩章和肩饰的副官制服。
他走起路来神气活现,如果不是长得漂亮,如果他那俊美的脸上没有一派憨
厚的、自鸣得意和乐呵呵的神情,他那步伐就会引人发笑了。虽然表演正在
进行,他还是不慌不忙地从走廊的地毯上走过去,轻轻地响着马刺和佩刀,
悠然自得地把他那洒了香水的秀美的头抬得高高的。他向娜塔莎瞟了一眼,
走到妹妹跟前,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她的包厢边缘,向她点点头,然后俯下
身来指着娜塔莎问她什么话。
“非常可爱!”他说,显然是在讲娜塔莎,她知道讲她不是因为听到
了,而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看出来的。然后他走到头排坐在多洛霍夫身旁,友
好地、随便地用肘弯捅了捅别人都是那么巴结逢迎的多洛霍夫。他快活地向
他挤挤眼,微微一笑,然后把一只脚跷到乐池的围栏上。
“兄妹俩多么相像!”伯爵说。“两人都很漂亮。”申申放低声音向伯爵讲述库拉金在莫斯科的一桩风流趣闻,娜塔莎侧耳
细听,只因他讲过她非常可爱。
第一幕完了,池座的人都站起来,乱哄哄地出出进进。
鲍里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包厢,他淡淡地接受了祝贺,然后挑起眉头,
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容,向娜塔莎和索尼娅转达了他的未婚妻邀请她们参加婚
礼,说完就走了。娜塔莎带着愉快和娇媚的微笑和他谈话,并且祝贺她先前
爱过的那个鲍里斯的新喜。在她这时所处的陶醉状态中,一切都好像简单而
且自然。
几乎赤身露体的海伦坐在她的邻座,对所有的人都是那么一副笑脸;娜
塔莎对鲍里斯也同样是这么一副笑脸。
海伦的包厢挤满了人,被来自池座的最显赫、最聪明的男人们包围着,
他们好像想让大家都知道他们和她相识。
在整个幕间休息时,库拉金和多洛霍夫都站在乐池前面,老向罗斯托大
家的包厢看。娜塔莎知道他在讲她,这使她很高兴。她甚至转过身来,使他
能够看到她的侧面,她认为她这个姿势最美。在第二幕开始前,池座里出现
皮埃尔的身影,罗斯托夫家的人自从到莫斯科后还没见过他。他神色忧郁,
但比上次娜塔莎看见他时更胖了。他对谁都不注意,一直向前排走去。阿纳
托利到他面前,望着并且指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对他说什么。皮埃尔一看
见娜塔莎,兴致就来了,急忙穿过一排排座位,向他们的包厢走去。他走到
他们跟前,用臂肘支撑着包厢边沿,微笑着和娜塔莎谈了很久。在和皮埃尔
谈话时,娜塔莎听见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包厢里有男人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她
认为这是库拉金的声音。她回头看了看,正碰见他的目光。他几乎是笑容满
面,用叹赏的、亲热的目光直望着她的眼睛,——离他这样近,这样注视
他,又是这样自信他是喜欢她的,而竟然和他不认识,这似乎叫人觉得奇
怪。
第二幕的布景是在纸板上画的纪念碑,天幕上的一个圆洞是月亮,灯罩
遮着脚灯,开始奏起低音小号和低音提琴,从左右两边走出许多穿黑长袍的
人。这些人挥舞着双手,手中握着类似短剑的东西;然后又跑来一些人要拖
走那个原先穿白衣、现在穿蓝衣的少女。他们不是马上把她拖走,而是同她
一起唱了很久后,才把她拖走,后台响了三下金属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跪下
来唱祈祷词。这一切表演被观众的欢呼声打断好几次。
在这一幕进行时,娜塔莎每次向池座张望,总看见阿纳托利·库拉金一
只手越过椅背,在注视她。看见他对她是那么着迷,使她很愉快,并没想到
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第二幕结束时,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站起来,转身向着罗斯托夫家的包厢
(她的胸脯几乎完全裸露着),她用戴手套的手指招呼老伯爵,她不理会那
些进到她包厢的人,含着和蔼的微笑和他说话。
“请您给我介绍一下您那可爱的女儿们吧,”她说。“她们把全城都轰
动了,可是我还不认识她们呢。”
娜塔莎站起来向这位雍容华贵的伯爵夫人行礼。这位仪态万方的美人的
夸奖,使娜塔莎那么愉快,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现在也想做一个莫斯科人了,”海伦说。“把这么好的珍珠埋在乡
下,您怎么好意思啊!”
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她能说出她没想过的话,而且特别善于阿谀奉承,她做得完全不露痕迹,十分自
然。
“不,亲爱的伯爵,请您让我陪一陪您的女儿们。我这次来这儿住不多
久。你们也是这样。我一定设法使您的女儿开心。早在彼得堡我就听到许多
有关您的情况了,那时就想认识您,”她带着她那始终不变的迷人的微笑对
娜塔莎说。“我从我的侍从德鲁别茨科伊——您已经听说他要结婚了,——
那里听说过您,从我丈夫的朋友博尔孔斯基,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那里
听说过您,”她特别加重地说,暗示她知道博尔孔斯基与娜塔莎的关系。为
了能够更好地相互认识,她请求让其中一位小姐到她的包厢里看其余部分的
戏,娜塔莎于是过她那边去了。
第三幕舞台上的布景是宫殿,点着很多蜡烛,墙上挂着留有短须的骑士
画像。站在舞台中央的两个人,大约是国王和王后。国王看样子有点胆战心
惊,他摇晃着右手,拙劣地唱了一段,然后就坐到猩红的宝座上。先穿白后
穿蓝的少女,这时只穿一件衬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宝座旁边。她悲伤地对
着王后唱着什么;可是国王严厉地把手一挥,于是从两边走出赤脚的男女,
他们一同跳起舞来。然后小提琴用高音奏起欢快的曲调,光着粗腿和细胳膊
的女人们中的一个,离开其余的人,走进侧幕、整整上衣,然后走到舞台中
间跳起舞来,同时用一只脚拍打另一只脚。池座里的观众一齐鼓掌叫好。然
后一个男的站在台角。乐队更响地吹打起洋琴和小号,于是这个男的独自赤
着脚跳起舞来,跳得非常高,而且迅速地摆动着两脚。(此人名叫迪波尔,
他凭这手技艺每年挣六万卢布。)池座、楼座和包厢里的人们都拼命鼓掌欢
呼,然后那个男的停下来,微笑着向各方鞠躬。然后别的光着腿的男男女女
又开始跳舞,然后其中一位国王伴着乐声呐喊一声,大家又唱起来。可是突
然间,狂风大作,乐队奏起半音音阶和降低了的七度音和弦,所有的人都跑
了,又拖走其中一个人,幕落了。观众中间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和噼
啪声,大家都带着狂喜的表情喊叫:
“迪波尔!迪波尔!迪波尔!”
娜塔莎已经不觉得这些现象奇怪了。她心情愉快,高兴地微笑着环顾四
周。
“迪波尔好极了,是吧?”海伦对她说。
“啊,是啊,”娜塔莎回答。十
幕间休息时,海伦的包厢里吹来一股冷风,门打开了,阿纳托利躬着身
子,生怕碰着人,走了进来。
“请让我来给您介绍我的哥哥,”海伦说,她的目光不安地从娜塔莎转
向阿纳托利。娜塔莎越过赤裸的肩臂向那个美男子转过俊秀的小脑袋,微笑
了。阿纳托利不论是近看还是远看都一样漂亮,他在她身边坐下,说他早在
纳雷什金家的舞会上,就有幸见到她,使他难忘,当时他就希望能有一天认
识她。库拉金在同女人在一起时比在男人圈子里要聪明得多,单纯得多。他
言谈大胆而且随便,使娜塔莎又奇怪又愉快,她吃惊的是,在这个有那么多
的传闻的人身上不仅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而且相反,这个人却有一张最天
真、最快乐、最憨厚的笑脸。
阿纳托利·库拉金问她对表演的印象如何,他告诉她,谢苗诺娃上次演
出时,摔了一跤。
“您知道吧,伯爵小姐,”他说,他突然像对一个早就认识的熟人似的
说起来,“我们举办一次化装赛会;您最好能够参加:那一定很热闹。大家
在阿尔哈罗夫家聚会。请您一定来,真的,好吗?”他说。
他说这话时,他那微笑着的眼睛注视着娜塔莎的脸、脖颈和赤裸的手
臂。娜塔莎当然知道他在欣赏她。这使她愉快,但是不知为什么,有他在
场,她总觉得局促不安。当她不看他时,她感觉他在看她的肩膀,她不自觉
地截住他的视线,叫他最好看她的眼睛。但是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她恐惧地
感觉到,他和她之间完全没有她和别的男人之间通常所感到的那种羞怯的隔
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后,她觉得她和这个人已经非常
接近了。当她把脸转过去的时候,她害怕他从后面捉住她的裸露的手臂,吻
她的脖颈。他们谈论一些最普通的事情,可是她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是那么
接近,这是她和别的男人从来没有的情形。娜塔莎转脸看看海伦,看看父
亲,好像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海伦在同一位将军谈话,对她的目光没
有反应,而父亲的眼神也没有回答她什么,只是他通常所表示的:“你快
活,我也高兴。”
在令人不舒服的、无话可说的时刻,阿纳托利瞪着他那鼓眼睛安详地、
执拗地瞅着她,娜塔莎为了打破沉默,问他可喜欢莫斯科。娜塔莎问过后,
脸红了。她老觉得,她同他谈话是在做一件不体面的事。阿纳托利笑了笑,
好像在鼓励她。
“起先我不怎么喜欢,那是因为,一个城市要怎样才讨人喜欢呢?要有
漂亮的女人,您说是吧?可是现在就非常喜欢了,”他说,大有深意地望着
她。“伯爵小姐,您去参加化装赛会吧?一定去,”他说,伸手去摘她戴的
花球,压低声音说:“您会是最漂亮的。去吧,亲爱的伯爵小姐,把这个花
球给我作为保证吧。”
娜塔莎不理解他说什么,正如他本人不理解他自己说什么一样,但是她
感觉到,在他这不可理解的话语里,有一种不正当的意图。她不知道应当说
什么,她转过身去,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可是她刚转过身去,她就想,他
就在后面,离她很近很近。
“他现在会怎么样呢?他不好意思了吧?生气了吧?要不要挽回一
下?”她问自己。她忍不住回头看看。她坦率地凝视了一下他的眼睛,于是,他那近在咫尺,他那自信,他那和善亲切的微笑,战胜了她。她坦率注
视着他的眼睛,完全像他那样微微一笑。她又一次恐惧地觉得,他和她之间
没有任何隔膜。
幕又升起了。阿纳托利走出包厢,他神态自若而且快活。娜塔莎回到父
亲的包厢,她完全被她置身其间的那个环境所征服了。她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都觉得十分自然;然而以前所想到的一切——关于她的未婚夫、关于玛丽
亚公爵小姐、关于乡下生活,连一次都没进入她的脑际,就像这一切都是很
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四幕里出现一个小鬼,他挥动一只手唱歌,一直唱到它脚下的板子被
抽掉,它陷了下去为止。在整个第四幕中,娜塔莎只看到这一点,因为有一
件事使她苦恼和心慌意乱,那使她心神不得安宁的原因是库拉金,她不由得
老注意他。当他们从剧院出来时,阿纳托利走到他们跟前,把他们的车叫
来,扶着他们上车。在扶娜塔莎时,他握住她时弯以上的手臂,弄得娜塔莎
心潮起伏,满脸通红,她转脸看了看他。他两眼发亮,含着温柔的微笑,注
视着她。
到家以后,娜塔莎才能很清醒地思考她所遇到的一切,她忽然想起安德
烈公爵,不觉吓了一跳,在从剧院归来大家围坐着吃茶的时候,她当着大家
的面惊叫一声,满脸通红地跑出去。“我的上帝!我完了!”她对自己说。
“我怎么能这样呢?”她想道。她双手捂着通红的脸,坐了很久,极力想弄
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既弄不明白她发生的事,也弄不明白她的感觉是什
么。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昏暗、模糊和可怕。在那儿,在那灯烛辉煌的大剧
场里,迪波尔穿着金光闪闪的短上衣,光着脚,在音乐的伴奏下,在潮湿的
地板上跳来跳去,还有那些少女们,那些老人们,以及那个袒胸露臂、带着
安详而骄做的微笑的海伦的欢呼叫好,——在那儿,在那有海伦在场的地
方,一切都是明了的,简单的;可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不可
理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对他感到惧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感到受良心
的责备又是怎么回事?”她想。
只有老伯爵夫人一个人是娜培莎可以把她想到的这一切在夜间,在床上
对之诉说的。她知道索尼娅有她严格的整套的看法,听到她的坦白,要么是
不理解,要么是大惊小怪。娜塔莎想尽可能自己解决那使她苦恼的问题。
“我是不是失去了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呢?”她问自己,又带着自慰的嘲
笑回答自己:“我真傻,我干吗要问这个?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
没发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招惹什么人。没有人会知道,而且我永远
不会再见到他,”她对自己说。“这么说来,问题是明摆着的,什么事也没
发生,没有什么可懊悔的,安德烈公爵能够爱我这样的人的。可是为什么要
说我这样的人呢?哎呀,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他不在这儿!”娜塔莎平
静了一会儿,可是后来又有一种本能告诉她,虽然这一切都是真的,虽然什
么事都没发生,——可是本能告诉她,从前她对安德烈公爵爱情的纯洁性全
完了。于是她把她和库拉金的全部谈话在心里又重温了一遍,想象那个漂
亮、大胆的人在搀扶她的手臂时的面孔、姿态和温柔的微笑。十一
阿纳托利·库拉金住在莫斯科,是他父亲把他从彼得堡打发来的,他在
那儿每年要花掉两万多卢布,另外,他父亲还要替他偿还同样数目的债务。
父亲对儿子说,他最后一次为他偿还一半的债,不过他得去莫斯科就任
他给他谋的差事——在总司令手下当副官,并且努力在那儿结一门好亲事。
他指示他去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朱莉·卡拉金娜。
阿纳托利同意了,他到莫斯科住在皮埃尔家里。皮埃尔起先不大乐意接
待他,可是后来对他也就习惯了,有时同他一起去狂饮,并且给他钱用,说
是借给他的。
申申没说错,阿纳托利一到莫斯科,就把整个莫斯科的太太小姐弄得神
魂颠倒,特别是由于他看不起她们,他显然宁可喜欢茨冈姑娘和法国女演
员,据说他和那个挂头牌的演员乔治小姐的关系很密切。他不放过任何一次
多洛霍夫和其他莫斯科花花公子的酒会,他通宵豪饮,酒量过人,出席上流
社会所有的晚会和舞会。传说他和莫斯科的太太们闹了几场风流韵事,在舞
会上追求某些太太。但是他同小姐们,特别是同那些多半长得不好看的有钱
的未婚小姐们,却不接近,况且阿纳托利两年前结过婚,这件事只有他的几
个最知近的朋友知道。两年前,他的团队在波兰驻扎时,一个不大富裕的波
兰地主强逼阿纳托利娶了他的女儿。
阿纳托利不久就抛弃了妻子,他以寄给岳父一笔款子为条件,取得了充
当单身汉的权利。
阿纳托利永远是心满意足的,他对自己的地位、对他本人和对别人都满
意。他本能地、彻头彻尾地相信,他除了过现在他所过的生活,不能过别样
的生活,而且相信他平生从未做过坏事。他既没有能力思考他的行为对别人
会有什么影响,也没有能力思考他这种或者那种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他相信
鸭子生来就应该生活在水里,而他被上帝创造出来,就应该每年有三万卢布
的收入,就应该在社会中占最高的地位。他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人瞅瞅他
那神气,也相信这一点,不拒绝让他在上流社会占一个最高的位置,也不拒
绝借给他钱,他不管向什么人都借钱,而且显然是不会归还的。
他不是赌徒,至少他从来不想赢钱。他不羡慕虚荣。不管别人对他有什
么看法,他都无所谓。他更不会被指责贪图功名。他有好几次因毁掉自己的
前程而惹得父亲生气,他嘲笑一切荣耀地位。他不吝啬,对任何人都是有求
必应。他只爱一件事,——就是玩乐和女人;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爱好并没
有什么不高尚的,然而为了满足他的爱好对于别人会有什么影响,他无力去
考虑,所以他打心眼里认为他是一个无可非议的人,他真心诚意地鄙视恶棍
和坏人,怀着平静的良心把头抬得高高的。
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这些男马格达林①们,正如女马格达林们一样,
都有一种自以为无罪的隐密感觉,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有得到原谅的希
望。“她许多的罪都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②他的许多罪也都赦免了,因
为他的享受多。”
多洛霍夫在经过流放和波斯冒险之后,这一年又在莫斯科出现了。他过

① 马格达林指从良的妓女。
② 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第四十七节。着豪赌和狂饮的生活,和彼得堡的老伙伴库拉金打得火热,利用他达到自己
的目的。
阿纳托利由衷地爱多洛霍夫的聪明和勇敢,多洛霍夫需要阿纳托利·库
拉金的名望、门第和关系作钓饵,以引诱富家子弟加入他的赌帮,他利用
他,拿他开心,但却不让他有所察觉。除了在这些方面有用得着阿纳托利的
地方外,对多洛霍夫说来,控制别人的意志本身就是一种享乐、习惯和需
要。
娜塔莎给库拉金留下强烈的印象。在看完戏回来吃晚饭时,他以行家的
口气在多洛霍夫面前品评她那手、肩、脚和头发的优点,并且宣布他决定向
她求爱。这种追求会有什么结果——阿纳托利不能考虑,也无法知道,正像
他从来不知道他每一个行为会有什么结果一样。
“是漂亮,老兄,但不是为咱们准备的,”多洛霍夫对他说。
“我对妹妹说,让她请她吃饭,”阿纳托利说。“好不好?”
“你最好等她出嫁以后………”
“你知道,”阿纳托利说,“我崇拜小姑娘:她一下子就晕头转向
了。”
“你已经为一个小姑娘吃过亏了,”多洛霍夫知道阿纳托利结过婚,
说。“要当心。”
“不会有第二次了!是吧?”阿纳托利说着,开怀大笑起来。十二
看戏的第二天,罗斯托夫一家没有出门,也没有人来访。玛丽亚·德米
特里耶夫娜背着娜塔莎跟她父亲密谈什么。娜塔莎猜想他们是在谈老公爵,
在打什么主意,这使她感到不安和屈辱。她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安德烈公爵,
这一天两次派管家到弗兹德维仁卡去打听他的消息。他还没有到。她现在比
刚来的时候心情更沉重。除了烦躁和对他的思念外,又加上跟玛丽亚公爵小
姐和老公爵会见的令人不快的回忆,以及她不明原因的恐惧和不安。她总觉
得,或者他永远不会来了,或者在他没有到来以前,她会出点什么事。她已
经不能像先前那样平静地、持续不断地、一个人悄悄地思念他了。刚一想到
他,在对他的回忆中就搀杂着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对老公爵、对上次的观
剧、对库拉金等等的回忆。又对她提出一个问题,她是不是问心有愧,她对
安德烈公爵的忠实是不是被毁掉了,她又极力仔仔细细回忆那个在她心中竟
然引起一种令她不解的、可怕的感情的人的每句话,每个姿势,脸上表情的
每个细微的变化。在家里的人眼中,娜塔莎显得比平时还要活跃,其实她远
不如先前那么平静和幸福了。
星期天早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客人们到她所属的教区圣母升
天堂去做午前祈祷。
“我不爱那些时髦的教堂,”她说,她以她的自由思想而骄傲。“上帝
到处只有一个。咱们教区的司祭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服务,而且品德高
尚,连助祭也是这样。在唱诗班里举行音乐会,哪还谈得上什么神圣?我下
喜欢,简直是胡闹!”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欢星期天,而且善于把星期天安排得像过节
一样。整个住宅在星期六就打扫和刷洗干净;她和仆人这一天都不工作,穿
上过节的衣服,出去做祈祷。主人的午餐加了菜,也给仆人添上酒、烤鹅或
烤乳猪。可是,那节日的气氛,在家中任何东西上面都没有在玛丽亚·德米
特里耶夫娜那张宽阔的、严厉的脸上那么显著,这一天她脸上始终带着一副
庄严的表情。
在做完祈祷回来喝过咖啡以后,在家具去掉布套的客厅里,仆人向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禀告,马车已经备好。她披着专为出门拜访用的讲究的
披巾,神色严厉,站了起来,说她要去见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
公爵,去为娜塔莎的事进行解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夏尔姆夫人时装店的一个女裁缝来罗斯
托夫家,娜塔莎关上客厅隔壁的房间,开始在那儿试新衣服,她很喜欢这种
消遣。正当她穿上一件还没有缝袖于、临时综上的上衣,对着镜子回头看看
背后是否合身的时候,听见客厅里父亲和一个女人谈得很起劲,一听见那女
人的声音,她脸就红了。这是海伦的声音。娜塔莎还没脱下试穿的衣裳,门
就开了,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走进来,她穿一件深紫色的丝绒高领连衣裙,满
脸堆着和蔼可亲的微笑。
“啊,我的迷人精!”她对满脸通红的娜塔莎说。“真可爱!不行,这
太不像话,我亲爱的伯爵,”她对跟着她进来的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
“住在莫斯科,怎么能哪儿也下去?不行,我不能放过您!今天晚上乔治小
姐在我那儿朗诵,另外还有些人要去;如果您不把您那两个比乔治小姐还漂
亮的美人儿带去,我就跟您绝交了。丈夫不在家,他到特韦尔去了,不然我就叫他来请你们了。一定去,一定,八点多钟。”她向恭恭敬敬向她行礼的
她认识的女裁缝点了点头,然后坐在镜旁的扶手椅里,优雅地展开她那丝绒
连衣裙的褶子。她兴致勃勃,瞎扯个不停,不断地赞赏娜塔莎的美丽。她细
细瞧了瞧她的衣裳,就夸奖起来,同时也夸奖她那件从巴黎买来的用金纱做
的新衣裳,她劝娜塔莎也做这么一件。
“不过,您穿什么都合适,可爱的姑娘,”她说。
高兴的微笑始终挂在娜塔莎的脸上。受到这位可爱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
的夸奖,使她满心欢喜,她简直像一朵鲜花怒放了,特别因为先前她觉得这
位夫人是那么不可接近,那么高贵,而现在对她竟然那么和善。娜塔莎越来
越快活,她觉得她几乎爱上这个美丽、仁慈的女人。而海伦赞美娜塔莎也是
出于真心诚意,想叫她高兴高兴。阿纳托利求她替他撮合娜塔莎,她就是为
这件事来罗斯托夫家拜访。撮合哥哥和娜塔莎的念头使她很开心。
虽然先前她对娜塔莎有宿怨,因为在彼得堡她夺走了她的鲍里斯,可是
现在她不考虑这个了,她是以她的方式,全心全意希望为娜塔莎做好事。她
在离开罗斯托夫家的人们时,把她的被保护人叫到一边。
“昨晚哥哥在我那儿吃饭——把我们笑得要死,他什么也不吃,他想您
想得老叹气,我的美人儿。他疯了,他真的爱您爱得发疯。”
娜塔莎听了这番话,脸红得发紫。
“瞧脸红的,瞧脸红的,我的迷人精!”海伦说。“一定要来。就算您
现在正爱什么人,我的美人儿,这也不能作为您闭门不出
的理由。甚至您已经订了婚,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也宁愿您出去
交际,不愿您在家里闷得要死。”
“这么说来,她知道我订婚了,这么说来,她和丈夫,和皮埃尔,和那
个好人皮埃尔谈过并且笑过这件事了。这么说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娜塔
莎想。在海伦的影响下,那原来好像很可怕的事情,现在又显得平常和自然
了。“她是一位贵夫人,这么可爱,看来她是一心一意疼爱我,”娜塔莎
想。“那么,为什么不去散散心呢?”娜塔莎睁大一对吃惊的眼睛望着海伦
这样想。
吃中饭的时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来了,她沉默不语,神色严
肃,显然在老公爵那儿打了败仗。那场冲突仍然使她很激动,她无法心平气
和地谈那件事。她回答伯爵的问题时只说,一切顺利,明天再谈。听说别祖
霍娃伯爵夫人来访,并且邀请去赴晚会,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我不喜欢和别祖霍娃打交道,也劝你们少和她来往;既然已经答应
了,那就去吧,散散心,”她对娜塔莎补上一句。十三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带着两个姑娘去访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晚会上
人相当多。但是这些人娜塔莎几乎全不认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发现
在场的人多半是一些以行为不检著称的男男女女,心中不大高兴。乔治小姐
站在客厅的一角,被一群青年包围着。有几个法国人,其中有一个自从海伦
到来后就成为她家里一个成员。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决定不参加牌局,寸步
不离两个女儿,等乔治小姐的表演一完,就告辞。
阿纳托利守在门口显然是在等罗斯托夫家的人。他和伯爵问好以后,立
即走近娜塔莎,在她后面跟着。娜塔莎一见他,心中就充满了在剧院中有过
的那种感觉——由于他喜欢她而得到虚荣心的满足,同时由于她和他之间没
有道德的隔膜而恐惧。
海伦欢欢喜喜招待娜塔莎,对她的美貌和打扮大大赞美一番。他们来到
不一会儿,乔治小姐出去换装。人们在客厅里摆好椅子,都就了座。阿纳托
利给娜塔莎移近一把椅子,他想坐在旁边,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娜塔莎的伯
爵在她身旁坐下来。阿纳托利在她身后坐下。
乔治小姐出来了,两只赤裸的粗胳膊有两个小窝窝,一边肩上披着红披
巾,走到为她准备的两把扶手椅之间的地方,摆着不自然的姿势站住了。
乔治小姐严厉地。阴郁地环视一下听众,于是用法文朗诵一首讲她对儿
子的罪恶爱情的诗。她时而声音高亢,时而庄严地仰着头低声絮语,时而停
顿一下,转着眼珠子发出嘶哑的声音。
“美极了,妙极了,好极了!”四面八方喊起来。娜塔莎望着胖胖的乔
治,什么也没听见,也没看见,也不明白她面前发生的事;她只觉得自己又
完全无可挽回地远远离开那个原先的世界,而陷入一个奇异的、疯狂的世
界,在这个世界,无法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合理的,什么
是疯狂的。阿纳托利坐在她后面,她觉得他近在咫尺,她惊慌地等待着将要
发生什么事。
第一段独自之后,大家都站起来,围着乔治小姐向她表示他们的狂喜。
“她真漂亮!”娜塔莎对父亲说,她父亲同大家一起站起来,从一大堆
人中间向女演员走过去。
“我不那样认为,因为我看见了您,”阿纳托利跟在娜塔莎后面说。他
是在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的时候说这句话的。“您美极了……自从我看见
您,我就不断地……”
“来呀,来呀,娜塔莎,”伯爵转回来叫女儿。“她真漂亮!”
娜塔莎一言不发,向父亲走去,用疑问的、惊异的目光望着他。
朗诵过几次后,乔治小姐走了,别祖霍娃伯爵夫人请大家到大厅里去。
伯爵想告辞,但是海伦恳求不要破坏她的即兴舞会。罗斯托夫和女儿们
留了下来。阿纳托利请娜塔莎跳华尔兹,在跳舞的时候,他紧紧搂着她的
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她迷人,他爱她。在跳苏格兰舞时,她又和库拉
金一起跳,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阿纳托利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娜塔莎
怀疑在跳华尔兹舞时他对她说的话是不是在做梦。在跳完第一圈时,他又紧
握她的手。娜塔莎向他抬起吃惊的眼睛,但是在他那亲切的目光和微笑中却
含着那么自信而且温存的表情,这使她看着他说不出她要对他说的话。她垂
下眼帘。“不要对我说这种话吧,我已经订婚了,爱着另外一个人,”她急忙
说……看了他一眼。阿纳托利神色自若,也不因她说了这话而烦恼。
“不要对我说这个吧。要我怎么办呢?”他说。“我说,我爱您爱得发
疯,发疯。您是那么迷人,难道是我的错吗?……该咱们跳了。”
娜塔莎兴高采烈,而又惴惴不安,睁大吃惊的眼睛环顾四周,她仿佛比
平时更快活。她几乎完全不理解这天晚上发生的事。跳完苏格兰舞和格罗斯
法特舞①父亲劝她回家,她请求再玩一会儿。不论她在哪儿,不论和谁谈
话,她总觉得他在看她。后来她想起,她告诉父亲她到化装室去整整衣裳,
海伦跟随着她,笑嘻嘻地谈她哥哥的爱情,在那个小起居室又遇见阿纳托
利,海伦不知到哪儿去了。剩下他们俩在一起,阿纳托利握住她的手,用温
柔的声音说:
“我不能去找您,但是,难道我永远见不到您了?我疯狂地爱您。难道
就永别了?……”他挡住她的去路,把他的脸挨近她的脸。
他那对明亮的男性的大眼睛离她的眼睛是那么近,使她除了只看见那对
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娜塔莉?!”他那低沉的声音带有询问的口气,有谁使劲握痛她的
手。“娜塔莉?!”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的眼神这样说。
滚烫的嘴唇紧贴到她的嘴唇上,就在这顷刻之间,她觉得她又自由了,
室内传来海伦的脚步声和衣服的赛车声。娜塔莎转脸看了看海伦,于是,她
面红耳赤,浑身打战,她吃惊地、疑问地看了他一眼,就向门口走去。
“一句话,只是一句话,看在上帝面上,”阿纳托利说。
她停住了。她非常需要他说一句话,来向她解释一下所发生的事,同时
她也好给他回答。
“娜塔莉,一句话,只是一句话。”他老重复这句话,看来他不知说什
么好,他一直反复说到海伦来到他面前。
海伦和娜塔莎又回到客厅里。罗斯托夫和女儿们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
了。
回到家里,娜塔莎一夜没有入睡,一个不能解决的问题折磨着她,她爱
谁:爱阿纳托利还是爱安德烈公爵?她爱安德烈公爵——她清清楚楚地记得
她是多么强烈地爱他。但是她也爱阿纳托利,这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的
话,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呢?”她想。“在分别的时候,我既然能够对他的微
笑也报以微笑,我既然能够听任发生那种事,那就是说,从见面时起我就爱
他。那就是说,他善良、高尚、美好,令人不能不爱他。我爱他,又爱另外
一个,这可叫我怎么办呢?”她对自己说,对这些可怕的问题找不到答案。

① 格罗斯法特舞是一种古老的日尔曼舞,意译为“祖父之舞”。十四
早晨在操劳和奔忙中过去了。人人都起身,活动,谈话,女裁缝又来
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出来了,又招呼人们吃茶点。娜塔莎眼睛睁
得大大的,仿佛她要拦截每一个投向她的目光,心神不安地环视所有的人,
极力做出和平时一样。
用过早点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时是她最愉快的时刻)在她
的扶手椅里坐下,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叫到面前。
“听我说,朋友们,现在我把问题通通考虑过了,我给你们的劝告是这
样,”她开始说。“你们知道,昨天我到尼古拉公爵家去了;我和他谈了
谈……他居然嚷嚷起来。嚷嚷吓不倒我!我一五一十全对他说了!”
“那么他怎么说呢?”伯爵问。
“他能说什么?狂妄自大……他听都不愿听;咳,有什么可谈的,咱们
已经把可怜的姑娘折磨得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的忠告
是,办完事情就回家,回到奥特拉德诺那……在那儿等着……”
“哎呀!不行!”娜塔莎喊道。
“不,应当回去,”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在那儿等着。如果
你的未婚夫现在就来——免不了要争吵,他单独同老头子面对面把问题全谈
清楚了,然后再到你们那儿去。”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赞成这个建议,立刻就明白这个建议合理。如果老
头子心软了,那就更好了,那时再到莫斯科或者童山去见他;如果不呢,那
么只好违反他的意志在奥特拉德诺那举行婚礼。
“完全正确,”他说。“我真懊悔去见他,并且把她也带了去,”老伯
爵说。
“有什么可懊悔的?既然来了,就不能不表示一下敬意。至于他不愿
意,那是他的事,”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面说,一面在钱包里找东
西。“嫁妆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还等什么;没准备齐的东西,我打发人给你
们送去。虽然我舍不得你们,但还是走了好,上帝保佑。”她在钱包里找到
了要我的东西,递给娜塔莎。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是她写给你的。
她多么难过,可怜的人儿!她怕你以为她不喜欢你。”
“她就是不喜欢我,”娜塔莎说。
“别说蠢话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大喝一声。
“我谁都不相信;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娜塔莎接过信,大胆他说,她
脸上有一种冷酷、愤怒的坚决表情,使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更加注意
地看了看她,而且皱起了眉头。
“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吧,我的小姐,”她说。“我说的是实话,要回她
信。”
娜塔莎没有答话。就回到自己房间看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写道,由于她们之间发生的误会,她感到失望。不论她
父亲的感情如何,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请娜塔莎相信,她不能不爱她,因
为她是她的哥哥选中的,为了哥哥的幸福她可以牺牲一切。
“其实,”她写道,“您不要以为我父亲对您没有好感。他是有病的老
人,要原谅他;他是慈善的,宽宏大量的,他一定会疼爱给他儿子以幸福的
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下面请求娜塔莎定一个时间,她和她再会一次面。读完信,娜塔莎在书桌前坐下来写回信。“亲爱的公爵小姐,”她迅速
地、机械地写道,然后就停住了。在昨天发生了那一切以后,她还能再写什
么呢?“是的,是的,发生了那一切以后,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她对着
刚写了个开头的信,坐在那儿想。“应当跟他决裂吗?真的得这样吗?这太
可怕了!……”为了逃避这些可怕的念头,她去找索尼娅,和她一起挑选刺
绣的花样。
午饭后,娜塔莎回到自己的卧室,又拿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难道
一切都完了吗?”她想道。“难道这一切来得这么快,而从前的一切都毁灭
了吗?”她犹如过去一样十分强烈地回忆她对安德烈公爵的爱情,但同时又
觉得她爱库拉金。她生动地想象自己当了安德烈公爵的妻子,一再重复地想
象和他婚后幸福的情景,同时又想起昨天同阿纳托利会见的每个细节,她激
动得浑身发烧。
“为什么这事不能两全呢?”有时,她完全糊涂地想。“只有那样我才
能完全幸福,而现在我得选择,两者缺少一个,我都不会有幸福。不过有一
样,”她想道,“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安德烈公爵或者瞒着他——同样都不
可能。然而对于那个人,不会有任何伤害。但是,难道我真的就割断那使我
享受了那么久的幸福的安德烈公爵的爱情吗?”
“小姐,”一个使女走进房来,带着神秘的表情低声说。“有个人叫我
交给您。”使女递给娜塔莎一封信。“不过,看在基督面上……”使女又
说,娜塔莎不假思索地、机械地拆开信封,开始读阿纳托利的情书,可是她
一个字也没读懂,只懂得这是他的信,是她所爱的那个人的信。“是的,她
爱他,不然的话,怎么能发生已经发生的事呢?她手里怎么能有他写来的情
书呢?”
娜塔莎用颤抖的双手拿着多洛霍夫为阿纳托利代笔写的热情洋溢的情
书,她读着,觉得她从其中找到了她所感到的一切的回声。
“从昨天晚上起,我的命运就决定了:要么得到您的爱,要么死去。我
没有别的出路,”这是信的开头。然后写道,他知道她的父母不会把她嫁给
他阿纳托利,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原因,他只能向她一个人透露,但是,如
果她爱他,那么,她只要说一个是字,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妨碍他们的幸
福。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他可以秘密地把她带到天涯海角。
“是的,是的,我爱他!”娜塔莎想,她反复把信读了二十遍,从每字
每句里寻找特别深刻的意义。
那天晚上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要到阿尔哈罗夫家去,建议两位姑娘
同她一道去,娜塔莎借口头痛,留在家里。十五
索尼娅深夜回来,走进娜塔莎的房间一看,吃了一惊,她发现娜塔莎和
衣睡在沙发上。在她旁边桌上放着打开的阿纳托利的信。索尼娅拿起信来
读。
她一面读,一面细细察看正睡着的娜塔莎,在她脸上寻找她读过信后的
反应,可是没有找到。脸是平静的,温和的,幸福的。索尼娅由于害怕和激
动,面色苍白,浑身打战,她憋得难过,紧抓住胸口,在扶手椅里坐下,泪
水直流。
“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这件事怎么弄到这步田地?难道她不爱安德
烈公爵了吗?她怎么能让库拉金这样干?他是骗子,是恶棍,这是明摆着
的。尼古拉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会怎么样?可爱的、高尚的尼古拉会怎么
样?前天、昨天、今天,她的脸上露出不安的、坚决的和不自然的表情,原
来就是这个原故,”索尼娅想道。“但是,她不可能爱他!大概她不知道是
谁的信就拆开了。大概她感到受辱了。她不可能干这种事!”
索尼娅擦了擦眼泪,走到娜塔莎跟前,又细细看她的脸。
“娜塔莎!”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娜塔莎醒了,她看见索尼娅。
“啊,你回来了?”
她用她那通常在睡醒后特有的坚决和温柔拥抱女友。但是一看到索尼娅
的神情惶惑不安,娜塔莎也惶惑不安和怀疑起来。
“索尼娅,你看了那封信了?”她说。
“看了,”索尼娅轻轻回答说。
娜塔莎热情洋溢地微微一笑。
“不,索尼娅,我再也不能了!”她说。“我再也不能瞒着你了。告诉
你吧,我们彼此相爱!……索尼娅,亲爱的,是他的信……索尼娅……”
索尼娅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眼睛望着娜塔莎。
“那博尔孔斯基呢?”她说。
“哎呀,索尼娅,哎呀,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快活”娜塔莎说。“你不知
道什么是爱情……”
“不过,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了吗?”
娜塔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索尼娅,好像不明白她的问话。
“这么说来,你要跟安德烈公爵断绝关系了?”索尼娅说。
“咳,你什么也不懂,别说蠢话啦,你听我说,”娜塔莎露出一瞬间的
烦恼,说。
“不,我不能相信这件事,”索尼娅反复说。“我不明白。你整整一年
爱着一个人,怎么忽然间……要知道你才见过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
说的,你是在胡闹。过不了三天你就全忘了……”
“三天,”娜塔莎说。“我觉得我已经爱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
前,我从来没爱过任何人。你不能明白这个。索尼娅,别着急,你坐下
来。”娜塔莎搂着她,吻她。“我听人家说,这种事是常有的。你大概也听
说过,可是,我直到现在才体会到这种爱情。这跟以前的不一样。我刚一看
见他,就觉得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隶,我不能不爱他。是的,奴隶!
凡是他命令我的,我都照办。你不懂得这个。我有什么办法?索尼娅,你看我怎么办?”娜塔莎脸上带着幸福和吃惊的表情说。
“但是你想一想你干的什么事,”索尼娅说,“我不能听任不管。秘密
传递书信……你怎么能让他这样干?”她极力不露出她的恐惧和厌恶,说。
“我对你说了,”娜塔莎回答,“我已经不由自主,你怎么不明白这
个:我爱他!”
“我可不能容许这种事,我要对人说,”索尼娅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喊
叫起来。
“你怎么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对人说,你就是我的敌人,”娜
塔莎说。“你是想叫我不幸,你是想把咱们俩分开……”
一见娜塔莎吓成那个样子,索尼娅哭了,为女友流下羞耻和惋惜的泪
水。
“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问。“他对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不
到家里来?”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看在上帝份上,索尼娅,你谁也别告诉,不要使我痛苦,”娜塔莎劝
她说。“你要记住,这种事情是不能干涉的。我已经对你讲明白了……”
“但是为什么要保密呢?他为什么不到家里来呢?”索尼娅问。“果真
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他不公开向你求婚呢?安德烈公爵不是给了你完全的自
由吗?这事我不相信。娜塔莎,你想想,可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娜塔莎用惊奇的眼神望着索尼娅。看来,她还是初次想到这个问题,她
不知怎样回答。
“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反正有原因!”
索尼娅叹了一口气,不相信地摇摇头。
“要是有原因的话……”她开始说。但是娜塔莎看出了她的怀疑,惊慌
地打断她的话。
“索尼娅,不能怀疑他,不能,不能,你懂不懂?”她喊道。
“他爱你吗?”
“他爱我吗?”娜塔莎重说一遍,对女友缺乏理解力露出惋惜的微笑。
“你不是读过他的信,见过他吗?”
“如果他不是一个正派人呢?”
“他……不正派?希望你能了解就好了!”娜塔莎说。
“如果他是个正派人,那么他要么应当宣布他的意图,要么就不再和你
见面;如果你不愿意去办,那么我来办,我来给他写信,我去告诉爸爸,”
索尼娅坚决他说。
“可是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娜塔莎喊道。
“娜塔莎,我不明白你。你说的什么话!你想一想父亲和尼古拉吧。”
“我不需要任何人,除了他,我谁也不爱。你怎么敢说他不正派?难道
你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喊道。“索尼娅,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吵架,
你走吧,看在上帝份上,走吧:我多么痛苦,你是看见的,”娜塔莎气势汹
汹地喊道,极力压住她那激怒的、绝望的声音。索尼娅大哭起来,从房里跑
出去。
娜塔莎走到桌前,不假思索地给玛丽亚公爵小姐写了她一清早都没写成
的回信。她在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信中简短地写道:她们之间的误会消除
了,承蒙安德烈公爵出国时给她自由的厚意,她请公爵小姐忘掉一切,如果她有对不起公爵小姐的地方,请她原谅,不过她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此时此
刻,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明了,轻而易举。
罗斯托夫家的人预定星期五回乡下,伯爵星期三同一个买主到近郊他的
田庄去了。
在伯爵出城那天,索尼娅和娜塔莎被邀请去赴库拉金的盛大宴会,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带她们去。在宴会上,娜塔莎又遇见阿纳托利,索尼娅
看见,娜塔莎和他说什么,不愿意让人听见,而且在整个宴会期间比先前更
激动了。她们回家后,娜塔莎首先向索尼娅作了解释,这正是索尼娅所期待
的。
“索尼娅,你对他还瞎说八道呢,”娜塔莎说,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
小孩子想让大人夸他时正是用这种声调。“今天我们两个作了一番解释。”
“嗯,怎么样?他说什么了?娜塔莎;我真高兴,你没有生我的气。把
一切,把全部真实情况都告诉我吧。他说什么了?”娜塔莎沉吟起来。
“哎呀,索尼娅,你要是能像我一样了解他就好了!他说……他问我是
怎样应许博尔孔斯基的。当他听说我有回绝博尔孔斯基的自由,他大喜过
望。”
索尼娅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你并没有回绝博尔孔斯基呀?”她说。
“也许我已经回绝了呢!也许我和博尔孔斯基的事已经一刀两断了。为
什么你把我想得这么坏?”
“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不明白……”
“索尼娅,不用着急,你全都会明白的。你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的。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他,你都不要往坏处想。”
“我对谁也不往坏处想:我对谁都喜爱,对谁都怜悯。可是我应当怎么
办呢?”
索尼娅没有因为娜塔莎跟她说话时所用的那种温柔的腔调而退让。娜塔
莎脸上的表情越是温顺,越是讨好,索尼娅的表情就越是严肃和严厉。
“娜塔莎,”她说,“你叫我不要跟你讲话,我就不讲,现在是你自己
先讲了。娜塔莎,我对他不信任。为什么要这么秘密?”
“又来了,又来了!”娜塔莎打断她的话。
“娜塔莎,我为你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担心你会毁掉自己,”索尼娅果断他说,连她自己都为她竟然说出
这样的话而吃惊。
娜塔莎的脸上又露出愤恨的表情。
“我毁掉,毁掉,我尽快毁掉自己。与您无关。该倒霉的不是您,是
我。别管我,别管我。我恨你。”
“娜塔莎!”索尼娅惊慌地喊了一声。
“我恨你,我恨你!你是我永远不可调和的敌人!”
娜塔莎从房里跑出去。
娜塔莎不再跟索尼娅讲话了,并且老躲着她。她带着心神不安的惊奇和
犯罪的表情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做这,时而做那,可是立刻又放弃不做
了。索尼娅虽然心里很难过,但是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监视着她的女友。
在伯爵应该回来的前夕,索尼娅看见娜塔莎整个早晨都坐在客厅的窗
口,好像在等待什么,她对一个坐车经过的军官打手势,索尼娅认为那个军
官就是阿纳托利。
索尼娅更加注意地观察她的女友,她发现娜塔莎在吃饭的时候和晚上精
神状态古怪,不自然(她答非所问,老说半截话,无论对什么都是一味地发
笑)。
吃过茶以后,索尼娅看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使女守候在娜塔莎门前。索尼
娅让她进去,然后她停在门旁偷听,知道又送进一封信。
索尼娅忽然明白了,娜塔莎今晚有一个可怕的计划。索尼娅敲娜塔莎的
门。娜塔莎不让她进去。
“她要和他私奔!”索尼娅心里想。“她什么都做得出。今天她脸上有
一种特别哀怨和坚决的神情。和舅舅告别时,她哭了,”索尼娅回想。“对
了,她准是要和他私奔,——我怎么办呢?”她想,又记起一些显然表明娜
塔莎有某种可怕意图的迹象。伯爵不在。我怎么办呢?给库拉金写信,要求
他解释吗?可是谁能叫他非回答不可呢?给皮埃尔写信,安德烈公爵不是说
在遇到不幸时要这样做吗?……但是,也许她真的已经回绝博尔孔斯基(昨
天她给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封信)。偏偏舅舅不在!”
告诉对娜塔莎非常信任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么,索尼娅觉得那太
可怕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索尼娅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想,“千万要抓住这个
机会表明我没有忘记他们家对我的恩情,表明我爱尼古拉。不行,哪怕我三
天三夜不睡觉,我也不离开这条走廊,拼命也不能放她走,不能让他们家蒙
受耻辱,”她想。十六
阿纳托利近来搬到多洛霍夫那儿。拐走罗斯托娃的计划由多洛霍夫考虑
和准备了好几天了,索尼娅在娜塔莎门前偷听并决心保护她的那天,这个计
划正在付诸实现。娜塔莎答应晚上十点钟在后门与库拉金会合,库拉金事先
准备一辆三套马车,把她拉到离莫斯科六十俄里的卡缅卡村,那里有一个被
免职的司祭给他们举行婚礼,在卡缅卡村备有换乘的马匹,再把他们送到华
沙大路,然后再乘驿车逃往国外。
阿纳托利有护照,有驿马使用证,有从他妹妹那儿拿来的一万卢布,此
外还有经多洛霍夫的手借来的一万卢布。
两个证婚人坐在一进门的房间喝茶,——其中一个名叫赫沃斯季科夫。
这个退职的小官吏是专为多洛霍夫的赌局跑腿的;另一个是退役的骠骑兵马
卡林,这个和善而且软弱的人对库拉金抱有无限的敬爱。
多洛霍夫的大书房从墙壁到天花板挂满了波斯挂毯、熊皮和武器,多洛
霍夫身穿旅行短袄和高统靴,在书房里坐在放着算盘和钞票,敞着盖的书桌
旁。阿纳托利敞着制服,从坐着证婚人那间屋出来,穿过书房向后面一间房
走去,他的法国仆人和别的仆人正在那儿收拾他最后的东西。多洛霍夫在数
钱和登记什么。
“我说,”多洛霍夫说,“得给赫沃斯季科夫两千。”
“那就给吧,”阿纳托利说。
“马卡尔卡(他们这样叫马卡林),这个人为你赴汤蹈火,分文不取。
你看,帐就这样清了,”多洛霍夫拿帐单给他看,说。“对不对?”
“对,当然对,”阿纳托利说,他显然没有听多洛霍夫说话,笑容始终
不离他的脸,老向自己的前面望着。
多洛霍夫砰地一声关上书桌盖,带着嘲讽的微笑向阿纳托利转过身来。
“我看,这档子事拉倒吧;现在还来得及!”他说。
“傻瓜!”阿纳托利说。“别说废话了。你知道什么……谁也不晓得这
是怎么回事!”
“说真的,拉倒吧,”多洛霍夫说。“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打的这个主
意,你当是闹着玩的?”
“又来了,又来逗我了?见你的鬼去吧!呃?……”阿纳托利皱着眉头
说。“说真的,现在哪有工夫开这种愚蠢的玩笑。”于是他走出屋去。
多洛霍夫看见阿纳托利走出去,轻蔑而宽恕地笑了笑。
“你等一等,”他望着阿纳托利的背影说,“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正
经的,回来,回来。”
阿纳托利又走进来,极力集中注意力望着多洛霍夫,显然不由自主地对
他服服帖帖。
“你听我说,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什么时候和你
闹过别扭?是谁为你安排这一切的?是谁找到司祭的?是谁弄到护照的?是
谁借到钱的?都是我。”
“那就谢谢你啦。你以为我不感激你吗?”阿纳托利叹口气,拥抱了多
洛霍夫。
“我帮助你,但是我仍然要对你说实话:这件事是很危险的,细想起
来,而且是一件蠢事。你把她拐走,很好。但是,人家会善罢甘休吗?你结过婚,人家会打听出来的。那样就要把你告到刑事法庭……”
“哎呀!废话,废话!”阿纳托利又皱起眉头,说。“我不是跟你解释
过了吗?”于是阿纳托利带着蠢人对他们用自己的头脑得出的结论特别的偏
爱,重述对多洛霍夫已经重述一百遍的论断。“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我的
结论是:如果这桩婚事无效,”他屈起一个指头,说,“那么我没有责任;
如果有效,那也同样没问题:反正在国外不会有人知道;你说是不是?别说
了,别说了,别说了!”
“真的,拉倒吧!你只能给自己找麻烦……”
“见你的鬼去吧,”阿纳托利说,他抓住头发走到别的房间去了,可是
立刻又转回来,盘起两腿坐在多洛霍夫面前的扶手椅里。“鬼知道这是怎么
回事!啊?你瞧跳得多厉害!”他拿起多洛霍夫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
“啊!你瞧那双俏丽的脚,我亲爱的朋友,那对传神的眼睛!简直是女
神!!是吧?”
多洛霍夫露出冰冷的微笑,两只秀美而傲慢的眼睛炯炯发光,他看看阿
纳托利,显然想再拿他开开心。
“钱花完了,那时怎么办?”
“那时怎么办?啊?”阿纳托利重复说,一想到未来。他确实感到两眼
漆黑。“那时怎么办?我不知道……干吗要说这些废话!”他看了看表。
“到时候了!”
阿纳托利到后面的房间去了。
“喂,快好了吧?你们磨蹭什么!”他向仆人呵斥道。
多洛霍夫把钱收拾起来,叫人把上路前吃的酒菜拿来,然后就到证婚人
赫沃斯季科夫和马卡林待的房间去了。
阿纳托利在书房里撑着胳膊时躺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沉思地微笑
着,柔和地低语什么。
“来吃点东西。喝一杯!”多洛霍夫从另一间屋里向他喊道。
“我不要!”阿纳托利回答,笑容老不离脸。
“来吧,巴拉加来了。”
阿纳托利站起来,走进餐室。巴拉加是著名的三驾马车车夫,他认识多
洛霍夫和阿纳托利并用他的三驾马车伺候他们已经有六个年头了。当阿纳托
利的团驻在特韦尔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晚上从特韦尔拉着他出发,天亮就赶
到莫斯科,第二天夜里再把他拉回来。他不止一次拉着多洛霍夫逃脱追逐,
不止一次拉着茨冈女人和“风骚娘儿们”(巴拉加这样叫她们)在莫斯科街
上兜风。他不止一次为他们赶车时在莫斯科街上冲撞行人和别的马车夫,而
他的老爷(他这样称呼他们)经常搭救他。他为他们赶死了不止一匹马。他
不止一次挨他们的打,他们不止一次灌他香槟酒和他所喜爱的马德拉酒,他
知道他们每个人所干的每件胡闹的事,要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干的话,早就该
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了。他们在豪饮的筵席上时常把巴拉加叫来,硬灌他酒,
叫他跟着茨冈女人跳舞,他们经他的手花掉不止上千的卢布。他伺候他们,
一年就有二十来次冒生命危险和吃皮肉之苦,为了他们的事,累死了那么多
匹马,他们虽然多给他钱也抵偿不了。但是他喜爱他们,爱那种每小时十八
俄里的疯狂的驰骋,爱撞翻马车,轧倒行人,在莫斯科街上风驰电掣地飞
奔。在已经不能跑得更快的时候,他爱听那醉酒的嗓音在他身后发出粗野的
狂叫:“快!快!”;他爱在那吓得面无人色、已经给他们让路的乡下人的脖子上痛打一鞭。“这才是真正的老爷!”他心里说。
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也喜爱巴拉加,喜爱他那赶车的技术,喜爱他和他
们有共同的爱好。巴拉加拉别的客人都讲价钱,两小时二十五卢布,而且多
半支使他的伙计去赶,他本人只是偶尔亲自出马。但是对他称之为老爷的人
们,总是亲自侍候,而且从来不索取代价。只是从侍仆那儿打听到他们有钱
的时候,他在几个月内才有一次去找他们,每次去都是在早晨没有醉酒的时
候,进门就深深地鞠躬,要求救救他。老爷们总是请他坐下。
“您真的要救救我,费奥多尔·伊万内奇老爷,大人,”他说。“我连
一匹马都没有了,您能借我多少就借多少,我好去赶赶集。”
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手头宽裕的时候,就给他一两千卢布。
巴拉加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汉子,头发淡褐色,红脸膛,脖子特别红而且
粗,矮个子,翘鼻子,两只小眼炯炯放光,留一撇短须。他身穿皮袄,外套
一件绸里子的挺讲究的青灰色长外衣。
他向门对面的墙角画了十字①,然后向多洛霍夫走过去,伸出一只不大
的黑手。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一面说,一面鞠躬。
“你好,老伙计。他来了。”
“你好,大人,”他向走进来的阿纳托利说,也向他伸出手来。
“你听我说,巴拉加,”阿纳托利把两手放在他肩上,说,“你喜欢我
不喜欢?嗯?现在是叫你帮忙的时候了……你套的什么马?呃?”
“就按照您派去的人吩咐的,把您那专用的马套上了,”巴拉加说。
“喂,你听着,巴拉加!就是把三匹马都累死,也要在三小时内跑到地
方。嗯?”
“累死了,那还怎么赶路?”巴拉加眨着眼说。
“当心我打烂你的狗脸,别开玩笑!”阿纳托利忽然瞪起眼睛喊道。
“哪敢开玩笑,”车夫笑着说。“为了老爷们,我什么时候心疼过马?
马能跑多快,就让它跑多快。”
“啊!”阿纳托利说。“好,坐下吧。”
“坐吧,坐吧!”多洛霍夫说。
“我站一会儿,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
“坐下来,别废话,来喝一杯,”阿纳托利说,给他倒一大杯马德拉
酒。车夫一看见酒,眼睛就亮了。他推让一番后,就喝干了,从帽子里拿出
一条红绸子手绢擦了擦嘴。
“什么时候出发,大人?”
“我看……(阿纳托利看了看表)这就走。巴拉加,要当心。怎么样?
赶得到吗?”
“那就要看咱们出行是不是交了好运,不然怎么会跑不到啊?”巴拉加
说。“咱们七个小时就赶到了特韦尔。大概您还记得,大人。”
“你知道吧,有一年圣诞节从特韦尔出发,”阿纳托利带着回忆的微笑
对马卡林说,马卡林两眼睁得圆圆的,温顺地望着库拉金。“你相信不相
信,马卡尔卡,我们飞奔,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遇见了大车队,我们就从
两辆大车轧过去。是吧?”

① 门对面的墙角供有圣像。“那几匹马真了不起!”巴拉加接着讲下去。“当时我把两匹年轻的边
马和一匹驾辕的淡栗色马套在一起,”他对多洛霍夫说,“你相信吧,费奥
多尔·伊万诺维奇,那几匹牲口飞奔了六十俄里;勒也勒不住,手冻僵了,
天大冷。我甩掉缰绳,我说,大人,您自己拿住吧,我就倒在雪橇里了。根
本用不着赶,一直到地方也勒不住。鬼东西三个小时就拉到了。只累死一匹
左边马。”十七
阿纳托利从屋里出去,几分钟后又转回来,他身穿束着银腰带的皮袄,
英武地歪戴着貂皮帽子,与他那俊秀的脸十分相称。他照了照镜子,摆着他
在镜子里的姿势站在多洛霍夫面前,手里端着一只酒杯。
“喂,费佳,别了,为了一切,多谢啦,别了,”阿纳托利说。“喂,
伙伴们,朋友们……”他沉吟了一下……“我青春时代的……别了,”他对
马卡林和其他人说。
虽然大家都是要和他一块走的,但是阿纳托利显然想对伙伴们说得动人
而且庄严。他挺起胸脯,摇晃着一只脚,提高嗓门,慢吞吞他说:
“都举起杯来;巴拉加,你也来。我青春时代的伙伴们,朋友们,咱们
玩也玩过了,乐也乐过了,福也享过了。是吧?今日一别,何时相会?我就
要到国外去了。咱们有过一段欢乐的日子,别了,弟兄们。祝诸位健康!乌
拉!……”他干了一杯,把酒杯摔到地上。
“祝你健康厂巴拉加说,他也干了一杯,用手绢擦了擦嘴。马卡林两眼
含泪拥抱阿纳托利。
“唉,公爵,和你分手,我多么难过,”他说。
“走了,走了!”阿纳托利喊道。
巴拉加刚要离开房间。
“不,站住,”阿纳托利说。“关上门,大家坐下来。就这么着。”门
关上了,大家都坐下。①
“好,现在可以出发了,弟兄们!”阿纳托利站起来说。
仆人约瑟夫把挎包和佩刀递给阿纳托利,大家都走进前室。
“皮大衣在哪儿?”多洛霍夫说。“哎,伊格纳特卡②!你去玛特廖
娜·马特维耶夫娜那儿,要那件皮大衣,貂皮的。我听人家讲过怎样拐走姑
娘。”多洛霍夫挤了挤眼说。“要知道她失魂落魄地拼命逃出来,就穿着家
里穿的衣裳;你只要一耽搁——她马上又是哭,又是喊爸爸妈妈,很快就冻
僵了,非闹着回去不可,——你得马上用大衣把她裹起来,送到雪橇上。”
仆人拿来一件女式的狐皮大衣。
“傻瓜,我告诉你是貂皮的。喂,玛特廖什卡①,貂皮大衣!”他大喝
一声,他的喊声,隔着几间房都听得见。
一个俊俏、瘦削、面色苍白的茨冈姑娘,眼睛又黑又亮,乌黑的鬈发泛
着灰蓝色,披着红围巾,子臂上搭着一件貂皮大衣,跑了出来。
“没关系,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拿去吧,”她说,看样子,她舍不
得那件貂皮大衣,可是又怕她的主人。
多洛霍夫没有答理她,拿过大衣就往玛特廖莎②身上一披,把她裹起
来。
“就是这样,”多洛霍夫说。”然后这样,”他说着,把领子围着她的
头竖起来,只在她的脸前面敞开一点。“然后就这样,看见吗?”他把阿纳

① 俄国习俗:临别前和送行的亲友们在一起,关上门窗,静坐一会儿。
② 伊格纳特卡是伊格纳季的小名。
① 玛特廖什卡是玛特廖娜的小名。
② 玛特廖莎是玛特廖娜的小名。托利的头凑近露着玛特廖莎妩媚笑脸的领口。
“好,再见,玛特廖什卡,”阿纳托利一面说,一面吻她。“唉,我在
这儿的快活日子结束了!向斯乔普卡③问好。好,别了!别了,玛特廖莎,
你祝福我吧。”
“上帝保佑您,赐您大大的幸福,”玛特廖莎带着茨冈人的口音说。
门前停着两辆三马雪橇,两名慓悍的车夫勒住马。巴拉加坐上前面的雪
橇,高高抬起臂肘,不慌不忙地整理缰绳。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跟着他坐下
来。马卡林、赫沃斯季科夫和仆人坐到另一辆雪橇上。
“准备好了没有?”巴拉加问。
“走啦!”他喊了一声,把缰绳缠到手上,于是雪橇就沿着尼基丁林荫
大道溜坡往下疾驰而去。
“驾!快,哎!……驾!”只听见巴拉加和坐在前座上的小伙计的喊
声。在阿尔巴特广场上蹭着一辆马车,发出喀嚓的响声,有人喊了一声,可
是三马雪橇在广场上飞也似的驶了过去。
在波德诺文斯基大街跑了两段路,巴拉加开始勒住缰绳,又回过头来转
了几转,在旧马厩街十字路口停住了。
小伙计跳下车来,挨近衔铁抓住缰绳,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下了车,顺
着林荫道走去。走到一家大门前,多洛霍夫吹响了口哨。有口哨回应他,紧
接着跑出来一个女仆。
“进院子里来吧,不然会给人看见,她马上就出来,”她说。
多洛霍夫在大门口站着。阿纳托利跟着女仆走进院子,绕过墙角,走上
门廊的台阶。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随从加夫里洛,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迎着
阿纳托利。
“请您去见太太,”那个随从拦住进门的路,低声说。
“见什么太太?你是谁?”阿纳托利气喘吁吁地低声问。
“请进,我是奉命来请的。”
“库拉金!回来!”多洛霍夫喊道。“给人出卖了!回来吧!”
站在小角门的多洛霍夫正跟管院子的搏斗,那个人在阿纳托利进去后要
把小角门锁上。多洛霍夫拼命推开管院子的,抓住往外跑的阿纳托利的手
臂,把他拽出小角门,两人一起向三马雪橇跑去。

③ 斯乔普卡是斯捷潘的昵称。十八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遇见索尼娅在走廊里哭泣,她逼索尼娅把一切
都说了出来。她抓过娜塔莎的信,读完后,就拿着信去找娜塔莎。
“坏丫头,不要脸的东西,”她对她说。“你的话我连听都不愿听!”
她推开用吃惊而无泪的眼睛望着她的娜塔莎,把她锁在房里,吩咐管院子的
人把今晚的来人让进大门,但不要放他们出去,命令仆人把那些人带来见
她,交代完了后,她就坐在客厅里等待拐骗的人。
加夫里洛回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来的人都逃走了,她皱起眉
头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很久,考虑她怎么办。夜里十一点多钟,她摸
了摸衣袋里的钥匙,就到娜塔莎房里去了。索尼娅在走廊里痛哭失声。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让我进去看看她,看在上帝的份上!”她
说。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没有理她,开了锁,走了进去。“可恶,下
流……在我家里,下贱的丫头……我只是可怜她的父亲!”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极力压住满腔怒火,想道。“不管怎么困难,我还是吩咐大家不要
声张,瞒着伯爵。”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迈着坚决的步子走进房间。娜
塔莎躺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脸,一动不动。她躺的姿势,仍然跟玛丽亚·德
米特里耶夫娜离开她时一个样。
“好哇,真好哇!”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在我家里会情人!
假装也没有用。我是跟你说话,你听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摸了摸
她的手。“你听我说。你这个丫头把脸丢尽了。我本想给你个好看,不过我
可怜你的爸爸。我隐瞒着。”娜塔莎没有改变姿势,但是由于那使她哽噎的
无声而痉挛的呜咽,使她的整个身子一起一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转
脸看看索尼娅,就在娜塔莎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从我手里逃脱,算他走运;不过我找得到他,”她粗声粗气地说。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她把她的大手伸到娜塔莎的脸下面,把她的脸转过
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索尼娅看见娜塔莎的脸都大吃一惊。她两眼
发亮,没有泪水,嘴唇紧闭,两腮下陷。
“别管我……我没什么……我……要死了……”她说,狠命地从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手里挣脱,仍然像原来那样的姿势躺着。
“娜塔莉娅!……”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我是为你好。你躺
着吧,就这样躺着,我不动你,你听着……我不数落你,说你怎么有罪。你
自己是知道的。不过,你父亲明天回来,我对他说什么呢?嗯?”
娜塔莎又哭得全身颤动。
“他会知道的,还有你的哥哥,你的未婚夫!”
“我没有未婚夫,我已经回绝了,”娜塔莎喊道。
“反正一个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继续说。“他们知道了,会
怎样呢,他们会撒手不管吗?要知道他,你的父亲,我了解他,如果他要求
他决斗,那样好吗?嗯?”
“哎呀,别管我啦,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管!为什么?为什么?谁求你们
来管的?”娜塔莎从沙发上欠起身来,恶狠狠地瞅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
娜,喊道。
“你想要怎么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发火了,大喊一声。
“把你锁起来了吗?有人不让他到家里来吗?为什么要把你像茨冈姑娘那样给人拐走呢?……好,就说他把你拐走了吧,你以为他们找不到他吗?你的
父亲,还有你的哥哥,还有你的未婚夫?他是坏蛋,是流氓,你要知道!”
“他比你们谁都好,”娜塔莎欠起身喊起来。“如果没有你们干预……
哎哟,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索尼娅,到底为什么呀?
都走开!……”她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只有感到咎由自取的人才那样
哭。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要说话;可是娜塔莎大叫道:“走开!走
开!你们都恨我,看不起我!”她又扑倒在沙发上。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又数落了娜塔莎一阵,并且嘱咐她,要把这一
切瞒着伯爵,只要娜塔莎下定决心忘掉一切,对任何人都不露出发生什么
事,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娜塔莎没有回答。她不再哭了,但是她浑身发
冷,老打寒战。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给她垫上枕头,盖上两床被子,亲
自给她拿来菩提花露,但是娜塔莎没有理她。
“好,让她睡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为她睡着了,离开房间
时这么说。但是娜塔莎没有睡着,仍然睁着苍白脸上的两只大眼睛呆呆地望
着前面。娜塔莎一夜没睡,没哭,也没和索尼娅说话,索尼娅夜里起来几次
来到她跟前。
第二天,正像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预先说的,快吃早饭的时候,他
从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回来了。他很愉快:同买主已经谈妥了,现在再没有什
么事使他非得留在莫斯科并且和他所思念的伯爵夫人过分离的生活不可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迎接他,告诉他说,娜塔莎昨天很不舒服,请医生
看过,现在好多了。这天早晨娜塔莎没有出房门。她紧闭着干裂的嘴唇,呆
呆地睁着干巴巴的眼睛,在窗口坐着,心神不安地注视街上的行人,急急忙
忙地转脸看走进房来的人。她显然是在等待他的消息,等待他亲自前来或者
给她来信。
伯爵进来看她时,她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心神慌乱地转过身来,于是她
的脸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甚至愤恨的神情。她甚至没有站起来迎接父亲。
“你怎么了,我的天使,病了吗?”伯爵问。
娜塔莎沉默了半晌。
“是的,病了,”她回答。
伯爵关切地问她为什么面色那么难看,是不是她的未婚夫出了什么事,
她肯定说没有什么事,请他不要担心。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向伯爵证实
了娜塔莎的话,说没出什么事。但是从假装生病、从女儿的心神不定、从索
尼娅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表情不自然,伯爵清楚地看出,他不在的时
候,一定出了什么事;但是他是那么害怕去想他所钟爱的女儿会出什么丢人
的事,他是那么珍视他那恬适的心情,他避免去细问,总是力求使自己相
信,并没有出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女儿健康欠佳因而推迟回乡的日期,
使他感到不快罢了。十九
皮埃尔自从妻子来莫斯科后,就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但求不和她在一
起。罗斯托夫家的人到莫斯科不久,娜塔莎给他的印象,迫使他急于去了却
他的一桩心愿。他到特韦尔去见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遗孀,她早就答
应把亡夫的一批文件交给他。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时,他接到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封信,请他到
她那儿去商谈一件有关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及其未婚妻的非常重要的事情。
皮埃尔总是躲避着娜塔莎。他觉得,他对她的感情太强烈了,已经超过一个
已婚的人对朋友的未婚妻应有的感情。但不知什么命运经常把他和她连在一
起。
“出什么事了呢?他们有什么事和我有关呢?”他一边穿衣准备去见玛
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边想。“安德烈公爵快回来和她结婚就好了!”
皮埃尔在去阿赫罗西莫娃家的路上想道。
在特韦尔林荫道上有人呼唤他。
“皮埃尔!回来很久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他。皮埃尔抬起头
来。在两匹灰色的走马拉着的雪橇里(马蹄翻起的雪花溅到雪橇前面的挡泥
板上),坐着阿纳托利和他那位形影不离的朋友马卡林。阿纳托利坐得笔
直,摆着服饰华美的军人爱摆的漂亮姿势,海龙皮领围着下巴领,微微地低
着头。他的面色红润而且鲜亮,歪戴着白羽饰的帽子,露出撒满细雪的、搽
过油的卷发。
“是啊,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皮埃尔心里说,“他只顾眼前的享
乐,此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不能烦扰他,——所以他经常快活、满足、
心安理得。只要能够像他那样,我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皮埃尔羡慕地想
道。
在阿赫罗西莫娃的前厅,仆人一面给皮埃尔脱皮大衣,一面说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请他到她的卧室里去。
推开大厅的门,他看见娜塔莎坐在窗口,她的面孔瘦削、苍白,满脸怒
容。她转脸看看他,皱起眉头,带着冷若冰霜的神情走出屋去。
“出了什么事?”皮埃尔一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房门就问。
“好事儿,”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回答。“我活了五十八岁,还从
来没见过这么丢人的事呢。”在得到皮埃尔发誓不把他所知道的事情说出去
后,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诉皮埃尔,娜塔莎背着父母回绝了她的未婚
夫,其原因是为了阿纳托利,是皮埃尔的妻子从中撮合的,娜塔莎打算趁父
亲不在的时候跟他私奔,秘密地举行婚礼。
皮埃尔听着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对他讲的话,耸起肩膀,张着嘴,
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安德烈公爵热爱着的未婚妻,先前那么可爱的娜
塔莎·罗斯托娃,竟然抛弃了博尔孔斯基,而看中傻瓜阿纳托利这个已婚的
家伙(皮埃尔知道他结婚的秘密),而且那么爱他,竟然同意跟他私奔!—
—这是皮埃尔无法理解和不可想象的。
从娜塔莎小的时候起,皮埃尔对她就有的好的印象、同现在对她的卑
贱、愚蠢和残酷的概念,在他心目中无法调和。他想到他的妻子。“她们都
是一个样,”——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想,有着同坏女人结合的可悲命
运的,他并非独一无二。然而他仍然痛惜安德烈公爵,痛惜他的自尊心受到损害。他越是怜惜他的朋友,就越是怀着轻蔑甚至厌恶的心情想到那个刚才
带着冷若冰霜的神情在大厅里从他面前走过的娜塔莎。他不知道。娜塔莎的
内心充满了失望、羞愧、屈辱,他也不知道她脸上不自觉露出的肃穆的尊严
和冷酷的神情,并非她的过错。
“怎么说要举行婚礼!”皮埃尔听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话,
说。“他不能结婚了:他已经结过婚了。”
“越发糟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好小子!好一个坏蛋!
她还在盼他呢,盼了一天多了。得告诉她,至少她不会再盼他了。”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向皮埃尔探听了阿纳托利结婚的详情后,痛骂
了他一顿以泄心头的愤恨,然后向他说明为什么要请他来。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担心伯爵或者随时都可能回来的博尔孔斯基知道了那件她要隐瞒他
们的事,要求库拉金决斗,所以请他以她的名义命令阿纳托利离开莫斯科,
并且不准他在她眼前露面。皮埃尔直到现在才了解老伯爵以及尼古拉和安德
烈公爵的处境危险,答应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她简短而确切他说明了她的要
求后,就把他让到客厅里。
“当心,伯爵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要做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她对他
说。“我去告诉她用不着盼了!你愿意的话,就留下吃饭吧,”玛丽亚·德
米特里耶夫娜向皮埃尔嚷了一声。
皮埃尔见到老伯爵。他有些难为情,而且心情烦躁。这天早晨娜塔莎已
经告诉他,她回绝了博尔孔斯基。
“真糟,真糟,我的朋友,”他对皮埃尔说,“这些没娘的女孩子真难
办;我真后悔这次到这儿来。我对您无话不说。您可听说过,跟谁都没商量
就回绝了未婚夫。虽然说,我对这门亲事并不怎么称心。虽然说,他是一个
好人,可是违反父亲的意志是不会有幸福的,其实娜塔莎并不愁没有求婚
的。不过,事情就这样迁延下来,但是,不得父母的同意,就来这么一下,
怎么行呢!现在她又病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难啊,伯爵,对付没娘的女
儿,难啊……”皮埃尔看出伯爵心里烦乱,竭力改变话题,但是伯爵又回到
那件使他苦恼的事。
索尼娅慌慌张张走进客厅。
“娜塔莎不大舒服;她在她的房间里,希望见见您。玛丽亚·德米特里
耶夫娜也在那儿,也请您去一趟。”
“对了,您和博尔孔斯基很谈得来,她一定是要您转达什么,”伯爵
说。“哎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过去一切多么好哇!”他抓住鬓角稀疏
的白发,走出房去。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诉娜塔莎说,阿纳托利是结过婚的,娜塔莎
不相信,要皮埃尔亲自来证实。在送皮埃尔去娜塔莎房间穿过走廊的时候,
索尼娅把这事告诉了他。
娜塔莎坐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身旁,面色苍白,态度严冷,皮埃
尔一进门,她就用那好似患热病而发光的探询的目光迎着他。她不笑也不向
他点头,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他,她那目光只追问他一件事:在对待阿纳托
利的态度上,他是友,还是像其他人一样,是敌?至于皮埃尔这个人本身,
对她来说显然是不存在的。
“他全知道,”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指着皮埃尔对娜塔莎说。“让
他告诉你,我说的是不是真话。”娜塔莎有如一个被追逐的受伤的野兽望着渐渐走近的猎犬和猎人似的,
时而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
“娜塔莉娅·伊利尼奇娜,”皮埃尔低下头开口说,他心里怜悯她,同
时对他非做不可的那件事又感到厌恶,“这是真还是假,对您来说,应当是
一样的,因为……”
“这么说来,说他结过婚不是真的了?”
“不,是真的。”
“他早就结了婚吗?”她问。“您敢发誓吗?”
皮埃尔对她发了誓。
“他还在这儿吗?”她连忙问。
“是的,我刚才还看见他。”
她显然无力说下去了,于是打手势让大家走开。二十
皮埃尔没有留下吃饭,他立刻走出房间,坐车走了。为了找阿纳托
利·库拉金,他驱车走遍全城,现在他一想起他,全身的血液就涌上心来,
使他憋得难受。滑雪场、茨冈女人的家、科莫涅诺家——都没有他。皮埃尔
驱车到俱乐部。俱乐部仍然跟平时一样:来吃饭的客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向皮埃尔问好,说城里的新闻。侍者都知道他认识的人和习惯,在向他问过
好后,禀告他说,在小餐厅已经给他留了一个位子,米哈伊尔·扎哈雷奇公
爵到图书馆去了,帕维尔·季莫费伊奇还没有来。皮埃尔的一个熟人在谈天
气时,问他可听说一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库拉金拐走了罗斯托娃,是真的
吗?皮埃尔听了哈哈大笑,他说这都是胡说,因为他刚从罗斯托夫家来。他
向所有的人打听阿纳托利;有人告诉他说他还没来,有人说他今天要来吃
饭。皮埃尔看着这群平静、冷淡、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的人们,觉得奇怪。
他在大厅里来回踱步,等客人都上满了,仍然没等到阿纳托利,他没有吃饭
就回家了。
他所寻找的阿纳托利这一天在多洛霍夫家吃饭,同他商量怎样补救弄糟
了的事情。他觉得必须和罗斯托娃见一面。晚上他到妹妹那儿,同她商谈关
于安排会面的事。当皮埃尔徒然走遍莫斯科全城回到家里时,仆人向他禀
报,阿纳托利·瓦西里那维奇公爵在伯爵夫人那儿。伯爵夫人的客厅坐满了
客人。
皮埃尔没有跟妻子打招呼,虽然他回来后还没见到她(他觉得此刻她比
任何时候都可恨),他进入客厅,看见阿纳托利,就向他走过去。
“啊,皮埃尔,”伯爵夫人向丈夫走过去,用法语说。“你不知道我们
的阿纳托利的处境……”她停住了,从丈夫低低垂下的头,从他那发光的眼
睛,从他那坚决的步子,她看出那股狂怒和粗暴的可怕表情,这是她所熟
悉、而且在和多洛霍夫决斗后她所亲自领略过的这种表情。
“您到哪儿,哪儿就出现伤风败俗和罪恶,”皮埃尔对妻子说。“阿纳
托利,跟我来,我有话跟您说,”他用法语说。
阿纳托利转脸看了看妹妹,顺从地站起来,准备跟皮埃尔走。
皮埃尔抓起他的胳膊,把他拽到身边,走出屋去。
“如果您竟敢在我的客厅里。”海伦低声说;但是皮埃尔没有答理她;
从屋里走出去。
阿纳托利迈着平时那种潇洒的步子跟着皮埃尔走。但是他脸上现出不安
的神色。
走进书房,皮埃尔关上门,向阿纳托利转过身来,眼睛不看他的脸。
“您答应罗斯托娃伯爵小姐要和她结婚吗?您想拐走她?”
“亲爱的,”阿纳托利用法语回答(整个谈话都是用法语),“对于这
种腔调的审问,我不认为有回答的必要。”
皮埃尔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由于狂怒变得更难看了。他用他那只大手
抓住阿纳托利的制服领子,把他摇来摇去;直到阿纳托利脸上露出十分惊恐
的表情。
“我说,我有话要跟您谈谈……”皮埃尔重复说。
“怎么了,这是胡闹。嗯?”阿纳托利摸摸连呢绒一起撕掉的领扣,
说。“您是流氓,是无赖,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拦住我,可惜没能用这东西
砸烂您的脑袋,”皮埃尔说,——他说得很不自然,因为他是说法语。他拿
起一个沉重的吸墨器,举起来恐吓,随即又赶快放回原处。
“您答应要娶她吗?”
“我,我,我没想到;而且,我从来都没答应,因为……”
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您有她的信吗?问您有没有信?”皮埃尔向阿纳托利走过
去。
阿纳托利看看他,立刻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只钱夹。
皮埃尔把给他的信接过来,推开挡路的桌子,一下坐到沙发上。
“别怕,我不会怎么样您的,”皮埃尔看见阿纳托利害怕的样子,说。
“信,放在我这儿,这是第一,”皮埃尔仿佛自言自语背诵似的。“第
二,”他又站起来开始踱步,沉吟了片刻,接着说,“您明天就必须离开莫
斯科。”
“可是我怎么能……”
“第三,”皮埃尔不听他说话,继续说,“关于您和伯爵小姐的事,永
远不许您提一个字。我知道,我无法禁止您做这件事,但是,如果您还有一
丁点儿良心的话……”皮埃尔默默地在屋里踱了好几趟。阿纳托利坐在桌
旁,紧皱着眉头,咬着嘴唇。
“总有一天您会明白,除了您取乐,还有别人的幸福和安宁,为了您能
寻欢作乐,却毁掉了别人的一生。拿我老婆这样的女人开心,——那是您的
权利,她们知道您要求她们的是什么。她们富有同样放荡的经验对付您;但
是答应一个少女和她结婚……欺骗,偷盗……您怎么会不明白,这跟殴打老
人或者小孩一样卑鄙无耻!……”
皮埃尔停住不说了,看了看阿纳托利,他那目光已经不是愤怒的,而是
询问的了。
“这个,我不知道。嗯?”阿纳托利说,随着皮埃尔克制自己的愤怒,
他渐渐恢复了勇气。“这个,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不看皮埃尔说,下
巴颏微微颤抖着,“不过,您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卑鄙无耻之类的话,我,
作为一个体面的人,不许任何人这样对我说话。”
皮埃尔惊奇地望着他,极力想弄明白他要怎么样。
“虽然是你我之间私下里说的话,”阿纳托利接着说,“我还是不
能……”
“怎么,您要赔礼道歉吗?”皮埃尔嘲笑地说。
“至少您可以收回您的话。嗯?如果您要我按照您的意思办事的话。
嗯?”
“我收回,我收回,”皮埃尔说,“我也请您原谅。”皮埃尔看了看扯
下来的钮扣。“钱也有,如果您需要路费的话。”阿纳托利笑了。
这种从妻子那里他就已经熟悉的胆怯而卑鄙的微笑,又惹恼了皮埃尔。
“?,下贱,没有心肝,满门孬种!”他说,于是走出屋去。
第二天,阿纳托利到彼得堡去了。二十一
皮埃尔去见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通知她关于驱逐库拉金出莫斯
科,已经按照她的意思办妥了。全家都处在惊慌和焦虑之中。娜塔莎病得很
厉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秘密地告诉他,就在向她说明阿纳托利已经
结婚的那天夜里,她服了她偷偷弄到的砒霜。她吞了一点,就吓坏了,把索
尼娅叫醒,对她说出她做了什么事。及时采取了解毒的措施,现在她已经脱
离了危险;但是还很衰弱,根本谈不上把她送回乡下了,已经派人去接伯爵
夫人。皮埃尔看见张惶失措的伯爵和泪痕满面的索尼娅,可是没能见到娜塔
莎。
皮埃尔这一天在俱乐部用餐,从四面八方都听到人们谈论企图抢劫罗斯
托娃的事件,他坚决否认这些说法,他向所有的人担保什么事都没发生,只
不过阿纳托利向罗斯托娃求婚;遭到拒绝罢了。皮埃尔觉得,他有责任隐瞒
全部真相,恢复娜塔莎的名誉。
他怀着惧怕的心情等待安德烈公爵回来,每天都到老公爵那儿去打听他
的消息。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从布里安小姐那儿知道了城里流传的全部谣
言,也读了那封娜塔莎写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解除婚约的信。他似乎比平时
高兴,而且急切地盼望着儿子回来。
阿纳托利走后又过了几天,皮埃尔接到安德烈公爵的短简,通知他回来
了,请皮埃尔顺便到他那儿去一趟。
安德烈公爵到了莫斯科之后,刚一落脚,就从父亲手里接到娜塔莎写给
玛丽亚公爵小姐关于取消婚约的信(这封信是布里安小姐从玛丽亚公爵小姐
那儿偷去交给公爵的),并且从父亲口中听到关于抢劫娜塔莎的、添枝加叶
的叙述。
安德烈公爵是头天晚上到的。皮埃尔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他。皮埃尔满以
为安德烈公爵同娜塔莎处在同样的状态,可是当他进入客厅,听见安德烈公
爵在书房里起劲地高声谈论彼得堡的阴谋事件的时候,感到很惊奇。老公爵
和另一个人的声音有时打断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出来迎接皮埃尔。她用
眼睛向着里面有安德烈公爵的房门示意,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表示对哥哥不
幸的同情;但是皮埃尔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脸上看出她对发生的事情以及她
哥哥得知未婚妻变心后所持的态度是高兴的。
“他说他料到这种事,”她说,“我知道,他的高傲性格不许他露出他
的感情,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仍然比我所预料的好,好得多。显然,理所
当然……”
“难道一切就彻底完了吗?”皮埃尔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诧异地望着他。她甚至不明白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皮
埃尔走进书房。安德烈公爵样子大变了,身体显然养好了,然而眉头新添一
道横纹,他身穿便服;面对父亲和梅谢尔斯基公爵站着,起劲地打着手势,
热烈地争论着。
他们是在谈论斯佩兰斯基,关于他突然被流放和他被诬告叛国的消息刚
刚传到莫斯科。
“现在评论和非难他(斯佩兰斯基)的人,正是一个月前那些赞扬他的
人,”安德烈公爵说,“正是那些不能理解他的目的的人。评论一个失宠的人,把别人的错误都推到他身上,是容易的;可是我认为,如果当今的朝政
有什么业绩的话,那么一切业绩都归功于他,归功于他一个人——他一个
人……”他看见皮埃尔,停住不说了。他的脸抽动了一下,立刻露出严厉的
表情。“子孙后代会给他公平的结论的,”他把话说完后,随即转向皮埃
尔。
“你好吗?又胖啦,”他精神饱满地说,他那一道新出现的皱纹更深地
嵌在前额上。“是的,我很健康,”他回答皮埃尔的问话,冷冷一笑。皮埃
尔明白,他的冷笑是说:“我很健康,但我的健康已经没有人需要了。”安
德烈公爵同皮埃尔谈谈过了波兰边境后可怕的道路,他在瑞士遇见皮埃尔的
几个熟人,他从国外为儿子请来一位教师德萨尔先生,谈了几句后,他又热
烈地参加两个老人仍在继续的关于斯佩兰斯基的谈话。
“假若真有叛国行为的话,假若真有私通拿破仑的话,那就应当向全国
公布,”他热烈而急切地说。“我个人从来就不喜欢斯佩兰斯基,但是我喜
欢公道。”皮埃尔这时从他朋友身上看出一种他非常熟悉的需要,那就是要
使自己激昂慷慨起来,争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是为了压抑一下内心沉重
的思绪。
梅谢尔斯基公爵走后,安德烈公爵抓住皮埃尔的臂膀,请他到他房里
去。房里有一张铺好的床,几只打开的手提包和箱子。安德烈公爵走到其中
一只跟前,拿出一个匣子。他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纸包。他做这个的时候,默
默无言而且动作迅速。他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他的脸色黑沉沉的,紧紧
地闭着嘴唇。
“原谅我,我麻烦你了……”皮埃尔知道安德烈公爵想谈娜塔莎,他宽
宽的脸上露出怜悯和同情的神色。皮埃尔脸上的表情激怒了安德烈公爵;他
坚决地。响亮地、然而不愉快地继续说:“我收到了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退
婚信,也已经听到令兄向她求婚之类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也不是真的,”皮埃尔刚要说;但是安德烈公爵拦住了他。
“这是她的信和肖像,”他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束东西递给皮埃尔。
“把这个交给伯爵小姐,如果你看见她的话。”
“她病得很厉害,”皮埃尔说。
“那么她还在此地?”安德烈公爵说。“库拉金公爵呢?”他很快地
问。
“他早就走了。她命在旦夕了……”
“我很同情她的病,”安德烈公爵说。他像他父亲似的,冷酷、凶狠、
不愉快地笑笑。
“那么说来,库拉金先生并没有赏给罗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的光荣?”
安德烈公爵说,用鼻子嗤了几声。
“他不能结婚,因为他已经结过婚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不愉快地笑起来,又很像他的父亲。
“现在他——令兄,在哪儿?我可以问问吗?”他说。
“他到彼得堡去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皮埃尔说。
“好的,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你向罗斯托娃伯爵小
姐转达,她过去和现在都是完全自由的,我祝她万事如意。”
皮埃尔拿着那束信。安德烈公爵目不转睛地向皮埃尔凝视,仿佛在想他
是不是还应当说点什么,或者等待皮埃尔是否有话要说。“您听我说,您还记得咱们在彼得堡时候的争论吧,”皮埃尔说,“可
记得关于……”
“记得,”安德烈公爵连忙回答,“我说过,要原谅堕落的女人,但是
我没说我能够原谅。我不能够。”
“难道这可以相提并论吗?……”皮埃尔说。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
话。他尖声喊道:
“是啊,再向她求婚,宽宏大量,如此等等?……是啊,这很高尚,可
是我不能追随……大人先生的足迹。如果你要做我的朋友,那么你永远别跟
我谈这个,……谈这一切。好啦,再见。你可以交给她吗?……”
皮埃尔走出屋去,到老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了。
老头比平时显得活跃。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像一向那个样子,但由于她
同情哥哥,皮埃尔看出她对哥哥的婚事受到挫折感到高兴。皮埃尔观察他
们,了解到他们对罗斯托夫家的人怀有多么强烈的轻蔑和憎恨,了解到在他
们面前对那个竟然舍弃安德烈公爵而随便换了另外一个的女人的名字连提都
不能提。
吃饭的时候,谈到显然就要到来的战争。安德烈公爵不停他说话,时而
同父亲争论,时而同瑞士教师德萨尔争论,显得比平时活跃,皮埃尔完全明
白他所以这么活跃的内在的原因。二十二
那天晚上,皮埃尔到罗斯托夫家去履行他接受的委托。娜塔莎没有起
床,伯爵到俱乐部去了,皮埃尔把信件交给索尼娅后,就去见玛丽亚·德米
特里耶夫娜,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得知那个消息后有什么反应。十分钟
后,索尼娅走进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房间。
“娜塔莎一定要见彼得·基里洛维奇伯爵,”她说。
“那怎么行啊,把他请到她那儿去,是吗?你们那儿没有拾掇啊,”玛
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不,她已经穿好衣服到客厅里了,”索尼娅说。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是耸耸肩膀。
“伯爵夫人什么时候到啊,简直把我折磨坏了。你得注意。不要什么话
都对她说,”她对皮埃尔说。“骂她吧,又不忍心,她大可怜了,太可怜
了!”
娜塔莎在客厅中间站着,她消瘦,面色苍白,神情严峻,完全没有皮埃
尔所预料的羞愧神态。皮埃尔在门口出现时,她有点慌,显然拿不定主意是
向他走过去呢,还是等他走过来。
皮埃尔急忙向她走过去。他以为她一定像以往那样,把手递给他;但是
她走到他面前就站住了,深沉地呼吸着,两只臂膀毫无生气地垂下来,跟她
走到大厅中间准备唱歌时的姿势十分相像,但是表情完全不同。
“彼得·基里雷奇,”她开始很快地说,“博尔孔斯基公爵曾经是您的
朋友,他现在也是您的朋友,”她更正说(她觉得,过去的一切一去不复返
了,现在的一切则是另一个样子了)。“他曾经对我说过,让我去求
您……”
皮埃尔默默地望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本来他内心是责备她的,并
且极力鄙视她;但是现在,他非常可怜她,心里已经没有责备她的余地了。
“他现在在这儿,请您对他说……请他原……原谅我吧。”她停住了,
呼吸得更快了,但是没有哭。
“好……我对他说,”皮埃尔说,“但是……”他不知说什么好了。
娜塔莎显然害怕皮埃尔可能有别的想法。
“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她连忙说。“不,那永远不可能了。我只
不过为了我做了对不住他的事而痛苦罢了。请您只对他说,我求他宽恕,宽
恕,宽恕我的一切……”她全身颤抖,坐到椅子上。
皮埃尔心里充满了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怜悯感情。
“我一定对他说,我一定对他再说一遍,”皮埃尔说,“但是……我想
知道一件事……”
“要知道什么呢?”娜塔莎的眼神在问。
“我想知道您是否爱过……”皮埃尔不知道怎样称呼阿纳托利,一想到
他,脸就红了。“您是否爱过那个坏人?”
“不要叫他坏人吧,”娜塔莎说。“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
道……”她又哭了。
于是一种更强烈的怜悯、温柔和爱慕的感情涌上皮埃尔的心头。他听见
扑簌簌的泪水在他的眼镜下面流,他不愿让人看见。
“不要再谈了吧,好朋友,”皮埃尔说。他那声调的和蔼、温柔、亲切,使娜塔莎忽然觉得非常奇怪。
“咱们不要再谈了,好朋友,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不过我求您一件事—
—把我当作您的朋友,如果您需要帮助、忠告,或者只不过想找个人谈谈心
——不是现在,而是当您心情好起来的时候,——就想到我吧。”他拿起她
的手吻了吻。“我会是很幸福的,如果我能……”皮埃尔不知怎么说了。
“不要对我这样说吧:我不配!”娜塔莎喊道,想从房里出去,但是皮
埃尔握住她的手。他知道他还有话要对她说。但当他说出来的时候,他对自
己的话感到惊奇。
“别那么说,别那么说,您的生活道路还远着呢,”他对她说。
“我的生活道路?不!我的生活道路全都完了,”她怀着羞愧和自卑的
心情说。
“全都完了?”他重复说。“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
明、最好的人,并且是自由的,那么此刻我就跪下向您求婚和求爱了。”
许多天以来,娜塔莎第一次流下感激和感动的眼泪,她看了看皮埃尔,
就走了。
她走后,皮埃尔几乎是跑着到了前厅,忍着哽住喉咙的、因受感动和幸
福而要流出的眼泪,他没有伸进袖子,披上皮大衣,就上了雪橇。
“现在到哪儿去,您老?”赶车的问。
“到哪儿去?”皮埃尔问自己。现在还能到哪儿去呢?难道到俱乐部或
者到人家去做客吗?比起他所受的感动和爱情,比起她最后一次含着泪水向
他一瞥——那温柔、感激的一瞥,——比起这一切,所有的人们都显得非常
可怜,非常乏味。
“回家,”皮埃尔说,虽然零下十度,他仍然敞开熊皮大衣,露出他那
宽阔的、欢快地呼吸着空气的胸脯。
天气严寒而且晴朗。在肮脏的、半明半暗的街道上方,在黑糊糊的屋顶
上方,伸展着撒满繁星的灰暗天空。皮埃尔只有在仰望天空的时候,才不觉
得人世的一切,比起他现在灵魂的高度,是那么卑鄙可耻。在阿尔巴特广场
的入口,一大片灰暗的星空展现在皮埃尔的眼前。几乎是在这片天空的中
央,在圣洁林荫道上方,悬着一颗巨大的明亮的一八一二年彗星,据说这是
一颗预示着各种灾难和世界未日的彗星,它周围被撤满了的星斗拱卫着,它
不同于众星的是它低垂地面,放射白光,高高地翘起长尾巴。但是在皮埃尔
心中,这个拖着光芒四射的长尾巴的明星,没有引起任何恐惧的感觉。相
反,皮埃尔怀着欣赏的心情,用那被泪水浸湿了的眼睛望着这颗璀璨的明星
——它以无法形容的速度,沿着抛物线在无限的空间飞驰,忽然间,就像一
支射向地球的利箭,在黑暗的天空中刺入它选定的地点就停住了,强劲地翘
起尾巴,在无数闪烁的星星中间,炫耀着它的白光。皮埃尔觉得,这颗彗星
和他那颗生气勃勃地走向新生活、变得软化和振奋起来的心灵完全吻合。
第三册
第一部

一八一一年末,西欧军队开始加强战备,并开始集中,一八一二年,
几百万军队(包括运输和供应人员)由西而东向俄国边境移动,从一八
一一年起,俄国军队也同样向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俄
国边境,战争开始了。也就是说,一个违反人类理性和人类天性的事件
发生了。几百万互相对立的人们,犯下了世界所有法庭用几个世纪都记
录不完的无数的残暴、欺骗、背叛、盗窃、作伪、发行伪币、抢劫、放
火、杀人,而那些这样干的人们,当时并不认为这些是罪行。
是什么引起这场非常的事件呢?它的原因是什么呢?史学家满怀天
真的自信说,其原因是奥尔登堡公爵的受辱,大陆体系的破坏,拿破仑
的野心,亚历山大态度强硬,外交家的错误,等等。
因此,只要梅特涅、鲁缅采夫①或者塔列兰②在朝见和招待晚会的时
候,勤勤恳恳作一番努力和公文写得更巧妙些,或者拿破仑应当给亚历
山大写一封信:“我同意把公国交还奥尔登堡公爵,③”战争就不会发生
了。
当然,那时人们就是这样理解那次事件的。当然,在拿破仑看来,
战争的原因是英国的阴谋(他在圣赫勒拿岛就这样说过);当然,英国
的议员们认为,战争的原因是拿破仑的野心;奥尔登堡公爵认为,战争
的原因是加在他身上的暴行;商人们认为,战争的原因是使欧洲破产的
大陆体系;老军人和将军们认为,主要的原因乃在于必须使他们有事可
做;当时帝王复辟主义者认为必须恢复好的原则,而当时的外交家们则
认为,一切都由于一八○九年俄奥联盟未能十分巧妙地瞒过拿破仑,还
由于一七八号备忘录措词拙劣。当然,这些由于无数不同的观点而得出
的无穷无尽的原因,都是当代人的想法;但在我们看来,——我们这些
观察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和了解它的单纯而且可怕的意义的后代人看
来,这些原因都不充分。使我们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拿破仑有野心,
亚历山大态度强硬,英国政策狡猾,奥尔登堡公爵受辱,就引起几百万
基督教徒互相残杀,互相迫害。那些情况与屠杀和暴行究竟有什么联系,
令人难以理解;为什么由于公爵受辱,成千上万的欧洲另一边的人们就
过来屠杀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的人们,同时也被这些地方的人屠杀。
在我们这些后代人看来,——我们不是史学家,不迷恋于探索过程,
因而能以清醒的常识头脑来观察,——事件的原因是多得不可胜计的。
我们在探索各种原因时越是深入,我们就越是发现,每一个孤立的原因
或者一系列原因,就其本身来说,我们都觉得同样是正确的,但同大规
模的事件比较起来,就其微不足道来说,又同样是错误的,就其不足以

① 鲁缅采夫(1754—1826),当时俄国国务会议主席。
② 塔列兰(1754—1838),当时法国外交部部长。
③ 原文为法语。以下在本书中出现的楷体字,凡是在原著中为法语者,一律不再加注。战争与和平(下)引起事件的发生来说(如果没有其他各种原因巧合的话),也同样是错
误的。在我们看来,一个法国军士肯不肯服第二次兵役,如同拿破仑拒
绝把他的军队撤回维斯杜拉河左岸以及拒绝交还奥尔登堡公国一样,也
是一个原因:因为,如果他不愿服兵役,第二个也不愿,第三个、第一
千个军士和士兵都不愿,拿破仑的军队就少了很多人,战争也就不可能
发生了。
如果拿破仑不因人家要求他撤过维斯杜拉河而恼怒,不命令他的军
队进攻,就不会有战争;但是,如果所有的军士都不愿意服第二次兵役,
战争也不会发生。如果英国不玩弄阴谋,没有奥尔登堡公爵这个人,亚
历山大没有受辱的感觉,俄国没有专制政体,没有法国革命以及接着而
来的专政和帝制,还有引起法国革命的一切,等等,——如果没有这一
切的话,也就没有那次战争。这些原因中只要缺少任何一个,那就什么
事也不会有了。由此可见,这一切原因——千万个原因——遇到一起,
于是就发生了已经发生的事。所以说,并没有那个事件是独一无二的原
因,那个事件之所以必然发生,只不过因为它不得不发生罢了。几百万
放弃人类感情和理智的人们从西方到东方去屠杀他们的同类,正如几世
纪前成群的人从东方到西方去屠杀自己的同类一样。
事件的发生或者不发生,仿佛系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一句话,其实
他们的行动如同每个以抽签或者以征募的方式去出征的士兵一样,都是
不由自主的。这不能不是这样,因为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他们好像是决
定事件的人们)的意志之所以能够实现,必须有无数的、缺一不可的情
况的巧合。必须有数百万手中握有真正力量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从事射
击、运输给养、枪炮的士兵们,同意执行那些软弱的个人的意志,而且
受无数复杂的、各式各样的原因的驱使,使得他们不得不那样干。
为了解释这些不合理的历史现象(就是说,我们不理解这些现象的
理性),必然得出宿命论。我们越是尽力合理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我
们就越觉得这些现象不合理和不可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活着,利用自由来达到他个人的目的,他以全部身
心感觉到,他现在可以或者不可以从事某种行动;但是他一旦做出来,
那么,这在某一个时刻完成的行动,就成为不可挽回的了,就成为历史
的一部分,它在历史中是不自由的,而是早已注定的。
每个人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个人的私生活,它的兴趣越抽象,就
越自由,一种是天然的群体生活,人在其中就必须遵守给他预定的各种
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活着,但是他不自觉地充当了达到历史的、全人类
的各种目的的工具。一桩完成的行为是不可挽回的,而且一个人的行动
和千百万别人的行动在一个时间内汇合一起,就具有历史的意义了。人
在社会阶梯上站得越高,联系的人越多,那么,他对别人就越有支配权,
他的每一行为的预先注定和不可避免就越明显。
“国王的心握在上帝手里。”
国王是历史的奴隶。
历史,就是人类不自觉的、共同的群体生活,它把国王每时每刻的
生活都用来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
一八一二年的拿破仑,虽然比任何时候似乎更有权来决定流还是不流自己人民的血(正像亚历山大在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所说的),其实
他比任何时候更服从必然的法则,被迫为共同的事业、为历史完成那必
须完成的事(而他却觉得他的行动是随心所欲)。
西方的人们向东方出发进行互相屠杀了。为这次进军和战争做准备
的千百个细小的原因,按照各种原因偶合的法则,都自然而然地起着作
用,并且正好同那次事件相配合,那些原因是:对违反大陆体系的指责;
奥尔登堡公爵事件;向普鲁士进军(拿破仑以为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得
到武力的和平);法国皇帝对战争的癖好和习惯,他的臣民和他有共同
的脾性,以及他对盛大堂皇的准备工作的爱好;用在准备工作上的开支;
必须取得利益以补偿这笔开支的需要;他在德累斯顿接受的令人陶醉的
荣誉;当代人以为是诚意求和而结果却伤了双方自尊心的外交谈判;以
及其他数以百万计的促使事件的发生并同事件巧合的等等原因。
苹果成熟了就掉下来,——它为什么掉下来?是因为地心引力吗?
是因为茎干枯了吗?是因为太阳把它晒干了吗?是因为它太重了吗?是
因为风吹了它吗?是因为树下有一个小孩想吃它吗?
这都不是原因。这一切只是每个重大的、有机的、自发的事件得以
实现的各种条件的偶合。植物学家认为苹果之所以落下来,是由于细胞
组织腐败等等原因,站在树下的小孩却认为,因为他想吃苹果,并且为
此做了祈祷,所以它才掉下来,植物学家和小孩都同样正确。说拿破仑
去莫斯科是因为他愿意去,说他毁灭是因为亚历山大希望他毁灭,这样
说的人,也对也不对,同样,一座被刨倒的一百万普特的山之所以倒下
来,是由于最后一个工人用十字镐刨了最后一下,说这话的人也对也不
对。在各种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伟大的人物,不过是给事件命名的标
签罢了,他们也正如标签一样,与事件本身关系极少。
他们每一个行动,他们觉得仿佛都是他们独断专行似的,其实从历
史的意义来看,却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与整个历史过程相关联,而且
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二
五月二十九日①,拿破仑离开了逗留三个星期的德累斯顿,他在那里
时,那些亲王、公爵、国王、甚至还有一个皇帝,在他左右形成一个宫
廷。临行时,拿破仑对那些应得表彰的亲王、国王和皇帝予以亲切的慰
抚,对那些他不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予以申斥,把自己的,也就是从别的
国王手里拿来的珍珠和钻石,送给奥国的皇后,并且温情地拥抱玛丽
亚·路易莎皇后,据他的历史学家说,她和他离别时,似乎依依不舍,
——她把他当作丈夫,虽然拿破仑在巴黎另有妻室。虽然外交家们仍然
坚信和平的可能性,并为此目的孜孜不倦地努力工作,虽然拿破仑皇帝
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亲笔中称他为仁兄,并且诚恳地保证,他不希望战争,
他永远爱他,尊重他,——但是他仍然动身去追赶军队,每到一站都发
出新的命令,催促军队急速从西方向东方挺进。他坐一辆六匹马拉的旅
行轿式马车,被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和卫队簇拥着,沿着经过波森、托
伦、但泽和柯尼斯堡等城的大道进发。每到一个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
人怀着战栗的心情热烈地欢迎他。
军队从西向东推进,他乘着每到一站都有替换的六套马车驰向同一
方向。六月十日他赶上军队,在维尔科维斯基森林一个波兰伯爵的庄园
给他准备的住处过夜。
第二天,拿破仑乘坐四轮马车赶到部队前头,抵达涅曼河,为了察
看渡河地点,他换上波兰军装,来到河岸上。
拿破仑看见河对岸的哥萨克,看见广漠的草原,莫斯科圣城就在草
原的中央,它是正像亚历山大·马其顿进入的西徐亚①那样国家的首都,
——他完全出人意料,并且违反战略和外交的考虑,竟然下令前进,第
二天他的军队开始横渡涅曼河。
十二日一大早,他走出那天搭在陡峭的左岸上的帐篷,用望远镜眺
望军队洪流从维尔科维斯基森林涌出、然后注入搭在涅曼河上的三座浮
桥上。军队知道皇帝在场,都用眼睛寻找他,一望见山上帐篷前面有一
个离开随从、身穿常礼服、戴着帽子的人影,大家都抛起帽子,高呼:
“皇帝万岁!”——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川流不息地从迄今隐蔽他们的
大森林里拥出来,然后分开,从三座桥上过到对岸。
“是皇帝吗?■!他亲自出马,可就来劲了。我们现在远征了!向
上帝起誓……就是他……皇帝万岁!瞧,那就是亚细亚草原……不过,
是一个讨厌的国家。再见,包歇。我把莫斯科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
吉星高照……你看见皇帝了吗?皇帝万岁……万岁!如果我做了印度总
督,我一定封你做喀什米尔大臣,一言为定。皇帝万岁!万岁!万岁!
那些哥萨克无赖,看他们怎么逃跑。皇帝万岁!就是他!你瞧见吗?我
见过他两次,就像现在看见你一样。一个小军士……我见过他给一个老
兵戴十字勋章……万岁,皇帝!……”传来性格和社会地位极不相同的
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声音。这些人脸上有一种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久已

① 此处的日期是公历,书中其他各处所提到的日期,皆为俄国旧历。此处按俄国旧历应为五月十六日。
① 西徐亚是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三世纪居住在黑海沿岸草原各个部族的总称。公元前三至二世纪在克里米
亚西部建立了强大的西徐亚人奴隶制国家,建都那坡里(现在的辛菲罗波尔)。期待的长征的开始的喜悦,对那个站在山头、穿着常礼服的人的狂喜和
忠诚。
六月十三日,人们给拿破仑牵来一匹不大的纯种的阿拉伯马,他骑
上马就向横架在涅曼河上的一座桥飞奔,不断的欢呼声使他震耳欲聋,
他之所以还忍受着,显然只是因为他无法禁止人们用欢呼声来表示对他
的爱戴;但这种到处都伴随着他的欢呼声,使他心烦意乱,使他不能专
心考虑自从他到军队里来就萦绕心头的军事问题。他驰过用船搭的浮
桥,到对岸后,向左急转弯,然后朝着科夫诺方向飞奔,那些兴高采烈、
乐得透不过气来的近卫猎骑兵在他前面开路。他驰到宽阔的维利亚河,
就在驻扎河岸的波兰枪骑兵团附近停住了。
“万岁!”波兰人也热烈地喊起来,他们乱了队形,你挤我拥地争
着看他。拿破仑仔细观察了这条河,然后下了马,在河岸上一段圆木上
坐下。他默默地打了个手势,就有人递给他一副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放
在欢欢喜喜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向对岸察看。然后他埋头细
看摊在几根圆木上的地图。他头也不抬说了句什么,于是他的两个副官
就向波兰枪骑兵驰去。
“说什么?他说什么?”当一个副官驰到波兰枪骑兵队伍跟前,队
伍里传出这些声音。
命令寻觅一个过河的浅滩。波兰枪骑兵上校,一个相貌堂堂的老人,
涨红了脸,激动得语无伦次,问副官可不可以让他带领他的枪骑兵不找
浅滩,就泅水过河。他像一个要求允许骑马的小孩似的,显然怀着生怕
遭到拒绝的心情,请求允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游过河去。副官说,皇帝对
这种过分的热心想必不会不满意的。
副官的话刚一落音,这个带髭须的老军官立刻喜形于色,两眼发亮,
举起佩刀,高呼:“万岁!”——于是命令枪骑兵跟他来,他用马刺刺
了一下马,就向河边驰去。他忿忿地给他胯下的踌躇不前的马一记猛刺,
那马就噗通一声投进水里,向深处的急流游去。几百名枪骑兵都跟着他
跳进水里。河中心的急流又冷又可怕。枪骑兵从马上掉下来,在水里互
相抓挠着。有些马淹死了,有些人也淹死了,其余的努力向对岸游去,
虽然半俄里外就有一个浅滩,但是,他们在那个坐在圆木上、连看都不
看他们在做什么的人眼前泅水过河和淹死,却引以为荣。副官回来后,
找了个适当的时机,请皇帝注意那些波兰人对皇帝的忠心,这位穿灰色
常礼服的小个子站起来,唤来贝蒂埃,同他一起在河岸上来回踱步,给
他发指示,偶尔望望那分散他注意力的淹死的枪骑兵。
他早就形成一种信念:在世界任何地方,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①草
原,只要他在场,毫无例外地使人大大吃惊,舍己忘我地疯狂。他要来
他的马,骑上马,驰回他的驻地去了。
虽然派了船去搭救,仍然有四十来名枪骑兵淹死了。大多数挣扎着
游回原来的岸上。上校和几个人游过河,勉强爬上对岸。他们刚一上岸,
浑身湿透,衣服流着水,就高呼:“万岁!”兴高采烈地望着拿破仑刚
才在那儿站着、现在已经离开的地方,他们认为自己很幸运。
傍晚,拿破仑发了两道命令,一道是命令尽快将已经准备好的俄国

① 莫斯科维亚原是西欧人对莫斯科大公国的称呼,这里泛指俄国。伪币运来,以便输入俄国,另一道是命令枪毙一个撒克逊人,因为在截
获他的一封信里有关于向法军发布的命令的情报,然后又发出第三道命
令——把那个毫无必要地泅水过河的波兰上校编入拿破仑自任团长的荣
誉团。
上帝要谁灭亡,必先使他发狂。②三
俄国皇帝这时在维尔纳检阅军队和演习,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对
于人人都料到的战争(皇帝就是为此从彼得堡来的),仍然毫无准备。
没有制定一个统一的作战计划。对于拟议中的几个计划应当采取哪个,
本来就举棋不定,在皇帝来大本营一个月后,更加犹豫不决了。三路军
队各有自己的总司令,但统帅各路军队的总的指挥官却没有,皇帝自己
也没有担任这个名义。
皇帝在维尔纳住得越久,对战争的准备就越少,因为人们都等得厌
倦了。看来,皇帝左右的人都一心一意设法使皇帝过得快活,使他忘掉
当前的战争。
在波兰的达官贵人、朝臣和皇帝本人举行了许多舞会和庆祝会之
后,六月里,一位皇帝的波兰侍从武官忽然想起代表他们侍从武官为皇
帝举行一次宴会和舞会。这个意见被大家高兴地采纳了。皇帝表示同意。
侍从武官们按照认捐名单筹集款子。请一位最得皇帝欢心的女人来做舞
会的女主人。维尔纳省地主贝尼格森伯爵把他的郊外别墅供给晚会使
用,于是定于六月十三日在贝尼格森伯爵的郊外别墅扎克列特举行舞
会、宴会、赛船会和焰火会。
就在拿破仑发出横渡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击退哥萨克,进
入俄国边境的那天,正是亚历山大在侍从武官们在贝尼格森的别墅里举
行的舞会中度过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快活的辉煌的晚会;内行的人说,这么多的美人聚到一起
是少见的。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是随皇帝从彼得堡来维尔纳的贵妇们中间
的一个,她也参加了那天的晚会,她那被誉为俄罗斯美的庞大身躯使体
态轻盈的波兰贵妇们黯然失色。她很惹人注意,连皇帝也和她跳了一次
舞。
自称单身汉的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把妻子撇在莫斯科,也来参
加那天的舞会,他虽然不是侍从武官,也为舞会捐了一大笔钱。鲍里斯
现在已经不再寻求庇护,而是一位地位荣耀的富人,和他高官显爵的同
辈平起平坐了。
午夜十二时,舞会仍在进行。海伦没有得到一个适当的舞伴,自动
邀请鲍里斯跳玛祖尔卡舞。他们是第三对。鲍里斯冷冰冰地望着海伦那
从绣金黑纱长衫露出的丰美的裸臂,谈谈一些老相识,同时,不论是他
自己还是别人都没留意到,他没有一秒钟不在窥视大厅里的皇帝。皇帝
没有跳舞;他站在门口,时而对这一对,时而对那一对,说几句只有他
一个人才说得那么好听而亲切的话。
玛祖尔卡舞刚刚开始的时候,鲍里斯看见皇帝的亲信之一——侍从
武官巴拉舍夫向皇帝走去,违背宫廷的礼法,他在正和一个波兰贵妇说
话的皇帝的近旁站住了。皇帝和那个贵妇说了几句话,就疑问地向他看
了一眼,看来他明白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巴拉舍夫才这样做,他向贵妇
微微点点头,就对巴拉舍夫转过身来。巴拉舍夫刚一说话,皇帝的脸上
就现出吃惊的表情。他挽起巴拉舍夫的臂膀,和他一起穿过大厅,两旁
的人自然而然地给他闪出两三俄丈宽的路来。鲍里斯看见,当皇帝同巴
拉舍夫走过的时候,阿拉克切耶夫脸上不安的表情。阿拉克切耶夫皱着眉头望着皇帝,酒糟鼻一张一合地吸着气,从人群里挤出来,仿佛料到
皇帝要找他说话似的。(鲍里斯懂得,阿拉克切耶夫嫉妒巴拉舍夫,对
于那个显然很重要的消息不经过他就奏闻皇上,心怀不满。)
但是皇上没注意阿拉克切耶夫,他挽着巴拉舍夫从大厅的旁门向灯
烛辉煌的花园里走去。阿拉克切耶夫手扶佩刀,忿忿地向四外张望着,
跟在他们身后走了二十来步。
鲍里斯继续跳了几轮玛祖尔卡舞,但他心里却不住地苦思:巴拉舍
夫带来了什么消息,他用什么方法比别人先得到那个消息。
在他必须挑选舞伴的那一轮,他低声对海伦说,他想挑选好像已经
到阳台上去的波托茨卡娅伯爵夫人,然后他就滑过镶木地板,向着门外
的花园跑去,看见皇帝同巴拉舍夫朝阳台走去,他站住了。皇帝和巴拉
舍夫向门口走来。鲍里斯好像来不及躲避似的,着慌了,恭恭敬敬地靠
到门框上,低下头来。
皇帝怀着一个身受侮辱的人的激动心情,说出下面的话:
“不宣战就进入俄国!只要有一个武装敌人留在我的国土上,我决
不讲和,”他说。鲍里斯看出,皇上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很痛快:他对他
表达思想的方式感到满意,但是却不满意鲍里斯听到他的话。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紧皱眉头,又说。鲍里斯明白这是说
给他听的。他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皇帝又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逗
留了半小时左右。
鲍里斯第一个知道法军渡过涅曼河,这样他就有机会向一些要人炫
耀他常常能够知道别人无法知道的许多事情,这样,他就在这般人心目
中抬高了自己。
法军渡过涅曼河的意外消息之所以特别令人感到意外,那是因为这
个消息是在白白等了一个月之后,而且是在舞会上传来的!皇帝最初听
到这个消息时,由于气愤和屈辱,说出了那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他本
人也很喜欢这句能充分表达他的感情的话。皇帝从舞会回去后,凌晨两
点钟,派人召来秘书希什科夫,叫他给军队写一道命令,并给大元帅萨
尔特科夫公爵下一道上谕,他要求在命令中一定把“只要有一个武装的
法国人留在俄国的土地上,决不讲和”这句话加进去。
第二天,他给拿破仑写了下面一封信。
皇帝仁兄大人:虽然我对陛下所负的义务信守不渝,但是昨天我得悉您的军队
已越过俄国边境,直到现在我才刚刚接到从彼得堡送来的通牒,洛里斯东①在谈到这
次进犯时,引通牒的话对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申请护照的时候起,陛下就认为您
和我已经进入战争状态了。巴萨诺公爵②拒发护照所持的种种理由,使我万万想不
到,我国大使申请护照这一行动竟成为入侵的借口。实际上,正如那位大使所声明
的,我并未授权他提出那个申请;我一得悉这个消息,就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我
的不满,命令他照旧履行他的职务。假如陛下不愿为这类误会而流我们两国人民的
血,同意从俄国领土上撤退贵国军队,我一定不介意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们之间是
可以和好的。不然的话,对于完全不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将被迫奋起反击。陛下,

① 洛里斯东曾于一八一一至一八一二年任拿破仑帝国驻彼得堡大使。
② 巴萨诺公爵曾于一八一一至一八一二年任拿破仑帝国外交大臣。您仍然有可能使人类避免另一次战争的灾难。
亚历山大(签字)③

③ 这封信原文是法文。四
六月十三日凌晨二时,皇帝召见巴拉舍夫,向他读了给拿破仑的信,
命令他将此信亲自送交法国皇帝。在派遣巴拉舍夫时,皇帝对他又重复
一遍那句话:只要在俄国土地上还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他就不讲和,
命令他一定要向拿破仑转达这句话。皇帝在信中没有写这句话,因为他
以其处世的圆通,觉得在进行最后的和解尝试的时候,讲这种话是不合
适的;但是他吩咐巴拉舍夫一定要把这句话转达给拿破仑。
六月十三日夜里,巴拉舍夫带一名号手和两名哥萨克出发了,天亮
时到达涅曼河右岸法国前哨阵地雷孔特村。他被法国的骑哨拦住了。
一个身穿红制服、头戴皮帽子的法国骠骑兵军士,喝令渐渐走近来
的巴拉舍夫站住。巴拉舍夫没有立刻停下,继续缓步行进。
那个军士皱起眉头,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用马的胸部挡住巴拉舍
夫,他握住军刀,粗鲁地喝斥俄国将军,问他是不是聋子,怎么听不见
对他说的话。巴拉舍夫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军士派一名士兵去找
军官。
那个军士不再理会巴拉舍夫,开始跟同事们谈论他们团队的事,对
俄国将军连看也不看。
巴拉舍夫一向接近最高的权势,三个小时之前还同皇帝谈话,由于
他所处的地位,已经习惯于受人尊敬,但是在这儿,在俄国的领土上,
遇到这种敌对的态度,主要的,对他竟然如此粗暴无礼,使他不胜骇然。
太阳刚从乌云后面升起;空气清新,含着露水。畜群已经从村里赶
到大路上来了。云雀唱着嘹亮的歌,像泉水的泡珠似的一个跟着一个,
扑棱棱地从田野里腾空飞起。
巴拉舍夫向四外张望着,等候军官从村里出来。俄国哥萨克、号手
和法国的骠骑兵时不时默默地互相打量着。
一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起床,骑一匹肥壮的大灰马,带着
两名骠骑兵出来了。不论是那军官还是士兵,甚至他们骑的马,都有一
种得意洋洋和炫耀阔绰的神气。
这是战争初期,军容还很整饬,几乎像平时准备检阅似的,只是在
服装上有点耀武扬威,以及在战争刚刚打响时常有的那种兴奋和逞强的
意味。
那个法国上校极力忍住不打哈欠,但是他很有礼貌,显然了解巴拉
舍夫负有重大使命。他带他绕过他的士兵从散兵线后面走,并且对他说,
他要谒见皇帝的愿望,大概很快就会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住处
离此不远。
他们穿过雷孔特村,在村中经过法国骠骑兵的拴马桩,经过向上校
行礼并且好奇地瞧着俄国军装的岗哨和士兵,最后从村子另一边走出
来。上校说,两公里外就是师长的驻地,他将接待巴拉舍夫,并领他到
他要去的地点。
太阳已经升高了,在鲜绿的草木上欢乐地照耀着。
他们骑马刚走过一家小酒店,正要上山坡时,山脚下迎面驰来一群
骑马的人,为首的骑一匹马具在阳光下闪亮的黑马,此人身材高大,戴
一顶羽饰帽子,鬈曲的黑发垂到肩上,身穿红斗篷,像法国人骑马的姿势向前伸出两条长腿。这个人策马向巴拉舍夫奔来,他那帽子上的羽毛、
身上的宝石和金带,在鲜亮的六月阳光下闪光和飘动。
当法国上校尤尔涅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那不勒斯王”的时候,那个
向巴拉舍夫驰来的骑者离巴拉舍夫只有两匹马的距离了,这个骑者戴着
手镯和项圈、帽子上插着白羽毛,满身珠光宝气,脸上得意洋洋的表情
活像个演员。果然,这个就是现在称作那不勒斯王的缪拉。为什么他是
那不勒斯王,虽然完全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但是人们仍然这样称呼他,
他本人也相信这一点,因此他摆出比先前更加庄严、更加了不起的神态。
因为他相信他真是那不勒斯王,所以在他离开那不勒斯的前夕,和妻子
在街上散步时,有几个意大利人向他喊:“国王万岁!①”时,他含着感
伤的微笑转脸对妻子说:“可怜的人们,他们不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他
们了!”
虽然他坚信他是那不勒斯王,对那他即将与之离别的臣民的悲哀表
示同情,但是最近,在他奉命又回军队之后,特别是在但泽见到拿破仑,
他那至尊的舅子对他说了“我立你为王,是要你按照我的方式、而不是
按照你的方式来统治。”以后,他就快乐地干起他所熟悉的事了,像一
匹养得上了膘、但还不太肥的马,感到它已经被套到车上,在车辕中间
撒欢戏耍,并且打扮得尽可能华贵,于是欢欢喜喜,得意洋洋,沿着波
兰国土上的道路奔跑起来,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奔到何处和为什么这样奔
跑。
他一看见俄国将军,就摆出国王的架子,威严地昂起鬈发的脑袋,
疑问地看了看那个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国王陛下禀告了巴拉舍
夫的使命,但是他说不好巴拉舍夫这个姓氏。
“德· 巴尔-马歇夫!” 国王说 (用他的坚决果断克服了上校的困难)。
“同您认识非常愉快,将军。”他以王者屈尊赐恩的姿态又说。当这位
国王开始很快地大声说话时,他那国王的尊严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
他本人也不自觉地换成他那固有的天真和蔼的腔调。他把手放在巴拉舍
夫坐骑的鬃毛上。
“您看怎么样,将军,一切都像是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仿佛对
他所不能判断的局势表示遗憾似的。
“陛下,敝国皇帝并不愿意打仗,陛下是知道的……”巴拉舍夫说,
他一口一个“陛下”,这个称号在那个被称谓的人听来是很新鲜的,但
是用得太多,就不免装腔作势了。
缪拉听德·巴拉舍夫先生说话时,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但是,
为王者,有其应尽的义务:他觉得作为一个国王和同盟者,必须和亚历山大的
使者谈谈国家大事。他翻身下马,离开恭候他的随从几步,挽着巴拉舍
夫的手臂,和他一起一边漫步,一边谈话,尽可能谈得有意义。他提到
拿破仑对于要求从普鲁士撤兵一事很生气,特别是这个要求张扬出去,
冒犯了法国尊严。巴拉舍夫说,这个要求毫无冒犯的地方,因为……缪
拉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您不认为亚历山大皇帝是战争的发动者吗?”他突然说,
脸上带着天真、愚蠢的微笑。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巴拉舍夫说他为什么确实认为首先发动战争的是拿破仑。
“啊,亲爱的将军,”缪拉又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地希望两国的
皇帝能够达成协议,使违反我的意愿的战争得以早日结束。”他说这话
的腔调,用的是主子虽然争吵,而仆人仍然愿意友好的腔调。接着他把
话题转到探问大公爵的情况,问起他的健康,回忆和他一起在那不勒斯
度过的愉快而有趣的时光。然后,突然间,缪拉仿佛想起了他为王的身
份,威严地挺起胸膛,摆出他行加冕礼时的姿态,挥动着右手说:“我
不再耽搁您了,将军;祝您顺利地完成您的使命。”于是他招展着绣花
红斗篷和白羽毛,闪耀着全身的珠光宝气,到恭候他的随从那儿去了。
巴拉舍夫骑马继续赶路,照缪拉所说,预计很快就会见到拿破仑本
人。但事与愿违,在下一个村子,达乌步兵军团的哨兵像前沿阵地散兵
线一样,拦住了巴拉舍夫,叫来一个军团长副官,把他领进村去见达乌
元帅。五
达乌是拿破仑手下的阿拉克切耶夫——他虽然不像阿拉克切耶夫那
么胆小,然而他却同样是那么一丝不苟,那么残酷,同样是那么不靠残
酷就无法表现自己的忠诚。
在国家机关中必须有这种人,正如自然界必须有狼一样,尽管这种
人的存在和接近政府的首脑多么不合适,但是这种人常有,常出现,而
且永远不倒。唯有这种必要性,才能解释为什么像阿拉克切耶夫这么一
个残酷无情(他曾亲手扯掉掷弹兵的胡子)、神经衰弱得经受不住危险、
没有教养、不是朝廷近臣的人,能够在性格有如骑士般高尚和温存的亚
历山大手下保持那么大的权力。
巴拉舍夫在一家农民的棚屋里见到达乌元帅, 他坐在木桶上写字 (在
查帐)。那个副官在他身旁站着。本来可以找到较好的住处,但是,有
一种人偏要置身在阴暗的角落里,这样他就可以有权摆出一副阴森森的
面孔,达乌元帅就是这种人。因此,这种人总是匆匆忙忙,埋头苦干。
“你瞧,在这间肮脏的棚屋里,我坐在木桶上工作,哪里谈得上人生的
幸福啊,”他的脸上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种人最大的乐趣和需要就是
当他面对生气勃勃的事物时,他就越发阴沉而顽强地活动。巴拉舍夫被
带进来,于是达乌享受这种乐趣的机会就来了。俄国将军进来时,他干
得更起劲了,他透过眼镜瞅了瞅巴拉舍夫那张由于晴丽的晨光和同缪拉
的谈话而变得容光焕发的面孔,他没有站起来,甚至连动也不动,他把
眉头皱得更紧,凶恶地冷冷一笑。
达乌看出由于他这种接待,巴拉舍夫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他抬
起头来,冷冷地问他要干什么。
巴拉舍夫以为,他所以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因为达乌不知道他是亚
历山大皇帝的高级侍从,而且是要见拿破仑皇帝的代表,巴拉舍夫赶忙
通报了自己的官职和使命。与他的期望相反,达乌听了以后,变得更凶、
更粗暴了。
“您的公文呢?”他说。“把它交给我,我来送呈皇帝。”
巴拉舍夫说,他奉命亲自呈交皇帝。
“您的皇帝的命令,只能在你们军队里执行,在这里,”达乌说,
“叫您怎么办,您就得怎么办。”
为了加深俄国将军在暴力之下的感觉,达乌派副官去叫值班军官。
巴拉舍夫取出内封皇帝信件的公文,放到桌上(所谓桌子,是用两
只木桶支起的一扇门板,上面还带着合页呢)。达乌拿起公文,读上面
的字。
“您完全有权尊重我或不尊重我,”巴拉舍夫说,“但是提请您注
意,我荣任皇帝陛下的高级侍从武官……”
达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巴拉舍夫脸上露出的激动和局促不安的神
色,显然使他心满意足。
“您就要受到应有的接待,”他说,把书信揣到衣袋里,走出棚屋。
过了一会儿,元帅的副官德·卡斯特列先生进来,把巴拉舍夫领到
给他准备的住处。
这天巴拉舍夫就在棚屋里和元帅一起在架在木桶上的门板上进餐。第二天一大早,达乌要外出,他把巴拉舍夫请来,庄严地对他说,
他要他留在这里待命,随行李车同行,并且,除了跟德·卡斯特列先生
外,不准跟任何人谈话。
在过了四天孤独、寂寞、怀着屈从于他人权势之下和卑微的感觉 (特
别是不久前还在声势烜赫的圈子里生活过,这种感觉更加敏锐)的生活
之后,在跟随元帅的行李车和这个地区的法国占领军行进了几站路之
后,巴拉舍夫被送到现在被法军占领的维尔纳,进了他四天前从那儿走
出的城门。
第二天,皇帝的侍从杜仑伯爵来见巴拉舍夫,对他说,拿破仑皇帝
愿意接见他。
四天前,也是这座巴拉舍夫被带进去的房子,门外站着普列奥布拉
任斯基团的岗哨,而现在,却站着两名身穿敞襟蓝制服、头戴皮帽的掷
弹兵,此外还有恭候拿破仑出来的一队骠骑兵和枪骑兵,一群服饰华美
的侍从武官、少年侍从以及将军们,这些人都站在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
他的马木留克鲁斯坦①周围。拿破仑就在维尔纳那座亚历山大曾在那里派
巴拉舍夫出使的宅邸接见他。

① 马木留克是埃及骑兵近卫军的称谓。鲁斯坦是拿破仑一七九八年从战败的埃及带回的一名骑兵做他的近
卫军。六
巴拉舍夫虽然对宫廷的排场司空见惯,但拿破仑行宫的豪华和奢侈
仍然使他大吃一惊。
杜伦伯爵把他领到一间大接待室,那里等待着很多将军、宫廷侍从
和波兰贵族,其中有很多人是巴拉舍夫在俄皇宫廷中见过的。杜罗克说,
拿破仑皇帝在散步前将接见俄国将军。
等了几分钟,值班的侍从走进大接待室,彬彬有礼地向巴拉舍夫鞠
躬,请他跟他来。
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有一道通书房的门,俄国皇帝就
是在这间书房里派他出使的。巴拉舍夫站着等了两分钟。门里响起急促
的脚步声。两扇门忽的一下敞开了,一时鸦雀无声,这时书房里响起另
一种坚定果断的脚步声:这就是拿破仑。他刚刚穿好骑马的装束。他穿
一身青灰色制服,敞着襟,露出垂到滚圆的肚皮上面的白背心,白麋皮
裤紧箍着又肥又粗的大腿,脚登一双长筒靴。他那短发刚刚梳理过,但
是有一绺头发垂到宽阔的脑门中间。从制服的黑领很显眼地露着白白胖
胖的脖颈;他身上散发着香水味。在他那下巴颏突出、还显得年轻的胖
脸上,摆出皇帝接待时既庄严又慈祥的表情。
他出来了,每走一步就猛颠一下,略微向后仰着头。他那宽厚的肩
膀,不自觉的挺胸腆肚,发胖的短小身形,都显示一个保养很好的四十
岁的人所具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威严的气派。此外还看得出,那天他的
心情极好。
作为答谢巴拉舍夫毕恭毕敬的深深鞠躬,他点了一下头,走到他面
前,立刻就说起来,就像一个珍惜每分钟的人,不屑于打腹稿,相信他
永远说得好,知道应当说什么。
“您好,将军!”他说。“您送来亚历山大皇帝的信,我接到了,
见到您很高兴。”他那双大眼睛向巴拉舍夫的脸看了一眼,立刻就向别
处望过去了。
显然,他对巴拉舍夫这个人毫无兴趣。看来,他只关心他心里所想
的。他身外的一切,对于他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他觉得,世上的一切无
不受他意志的支配。
“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都不喜欢战争,”他说,“但是,我是
被迫诉诸战争的。就是现在(他加重这个字眼),我也准备接受你们能
够给我的一切解释。”于是他简单明了地说明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原因。
从法国皇帝说话声调的平静和友好判断,巴拉舍夫坚信他是希望和
平的,是愿意谈判的。
“陛下,敝国皇帝,”当拿破仑把话说完,询问地看了看俄国使臣
时,巴拉舍夫开始说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但是皇帝对他凝视的目光使他
心慌。“您着慌啦——定定神吧。”拿破仑仿佛这样说,他含着一丝笑
意望望巴拉舍夫的制服和帽子。巴拉舍夫恢复过来,又开始说话。他说,
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库拉金申请护照一事就是构成战争的充足理由,库
拉金这样做是他独断专行,并未得到皇上的同意,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
战争,同英国也没有任何关系。
“还说没有,”拿破仑插了一句,好像怕自己发脾气,皱紧眉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巴拉舍夫可以说下去。
巴拉舍夫把奉命要说的话都说了,然后他又说:“亚历山大皇帝希
望和平,他可以同意谈判,不过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巴拉舍夫
说到这里犹豫起来:他想起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写进信里的那句话,但是
他命令一定要把那句话插进给萨尔特科夫的上谕里面,并且叫巴拉舍夫
转告拿破仑。巴拉舍夫记得那句话:“只要有一个武装敌人留在俄国土
地上,就决不讲和,”但是有一种复杂的心情箝住了他的嘴。他虽然想
说这句话,但是说不出口。他犹疑了一下,说:“条件就是法国军队必
须撤到涅曼河以西。①”
拿破仑看出巴拉舍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神色不安;拿破仑的脸抽
搐了一下,他左边的小腿肚有节奏地颤抖着。他在原地站着,开始用那
比先前更高更急促的声音说起来。在他讲下面的话时,巴拉舍夫时时垂
下眼来,不由得观察拿破仑的小腿肚颤抖,他的声音提得越高,抖得就
越厉害。
“我希望和平并不亚于亚历山大皇帝,”他开始说。“我不是十八
个月以来就致力于和平吗?我等待解释等了十八个月。为了能开始谈
判,还要我做什么呢?”他一边皱着眉头说,一边用他那白胖的小手用
力打着疑问的手势。
“把军队撤到涅曼河以西,陛下,”巴拉舍夫说。
“撤到涅曼河以西?”拿破仑重复一句。“那么,现在要撤到涅曼
河以西——只要撤过涅曼河以西就行了吗?”拿破仑又重复说,朝巴拉
舍夫看了一眼。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
四个月前要求退出波美拉尼亚省,而现在只要退到涅曼河以西就行
了。拿破仑猛然转过身去,在屋里踱起步来。
“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撤到涅曼河以西,正如两个月前要
求我撤到奥德河和维斯杜拉河以西,你们就可以同意谈判。”
他默默地从一个屋角走到另一个屋角,然后又在巴拉舍夫面前站住
了。他那表情严峻的面孔有如一尊石像,他的左腿比先前抖得更快了。
拿破仑是知道他那左腿的颤抖的。“我的左小腿颤抖是一个伟大的征
兆,”他后来曾说过。
“像撤过奥德河和维斯杜拉河之类的建议,可以向巴顿亲王提出,
向我提出可不行,”拿破仑几乎大声尖叫起来,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即使你们给我彼得堡和莫斯科,我也不能接受这个条件。您说,是我
挑起这场战争的吗?是谁先到军队去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你
们现在向我建议举行谈判,当我花了数百万,当你们和英国联盟而且形
势对你们不利——你们才要求和我谈判!你们和英国联盟是什么目的?
它给了你们什么?”他匆匆地说,显然,他已经转了话题,不是谈媾和
的好处,不讨论媾和的可能性,而是一味证明他怎么有理和有力量,证
明亚历山大怎么无理和错误了。
他这段开场白的用意,显然是表明形势对他有利,并且表示,虽然
如此,他仍然愿意举行谈判。但是他一说开了头,就越说越控制不住他

① 一八一二年涅曼河是俄国和波兰的边界线。的舌头了。
他现在所说的话的全部用意,无非是抬高自己,同时侮辱亚历山大,
也就是做了他刚接见时所最不愿做的事情。
“听说你们和土耳其讲和啦?”
巴拉舍夫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缔结了和约……”他开始说。但是拿破仑不让他说下去。看来他
需要独白,就像娇纵惯了的人常有的那样,他克制不住暴躁的脾气,滔
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没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就同土耳其
缔结了和约。我本来可以给你们皇帝这两个省份的,就像我把芬兰给他
那样。是的,”他继续说,“我曾经答应而且会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
亚给亚历山大皇帝的,可是现在他得不到这两个美丽的省份了。他本来
可以把这两个省并入他的帝国版图的,仅仅在一个朝代,他就可以把俄
罗斯从波的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就是叶卡捷琳娜大帝也不过如此,”
拿破仑说,他越来情绪越激昂了,在屋里走来走去,把他在提尔西特对
亚历山大本人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又对巴拉舍夫说一遍。“他本来
凭我的友谊可以得到这一切的。 啊, 多么美好的朝代, 多么美好的朝代!”
他重复了好几遍,然后站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金质的鼻烟壶,用鼻
子贪婪地吸起来。
“亚历山大皇帝的朝代本来可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啊!”
他惋惜地看了看巴拉舍夫,巴拉舍夫刚要说话,他又急忙打断了他。
“凭我的友谊没有得到的东西,他还能指望得到它和寻求得到
吗?……”拿破仑说,困惑地耸耸肩膀。“可是,不,他宁愿被一些我
的敌人所包围,那都是些什么人呢?”他继续说。“像施泰因、阿姆菲
尔德、贝尼格森、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①,他都弄到身边。施泰因是一
个被逐出祖国的叛徒;阿姆菲尔德是一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
德是一个法国籍的亡命徒;贝尼格森比起别人来,有点像军人的样子,
不过仍然是个草包,一八○七年他束手无策,他只能唤起亚历山大皇帝
可怕的回忆②……假定他们中用,用他们倒也罢了,”拿破仑继续说,他
的话几乎跟不上他那不断涌出来的、他觉得正确或者有力的思想(正确
和有力,在他的理解中,是一回事),“他们不论是在战时还是在平时
都不中用!据说巴克雷最能干;可是,就他的初步活动来看,我不认为
那样。他们在干什么,这些朝臣都在干什么啊!普弗尔③提出建议,阿姆
菲尔德争论不休,贝尼格森来回研究,负有作战使命的巴克雷拿不定主
意,一拖再拖。只有一个巴格拉季翁算是军人。他为人愚蠢,但是他有
经验,有眼光,做事果断……你们年轻的君主在这群不成器的人们中间

① 施泰因(1757—1831),德国政治家,曾在普鲁士任职,因受拿破仑压迫,流亡波希米亚,一八一二年
投入亚历山大反拿破仑联盟;阿姆菲尔德(1757—1814),瑞典名将,后流亡俄国,为亚历山大所用;贝
尼格森(1745—1826),德国军人,一七七三年来俄国,因与法军作战有功,被封为伯爵;温岑格罗德
(1770—1818),原为奥国人,后为亚历山大所用;以上四人均为得到亚历山大重用的外国人。
② 指一八○七年俄国对法战争时,贝尼格森在弗里德兰吃过败仗。
③ 普弗尔(1751—1826),德国军人,后加入俄国军队,曾制定一八一二年俄国反对拿破仑战争的早期计
划。扮演什么角色呢?他们破坏他的名誉,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一个
皇帝只有当他是一个军事家的时候,他才能参加军队,”他说,这句话
显然是不客气地向一国之主挑衅。因为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非常希
望做一个军事家。
“战役已经开始一个星期了,你们连维尔纳都守不住。你们被切成
两半,被赶出波兰各省。你们的军队怨声载道。”
“正相反,陛下,”巴拉舍夫说,他几乎来不及记住他讲的话,吃
力地追随着这一连串排炮似的语句。“我军个个摩拳擦掌……”
“我全知道,”拿破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知道,我知道你们各
营的人数如同知道自己的一样。你们的军队不到二十万人,可是我的军
队比你们多三倍;我对您说实话,”拿破仑说,他忘了他的实话不会有
任何意义。“我对您说实话,我在维斯杜拉河这边有五十三万人。土耳
其帮不了你们的忙!他们是一堆废料,同你们讲和就是一个证明。瑞典
人——他们注定要受疯狂的国王的统治。他们过去的国王是个疯子;他
们废掉了他,换了一个叫柏尔纳道特①的,他立刻发了疯,因为作为瑞典
人,只有疯子才跟俄国联盟。”拿破仑恶意地笑笑,又把鼻烟壶凑到鼻
子跟前。
对于拿破仑的每句话,巴拉舍夫都想而且也有理由反驳;他不断做
出要说话的姿势,但是拿破仑老打断他。巴拉舍夫不同意瑞典人疯狂,
他想说,俄国支持瑞典,因为瑞典是一个孤岛;可是拿破仑怒吼一声,
把他的声音压了下去。拿破仑一发脾气,就需要说话,说了又说,其目
的无非是向他自己证明他是正确的。巴拉舍夫感到难堪,他作为一个使
臣,害怕有失尊严,觉得必须反驳;但作为一个人,在拿破仑显然无缘
无故气得发昏的情况下,他在精神上畏缩了。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
每句话,都毫无意义,连他自己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害羞。
巴拉舍夫站在那儿垂下眼帘,瞅着拿破仑那两条不断活动着的粗腿,尽
可能避开他的目光。
“你们的同盟于我有什么相干?”拿破仑说。“我有我的同盟——
这就是波兰:他们有八万人,打起仗来勇猛得像狮子。他们就要有二十
万人了。”
大概因为他说了这句明显的谎话,而且巴拉舍夫仍然带着那副屈从
命运的神情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惹得他更加气忿了,他猛然转过身来,
走向前去,直朝着巴拉舍夫的脸,用他那雪白的两手用力而且迅速地比
划着,几乎是大喊起来:
“告诉您说吧,如果你们挑动普鲁士反对我,告诉您说吧,我一定
把它从欧洲地图上抹掉,”他说,他的脸刷白,由于忿恨变了样子,用
一只小手使劲拍打另一只。“是的,我一定把你们赶过德维纳河,赶过
德聂伯河,我一定恢复那个阻挡你们的障碍物①,欧洲让那个障碍物遭到
破坏,那是欧洲的罪过和盲目。是的,这就是你们将来的命运,这就是
你们疏远我而得到的报应,”他说,又在屋子里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

① 柏尔纳道特(1764—1844),出生于波兰,在法国军队当过兵,后来成为元帅。一八一○年被选为瑞典
王位继承人。一八一八年继位为查理十四。
① 障碍物指波兰。肥胖的双肩抽搐着。他把鼻烟壶放到衣袋里,又掏出来举到鼻孔上闻了
几次,然后在巴拉舍夫面前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含着讥笑注视着
巴拉舍夫的眼睛,低声说:“然而你们皇帝本来可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
朝代啊!”
巴拉舍夫觉得必须予以反驳,他说,在俄国看来,情况并非那么灰
暗。拿破仑不出声,还是带着讥笑望着他,显然没有听他说话。巴拉舍
夫说,俄国对战争很乐观。拿破仑宽宏大量地点了点头,仿佛说:“我
知道,您这样说是您的责任,但是连您自己也不相信您的话,您被我说
服了。”
在巴拉舍夫说完了话的时候,拿破仑又拿出鼻烟壶来闻了闻,同时
用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个侍从恭恭敬敬
躬着腰递给皇上帽子和手套,另一个侍从递给他手绢。拿破仑看也不看
他们,向巴拉舍夫转过身来。
“请代我向亚历山大皇帝保证,”他接过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
对他忠诚:我完全了解他,我高度评价他的崇高品质。我不多耽搁您了,
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于是拿破仑向门口匆匆走去。
接待室里的人们都跑过去,跟着下了楼梯。七
在拿破仑同他谈了那些话以后,在发了一阵脾气和最后冷淡地说:
“我不多耽搁您了,将军,您就要接到我给你们皇帝的回信,”以后,
巴拉舍夫相信,拿破仑不惟不愿再见他,而且尽可能不碰见他这个受辱
的使臣,主要因为他是有失体统和暴跳如雷的情景的目击者。但是令他
惊奇的是,他竟然从杜伦那儿接到当天皇帝的宴请。
赴宴的还有贝歇尔、科兰库尔和贝蒂埃。
拿破仑对巴拉舍夫笑脸相迎,态度亲切。他不惟没有窘迫的表情,
或者因为早晨的大发雷霆而内疚,反倒竭力鼓励巴拉舍夫。很显然,拿
破仑早就相信,他根本不会有什么错误,在他的观念中,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好的,其所以好,并不是因为它符合是非好坏的概念,而是因为那
是他做的。
皇帝骑马游了一趟维尔纳城,心情很愉快,城里的人群欢欣若狂地
迎送他。他所经过的街道,家家窗口都挂着毯子、旗帜、他的姓名的花
字,波兰妇女们向他挥动手绢。
入席的时候,他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他待他不仅亲热,而且把
巴拉舍夫当做同情他的计划而且为他的成功而高兴的他的朝臣。他在言
谈之间提到莫斯科,于是他向巴拉舍夫打听俄国首都的情况,他不仅像
一个旅行者出于求知欲问一个他要去的新地方,而且带着深信不疑的口
气,认为作为一个俄国人的巴拉舍夫,一定会以他这种求知欲为荣。
“莫斯科有多少居民,有多少住宅?莫斯科称为圣莫斯科,是真的
吗?莫斯科有多少教堂?”他问。
听到有二百多座教堂的回答后,他说:
“要这么多教堂干吗?”
“俄国人笃信上帝,”巴拉舍夫回答。
“然而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从来就是人民落后的特征,”拿破仑说,
他转脸看看科兰库尔,希望对这一见解予以赞赏。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表示,对法国皇帝的意见不能赞同。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他说。
“但是,在欧洲却没有这类情况,”拿破仑说。
“请陛下原谅,”巴拉舍夫说,“除了俄国,还有西班牙也有许多
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舍夫这句暗示不久前法军在西班牙的败绩的回答,根据巴拉舍
夫后来的讲述,在亚历山大宫廷里得到很高的评价,可是现在在拿破仑
的宴席上却不大受赞赏,没引起什么反应就过去了。
从元帅们茫然不解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那句从巴拉舍夫的语气
知道有所讽示的俏皮话究竟是何含意,都莫名其妙。“就算那是一句俏
皮话,可是我们听不懂,也许它根本就无俏皮可言,”元帅们脸上的表
情这样说。这个回答这么不被赏识,甚至拿破仑干脆不理会它,他天真
地问巴拉舍夫,从这儿到莫斯科最近的路线要经过哪些城市。在整个吃
饭时间都保持警惕的巴拉舍夫回答说:正像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
也通莫斯科,有许多路,在各种不同的路中间,有一条查理十二选择的通到波尔塔瓦①的路,巴拉舍夫说,由于这句巧妙的回答,他不禁高兴得
满脸通红。巴拉舍夫还没有说完最后“波尔塔瓦”这几个字,科兰库尔
就谈起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道路怎样难走,回忆起他在彼得堡的情景。
饭后都到拿破仑书房里喝咖啡,四天前这儿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书
房。拿破仑坐下来,抚摸着塞弗尔咖啡杯,让巴拉舍夫坐在他身旁的椅
子上。
人们有一种尽人皆知的饭后心情,这种心情比任何合理的原因更能
使人怡然自得,并且把所有的人都当作朋友。拿破仑正是怀着这样的心
情。他觉得周围都是崇拜他的人。他相信巴拉舍夫吃过他的饭后也是他
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含着愉快的和有点讥讽的微笑对他转过脸来。
“听说这个房间是亚历山大皇帝住过的。真奇怪,是真的吗,将
军?”他说,显然不怀疑他的话不能不使对方愉快,因为他的话证明他
拿破仑比亚历山大高明。
巴拉舍夫无言以对,默默地低下头来。
“是的,在这间屋里,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开过会议,”拿
破仑仍然含着讥讽的、自信的微笑继续说。“使我不能理解的是,亚历
山大皇帝为什么要把我个人的敌人都弄到他身边。这一点……我不理
解。难道他没想到我也可以照办吗?”他带着疑问的神情向巴拉舍夫转
过脸来,显然,这个回忆又引起他那仍未消去的早晨的怒气。
“就让他知道我怎么办吧,”拿破仑说,他站起来,用手把咖啡杯
推开。“我一定把他的亲属、符腾堡的、巴顿的、魏玛的亲属统统从德
国赶走……是的,我一定把他们赶走。就让他在俄国为他们准备避难所
吧!”
巴拉舍夫低下头,他那样子表示,他很想告辞,他在听人家对他说
话,只不过不得不听罢了。拿破仑没有看出他的表情;他对巴拉舍夫说
话,不像对一个敌国的使臣,而像对一个现在完全忠于他的、而且为故
主受辱而欢喜的人说话似的。
“亚历山大皇帝为什么要担任军队的统率?这有什么用?战争是我
的职业,而他的本行是做皇帝,而不是指挥军队。为什么他要负起这个
责任?”
拿破仑又取出鼻烟壶,默不作声地走了几趟,然后突然出人意外地
走到巴拉舍夫跟前,含着一丝笑意,仍然是那么自信、迅速、单纯,仿
佛他在做一个不惟重要的,而且使巴拉舍夫愉快的事情,他把手举到这
位四十岁的俄国将军的脸上,揪住他的耳朵,轻轻地拉了拉,撇了撇嘴
唇微微一笑。
在法国宫廷里,被皇帝揪耳朵被认为是莫大的光荣的恩宠。
“喂,您怎么不说话,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朝臣?”他说,仿
佛在他面前只能作他的崇拜者和朝臣,此外作任何别人的崇拜者和朝臣
都是可笑的。
“给将军备好了马没有?”他又说,微微颔首以答谢巴拉舍夫的鞠
躬。
“把我的那些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呢……”

① 一七○九年彼得一世在波尔塔瓦打败瑞典国王查理十二。巴拉舍夫带回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皇帝最后的一封信。所有谈
话的详情都向俄国皇帝转达了,于是战争开始了。八
安德烈公爵在莫斯科和皮埃尔见面后,他对他家里的人说他因事去
彼得堡,而实际上他是希望在那儿碰见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
必须碰见他。到彼得堡后,他得知库拉金已经不在那儿。皮埃尔事先通
知他的内兄说,安德烈公爵在找他。阿纳托利立即从陆军大臣那儿得到
委任,于是到摩尔达维亚部队里去了。这时安德烈公爵在彼得堡见到一
向对他有好感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库图佐夫将军建议安德烈公爵和
他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经被任命担任那儿的总司令。安德
烈公爵接到在总司令部供职的任命以后,就到土耳其去了。
安德烈公爵认为给库拉金写信要求决斗是不适当的。在没有要求决
斗的新的理由情况下,安德烈公爵认为由他首先挑战,是有损罗斯托娃
伯爵小姐的名誉的,因此他寻找机会和库拉金见面,以便找一个决斗的
新借口。但是在土耳其军队里他也没有碰见库拉金,他在安德烈公爵到
后不久就回俄国去了。在一个新国家和新环境里,安德烈公爵心情比较
轻松。自从未婚妻变心以后(他越是掩饰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这件事对
他的影响就越强烈),过去他感到幸福的那些生活条件,现在反倒使他
痛苦,先前他所极为珍贵的自由和独立,现在使他觉得更难过。他不但
不再去想先前那些思绪——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初次产
生的、他喜欢对皮埃尔谈论的、在博古恰罗沃以及后来的瑞士和罗马使
他那孤身独处的生活得到充实的那些思绪;而现在甚至害怕回忆那些向
他启示无限光明前景的思绪。他现在只关心与过去无关的眼前实际的问
题,他越热衷眼前的问题,过去就离他越远。仿佛过去悬在他头上那个
无限遥远的苍穹,突然变为低矮、有限、压着他的拱顶,那里面一切都
很明了,并没有什么永恒和神秘的东西。
在他所想到的工作中,他觉得在军队里服务最简单也最熟悉。他在
库图佐夫司令部值班的时候,他对工作的执著和勤恳,使库图佐夫吃惊。
在土耳其没有找到库拉金,安德烈公爵认为没有必要又回到俄国追踪
他;不过他知道,不论时间过了多么长久,只要一遇见库拉金,他就不
能不向他挑战,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不能不向食物扑过去一样,虽然他非
常鄙视他,虽然他给自己找出千百条理由都使他觉得他不值得降低身份
同他发生冲突。但是一想到耻辱未雪,心头之恨未得发泄,他那人为的
安宁——也就是他在土耳其给自己安排的劳碌的、多少出于野心和虚荣
的活动,就受到干扰。
一八一二年,同拿破仑开仗的消息传到布加勒斯特后(库图佐夫在
那儿已经住了两个月,日夜和一个瓦拉几亚女人厮混),安德烈公爵请
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线方面军。库图佐夫对博尔孔斯基以其勤奋来责
备他的懒散,早已感到厌烦了,很乐意把他打发走,就让他到巴克
雷·德·托利那儿去执行任务。
在未到达驻在德里萨军营的军队之前,安德烈公爵顺路到童山去一
趟,童山离他所走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只有三俄里。最近三年来,安德烈
公爵的生活变化很大,他思考的很多,感受的很多,见到的很多(他走
遍了西方和东方),可是当他到达童山的时候,这儿的一切,连最细小
的地方,都依然如故,生活方式也依然如故,不禁使他觉得奇怪和出乎意外。当他驱车驰进林荫道,经过童山住宅的石头大门时,好像进入一
座因受魔法而沉睡的古堡似的。这所宅第仍然是那样庄严,那样清洁,
那样寂静,仍然是那些家具,那些墙壁,那些音响,那些气味以及那些
只不过有点见老的怯怯的面孔。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是那样小心谨慎、
样子不漂亮、上了岁数的姑娘,她永远在惊悸和痛苦中、在毫无益处和
郁郁寡欢中度过最好的年华。布里安小姐仍然是那样尽情享受她的生命
的每一瞬息,满怀喜悦,自鸣得意,卖弄风情的姑娘。安德烈公爵觉得,
她不过变得更自信罢了。他从瑞士带回来的那个教师德萨尔,虽然穿着
一身俄罗斯式的常礼服,操着一口半通不通的俄语和仆人说话,但是仍
然是一个才力有限、有学识和有德行的学究先生。老公爵在身体上唯一
的变化是在一边嘴里缺了一颗牙齿;他仍然是那副老脾气,只不过对外
界发生的事容易激怒,更多疑罢了。只有尼古卢什卡长高了,样子变了,
面颊红扑扑的,满头乌黑的鬈发,高兴和大笑的时候,他那好看的小嘴
上唇不自觉地翘起来,跟故去的小公爵夫人完全一样。只有他不服从这
座因受魔法陷入酣睡的古堡里一成不变的法则。虽然表面一切都照旧,
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这儿后,这些人的内部关系变了。家庭的成
员分成两个互相视若路人和互相敌视的阵营,现在只不过看在他的面
上,才改变了平时的生活方式,大家当着他面聚在一起。老公爵、布里
安小姐、建筑师属于一个阵营,属于另一个阵营的是玛丽亚公爵小姐、
德萨尔、尼古卢什卡以及所有的保姆和乳母。
他在童山期间,家里所有的人都在一起吃饭,但是所有的人都感到
局促不安,安德烈公爵觉得他是客人,为了他,大家才有这样的例外,
有他在场,大家都很拘束。第一天吃饭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就不由得感
到这一点,于是沉默了,老公爵看出他的神色不自然,也阴沉着脸子默
不作声,一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晚上,安德烈公爵去见他,极力
使他提起精神,给他讲起小伯爵卡缅斯基的远征,可是老公爵出乎意外
地和他谈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责备她迷信,说她不爱布里安小姐,他说,
真正忠于他的只有布里安小姐一个人。
老公爵说,如果他得了病,那都怪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有意折磨他,
惹他生气;由于她的溺爱和蠢话,使尼古拉小公爵学坏了。老公爵很清
楚,是他折磨自己的女儿,她的生活很苦,但是他也知道他不能不折磨
她,她活该如此。“为什么安德烈公爵看到了这一点,而绝口不谈他的
妹妹?”老公爵在想,“他是不是觉得我是坏人或者是老糊涂了,无缘
无故地疏远自己的女儿而亲近一个法国女人?他不理解,所以要向他解
释,要让他好好听一听,”老公爵这样想。于是他开始解释他为什么不
能容忍女儿的愚蠢的性格。
“如果您问我,”安德烈公爵眼睛不望着父亲,说(这是他生平第
一次责难父亲),“我本来不愿意说;可是如果您问我的话,那么我就
把我对这一切的意见坦白地告诉您。如果说您和玛莎之间有误会和不和
的话,那么我无论如何不能怪她,因为我知道她是非常敬爱您的。如果
您问我,”安德烈公爵暴躁地说,他近来总是容易暴躁,“我能够说的
只有一点:如果有误会的话,那么,其根源全在那个微不足道的女人,
这个人不配当我妹妹的陪伴。”
老头子起先定睛望着儿子,咧着嘴不自然地微笑,露出安德烈公爵还没有看惯的牙齿中间的新豁口。
“什么陪伴?亲爱的?嗯?你们已经谈过了!嗯?”
“爸爸,我不愿做一个审判官,”安德烈公爵说,声调恼怒而且生
硬,“但是,是您先向我挑战,我说过,而且还要说,玛丽亚公爵小姐
没有错,而有过错的是那些……都是那个法国女人的过错……”
“唔,判罪啦……判我的罪啦!”老人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
的声音有点窘,但是,接着他忽然跳起来,大叫道:“给我滚,给我滚!
连你的影子也别让我看见!……”
安德烈公爵想立即离开家,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劝他再留一天。这
一天安德烈公爵没有和父亲见面,老头子没出来,除了布里安小姐和吉
洪,不让任何人进他的房门,他问了好几次,他儿子走了没有。第二天
临行前,安德烈公爵到他儿子的房间。那个健壮的、像母亲一样生着鬈
发的小孩坐在他的膝盖上。安德烈公爵给他讲蓝胡子的故事,可是没有
讲完,他沉思起来。他想的不是这个抱在膝头上的好看的小儿子,他是
在想自己。他怀着恐惧的内心寻找而没有找到那因惹父亲生气而后悔的
心情,也没有找到因和他生平第一次吵嘴的父亲离别而惋惜的心情。最
主要的,他对儿子表示亲热,把他抱在膝头,希望唤起内心对他的柔情,
但他觉得,他怎么也找不到往日对儿子的柔情了。
“讲呀,”儿子说。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把他从膝上抱下来,
走出房去。
安德烈公爵只要一丢开他日常的工作,特别是一回到他曾经幸福地
生活过的那个往日的环境,愁闷就像先前那样强烈地袭击他,于是他就
赶快避开那些回忆,找点事情做做。
“你非走不可吗,安德烈?”妹妹对他说。
“谢谢上帝,我可以走开了,”安德烈公爵说,“我很可惜你走不
了。”
“你干吗这样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现在你去参加可怕的战
争,他又这么衰老,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布里安小姐说,他老问你
呢……”她刚一开口说这话,她的嘴唇就发颤了,眼泪籁簌地落下来。
安德烈公爵转过身去,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说。“你会想不到,一件东西和
一个什么人,不管多么微不足道,都可以使人招致不幸!”他说,他那
愤怒的口气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吃惊。
她了解,他所谓微不足道的人,指的不仅是使他不幸的布里安小姐,
而且是指那个毁掉他的幸福的人。
“安德烈,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恳求你,”她说,碰了碰他的臂肘,
用饱含泪水的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我了解你(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
睛)。不要以为不幸是人造成的。人是上帝的工具。”她向安德烈公爵
的头顶上方略高的地方注视了一下,她那眼光带着在看圣像时所习惯了
的信赖神情。“不幸是上帝赐给的,不是人造成的。人是他的工具,他
们是没有罪的。如果你觉得谁得罪了你,那么你就忘掉吧,宽恕吧。我
们没有权利去惩罚。你会了解宽恕的幸福的。”
“如果我是女人,我一定会那样做,玛丽亚,那是女人的品德。但
是男人不应该忘记和宽恕,”他说,虽然此刻他没想到库拉金,可是没有发泄的怒火突然在心中燃烧起来。“如果玛丽亚公爵小姐已经劝我宽
恕,那就是说,我早就应该惩罚了,”他想。他不再回答玛丽亚公爵小
姐,这时他开始想他在遇见库拉金时(他知道库拉金目前在军队里)那
痛快的、复仇的时刻。
玛丽亚公爵小姐恳求哥哥多留一天,她说,如果安德烈没有和父亲
和解就离开,那会使父亲伤心的;可是安德烈公爵回答说,大概他不久
就从军队回来,他一定给父亲写信,现在在家住得越久,关系也就会更
加恶化。
“再见,安德烈!记着,不幸都是来自上帝,人们是永远无辜的。”
这是他向妹妹告别时听到妹妹最后的几句话。
“是啊,事情也只得这样!”安德烈公爵驱车走出童山住宅的林荫
道时,想道。“她这个可怜的无辜的人,只好受昏聩的老头子的折磨吧。
老头子知道自己不对,但是改不了。我的孩子在成长,享受生之欢乐,
他将来在生活中也和每个人一样,不是被骗就是骗人。我到军队里去,
为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希望碰到那个我所鄙视的人,给他
一个打死我和嘲笑我的机会!”生活条件依旧不变,但过去它们是和谐
一致的,而如今一切都破碎了。一些没有联系的、毫无意义的现象,一
个跟着一个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出现。九
六月底,安德烈公爵来到总司令部。皇帝所在的第一军在德里萨设
了防御工事;第二军在撤退,日夜兼程与第一军会师,据说,它和第一
军被数量巨大的法军切断了。人人都不满意俄国军队的军事情势;但是
谁也没有想到有入侵俄国各省的危险,谁也没估计到战争会远远超过西
部波兰各省。
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河岸找到他受命到其部下任职的巴克雷· 德·托
利。因为营盘附近没有大的村镇,大批的将军和随军的宫廷大臣都安顿
在河两岸方圆十俄里的村子里最好的宅院里。巴克雷·德·托利住在离
皇帝四俄里的地方。他板着面孔很客气地接待博尔孔斯基,他操着德语
的口音说,他将奏明皇上再确定他的职务,暂时请他留在他的司令部。
安德烈公爵希望在军队里找到阿纳托利·库拉金,但是他不在这儿,这
个消息使博尔孔斯基很愉快。目前安德烈公爵最关心的是正在发生的大
规模的战争,他很高兴能有一段时间不再为库拉金的问题而分心。在头
四天,没有派安德烈公爵什么任务,他骑着马巡视每一个设防的营地,
他依靠自己的知识和同知情人的谈话,尽可能对每个营地有一个确切的
概念。但是每个营地的防御工事是否有利,对于安德烈公爵仍然是一个
没有解决的问题。根据自己的军事经验,他已经得出一个信念,在战争
中,最深思熟虑的周密计划并没有任何意义(正如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役
中见到的),问题全在于如何处理突然的、预见不到的敌人的行动,还
在于如何和由谁来指挥整个战役。为了弄清楚后面这个问题,安德烈公
爵利用他的地位和熟人,极力深入了解军队的指挥以及参加指挥人员和
派别的情况,于是他对形势得出如下的概念。
皇帝还在维尔纳的时候, 军队就分成三个军: 第一军由巴克雷· 德·托
利统率,第二军由巴格拉季翁统率,第三军由托尔马索夫统率。皇帝驻
在第一军,但并不是以总司令的名义。据通令声称,皇帝不指挥军队,
皇帝只是驻在军队。此外,也没有御前总指挥参谋部,只有一个皇帝行
辕参谋部。跟随他的是皇帝行辕参谋长——掌管军需的将军博尔孔斯基
公爵,还有其他几名将军和侍从武官、外交官以及一大批外国人,但这
不是军队的参谋部。此外,在皇帝跟前没有职务的还有:阿拉克切耶夫
——前陆军大臣,贝尼格森伯爵——级别是大将,皇太子康士坦丁·帕
夫洛维奇大公,鲁缅采夫——首相,施泰因——前普鲁士大臣,阿姆菲
尔德——瑞典将军,普弗尔——作战计划主要起草人,侍从武官长保罗
西——撒丁亡命者,沃尔佐根以及其他许多人。虽然这些人没有军职,
但由于他们所处的地位却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往往一个军团长或者甚至
总司令不知道贝尼格森、或者大公、或者阿拉克切耶夫、或者博尔孔斯
基是以什么身份向他们问话或者给予某种忠告,也不知道那种以忠告的
形式提出的指示是出自他本人还是出自皇帝,也不知道是否应当执行。
但这不过是表面的情况,皇帝和所有这些人在场的实质意义,从宫廷侍
臣的观点看(皇帝在场,所有的人都成为宫廷侍臣),是人人都明白的。
那意义就是:皇帝没有担任总司令的名义,但是他号令全军;他左右的
人都是他的助手。阿拉克切耶夫是忠实的执行人和监督,是皇帝的侍卫;
贝尼格森是维尔纳省的地主,他好像尽地主之谊接待皇帝,而实际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出谋划策,而且可以随时代替巴克雷。大公在那儿
是因为他乐意待在那儿。施泰因在那儿是因为他也能献计,还因为亚历
山大皇帝对他的人品有很高的评价。阿姆菲尔德是拿破仑的死敌,而且
是一位极为自信的将军,相信他经常能影响亚历山大。保罗西在那儿是
因为他敢于说话而且果断。侍从武官长在那儿是因为他们到处总是跟随
着皇帝的,最后,也是最主要的,普弗尔在那儿是因为他拟定了反对拿
破仑的作战计划,并且使亚历山大相信这个计划是适当的,因此他在掌
管全部的军事。和普弗尔一道的有一个沃尔佐根,他比普弗尔本人能用
更明了易懂的方式表达普弗尔的思想:普弗尔是一个尖刻的、自信到目
空一切的、书本上的理论家。
除了上述那些俄国人和外国人外(特别是外国人,他们都具有在异
国活动的人们所特有的大胆,每天都提出新的惊人的想法),还有许多
次要人物,他们随军是因为那儿有他们的老上司。
从这个庞大、忙碌、辉煌、骄傲的集团里所有的意见和议论中间,
安德烈公爵看出比较明显的划分为以下的倾向和派别。
第一派是普弗尔及其追随者,一些军事理论家,他们相信有一门军
事科学,这种科学有其不变的法则,如运动战、迂回战等等法则。普弗
尔及其追随者要求退到腹地,按照伪军事理论所规定的精确法则,对这
种理论的任何偏离,都只能被视为野蛮、不学无术或者别有用心。属于
这一派的有德国亲王们,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以及其他人,多半都是
德国人。
第二派与第一派相反。正如常有的情形,有一种极端的代表就会有
另一种极端的代表。这派人在维尔纳的时候就要求攻入波兰,要求不受
任何预定计划的约束。这一派的代表除了是大胆行动的代表以外,还是
民族主义的代表,因此在辩论中变得更偏激了。他们都是俄罗斯人:巴
格拉季翁,刚提高声望的叶尔莫洛夫和别的人。当时有一则广为流传的
关于叶尔莫洛夫的笑话,说他曾经请求皇上恩典——封他为德国人。这
派人缅怀苏沃洛夫,他们说不应当老在考虑,在地图上插针,而应当战
斗,打击敌人,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要挫折士气。
最得皇上信任的第三派,是那些调和于两派之间的宫廷侍臣们。这
一派大多数不是军人,阿拉克切耶夫就属于这一派,他们所想所说,都
是一些没有什么一定信念而又装作有信念的普通人所说所想的。他们
说,毫无疑问,战争,特别是同波拿巴(又叫他波拿巴了)这样的天才
作战,要求最深思熟虑的计划和渊博的科学知识,在这方面普弗尔是一
个英才;但是同时不能不承认,理论家往往有其片面性,所以不要完全
信任他们,要听一听普弗尔的反对派的意见,还要听听在军事上有实战
经验的人们的意见,然后将这一切加以折中。这一派主张按照普弗尔的
方案保住德里萨营地,但要改变其他各军的行动路线。虽然这样的改变
达不到任何目的,但是这一派却觉得这样会好些。
第四派最著名的代表是大公皇太子,这位皇太子最难忘怀的是他在
奥斯特利茨战役所体验的失望,当时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好像
去阅兵似的骑着马走在近卫军前头,实指望干净利落地打垮法军,但出
乎意外地陷入第一线,好费劲才从乱军中逃了出来。这一派在发表意见
时具有坦率的优点和缺点。他们怕拿破仑,领教过他的力量,也认识自己的弱点,他们直率地说出这一点。他们说:“除了悲哀、耻辱和毁灭
之外,什么结果也得不到!我们放弃了维尔纳,放弃了维捷布斯克,我
们还要放弃德里萨。唯一聪明的办法就是趁我们还没有被赶出彼得堡,
尽快缔结和约!”
这个观点在军界上层很普遍,在彼得堡和内阁也得到支持,内阁首
相鲁缅采夫为了别的政治原因也赞成和平。
第五派是巴克莱·德·托利的忠实信徒,他们与其说把巴克莱看作
一个人,不如说把他看作陆军大臣和总司令。他们说:“不管他是什么
吧(他们总是这样开始说),但是他是一个正直的、精明强干的人,没
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把实权交给他吧,因为打仗不可能没有统一的指挥,
他会叫人知道他能够做什么,就像他在芬兰所表现的那样。如果说,我
们的军队秩序井然,精力充沛,未遭受任何损失就撤到德里萨,那完全
归功于巴克莱。如果现在用贝尼格森代替巴克莱,那一切都完了,因为
贝尼格森在一八○七年就看出他是一个碌碌无能之辈了,”这一派说。
第六派——贝尼格森派却恰恰相反,这一派说,不管怎么说,再没
有比贝尼格森更能干、更有经验的人了,不管你怎么折腾,最后还是要
请教他。这一派证明说,我们退到德里萨,是最可耻的失败,是接二连
三的错误。他们说:“错误犯得越多越好:至少可以快点使大家明白,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需要的不是什么巴克莱,而是像贝尼格森这样
的人,他在一八○七年已经显过身手,拿破仑本人曾给过他公允的评价,
能够使人心悦诚服地承认权威的人,只有贝尼格森独一个。”
属于第七派的都是皇帝身边的人物——不论哪个皇帝身边总围着一
些人,特别是在那些年轻皇帝身边,而在亚历山大皇帝身边就尤其多了;
他们是一些将军和侍从武官,他们热情地忠于皇上,像罗斯托夫在一八
○五年那样,不是把他当作皇帝,而是作为一个人,衷心地、无私地崇
拜他,他们在他身上不仅看出一切美德,而且看出人类所有的一切优秀
品质。这些人虽然钦佩皇帝拒绝统率军队的谦虚态度,但是不同意这种
过分的谦虚,他们只希望而且坚持认为,他们所崇拜的君主放弃对自己
过分不信任的态度,公开宣布做军队的统率,下面成立一个总指挥大本
营,亲自指挥军队,必要时可以向有经验的理论家和实干家咨询,这样
就可以极大地鼓舞军心。
第八派人数最多,其数量之大与其他各派相比,相当九十九对一。
这一派既不赞成和平,也不赞成战争,既不赞成进攻,也不赞成在德里
萨和在任何地方设防,既不支持巴克莱、皇帝、普弗尔,也不支持贝尼
格森,他们只谋求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和
欢乐。在皇帝的行辕里,满布着盘根错节、扑朔迷离的阴谋诡计,在这
一潭浑水里,可以捞到在别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好处。有人只是怕失掉既
得的有利地位,于是今日同意普弗尔,明天又同意反对普弗尔的人,后
天又宣称他对某个问题毫无意见,为的是只要能逃避责任和讨好皇帝就
行。还有人为了捞取好处,让皇帝注意自己,于是大喊大叫,拥护皇帝
前一天暗示过的某一件事,在会议上争论和喊叫,捶胸顿足,向不同意
的人要求决斗,表示他准备为公共利益而牺牲。还有第三种人,在两次
会议的中间,当反对派不在场的时候,直截了当地乞求给他一次津贴,
以报答他的忠实服务,他知道这时不会有人拒绝他。第四种人千方百计地让皇帝看见他在埋头苦干。第五种人为了一偿久已梦寐以求的宿愿—
—陪皇帝吃饭,拼命地证明某种刚出现的意见的正确或错误,举出或多
或少有点正确和力量的论据。
这一派人人都在追求卢布、勋章和官爵,为此他们紧盯着皇恩风向
标,一见风向标指向某一方向,就一窝蜂地向那个方向刮风,这样就使
得皇帝更难于把风向标扭到别的方向。在这动荡不定的局面中,在这使
得一切都处在特别惊恐不安的严重危险的威胁下,在这阴谋、虚荣、冲
突、各种观点和感情的漩涡中,加上这些人的种族不同,这人数最多的、
专谋私利的第八派,给共同的事业增添了极大的混乱。不论发生什么问
题,这一窝蜂在前一个问题上还没嗡嗡完,又飞向那个新问题,用他们
的嗡嗡之声压倒和湮没那些真诚的辩论声音。
正当安德烈公爵来到军队的时候,在这八派之中,又形成一派,第
九派,这一派开始提高自己的声音。这一派是一些年事已高、通情达理、
有政治经验和干练的人,他们不赞同各种互相矛盾的意见中任何一种,
对大本营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设法摆脱目前这种方向不明、意志不坚、
混乱一团和软弱无力的境况。
这一派人都在说也在想,一切坏事主要都来自在军队里驻进皇帝及
其军事人员;各种关系的不明确,互相牵制,左右摇摆,都带到军队里
了,这在宫廷里还可以,在军队里则有害;皇帝应当治理国家,不应当
统率军队;摆脱这种境况的唯一出路就是皇帝及其随行人员离开军队;
单是皇帝在场,为了保护他个人的安全,就使五万军队瘫痪;一个最坏
的、然而独立自主的总司令,也比一个最好的、然而因受皇帝在场及其
权威的影响而束手束脚的总司令要好得多。
当安德烈公爵在德里萨闲住的时候,内阁大臣希什科夫——上述那
派主要代表之一,给皇帝写了一封信,巴拉舍夫和阿拉克切耶夫也同意
在信上签名。他利用皇帝准许他议论大局之便,借口皇帝必须鼓舞首都
人民的战斗精神,恭请皇帝离开军队。
由皇帝亲自鼓舞民众和号召民众保卫祖国(而这要看皇帝是否亲临
莫斯科)——这正是俄国胜利的主要原因,为了给皇帝离开军队找个借
口,提出的这个建议,被皇帝接受了。十
这封信还没有呈交皇帝的时候,一天在吃饭时,巴克雷转告博尔孔
斯基说,皇帝要亲自召见安德烈公爵,向他垂询有关土耳其的情况,当
天下午六时安德烈公爵来到贝尼格森的寓所。
这一天皇帝行辕接到一件可能危及我军的拿破仑的新的行动的消
息,后来证明这个消息不确。这天早晨,米绍上校陪同皇帝视察德里萨
工事,他向皇帝证明说,普弗尔所构筑的这个防御阵地,被认为是空前
的战术杰作,它可以致拿破仑于死地,其实,这个阵地毫无意义,是俄
国军队的坟墓。
安德烈公爵来到贝尼格森将军的寓所。寓所坐落在河岸上的地主的
大住宅。贝尼格森和皇帝都没有在那儿;皇帝的侍从武官长切尔内绍夫
接待博尔孔斯基,对他说,皇帝带领贝尼格森和保罗西今天第二次视察
德里萨阵地工事,对阵地工事是否适用开始引起极大的怀疑。
切尔内绍夫在一进门的房间里,坐在窗口看法国小说。这个房间从
前大概是个大厅;屋里还有一架风琴,风琴上堆着一些地毯,墙角放着
贝尼格森的副官的行军床。这个副官就坐在那儿。他显然被宴会或者事
务弄得精疲力尽,坐在卷起的铺盖上打瞌睡。厅里有两道门:一道门通
原先的客厅,右首的门通书房。从第一道门里传来用德语,有时用法语
的谈话声。在那原先的客厅里,遵照皇帝的意思召集一次非军事的会议
(皇帝喜欢含含糊糊),出席会议的,只是一些由于目前的困境皇帝想
知道他们的意见的人。这不是军事会议,好像是为皇帝个人阐明某些问
题而召开的特邀会议。被邀请出席这次非正式会议的有:瑞典将军阿姆
菲尔德,侍从武官沃尔佐根,温岑格罗德——就是拿破仑称之为法国逃
亡者的那个人,米绍,托尔①,完全不是军人的施泰因伯爵,最后是普弗
尔本人,安德烈公爵听说,他是一切事情的主脑。因为安德烈公爵到后
不久普弗尔才来,向客厅走过去的时候,曾停下来和切尔内绍夫谈了一
会儿,所以安德烈公爵趁机细细打量了他一番。
普弗尔穿一件剪裁很差的俄罗斯式的将军服,他像化装游行的人似
的,把一件不合身的衣裳裹在身上,乍一看,安德烈公爵觉得面熟,其
实他从未见过他。在他身上具有魏罗特尔、马克、施米特以及其他许多
安德烈公爵在一八○五年见过的德国军事理论家所具有的特点;但是他
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典型。像这么一位集上述那些德国人的特点于一身
的德国军事理论家,安德烈公爵还从未见过。
普弗尔个子不高,很瘦,但是骨架大,体格粗壮,臀部宽阔,肩胛
骨有楞有角。他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他额前鬓角的头发虽然匆忙地梳
过,可是脑后的头发一撮撮的翘起,显得很可笑。他走进房间,心神不
安地忿忿地东张西望,好像他对他走进去的那间房里的一切,都觉得可
怕似的。他笨手笨脚地扶着佩刀,和切尔内绍夫说话,用德语问他皇帝
在哪儿。看样子,他想尽快穿过房间,结束行礼和问候,在地图前面坐
下来着手工作,他才觉得舒服。他听了切尔内绍夫说皇帝去视察他普弗
尔亲自按照他自己的理论构筑的工事,他匆匆地点点头,带着讽刺的意

① 卡尔·费奥多罗维奇·托尔(1777—1842),俄国军事活动家,步兵将军。味笑笑。他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那声音就像所有自信的德国人一样,
低沉而且急促。他好像在说:愚蠢①……或者:整个事情都要完蛋②……
或者:哼,有好戏看啦。③安德烈公爵听不清他说话,想走过去,可是
切尔内绍夫把他介绍给普弗尔,并且说,安德烈公爵从土耳其刚回来,
那儿的战事幸运地结束了。普弗尔向安德烈公爵瞟了一眼,与其说是看
他,不如说只是目光扫过他看别处,然后大笑说:“对啦,那一仗准是
战术运用得正确。④”他轻蔑地笑笑,就向那传出说话声的房间走去了。
普弗尔本来容易发脾气挖苦人,现在竟有人背着他视察他的阵地而
且妄加指责,显然惹得他格外恼火。安德烈公爵从这次和普弗尔短暂的
会见,再靠他对奥斯特利茨战役的回忆,给这位将军勾画出一幅鲜明的
画像。普弗尔是那些自信到不可救药、一成不变、宁愿殉道的人们中间
的一个,这种人只能是德国人,因为只有德国人根据一种抽象观念——
科学,也就是根据臆想的完美无缺的真理的知识,才有这样的自信。法
国人之所以自信因为他认为他本人不论在智力还是在肉体,不论对男人
还是对女人,都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迷人力量。英国人很自信,其理由是
他是世界上组织最完善的国家的公民,再者,一个英国人永远知道他应
当做什么,而且知道他作为一个英国人所做的一切都毫无异议地正确。
意大利人之所以自信,因为他总是激昂慷慨,容易忘掉自己和别人。俄
国人自信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
东西是可以完全知道的。德国人那种自信比哪一种都坏,比哪一种都顽
固,比哪一种都可厌,因为德国人想象他知道真理,科学,其实那真理
是他杜撰的,然而他认为那是绝对的真理。普弗尔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他有他的科学——他从腓特烈大帝战争史得出的迂回运动论,他所看到
的现代战争史中的种种事例,他觉得那些都是毫无意义、野蛮、杂乱无
章的冲突,作战的双方都犯了无数的错误,以致那些战争都不能称之为
战争:它们不符合理论,不能作为研究的对象。
一八○六年,普弗尔是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两地结束战斗的那场战
争的计划拟定人之一;但是他从那场战争的结局中一点也没看出他的理
论的错误。相反,在他看来,没有照他的理论去做,是失败的唯一原因。
他以其特有的幸灾乐祸的讽刺口吻说:“我早就说过,整个事情都要完
蛋。①”普弗尔属于那种理论家,他们太爱自己的理论,甚至忘了理论的
目的是在实际中应用;他们由于爱理论而憎恨一切实际,连知道都不愿
知道它。他甚至为失败而高兴,因为实际背离了理论,才招致失败,这
对于他只能证明他的理论的正确性。
他和安德烈公爵及切尔内绍夫说了几句有关当前战争的话,当时他
那神情仿佛说,我早就知道一切都要弄糟的,他甚至对这有点得意。他
那脑后未曾梳理的一撮撮翘起的头发和匆匆梳过的鬓角都说明了这点。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立刻从那儿传出他那低沉而愤慨的声音。

① ②③④原文为德语。
① 原文为德语。十一
安德烈公爵还未来得及用目光把普弗尔送走,贝尼格森就匆匆地走
进来,向博尔孔斯基点点头,脚不停步地给他的副官一些指示,就进书
房去了。皇帝还在后面,贝尼格森赶到前面来准备迎接皇帝。切尔内绍
夫和安德烈公爵走到门廊台阶上。面带倦容的皇帝下了马。保罗西侯爵
对皇帝讲着什么。皇帝向左侧低着头,听保罗西非常热烈地絮叨,看来
皇帝想结束谈话,开始向前走,但是那个满脸通红、神情激动的意大利
人,竟然忘记礼节,跟在他后面继续说:
“至于那个建议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保罗西说,这时皇帝已经
走上台阶,看见安德烈公爵,打量了一下他所不熟识的面孔。
“陛下,”保罗西仿佛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继续说,“至于那个
建议构筑德里萨阵地的人,我看他只有两个地方好去:一个是疯人院,
一个是绞刑架。”皇帝没听完,也许根本没有听那个意大利人的话,认
出博尔孔斯基,就和蔼地对他说:
“很高兴看见你,去参加他们的会吧,在那儿等等我。”皇帝走进
书房。彼得·米哈伊洛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施泰因男爵跟着他走进
去,把门带上。安德烈公爵利用皇帝的许可,和他在土耳其就认识的保
罗西一起走进正在那儿开会的客厅。
彼得·米哈伊洛维奇·沃尔孔斯基公爵担任类似皇帝的参谋长的职
务。他带着一卷地图从书房出来,走进客厅,把地图摊在桌上,转达了
几个问题,想听听与会诸位对这些问题的意见。情况是,夜里接到一个
消息(后来证实不确),说法军要迂回进攻德里萨阵地。
首先发言的是阿姆菲尔德将军,他出人意外地提出一个完全新的、
毫无道理的(只不过表示他也能提出一个意见)方案——在通往彼得堡
和莫斯科的大路旁侧构筑阵地,他认为应当在那儿集结军队等待敌人,
这样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显然,阿姆菲尔德的这个计划早就拟好了,
他现在陈述它,与其说目的是为了对提案予以解答(实际并未解答),
不如说是利用这个机会把它发表出来。这是无数建议中的一个,这些建
议如同其他的建议都同样有充足的理由,如果不顾及战争具有怎样的具
体特点的话。有些人反对他的意见,有些人赞成。年轻的上校托尔比别
人都热烈地反对瑞典将军的意见,在争论的当儿,他从衣兜里掏出写满
字迹的笔记本,请求让他念一遍。托尔从长篇大论的笔记中提出一个与
阿姆菲尔德和普弗尔完全不同的作战计划。保罗西在反驳托尔时,提出
一个向前挺进和进攻的计划,照他说来,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摆脱无所
适从的状态和我们所处的陷阱(他这样称呼德里萨阵地)。在这些争论
进行的时候,普弗尔和他的译员沃尔佐根(他是普弗尔和宫廷关系的桥
梁)一言不发。普弗尔只是轻蔑地哼哧鼻子,把脸扭过去,表示他绝对
不屑于反驳他现在听到的废话。当主持讨论的沃尔孔斯基公爵请他发表
意见时,他仅仅说:
“何必问我?阿姆菲尔德将军已经提出一个后方暴露的绝妙的阵
地。或者进攻,这位意大利先生提出的意见,很好嘛!①或者退却。也很

① ②③④⑤原文为德语。好②。何必问我?”他说。“你们对一切不是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吗?”
可是沃尔孔斯基皱紧眉头说,他是代表皇帝问他的,于是普弗尔站起来,
忽然兴致勃勃,开始说:
“一切都破坏了,一切都弄乱了,人人都想表示他比我高强,可是
现在又来求我。怎么补救呢,没有什么要补救的。要丝毫不差地按照我
规定的原则去做,”他用瘦骨嶙峋的指头敲着桌子说。“困难在哪儿?
胡说,小孩子的玩意儿③。”他走到地图前面,用枯槁的指头点着地图,
开始急速地讲起来,他证明任何意外的情况都不能改变德里萨阵地的适
当性,一切都预见到了,如果敌人真的要迂回,那么它就一定被消灭。
保罗西不懂德语,用法语向他提问。沃尔佐根来帮助法语说得不好
的他的长官,为他做翻译,他几乎追不上普弗尔的话,普弗尔急速地证
明说,一切的一切,不惟已经发生的,就连可能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计
划中都预见到了,如果现在有困难的话,那全部的过错都在于没有分毫
不差地执行他的计划。他不断露出讥讽的冷笑,反复地证明,最后,轻
蔑地停止了证明,正像一个数学家停止用各种方法验算一道已经证明正
确无误的算题一样。沃尔佐根继续用法语代他说明他的思想,不时地对
普弗尔说:“对不对,大人?④”普弗尔有如一个在战斗中杀红了眼的
人,打起自家人来了,愤怒地呵斥沃尔佐根,说:“那当然啰,还用得
着解释吗?⑤”保罗西和米绍齐声用法语向沃尔佐根进攻。阿姆菲尔德
用德语对普弗尔说话。托尔用俄语向沃尔孔斯基解释。安德烈公爵默默
地听着,观察着。
在所有的人里面,最能引起安德烈公爵同情的,就是那个愤怒、坚
决、固执己见的普弗尔。在所有在座的中间,显然只有他不为个人着想,
不敌视任何人,一心只想实践那按照他多年辛苦研究出来的理论所拟定
的计划。他是可笑的,他的冷嘲热讽是令人不愉快的,但是他对自己的
理想的无限忠诚,却令人肃然起敬。此外,除了普弗尔,在所有人的发
言里面,有一种一八○五年的军事会议中所没有的共同特点,——这就
是在每个反驳中虽然掩饰而仍然流露出对拿破仑的天才的恐惧和惊惶失
措。他们都设想拿破仑无所不能,对于他防不胜防,都用他的可怕的名
字互相推翻彼此的设想。似乎只有普弗尔一个人认为拿破仑和反对他的
理论的人都是野蛮人。但是,除了尊敬的感情以外,普弗尔还使安德烈
公爵觉得可怜。从宫廷大臣们对他的态度来看,从保罗西胆敢对皇帝说
出那些话来看,主要的,从普弗尔本人有点失望的表情来看,很显然,
别人都知道,连他本人也感觉到,他倒台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虽然他很
自信,具有德国人那种嬉笑怒骂的性格,他连同他那梳光的鬓角和脑后
翘起的一撮撮头发,都使人觉得可怜。他表面虽然愤怒和蔑视,其实他
已经绝望了,因为用大规模的实验来检验和向全世界证明他的理论的正
确性的唯一机会,现在从他的手中失掉了。
讨论继续了很久,他们越是讨论得久,争论就越激烈,甚至大喊大
叫,互相毁谤,因而也就更不能从所有的发言中得出一个概括的结论。
安德烈公爵听了各种语言的说话声以及这么多的设想、计划、辩驳和叫
喊,他对他们所说的话,只有不胜惊讶而已。自他从事军事活动以来,
很早而且常常就有一个想法——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军事科学,因而也
就不可能有任何所谓军事天才,现在在他看来已经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真理了。“如果一场战争的条件和环境没弄清楚也不可能弄清楚,参加战
斗的兵力也无从弄得明确,那怎么谈得上关于那场战争的理论和科学
呢?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敌我两方明天会是怎样的处境,谁也不可
能知道这个或那个部队的力量如何。有时候,不是胆小鬼在前面喊: “我
们被切断了!”——于是就开始溃逃了,就是一个快活的、大胆的小伙
子在前面喊:“乌拉!”——一个五千人的部队就抵得上三万人,申格
拉本战役就是这样的;有时五万人就会在八千人面前逃跑,例如奥斯特
利茨战役。在这种军事行动中一如其他一切实践中一样,根本谈不上什
么科学,因为什么情况都无法明确,一切都取决于无数的条件,而那些
条件起作用的时间,又在谁也料想不到的顷刻之间。阿姆菲尔德说,我
军被切断了,而保罗西则说,法军陷入我军夹击之中;米绍说,德里萨
工事之无用,乃至于它是背河布阵,而普弗尔则说,这正是阵地的威力
所在。托尔提出一个计划,而阿姆菲尔德提出另一个计划;都好,也都
不好,任何建议的好坏只有在事件过程完成的时候才能看得清楚。那么
为什么人人都在谈军事天才呢?难道一个人能够及时下令送面包干,指
挥哪个向左,哪个向右就算天才吗?只不过因为有些军人被授予荣誉和
权势,而一群蝇营狗苟的坏胚子趋炎附势,把本来并不具有的天才品质
赋予权势,于是人们便称他们为天才。其实正相反,我所知道的最好的
将军都是一些愚人,或者是一些漫不经心的人。巴格拉季翁是最好的,
连拿破仑也承认。还有波拿巴本人!我记得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那副
自鸣得意的蠢相。一个好统帅不仅不需要天才和某些特殊的品质,而且
相反,他需要缺少那些最高尚、人类最优秀的品质——仁爱、诗人气质、
温情、从哲学探究问题的怀疑精神。他必须目光短浅,坚信他所作所为
非常重要(不然他就不会有足够的耐心),只有这样,他能成为一个勇
敢的统帅。上帝保佑,千万别成为那种人——今天爱惜什么人,明天又
怜惜什么人,老掂掇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不言而喻,对那些有
权有势的人,自古以来人们就已经为他们编造一套天才的理论。其实,
军事功勋获得与否,并不取决于他们,而取决于队伍中喊: “我们完了!”
或者喊:“乌拉!”的人。只有在这些队伍里服务,你才能怀着自己有
用的信心。
安德烈公爵一面听着议论,一面这样思考着,直到保罗西叫他,他
才醒悟过来,这时大家都离开座位要走了。
第二天阅兵的时候,皇帝问安德烈公爵想在哪儿服务,安德烈公爵
没有请求留在皇帝身边,却请求到军队服务,这样他就永远失去了置身
于宫廷的机会。十二
罗斯托夫在开战前接到父母一封信,信中简短地告知他关于娜塔莎
的病情以及跟安德烈公爵解除婚约的事(他们说是娜塔莎主动回绝的),
他们又要求他退伍回家。尼古拉接到信后,并不打算请假或者退伍,他
给父母回信说,他很惋惜娜塔莎生病和解除婚约,他一定尽一切可能实
现他们的愿望。他给索尼娅单另写了一封信。
“我心灵中钟爱的朋友,”他写道。“除了荣誉,没有任何东西能
够阻止我回到你的身边。可是现在,在开战之前,假如我把个人的幸福
放在对祖国的爱和责任之上,那么,不仅在全体同事面前,而且对我自
己说来,也是不光彩的。然而这是最后一次离别了。你可以相信,战争
一旦结束,假如那时我还活着,你也还爱我,我要抛开一切,立即飞到
你的身边,把你永远拥抱在我火热的胸怀里。”
确实,只因要打仗,才使得罗斯托夫不能按照他的许诺回去和索尼
娅结婚。奥特拉德诺耶秋天的狩猎,冬天的圣诞节,以及索尼娅的爱情,
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幅幽静的乡村生活图景,那种欢乐而宁静的生活是他
先前不知道而现在吸引着他的。“一个贤淑的妻子,几个孩子,一群好
猎狗,十来套凶猛的狼狗,农事,邻人,被选举出来为地方服务!”他
想。但现在是战争,要留在团队里,既然非如此不可,那么,尼古拉·罗
斯托夫按其性格对团队生活也是满意的,他在这种生活中也能找到乐
趣。
尼古拉假满回来,受到同伙的热烈欢迎,他被派去置办马匹,从乌
克兰买到一些出色的马,这使他很高兴,而且也博得长官的赞赏。在他
外出时,他被提升为骑兵大尉,当团队按战时编制扩大名额时,他又回
到原先的骑兵连。
战争开始了,团队向波兰推进,发了双饷,来了新的军官、新的士
兵和新的马匹;主要的,普遍有一种随开战而来的激昂而欢快的心情;
罗斯托夫意识到他在团队里有利的地位,完全浸沉在军队生活的乐趣
中,虽然他知道早晚要丢掉这种生活。
由于国家的、政治的和战略的种种复杂的理由,军队从维尔纳撤退
了。每后退一步,总司令部里就表演一番各种利害、主张和感情的冲突。
可是对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说来,在夏季最好的时节,带着充足的给养
撤退,是最简单、最快乐的事情。泄气、不安和阴谋,只有在司令部里
才有,而在一般官兵中间,没有人会问去什么地方和为什么去。如果有
人为撤退而惋惜,那不过是因为不得不离开已经住惯的营房和漂亮的波
兰姑娘罢了。如果有谁偶尔觉得情况不妙,那么他也像一个模范军人应
有的样子,强作快活,不去想整个局势,只顾眼前的事情。当初在维尔
纳附近驻扎,和波兰地主们交朋友,期待并且受到皇帝和别的高级司令
官的检阅,那时过得多么快活。后来命令撤退到斯文齐亚内,把不能带
走的给养销毁。斯文齐亚内值得骠骑兵记忆的,不过是因为那是一个 “醉
营”——这是全军送给斯文齐亚内营盘的外号,此外还因为在斯文齐亚
内军队受到很多控告,说他们利用征粮的命令,除了征粮之外,还夺走
了波兰地主的马匹、车辆和地毯。罗斯托夫记得斯文齐亚内,是因为他
到达这个村镇的第一天,就把司务长撤了职,还因他对付不了全体骑兵连的醉鬼,他们瞒着他盗用了五桶陈年啤酒。从斯文齐亚内越撤越远,
撤到德里萨,然后又从德里萨往后撤,快撤到俄国的边境了。
七月十三日,保罗格勒团第一次打了一大仗。
七月十二日夜,打仗的前夕,下了一场带冰雹的暴风雨。一八一二
年的夏天,可以说是以暴风雨著称的夏天。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连,在已经抽穗但被马完全踩倒了的黑麦地里露
宿。下着瓢泼大雨,罗斯托夫和一个被他保护的青年军官伊林坐在临时
搭起的棚子里。他们团里一个留着长长的络腮胡子的军官,从司令部回
来路上遇见雨,走进罗斯托夫的棚子。
“我刚从司令部回来,伯爵。您可听说拉耶夫斯基立了大功吗?”
于是这个军官把他在司令部听来的萨尔塔诺夫战役的详细经过讲了一
遍。
罗斯托夫缩着脖子(雨水流进他的领口),吸着烟斗,漫不经心地
听着,不时地瞧瞧那个偎依着他的青年军官伊林。这个小军官是一个新
来团队的十六岁的孩子,他现在和尼古拉的关系,正像七年前尼古拉和
杰尼索夫的关系。伊林在一切方面都努力学罗斯托夫,像一个女人似的
爱上了他。
留两撇胡子的军官——兹德尔任斯基,讲得眉飞色舞,他说萨尔塔
诺夫水坝一战,是俄国的忒摩比利①,拉耶夫斯基的事迹可与古代英雄媲
美。兹德尔任斯基讲拉耶夫斯基冒着可怕的炮火,带着两个儿子冲上水
坝,父子并肩战斗。罗斯托夫听着这个故事,一言不发,他对兹德尔任
斯基的兴高采烈不仅不表同情,而且相反,却露出羞于听他讲述的样子,
虽然无意反驳他。在奥斯特利茨和一八○七年战役之后,罗斯托夫凭他
个人的经验得知,人们在讲述战绩的时候,常常说谎,他自己就扯过谎;
其次,他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在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像我们想象
和讲述的那样。所以他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故事,也不喜欢兹德尔任
斯基本人,这个满脸胡子的人有个习惯,老是俯身凑近听他说话的人的
脸,在狭窄的棚子里紧挨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默默地望着他。“第一,
在那个要冲上去的水坝上一定非常混乱和拥挤,假如拉耶夫斯基真的带
领儿子上去,那么,这并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多对他周围十来个人发生
一些影响,”罗斯托夫心里想道,“其余的人不可能看见拉耶夫斯基是
怎样以及同谁冲上水坝的。而且,就是那些看见这个情景的人,也不会
大为感动,因为在那性命交关的时刻,谁还顾得上关心拉耶夫斯基的骨
肉之情?其次,萨尔塔诺夫水坝能否拿下,并不是祖国存亡的关键,不
能和忒摩比利隘口战役相比。这么看来,何必做出这样的牺牲?又何必
让儿子也来参加战斗?要是我的话,不用说不会把弟弟彼佳带到那儿,
就连伊林——他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他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也要被安
置到安全的地方,”罗斯托夫一面听兹德尔任斯基说话,一面想。但是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在这上头也是有经验的。他知道这类故事可
以为我军增光,所以要装做不怀疑的样子。他现在就是这样做的。
“我可受不了啦,”伊林看见罗斯托夫不喜欢兹德尔任斯基的谈话,

① 忒摩比利隘口(意译:温泉关),公元前四八○年希腊和波斯在忒摩比利隘口大战,希腊军被包围,经
过顽强战斗,希腊军全部被歼。就说。 “袜子,衬衫都湿透了。我去找个避雨的地方。雨似乎下得小了。”
伊林走出去,兹德尔任斯基也跟着走了。
五分钟后,伊林踏着泥泞跑回棚子来。
“乌拉!罗斯托夫,快走。找到了!离这儿二百来步有一家小酒馆,
咱们的人都聚在那儿。那儿总可以烘干衣裳,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也在
那儿。”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是团队医生的妻子,是医生在波兰娶的一个年
轻貌美的德国女人。这个医生不是由于没有财产,就是由于初婚不愿离
开年轻的妻子,就带着她随军东奔西走,在骠骑军官中间,医生的醋意
成为经常说笑的话题。
罗斯托夫披上斗篷,叫拉夫鲁什卡拿着东西,同伊林一起走了,他
们冒着小雨,时而在泥里滑行,时而踏着水,远方的闪电不时地照亮了
黑夜。
“罗斯托夫,你在哪儿?”
“在这儿。好大的闪电!”他们彼此交谈着。十三
小酒馆门前停着医生的篷车,酒馆里已经聚了五六个军官。玛丽
亚·亨里霍夫娜,一个胖胖的淡黄头发的德国女人,身穿短上衣,头戴
睡帽,在一进门角落里一张宽凳上坐着。她的医生丈夫在她后面睡觉。
罗斯托夫和伊林迎着一阵欢快的惊叫声和大笑声走进酒馆。
“嗬!你们这儿好快活,”罗斯托夫笑着说。
“您怎么错过了大好机会?”
“好家伙!瞧这一对落汤鸡!不要弄湿了我们的客厅。”
“不要弄脏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衣裳,”几个声音一齐说。
罗斯托夫和伊林赶快找一个不致使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感到难堪的
角落换湿衣裳。他们走到隔扇后面;但这间小贮藏室挤得满满当当的,
一个空箱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三个军官坐在那儿打牌,他们怎么也不愿
让出地方来。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拿出一条裙子当帷幔,罗斯托夫和伊
林就在帷幔后面,在带来背包的拉夫鲁什卡的帮助下,换上干衣服。
在一只破炉子里生了火。有人找来一块木板搭在两个马鞍上,铺上
马被,弄来一个茶炊、食品箱和半瓶罗姆酒,请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作
主人,大家围着她坐下。有人递给她干净的手绢,请她擦擦那纤丽的小
手,有人把短上衣铺在她的小脚上防潮,有人把斗篷挂在窗户上挡风,
有人赶走她丈夫脸上的苍蝇,免得闹醒他。
“别管他,”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露出怯怯的、幸福的微笑,说,
“他一夜没睡,总是睡得这么香甜。”
“不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那个军官回答,“要巴结巴结大
夫。将来他替我截胳膊锯断腿时,也许对我发发慈悲。”
只有三只茶杯;水脏得简直看不出茶的浓淡,茶炊里只有六杯水,
但这样更令人高兴:按照年龄的大小依次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不太干
净的短指甲的小胖手里接过茶杯。看来,这天晚上所有的军官的确都爱
上了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甚至隔壁三个玩牌的军官也服从向玛丽亚·亨
里霍夫娜献殷勤这个普遍的情绪,很快丢下牌过到茶炊这边来了。玛丽
亚·亨里霍夫娜看见自己周围这群漂亮而且彬彬有礼的青年,高兴得容
光焕发,尽管她努力不露出来,尽管她显然害怕在她身后睡觉的丈夫在
睡梦中每一动弹。
茶匙只有一把,糖却很多,搅不过来,因此决定她轮流给每个人搅
和。罗斯托夫接到自己的杯子,掺进一点罗姆酒,请玛丽亚·亨里霍夫
娜搅和。
“可是你并没放糖啊?”她总是微笑着说,仿佛不管她说什么,也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很可笑,而且别有用意似的。
“我不要糖,只要您亲自用手搅一搅就行了。”
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同意了,她找茶匙,但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您用手指头搅吧,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罗斯托夫说,“那样
更好。”
“烫!”玛丽亚·亨里霍夫娜高兴得红了脸,说。
伊林提来一桶水,把罗姆酒往水桶里滴了几滴,他走到玛丽亚·亨
里霍夫娜面前,请她用指头搅搅。“这是我的杯子,”他说。“您只要把指头伸进去一下,我就把水
喝光。”
茶炊喝干后,罗斯托夫拿出一副牌,建议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一
块玩“国王”。抓阄来决定谁和玛丽亚·亨里霍夫娜搭档。同意照罗斯
托夫的规定:谁做了“国王”,谁就有权吻玛丽亚·亨里霍夫娜的手,
谁当了“坏蛋”,谁就得在医生醒来时,给他烧好茶炊。
“要是玛丽亚·亨里霍夫娜当了‘国王’呢?”伊林问。
“她本来就是女王!她的命令就是法律。”
牌戏刚开始,医生的乱蓬蓬的头忽然从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身后抬
了起来。他早就醒来了,谛听人们在说什么,他显然觉得人们所说所做
的一切毫无可乐、可笑和好玩的地方。他的面孔又郁闷又颓丧。他不同
军官们打招呼,搔了搔头,请挡着路的人让他过去。他刚一出去,全体
军官就哄然大笑,玛丽亚·亨里霍夫娜脸红得泪水都涌了出来,这么一
来,她在军官们眼中显得更可爱了。医生从外面回来,对妻子(她已经
收起幸福的微笑,惶恐地看着他,等待着判决)说,雨已经停了,要挪
到篷车里过夜,不然东西要给人偷光了。
“我派一个勤务兵看着……派两个!”罗斯托夫说。 “行了,大夫。”
“我亲自去站岗!”伊林说。
“不,诸位,你们都睡过了,我有两夜没合眼了,”医生说,他闷
闷不乐地在妻子身旁坐下,等待牌局终了。
医生阴沉着脸子,斜视着他的老婆,军官们瞧着他那样子更乐了,
很多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快为他们的笑找一个无伤大雅的借口。当医
生领走老婆,和她一起进了篷车后,军官们在小酒馆里也躺下了,盖上
潮湿的大衣;但是大家好久不能入睡,时而谈论刚才医生惶惶不安的样
子和他妻子的兴高采烈,时而跑到外面,回来报告篷车里有什么动静。
罗斯托夫好几次蒙上头想睡;但是又有什么议论吸引了他,又开始谈起
来,又响起一阵无缘无故的、快活的、天真的笑声。十四
两点多钟了,还没有人入睡,这时司务长进来传达进驻奥斯特罗夫
纳的命令。
军官们仍然有说有笑,急忙准备出发;又烧了一茶炊泥水。可是罗
斯托夫没等喝茶,就到骑兵连去了。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乌云在散
开。又湿又冷,特别是穿着没有干透的衣裳更觉得又湿又冷。罗斯托夫
和伊林两人走出小酒馆,在晨光熹微中端详了一下被雨淋得发亮的医务
车的皮篷,车帷下面露出医生的两只脚,在车中间的坐垫上,可以看见
他妻子的睡帽,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
“真的,她太可爱啦!”罗斯托夫对和他一起出来的伊林说。
“多么迷人的女人!”十六岁的伊林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半小时后,骑兵连在大路上排好了队。传出了“上马!”的口令,
士兵们画了十字,开始上马。罗斯托夫在前面骑着马,发出: “开步走!”
的口令,——于是,骠骑兵四人一排,沿着两边长着白桦树的大道,跟
着步兵和炮兵出发了,只听见马蹄踩在泥泞的路上的噗哧声,佩刀的锵
锵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在那泛红的东方,青紫色的乌云碎片很快被风吹散。天渐渐亮了。
乡村道路上总是生长着的卷曲小草,受到夜雨的湿润,更鲜亮了;低垂
的白桦枝条,也是湿漉漉的,迎风摇曳,斜斜地撒下晶莹的水珠。士兵
的面孔越发看得清楚了。罗斯托夫和紧紧跟着他的伊林,骑着马在两行
白桦之间靠路旁行走。
罗斯托夫在出征途中随心所欲地不骑战马,而骑一匹哥萨克马。他
是识马的行家,又是猎人,不久前他得到一匹顿河草原的白鬃赤毛、高
头烈马,骑着它没有谁能追得上。骑这种马对于罗斯托夫是一种享受。
他在想马,想早晨,想医生的妻子,可就是一次也没想即将到来的危险。
先前罗斯托夫去打仗时,总是胆怯;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惧怕。
并非因为他闻惯了火药味而不怕(对危险是不能习惯的),而是学会了
在危险面前控制自己。他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参加战斗时,什么都可以
想,就是不去想那件似乎最使人关心的事——当前的危险。在最初服役
的时候,不管他怎样骂自己胆小鬼,但是他做不到这一点;可是随着岁
月的流逝,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他和伊林并马在桦树中行走,时而顺
手从枝条上扯下几片叶子,时而用脚磕磕马肚皮,时而把抽完的烟斗不
转身就递给身后的骠骑兵,他是那么从容不迫,无忧无虑,就仿佛他是
出来兜风似的。他不忍看那话头很多、心神不安的伊林的激动的脸;他
凭经验知道,这个骑兵少尉现在正等待着恐惧和死亡,内心是多么痛苦,
也知道,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治好他。
太阳在乌云下一带晴空刚一出现,风就停了,好像风不敢破坏雨后
夏日早晨的美景;水珠仍然在洒落,但已经是垂直地落下,——四周一
片寂静。太阳完全露出地平线,接着又钻入它上面一长条乌云里。几分
钟后,太阳撕破乌云边缘,又在乌云上边出现了。周围一切都明亮起来,
闪着光。仿佛响应亮光似的,前方立刻响起了大炮声。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和断定炮火的远近,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
爵的副官就从维捷希斯克驰来,命令跑步前进。骑兵连绕过同样急速快走的步兵和炮兵,驰下山坡,穿过一个空无
一人的村庄,又上一个山坡。马开始出汗了,人也热得满脸通红。
“立定,看齐!”前面传来营长的口令。
“左转弯,开步走!”前边传来口令。
骠骑兵沿着我军阵地走到左翼,停在第一线的枪骑兵后面。右边是
我军密集的步兵纵队——这是后备军;在山上更高的地方,在一尘不染
的明净空气中,在晨光明亮的斜照中,在最远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我
军的大炮。可以看见前面谷地里敌人的纵队和大炮。我们的散兵线已经
在谷地里投入战斗,可以听见他们和敌人欢快地互相射击的声音。
罗斯托夫好像听到最愉快的音乐似的,听到这久已不曾听过的声
音,觉得很舒服。特啦啪—嗒—嗒—嗒啪!——有时劈里啪啦一齐响,
有时一声接着一声连响好几下。四周又沉寂了,然后,好像有人放爆竹
似的,又噼噼啪啪响起来。
骠骑兵在原地不动站了一个来小时。炮轰也开始了。奥斯特曼伯爵
带着侍从从骑兵连后面驰来,停下来和团长谈了几句,就向山上的炮位
驰去。
奥斯特曼刚离开,枪骑兵就听到一声口令:
“成纵队,准备冲锋!”他们前面的步兵分成两排,让骑兵通过。
枪骑兵出动了,长矛上的小旗飘动着,飞奔着向山下左方出现的法国骑
兵冲去。
枪骑兵刚冲到山下,骠骑兵就奉命上山掩护炮兵。骠骑兵站到枪骑
兵的阵地上,从散兵线那儿就咝咝地呼啸着飞来遥远的、没有命中的炮
弹。
罗斯托夫好久没听见这种声音了,觉得比以前的射击声使他更高
兴,更兴奋。他挺直身子,仔细观看山前开阔的战场,整个身心都贯注
在枪骑兵的行动上。枪骑兵向法国龙骑兵扑过去,在烟雾中混成一团,
五分钟后,枪骑兵退回来,不是退回原地,而是退到左边。在骑着枣红
马的橙黄色的枪骑兵中间和后面,可以看见一大片骑灰色马、穿蓝制服
的法国龙骑兵。十五
罗斯托夫用他那锐利的猎人眼睛第一个望见那些蓝色的法国龙骑兵
追赶我们的枪骑兵。混乱的枪骑兵人群,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越
来越接近了。已经可以看见那些在山下显得很小的人们互相厮杀,互相
追赶,挥动胳膊,或者挥动佩刀。
罗斯托夫就像看猎犬追捕野兽似的,看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用嗅觉
就能感到,倘若现在就同骠骑兵向法国龙骑兵冲锋,他们会站不住脚的;
但是,要冲锋,就得即刻冲锋,一分一秒都缓不得,不然就迟了。他环
视四周。大尉站在身旁,他也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骑兵。
“安德烈·谢瓦斯季扬内奇,”罗斯托夫说,“我们可以把他们冲
垮……”
“倒是厉害的一着,”大尉说,“的确是……”
罗斯托夫没听完他的话,就策动坐骑,驰到骑兵连前头,他还没来
得及发出出动的口令,跟他有同感的骑兵连都随他之后策动了战马。罗
斯托夫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和为什么这样做。他做这一切,正像
他在打猎时所做的那样,不假思索,不假考虑。他看见龙骑兵离得近了,
他们在奔跑,队形很乱;他知道,他们是支持不住的,他知道,时机只
在转瞬之间,若一放松,就一去不返了。炮弹是那么起劲地在他周围咝
咝地呼啸,马是那么跃跃欲奔,简直拢不住它。他策动了马,发出口令,
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听见身后展开队形的骑兵连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飞
奔着向山下龙骑兵冲去,他们刚一下山,大步的奔跑就自然而然换为疾
驰,随着接近自己的枪骑兵和追赶他们的法国龙骑兵,就越跑越快。离
龙骑兵很近了。前面的龙骑兵看见了骠骑兵,开始向后转,后面的停住
了。罗斯托夫怀着堵截狼的心情,完全放开他的顿河马,疾驰着堵截混
乱的龙骑兵。有一个枪骑兵站住了,一个步兵怕被马踩着,伏在地上,
有一匹失掉鞍子的马混在骠骑兵中间。几乎所有的龙骑兵都往后逃跑
了。罗斯托夫从其中选择一个骑灰色马的,向他追去。他在路上遇见一
个灌木丛;那匹骏马驮着他从灌木丛飞跃过去,几乎把尼古拉颠下马鞍,
眼看再有几秒钟就追上敌人——他所选择的目标。那个法国人从他的制
服看来是一个军官,他在灰色马上弯着腰,用佩刀赶着马飞奔。顷刻之
间,罗斯托夫的马的前胸碰着那个军官的马屁股,几乎把它碰翻,就在
这一瞬间,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举起佩刀,照着那个军官劈去。
就在他这样做的一刹那,罗斯托夫的全身劲头忽然消失了。那个军
官倒了,他的倒下与其说是由于刀劈,他的肘弯上方只受了一点轻伤,
不如说是由于马的冲撞和恐惧。罗斯托夫勒住马,用目光察看他的敌人,
看看他战胜的是什么人。那个法国龙骑兵军官一只脚在地上跳动,另一
只挂在马镫上。他吓得眯缝着眼,好像等待随时挨另一下,他皱着眉头,
带着恐怖的表情从下往上望着罗斯托夫。他的脸苍白,溅满了泥,头发
淡黄色,样子年轻,下巴上有一个酒窝,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一点不像
沙场上含有敌意的脸,而是一副最普通的家常的脸。在罗斯托夫还没决
定怎样对付他之前,那个军官就喊道:“我投降!”他慌慌张张想把脚
从马镫里抽出来,但是抽不出,他那一对惊慌的蓝眼睛不停地仰望着罗
斯托夫。驰过来的骠骑兵帮他把脚抽出来,扶他坐到鞍子上。骠骑兵在四面八方收容龙骑兵:有一个受了伤,满脸是血,不肯放弃他的马;另
一个抱着骠骑兵,坐在他的马屁股上;第三个由骠骑兵扶上马。前头的
步兵一面跑一面射击。骠骑兵带着俘虏急忙驰向后方。罗斯托夫同别人
一起往回走,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使他心中发闷。俘虏这个军官和劈他一
刀,引起一种他无法究明原因的模糊的、混乱的感觉。
奥斯特曼-托尔斯泰伯爵迎接回来的骠骑兵,叫来罗斯托夫,向他表
示感谢,并且说,他要把他的英勇行为报告皇帝,申请授予他圣乔治十
字勋章。在罗斯托夫被叫去见奥斯特曼伯爵的时候,他想起他不待命令
就发起冲锋,现在长官叫他,一定是为他擅自行动而处罚他。所以奥斯
特曼的一番赞扬和应许给他奖赏,本来应该是使他受宠若惊的;但是仍
然有一种不痛快的漠然感觉,使他恶心。“是什么使我苦恼呢?”他在
离开将军时问自己。“是为伊林吗?不是,他安然无恙。我做了什么丢
脸的事吗?不是,完全不是那回事!——另有一种类似后悔的东西使他
痛苦。——是了,是了,是为那个下巴有一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我清
楚地记得,我举起手臂又停住了。”
罗斯托夫看见押走的俘虏,他驰到他们后面,想瞧瞧那个下巴有一
个小酒窝的法国军官。他穿一身古怪的制服,骑一匹骠骑兵的驮马,心
神不安地四外张望。他臂上的伤简直不算是伤。他向罗斯托夫装出笑脸,
向他挥手致意。罗斯托夫仍然觉得不舒服,有点内疚似的。
当天和第二天,罗斯托夫的朋友和同事都看出他闷闷不乐,不是生
气,而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神情专注。他喝酒毫无兴致,老是一个
人躲起来在思索什么事情。
罗斯托夫老在思索那使他惊奇的辉煌的战功,赏他圣乔治十字勋
章,并且得到勇士的名声,——可是有一点总也弄不明白。“这么看来,
他们比我们还害怕!”他想。“难道这一切就叫做英雄气概吗?那个生
着小酒窝和蓝眼睛的人有什么罪?他是多么惊慌啊!他以为我要杀死
他。我为什么要杀死他呢?我的手发抖了。可是授给我圣乔治十字勋章。
我不理解,一点也不理解!”
正当罗斯托夫思索这些问题,怎么也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使他不安
的时候,服役的幸运车轮转到他身上了。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之后,他
首先被提升,把一营骠骑兵交给他指挥,在需要勇敢的军官的时候,他
受到了信任。十六
伯爵夫人接到娜塔莎生病的消息后,虽然她尚未康复,很虚弱,她
还是带着彼佳和全家来到莫斯科,于是罗斯托夫全家从玛丽亚·德米特
里耶夫娜家搬到自己的住宅,并且完全在莫斯科住下来。
娜塔莎的病很严重,甚至关于她的病因、她的行为和与未婚夫决裂
的思虑,都已退到次要的地位,这对她本人和对她的双亲倒是一桩幸事。
她病得这么厉害,已经使人不再去想她在这一切事情中有多少过错,她
不吃不喝,夜不成眠,眼看着消瘦下去,经常咳嗽,从医生的言谈中,
知道她的病很危险。现在只想千方百计挽救她。医生们来给娜塔莎看病,
有时会诊,说了很多法语、德语、拉丁语,互相指责,开了他们所知道
的医治各种疾病的各式各样的药方;但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道
理,那就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娜塔莎所患的病,正像不可能知道一个活人
所患的任何一种病:因为每一个活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总是有特殊的、
前所未有的、复杂的、不见于医典的疾病,不是医书上写的肺病、肝病、
皮肤病、心脏病、神经病,等等,而是各种器官的无数病症同时发作的
综合症中的一种。这个简单的道理不可能进入医生的头脑(正像巫师不
会去想他的巫术不灵一样),因为他们一生的事业就是治病,因为他们
就是靠这吃饭,还因为他们在这上面消耗了他们一生最好的年华。而且,
这个想法之所以不可能进入医生们的头脑,主要的还因为他们看到他们
之有益是勿庸置疑的,而且对于罗斯托夫全家也的确有益处。他们有益
并不是因为强迫病人吞掉大部分有害的东西(害处几乎感觉不出,因为
毒性很小),但是他们是有益的,必需的,必不可少的(这就是为什么
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江湖郎中、巫婆、顺势疗法和对抗疗法的原故),
因为他们满足了病人和关心病人的人们的精神需要。一个人在痛苦的时
候,就会有减轻痛苦的需要、同情和行动的需要,于是他们就来满足这
种人类永恒的需要。满足这种人类永恒的需要——在儿童身上则表现为
最原始的形式——抚摩一下碰痛的地方。小孩磕着碰着,立刻投到母亲
或者保姆怀里,要人吻吻和揉揉疼痛的地方,大人给他揉揉或者吻吻疼
痛的地方,他就觉得轻松些。儿童不相信家里最有力、最聪明的人会没
有办法消除他的疼痛。于是,减轻痛苦的希望,当母亲抚摩他的肿处时
表示的同情,就给了他安慰。医生对娜塔莎是有益的,因为他们亲吻和
抚摩她的疼痛,他们使人相信:只要车夫到阿尔巴特药房去一趟,花一
卢布七十戈比买一点用好看的盒子包装的药粉和药丸,只要每隔两小时
——一定不多也不少,用开水服下那些药,准会药到病除。
如果不按时给丸药,给温和的饮料,给鸡肉饼,不遵守医生对一切
生活细节的嘱咐(遵照医嘱做这些事是全家的慰藉),那么,索尼娅,
伯爵和伯爵夫人岂不是无事可做了吗?他们怎么可以不采取任何措施,
眼看着娜塔莎就这样瘦弱下去呢?事情弄得越严重,越复杂,周围的人
就越感到安慰。假如伯爵没有为娜塔莎的病花费数千卢布,而且为了把
病治好再花数千卢布;假如她还不见好,他不惜花几千卢布送她出国,
在那儿给她会诊;假如他不能详细讲一讲梅蒂维埃和费勒如何不懂医
道,弗里茨如何高明,而穆德罗夫如何诊断得更好;——假如他没能办
到这一切,他对爱女的病怎么能够忍受下去呢?如果伯爵夫人不能有时和生病的娜塔莎吵吵嘴,为了她未能完全遵照医嘱,那么,伯爵夫人岂
不是无所事事了吗?
“像你这样不听医生的话,不按时吃药,就永远别想好!”她气恼
得忘了自己的忧愁,说。“这不是好玩的,你会弄成肺炎的,”伯爵夫
人说出这个不只她一个人不懂的医学术语后,就已经感到莫大的安慰
了。假如索尼娅没有得到这样的喜悦感:她在开头的三夜不曾脱衣裳,
准备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行事,而且现在她也经常熬夜,为了不错过给
病人服下那装在金色小盒里的有点毒性的药丸,那么,她会怎么样呢?
甚至娜塔莎本人,显然她也说任何药都治不了她的病,这一切都是胡闹,
——她也高兴地看到人们为她做出这么多的牺牲,她必须在一定的时间
服药。她甚至高兴她不遵从医生的嘱咐,以表示她不相信医疗和不珍惜
自己的生命。
医生天天来,号脉,看舌苔,不理会她那悲伤的表情,和她说说笑
笑。可是当他走进另一个房间,伯爵夫人紧跟着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就
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虽然有危险,他希望这
最后一剂药能奏效,要等着瞧;病多半是在精神上,但是……
伯爵夫人极力不让自己和医生察觉,把一枚金卢布塞到医生手里,
每次都是怀着宽慰的心情回到病人那儿。
娜塔莎的症候是吃得少,睡得少,咳嗽,精神总是萎靡不振。医生
说病人不能离开医药,因此就让她在空气窒息的城里待着。一八一二年
的夏天罗斯托夫全家没有到乡下去。
虽然服了大量的药丸、药水和药粉,爱好小玩意的肖斯太太收集了
一大批盛药的小瓶和小盒,虽然缺少已经习惯了的乡村生活,但是青春
占了上风:娜塔莎的悲伤开始蒙上一层日常生活的印象,已经不那么痛
苦地揪她的心了,渐渐地成为过去了,娜塔莎身体渐渐好起来。十七
娜塔莎比较平静了,然而并不快活。她不仅回避所有外界的欢乐:
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而且没有哪一次的笑不是笑中含泪的。她
不能唱歌。她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人唱歌,就被眼泪哽住了:那是悔
恨的泪,对那一去不复返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恼恨她白白
地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特别觉得,笑和歌唱对她
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完全无心调情逗乐,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嘴
里这样说,心里也这样想:这个时期所有的男人,在她看来都和小丑娜
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一样。内心的警卫严格禁止她有任何欢乐。而且
她已经不再有往日的生活情趣,那无忧无虑、满怀希望的少女时代的生
活情趣。最经常也是最使她难受的是回忆往日的秋天,打猎,“大叔”,
以及和尼古拉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哪怕再过上一天那样
的时光,她肯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这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预感没有欺
骗她:自由自在和随时都准备享受各种欢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是还要活下去。
她愉快地想到,她并不像她以前所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任何
人都坏,而且坏得多。不过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她问自己:“以
后怎么办呢?”以后什么也看不到。生活里毫无欢乐,而生活在流逝。
娜塔莎显然尽力不使任何人感到负担,不妨碍任何人,她自己什么也不
需要。她避开家里所有的人,只有和弟弟彼佳在一起才感到轻松。比起
和别人在一起,她更乐意和他在一起;和他面面相对,有时大笑起来。
她几乎不出家门,在常到他们家来的人里,她只欢喜皮埃尔一个人。没
有哪一个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小心,同时又严肃的了。娜塔莎
在不知不觉之中感受这种温柔体贴,因此和他在一起得到了极大的欢
愉。然而,她甚至不感谢他的温存。在她看来,皮埃尔做任何好事都是
不费力的。皮埃尔仿佛很自然地对每个人都好,他做好事并没有邀功的
意思。娜塔莎有时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局促不安,态度不自然,特别是
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她看出这一
点,她认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照她的理解,他对所有的人,
包括她在内,都一视同仁。自从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刻,他无意地说出,
如果他是自由的话,他要跪下向她求婚和求爱以后,皮埃尔再没有向娜
塔莎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在娜塔莎看来,那些显然是安慰她的话,不过
是像大人在安慰啼哭的小孩时随便说的话。不是因为皮埃尔是一个已婚
的人,而是因为娜塔莎觉得她和皮埃尔之间隔着十分强大的精神上的障
碍,——她觉得她和库拉金之间就没有这种障碍,在她头脑里从未出现
过这样的想法: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
他那方面发生爱情,不仅如此,就连男女之间那种温柔多情、羞羞答答、
富有诗意的友谊(她知道不少这样的例子),也不可能。
刚过圣彼得斋戒日,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
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莫斯科朝拜这儿的圣徒们。她建议娜塔莎斋
戒祈祷,娜塔莎当即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娜塔莎不顾医生禁止一大
早外出,坚持要斋戒祈祷,而且不像罗斯托夫家里通常那样做的,只是
在家里做三次祈祷就算完事,而是要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要整个星期每天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喜欢娜塔莎这样热心;在医药治疗无效之后,她心中暗暗
希望祈祷比药物更能治女儿的病,她虽然提心吊胆瞒着医生,但是满足
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
三点钟就来叫醒娜塔莎,可是多半发现她已经是醒着的。娜塔莎怕睡过
了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匆地洗过脸,谦逊地穿上最坏的衣裳,披上旧
斗篷,在凉爽的空气中抖抖索索,走到被朝霞照得明亮的空旷无人的大
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做
祈祷,而是到另外一个教堂,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里面有一位过着极
端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嵌
在唱诗班左后方的圣母像前面停在她们常站的地方,每当她在这不寻常
的早晨凝视着被烛光和从窗户投进来的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
着那她紧跟着念和努力在理解的祷文。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
娜塔莎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谦卑感觉,当她听懂了祷词的时候,她那带
有个人色彩的感情就和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的时候,她更愉快
地想到,想懂得一切的愿望是值得骄傲的,懂得一切是不可能的,只要
相信和皈依上帝就行了,因为她觉得,此时此刻上帝支配着她的灵魂。
她画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劣的行为感到恐惧,弄不明白时,只求
上帝宽恕她,宽恕她的一切,对她发慈悲。最能使她全神贯注的是忏悔
的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上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
家里,所有的人还在睡觉,这时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她觉得
有可能改正错误和有可能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在她连续一个星期过这种生活期间,这种感觉天天都在增加。领圣
体,或者像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喜欢说的“领圣餐”,在娜塔莎心
目中其幸福是那么伟大,她甚至觉得她活不到那极乐的礼拜日。
但是,幸福的一天终于到来,在这值得纪念的礼拜日,她穿着雪白
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心气平和,不为她
眼前的生活感到压抑。
这一天来给娜塔莎看病的医生,吩咐她继续服他两个星期以前最后
开的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继续吃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由衷
地满意。“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就放心吧。”医生一面
麻利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一面开玩笑地说,“她很快就会又
跳又唱了。最后一剂药非常、非常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她看了看手指甲,吐了一点唾沫①。

① 这是一种求吉利的迷信习惯。十八
七月初,莫斯科越来越多地流传着令人惊慌的战事消息:都在谈论
皇帝告民众书,谈论皇帝离开军队回到莫斯科。由于直到七月十一日还
没有见到宣言和告民众书,关于俄国情势的流言更夸大了。传说皇帝的
离开是因为军队处境危险,还说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拿破仑的军队上
百万,只有奇迹才能拯救俄国。
七月十一日,星期六,宣言出来了,但是还没印好;在罗斯托夫家
做客的皮埃尔,答应第二天星期日把宣言和告民众书带来,这些东西他
可以从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弄到。
那个星期天,罗斯托夫家的人照常到拉祖莫夫斯基家的教堂做弥
撒。正是七月的炎热天气。罗斯托夫家的人在教堂门前下车的时候,已
经是十点钟了,在炎热的空气中,在小贩的叫卖声中,在人群的鲜明耀
眼的夏装中,在林荫道的树木落满了尘土的叶子上,在前去换防的一营
军队的军乐声中和他们的白色制裤上,在马路上辚辚的车轮声中,在赤
日炎炎的刺目亮光中,令人感到酷夏的疲倦,对现状的满意和不满意,
这种感觉在城市的晴朗炎热的日子里显得特别强烈。来拉祖莫夫斯基家
的教堂做弥撒的,都是莫斯科的名门贵族以及罗斯托夫家的老相识(许
多富豪之家本来通常都是到乡下过夏的,这一年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都留在城里)。娜塔莎陪伴着母亲,跟着一个在前面分开人群的穿着制
服的仆人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一个年轻人用过高的耳语声谈论她:
“这是罗斯托娃,就是那个……”
“瘦多了,然而很美!”
她听见,也许是她感觉到,有人提起了库拉金和博尔孔斯基的名字。
其实,她经常有这种感觉。她经常觉得人人都在看她,都在想她的遭遇。
娜塔莎在人多的地方总是感到痛苦,心如死灰,她现在穿一件镶黑色花
边的藕合色的连衣裙,尽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在人群中走过去,她越是
保持平静、端庄,她内心就越痛苦和羞愧。她知道她很美,事实上也是
这样,但这并不能像先前那样使她高兴。相反,近来这反而使她更难过,
特别是在这城市中炎热的明朗夏天。 “又是一个礼拜日, 又是一个星期,”
她一面回忆她在这儿度过的那个礼拜日,一面自言自语,“仍然过着没
有生活的生活,仍然是从前常常轻松地过着的那个环境。漂亮,年轻,
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是善良的, 从前我不好, 而现在我是善良的, 我知道,”
她在想,“可是,就这样不为任何人白白地虚度这最美好、最美好的年
华。”她站在母亲身旁,和站在近处的熟人互相点点头。娜塔莎按照老
习惯细细打量女人们的装束,指责一位站在近处的女人的举止和她不合
礼法地把十字画得太小,立刻又悔恨地想到人家评论她,而她现在评论
人家,忽然听到祈祷的声音,她为自己的卑鄙而心惊,为她又失去往日
的纯洁而战栗。
一位仪表堂堂、衣着整洁的小老头念祷文,他那温文尔雅的庄严神
情感动了礼拜者的心灵,都肃然起敬,安静下来。教堂的门关上了,帘
幕缓缓地拉上;不知什么地方发出神秘的低语声。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
什么胸中充满了泪水,一股又喜悦又苦恼的感情使她激动。
“教导我应当怎么办,我应当怎样生活,我怎样才能永远、永远改过自新!……”她想。
助祭走上布道台,宽宽地张开大拇指,把他的长发从法衣下面捋出
来,在胸前画了十字,庄严地高声朗诵祷文:
“让我们一起向主祷告吧。”
“让我们全体在一起不分等级,没有仇恨,出于兄弟的友爱而联合
起来——向主祷告吧,”娜塔莎想。
“为了升入天堂,为了我们的灵魂得救!”
“为了天使的世界和住在我们上方的全体神明,”娜塔莎祷告说。
在为战士祈祷的时候,娜塔莎想起哥哥格杰尼索夫。在为在海上和
陆上旅行的人祈祷的时候,她想起安德烈公爵,为他祝福,并且求上帝
饶恕她,为了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在为爱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
为家里的人——为父亲、母亲、索尼娅祈祷,第一次感觉到她对他们的
过失是多么大。在为恨我们的人祈祷的时候,她在心中想出仇人和恨她
的人,也为他们祈祷。她把所有债主们和同她父亲打交道的人都当作仇
人,每当她想到仇人和恨她的人,她总记起给她带来不幸的阿纳托利,
虽然他不是恨她的人,但是她仍然把他当作仇人,乐于为他祈祷。只有
在祷告的时候,她觉得才能清楚地、平静地想起安德烈公爵和阿纳托利,
像想起一般的人一样,这是因为,与她对上帝的畏惧和崇敬的感情相比,
对他们的感情就无所谓了。在为皇室和东正教最高会议祈祷时,她特别
深深地鞠躬,画十字,心里说,尽管她不懂,但也不能怀疑,仍然爱那
有无上权威的最高会议,并为它祈祷。
念完祷文,助祭在胸前的肩带上画了十字,说:
“把我们自己和我们的生命交给我主基督!”
“把我们自己交给上帝,”娜塔莎在心里复述着。“我的上帝啊,
我完全服从你的旨意,”她想。“我无所求,也不希望什么;教导我应
当怎么办,怎样运用自己的意志!你千万要收留我,收留我!”娜塔莎
怀着真诚的急切心情说,她不画十字,垂下一双纤细的手臂,仿佛在期
待那个无形的力量马上就把她接走,把她从她的悔恨、欲望、责难、希
冀和罪过中拯救出来。
在祷告的时候,伯爵夫人好几次回头看女儿那副受感动的、眼睛发
亮的面孔,她祈求上帝帮助她的女儿。
出人意外,在礼拜的中途,不按照礼拜的程序(娜塔莎是非常熟悉
这些程序的),助祭忽然拿起小板凳,就是那个在三一节跪在上面念祷
文的小板凳,放在圣体栏栅门前。一个戴着紫色丝绒法冠的神父走出来,
他理了理头发,吃力地跪下来。大家都跟着跪下,都莫名其妙地面面相
觑。这是刚从最高会议送来的祷文,祈求俄国从敌人入侵下得救的祷文。
“全能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神父开始朗读,他那声调的清晰、
质朴和温和,只有斯拉夫教士在朗读经文时才有这样的声调,它不可抗
拒地感动着俄国人的心。
“权威至高无上的上帝,我们的救主啊!今天请你以怜悯和祝福的
心,来看待你卑微的子民,请宽大为怀,听取我们祈祷,宽恕我们并可
怜我们!纷扰你的国土并企图毁灭全世界的敌人,在与我们为敌;彼等
无法无天,纠集一起,图谋推翻你的王国,毁灭你的圣城耶路撒冷,毁
灭你爱的俄罗斯:玷污你的庙堂,倾倒你的祭坛,亵渎你的圣龛。主啊,歹徒们将横行到几时?逞凶到几时?
“上帝啊!我们向你请求,请倾听我们:请伸张你的神威,帮助我
们最笃信上帝、最有权威的仁君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陛下;请念其正
直,念其文弱,赐予你理所应得,使他保护我们,保护你所选定的以色
列。请降福于其意念,降福于其所为,降福于其事业;请用你全能的双
手加强他的王国,让他克敌制胜,犹如你使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
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①。请保佑他的军队,那些武装起来,并以你的名
义全力准备战斗的人们,请赐予他们铜弓,请拿起矛和盾来助战;请让
那些加害于我们的人遭到诅咒与羞辱;愿他们在你忠诚的武士面前如风
前的尘沙,愿你强有力的天使他们溃散而逃,愿他们在毫无察觉中陷入
圈套,愿他们因暗施诡计而自食其果;让他们跪倒在你的臣仆脚下,被
我们的军队一扫而光。主啊!你能拯救强者和弱者;你是上帝,世人不
能胜过你。
“我们祖先的上帝啊!不要忘记你历来的慈悲、怜悯和仁爱;请不
要对我们不予理睬,请宽容我们的渺小,请以你的宽大慈悲为怀,不计
较我们的错误与罪过。请为我们创造洁净之心,复活我们正义的精神,
加强我们对你的信仰,坚定我们的希望,激励我们彼此真诚相爱,请以
团结精神武装我们,以保卫你赐予我们世代相传的土地,不要让恶人统
治你所降福的人们的命运。
“啊,上帝,我们的主,我们信仰你,依仗你,不要让我们仰仗于
你赐予怜悯的希望破灭,请赐予神迹,让那些憎恨我们,憎恨东正教信
仰的人,蒙受耻辱和失败,使万邦皆知,你是我们的主,我们是你的臣
民。主啊,请今日就赐予我们你的仁慈,使我们得救,让你的子民因你
赐予的仁慈而欢欣雀跃吧,打击我们的敌人,让他们在你忠实臣仆的脚
下迅速毁灭。你是一切信仰你的人的保护者,救主和胜利之源,一切光
荣归于你,归于圣父、圣子、圣灵,无尽无休,直至永恒。阿门。”
娜塔莎现在的心灵最容易动情,这个祷告对她的影响是强烈的。她
一字不漏地听摩西战胜亚玛力,基甸战胜米甸,大卫战胜歌利亚,以及
关于你的耶路撒冷遭到破坏这一段祷文,她怀着满腔的热忱祷告上帝;
然而她并不十分了解她向上帝祈求什么。她全心全意同情祈求正义精
神,祈求以信仰和希望来鼓舞人心,以及祈求以爱鼓舞信仰和希望。但
是她不能祈求将敌人踩在脚下,因为几分钟以前她还希望有更多的敌
人,以便爱他们,为他们祈祷。不过,她也不能怀疑那跪着朗读的祷文
的正确。她对罪人所受到的惩罚,特别对她自己的罪过所受到的惩罚,
内心深切地感到虔诚和悚畏,她请求上帝饶恕所有的罪人,也饶恕她,
赐给他们和她本人以平安和幸福。她觉得上帝听见了她的祷告。

① 摩西、亚玛力、基甸、米甸、大卫、歌利亚均出自《圣经·旧约》。十九
皮埃尔从罗斯托夫家出来,回味着娜塔莎感激的目光,遥望那高悬
空中的彗星,从这天起,他感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新的东西——永
远折磨他的那个问题,即尘世间一切都是梦幻和毫无意义的问题,在他
的心目中消失了。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过
去不论做什么,心中总是想着这个问题,现在并不是给他另换了一个问
题,也不是对先前的问题有了解答,而是在他心目中老有个她。不论是
在听还是亲自参加那些无聊的谈话,不论是在看书还是听到日常生活中
的卑鄙无耻和愚昧无知,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令他吃惊了;他不再问自己:
既然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和不可知,人们何必还忙忙碌碌,但是他老回忆
最近一次他所看见的她的模样,而且他的一切怀疑都消失了,并不是她
解答了他心目中的问题,而是一想到她,就立刻把他带到另一个光明璀
璨的精神境界,其中不可能有是或者非,那是一个令人值得活下去的美
和爱的境界。不论在他面前出现什么人世间卑劣的事,他总对自己说:
“就让某人盗窃国家和沙皇吧,而国家和沙皇总是赐他以荣誉;她
昨天向我微笑,要我去看她,我爱她,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他
想。
皮埃尔照旧出入交际场,仍然大量饮酒,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因
为除了在罗斯托夫家消磨时光外,还要打发剩余的时间,于是老习惯和
他在莫斯科结交的人都不可抗拒地把他吸引到那个紧紧抓住他的生活。
但是近来从战地传来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消息,娜塔莎的健康逐渐复元
了,她在他心中已经不再引起往日那种有所节制的怜悯感情,而这时一
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越来越萦绕着他。他觉得,他现在所处的景况不
能继续很久了,一场势必改变他全部生活的惨剧将要临头,他急不可耐
地寻找这场即将到来的惨剧的预兆。共济会的一个道友告诉皮埃尔一个
引自圣约翰的《启示录》的有关拿破仑的预言。
《启示录》第十三章第十八节说:“在这里有智慧;凡有聪明的,
可以计算兽的数目,因为这是人的数目,他的数目是六百六十六。①”
同章第五节说:“又赐给他说夸大亵渎话的口,又有权柄赐给他,
可以任意而行四十二个月。②”
法文字母按照希伯来文的字母数值排列起来,前九个字母表示个
位,其余的字母表示十位,就得出下列的意思:
a b c d e f g h I k l m n o p q r s
1 2 3 4 5 6 7 8 9 10 20 30 40 50 60 70 80 90
t u v w x y z
100 110 120 130 140 150 160
按照这个字母表,把拿破仑皇帝这个名字中的字母都换成数字,其总和
为666,因此,拿破仑是《启示录》中预言的那个兽。另外,再按照这个
字母表,把那个“说夸大话亵渎话”的兽的限期——四十二也变为数字,
其总和也是666,由此可知,到一八一二年,拿破仑的权限就满期了,因
为这位法国皇帝在一八一二年已满四十二岁。这个预言使皮埃尔很吃

① ②见《圣经·新约·启示录》。惊,他时常问自己,是什么结束那个兽的也就是拿破仑的权力的期限,
他根据那个字母数字来计算,极力找出使他感到兴趣的问题的答案。皮
埃尔把问题写出来:亚历山大皇帝?俄罗斯民族?他把字母代表的数字
加起来,但是总数不是大大超过666,就是少于666。有一次他写出自己
的名字皮埃尔·别祖霍夫伯爵来计算;得数也差得多。他改变拼法,把 z
换成s,添一个de,再加一个冠词le,仍然得不出预期的结果。他忽然
起了一个念头,如果问题的答案在他的名字里面,那么,这个答案里面
一定要有他的国籍。他写出俄国人别祖霍夫。计算的结果得出671。只多
出5这个数;“e”代表5,这个“e”在L’empereur一词前的冠词里是
省略的。他也照样去掉“e”,虽然这是不许可的,于是得到了答案:俄
国人别祖霍夫等于666。这个发现使他兴奋。他怎么会与那个《启示录》
预言的伟大事件有联系,有什么联系,他不知道;但是他毫不怀疑这个
联系。他对娜塔莎的爱情、敌基督、拿破仑的入侵、彗星、666、拿破仑
皇帝以及俄国人别祖霍夫——所有这一切都必然成熟,爆发,把他从那
个着了魔的、充满了莫斯科习气的(他觉得他是这种习气的俘虏)、毫
无价值的环境中拯救出来,使他走上建立丰功伟绩和得到伟大幸福的道
路。
在朗读那篇祷文的星期日的前一天,他曾答应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把
《告俄国民众书》和军队最新的消息从他的老相识拉斯托普钦伯爵那儿
带给他们。第二天一早皮埃尔去拉斯托普钦伯爵家,在那里遇见一个刚
从军队来的信使。
这个信使是莫斯科舞会的常客,皮埃尔认识他。
“看在上帝面上,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信使说,“我有满满一
口袋家信。”
在这些信中间,有一封是尼古拉·罗斯托夫给他父亲的信。皮埃尔
拿了这封信。 此外, 拉斯托普钦伯爵把刚印好的皇帝 《告莫斯科民众书》、
刚发给军队的几项命令和他的最新的告示交给皮埃尔。皮埃尔看了看给
军队的命令,其中有一项命令载有伤亡和受奖人员的名单,他在名单上
发现尼古拉·罗斯托夫因在奥斯特罗夫纳战役中表现英勇而奖给四级圣
乔治勋章,在同一命令中,又发现安德烈·博尔孔斯基被任命为猎骑兵
团团长。虽然他不愿向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提博尔孔斯基,但他急切地想
用他们儿子获奖的消息使他们高兴,于是把铅印的命令和信打发人先送
到罗斯托夫家,而把《告民众书》、告示以及其他命令留下来,在去吃
饭的时候亲自带给他们。
和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谈话,——他那谈话的腔调忧心忡忡,慌慌忙
忙;和信使的相遇,他在谈论前方军情不佳时漠不关心;关于莫斯科发
现间谍和传单的谣传——传单上说,拿破仑在秋季前要占领俄国两座都
城;关于皇帝明天将要莅临的谈论——所有这一切,又以新的力量在皮
埃尔心中唤起激动和有所期待的感情,自从出现彗星,特别是自从开战
以来,皮埃尔一直怀着这种感情。
皮埃尔早就想服兵役,他本来可以这样做的,不过有两件事妨碍他
这样做,第一,他是共济会会员,受誓言的约束,共济会是宣传永久和
平和消灭战争的;第二,他看见许许多多莫斯科人穿着军服,宣传爱国
主义,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羞于照样做。他未实现参军意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怀有一个朦胧的意念:俄国人别祖霍夫,是具有兽的 666 数字
的意义的,对于结束那头说夸大亵渎话的兽的权限的大事业,早已注定
由他来完成,因此,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须等待那必然会实现的事情。二十
每到星期天,总有知近的熟人在罗斯托夫家吃饭。
皮埃尔想单独见到他们,所以早一点就去了。
近一年来,皮埃尔发胖了,假如他长得不是这么高,四肢不是这么
粗大,劲头不是大得足以灵活自如地带动他那肥胖的躯体,那么,他就
会显得丑陋了。
他气喘吁吁,口中念念有词,走上了楼梯。他的车夫已经用不着问
他要不要等候。他知道,伯爵在罗斯托夫家里不到十二点是不会离开的。
罗斯托夫家的仆人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给他脱斗篷,接过手杖和帽子。皮
埃尔按照俱乐部的习惯,把手杖和帽子都放在前厅。
他在罗斯托夫家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娜塔莎。在他还没有见到她
之前,他在前厅脱斗篷时,就听见她的声音了。她在大厅练习视唱。他
知道,自从她得病后,就未曾唱歌了,所以她的歌声使他又惊又喜。他
悄悄推开门,看见娜塔莎穿一件做礼拜时常穿的雪青色连衣裙,她边走
边唱。当他开门时,她是背朝着他的,但当她陡然转过身来,看见他那
张神色惊奇的胖脸的时候,她的脸绯红了,快步向他走去。
“我想试试再唱一下,”她说。“这总算有点事儿干,”她仿佛抱
歉似的又补上一句。
“好极了。”
“您来了,我真高兴!我今天快活极了!”她说,皮埃尔在她身上
又看到久已不见的活泼情态。“您可知道,尼古拉得圣乔治十字勋章了。
我多么为他自豪啊。”
“当然知道,命令是我送来的。好了,我不打扰您了,”他又说,
就要往客厅走。
娜塔莎拦住他。
“伯爵,怎么啦,嫌我唱得不好吗?”她红着脸说,但她并不低垂
眼帘,而是疑问地望着皮埃尔。
“哪里……为什么?恰恰相反……不过,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娜塔莎急切地回答,“不过我不愿做您不
欢喜的事情。我一切都相信您。您不知道,您对我是多么重要,您对我
做了多少事情……”她说得很快,没有注意她说这话时皮埃尔的脸红了。
“在那同一命令中我看见了他,博尔孔斯基(她提起他时,说得很快,
声音又低),他在俄国又服役了。您以为怎样,”她说得又快又急,显
然怕力不从心,“他有一天会原谅我吗?他不会永远对我抱有恶感吧?
您以为怎样?您以为怎样?”
“我以为……”皮埃尔说。“他没有什么要宽恕您的……假如我处
在他的地位……”由于回忆,在皮埃尔的想象中立刻再现那天的情景:
他安慰她说,假如他不是他自己,而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是个自由
的人,他会跪下向她求婚,于是,仍然是那种怜悯、柔情和爱慕的感情
充满了他的心胸,仍然是那些话来到他的嘴边,但是她不给他说这些话
的时间。
“您啊—您,”她说,满怀热情地说出这个您字,“您是另一回事
了。我不知道有谁比您更善良,更宽厚,更好的了,而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当时没有您,甚至现在没有您,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因
为……”泪水忽然涌出她的眼眶;她转过身去,拿起乐谱举到眼前,又
唱起来,又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这时彼佳从客厅跑进来。
彼佳现在是一个漂亮的、面颊红润的十三岁的男孩,嘴唇又厚又红,
像娜塔莎的嘴唇。他准备考大学,但近来他和同伴奥博连斯基秘密决定
去当骠骑兵。
彼佳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他的同名者①的。
他请求皮埃尔打听一下骠骑兵要不要他。
皮埃尔不听彼佳说话,在大厅里来回踱步。
彼佳拽拽他的胳臂,让他注意他。
“我的事情怎么样了,彼得·基里雷奇,看在上帝的面上!全靠您
啦,”彼佳说。
“啊,是了,是了,你托的事。去当骠骑兵吗?我去说,我去说。
今天就去说。”
“怎么样,亲爱的,怎么样,宣言弄到了吗?”老伯爵问。“伯爵
夫人在拉祖莫夫斯基家做礼拜,听到了新的祷文。祷文好极了,她说。”
“弄到了,”皮埃尔回答。“明天皇帝就要到……举行了贵族非常
会议,据说,一千人中要抽十人去当兵。对了,我还没向您道喜呢。”
“是的,是的,感谢上帝。军队有什么消息?”
“咱们的军队又后退了。据说已经撤到斯摩棱斯克了,”皮埃尔回
答。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伯爵说。“宣言呢?”
“告民众书!啊,对啦!”皮埃尔在衣袋里掏起来,可是找不到。
他一面拍身上的衣袋,一面吻走过来的伯爵夫人的手,眼睛不安地东张
西望,显然是等待娜塔莎,她已经不唱了,可是没有走进客厅。
“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我把它放在哪儿了,”他说。
“看你,总是丢三落四的,”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进来了,她脸上带着柔和而兴奋的神情,她坐下,默默地望
着皮埃尔。她一进来,皮埃尔本来阴郁的面色,顿时容光焕发,他一面
寻找文件,一面向她瞟了几眼。
“真的,我忘在家里了,我回去一趟。必须……”
“那您就来不及吃饭了。”
“对了,而且车夫也走了。”
但是,到前厅找文件的索尼娅,在皮埃尔的帽子里找到了,是他仔
细把文件掖在帽褶里的。皮埃尔想要朗读。
“先别念,吃过饭再说,”老伯爵说,显然他预期从朗读中得到极
大的乐趣。
吃饭的时候,大家喝香槟酒祝圣乔治十字勋章获得者的健康,申申
讲城里的新闻:老格鲁吉亚公爵夫人的病情,梅蒂维埃从莫斯科悄悄溜
走,有一个德国人被押到拉斯托普钦那儿,控告这个德国人是个“暗探”
(这是拉斯托普钦伯爵本人的原话),他对老百姓说,这不是什么“暗

① 彼佳是彼得的小名,皮埃尔是彼得的法语称谓,故同名。探”,不过是一个德国糟老头子,然后就命令把他放了。
“在捕人呢,在捕人呢,”伯爵说,“所以我也交待伯爵夫人,要
少说法国话,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听说吗?”申申说。“戈利岑公爵请了一位俄国教师,在学
俄语呢——在街上讲法语成了危险的事情了。”
“怎么样, 彼得· 基里雷奇, 民兵怎么招募呀, 您也要跨上战马吗?”
老伯爵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整顿饭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在对他说话时,他看了看伯爵,
仿佛没听懂似的。
“是的,是的,要去打仗,”他说,“得了吧!我算什么战士!而
且一切都这么奇怪,这么奇怪!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不知道,我对军
事毫无兴趣,但是在目前,谁对自己都不能负责了。”
饭后,伯爵安详舒适地坐在安乐椅里,带着严肃的面孔,叫以朗诵
见长的索尼娅读《告民众书》。
“通告我们古都莫斯科。”
“敌人以强大的兵力进犯我们的边境。他来毁灭我们亲爱的祖国
了,”索尼娅用她那尖细的声音卖力地朗读。伯爵闭上眼睛,听到某些
句子,发出阵阵的叹息声。”
娜塔莎笔直地坐在那里,用探究的目光时而朝父亲凝视,时而朝皮
埃尔凝视。
皮埃尔感到她的目光,但是极力不回头看。每读到雄壮威严的句子,
伯爵夫人就不以为然地忿忿地摇摇头。她在这些字句里面只看见威胁着
她儿子的危险一时还完不了。申申撇着嘴,带嘲讽的意味微笑着,显然
准备一有机会就加以嘲笑,比如对索尼娅的朗读,对伯爵会说出的什么
话,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就嘲笑《告民众书》。
读到威胁俄国的危险,皇上对莫斯科寄予的希望,特别是对名门贵
族寄予的希望的时候,索尼娅的嗓音颤抖了,这主要由于大家都聚精会
神听她读,她读最后几句话:“我们刻不容缓地到首都人民中间去,到
全国各地去,同我们的民团会商并指挥他们,他们现在正阻击敌人前进,
还有的正在组织起来打击敌人,不管敌人在哪儿出现。就让敌人妄图加
在我们身上的毁灭命运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吧,让从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欧
洲赞美俄罗斯的名字吧!”
“好,说得好极了!”伯爵喊道,他睁开湿润的眼睛,断断续续呼
哧了几声鼻子,就像把浓醋酸盐瓶送到他的鼻子跟前似的。“只要皇上
一声令下,我们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申申还没来得及说出他已经准备好的对伯爵爱国主义的嘲笑,娜塔
莎从她的座位上一跃而起,向父亲跑过去。
“多么可爱啊,这个爸爸!”她一边说,一边吻他,又向皮埃尔瞟
了一眼,带着她那又恢复了的不自觉的妩媚和活泼。
“好一个女爱国者!”申申说。
“并不是什么爱国者不爱国者,不过是……”娜塔莎气愤地回答。
“您对什么都觉得好笑,这全然不是笑话……”
“谈不上玩笑!”伯爵也附和说。 “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就都上……
我们不是那些德国佬……”“你们注意没有,”皮埃尔说,“那上面说:‘要进行会商’。”
“不管那儿要进行什么……”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的彼佳走到父亲跟前,他满脸通红,用时粗时
细的变了音的嗓子说:
“现在我要干脆地说,爸爸,对妈妈也照样说,你们让我参军去吧,
因为我不能……这就是我要说的……”
伯爵夫人吃惊地两眼往上一翻,两手一拍,忿忿地对丈夫说:
“扯出事来了吧!”她说。
但是,这时伯爵从慷慨激昂中镇静下来。“得了,得了,”他说。
“又跑出一个战士!不要胡闹:要好好读书。”
“这不是胡闹,爸爸。奥博连斯基·费佳比我小,他也要去,主要
的,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学不进去,正当……”彼佳停住了,脸红得冒汗,
仍然说下去:“正当祖国遭到危险的时候。”
“够了,够了,胡闹……”
“是您自己说的,我们可以牺牲一切。”
“彼佳!我告诉你,住嘴,”伯爵喝斥道,转脸看了看妻子,她脸
色刷白,定睛望着小儿子。
“我对您说了。彼得·基里洛维奇也要对您说……”
“我告诉你,你这是胡说,乳臭未干就想当兵!好了,好了,我告
诉你,”伯爵拿起那些文件,就往外走。大概他是想在书房里午睡前再
读一遍。
“彼得·基里洛维奇,走,咱们去吸烟……”
皮埃尔窘迫不安,犹豫不定。娜塔莎那对兴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
非常亲切地不停地凝视着他,使他陷入这种状态。
“不,我似乎该回家了……”
“怎么回家,您不是要在我们这儿待到晚上……您近来又不常来。
而且我的这个……”伯爵和蔼地指着娜塔莎说,“只有您在的时候她才
高兴……”
“对了,我忘记了……我一定要回去……有事情……”皮埃尔连忙
说。
“那么就再见吧,”伯爵说着就走出房去。
“您为什么要走?您为什么心神不安?为什么?……”娜塔莎问皮
埃尔,挑战似的望着他的眼睛。
“因为我爱你!”他想说,但是没有说出口,脸红得要流泪,他垂
下了眼睛。
“因为我最好还是少到您这儿来……因为……不是,我不过是有事
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娜塔莎本来口气很坚决,可是忽然停住
了。他们俩吃惊地、窘迫地互相望着。他试图微笑一下,但不可能:他
的微笑含有辛酸的苦味,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就走了出去。
皮埃尔暗自决定,再也不到罗斯托夫家去了。二十一
彼佳在遭到坚决的拒绝后,回到自己房里,锁上门,痛哭了一场。
当他去喝茶时,不言不语,神色阴郁,两眼哭得通红,大家都装作没有
看见。
第二天皇帝驾到。罗斯托夫的几个家仆请假去观光皇帝的驾临。这
天一清早,彼佳就长久地穿戴,梳洗,把硬领弄得和大人的一样。他对
着镜子皱着眉头,做各种姿态,耸耸肩,最后,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戴
上制帽,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从后门出去了。彼佳打算见到皇上,直接
向某一位侍从说明(彼佳以为皇帝周围经常围着一大批侍从),他这个
罗斯托夫伯爵,别看年幼,愿意为祖国服务,年幼不能成为为祖国效忠
的障碍,他准备着……彼佳在预备出门的工夫,想好了许多他对侍从要
说的动听的话。
彼佳估计他向皇帝毛遂自荐之所以能够成功,正是因为他是一个孩
子(彼佳甚至想象人人都为他这么年幼而惊奇),可是同时,他整理硬
领、发型,步伐庄重而从容,把自己装成一个老年人。但是他越向前走,
他就越被克里姆林宫附近越来越多的人群所吸引,他就越忘记遵守大人
所固有的庄重从容的派头。当他走近克里姆林宫的时候,他所关心的已
经是防备不给别人挤坏,他两手叉腰,摆出坚决威严的姿态。但是在三
座门里,不管他是多么果敢,人们大概不知道他去克里姆林宫抱有多么
大的爱国热忱,硬是把他挤到墙上,当马车隆隆地驶过拱门时,他不得
不屈服,只好站住了。彼佳身旁站着一个农妇、一个仆役、两个商人和
一名退伍士兵。彼佳不等所有马车过完,就抢先向前挤过去,用臂肘推
搡起来;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农妇,首当其冲,她气忿地喝斥他:
“你瞎撞什么,小少爷,你没看见大家都站住不动。挤个什么劲儿
呀!”
“大家都来挤吧!”那个仆役说,也开始活动他的臂肘,把彼佳挤
到门洞里一个气味难闻的角落里。
彼佳用手擦擦满脸的汗水,整整汗湿的、在家里摆弄得像大人的一
样好的领子。
彼佳觉得他的外表弄得很不体面,他担心照他现在这样出现在侍从
面前,他们是不会让他去见皇上的。但是,由于拥挤,修饰一番,或者
换个地方,又完全不可能。在路过的将军中间有一位是罗斯托夫家的熟
人。彼佳想求他援助,但他认为这与大丈夫气概不相容。当全部马车都
过完的时候,人群有如潮涌把彼佳带到站满了人的广场上。不仅广场上,
而且斜坡上,屋顶上,到处都是人。彼佳刚到广场上,就清清楚楚听到
整个克里姆林宫充满钟声和欢快的人们的谈笑声。
有一阵子广场比较松快,可是突然间,人们都脱帽,一直向前冲去。
彼佳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大家都在喊:“乌拉!乌拉!乌拉!”彼佳踮
起脚尖,被人推推挤挤,但是除了周围的人群,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感动和兴高采烈。一个站在彼佳身旁的女商贩
号啕大哭,眼泪直流。
“父亲,天使,老天啊!”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抹眼泪。
“乌拉!”四面八方的人们在呼喊。人群在一个地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前拥去。
彼佳简直忘了一切,咬紧牙关,把眼瞪得像野兽似的,拼命向前挤,
一面用臂肘推搡,一面喊“乌拉!”就像他这时要杀死自己和所有的人
似的,但是在他身边攒动着和他一样的具有野兽般面孔的人们,也同样
喊着“乌拉!”
“皇帝原来是这样!”彼佳想道。“不行,我不能亲自把呈文递给
皇上,这样太冒失了!”虽然这样,他仍然拼命往前钻,从他前面的人
们背脊的缝隙中望去,有一条铺着猩红地毯的空地在他眼前一闪;可是
这时人群忽然踉踉跄跄往后退(前面的巡警推挡那些太靠近卫队行列的
人群;皇帝从宫里正向圣母升天大教堂走去),彼佳的肋骨意外地受到
重力一撞,又被挤了一下,他突然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当他醒过来
时,一个教士模样的人,脑后有一绺白发,穿一件蓝色旧长袍,大约是
一个助祭,用一只手臂把他挟在腋下,用另一只手臂挡住挤过来的人群。
“挤死人了!把小少爷挤死了!”助祭说。“这样不行!……轻一
点……挤死人了,挤死人了!”
皇帝步入圣母升天大教堂。人群又平静下来,于是助祭把面色苍白、
呼吸困难的彼佳带到炮王①那儿。有些人觉得彼佳怪可怜的,忽然人群都
来看他,在他周围拥挤起来。站在他跟前的人们照料他,解开他的常礼
服,把他放在高高的炮台上,责骂那些挤他的人。
“这样能把一个人踩死。真不像话!简直要出人命了!瞧这可怜的
孩子,脸色白得像白纸,”几个声音说。
彼佳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的脸上又泛起红晕,疼痛也过去了,以这
暂时的不愉快,却换来炮台这个位置,他希望从这位置上看见准会返回
去的皇帝。彼佳现在已经不再想递呈文了。只要能看见他——他就认为
自己是幸福的了。
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做礼拜的时候——这是一次为皇帝驾临和为同土
耳其媾和而举行的联合祈祷,人群散开了;小贩出现了,叫卖克瓦斯、
糖饼和彼佳特别爱吃的罂粟糖饼,又可以听见日常的谈话。一个女商贩
把挤破的披巾给人看,她说她是出大价钱买来的;另一个女商贩说,如
今丝绸都涨价了。救彼佳的那个助祭和一个官吏说,那天是某某和某某
神父陪同主教主持礼拜。助祭一再说“会同主祭”这个彼佳不懂得的词。
两个小市民正在同几个嗑榛子的农奴姑娘调笑。所有这些谈话,特别是
同姑娘们的调笑,都是对像彼佳这样年龄的男孩最有吸引力的,但是现
在这些谈话却引不起彼佳的兴趣;他坐在那尊炮的高台上,一想到皇帝,
想到对他的爱戴,心中仍然很激动。在他被挤时的疼痛和恐惧的感觉连
同欢喜的感觉,更使他意识到目前时刻的重要性。
忽然从河岸传来礼炮声(这是庆祝与土耳其媾和),人们向河岸蜂
拥过去——去看怎样放炮。彼佳也要往那儿跑,但以保护小少爷为己任
的助祭不让他去。继续放礼炮,这时从圣母升天大教堂跑出军官、将军、
侍从,然后又走出几个步履从容的人,人群又脱下帽子,那些跑去看放
炮的人,都跑回来。最后,从大教堂门里走出四个穿制服,佩绶带的男
人。“乌拉!乌拉!”人群又高呼起来。

① 炮王是一五八六年铸造的大炮,现保存在克里姆林宫。“什么人?什么人?”彼佳带着哭腔问周围的人,但是没有人回答
他;大家太入迷了,彼佳选了四个人中的一个,他由于高兴得泪水模糊
了眼睛,看不清那个人,虽然那人不是皇帝,他满怀喜悦,用狂热的声
音喊“乌拉!”,并且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他要当一个军人。
人群跟着皇帝跑,一直送他到皇宫,然后就散了。已经很晚了,彼
佳还没吃东西,他大汗淋漓;但是他不回家,同剩下的还相当多的人群
站在宫殿前面,在皇帝进餐的时候,向宫殿的窗户张望,还在期待着什
么,非常羡慕那些正走上宫殿门厅,前去和皇帝共进午餐的达官贵人,
也羡慕那些正在餐桌前伺候,透过窗口隐约可见的宫廷侍者。
在皇帝吃饭的时候,瓦卢耶夫转脸对窗口望望,说:
“民众还想再见一见陛下。”
用完饭,皇帝吃着最后一片饼干,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民众,
其中也有彼佳,向阳台拥过去。
“天使,老天啊!乌拉!父亲啊!……”民众喊道,彼佳也跟着喊,
又有一些农妇和几个心肠软的男人,欢喜得哭起来。皇帝手里拿着一片
相当大的吃剩的饼干,掰碎了,落在阳台的栏杆上,从栏杆上掉到地上。
一个站得最近的穿短上衣的车夫,向那块饼干扑过去,把饼干抓在手里。
人群中有几个人向车夫扑过去。皇帝看到这情景,吩咐递给他一盘饼干,
开始从阳台上撒饼干。彼佳两眼充血,被挤坏的危险更使他紧张,他向
饼干冲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必须拿到一片沙皇手中
的饼干。他冲过去,绊倒了一个正在抢饼干的老太太。老太太虽然躺倒
在地,但仍不认输(她抢饼干,但饼干没落到她的手边)。彼佳用膝盖
推开她的手,抄起一块饼干,他像怕错过机会,又高呼“乌拉!”,嗓
子已经嘶哑了。
皇帝走了,随后大部分人也散了。
“我就说嘛,还要再等一等——果不其然,等到了,”人群中,四
面八方传来快乐的谈话声。
尽管彼佳很幸福,他走回家的时候依然闷闷不乐,他知道,这一天
的欢乐完结了。彼佳离开克里姆林宫,不是直接回家,而是找他的伙伴
奥博连斯基,一个也要参军的十五岁的少年。回到家里,他坚决而且强
硬地宣称,如果不让他参军,他就逃跑。第二天,伊利亚·安德烈伊奇
伯爵虽然没有十分屈服,可是出门去打听,看能不能给彼佳谋一个较安
全的位置。二十二
两天后,十五日早晨,斯洛博达宫门前停着无数的马车。
每座大厅都挤满了人。第一座里面,是穿制服的贵族,第二座里面,
是佩带奖章、留着大胡子、穿着蓝灰色长衣的商人。在贵族会议大厅里,
发出嗡嗡的谈话声和走动声。在皇帝的挂像下面一张大桌子旁,一些最
显贵的大官坐在高高的靠背椅里;但大多数贵族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所有这些贵族,都是皮埃尔每天不是在俱乐部里就是在他们家里见
过的,现在他们一律身着制服,有的穿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有的穿
保罗皇帝时代的,有的穿亚历山大皇帝新朝的制服,还有的穿一般贵族
制服,这种制服的共同特征,就是给这些老老少少、各式各样、平时面
熟的人物增添一种稀奇古怪的意味。特别令人注目的是那些老头子,他
们两眼昏花、牙齿脱落,脑壳光秃,面孔浮肿,皮肤姜黄,或者满脸皱
纹,瘦骨嶙峋。他们多半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响,如果他们走动一下,找
人说说话,那也是专找某个年轻人。所有这些人的面孔,也像彼佳在广
场见到的那些人群的面孔,有一种显着矛盾的表情:对某种重大庄严事
情的期待和对日常的、昨天的事情的关怀,如对波士顿牌局、彼得鲁什
卡厨师、季娜伊达·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健康及其他诸如此类事情的关怀。
一大早,皮埃尔身着一件使他行动笨拙的窄瘦的贵族制服,来到大
厅。他心情很激动:这次不平常的集会,不仅有贵族,而且也有商人参
加——包括三级会议各阶层,引起他一连串久已搁置的、但深深印在心
中的关于民约论和法国大革命的联想。他在《告民众书》中看到一句话,
说皇上返回首都是为了同民众共商国事的,这更肯定了他的想法。因此
他认为,他久已期待的重要事件就要到来了,于是他走来走去,观察,
倾听,但是到处都没有发现他所关心的那种思想。
宣读皇帝的宣言时,引起一阵狂喜,然后大家谈论着散开了。皮埃
尔除了听到一些日常的话题,还听到人们谈论:皇上进来时,首席贵族
应当站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招待皇帝的舞会,各县分开还是全省
在一起……等等;但一涉及战争和如何召来贵族,就谈得不那么明确,
含乎其词了。大家都更愿意听而不愿意说了。
一个中年男子,英气勃勃,仪表堂堂,穿一身退役的海军服,正在
一个大厅里说话,四周围着许多人。皮埃尔走近围着讲话人的圈子,倾
听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穿一身叶卡捷琳娜时代的将军服,含
着愉快的微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所有的人他都认识,他也走近这一群
人,就像他一向听人讲话那样,带着和善的笑容,听人说话,不住赞许
地点头,表示同意。那个退役海军的谈吐毫无顾忌;这从听众脸上的表
情,从皮埃尔认为最老实安分的人们不以为然地走开或者表示反对,可
以看出。皮埃尔挤到中间,注意听了听,相信讲话的人的确是一个自由
主义者,是和他心目中完全不同意义的自由主义者。海军军人的声音特
别响亮,悦耳,是贵族所特有的男中音,怪好听地用喉音发“P”这个音,
辅音很短,就像在喊人:“拿茶来,拿烟袋来!”之类时的声调。他说
话的声音有一种惯于纵酒和发号施令的味道。
“斯摩棱斯克人向皇上建议组织民团。难道斯摩棱斯克人的话对于
我们就是命令?如果莫斯科省的高尚贵族认为必要,他们可以用别的办法效忠皇上。难道我们忘了一八○七年的民团!结果得到好处的只是那
些吃教会饭的,再就是小偷强盗……”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含着甜丝丝的微笑,赞许地点着头。
“试问,难道我们的民团对国家有利吗?毫无利益可言!只能糟蹋
我们的财产。最好是再征兵……不然,复员回来的,兵不像兵,庄稼人
不像庄稼人,只落个浪荡胚子。贵族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们人人都去
参军,人人都去招兵,只要圣上(他这样称呼皇帝)一声号召,我们全
都为他去牺牲,”这位演说家激昂慷慨地又补充说。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欢喜得直咽口水,不住地捅捅皮埃尔,但皮埃
尔也急于要说话。他挤向前去,他觉得自己非常兴奋,但是他还不知道
他兴奋什么,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刚要开口,一个离那个讲话的人
站得很近的枢密官——此人牙齿掉得精光,有一张聪明的面孔,但满脸
怒容,打断了皮埃尔的话。他显然惯于主持讨论和处理问题,他的声音
很低,但还听得见。
“我认为,阁下,”枢密官用没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我
们被召来不是讨论目前对国家更有利的是什么——是征兵还是成立民
团。我们是来响应皇帝陛下对我们的号召的。至于说征兵有利还是成立
民团有利,我们恭候最高当局的裁决……”
皮埃尔忽然给他那满腔义愤找到发泄的机会。那位枢密官对目前贵
族当务之急提出迂腐而狭隘的观点,皮埃尔对此予以无情的驳斥。皮埃
尔走向前去制止住他。连他自己也不知要说什么,但是开始热烈地说起
来,时而夹杂一些法语,时而用书面俄语表达。
“请原谅,阁下,”他开始说(皮埃尔同这位枢密官是老相识,但
是他认为这时对他有打官腔的必要),“虽然我不同意这位先生……(皮
埃尔结巴了一下,他本来想说我可敬的对手)也不同意这位先生……我
还没有荣幸认识他;但是我认为,贵族被请来,除了表一表他们的同情
和喜悦,还应当商讨拯救我们祖国的大计。我认为,”他激昂地说, “如
果皇上看见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把自己的农奴献给他的农奴主,只不过是
我们把自己充当炮灰,而从我们这儿没有得到救……救……救亡的策
略,那么,皇上是不会满意的。”
许多人看到枢密官露出轻蔑的微笑和皮埃尔信口开河,就从人群中
走开了;只有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对皮埃尔的话很满意,正像他对海军
军人的话,枢密官的话,总之,对他刚听到的任何人的话,全都满意一
样。
“我认为,在讨论这种问题之前,”皮埃尔接着说,“我们应当问
问皇上,恭恭敬敬地请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有多少军队,我们的军队和
正在作战的部队情况如何,然后……”
但是,皮埃尔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忽然受到三方面的攻击。攻击他
最厉害的是一个他的老相识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阿普拉克辛,此人
是玩波士顿牌的能手,对皮埃尔一向怀有好感。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
身穿制服,不知是由于这身制服还是由于别的原因,皮埃尔在他面前看
见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脸上突然露出老年人的凶
相,向皮埃尔呵斥道:
“首先,启禀阁下,我们无权向皇上询问这事;其次,俄国贵族就算有这种权利,皇上也不可能答复我们。军队是要看敌人的行动而行动
的——军队的增和减……”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阿普拉克辛的话,这个人中等身材,四十
来岁,前些时候皮埃尔在茨冈舞女那儿常常看见他,知道他是一个蹩脚
的牌手,他今天也因穿了制服而变了样子,他向皮埃尔迈进一步。
“而且现在不是发议论的时候,”这是那个贵族的声音,“而是要
行动:战火已经蔓延到俄国。我们的敌人打来了,它要灭亡俄国,践踏
我们祖先的坟墓,掠走我们的妻子和儿女。”这个贵族捶着胸脯。“我
们动员起来,人人都勇往直前,人人都为沙皇圣主战斗!”他瞪着充血
的眼睛,喊道。从人群中发出几处赞许的声音。“为了保卫我们的信仰、
王位和祖国,我们俄罗斯人不惜流血牺牲。如果我们是祖国的男儿,就
不要净说空话吧。我们要让欧洲知道,俄国人站起来保卫俄国了,”那
个贵族喊道。
皮埃尔想反对,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觉得,问题不在他的话包
含什么思想,而是他的声音,总不如那个生气勃勃的贵族说得响亮。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那圈人群后面频频点头称赞;在那人说到最
后一句话的时候,有几个人猛地转身对着演说的人说:
“对啦,对啦,就是这样!”
皮埃尔想说他并不反对献出金钱、农奴,甚至他自己,但是,要想
解决问题,就得弄清楚情况,可是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许多
声音一齐叫喊,发表意见,弄得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应接不暇,连连点
头;人群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吵吵嚷嚷,一齐向大厅里一张大桌子拥
去。皮埃尔的话不但没能说完,而且粗暴地被人打断,人们推开他,避
开他,像对待共同的敌人一样。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并不是因为对他
的话的含义有所不满,——在他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演说,他的意见早
被人忘记了,——而是因为,为了鼓舞人群,必须有可以感觉到的爱的
对象和可以感觉到的恨的对象。皮埃尔就成为恨的对象。在那个贵族慷
慨陈词之后,又有很多人发了言,所有说话的都是一个调子。许多人都
说得极好,而且有独到的见解。
《俄罗斯导报》出版家格林卡①被人认出来了(“作家,作家!”人
群中传出喊声),这位出版家说,地狱应当用地狱来反击,他曾见过一
个孩子在雷电交加的时候还在微笑,但是我们不要做那个孩子。
“对,对,雷电交加!”几个站在后边的人赞许地重复说。
人群向一张大桌子走去,桌旁坐着几位身着制服,佩带绶带,白发
秃顶的七十来岁的高官显贵,差不多全是皮埃尔常见的,看见他们在他
们家里逗小丑们取乐,或者在俱乐部里打波士顿牌。人群嗡嗡地响着向
桌子走去。讲话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有时两个一齐讲,他们被熙熙攘攘
的人群挤到高椅背后面。站在后面的人发现讲话的人有什么没讲到的地
方,就赶紧加以补充。在这热气腾腾和拥挤的气氛中,有些人在搜索枯
肠,想找点什么,好赶快说出来。皮埃尔认识的那几个年高的大官坐在
那儿,时而看看这个,时而看看那个,他们脸上的表情,大都说明他们
觉得很热。然而皮埃尔情绪也高昂起来,那种普遍表示牺牲一切在所不

① 谢·尼·格林卡(1776—1847),俄国作家。惜的气概(多半表现在声音上,而不是表现在讲话的内容上),也感染
了他。他不放弃自己的意见,但是他觉得他犯了什么错误,想辩解一下。
“我只是说,当我们知道迫切需要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们的牺牲就
会更有价值,”他竭力压倒别人的声音,赶忙说。
一个离得最近的小老头转脸看了他一眼,随即被桌子另一边的声音
吸引过去。
“是的,莫斯科就要放弃了!它将要成为赎罪的牺牲品!”有人喊
道。
“他是人类的敌人!”另一个人喊道。“让我来说……先生们,挤
死我了!……”二十三
这时,这群贵族让出一条道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快步从闪开的人群
中走进大厅,他身着将军服,肩挎绶带,下巴突出,有一对灵活的眼睛。
“皇帝陛下即刻就到,”拉斯托普钦说,“我刚从那儿来。我认为,
处在我们目前这样的景况,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蒙皇上降旨把我们和商
人召来,”拉斯托普钦伯爵说。“那边已经有数百万献出来了(他指了
指商人的大厅),而我们的任务是提供民团,毫不吝惜自己……这是我
们至少能够做到的!”
坐在桌旁的那些大官开会讨论了。整个会议都非常安静。在经过先
前的喧哗之后,听到老人们的嗓音一个跟一个地说:“同意,”有的为
了变个样,说:“我也是那个意见,”等等,会开得很沉闷。
文书奉命记录莫斯科贵族的决议:莫斯科贵族和斯摩棱斯克贵族一
样,每千名农奴抽民兵十名,并配给全副装备。开会的先生们仿佛松了
一口气,发出移动椅子的响声,一个个都到大厅中间蹓蹓腿,随便挽起
哪一位的胳膊,闲聊起来。
“皇上!皇上!”忽然整个大厅都响遍了喊声。所有的人都向门口
拥去。
皇帝经过贵族站成两堵墙之间的宽阔通道走进大厅。每个人的脸上
都露出既恭敬又畏惧的好奇神情。皮埃尔站得较远,皇帝的话听不十分
清楚。他只听懂皇帝谈到国家处境的危险,谈到他寄予莫斯科贵族的希
望。有一个声音向皇帝报告刚才贵族做出的决议。
“诸位先生!”皇帝的声音颤抖了;人群动荡一下又静下来,于是
皮埃尔清楚地听见皇帝十分感动的、富有人情味的悦耳声音,他说: “我
从来就不怀疑俄罗斯贵族的热心。然而今天贵族们的热心超出了我的期
望。我代表祖国感谢你们。诸位先生,我们要行动——时间最宝贵……”
皇帝停住了,人群开始挤在他的周围,从四面八方传出欢喜的赞叹
声。
“是的,最宝贵的是……皇帝的话,”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在后面
痛哭失声地说,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见,一切全是他自己想当然。
皇帝从贵族大厅步入商人大厅。他在那里停留了十来分钟。皮埃尔
和其余的人都看见,皇帝从商人大厅出来时,眼睛含着感动的泪水。后
来才听说,皇帝刚一开始对商人讲话,就热泪直流,他用颤抖的声音讲
完了话。当皮埃尔看见皇帝的时候,他正走出来,两个商人陪着他。一
个是身躯肥胖的承包商①,皮埃尔认识他,另一个是商人的首领,面孔消
瘦,焦黄,留一撮山羊胡子。两人都啜泣着。那个瘦子两眼含泪,而体
胖的承包商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个劲儿说:
“生命,财产,都拿去吧,陛下!”
皮埃尔此刻除了想表示他什么都不在乎,一切都可以牺牲,此外再
不想别的。他想到他那带有宪政倾向的演说,就觉得惭愧;他找机会改
正这一点。别祖霍夫得知马莫诺夫伯爵献出一团人,便立刻向拉斯托普
钦伯爵声明,他愿出一千人连带给养。

① 十九世纪在俄国向国家承包税收,或承包某项专利,某种企业等等的商人。老罗斯托夫在对妻子讲述当天的经过时,不禁老泪横流,他立刻答
应彼佳的要求,并且亲自去给他报名。
第二天,皇帝走了。所有参加集会的贵族都脱掉制服,又在家中安
居和上俱乐部,哼哼歪歪地命令管家去办理民团的事,他们对自己所做
的事,感到惊奇。第二部

拿破仑之所以同俄国开战,是因为他不能不去德累斯顿,不能不被
荣誉冲昏了头脑,不能不穿波兰军服,不能不受六月早晨的诱惑而野心
勃勃,不能不先是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是当着巴拉舍夫的面大发雷霆。
亚历山大之所以拒绝一切谈判,是因为他觉得他个人受了侮辱。巴
克莱·德·托利尽力以最好的方式统率军队,是为了恪尽职守和赢得伟
大战略家的荣誉。罗斯托夫之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一见平坦
的田野就按捺不住要纵马驰骋。同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都是按
照他们各人的禀性、习惯、条件和目的而行动的。他们畏惧,虚荣,欢
乐,愤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他们所做的事,知道他们那样做都是为
着自己,其实他们都是不自觉的历史工具,他们进行着他们自己不明白
而我们却了然的工作。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改变的命运就是这样,而
且他们官做得越大,自由就越少。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当时的历史后果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天意差使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私自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后
果,当时没有一个人(不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
一个参加者)对这个后果有一丝一毫的预见。
现在已经清楚一八一二年法军覆灭的原因。再不会有人争论,拿破
仑的法国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迟迟不作过
冬的准备;二是由于焚烧俄国城市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
从而激化了战争的性质。但是,当时不惟没有人预见到(现在似乎很明
显了),只有通过这个途径才能使世界上最优良的、由最优秀的统帅指
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最没有战斗力、缺乏经验、而且由缺乏经验的统
帅指挥的俄国军队时,遭到覆灭;不仅没有人预见,而且在俄国人方面,
经常全力以赴地妨碍那唯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情的实现,同时在法国人
方面,虽然拥有经验丰富和所谓天才军事家拿破仑,却用尽一切力量在
夏末把战线拉长到莫斯科,也就是做那使他们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津津乐道拿破仑如
何感觉到战线拉长的危险,他如何寻找决战的机会,他的元帅们如何劝
他在斯摩棱斯克停下来,并且引一些别的论据,证明当时已经感到那场
战争的危险;而俄国的作者更喜欢谈论什么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
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的战争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说是普弗尔拟
的,有人说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说是托尔拟的,有人说是亚历山大
皇帝本人拟的,并且援引了一些笔记、方案和书信,其中果然有这种作
战方案的暗示。但是,所有这些对既成事实的预见的暗示,不论是俄国
人作出的还是法国人作出的,之所以现在公诸于世,只不过因为既成的
事件证实了这些暗示。如果事件没有实现,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
像当时成千上万相反的暗示和设想,由于不正确而被人遗忘一样。对于
每一事件的结局,总有许多预测,不管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会说:
“我当时就说过,非是这样不可,”而无数全然相反的预测却被忘得一干二净。
说拿破仑已经意识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在俄国人方面,说诱敌深入
俄国腹地,显然都是属于这一类预测,而史学家只有非常牵强地才能把
这种想法强加在拿破仑身上,把那些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全
部事实都与这些预测完全相反。在战争初期,在俄国方面,不仅没有诱
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意图,而且在法国最初入侵俄国的时候,却千方百计
地阻止法军的深入,拿破仑不仅不怕战线拉长,而且每前进一步就当作
胜利而得意洋洋,也不像过去各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决战的机会。
战争刚一开始,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我们当时努力追求的唯一目
的,就是各支军队的会合,虽然军队的会师对于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
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是为了鼓舞部队坚守每寸俄国土地,而
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部署庞大的阵营,不再向
后撤退。每后退一步,总司令就受到皇帝的斥责。慢说焚烧莫斯科,就
是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对皇帝说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当军队会合起
来的时候,皇帝对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焚毁,未能背城打一大仗,极为
愤懑。
皇帝这样想,而俄国的将领和俄国全民一想到我们退到腹地,更加
愤慨。
拿破仑把俄军切断后,继续向俄国腹地推进,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
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如何继续前进,虽然我们现在看出,
这种继续深入对于他显然是毁灭性的。
事实雄辩地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亚历
山大和俄国将领们当时也没有打算引诱拿破仑深入,而且他们所想的都
是一些相反的东西。拿破仑被引进俄国腹地,并不是出自某人的计划 (谁
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这个事件之所以发生,是由于那些看不出必然
会发生什么,也不知拯救俄国唯一方法的参战人员的一系列的勾心斗
角、私自的目的和欲望所起的极其错综复杂的作用。一切都是偶然发生
的。几支军队在战役初期被切断。我们努力会合各军的目的,显然是要
打一仗,阻止敌人的进攻,但是在力求会合时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
不自觉地形成锐角形往后撤退,这样我们就把法军引到斯摩棱斯克。我
们成锐角形撤退,并不完全是因为法军在两支军队之间推进,——这个
夹角之所以变得越来越锐,我们也就越退越远,那是因为巴克莱·德·托
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当他的下级的巴格拉季翁憎恨他,巴格拉
季翁统率着第二军,尽可能地拖延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指挥。
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虽然会师是所有指挥官的主要目标),因为
他觉得,在行军中他的军队会受到危险,最好是更向左向南退却,一面
骚扰敌人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打这个
主意,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可憎的、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在军队里驻跸,是为了鼓舞军队,但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
决,以及大批的顾问和计划,消耗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这个军撤退
了。
本来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的;可是突然间,一心想当总司令的保罗
西以其充沛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全部计划就被放弃了,
一切军务都托付给巴克莱。但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是有限的。军队被打散了,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没有声望。一方面,由于
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这位德国人总司令的声誉不高,就出现了犹豫
不决和避免战斗(如果军队集结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莱指挥军队,那就
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和爱国热情的激发,越来
越高涨。
后来皇帝终于离开军队,给他离开军队找到一个唯一最好的借口,
那就是他必须鼓舞首都的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
俄国军队壮大了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妨碍总司令的权力的统一,希望以后能够采
取更坚决的措施;但是军队中的领导情况更加混乱和无力。贝尼格森、
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并且给他鼓劲,
巴克莱觉得他处在这些国家的耳目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
更审慎了,总是避免作战。
巴克莱主张慎重。皇太子暗示这是通敌,要求决战。柳博米尔斯基、
布拉尼茨基、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是这么凶,使得巴克莱借口给
皇上递送文件,把这帮波兰高级侍从打发到彼得堡,然后对贝尼格森和
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最后,不管巴格拉季翁怎么不乐意,终于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驱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肩带出来迎接,并
向级别比他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极力做得宽宏大量,虽然
级别高,仍然做他的部下;但是做了部下,和他更合不来了。按照皇帝
的命令,巴格拉季翁亲自向皇上报告。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
“我皇的旨意,但是我无论如何同那位大臣(巴克莱)无法相处。看在
上帝的分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哪怕让我指挥一个团,而在这里
我待不下去;整个大本营都是德国人,俄国人简直受不了,而且毫无意
义可言。我原以为我忠心耿耿地为皇上和祖国服务,而结果却为巴克莱
服务,老实说,我是不情愿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
人物越发搅坏了各司令之间的关系,结果更不统一了。准备在斯摩棱斯
克向法军进行一次进攻。一个将军被派去视察阵地。这个将军憎恨巴克
莱,他骑马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坐了一整天,然后回到巴克莱那
儿,对他没有看见的未来战场说得一无是处。
正当在未来的战场问题上争吵不休和施展阴谋诡计的时候,正当我
们寻找法军而弄错他们的所在地的时候,法军突破涅韦罗夫斯基的师
团,抵达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必须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毫无准备的战
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在违反皇帝和全民的意志情况下放弃了。但是斯摩棱斯
克是居民受省长的欺骗自己焚毁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别的俄国人做出
了榜样,他们老想着自家的损失,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
去。拿破仑继续前进,我们后退,结果是拿破仑必然失败。二
儿子走后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
到自己房里。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弄得我和儿子吵了一
架!满意了吧?你就希望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伤心,真叫我伤
心。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希望的。你就得意吧,得意吧……”在
这之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看见父亲。他病了,没有离开自
己的书房。
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
布里安小姐到他房里去。只叫吉洪一个人伺候他。
过了一星期,公爵出来了,又过着先前的生活,在建筑和园艺上特
别下功夫,并且终止了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关系。他对待公爵小姐冷冰
冰的态度,仿佛对她说:“你看见了吧,你对我胡乱猜想,在安德烈公
爵面前胡说我和这个法国女人的关系,弄得我和他吵架;你这看见了吧,
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国女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用在尼古卢什卡身上,看着他复习功
课,亲自教他俄语和音乐,同德萨尔谈话;另外半天读书,同老保姆和
从后门进来的神亲们一起消磨时间。
玛丽亚小姐对战争的看法跟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加
战争的哥哥担心,对强迫人们互相残杀不理解,对人类的残酷感到恐怖;
但是她不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她以为跟过去一切战争一样。虽然经常
同她谈话、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把他的想法极力讲给她听,虽然前来
找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她们自己的理解讲述老百姓所谣传的基督的敌人
入侵多么可怕,虽然和她又恢复通信的朱莉——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
爵夫人,从莫斯科给她寄来洋溢着爱国热情的信,她仍然不理解这次战
争的意义。
“我用俄文给您写信,我的善良的朋友,”朱莉写道,“因为我憎
恨一切法国人,连同他们的语言,我简直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在
莫斯科由于我们满怀热情崇拜皇帝,我们很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客栈里,受苦,挨饿;但是我
所得到的消息,使我更加鼓舞。
“您一定听说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搂着两个儿子说:‘我
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是决不动摇!’的确,虽然敌人比我们强大两倍,
可是我们岿然不动。我们尽可能打发时光;战时就像战时嘛。阿琳娜公
爵小姐整天和我在一起,一边揪棉线团①,一边聊得兴致勃勃;只少您不
在这儿,我的朋友……”如此等等。
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次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
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它,而且在饭桌上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
萨尔。公爵的口气是那么平静而自信,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异议地
相信他。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非常活跃,甚至生气勃勃。他又开辟一座花园,

① 把旧布揪成棉线,代替药棉,以支援前线。为家奴盖房子。唯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而且改
变了他睡在书房的习惯,每天都换个睡觉的地方。有时他命令在走廊里
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躺在客厅沙发上或者坐在高背安乐椅上和衣假
寐,同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僮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就
在饭厅里过夜。
八月一日,接到安德烈公爵第二封信。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不久接
到的,安德烈公爵在那封信中恭请父亲原谅他的顶撞,并请他恢复对他
的慈爱。老公爵给他回了一封亲切的信,在这封信后,就和法国女人疏
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后的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
信中扼要地叙述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并附有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
瞻望。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信中对父亲说,他住在那儿不相宜,离战场太
近,正处在军用交通线上,劝他到莫斯科去。
这天吃饭的时候,由于德萨尔提起,听说法军已经开进维捷布斯克,
引起老公爵想起安德烈公爵的信。
“今天接到安德烈公爵的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
了吧?”
“没看过,爸爸,”公爵小姐惊恐地回答。她连接到信都没听说,
当然未曾读信。
“他在信里谈到这次战争,”公爵说,带着那已经成为他的习惯的、
一提起目前的战争就露出的轻蔑微笑。
“一定很有趣,”德萨尔说。“公爵能够知道……”
“啊,非常有趣!”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知道,就在小桌
上的镇纸下面。”
布里安小姐高兴地跳起身来。
“不用啦,”他皱紧眉头,喊了一声。“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
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走,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
东张西望,他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什么都不会干,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开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尼古卢
什卡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公爵拿着信和蓝图,迈着急促的步
子走回来,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着他,在整个吃饭时间,他把信和蓝
图放在身边,没有让任何人朗读。
回到客厅里,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摊开新建筑蓝图,
一边注视着蓝图,一边命令她大声念。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念信的时候,
用疑问的目光向父亲瞥了一眼。他在看蓝图,显然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公爵?”德萨尔大着胆子问。
“我?我?……”公爵说,好像不高兴别人把他弄醒似的,目光仍
然不离开建筑蓝图。
“很可能,战场就要移到我们这儿来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是
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
德萨尔惊讶地看了看公爵,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他还说涅曼河;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认为她父亲说得对。
“冰雪融化的时节,他们就要陷在波兰的沼泽里。他们只不过看不
出这一点罢了,”公爵说,大约他是在想他觉得还是不久前的一八○七
年的战役。“贝尼格森本来应当早些进入普鲁士,那就别有一番情景
了……”
“但是,公爵,”德萨尔胆怯地说,“信里提到维捷布斯克……”
“嗯,信里提到吗?是的……”公爵不乐意地说。“是的……是
的……”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他停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
中说,法军在哪条河被击溃了?”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提吗?哼,我不会瞎编的。”大家半晌无话可说。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忽然抬起头来,
指着建筑蓝图说,“你谈谈你认为怎样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蓝图前面,公爵和他谈了谈新建筑蓝图,
然后生气地瞅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就回自己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注视她父亲的目光是那么惶惑和惊
讶,注意到他沉默不语,并且吃惊地发现她父亲把儿子的信忘在客厅的
桌上;但是她不但怕对德萨尔说和问他惶惑和沉默的原因,而且怕想这
一点。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这儿来取忘
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这对她
是不愉快的,但是她还是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在做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说,带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
发白的既恭敬又讥讽的微笑。“对那幢新房子很不放心,读了一会儿书,
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声音说,“准是伏在案上写遗嘱呢。”
(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这些
文件为遗嘱。)
“要把阿尔帕特奇派往斯摩棱斯克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当然啦,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三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正坐在打开的
公事桌前面,戴着眼镜和眼罩,烛台上也罩着灯罩,把拿着文件的手伸
得远远的,摆出一副颇为庄严的姿势在读文件(他称之为意见书),这
些文件在他死后将呈给皇帝御览。
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去时,他由于回忆他当初怎样写这些现在
读着的文件而两眼含泪。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接过信来,揣到
衣袋里,放好文件,然后把等了很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他在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他在门旁等候着的
阿尔帕特奇面前,在室内一面踱步,一面发出命令。
“第一件,信笺,听着,要八帖,就照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
要照这个样子;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
他在室内来回走了几趟,为了看备忘小本。
“然后把有关证书的信当面交给总督。”
然后要买新房子的门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设计的式样。再就是订
制一个盛放遗嘱的硬纸匣。
对阿尔帕特奇作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
他坐下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动弹了一下。
“行了,去吧,去吧;有事再叫你。”
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公事桌前,向它望了一眼,抚摩了一
下他的公文,然后又关上,在桌旁坐下给总督写信。
他封好信站起来,已经很晚了。他想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
一上床,一些最坏的想法就会涌上心头。他叫来吉洪,同他一起到各个
房间察看,以便吩咐他今晚在哪儿安放床铺。他走来走去,审视每个角
落。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糟的是书房里那张他睡惯了的沙发。他觉得
那张沙发可怕,大概是因为他睡在那上面曾经有过痛苦的思绪。什么地
方都不好,但是休息室里钢琴后面那个角落还差强人意:他从来还没有
在那儿睡过。
吉洪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公爵怒斥道,他亲自把床挪得远离墙
角四分之一,然后又挪近一些。
“终于把事办完了,现在该休息了,”公爵想道,于是他叫吉洪给
他脱衣裳。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太吃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裳,他沉
重地往床上一坐,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干瘦的腿,仿佛若有所思。他不
是在沉思,而是拖延把两条腿费劲抬起来挪到床上的时间。“唉哟,多
么艰难啊!唉哟,快点结束这些苦事吧,主呵!您放我回去吧!”他想。
他抿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一躺下,整个床就
忽然在他身下均匀地荡来荡去,仿佛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晚都
是如此。他睁开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他怒气冲冲地不知斥责谁。“是的,是的,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不是,这个我已经交待过了。不对,有那么一件事,仿佛是在客厅里提到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撒了个什么谎。德萨尔——这个傻瓜,好像说过什么来
着。衣袋里有件东西——我不记得了。”
“季什卡①!吃饭的时候讲什么来着?”
“讲米哈伊尔公爵……”
“住嘴,住嘴。”公爵用手拍桌子。“对了,我想起了,安德烈公
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念过。德萨尔仿佛说过维捷布斯克。现在我来
念。”
他吩咐把信从衣袋里取出来,把那张放着一杯柠檬水和螺旋形的蜡
烛的小茶几挪近床边,他戴上眼镜,开始读起来。只有在夜深人静,在
绿灯罩下,凑近暗淡的灯光读信,他才第一次恍然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国人到了维捷布斯克,再有四站路程他们就到斯摩棱斯克了;
也许他们已经到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行了,不用了,不用了!”他喊道。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眼睛。在他想象中出现了多瑙河,明朗
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精
力充沛,兴致勃勃,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彩饰帐篷,对朝廷这个宠
臣如火烧一般的嫉妒心理如此强烈,现在仍然像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他
想起第一次和波将金会面时所说的话。他眼前又出现那位矮胖的、胖脸
蜡黄的皇太后,她第一次接见他时所说的亲切的话以及她那微笑,又想
起在灵台上她的脸,想起当时在她的棺木前为了争着前去吻她的手同祖
博夫发生的冲突。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时代,让现在的一切快点,快点结束,叫
他们不要管我,让我安静安静吧。”

① 季什卡是吉洪的小称。四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田庄童山,在斯摩棱斯克
以东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
姐,他告诉她,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不采取任何措
施,而从安德烈公爵来信看来,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诚恳地劝
公爵小姐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
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
了一封给总督的信,她签了字,就交给阿尔帕特奇,交待他把信呈交总
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这是公爵的礼物),
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陪伴着,走出来坐上三套皮篷马车,
那三套马一律黑鬃,黄褐毛色,膘肥体壮。
大铃铛给包了起来,小铃铛也填上纸。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
的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喜欢在出远门时带着大小铃铛。阿尔帕特奇的 “朝
臣”们——乡长、帐房先生、厨娘(两个老太太,一黑一白)、哥萨克
小孩、车夫以及各种家奴,都出来给他送行。
女儿把鸭绒垫子放在他背后和身下。他的老姨子偷偷塞给他一个包
袱。一个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活像
老公爵,喘息着急促地说,然后坐到篷车里。阿尔帕特奇对乡长作了最
后几点关于事务的指示,然后,不再摹仿公爵,从秃头上脱下帽子,画
了三次十字。
“您,听到什么风声……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
基督的面上,怜惜怜惜我们,”妻子向他喊道,她是暗示有关战争和敌
人的谣传。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
说,于是上路了,他四外张望着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
方茂密的燕麦还青枝绿叶,有的黑土地刚犁过二遍。阿尔帕特奇坐在车
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瞧了瞧黑麦的地块,有几处已经
开始收割,他盘算着播种和收割,然后又想想有没有忘记公爵的吩咐。
在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那个城市。
阿尔帕特奇在路上遇见并赶过辎重车和军队。快到斯摩棱斯克时,
他听见远方的枪声,但枪声并未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在走近斯
摩棱斯克时,他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
喂马,燕麦地里驻扎着兵营;这个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为愕然,但是他
很快就把这忘了,一心只想自己的事。
阿尔帕特奇的一切生活兴趣,三十多年来只局限在公爵的意志圈子
里,他从来不越出这个圈子。凡是与执行公爵的指示无关的事,他不仅
不感兴趣,而且对于阿尔帕特奇根本不存在。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在德聂伯河对岸、加
钦斯克郊区一家店栈落脚,店主叫费拉蓬托夫,三十年来阿尔帕特奇已
经在他那儿住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叨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了一处小树林,从此就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宅子、客
栈和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肥胖,脸色黑里透
红,厚嘴唇,鼻子有如一颗肥大的瘤子,在皱起的眼眉下也有一颗瘤子,
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费拉蓬托夫身穿背心、花布衬衫,站在临街的店铺里。看见阿尔帕
特奇,就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
店主说。
“怎么回事,为什么出城?”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说嘛,——老百姓愚蠢。都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顺口说。
“我也是这么说嘛,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已经有了命令,
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就一定进不来。大车每辆要价三个卢布
——简直没有基督徒的良心!”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个茶炊和喂马的干
草,喝足了茶,就躺下睡了。
客栈门前大街上,整夜都在过军队。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
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去办事去了。是一个晴丽的早晨,八点钟就很热
了。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阿尔帕特奇心中想道。一大早就听见城外的
枪声。
八时开始,步枪声中夹着大炮的轰鸣。大街上有很多不知往何处奔
忙的人,还有很多士兵,但是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铺
子里,教堂举行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了商店、官府、邮局和总督家。
在政府机关,在商店,在邮局,人们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
的敌人;大家互相询问应当怎么办,大家都极力互相安慰着。
阿尔帕特奇在总督门前看见很多人,哥萨克,总督的旅行马车。雅
科夫·阿尔帕特奇在门廊里碰见两个贵族,其中一个是他认识的。他认
识的那个贵族过去当过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话。
“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身汉倒也罢了。一人倒
霉一人当,可是,一家十三口子,还有全部的财产……简直家破人亡,
竟然到这步田地,这算什么官府衙门?……哼,就该绞死这些强盗……”
“行了,行了,别说了,”另一个人说。
“我犯什么法,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这位前任警察局
长说,他环顾一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大人之命,前来谒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说,他骄傲地抬
起头,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姿势……“叫
我打听一下局势,”他说。
“你就打听去吧,”一个地主喊道,“弄得连一辆大车也找不到,
什么都没有!……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枪声的方向说。
“把老百姓全给毁了……狗强盗!”他又嘟囔了一句,就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
他们都相对无言。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
出一个官吏,同一个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他的目光和向他提出
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挪动两步,在那个官吏再走出来时,他一手插进
扣着的常礼服胸襟里,向那个官吏搭话,递给他两封信。
“博尔孔斯基公爵元帅递交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的口气那么庄
严而且重要,使得那个官吏转向他,接过了他的信。几分钟后,总督接
见了阿尔帕特奇,匆匆地对他说:
“回去禀知公爵和公爵小姐,就说我一无所知:我是遵照最高当局
的指示行动的——就是这个……”
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不佳,我劝他们去莫斯科。我也即刻就动身。
你禀报……”但是总督没有说完,一个满头大汗、一身尘土的军官跑进
门来,用法语说了几句什么。总督脸上露出恐慌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然后向那个军官询问什
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热切、惊慌、无可奈何的目光投
到阿尔帕特奇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得谛听这时已经离得很近的越来越
激烈的枪炮声,他急忙回到客栈。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文件内容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尚无丝毫危险,而且它根本不会受到威胁。我从
一方面,巴格拉季翁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两支军队合力保卫
贵省同胞,誓将祖国的敌人努力击退,再不然,我们英勇的战士一直战斗到最后一
个人。您由此可知,您有充分权力安抚斯摩棱斯克居民,因为受到这两支如此英勇
军队保卫的人们,一定相信会取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
阿什男爵的指示,一八一二年。)
街上的人们惶惶不安地来来往往。
满载着食具、椅子、柜子的大车,不时地从住宅大门里出来,在大
街上行驶着。费拉蓬托夫家隔壁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女人们一边告别,
一边嚎哭着嘱咐什么。一条看家狗在套上车的马前头嚎叫着来回转悠。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快得多的步子走进客栈,一直向停放他的车
马的棚子走去。车夫在睡觉;他叫醒他,吩咐他套车,然后走进穿堂。
正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一个女人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
的怒吼声。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打得好凶啊,拖来拖
去!……”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逃难。妇道人家嘛!把我带走吧,她说,不要让我和孩子
们一起都毁掉吧;人家都走光了,她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打她,
打得那么凶,把她拖个半死!”
阿尔帕特奇仿佛同意这些话,点了点头,不想再听下去,就向店主
居室对面的房间走去,他买的东西放在那儿。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一个瘦削、面色苍白的女人抱着一
个孩子喊道,她的头巾也被扯掉了,她冲出门口,下了台阶往院子里跑。
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出来,他一见阿尔帕特奇,就整整背心,理理头发,
打了个哈欠,跟着阿尔帕特奇进屋去。“就要动身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不答话,也不回头看店主,只顾归置买来的东西,他问
应付多少店钱。
“那好算!怎么样,见到总督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
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一句肯定的话都没说。
“干我们这一行的,怎么走得了?”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
日的每辆大车竟要七卢布。所以我说:他们没有基督徒的良心!”他说。
“谢利瓦诺夫,这家伙星期四投了个机,每袋面粉九卢布卖给军队。
怎么样,喝杯茶吧?”他又说。套车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同费拉蓬托夫
一起喝茶,谈论粮价、年景,以及秋收的好天气。
“可停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咱们占
了上风。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那就是说,有力量……前些日子,
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进了马里纳河,一天之内淹
死一万八。”
阿尔帕特奇收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来的车夫,跟店主清了帐。一辆
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后半晌了;一半街道已经遮着阴影,另一边太阳照得很亮。
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向门口走去。忽然从远方传来呼啸和落地
的奇怪声音,接着是一片隆隆的炮声震得玻璃飒飒地打颤。
阿尔帕特奇走到大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响起炮弹
的呼啸声、碰击声,落在城里的榴弹爆炸声。但是比起城外的枪炮声,
这些声音几乎听不见,不为居民们所注意。这是下午四点多拿破仑命令
一百三十多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老百姓初时不了解这次轰击的意
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起初只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在这之前在棚
子里大哭不止的费拉蓬托夫的妻子,现在安静了,抱着孩子来到大门口,
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枪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
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的炮弹。从街角拐过来几个人,兴奋地谈论着。
“好大的劲头!”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天花板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似的,把地都拱起来了!”另一个人说。“瞧,多么了不起,
瞧,多带劲!”他笑着说。“幸亏跳开了,不然把你炸个稀巴烂。”
大家向几个讲话的人围拢来。这几个人停住脚步,讲述一颗炮弹落
在他们身旁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
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
啸,这是榴弹;但是没有一颗炮弹落在近处,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
坐上皮篷马车。店主站在门口。
“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红裙子,卷着袖子,
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臂肘,到街角去听人说话。
“真是怪事,”她说,听见主人喊她,就往回走,把掖在腰上的裙

① 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
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子放下来。
又响起呼啸声,这一次离得很近,有如飞鸟俯冲下来,只见街心火
光一闪,有个东西爆炸了,街道弥漫着硝烟。
“混帐东西,你这是怎么啦?”店主喊着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响起妇女们的哀号、小儿惊吓的哭声,
一群人面色苍白,默默地围着厨娘。厨娘的呻吟声和念叨的声音,从这
群人中间非常清楚地传出来。
“唉哟,我的亲人啊!我的好人啊!可别让我死!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了。被榴弹碎片打伤大腿的厨娘被抬到厨
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管院子
的,都躲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
的哀号(她的声音压倒一切别的声音),一刻也没停过。女店主时而摇
晃、抚慰婴儿,时而向每一个走进地窖的人用哀怜的低声问还留在外面
的丈夫在哪儿。走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店主跟别人一起到大教堂抬斯
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薄暮,炮声逐渐沉寂下去。阿尔帕特奇走出地窖,站在门口。本来
明朗的傍晚天空,全部弥漫着烟雾。一钩高悬中天的新月,透过烟雾闪
着奇异的光辉。在可怕的炮声刚刚停止后,寂静笼罩着整个城市,只有
全城到处都仿佛传出的脚步声、呻吟声、远处的叫喊声和火场的毕剥声
冲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停止了。有两处火场腾起团团的黑烟,
然后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像从捣毁的蚁穴中逃出的蚂蚁似
的,不成行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有的走,有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
其中几个士兵跑进费拉蓬托夫的院子里。阿尔帕特奇来到大门口。一个
团队急急忙忙前拥后挤地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对他
说,立刻又转身喝斥那些士兵:
“谁敢往人家里乱跑,我就给他厉害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喊车夫,吩咐他准备出发。费拉蓬托夫全家人
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
的黑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火头,就望着大火的地
方号啕大哭。就像响应她们似的,在街道的另一头传来同样的哭声。阿
尔帕特奇和车夫在房檐下两手哆嗦着整理弄乱了的缰绳和边套。
阿尔帕特奇坐车赶出大门时,看见敞着门的费拉蓬托夫的铺子里有
十来个士兵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这时
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铺子。他看见士兵,本想喊叫一声,可是
忽然停住了,他抓住头发哈哈大笑,笑中带着哭声。
“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道,亲自拿起口袋扔
到街上。有些士兵吓跑了,有些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阿尔帕特奇,
转身对他说话。
“完了!俄国!”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手放
火。完了……”费拉蓬托夫朝院子跑去。
川流不息的士兵把街道全堵塞了,阿尔帕特奇过不去,只得等着。
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同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着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露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在一排排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行进的阿
尔帕特奇的车和女店主的车,不得不停住。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
条胡同里,一处宅子和几家店铺在着火。火快着尽了。火苗时而熄灭,
隐没在黑烟里,时而突然又燃亮了,把聚在十字路口的人们的脸照得清
清楚楚。火场前隐约有几个黑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毕剥声,可以听见
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一时还过不去,就从车上
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停地在火前窜来窜去,阿尔帕特奇看
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
个人抱着干草到街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来到一大群人跟前,这些人站在一座火烧得正旺的高大
的仓库前面。四面墙全着火了,后墙倒了,木板房顶塌陷了,椽子都在
燃烧。显然,人群在等待房顶倒塌的时刻。阿尔帕特奇也在等待这个时
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老头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他立刻就听出是小
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披着斗篷,骑着一匹黑马,正站在人群后面望着阿尔帕
特奇。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大……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就哭起来……“大……大人,我
们真的完了吗?我的老天……”
“你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大火突然发出强烈的亮光,阿尔帕特奇在亮光中看见少主人的
面色苍白而且疲惫。阿尔帕特奇讲他如何被派到这里,如何费尽气力才
走出来。
“怎么,大人,我们真的完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他掏出笔记本,微微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
页纸上用铅笔写起来。他给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放弃了,一星期后童山即将被敌人占领。你们即刻动身去莫斯科。
派一名信差到乌斯维亚日,把你们动身的日期立即通知我。”
他写完后,把那一页纸交给阿尔帕特奇,他口头交代他,怎样安排
公爵、公爵小姐以及小儿子和教师的出行,怎样以及在何地立即给他回
信。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驰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带着德语口音喊道,声音安德烈公爵听来
耳熟。 “当着您的面烧房子, 您却站着不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负责,”
贝格喊道,他现在是步兵第一军左翼司令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
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他,没有答理,继续和阿尔帕特奇说话:
“你回去说,我十号等待回信,如果十号我还没得到他们动身的消
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
“我,公爵,说这话,不过是不得不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
公爵,说,“因为我从来都是严格地执行……请您原谅我,”贝格辩解说。
火焰中发出断裂的声音。火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涌
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一个巨大的东西塌了下来。
“■——哟!”人们随着仓库房顶倒塌的响声吼叫起来,被烧的粮
食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起来了,照亮了站在火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
快、精疲力尽的脸。
那个穿呢子军大衣的人举起一只手,喊道:
“好哇!烧得好哇!弟兄们,好哇!……”
“这就是房主,”几个声音一齐说。
“就这样吧,”安德烈公爵对阿尔帕特奇说,“就照我的话禀告。”
于是,一句话也没回答站在他身旁默不作声的贝格,就策马驰进了胡同。五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尾随而来。八月十日,安德烈公
爵指挥的团队所走的那条大道,正从通往童山的路口经过。炎热和干旱
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星期。每天曲卷的白云飘过天空,不时地遮住太阳;
但一到傍晚,又晴空万里,落日坠入殷红的暮霭中。只有夜间的重露滋
润着土地。禾秆上的谷粒晒干了,撒落下来。沼地干涸了。牲畜在被太
阳烤焦的草地上找不到饲料饿得嗥叫。只有夜间在暂时存着露水的树林
里,才有点凉意。但是在路上,在行军的通衢大道上,甚至在夜里,甚
至在沿着森林的路上,也没有一点凉意。沙土被搅起几俄寸深的路上,
是不会看到露水的。天一亮,就开始行军。辎重车、炮车在深达车毂、
步兵在深没脚踝的松软的、令人窒息的、一夜都未曾冷却的、滚热的尘
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分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分飞扬
起来,在军队的头上形成尘埃的云朵,那尘土钻进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
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的,钻进肺里。太阳升得越高,尘埃的云
朵也就升得越高,透过这层稀薄的、滚烫的尘埃,可以直接用眼睛瞭望
晴空中的太阳。太阳像一个殷红的大球。一点风也没有,人们在这凝滞
不动的大气中透不过气来。人人都用手绢捂着鼻子和嘴。每到一个村子,
大家蜂拥到井边。人们争着喝水,一直喝得见到烂泥。
安德烈公爵指挥一个团,他整天忙于处理团队的杂务、官兵的福利,
必不可少的接受命令和发出命令。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该城的放弃,对
于安德烈公爵是一个新纪元。对敌人的新仇使他忘掉个人的悲伤。他一
心只想团队的事情,关心他的士兵和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称他为
我们的公爵,以有他为骄傲,爱戴他。但只有对本团的人,对季莫欣之
类的人、对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的人,对那些不可能知道和了解他的过
去的人,他才是和蔼可亲的;但是一碰到旧相识,司令部的人,他马上
又竖起毛来;变得火气很大,冷嘲热讽,瞧不起人。凡是能引起他回忆
过去的一切,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过去那个圈子,他只求不做出
不公平的事,尽到职责就行了。
确实,在安德烈公爵看来,一切都是暗淡悲惨的,特别是在八月六
日放弃斯摩棱斯克以后(他认为该城是可以而且应当保卫的),在年老
多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让他那心爱的、盖满了房子而且迁进了
居民的童山任人抢劫以后,更觉得暗淡悲惨;但是,虽然如此,幸亏有
个团队,安德烈公爵可以想一点别的事情,跟一般问题完全无关的事情
——想他的团队。八月十日,他的团队所在的纵队,来到童山一线。两
天前,安德烈公爵接到消息,知道他父亲、儿子和妹妹已经去莫斯科。
虽然安德烈公爵在童山已经无事可做,但是他生性爱自找烦恼,于是决
定顺便到童山去一趟。
他吩咐备马,于是他在行军途中驰往他在那儿出生并且度过童年的
父亲的庄园。他路过池塘,以前这里总有几十个农妇一边闲聊,一边用
棒槌捶打和洗涮衣裳,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一排离开岸边的小筏子,
一半歪进水里,在池塘中央漂浮着。安德烈公爵来到更夫的小屋。在石
头大门入口处,没有人,门锁着。花园的小径已经长满了杂草,牛犊和
马在英国式的花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来到暖房前:玻璃被打碎了,木桶里的小树有的倒了,有的枯死了。他呼唤园丁塔拉斯。没有人答应。
绕过暖房来到观赏花木园,他看见雕花的板条栅栏全坏了,李子连枝儿
给折了一些。一个老农(安德烈公爵小时候在大门前常见他)坐在绿色
长椅上编织树皮鞋。
他耳聋,没有听见安德烈公爵到来。他坐在那张老公爵平时爱坐的
长椅上,身旁一棵被折断的木兰树枯枝上,悬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来到住宅前。老花园里几棵菩提树被砍掉了,一匹花马
带着一匹马驹在宅前的玫瑰花丛里游逛。百叶窗全钉死了。只有楼下一
个窗户是开着的。一个家奴的孩子看见安德烈公爵,就跑进宅子里。
阿尔帕特奇送走了家眷,一个人留在童山;他正坐在家里读《圣徒
传》。他得知公爵到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就扣着外衣,走出宅院,
急忙到公爵跟前,二话没说,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就哭起来。
然后他转过脸去,对自己的软弱觉得可气,开始向他报告家中的情
况。所有贵重值钱的东西都运到博古恰罗沃了。百十俄石的谷物也运走
了;干草和春播作物,这是阿尔帕特奇预言今年将要空前丰收的作物,
还在发青的时候就被军队征用和割掉了。农民们倾家荡产,有的也到博
古恰罗沃去了,少数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没等他说完,就问父亲和妹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意思
是什么时候去的莫斯科。阿尔帕特奇以为是问何时去博古恰罗沃的,回
答说,是七号走的,然后又详细谈起家务事,请求给予指示。
“可以不可以把燕麦给军队,让他们打个收条?咱们还剩六百石燕
麦呢,”阿尔帕特奇问。
“怎么回答他呢?”安德烈公爵想道,他望着被太阳照得发光的老
头的秃顶,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自己也了解这些问话是不合时宜的,
只不过提出这些问题来排遣自己的苦恼罢了。
“行,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见花园里乱糟糟的,”阿尔帕特奇说,“那是防不胜防
的:过了三个团,而且在这儿过夜,特别是来过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
官的官衔和姓名,将来好递呈文。”
“喂,你怎么办呢?敌人来了,你还留在这儿吗?”安德烈公爵问
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看了看他;突然姿势庄严地举起
一只手:
“主是我的保护人,他的旨意一定会实现!”他说。
一群农民和家奴,都脱了帽子,从草地上向安德烈公爵走来。
“别了!”安德烈公爵向阿尔帕特奇俯下身来,说。“你也走吧,
把能够带走的东西都带走,叫老百姓到梁赞的庄子或者到莫斯科近郊的
庄子。”阿尔帕特奇抱着公爵的腿,恸哭起来。安德烈公爵轻轻地推开
他,碰了一下马,就顺着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依旧无动于衷,像叮在死人脸上的苍蝇似的,坐在观赏花
木园里,敲打着树皮鞋楦,两个小姑娘用衣襟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采来
的李子跑到那儿,碰见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女孩,一看见少主人,脸
上露出惊慌的神情,拉起她的小伙伴的手,两人一起躲到桦树后面,来
不及拾起撒在地上的青李子。安德烈公爵慌忙转过脸去,怕她们知道他看见了她们。他可怜那个
好看的受惊的小姑娘。他不敢看她,但同时又抑制不住想看她。见到这
两个小姑娘,他领悟到,世上还有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然而是他同
样感到兴趣的、合情合理的人性的存在,这时,一种新的欣慰之感在他
心中油然而生。显然,这两个小姑娘只渴望一件事——把这些青李子带
走,吃光,而不被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和她们一起希望她们的事情能够
成功。他不禁再一次望她们一眼。她们估量着危险已经过去,于是从躲
藏的地方跳出来,尖着嗓子啁啁啾啾地说什么,兜起衣襟,迈开晒黑了
的小小的光脚板,在草地上欢快地、迅速地跑开了。
安德烈公爵离开行军路上的尘埃区,觉得清爽一点。但是离童山不
远,他又来到大路上,他赶上正在一个不大的池塘的堤坝旁休息的团队。
午后一点多钟。太阳,尘埃中的红球,透过黑色外衣令人难以忍受地烤
晒着背脊。尘埃仍然一动不动地悬在停下来休息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头
上。没有风。安德烈公爵在走过堤坝时闻到池塘水藻和清凉的气息。他
很想钻进水里——不管水多么脏。他环顾一下传来叫声和笑声的池塘。
这个混浊的、长满绿苔的不大的池塘,显然猛涨了半俄尺,堤坝上都漫
了水,因为池塘里满是赤裸的、在水里打扑腾的手臂、脸和脖颈呈砖红
色而躯体雪白的士兵。所有这些赤裸的雪白躯体,又笑又叫地在脏水里
扑扑通通玩水,就像鲫鱼在戽斗里挣扎乱跳。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有
点欢乐的意味,因而也就显得格外凄凉。
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士兵,安德烈公爵知道他是第三连的,小腿肚
系着一条皮带,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为了更好地跑着跳水,往后退了几
步;另一个黑脸膛、头发总是蓬松着的军士,站在齐腰的水里,筋肉发
达的躯干哆哆嗦嗦,一边用两只黑手捧水浇头,一边欢快地喷着鼻子。
响起一片互相泼水声、尖叫声、扑扑通通的跳水声。
岸上,坝上,池塘里,到处都是雪白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军官季莫欣,长着一副红鼻子,正在坝上用手巾擦身,看见公爵,露出
羞怯的样子,可是他还是毅然对他说:
“痛快着呢,大人,您也下去吧!”他说。
“太脏,”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马上给您腾空。”于是季莫欣连衣服也没穿,就跑去叫人给
腾地方。
“公爵要洗澡。”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几个声音一齐说,大家都急忙往岸
上爬,安德烈公爵好容易才劝阻了他们。他想最好在棚子里洗洗淋浴。
“肉,身体,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颤抖起来,并非由
于冷,而是由于他对在脏水池洗澡的众多的躯体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
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位于斯摩棱斯克大道米哈伊洛夫卡村
的驻地写了如下一封信:
“仁慈的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
(他是写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但是他知道他的信将呈皇上御览。所以尽其所能
地字斟句酌,周密思考。)“我想,关于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那位大臣已经作了报告。这么一个最重要
的地方,竟然毫无代价地被放弃,真令人痛心,沮丧,全军都陷入失望。在我这方
面,我曾十分恳切地当面说服他,后来又给他写信;他全然不听。我敢用我的名誉
向您保证:拿破仑从来没有像那样陷入困境,他就是损失一半军队也攻不下斯摩棱
斯克。我们的军队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打得非常顽强。我以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
五个小时以上,并且痛击了他们;可是他连十四个小时也不愿坚持。这是耻辱,是
我军的污点;我觉得他本人也不应活在世上。倘若他报告说,我军损失很大,那是
不真实的;也许四千左右,不会更多,甚至不到此数;即便损失一万,又当如何,
战争嘛!然而敌人的伤亡却不计其数……
“他多守两天有什么困难呢?总可以守到他们自动撤退;因为他们人和马都无
水可饮。他向我保证决不退却,但他突然送来新的部署指令,说他当夜就要离开。
照这样打下去是不行的,我们会把敌人很快引到莫斯科的……
“传闻您在考虑媾和。千万不能讲和!已经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和如此疯狂的
退却,然后来一个妥协:您就会让全俄罗斯反对自己,我们每个人都将耻于穿戴制
服。事已至此,就得打下去,直打到俄国还有力量,人们还能站立起来。……
“应当一个人指挥,不应当两个人指挥。您的那位大臣在内阁可能是一个好大
臣;但是作为一个将军,不惟不好,简直糟透了,可是我们祖国的全部命运都交给
了他……我实在懊恼得发狂;原谅我写得这样直率。显然,主张媾和以及推荐那位
大臣指挥军队的人,并不爱皇帝,他是希望我们全都毁灭。因此我对您说实话:准
备民兵吧。因为那位大臣以其最娴熟的技巧把紧跟着他的客人正在引到首都。全军
对皇帝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人人都说,与其说他像我们的人,不如
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他经常给那位大臣出主意。我不仅对他很客气,而且像一个
班长似的服从他,虽然我的级别比他高。这是痛苦的;但是,由于爱我的恩主和皇
上,我只好服从。我只是为皇上惋惜,他把一支优秀的军队信托给这种人。想想看
吧,我们在退却中由于疲劳和在医院中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进攻,就不会有
这样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告诉我,我们这样惊慌,把如此善良和勤劳的祖国
交给那些恶棍,使每个臣民感到憎恨和耻辱,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将
会怎么说呢?我们为什么胆怯,我们怕谁呢?那位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动
作迟缓,具有一切恶劣的品质。全军都恸哭失声,都骂他罪该万死……”六
生活现象可以分成无数类别,所有这些类别可以归结为两大类,一
类以内容为主,另一类以形式为主。彼得堡的生活,特别是沙龙生活,
与乡村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与莫斯科的生活截然不同,应列入后
一类。这类生活固定不变。
自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和波拿巴和了又战,战了又和,我们好多
次立了宪法,又废了宪法,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
龙,依然跟七年前、后者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人
们依然满腹狐疑地在谈论波拿巴的业绩,从他的业绩和从欧洲的君主们
的姑息,看出了阴险的诡计,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使以安娜·帕夫洛夫娜
为代表的宫廷集团感到不愉快和不安。在海伦那儿(鲁缅采夫亲自光临
那里,并认为她是聪明绝顶的女人),跟一八○八年一样,一八一二年
人们依然在谈论伟大的民族和一代伟人,对于跟法国人决裂,则不胜惋
惜,按照海伦沙龙的客人们的意见,认为应缔结和约。
近来,自皇帝从军队回来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引起一点波动,
发生几次相互的攻讦,但各个集团的倾向性依旧不变。安娜·帕夫洛夫
娜集团接待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人,这儿的爱国思想表现在不
上法国剧院,认为供养一个剧团的费用,抵得上供养一个军团的费用。
他们热切地注视着战事的进展,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流言。在海伦的圈
子里,也就是在鲁缅采夫和法国人的圈子里,人们驳斥关于敌人和战争
的残酷的谣言,谈论拿破仑有议和的意图。在这个圈子里,责备那些出
这样主意的人——他们过于仓促地下令,让那受皇太后保护的皇家女子
学校做好迁往喀山的准备。在海伦的沙龙里,人们想象中的战争,不过
是以虚张声势开始,很快就会以言归于好结束,住在彼得堡的比利宾,
现在已经跟海伦(每个聪明人都应在她左右趋奉)亲如一家,他的意见
压倒一切,他说,决定问题的不是火药本身,而是发明火药的人。在这
个圈子里,人们嘲笑莫斯科人的狂热,虽然说得很谨慎,然而损得厉害,
妙语横生,关于莫斯科人的狂热的消息,是随着皇帝的到来,一齐传到
彼得堡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却相反,对这种狂热备加赞赏,像普
卢塔赫①讲到古代英雄似的谈论这种狂热。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为这
两个小集团的联接环节。他到我的尊贵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去,
也到我女儿的外交沙龙那儿去,因为在这两个阵营之间不断轮番地过
往,常常弄糊涂了,在海伦那儿说了应在安娜·帕夫洛夫洛夫娜那儿说
的话,反之亦然。
在皇帝到来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儿谈起战事,
他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是任命谁担任总司令,却拿不定主意。
其中一位以品学兼优闻名的客人说,他今天看见新任彼得堡民军首领库
图佐夫在部里主持新兵登记事宜,然后小心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库
图佐夫是一个有求必应的人。
安娜·帕夫洛夫娜愁容满面地笑笑,说,库图佐夫除了惹皇上生气

① 普卢塔赫(约46—126),古希腊哲学家,著有《希腊伟人传》等书。外,什么也做不成。
“我在贵族会议上说了又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可是他们不
听我的。我说,选他当民军司令,皇上不乐意。他们不听我的。”
“全是一些反对狂,”他继续说。“反对谁啊?所有这一切都是由
于我们向愚蠢的莫斯科人的狂热学样,”华西里公爵说,他一时糊涂,
竟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人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
应当予以赞扬。但是他随即就改正了。让库图佐夫伯爵,一个俄国最老
的将军,主持招募事宜,难道是合适的吗?他瞎忙一阵,毫无结果!怎
么能让一个连马都不能骑、开会打瞌睡、脾气坏得了不得的人担任总司
令!他在布加勒斯特自我暴露得够瞧的了!姑且不论他够不够将军的材
料,难道在这紧急关头非得起用一个老朽的瞎子不行吗?一个真正的瞎
子!瞎眼将军,真有意思!他两眼漆黑。可以玩捉迷藏……的确什么也
看不见!”
没有人反对他的话。
七月二十四日这话完全正确。但是七月二十九日授予库图佐夫以公
爵的称号。授予公爵的称号可能意味着要摆脱他,因此,瓦西里公爵的
意见仍然正确,虽然他现在不急于发表这个意见。但是八月八日召开一
次讨论战局的委员会,出席会议的有萨尔特科夫元帅、阿拉克切耶夫、
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委员会认为战事失利是由于指挥
不统一,虽然委员会的成员知道皇上不喜欢库图佐夫,但是委员会经过
简短的磋商,仍然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同一天库图佐夫被委任
统帅全军和各军区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以及那个品学兼优的人
又见面了。品学兼优的人想当女子学校的学监,正在向安娜·帕夫洛夫
娜献殷勤。瓦西里公爵带着幸运的胜利者和如愿以偿的人的神气,走进
房来。
“嘿,你们可知道一个天大的消息?库图佐夫当上元帅啦。一切分
歧都消除了。我真高兴,真愉快!”瓦西里公爵说。“毕竟是个人物,”
他一面说,一面意味深长地、严峻地扫了客厅里每个人一眼。品学兼优
的人,虽然他自己愿意得到学监的位置,但还是禁不住对瓦西里公爵提
起他原先的意见。(这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不
礼貌,对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高兴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也是不礼貌的;但
他忍不住。)
“可是,我的公爵,听说他是一个瞎子?”他用瓦西里公爵自己的
话提醒他。
“胡扯,胡扯,他看得很清楚,您放心吧,”瓦西里公爵说,他说
话嗓音低沉,急促,而且带着咳嗽,他用这种嗓音和咳嗽就把一切困难
给解决了。“他的视力很好,”他又重复一句。“我高兴的是,”他继
续说,“皇上给了他统率全军和所有军区的权力,从来没有一个总司令
有这种权力。这是第二个君主,”他带着胜利的微笑作出了结论。
“上帝保佑他,上帝保佑他,”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品学兼优的
人,涉足宫廷社会不深,想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欢心,引用她原先对
这个问题的意见,说:
“据说,皇上不大乐意给库图佐夫这个权力。据说,当人们对他说:‘皇上和祖国赐给您这个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小姐听到人家给她诵读
《约康德》①。”
“也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愿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不,不,”瓦西里公爵热烈地争辩起来。现在他已经不让库
图佐夫屈居任何人之下了。按照瓦西里公爵的意见,不仅库图佐夫本人
好,而且人人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早就赏识他了,”
他说。
“但愿上帝保佑库图佐夫公爵能掌握实权,”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希望不要有人掣他的肘——掣他的肘。”
瓦西里公爵马上就明白有人指的是谁。他放低了声音说:
“我确切知道,库图佐夫提出一个必须的条件:皇太子不能留在军
队里。您知道,他对皇上是怎么说的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仿佛就是
库图佐夫对皇帝说的原话:“假如他做得不对,我不能处罚他;假如他
做得好,我不能奖赏他。”“■!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这个库图佐
夫公爵,有个性的人。我早就认识他了。”
“我还听说,”还没有掌握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品学兼优的人说,
“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皇帝本人不要到军队里去。”
他这话刚一出口,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都向他背转身去,
互相看看,哀叹他太幼稚。

① 《约康德》是法国作家拉封丹所作《故事集》中的一篇,内容被认为有伤风化。七
在彼得堡发生这些事情时,法军已经越过斯摩棱斯克继续向前推
进,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拿破仑史学家梯也尔①也像其他一些拿破仑史
学家一样,竭力为他的英雄辩解,说拿破仑被引到莫斯科是不由自主的。
正如从个人意志中寻找一切历史事件的解释一样,他这样说也是对的;
俄国一些史学家认为拿破仑被引到莫斯科是俄国统帅们的战略成功,也
和他同样是对的。在这里,除了回溯规律——即把过去一切看作实现某
一事件的准备过程,此外还有搅乱全部过程的相互影响的规律。一个好
的棋手输了棋,他心悦诚服地承认他的失利是走错了一着棋,从开局起
寻找这个错误,但是他忘记了,他在全局每步棋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没
有哪一着是走对了的。他所注意的那步错棋,只是由于对手利用了它才
引起他的注意罢了。战争是在一定时间的一定条件下发生的,在战争中,
掌握无生命的器械的何止一个意志,一切都是由各种任意的行动的无数
冲突造成的,因此,战争这种游戏,不知要比下棋复杂多少倍!
在斯摩棱斯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然后又
在察列沃—扎伊米希寻找战机;但结果由于无数情况的冲突,在到达离
莫斯科一百一十二俄里的波罗底诺之前,俄军都未能应战。拿破仑在维
亚济马下令,挥军向莫斯科长驱直入。
莫斯科,这个伟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莫
斯科有无数中国宝塔式的礼拜堂!这个莫斯科使拿破仑心神不得安宁。
在维亚济马至察列沃—扎伊米希的行军途中,拿破仑骑一匹草黄色截尾
溜蹄马,他的随从有近卫军、亲兵、少年侍从和副官。参谋长贝蒂埃留
在后面审问一个被骑兵捉来的俘虏。他带着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飞
马追上拿破仑,带着兴致勃勃的神情勒住马。
“怎么办?”拿破仑说。
“是普拉托夫部下的哥萨克,他说,普拉托夫正在与大部队会合,
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过是一个空炮筒子!”
拿破仑笑笑,吩咐给这个哥萨克一匹马,把他带到他这儿来。他要
亲自和他谈谈。几名副官疾驰而去,一小时后,那个先是伺候杰尼索夫,
后来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身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一匹法
国骑兵的马,脸上带着狡诈、醉态、快活的表情,驰到拿破仑跟前。拿
破仑命令他和他并马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吗?”
“是哥萨克,大人。”
“哥萨克不知道他的处境,因为拿破仑的朴素丝毫没有给东方人的
想象力发现皇帝驾临的可能,所以他毫无拘束地谈起当前的战局。”梯
也尔谈到这个插曲时说。确实,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因为喝醉了酒,弄
得老爷没吃上饭,挨了一顿鞭子,派他到村里去找鸡,他在那儿热衷于
抢劫,被法军俘虏了。拉夫鲁什卡属于那种仆人,他们粗野,胆大,见
过世面,认为他们的任务就是干下流和狡猾的勾当,为了主子什么事都

① 梯也尔·阿道尔夫(1797—1877),法国政客和史学家,摧残一八七一年巴黎公社的刽子手,著有《帝
制和执政时代的历史》等史书。干得出,主人怀有什么鬼胎,特别是有什么虚荣心理和猥琐小事,他都
能狡黠地猜到。
拉夫鲁什卡落到拿破仑这伙人中间(拿破仑是什么人,他很容易而
且很清楚地认出来),他毫无拘束的感觉,只知道全力以赴地为新主人
服务。
他十分清楚这就是拿破仑本人,在拿破仑面前比在罗斯托夫或者手
执皮鞭的司务长面前,不会更觉得局促不安,因为不论是司务长还是拿
破仑在他身上都剥夺不了什么东西。
他把在勤务兵中间闲扯的事情全说了出来。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
是,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有什么看法,他们能不能打败波拿巴的时候,
拉夫鲁什卡眯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看出这里面有微妙的诡计,像拉夫鲁什卡这类人,在任何事情里
面都看出诡秘的伎俩,他紧锁眉头,停了一会儿。
“事情是这样的:果然马上打一仗,”他若有所思地说,“而且迅
雷不及掩耳,这样的话,就对头了。可是,要是再过三天,错过了日子,
那么,战事可就拖下去了。”
给拿破仑是这样翻译的:“假如战役是在三天前打响的,法国军队
准能打赢,假如是在三天以后,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怎么样了。”勒洛
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虽然拿破仑看起来心情极为畅快,但他没
有微笑,命令把这句话再重述一遍。
拉夫鲁什卡看出了这一点,为了让他高兴,装作不知道他是谁。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至于我们嘛,
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和为什么说到
最后忽然露出夸张的爱国思想来了。翻译官转达了他的话,但略去末尾
的句子, 拿破仑微微一笑。 “年轻的哥萨克使他的强大的对谈者微笑了,”
梯也尔说。默默地走了几步后,拿破仑对贝蒂埃说,告诉这个顿河的孩
子,和他谈话的就是皇帝本人,就是把他不朽的、常胜将军的名字写在
金字塔上的那个皇帝本人,看看对这个顿河的孩子身上会发生什么影
响。
于是把这话转达了。
拉夫鲁什卡懂得这是给他出个难题,拿破仑认为他会大为吃惊。他
为了讨好新主子,立刻装作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露出他被带去受鞭笞时
惯有的表情。梯也尔说:“拿破仑的翻译官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那个
哥萨克就呆若木鸡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继续往前走着,目不转睛地盯
视着那个威名早就越过东方的草原传到他的耳边的征服者。他那张爱絮
叨的嘴巴突然关闭了,换上一副天真、沉默不语的狂喜神情。拿破仑赏
赐了这个哥萨克,命令给他自由,就像放一只小鸟让它飞回它的故乡田
野。”
拿破仑一边往前走,一边梦想着萦绕他胸怀的莫斯科,而那个飞回
故乡田野的小鸟向自家的前哨驰去,事先在心里编造一些实际没有发
生、而准备讲给自己的人听的事情。他不想讲他实际的遭遇,因为他觉
得那不值得一讲。他寻找哥萨克,沿途打听普拉托夫部队所属的团队,
傍晚,他找到驻在扬科沃的他的主人尼古拉·罗斯托夫,他正骑上马准
备和伊林一起到村外去兜风。他给拉夫鲁什卡换了一匹马,把他也带了去。八
并不像安德烈公爵所想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到莫斯科,也没有
避开危险。
自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后,老公爵突然如梦初醒。他命令
召集各乡民兵,把他们武装起来,并且给总司令写信,通知总司令他决
定留下来保卫童山,直到最后关头,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俄
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在童山被俘或者被打死),请总司令自行裁夺,
同时向家里的人宣布,他不离开童山。
公爵自己留在童山,但是他指示把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着小公爵送
到博古恰罗沃,再从那里到莫斯科。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平日的消沉
状态,日以继夜地疯狂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撇下他一个人不管,
平生第一次对他表示了不服从。她拒绝动身,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
一向对她说的不公平的话全发泄出来。他尽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他,
唆使儿子和他吵架,对他怀有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毒害他的
生活,于是他把她赶出书房,对她说,如果她不走,他也无所谓。他说,
他根本不要知道她的存在,但预先警告她,她千万不要在他跟前露面。
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老公爵没有命令她非走不可,只是说不
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喜过望。她知道,这证明她留下
来不走在他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老公爵一早全副披挂去见总司令。四轮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穿制服,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家
里出来,到花园里去检阅武装起来的农奴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靠窗
坐着,谛听他从花园里发出的声音。忽然从林荫道跑出几个大惊失色的
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走来一
大群民兵和家奴,在人群中间有几个人拖着身穿制服、佩戴勋章的小老
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跑过去,透过林荫道的菩提树荫影投下来的摇
曳不定的阳光碎点,看不清老人的面孔发生了什么变化。有一样她是看
见的,那就是他脸上先前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换了一副怯弱和屈服的
表情。他看见女儿后,动了动无力的嘴唇,发出呼呼噜噜的喉音。没法
了解他要说什么。人们架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书房,安放在他近来害怕
的那个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当天夜里给他放了血,声称公爵右半身中风瘫痪。
留在童山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举家迁到博古恰罗沃。
医生也跟了去。
他们到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带着小公爵已经到莫斯科去了。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建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
期,病情没有变化,不好也不坏。老公爵不醒人事;他像一具变了形的
死尸躺在那儿。他不断地嘟噜着什么,抽动着眉毛和嘴唇,无法知道他
是否明白他周围的一切。有一点是确切知道的,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
还说点什么。但是谁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这也许是半疯状态的病人在
发脾气,也许是对国家大事或者家事想说点什么。
医生说,他那不安的状态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不过是生理上的原因;但是公爵小姐却不以为然,因为她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就更加不安,这
肯定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和精神上
都很痛苦。
治愈的希望是没有的。迁移他也不可能。要是死在迁移的途中,那
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了更好些,干脆完结!”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
这样想。她日以继夜、几乎废寝忘食地守护他,说来可怕,她日夜看护
他,不是希望找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希望找到结局临近的迹象。
公爵小姐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尽管她觉得很怪,但是她内心确
有这种感情。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可怕的是,自从父亲生病以后(甚
至可能更早,也许在她和父亲相处时,就有所期待),那所有在她内心
潜伏着的、被遗忘了的个人心愿和希望,在她心中苏醒了。多少年来都
没有在头脑里出现过的念头——关于永远不会有畏惧父亲的自由生活,
甚至关于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如此等等的念头,像魔鬼的诱惑似
的在她的想象里不停地徘徊。有一个问题,不管怎样驱逐它,在她头脑
中总是挥之不去,那就是在现时,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以后,她怎样安排
自己的生活。这是魔鬼的诱惑,玛丽亚公爵小姐是知道的。她知道,唯
一对付它的武器是祈祷,于是她试着祷告。她摆出祈祷的姿势,望着圣
像,念祷词,但是她祈祷不下去。她觉得她现在是在另一个世界——俗
世的、操劳的和充满了自由活动的、与她先前禁锢其中而且在其中最好
的安慰就是祈祷的那种精神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她无法祈祷,也哭不
出来,因为俗世的思虑包围着她。
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四面八方都传来法国人渐渐推近的
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子里,一家庄园被法国的散兵
游勇抢劫了。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些;首席贵族派一名官吏来见玛丽亚公
爵小姐,劝她尽快离开。警察局长专程来博古恰罗沃,他也是那样坚持
地主张,他说,法国军队已经到了离这儿四十俄里的地方,在各村里散
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在十五日以前不带着父亲离开这里,他无论如何
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打算十五日动身。准备行装,发指示(人人都向她请示),
忙了她一整天。十四日至十五日夜间,她跟平时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
壁房间里和衣而卧。她醒了好几次,听见他发出吭吭哧哧,嘟嘟囔囔的
声音,床的响声和给他翻身的吉洪和医生的脚步声。她几次附门倾听,
她觉得他这天晚上嘟囔的声音比平时大些,翻身的次数勤些。她睡不着,
好几次走到门前谛听,想进去,但又不敢。虽然他没说,但是玛丽亚公
爵小姐看得出,他每次看见她为他担忧的表情就不愉快。她看见他是多
么不满地回避她有时不由得向他顽强的注视的眼神。她知道在夜间这个
不寻常的时间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忆起她平生和他相处的
日子,她在他每句话、每个行动里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
间,那个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自由的新生活的念
头,时时闯进她的想象中。但是她带着厌恶的心情驱逐这些思想。快到
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很晚才醒来。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心地纯真状态使她意识到,父亲的病占有她整个的心。她醒来附门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吭
吭哧哧,她叹息着暗自说道,仍然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她对自
己厌恶地想道。
她穿好衣裳,洗了脸,念完祈祷词,就走到门廊上。门廊前面停着
几辆没有套马的、正往上面装东西的大车。
早晨温暖而阴沉。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廊上站着,对自己内心的卑
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看见父亲之前,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他可能说得清楚些,头脑
比较清醒。咱们一块去吧。他在叫您呢……”
一听这个消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心狂跳起来,她面色苍白,为了
不致晕倒,她倚着门框。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
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和他说话,看到他的眼神,那是既痛苦又高兴,而
且令人心惊胆战。
“咱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父亲的房间,来到床前。他靠得高高地仰卧着,
他那瘦骨嶙峋、青筋虬结的两只小手放在被子上,直瞪着左眼,右眼有
点斜视,眉毛和嘴唇一动不动。他整个人瘦小得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
或者说消瘦下去了,变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他的手。他的
左手紧握她的手,显然他等她很久了。他牵动她的手,他的眉毛和嘴唇
忿忿地抽动着。
她惊恐地望着他,极力揣度他想叫她怎么样。她换了个姿势,移近
一点,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他安静了,有几秒钟他的眼睛没有
离开她。然后他动了动嘴唇和舌头,发出声音,他要说话了,怯怯地、
恳求地望着她,显然怕她听不懂他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望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劲儿转动舌
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努力压住升到喉头的恸哭。他说了句什
么话,重复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竭力猜测他在说什么,
并且疑问地重述他发出的声音。
“嘎嘎——波噫……波噫……”他重复了好几次……
怎么也不明白他说什么。医生以为他猜着了,重复他的话问道: “您
是说: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摇头表示否认,又重复发出那个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揣测着说。他肯定地呜呜了
几声,拿着她的手在胸口上各个部位按来按去,好像寻找一个真正她要
寻找的地方。
“整个的心!都在惦记你……整个的心,”在这之后,他的发音比
刚才好得多,清楚得多了,因为这时他相信人们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
小姐把头贴在他手上,极力隐藏自己的哭泣和眼泪。
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含着泪说。“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摇头说,她不自觉地顺从
父亲,她也像他那样,说话时极力打手势,好像舌头也不听使唤。
“亲爱的……”也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清
楚;从他的眼神表情来看,大概是说了一个温柔的、亲切的词儿,这是
他从来没有说过的。“为什么不进来呢?”
“可是我愿意,愿意他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他沉默了一会
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
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去叫安
德留沙,”他突然说,一说出这个要求,他脸上就露出孩子似的胆怯和
不信任的神情。仿佛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
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
他带着惊奇和胆怯的神情望着她。
“他在哪儿?”
“他在军队里,爸爸,在斯摩棱斯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然后,仿佛在回答自己的疑问,并且证
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肯定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说,声音清晰而低沉。“俄国完了!他们把俄国给毁
了!”他又闭上眼睛,流出了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忍不住了,望
着他的脸,也哭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停止了哭泣。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他
的意思,给他擦了擦眼泪。
然后他睁开眼睛,又说了一阵谁也听不懂的话,最后只有吉洪一个
人懂得,转达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按照他刚才说话的心情琢磨他
的话的意思。她猜想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
而说孙子,时而说他的死。但是她猜不出他是用什么词句表达的。
“穿上你那件白衣裳,我喜欢那件白衣裳,”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哭的声音更高了,医生搀起她的
手,把她从屋里领到阳台上,劝她要镇静,去料理一下动身的事情。玛
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气忿
地牵动着眼眉,提高了喑哑的声音,他又发作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中风。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凉台上站着。天晴了,阳光照耀,天气热起来。
她除了对父亲的爱,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她觉
得,在此刻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父亲。她跑到花园里,沿着安德
烈公爵新栽的菩提树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我盼望他死。是的,我盼望快点结
束……我盼望安静……将来我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的时候,我还有什
么安静可言,”她在花园里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念叨着,两手按住胸口,
她抽搐着,马上就要嚎啕大哭起来了。她沿着花园兜了一个圈子,又来
到住宅前面,她看见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离
开)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县的首席贵族,他是亲自来告诉
公爵小姐必须赶快离开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他说话,但不理解他说什么;她把他领到家里,请他用早点,陪他坐下。然后,她向首席贵族道
歉,就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医生带着惊慌的面色出来对她说,不能进
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假山下池塘边谁也看不见的草坪
上坐下。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忽然有一个女人沿着小径跑来的
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来,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①,显然她是跑来找
她的,那女仆仿佛被小姐的神色吓了一跳,忽然站住了。
“公爵小姐,请您……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说。
“我马上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连忙说,不让杜尼亚莎说完她要
说的话,极力不看杜尼亚莎,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上帝的旨意来了,您应当做好一切的准备,”首席贵
族在门口迎着她,说。
“不要管我。这是没有的事!”她怒冲冲地对他嚷道。医生想阻拦
她。她推开他,向门里跑去。“为什么这些人大惊失色地阻拦我?我不
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本来半明半暗的房
间里,白天的亮光使她不禁毛骨悚然。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她
们都从床前给她让路。公爵仍然躺在那张床上;但是他那安静的面孔上
的严厉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住不动了。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走到他
跟前,克服那揪紧了她的心的恐惧,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随即
躲开他。一霎时她对他满怀的柔顺感情消失了,换成对她面前的一切恐
惧的感觉。“没有了,再没有他了!他不在了,而在这儿,在他生前所
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敌意的东西,有一种令人畏惧、战栗和反感
的神秘的东西……”玛丽亚公爵小姐两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搀扶着她的
手臂上。
妇女们当着吉洪和医生在场洗涤那个曾经是活着的他,为了使张开
的嘴不致变硬,用手巾扎着头,叉开的两腿也用手巾绑了起来。然后她
们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军服,把又小又干的尸体放到桌上。天知道她们
之中有谁和在什么时候曾操持过这种事情,但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
了。入夜,棺木周围点着蜡烛,棺材罩了起来,地上撒上璎珞松枝,在
僵死干瘪的头颅下面放着印刷体的祷文,助祭坐在墙角读赞美诗。
像一群马向一匹死马冲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一些陌
生人和自家人——首席贵族、村长、妇女们,都在客厅里棺材周围拥挤
着,瞪着吃惊的眼睛,画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又冷又硬的手。

① 杜尼亚莎是阿夫多季娅的小名。九
博古恰罗沃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住之前,是一处主人从来不到的庄
园,博古恰罗沃的农民有着与童山的农民完全不同的个性。他们在口音、
衣着、习俗和童山的农民都有所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居民。他们到童
山帮助收割或在挖池塘和沟渠时,老公爵总是夸奖他们能吃苦耐劳,但
是不喜欢他们那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前不久安德烈公爵在博古恰罗沃短期的居住以及他所创建的一些设
施——医院、学校和减轻代役租,等等,对于改变他们的风俗并没起什
么作用,而且相反,更加强了老公爵称之为野性难驯的特点。在他们中
间经常可以听到一些含含糊糊的谣言,时而说要把他们都编入哥萨克,
时而说要他们改信新的宗教,时而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议论一
七九七年对保罗·彼得罗维奇的宣誓(他们说当时已经赐给自由,可是
被地主取消了),时而又提起彼得·费奥多罗维奇在七年后重新复位后,
那时一切都很自由,很简单,没有什么麻烦的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
以及他的入侵的传闻,在他们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
的自由等模糊的观念混在一起。
博古恰罗沃郊区所有的大村庄,都是属于官方和收代役租的地主
的。很少有地主在这一带地方常住,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极少,在这一
带农民的生活中,那种俄罗斯人民生活的神秘潜流比其他地方来得明显
而且强烈,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无法解释。二十年前这个地
方的农民曾发生过一次向某些温暖的河流迁移的运动,就是这些潜流中
的一个表现。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也有博古恰罗沃的农民,忽然卖掉
牲口,带着家眷向东南进发。就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
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他们之中谁也没去过的东南方向奔流。他们成帮结
队地出发,一个个地赎身,逃跑,或坐车,或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
去。很多人受到了惩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很多人在途中冻死,饿死,
很多人自动转了回来,这场运动就像它的开始一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
显然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静下去了。但是这股暗流在这帮人中间并
没有停止,而且在积聚着新的力量,当它爆发时也是那么奇怪,突如其
来,而且也是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跟这帮人接近
的人看得出,这股暗流正在加紧酝酿,离爆发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看出,在
这些人中间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跟童山方圆六十里的情况相反,那
儿所有的农民都去逃难(放弃自己的村庄,任凭哥萨克蹂躏),而在博
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农民跟法国人发生了联系,他们收到一些
在他们之间散发的传单,大家都留下来不动。他从心腹的家奴得知,前
几天赶官家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很有势力)带回一个消息,
说哥萨克对居民逃亡的村子都洗劫一空,但是法国人却秋毫无犯。他们
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一张法国将军
的布告,布告上说他们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不论取
什么东西,都照价付钱。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带
回预付干草钱一百卢布钞票(他不知道那都是些假票子)。
还有更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命令村长集合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运出博古恰罗沃那天早晨,村里举行一次集会,会上决定
不搬走,要等待。可是时间已不允许等待了。八月十八日公爵去世那天,
首席贵族极力劝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经很危急。
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答应
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据他们得到的消
息,法军出人意外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带走眷属,把贵重物品从
他的庄园里运走。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
了。
德龙是属于那种类型的农民,他们身板结实,精神旺盛,刚一上年
纪就满脸大胡子,直到六、七十年岁还照样不变,没有一丝白发,不掉
一颗牙,六十岁仍像三十岁一样挺拔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移运动,回来不久
当了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在这个职位上无可指摘地干了二十
三年。农民们怕他甚于怕主人。主子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
的,都尊重他,戏称他为“家务大臣”。德龙在整个服务期间,一次没
有醉过酒,也没有病过;不论一连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么劳累的
活儿,从未露出丝毫的倦容,他不识字,可是从来没忘掉一笔帐,他卖
掉好几大车的面粉,从来没忘掉一普特面粉,从来没忘掉在博古恰罗沃
的每俄亩土地上任何一堆收获的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那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
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另外要十八辆运输大车,
以备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说农民都是交代役租的,但在阿尔帕特奇看
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个赋役
户,这些农户都很殷实。但是村长德龙听了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
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念给他听,命令从这些农民中要车
辆。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拉脚去了。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别的农
户。据德龙说,这些农户没有马:有的马去拉官差,有的马不中用,还
有的马因短缺饲料都饿死了,照德龙说来,不仅找不到拉行李车的马,
连拉坐的马也难找到。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眉头紧皱起来。就像德龙是一个模
范的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也没有白白管理了二十年公爵的田庄,是一
个模范的管家。他直觉地就能了解那些与之打交道的老百姓的需要和本
能,他在这方面具有高度的才能,所以说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向德
龙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
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普遍的情绪,这个村长已经屈从村公社的影响。同
时他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
间动摇不定。他在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个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着眉
头向他走近了些。
“德龙努什卡,你听着!”他说。“你少给我来废话。安德烈·尼
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自交代我,全体老百姓都要离开,不能留在敌占区,
皇帝也有同样的命令。谁留下来,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不抬眼睛,回答说。阿尔帕特奇不满意这个回答。
“哎,德龙啊,不会有好结果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看您怎么办吧!”德龙悲哀地说。
“唉,德龙,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
摆出庄严的姿势,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看透你,就连你脚下
三俄尺深也看得透,”他盯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慌了,连忙瞟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垂下眼睛。
“收起你那废话吧,告诉老百姓准备离开家到莫斯科去,并且把运
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明儿一早也准备好,你也不要去开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下来。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革了我的职吧!把钥匙从我手里拿走吧,
把我革职吧,看在上帝的面上。”
“算了吧!”阿尔帕特奇声色俱厉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俄尺
深的地方,”他又重复说,他知道他那养蜂的技艺、播种燕麦的知识、
二十年来侍候老公爵的本领,使他早已得到巫师的名声,人们认为巫师
能够看见地下三俄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来,又想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止住他:
“您怎么会有这个念头?啊?……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他们完全疯了。对他们我也
是那么说嘛……”
“我也是那么说嘛,”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狂饮吧?”他简短
地问。
“全都疯狂了。雅科夫·阿尔帕特奇:运来了第二桶酒。”
“你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儿去一趟,你去对付那些老百姓,叫他
们回心转意,把大车准备好。”
“是,听见了,”德龙回答。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继续坚持了。他在长期统治老百姓中知道,
使人们服从的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露出怀疑他们可能不服从。从德
龙口里得到顺从的“是啦——您老”这句回复,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
到满意,虽然他不仅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是弄不
到车的。
果然,到晚上车还没有集合起来。在村里的酒馆里又举行集会,在
集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树林里,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事告
诉公爵小姐。他吩咐从童山来的大车上把他的行李卸下来,把那些马套
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然后他就去找上级官府去了。十
在父亲安葬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关在自己房里,不让任何人进来。
女仆来到门前,禀告阿尔帕特奇前来请示出发的事(这还是在阿尔帕特
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
冲着关闭的门说,她什么地方也不去,叫人不要打扰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卧室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面对墙壁躺着,用手指
来回地抚摩皮靠枕的扣子,眼睛只盯着这个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想集
中在一点上:她在想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在父亲患
病期间才表现出来的内心的卑鄙。她想祈祷,但又不敢祈祷,不敢在她
目前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在这种姿势中躺了很久。
太阳照到对面的墙上,夕阳的斜晖射进敞开的窗口,照亮了房间和
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无意识地坐起来,
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不由得深深地吸着晴朗的、微风吹
拂的傍晚的清凉空气。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意欣赏傍晚的风光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
不会打扰你了,”她在内心说道,倒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
有人用娇柔的声音在窗外花园里轻轻叫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她抬
头看了看。原来是布里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着黑纱。她悄悄走
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她,立刻哭泣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
看了看她。她想起跟她的一切过去的冲突,对她的猜疑;还想起他近来
改变了对布里安小姐的态度,不见她,由此看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
对她的责备是多么不公平。“难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吗?我有什
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布里安小姐的处境,近来她离群索居,
而同时又得依靠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对她怜悯起来。她温和地、
疑问地望了望她,把手伸给她。布里安小姐立刻哭起来,吻她的手,念
叨着公爵小姐遭到的不幸,把自己扮成一个同情不幸的人。她说,在她
的不幸的时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她的不幸。她说,
在这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过去的误会应当一笔勾销,她觉得她在一切
方面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见她的眷恋和感激的。公爵小姐听
着她,不理解她的话,只是有时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您的处境格外可怕,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沉默了一会
儿,说。“我明白,您从来不会,现在也不会想着自己;但是由于我爱
您,我必须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儿来过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
事吗?”她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么人要走,要到那儿去。
“现在还能做什么事,想什么事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没有吭气。
“您可知道,亲爱的玛丽亚,”布里安小姐说,“您可知道咱们的
处境很危险,咱们被法军包围了;现在走,太危险了。如果走的话,恐
怕准会被俘虏,上帝才知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现在对一切,对一切都无所谓,”她
说。“当然啰,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撇开他就走……阿尔帕特奇对我说过走的事……您和他谈谈吧,我对什么都不能,也不想管……”
“我和他谈过。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
下,”布里安小姐说。“因为您会同意,亲爱的玛丽亚,在路上碰到大
兵或者暴动的农民——那真可怕。”布里安小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不
是用普通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文告,上面晓谕居民不得离家逃
走,法国当局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是求助于这位将军,”布里安小姐说,“我相信他会
给您应有的尊重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那张文告,无声无泪的哭泣使她的脸颤抖起来。
“您从谁手里拿到这个的?”她说。
“大概他们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文告离开窗口站起来,她面色苍白,走出屋子
到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里。
“杜尼亚莎,去叫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或者旁的什么人到我
这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不要来
见我,”她听见布里安小姐的声音,又说。“要赶快走!快点走!”玛
丽亚公爵小姐说,她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军占领区,就不寒而栗。
“要让安德烈公爵知道我在法国人手里,那还得了!要让尼古拉·安
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去求拉莫将军先生给予她保护,并且
接受他的恩惠,那怎么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以致使她战栗,脸红,
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愤怒和骄傲。她生动地想象她的处境是多么困难,主
要的,是多么屈辱。“他们那些法国人住在这个家里;拉莫将军先生占
着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翻弄和读他的信和文件来取乐。布里安小姐在博
古恰罗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他们恩赐我一个房间;士兵们掘我父亲的
新坟,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勋章;他们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装作同
情我的不幸……”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想,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为思想,
她觉得必须用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对于她个人,不论
留在哪儿,可能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她觉得她同时还是死去的父亲
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
感觉。他们现在可能怎样说,可能怎样做,也就是她现在觉得必须要照
那样去做的。她到安德烈公爵的书房去,极力深入体会他的思想,来考
虑她目前的处境。
生活的需求,本来她认为随着父亲的去世不复再有了,可是它突然
以空前未有的力量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出现,并且占有了她。
她激动得满脸通红,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派人唤阿尔帕特奇,时
而派人唤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时而派人唤吉洪,时而派人唤德龙。
杜尼亚莎、保姆和所有的女仆都不能断定布里安所宣布的事究竟有多少
正确的成分。阿尔帕特奇不在家:他到警察局去了。被唤来的建筑师米
哈伊尔·伊万内奇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睡眼惺忪,什么也不能回答
她。他十五年来回老公爵话时养成一个习惯,那就是带着同意的微笑,
不表示自己的意见,他也是这样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问话的,从他的
回答中得不到任何肯定的东西。被召唤来的老仆人吉洪,他两颊深陷,
面孔瘦削,带着无法磨灭的悲哀印记,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有的问话
都回答“是——您老,”他望着她,几乎忍不住要大放悲声。最后,德龙走进房来,他向公爵小姐深深地鞠躬,在门框旁站住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在他对面停下。
“德龙努什卡,”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在她心目中,她把他当作无
可置疑的朋友,就是这个德龙努什卡,他每年去赶维亚济马集市的时候,
每次都给她带来一种特制的甜饼,面带笑容交给她。“德龙努什卡,现
在,在我们遭遇到不幸之后,”她刚开始说话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力量
说下去。
“一切都凭上帝的旨意,”他叹息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德龙努什卡,阿尔帕特奇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可问的人。有
人说我走不得,是真的吗?”
“为什么你走不得,大人,可以走,”德龙说。
“有人对我说,有敌人,路上危险。亲爱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
么也不明白,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大早,我一定
要走。”德龙不吭气。他蹙着眉头,瞟了公爵小姐一眼。
“没有马,”他说,“我对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已经说过了。”
“为什么没有马?”公爵小姐说。
“都是上帝的惩罚,”德龙说。“有的马被军队征用了,有的马饿
死了,遇到今年这个年景。不用说没有东西喂马,连人也饿得要死!有
的人一连三天吃不上饭。一无所有,彻底破产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全神贯注地听他对她说的话。
“庄稼人都破产了?他们没有粮食?”她问。
“他们快饿死了,”德龙说,“还谈得上什么大车……”
“你为什么不早说,德龙努什卡?难道不能救济吗?我要尽一切可
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在目前这样的时刻,当她的心头充满了
悲伤的时刻,人们还要分成富的和穷的,而且富人不能救济穷人,有这
种想法是很奇怪的。她模糊地知道和听说,地主家都有储备粮,那是给
农民备荒的。她也知道,不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会拒绝救济贫困的农
民的;关于给农民分配粮食,她想亲自过问,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怕说
错话。她很高兴,能有一件操心的事作为借口,可以忘掉自己的悲伤而
不致受良心的责备。她向德龙努什卡详细询问农民的急需,并且询问博
古恰罗沃的地主储备粮的情况。
“我们不是有地主储备粮吗?我哥哥的?”她问。
“地主储备粮原封未动,”德龙骄傲地说,“我们的公爵没有发放
的命令。”
“把它发放给农民吧,他们需要多少就发放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许
你发放,”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德龙一句也不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把粮食分给他们吧,如果粮食还够分给他们的话,全分了吧。
我代表哥哥命令你,你告诉他们: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为了他们,我
们什么都不吝啬。你就这样说吧。”
公爵小姐说话的时候,德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把我开除吧, 好小姐, 看在上帝面上, 吩咐人接收我的钥匙吧,”
他说。“我当了二十三年的差,一次差错没出过;开除我吧,看在上帝
面上。”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她做什么,他为什么请求开除他。她
告诉他,她从来不怀疑他的忠心,她准备为他和为农民做任何事。十一
在这之后过了一小时,杜尼亚莎前来向公爵小姐报告一个消息:德
龙来了,按照公爵小姐的命令,农民们都在谷仓旁边集合,有话要跟女
主人谈谈。
“我并没叫他们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只是告诉德龙努什
卡,把粮食分给他们。”
“看在上帝面上,亲爱的公爵小姐,叫人把他们赶走吧,千万不要
到他们那儿去。那不过是个圈套,”杜尼亚莎说,“等雅科夫·阿尔帕
特奇回来,咱们就走……您千万别去……”
“什么圈套?”公爵小姐诧异地问。
“我确实知道,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听我说。您只要问问保姆就知
道了。听说他们都不愿意按照您的命令离开村子。”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并没有命令他们离开村子……”玛丽亚公爵
小姐说。“把德龙努什卡叫来。”
德龙来了,他证实了杜尼亚莎的话;农民是按照公爵小姐的命令来
的。
“可是我并没有召集他们,”公爵小姐说。“你大概传错了话。我
只是叫你把粮食分给他们。”
德龙没有答话,叹了一口气。
“您只要下命令,他们就会散的,”他说。
“不,不,我去见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不顾杜尼亚莎和保姆的劝阻,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门廊上。德龙、
杜尼亚莎、保姆和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在她后面跟着。
“他们大概以为我给他们粮食,是要他们留下来不动,而我自己离
开,扔下他们让法国人糟蹋,”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应许他们在莫
斯科近郊庄园按月发给口粮,安排住处;我相信,安德烈处在我的地位
一定会做得更多,”她一面想,一面在暮色苍茫中向站在谷仓旁的牧场
上的人群走去。
人群开始移动,聚拢到一起,迅速地摘下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
下眼帘,衣裙绊着腿,走近他们。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眼睛,老年的和青
年的,都在注视她,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面孔,使玛丽亚公爵小姐连一张
面孔也看不见,觉得必须一下子和所有的人说话,她不知道应当怎么才
好。但又是那个意识——意识到她是父亲和哥哥的代表,给她增添了力
量,于是她壮着胆子开始讲话。
“你们来了,我很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口说,她垂下眼睛,
觉得心跳得厉害。“德龙努什卡告诉我,战争使你们破了产。这是我们
共同的不幸,为了帮助你们,我不惜献出一切。我要离开了,因为这儿
已经很危险,敌人离得很近了……我把一切都给你们,我的朋友们,我
求你们拿走一切,拿走我们所有的粮食,你们就不致缺吃少用的了。如
果有人对你们说,我给你们东西是为了叫你们留在这里,那不是实话。
相反,我请求你们带着你们的全部财产搬到我们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
在那儿有我负责,保证你们不会过穷日子。给你们住宅和粮食。”公爵
小姐停住了。人群中只听见叹息声。“我这样做,不只是我个人的意思,”公爵小姐接着说,“我这样
做是代表我去世的父亲,你们的好主人,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她又停住了,没有人打破她的沉默。
“我们的不幸是共同的,让我们平均分担这个不幸吧。我的一切,
也是你们的一切,”她说,环视站在她面前的人的面孔。
所有的眼睛都带着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不能了解这种表情的意
义。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忠诚、感激,还是惊慌和不信任,但是所有脸
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
“我们非常满意您的恩典,不过,我们不能拿地主的粮食,”后面
传来一个声音。
“为什么?”公爵小姐说。
没有人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环视人群,她看出,现在所有的眼睛
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垂下来。
“为什么你们不要?”她又问。没有人回答。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这种沉默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
光。
“你们干吗不说话啊?”她对面前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说。“如果
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切都可以做到,”她捉住他的目光,
说。但是他好像对这很生气,把头完全低下来,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怎么,要我们抛弃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决不同意。我
们同情你,但决不同意。你自己走吧,一个人走……”四面八方的人群
说。人人脸上又露出同样的表情,但这时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
而是忿怒、坚决的表情。
“你们大概没有理解我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忧愁的微笑说。
“你们为什么不愿走呢?吃的住的,我全向你们保证。可是在这儿敌人
会把你们弄得倾家荡产的……”
但是,群众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们决不同意,就让敌人来破坏吧!不要你的粮食,我们决不同
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但是没有一个
人的目光是注视着她的;显然,眼睛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和难堪。
“你瞧,她说得倒好听,跟她去当奴隶!把家毁掉去当奴隶去吧。
可不是嘛!我给你们粮食,她说!”人群中发出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着头离开人群走回家去。她又把命令向德龙重述
了一遍,叫他明天准备好启程的马,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她思绪如麻,
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十二
这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卧室敞开的窗旁坐了很久,谛听从
村里传来农民的谈话声,但是她不去想他们。她觉得她不论怎样想他们,
也不会理解他们。她总在想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经过一段
关心现实生活之后,这个不幸,对于她已经成为过去了。她现在已经能
够回忆,能够哭泣和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是宁静的,空气很新
鲜。十二点时人声渐渐沉寂下去,鸡叫头遍,从菩提树后面升起一轮满
月,清凉的、乳白色的含露的雾弥漫开来,寂静笼罩着村庄和宅院。
不久前才过去的图景——父亲的病和临终的时刻,一幅接着一幅在
她的脑海里出现。现在她带着忧郁的欢乐细细回味这些画面的形象,只
是恐惧地排除最后那个他死亡的景象,在这寂静、神秘的夜晚,即便浮
光掠影地想象一下那个景象,她也没有勇气。这些图景在她的脑海里是
那么清晰,连微末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她觉得这些图景忽而是现实的,
忽而是过去的,忽而是未来的。
她忽而生动地想起他发病的情景,人们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
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
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
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发病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
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灾祸临头,所以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
身边。她没有睡,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那天夜里在那儿过
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
不堪而且很痛苦。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
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一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这样
想。“他现在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谈他心里的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
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
样的时机,不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为什么当时我不进
屋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说的话。而
且当时他和吉洪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想看见我,可是我却站在门
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和他谈话时提
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她已
经不在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
他哼哼歪歪躺在床上,高声喊叫:‘我的上帝啊!’为什么当时我不进
去呢?他能把我怎样呢?我有什么可损失的呢?也许当时他就得到慰
藉,可能已经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出声地重述他
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玛丽亚公爵小姐
重复这个字眼,于是她放声大哭,流着使心灵得到轻松的眼泪。现在他
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是那不是她从记事的时候认识的、经常从远处
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
下身去细听他说话、第一次在近处真切地看见那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
面孔。
“亲爱的,”她又说一遍。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这时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在眼前看见了他,他那表情
是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着头的面孔表情。于是一阵恐怖向她袭来,现
在向她袭来的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
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怖。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
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阴影,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看见
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空气紧紧箝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疯狂地呼喊起来,
从一片寂静中挣脱出来,向女仆的住室跑去,迎面碰见向她跑来的保姆
和女仆们。十三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
卡和一个骠骑军传令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地扬科沃
出行——试骑一下伊林新买来的马并查访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来,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
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
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
拿破仑的故事来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
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姑娘。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她妹妹定过
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在快进入博古恰罗沃之前,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顺着斜
坡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进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满脸通红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不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
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回答说。
“我的那匹法国马,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管他那匹拉
车的驽马叫法国马,“准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丢别人的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步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的脱帽,有的没有脱。从酒馆里
出来两个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子,摇摇晃晃,唱着不
成调的歌,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神气……”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两个醉
汉露出幸福的微笑唱道。
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走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笑着回答。“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
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个小个农民走近他们,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
他又说。“是过节吗?”
“老头们在开会,商量公社的事情,”那个农民回答,说着就走开
了。
就在这时,在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
人,他们向军官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的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向他坚决走来
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你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说。“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
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的忠实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个醉汉一边唱,幸福地微笑着,
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
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脱掉帽子。
“我斗胆打扰您,大人,”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恭恭敬敬说,但
同时对这个军官的年轻颇有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已
故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
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欢迎您光临……不知可
否,”阿尔帕特奇带着苦笑说,“请您离开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
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围绕着马似的在他左边来回晃悠的
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好极了!
看在上帝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
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老头,笑了。
“也许这使大人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
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情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气势汹
汹地要把马卸掉,一早就装好了车,可是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竟然有这样的事!”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又说。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
走去,边走边询问详细情况。确实,昨天公爵小姐建议给农民发放粮食,
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终
于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早晨公爵
小姐吩咐套车准备起程,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面,派出人来声称,他
们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卸掉马。
阿尔帕特奇出来劝说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是,公爵小姐不能走,有不
准离开的命令(主要说话的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
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一切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
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
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都逃散了,家里响起一片妇女们的大哭声。
“我的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厅的时
候,听见一片感激的声音。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惊慌失措,
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
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
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注
视了他一眼,她说起话来激动得结结巴巴,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
得这次的相遇具有罗曼蒂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奴手里,任凭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
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她的面貌和神情多
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她的声音颤抖了。她
转过脸去,然后,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问地、
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睛含着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
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她那目光是那么明亮,使人忘记她那并
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 我偶然走到这里, 能够为您效劳, 真是说不出的荣幸,”
罗斯托夫站起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
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
礼一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就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以其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
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且十分珍重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
这一切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公爵小姐忽然哭起来。“原谅
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十四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衣裳的才迷人呢,她
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出声了。他看见
他的主人和连长完全怀着另外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向村子走去。
“我要他们知道厉害,非收拾他们不可,这些强盗!”他自言自语。
阿尔帕特奇尽力只做到不跑,迈着滑行的步子紧赶,才勉强追上罗
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他,问。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向他呵斥道。“你怎么管
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吗?你本人就是叛徒。我知道你们这
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的怒火白白浪费掉,
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
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说,农
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时刻,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作对是不明智的,先
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跟他们较量较量,”尼古拉说些毫
无意义的话,这种没有理性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需要,使他喘不
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迈着急促、坚决的步子,在不自觉之
中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
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决的步子和皱起
眉头的果断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
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
德龙也是这个意见;但是当他刚一有这种表示,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
就起来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公社给你敲骨吸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
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
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一草一木都不准带走,
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轮到你儿子去当兵,你准是舍不得你那宝贝疙瘩,”忽然一个小
老头对德龙进攻了,他说得很快,“拿我万卡去剃头①。唉,我们只有死
的份儿!”
“可不是,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我并不是公社的冤家对头,”德龙说。
“当然啰,你已经填满肚皮了!……”
那两个高个农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带领着伊林、拉夫鲁
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来到人群跟前,卡尔普就走出来,露出一丝笑意,
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里。德龙却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紧地凑拢

① 当时俄国新兵入伍时要剃头。到一起。
“喂,你们这儿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面,喊道。
“村长吗?您找他干什么?……”卡尔普问。
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帽子就从他头上飞走了,他挨了猛烈的一掌,
脑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脱帽,叛徒!”罗斯托夫霹雳一声喊道。“村长在哪儿?”他狂
怒地喊起来。
“村长,叫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传出急
促顺从的声音,帽子都从头上脱下来。
“我们决不造反,我们是守规矩的,”卡尔普说,同时,后面有几
个声音突然一齐说:
“是老人们决定的,当官的太多了……”
“还犟嘴?……造反!……强盗!叛徒!”罗斯托夫嚎叫一些毫无
意义的词句,嗓音都变了,他抓住卡尔普的脖领。“把他捆起来!”他
喊道,虽然那儿除了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以外,没有可以捆他的人。
终于还是拉夫鲁什卡跑过去,反剪起卡尔普的两只胳膊。
“是不是要我把我们那边山下的人叫来?”他喊道。
阿尔帕特奇喊出两个农民的名字,叫他们来捆卡尔普,那两个农民
顺从地从人群中走出来,解下他们的腰带。
“村长在哪儿?”罗斯托夫喊道。
德龙皱着眉头,面色苍白,从人群中走出来。
“你是村长吗?捆起来,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就好像这
道命令也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似的。果然,又有两个农民出来捆德龙,德
龙好像帮助他们似的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们。
“你们大家听我说,”罗斯托夫对那些农民说,“你们马上都给我
回家,不要再让我听见你们的声音。”
“怎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只不过一时糊涂。只是
瞎闹了一场……我就说嘛,这样不行,”传出互相责备的声音。
“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嘛,”阿尔帕特奇说,他开始行使他的权力。
“这样不好,孩子们!”
“都怪我们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一些声音回答,人群立
即在村子里四散了。
两个被绑的农民被带到主人的宅院。两个喝醉酒的农民尾随着他
们。
“嘿,我倒要瞧瞧你!”其中一个对卡尔普说。
“哪能这样跟老爷们讲话呀?你想哪儿去了?”
“傻瓜,”另一个附和说,“真是个大傻瓜!”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博古恰罗沃住宅的院子里。农民们起劲地
搬出主人的东西装到车上,关在大柜子里的德龙,依照玛丽亚公爵小姐
的意思放了出来,站在院子里指挥农民们。
“你那样放,不对,”一个总是笑眯眯的高个子圆脸农民,从女仆
手里抢过一口小箱子,说。“要知道,这也是钱买的。你干吗乱扔,干
吗要捆上绳子——它会磨坏的。这样我不喜欢。做什么都要仔细认真,
都要有个定规。比如这就应当用椴皮席子包上,盖上干草,那才像样。看起来也舒服!”
“■,这是书,书,”另一个搬出安德烈公爵的书橱的农民说。 “你
当心别绊着!老沉老沉的,孩子们,好多书啊!”
“是啊,老在写,也不玩玩!”那个高个子圆脸农民指着放在顶上
的大厚本的辞典,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说。
罗斯托夫不愿一味地去打扰公爵小姐,没去见她,在村子里等她出
来。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车辆从宅院里出来时,罗斯托夫骑上马,一
直把她送到离博古恰罗沃十二俄里驻扎我军的路上。在扬科沃客栈前
面,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别,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说的,”当玛丽亚小姐感谢他搭救她(她说他的行为是搭救)
的时候,他红着脸回答,“任何一个警察局长都办得到的事。如果我们
打仗的对手是农民的话,我们就不会让敌人深入这么远了,”不知为什
么他有点害羞,极力改变一下话题。“这次有机会同您认识,是我的荣
幸。再见,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并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较愉快的环
境里和您见面。如果您不愿使我脸红的话,请不要说感谢的话。”
但是,如果说她不再用言语来感谢他的话,她已经用她那由于感激
和柔情而容光焕发的脸上的全部表情来感谢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应当
受到感谢。相反,她认为毫无异议,如果没有他的话,她准毁在暴徒和
法国人手里;他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显和最可怕的危险;他是一个具
有崇高灵魂、高贵气度的人,善于理解她的处境和不幸,这一点也是毫
无异议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
时候,他那双涌出泪水的眼睛,总在她的脑际萦回。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他告过别,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含着
泪想——不是头一回才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上他了?
在去莫斯科的路上,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愉快,同她坐一辆车
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看见,公爵小姐向车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为什么又
欢喜又忧伤地微笑着。
“我就爱上了他,又怎么样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不管她多么羞于承认她的初恋是爱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爱她的人,但
她安慰自己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直到老死也不对任何人
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她也不悔恨。
她有时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幸福是不可
能的。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杜尼亚莎看见她含着微笑望着车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罗沃来,而且恰当其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
“正巧他的妹妹拒绝了安德烈公爵!①”玛丽亚公爵小姐从这一切中看到
了神的旨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给罗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就兴
致勃勃。当同事们知道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跟他开玩笑,说他去找
干草,却找到一位全俄国最富有的未婚妻,罗斯托夫一听就冒火。罗斯
托夫所以恼火,因为和他所中意的、拥有巨大财产、性情温和的玛丽亚
公爵小姐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违反他的意志在他头脑里出现。就尼

① 俄国习俗:小姑子不许和嫂嫂的兄弟结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结婚,玛丽亚就不能嫁给尼古拉·罗斯
托夫。古拉个人来说,他不可能娶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和她
结婚会使公爵夫人——他的母亲高兴,会改善他父亲的境况;尼古拉还
觉得,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呢?许下的誓言呢?当人们拿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
开玩笑的时候,正是这个缘故惹得罗斯托夫恼火。十五
库图佐夫在奉命指挥全军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给他送去一道
到总部报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来到察列沃-扎伊米希那天,正赶上库图佐夫检阅军队,
而且是在检阅正在进行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停在村里神父的宅旁,那儿
停着一辆总司令的马车,他在大门旁的长凳上坐下等待勋座(现在大家
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外的田野里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欢
呼新总司令“乌拉!”的巨大吼叫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来步远的大门旁
边,有两个勤务兵、一个通信员和一个管家站在那儿,他们趁公爵不在,
天气又好,走了出来。一位黑脸膛、生着浓密髭须和颊须的小个子骠骑
兵中校,骑马来到大门前,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问道:勋座大人是不
是就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座司令部的人员,也是刚到的。骠骑兵中
校问那个服装华美的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带着所有总司令的勤务兵跟军
官说话时都具有的特别蔑视的腔调对他说:
“什么,勋座大人吗?大概快回来了。您有什么事?”
骠骑兵中校对那个勤务兵的腔调报以微笑,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传
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对他弯了弯身致敬。博尔孔斯基在长
凳上挪挪身子让座。骠骑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在等总司令的吗?”骠骑兵中校说。“据说,人人都见得
到,谢天谢地。不然同那些卖腊肠的家伙①打交道,够倒霉的!无怪乎耶
尔莫洛夫要申请入德国籍。现在大概咱们俄国人也能说上话了。鬼晓得
搞的什么名堂。一个劲地后退,一个劲地后退。您参加过战役吗?”他
问。
“我有幸参加过,”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不仅参加撤退,而且在
撤退中失去我所宝贵的一切,且不说田庄和亲爱的家园……我父亲就是
死于忧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吗?认识您,我非常高兴。我是杰
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说,他握着安德烈公
爵的手,用特别和善的目光凝神望着博尔孔斯基的脸。“是的,我听说
了,”他深表同情地说,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简直是西徐亚人战
争②。这一切都很好,只是对那些代人背黑锅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尔
孔斯基公爵吗?”他摇了摇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和您认识,”他
握着他的手,带着感伤的微笑又说。
安德烈公爵听娜塔莎讲过,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个求婚人。这
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忆现在又触动他那敏感的创伤,近来久已不去想它
了,但是在灵魂深处仍然感到痛楚。近来的印象太多了,其中如放弃斯
摩棱斯克,他的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亲逝世的消息等如此严肃的印象,
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过去那些印象久已淡薄了,即使记起来,对他
的作用也远没有先前那样的力量了。可是对杰尼索夫来说,由博尔孔斯

① 指德国人,当时俄军中有不少德籍高级将领。
② 西徐亚,参见本书第811页注①。这里意思是说这次战争是野蛮人的战争。基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的回忆,却是富有诗意的遥远过去,当时在用
过晚饭和听过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个
十五岁的少女求起婚来了。他想起当时的情景和他对娜塔莎的爱情,不
由得微微一笑,然后立刻转向他现在最热心、最专注的事情上面去了。
这就是他在撤退期间的前哨服务时想出的作战计划。他曾经把这个计划
递给巴克莱·德·托利,现在他打算向库图佐夫提出。这个计划的论据
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我军不必从正面堵截法军,应当攻击他们的
交通线,或者一面正面作战,一面攻击他们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烈
公爵说明他的计划。
“他们守不住整个战线。这是不可能的。我保证突破他们的战线;
给我五百人,我把他们的交通线切得七零八碎,准行!唯一的办法,就
是打游击战争。”
杰尼索夫站起来,打着手势,向安德烈公爵述说他的计划。他在述
说时,从检阅的地方传来军队的呐喊声,这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
散乱,夹杂着军乐和歌声。村里传来马蹄声和喊声。
“他来了,”站在大门旁的哥萨克喊道,“来了!”
博尔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门走去,那儿站着一大群士兵(仪仗
队),他们看见库图佐夫骑着一匹枣红小马沿着大街走来。一大群侍从
将官骑马跟随着他。巴克莱几乎和他并马行进。一大群军官在他们后面
和周围一面跑,一面喊“乌拉!”
副官们先驰进院子。库图佐夫不耐烦地策着那匹在他沉重的身体下
稳步徐行的马,他把手举到他那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边(带有红箍,
没有遮檐),连连点头。他走到向他敬礼的仪仗队前面时(仪仗队多半
是佩着勋章的年轻英俊的掷弹兵),他用长官的沉着目光默默地、聚精
会神地看了他们一分钟,然后转向他周围那群将军们和军官们。他脸上
突然现出微妙的神情;他带着惶惑的姿态耸了耸肩。
“有这么好的小伙子,还总是退却,退却!”他说。“好了,再见,
将军,”他又说,策马经过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门走去。
“乌拉!乌拉!乌拉!”人们在他后面喊道。
自从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见库图佐夫之后,他更胖了,面皮松弛,浮
肿。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①、伤疤,以及他脸上和身上疲倦
的表情,依然如故。他穿着军服,肩上斜挂着细皮条鞭子,戴着白色的
近卫重骑兵军帽。他骑在那匹精壮的小马上,沉重地摇晃着。
“嘘……嘘……嘘……”他口哨吹得几乎听不见,骑马进了院子。
他脸上现出快慰喜悦的表情,那是一个人在作为代表在人多的场合露面
之后想休息一下时常有的表情。他从马镫里抽出左脚,然后倾着整个身
子,吃力得皱着眉头,使劲把左脚迈过马鞍,用臂肘支着膝盖,哼哧了
一声,整个人歪倒在准备扶他的哥萨克们和副官们的手臂上。
他定了一下神,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不
认识他,迈着他那一颠一颠的步子向门廊走去。
“嘘……嘘……嘘,”他吹着口哨,又转脸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对
安德烈公爵的面孔的印象,只有经过几分钟之后(这是老年人常有的现

① 指库图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象)才和对他这个人的回忆联系起来。
“啊,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朋友,来吧……”他一面环视,
一面疲倦地说,挺费劲地登上在他重压下咯吱作响的门廊地板。他解开
扣子,坐到门廊里的一条长凳上。
“你父亲怎么样?”
“昨天接到他去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简短地说。
库图佐夫睁开吃惊的眼睛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画了
十字:“愿他在天国安息!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服从上帝的旨意!”他沉
重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我敬爱他,我衷心地同情
你。”他拥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搂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好久好久没有
放开。当他放开他时,安德烈公爵看见库图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颤抖,眼
里含着泪水。他叹了口气,两手按住长凳要站起来。
“走,到我那儿去吧,咱们谈一谈,”他说;但是,正当这时,在
长官面前一如在敌人面前同样不胆怯的杰尼索夫,不顾站在门廊旁的副
官用愤怒的低声阻拦他,他响着马刺、大胆地沿着台阶走上门廊。库图
佐夫两手支着长凳,不满地望着杰尼索夫。杰尼索夫自报了姓名,声称
他有关于国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勋座大人报告。库图佐夫用疲倦的目
光望着杰尼索夫,摆出一副厌烦的姿势,抬起两手,交叉在肚子上,重
复说:“有关国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说吧?”杰尼索夫像姑娘似的脸
红了(看见这个满脸胡须、苍老、经常喝酒的脸上现出红晕,令人觉得
奇怪),开始大胆地陈述他切断斯摩棱斯克和维亚济马之间敌军防线的
计划。杰尼索夫在那地区住过,熟悉那一带的地形。他的计划无疑是好
的,特别是他说话的口气带有极强的信心。库图佐夫看看自己的脚,偶
尔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边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果然,在
杰尼索夫讲述的时候,从他所看的那所小屋里出来一个腋下夹着公事包
的将军。
“怎么样?” 杰尼索夫还在讲述, 库图佐夫说。 “已经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勋座大人,”将军说。库图佐夫摇摇头,仿佛说: “一
个人怎么能办完这么多事,”于是继续听杰尼索夫陈述。
“我用俄国军官高尚诚实的誓言来保证,”杰尼索夫说,“我准能
切断拿破仑的交通线。”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杰尼索夫,军需总监是你什么人?”库
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是家叔,勋座大人。”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库图佐夫高兴地说。“好的,好的,亲
爱的,你留在总部吧,明天咱们再谈谈。”他向杰尼索夫点了点头,就
转身伸手去拿科诺夫尼岑递来的文件。
“是不是请勋座大人到屋里去,”值勤的将官用不满的声音说, “要
审查几份计划和签署一些文件。”从门口走出一个副官报告说,室内一
切都准备好了。但是,看样子库图佐夫想办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皱了皱
眉……
“不,亲爱的,吩咐把桌子搬来,我就在这儿看文件,”他说。 “你
不要走,”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安德烈公爵站在门廊上正在听那个值勤
将军说话。在值勤将军报告时,安德烈公爵听见门里有女人的低语声和绸衣的
窸窣声。他朝那边瞧了几眼,看见门里有一个穿粉红衣裳,包雪青色丝
头巾,丰满、红润的美丽少妇,她捧着一个盘子,显然在等待总司令进
去。库图佐夫的副官低声对安德烈公爵说,这是女房东,神父的老婆,
她要向勋座大人献盐和面包①。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欢迎过勋座大人,
她在家里……“她很漂亮,”那个副官含着微笑加了一句。库图佐夫听
到这话,回头看了看。正如他听杰尼索夫的陈述一样,也正如七年前他
在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上听那些争论一样,库图佐夫在听值勤将军报告
(报告的主要问题是对察列沃-扎伊米希阵地的批评)。他所以听,显然
只是因为他长两只耳朵,不得不听,虽然一只耳朵里塞着一小段海船的
缆索①;不过显而易见,那个值勤将军对他所能说的话,不但没有一点可
以使他吃惊或者引起他的兴趣的东西,而且他预先全知道要对他说的
话,他所以听完这一切,只是因为不得不听完,正如不得不听完那像念
经似的祷告一样。杰尼索夫说得头头是道,十分明智。值勤将军的话就
更头头是道,更加明智,但是显而易见,库图佐夫蔑视聪明才智,他知
道另外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东西——另外一种与聪明才智无关的东西。
安德烈公爵悉心观察总司令脸上的表情,他所能看到他脸上的唯一表情
就是烦闷,对门里那个女人的低语的好奇以及遵守礼节的愿望。显而易
见,库图佐夫蔑视聪明才智,甚至蔑视杰尼索夫的爱国热忱,但是他的
蔑视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感情(因为他极力不显露这些东西),
而是由于别的东西。他蔑视那一切,是由于他年高老迈,富于生活经验。
库图佐夫对于那个报告只发出一个关于俄国军队在战地抢劫的指示。在
报告结束时,值勤将军呈上一个因士兵割青燕麦,地主要求各军长官追
偿的文件,请勋座大人在上面签字。
听了这件事,库图佐夫咂咂嘴,摇了摇头。
“扔到炉子里……投到火里去!我干脆告诉你说吧,亲爱的朋友,”
他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投到火里。庄稼,让他们尽管割吧,木材,
让他们尽管烧吧。我不发命令许可这样做,也不禁止,但我不能赔偿。
非这样不行。既然劈木头,‘难免木片飞’。”他又看了看那个文件。
“哦,德国人真精细!”他摇头,说。

① 俄国风俗,对新来的客人,献面包和盐表示欢迎。
① 俄国旧习,认为这样可以治牙痛。十六
“好,总算完了,”库图佐夫签署了最后一个文件,说,他吃力地
站起来,白胖脖颈上的皱褶舒展开来,他带着快活的表情向门口走去。
那个神父太太血立刻涌到脸上,她端起准备了很久而未能及时献上
的盘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把盘子捧到库图佐夫面前。
库图佐夫眯起眼睛,脸上露出笑容,用手托住她的下巴,说:
“多么漂亮的美人儿!谢谢,好孩子!”
他从裤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放在她的盘子里。
“怎么样,过得好吗?”库图佐夫一面说,一面朝给他准备的房间
走去。神父太太绯红的面颊上笑开两个酒窝,她随他走进正房。副官到
门廊上请安德烈公爵和他一道吃早饭;半小时后,安德烈公爵又被召唤
到库图佐夫那儿。库图佐夫仍然穿着那件敞开的军服,躺在沙发上。他
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安德烈公爵进去时,他合上书,用一把小刀夹在
读到的地方。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封面,知道是让利斯夫人的作品:《天
鹅骑士》。
“坐下,坐在这儿,咱们谈谈,”库图佐夫说。“悲痛啊,很悲痛。
但是要记住,亲爱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父亲,第二个父亲……”安德烈
公爵把他所知道的父亲临终的情况和路过童山时所见的情况对库图佐夫
叙述了一遍。
“弄成什么样子……弄成什么样子!”库图佐夫突然说,他声音激
动,显然,从安德烈公爵叙述中,他清楚地想象到俄国目前的处境。 “假
我以时日,假我以时日,”他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又说,显然,他不愿
继续这个使他激动的话题,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多谢勋座大人,”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但是我怕我不适合再做
参谋工作了,”他含着微笑说,库图佐夫注意到他的微笑。库图佐夫疑
问地看了看他。“主要的,”安德烈公爵又说,“我已经习惯团队的生
活,我喜欢那些军官们,似乎军官们也喜欢我。离开团队,我会觉得可
惜的。如果我辞谢在您身边服务的光荣,那么请相信我……”
库图佐夫虚胖的脸上,露出聪明、和善、同时又含有一点讥笑的表
情。他打断博尔孔斯基的话:
“可惜,我很需要你;不过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们这儿倒不缺
人。顾问总有的是,可是缺少人才。如果所有的顾问都像你到团队里服
务, 我们的团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我在奥斯特利茨就记得你……
记得,记得,我记得你举着军旗,”库图佐夫说,一回忆这段往事,安
德烈公爵脸上立刻现出欢快的红晕。库图佐夫拉了拉他的手,把脸给他
吻,安德烈公爵又看见老头眼里含着泪水。虽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库图佐
夫容易流泪,他现在由于对他的父丧表示同情而对他特别亲切,怜恤,
但是关于奥斯特利茨的回忆却使安德烈公爵既愉快又得意。
“上帝保佑,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路,是一条光荣的路。”
他停了一会儿。“在布加勒斯特,我怜惜你来着:当时我不得不派遣一
个人。”于是库图佐夫改变了话题,谈起土耳其战争和缔结和约。“是
啊,我遭到不少的责难,” 库图佐夫说, “为了那场战争, 也为了和约……
但是一切来得都恰当其时。对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来得恰当其时。那儿的顾问也不比这儿的少……”他又谈起顾问,显然这个问题老占着他
的心。“咳,顾问,顾问!”他说。“如果谁的话都听,那么我们在土
耳其,和约就缔结不成,战争也结束不了。急于求快,结果反倒快不了。
倘若卡缅斯基不死,他会遭殃的。他用三万人突击要塞。拿下一个要塞
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整个战役。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突击和冲
锋,而是忍耐和时间。卡缅斯基把兵派往鲁修克,可是我只派去了两样
东西(忍耐和时间),比卡缅斯基拿下了更多的要塞,而且逼得土耳其
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要落这个下场!相信我的话,”
库图佐夫捶着胸脯,兴奋地说,“我要让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又被
泪水模糊了。
“然而总该打一仗吧?”安德烈公爵说。
“打一仗是可以的,如果大家都愿意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可
是要知道,亲爱的朋友:没有比忍耐和时间这两个战士更强的了;这两
位什么都能完成,可是顾问们不肯听这个,困难就在这里。一些人要这
样,另一些又要那样。怎么办呢?”他问,显然在等待回答。“你说说
看,叫我怎么办?”他重复说,他的眼睛闪着深沉、聪明的光辉。“我
告诉你怎么办,”他见安德烈公爵始终不予回答,于是说。“我告诉你
怎么办:我是怎么办的。如果你犹豫不决,我亲爱的,”他停了一下,
“那你就先别干,”他一字一顿地说。
“好了,再见,好朋友;记住,我诚心诚意和你共同承受你的损失,
我不是你的勋座,不是公爵,也不是总司令,我是你的父亲。你需要什
么,就来找我。再见,亲爱的。”他又拥抱他,吻他。安德烈公爵还没
走出门,库图佐夫就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又拿起那本没有读完的让利斯
夫人的小说《天鹅骑士》。
安德烈公爵怎么也说不清那是怎么一来和由于什么原故就产生了一
种效果;但是,在同库图佐夫会见后回到团里,对于整个战局和受此重
任的人,他都放了心。他越是看到在这个老人身上没有个人的东西,仿
佛有的只是热情奔放的习惯,而缺少分析事件和作出结论的才智,只有
静观事件趋向的能力,他就越加放心,觉得一切都会安排妥帖的。“他
没有任何个人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思考,他什么也不做,”安德烈公爵
想道,“可是他听取一切,记取一切,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对有益
的事情,他不妨碍,对有害的事情,他不纵容。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
他的意志更强,更重要,——这就是事件的必然过程,他善于观察这些
事件,善于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由于对这些事件的理解,他善于放弃
对那些事件的干预,放弃那本来别有打算的个人意志。最主要的,”安
德烈公爵想道,“为什么信任他呢,这是因为他是俄国人,虽然他读让
利斯夫人的小说和说法国谚语,还因为当他说:‘弄成什么样子!’的
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当他说他‘迫使他们吃马肉’的时候,他抽噎
了。”正是由于人人都有这种或多或少、模模糊糊的感情,人民才有那
一致的想法和普遍的赞同,违反宫廷的意思,选择了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十七
皇帝离开莫斯科之后,莫斯科的生活仍旧按照寻常的轨道运行,这
个生活之流是如此平凡,以致令人很难想起前些日子高涨的爱国热情,
令人难以相信俄国的处境真的岌岌可危,难以相信英国俱乐部的会员就
是不惜任何牺牲的祖国子孙,唯一能够令人记起皇帝在莫斯科期间那种
普遍的爱国热情的事情,就是关于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的号召,这事立
即做起来后,就附以法律和正式官方的形式,成为非做不可的了。
随着敌人逐渐逼近莫斯科,莫斯科人对自己处境的看法,正像那些
眼见大祸临头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不但没有变得更严肃,却变得更
轻浮了。在危险迫近时,人的灵魂里常常有两个同样有力的声音:一个
声音很理智地叫人考虑危险的性质和避免危险的方法;另一个声音更理
智地说,既然预见一切和躲避事件的必然发展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就
不必白费气力和自寻烦恼去考虑危险了,最好在苦难未到来之前不去想
它,只想愉快的事。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多半是听从第一个声音,在
社会生活中,就相反地听从第二个声音。现在莫斯科居民正是这样。莫
斯科好久没有像这一年这么欢乐了。
拉斯托普钦散发一种传单,上方画着一个酒馆、一个酒保、一个莫
斯科小市民卡尔普什卡·奇吉林(这个奇吉林曾当过后备兵,他多贪了
几杯,听说波拿巴要进攻莫斯科,发起火来,用脏话痛骂所有的法国佬,
他走出酒馆,在鹰形的招牌下面,开始对聚在那儿的民众讲起话来),
这张传单跟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①的限韵诗一样被人们诵读和讨
论。
在俱乐部拐角的屋子里,人们聚在一起读传单,有些人喜欢卡尔普
什卡对法国人的讥笑,他们说:法国佬被大白菜催肥了,肚子被稀饭撑
破了,被菜汤撑死了,他们全是小矮人,一个农妇用干草叉一下子叉起
三个扔了出去。有些人不喜欢这种调子,说这太庸俗和愚蠢了。他们说,
拉斯托普钦把所有法国人甚至外国人都赶出了莫斯科,他们中间有拿破
仑的奸细和间谍;不过,讲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趁机转述拉斯托
普钦在遣送那些外国人时说的俏皮话。用帆船把外国人解送到尼日尼,
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 “回老家吧, 请上船, 当心别让它变成哈伦②的船。”
人们讲起所有的衙门都迁出了莫斯科,这时立刻提起申申的玩笑,说是
为了这一点莫斯科应当感谢拿破仑。人们谈到马莫诺夫要为他的团队准
备八十万卢布的开销,别祖霍夫为他的士兵花费得更多,但是,在别祖
霍夫的行为中最精彩的表演是,他自己穿上军装,骑马走在团队的前头,
对前来观看的人一律免费,分文不取。
“您谁也不饶,”朱莉·德鲁别茨卡娅说,她正用她那戴满戒指的
纤细手指,把撕碎的棉线收在一起捏成团儿。
朱莉明天要离开莫斯科,正在举行告别晚会。
“别祖霍夫这个人很可笑,但是他是那么和善,那么可爱。尖酸刻
薄算什么取乐啊?”

① 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1767—1830),俄国诗人,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叔父。
② 希腊神话中哈伦是渡亡魂去冥府的神。“罚款!”一个身穿民军服装的年轻人说,朱莉称他为 “我的骑士”,
他将要陪伴朱莉去尼日尼。
在朱莉的社交圈子里,也跟莫斯科许多社交圈子一样,规定只许说
俄语,说法语要受罚,罚款交给捐献委员会。
“为了带法国腔,要再罚一次,”客厅里一位俄国作家说。“‘算
什么取乐’不是俄国话。”
“您不肯饶人,”朱莉不理睬作家的话,继续对那个民军说。“尖
酸刻薄,我说了法语,我认罚,”她说,“可是,为了乐于对您说实话,
我准备再付一次款;至于法语腔调,我不能负责,”她对作家说:“我
没有戈利岑公爵那样有钱有时间请教师学俄语。啊,他来了,”朱莉说。
“当着……不,不,”她转身对那个民军说,“您不要尽抓我的错。说
到太阳,就看见阳光,”女主人对皮埃尔亲切地微笑着,说,“我们正
说您呢,”朱莉用她那上流社会妇女所特有的能够把谎话说得自然流利
的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团队一定比马莫诺夫的好。”
“唉呀,可别提我的团队了,”皮埃尔一边回答,一边吻女主人的
手,在她身旁坐下。“团队让我腻烦死了!”
“您一定是亲自指挥那个团队吧?”朱莉说,她跟那个民军互相递
了个狡黠的、讥笑的眼神。
有皮埃尔在场,那个民军已经不那么尖酸刻薄了,可是对朱莉微笑
的含意,他脸上现出困惑莫解的神情。皮埃尔虽然漫不经心,心地宽厚,
可是皮埃尔的人品立即把任何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企图刹住了。
“不,”皮埃尔看了看自己肥胖、庞大的躯体,笑着回答。“我会
成为法国人大好的目标,再说,我怕我爬不上马去……”
朱莉在闲谈她的社会圈子的一些人时,提到罗斯托夫家。
“听说他们的家事很糟,”朱莉说。“他是那么糊涂——我是说伯
爵这个人。拉祖莫夫斯基要买他的住宅和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可是老拖
着。他要价太高了。”
“不,听说日内即可成交,”一个客人说。“虽然眼下在莫斯科置
办什么产业是发疯的事。”
“为什么?”朱莉说。“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那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问得真奇怪。我走是因为……是因为大家都走,还因为我不
是贞德①,也不是亚马孙人。”
“对呀,对呀,再给我一些碎布。”
“如果他善于管理家务,他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那个民军继续
谈罗斯托夫。
“倒是一个忠厚老头,就是太窝囊。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住这么久?
他们早就要回乡下了。娜塔莉现在似乎好了吧?”朱莉狡黠地微笑着问
皮埃尔。
“他们在等小儿子呢,”皮埃尔说。“他参加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
克部队,到白采尔科维去了。在那儿整编为团队。可是现在他已经调到
我的团队,他们天天都在盼他。伯爵早就想走,可是伯爵夫人在没见到

① 贞德(约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儿子之前,怎么也不肯离开莫斯科。”
“前几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看见他们。娜塔莉又漂亮起来了,又活
泼了。她唱了一支浪漫曲。有些人多么轻易就把一切都忘掉了!”
“忘掉什么?”皮埃尔不高兴地问。朱莉微微一笑。
“您可知道,伯爵,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扎夫人的小说里才
找得到。”
“什么骑士?为什么?”皮埃尔涨红了脸问。
“得了,得了,亲爱的伯爵,全莫斯科都知道。真的,您真叫我惊
讶。”
“罚款!罚款!”那个民军说。
“好吧,好吧。弄得人不敢说话了,真烦人!”
“全莫斯科都知道什么了?”皮埃尔站起来,生气地说。
“得了,伯爵,您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跟娜塔莉好,所以……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好。这个可
爱的薇拉!”
“不对,太太,”皮埃尔继续用不满的腔调说。“我根本没有担任
罗斯托娃小姐的骑士这个角色。我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到他们那儿去
了。但是我不懂这种残酷……”
“谁为自己辩护,谁就是揭发自己,”朱莉微笑着,挥动着棉线团,
说,为了不让对方辩解,随即改变了话题。“听我说,我知道什么来着!
可怜的玛丽亚·博尔孔斯卡娅昨天到莫斯科了。您知道她死去了父亲
吗?”
“真的吗!她在哪儿?我很想去看她,”皮埃尔说。
“昨天我和她消磨了一个晚上。她就要和她侄儿一起到莫斯科近郊
的田庄去,今天或者明儿一早。”
“她怎么样,还好吗?”皮埃尔说。
“还好,很悲伤。您可知道谁救了她?这真是一个传奇故事。是尼
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包围了,那些人要杀害她,伤了一些她的人。他
冲进去把她救了出来……”
“又一个传奇故事,”那个民军说。“一定是为全体老小姐都能出
嫁,才来这次大逃难的。卡季什是一个,博尔孔斯卡娅又是一个。”
“您可知道,我真的相信,她有点爱上那个年轻人了。”
“罚款!罚款!罚款!”
“但是用俄国话应当怎么说呢?……”十八
皮埃尔回到家里,仆人递给他当天取来的两张拉斯托普钦的传单。
第一张传单说,谣传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人们离开莫斯科,——不
确实,相反,拉斯托普钦伯爵欢迎太太小姐们和商人的妻子离开莫斯科。
“可以少点恐惧,也就少点传闻,”传单上说,“但是我以生命担保,
那个恶棍决到不了莫斯科。”这句话使皮埃尔第一次清楚地看出,法国
人一定要到莫斯科。第二份传单是说我们的大本营是在维亚济马,维特
根施泰因伯爵打败了法国人,但是由于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所以军
火库为他们准备了武器:军刀、手枪、长枪,这些武器将廉价卖给居民。
传单的口吻已经不像先前在奇吉林谈话中那样戏谑了。皮埃尔对着这些
传单沉思起来。显然一场可怕的、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他曾经以全
部灵魂的力量呼唤、同时在他内心不由己地引起恐惧的乌云,显然已经
临近了。
“我是前去服军役,到部队里去呢,还是等一等?”他第一百次向
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牌,开始摆起牌阵来。
“假如牌阵摆得成功,”他洗好牌,把牌拿在手里,眼睛往上望着,
自言自语说:“假如成功,那就是说……说什么呢?”他还未来得及决
定应该说什么的时候,书房门外传来大公爵小姐的声音,她问可不可以
进来。
“那就是说,我应该去参军,”他对自己说。“进来,进来,”他
又对公爵小姐说。
(只有这个最大的公爵小姐,就是那个腰肢长长的,面孔板板的公
爵小姐,还住在皮埃尔家里;两个小的都出嫁了。)
“请原谅,表弟,我来找您,”她用责备和激动的口吻说。“终究
要想个办法才行!老是这样算怎么回事呀?大家都离开莫斯科了,老百
姓在闹事。我们怎么老不走?”
“恰恰相反,看来一切都平安无事,表姐,”皮埃尔带着开玩笑的
态度说,皮埃尔充当她的恩人这个角色,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习惯用
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可不是嘛,平安无事……好一个平安无事!瓦尔瓦拉·伊万诺夫
娜今天对我讲,我们的军队打得怎么好。这当然很光彩。可是老百姓却
猖狂得了不得,不肯听话,连我的使女也变野了。照这样下去,她们不
久就要打我们了。简直不敢上街。要紧的是,法国人说不定哪天就要来,
我们还等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表弟,”公爵小姐说,“请吩咐人把
我送到彼得堡去吧:不管我怎么样,反正我在波拿巴统治下活不下去。”
“得了,表姐,您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情报?相反……”
“我决不做您的拿破仑的顺民。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如果您不愿
意这样办……”
“我办,我办,我马上就发命令。”
看来,公爵小姐因为没有人可供她发脾气而懊恼,她喃喃自语地在
椅子上坐下。
“不过,您听到的消息不可靠,城里到处都很平静,什么危险都没
有。您看,我刚读过……”皮埃尔把传单给公爵小姐看。“伯爵这样写的,他要用生命担保,决不让敌人进莫斯科。”
“唉呀,您的那位伯爵,”公爵小姐狠毒地说,“他是个伪君子,
坏蛋,是他亲自撺掇老百姓闹事的。他不是在那些混帐的传单上写过吗,
不管是谁,抓住他的头发就往拘留所送(多么愚蠢)!他又说,是谁抓
住的,荣誉就归谁。这就是他献殷勤的好结果。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
说,就因为她说了一句法国话,老百姓差一点没把她打死……”
“就是那么一回事……您把一切太放在心上了,”皮埃尔说,开始
摆他的牌阵。
虽然牌阵摆通了,皮埃尔还是没到军队里去,留在莫斯科这座空城
里,时时刻刻都在惊慌、犹疑、恐惧中,同时又在喜悦中期待什么可怕
的事情。
次日傍晚,公爵小姐走了,皮埃尔的总管来通知他说,他不卖掉一
处庄子,就筹不出装备一个团所需要的费用。总之,总管告诉皮埃尔说,
建立一个团的主意,一定会使他破产的。皮埃尔听着总管说话,忍不住
要笑出来。
“那您就卖了吧,”他说。“没办法,我现在不能打退堂鼓!”
一切情况变得越糟,特别是他的家业的情况变得越糟,皮埃尔就越
高兴,他所期待的灾难临近也就越明显。城里几乎没有皮埃尔的熟人了。
朱莉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了。亲近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
有走;但是皮埃尔不常到他们那儿去。
一天,皮埃尔出门散散心,到沃罗佐沃村去看列比赫制造的用来消
灭敌人的大气球,一只实验的气球要在第二天升起来。这只气球还没做
好,但皮埃尔听说,气球是遵照皇上的意愿制造的。关于这个气球,皇
上曾给拉斯托普钦伯爵写了如下的信:
“一旦列比赫准备就绪,您就组织一批聪明可靠的人作吊篮的乘员,并派一名
信使到库图佐夫那儿关照他。此事我已经通知他。
请嘱咐列比赫,叫他对第一次降落的地点特别注意,不要误落到敌人手里。务
必叫他多多考虑他的活动和总司令的活动的互相配合。”
皮埃尔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路上,经过沼泽广场的时候,看见行
刑台有一群人,他就停下来,下了车。这是一个被指控为奸细的法国厨
子在受鞭刑。鞭刑刚完,拷打的人从行刑凳上解下一个穿蓝裤子、绿坎
肩、可怜地呻吟着、一脸红胡子的胖子。站在旁边的另一个罪犯,面色
苍白,身体瘦削。从脸型看,两个都是法国人。皮埃尔挤进人群,他那
神情很像那个瘦削的法国人,惊慌而且痛苦。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
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着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女人)的
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行刑台上发生的事,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
紧锁着眉头,耸耸肩,显然想要表示坚定,不向周围看,把他的坎肩穿
上;可是忽然间,他的嘴唇颤抖了,他哭了,像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
似的哭了,同时为了哭泣生自己的气。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
他们大声谈话是为了抑制他们的怜悯感情。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
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哭
的时候说。那个小职员环视周围,看样子是在等待对他玩笑的赞赏。有
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哧着鼻子,皱着眉头,连忙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回去
坐车的时候,不断地自言自语,嘟嚷什么。他一路上有好几次浑身打战,
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不是吩咐去见总司令吗?”
“傻瓜!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
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嚷说。
皮埃尔在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行刑台的人群以后,就下了
最后的决心,他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
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
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他当夜就要到莫扎伊斯克去参军,要求把他
的几匹鞍马送到那儿。这些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
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
上。
二十四日,阴雨过后,天放晴了,这天午饭后皮埃尔离开了莫斯科。
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
人们都在讲,在佩尔胡什科夫这儿,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
谁打胜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次日
黎明,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了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在这儿的客
栈迎接他,客栈也没有空房间: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和城外到处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看到哥萨
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
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和一种还没有
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皇帝来临时所体
验的感情,一种必须做点什么和牺牲点什么的感情。他现在有一种愉快
的感觉,那就是,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
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
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费劲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
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他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但是牺牲本身对于他是一种新鲜的快乐感情。十九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
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打响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底诺两次战役为了什么和怎样挑起来、怎样应战
的呢?为什么打起波罗底诺战役?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
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
是也必然是促进了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怕得要命的),对法国人来
说,促进了他们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
当时也是完全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而库图佐夫也
奋起应战了。
如果两位统帅都以理智为指导,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他深入两千
俄里,在很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然走向毁
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危险应战,
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
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跟人家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只比他弱八分
之一;但是如果我拼掉十三个子儿,他就比我强三倍了。
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我们的兵力与法国对比,大致是五比六,战
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
比十万。然而聪明而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
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军队,更拉长了战线。如
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可是有许
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
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
终结,因为在斯摩棱斯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
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得到答复。
库图佐夫和拿破仑发动和应接波罗底诺战役,他们这样做都是不由
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对于这些既成的事实牵强附会地证
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而且是
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和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乃是历史的全
部趣味,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于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
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底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
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人所共知、完全错误的概念。
所有史学家是这样描绘的:
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
在波罗底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跟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
底诺到乌季察,也就是打仗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先在那儿构筑了防御
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一个观察敌人设防的
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底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写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
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这一点。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
多比波罗底诺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
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还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
够强烈,还因为带领民军的米洛拉多维奇还没有赶到,还由于其它无数
的原因。事实是,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波罗底诺阵地(大会战
的地点)不但不强,比起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点,随便用针在地图上
插一个地点,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边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底诺战场上的阵地(就是大会战的
地点),俄国人不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以前,
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第一,不
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
十六日也没完成;第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以作为证明,那个
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为什
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消耗一切力量,损失六
千人,把它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为了观测敌人,只要一个哥萨克侦察
班就够了。第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预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
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
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
次战役以后,在一时气愤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金诺多面堡是阵地
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底诺战役报告的时候,才
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
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
波罗底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构筑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而实
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工事的地点打响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选定了一个阵地,那条河穿过大路是
成锐角,而不是成直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
中心在波罗底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凡是不去
管仗是怎样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底诺战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阵
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拿破仑二十四日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史书上说他看见了)
从乌季察到波罗底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
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
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
科洛恰河。这么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只好把他们本来要据
守的左翼阵地撤掉,占据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构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
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边,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爆发的战斗
从右边移到左边(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底
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块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块平原更有
利),二十六日的大战就在这个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
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击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
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
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
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袭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筑
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的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
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
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就开始大会战,以
致波罗底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
且显然导致了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失守后,二十五日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
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一个地方匆忙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完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情况的
更加不利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明显的既成事实(左翼失守,当前的
战场已经从右向左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了的
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向左方。这么一
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以抵抗法军对我们
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打
法军,只是大会战过程中的一些枝节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底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写的那样(极力掩饰我们
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底诺战役
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国的兵力仅仅
稍弱于敌人,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
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
罗底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
分胜负的战斗不可想象,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跑也
是不可想象的。二十
二十五日早晨,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陡峭弯曲的山
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做礼拜和鸣钟,皮埃尔下了马车,
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在下山坡,团队前面有一队歌手。
迎面来一队载着昨天在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
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
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
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和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带着孩子
般的天真的好奇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愤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
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
到被铲平的山路的边沿。山坡挡住了太阳,阳光照不到低洼的道路,这
儿又冷又潮湿;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教堂发出愉快的钟
声。一辆伤兵车停在皮埃尔身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上气不
接下气地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给停下来的
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裹着一只胳膊的老年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
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到莫斯科?”他
说。
皮埃尔正在沉思,没有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
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
着,他觉得,在他们身上就含有他所关心的问题的解答。在车里有一个
坐着的,大概脸上受了伤,他的整个脑袋都包着破布。他的嘴和鼻子都
歪到一边。这个伤兵望着教堂画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的孩子,新兵,金
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和蔼的呆笑望着皮埃尔;第
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何方……倔强的人儿……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响应他们,高处不
断地发出丁当的钟声,然而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不同的
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阳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
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阴暗和忧愁。
那个肿脸士兵气愤地望着骑兵歌手。
“嗬,公子哥儿!”他责备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庄稼汉!庄稼汉也被赶上
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带着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
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
啊。”虽然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表示赞同。
道路通了,皮埃尔下了山坡,又坐车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东张西望,寻找熟悉的面孔,但是到处遇见不同兵种
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看他那顶白帽子和绿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他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
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迎着皮埃尔的面赶来,他旁边坐着一个青年医生,他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好哇,好哇,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起来,向他说明他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到这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是认识您的,会
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似乎很疲劳而且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
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实在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
喉咙上比划一下),我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我们的情况怎么样?……
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要有
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医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的。
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吧。”
在那成千上万活生生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
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受伤和死亡(也许就是他
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不由得使皮埃尔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他们为什么除了死以外还想别的呢?”由
于某种不可捉摸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
兵的车子,教堂的钟声,太阳的斜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打仗,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
他们的命运,只是向伤兵瞟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
死亡,可是他们对我的帽子却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
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在道路的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
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来到这儿的时候,他
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车继
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进入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皮埃尔在这儿第
一次看见了农民民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他们
大声谈笑,兴致勃勃,满脸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
上干活儿。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
一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民显然还在为他
们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又想起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白,那
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
胡子农民,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他们那冒着汗的脖子,他们有的敞开斜领口,露出晒黑的锁骨的衬衫,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
闻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二十一
皮埃尔下了车,从干活儿的民兵身边走过,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
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太阳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透过清洁稀薄的
空气,明晃晃地照耀着他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画面。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
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底诺)蜿蜒曲折地伸展着。
这条大路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
旋着越爬越高,一直伸展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
破仑就在那儿驻扎)。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座已
经发黄的森林里了。在那座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在大路的右边,科洛
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阳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
森林和大路的左边和右边,好些地方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不明数量的
敌军和我军。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
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
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
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
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战场,只是看
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烟、村庄、丘陵、小河;皮埃尔无论怎样
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了生命的地方找到阵地,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
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
官正好奇地端详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子?”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底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那个军官显然很高兴有一个谈话的机会,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
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
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且认真,皮埃尔碰到很多面孔都是
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土岗,那附
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
旁边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
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这是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昨天
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
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吗,我们的中心在波罗底
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子。“那儿是科洛恰河渡
口。就在那儿,看见吗,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刚割下来的干草呢,
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
正右方,在山谷的远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
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
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左翼在那儿,在舍瓦尔金诺,在那儿,瞧
见吗,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
—您瞧见那个村子和烟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儿,”他指
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儿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儿,
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
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员!”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
话说完;但是,他显然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种话,他打断了他的
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他似乎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
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
边跑过去,说。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
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民兵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底诺山脚下出现教堂的行列。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在前面
整整齐齐走着的是步兵,他们光着头,枪口冲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教
堂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民兵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民兵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
都扔下铁锹向教堂的行列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
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
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
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前后左右是
成群的不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鞠躬到地。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
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祈祷开始了。炽热的阳光直射着;清凉的微风
吹动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
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民兵围着圣像。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一
片空地上站着一些官员。一个脖子上挂着圣乔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不画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
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情的祈祷。另外一个
将军雄赳赳地站在那儿,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画十字,老向周围
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在官员里面认出了几个熟人;但是他不看
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民兵的严肃面孔吸引住
了。当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
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
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
现出那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的表情,这是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
伊斯克山脚下,在他有时遇见的许多脸上看到的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
低头,抖动头发,发出叹息声和在胸前画十字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来
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
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肥胖的躯体穿一件长长的礼服,背脊微驼,满头白发,
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受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前倾的
摇摆的步子走进人群,停在神甫后面。他用习惯的动作画了十字,一躬
到地,深沉地叹了口气,低下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
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场引起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而民军和士
兵却不看他,仍然继续祷告。
祈祷结束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面前,挺费劲地跪下来,鞠躬到地,
试了半天想站起来,但由于身体笨重和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终于站
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撅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
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
士兵们和民兵互相拥挤着,践踏着,喘息着,带着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
行。二十二
皮埃尔被挤得跌跌撞撞,向四外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
埃尔回头看了看。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拂拭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
拜过),微笑着向皮埃尔走来。鲍里斯服装雅致,一副戎马倥偬、剽悍
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似的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子走去,走到最近一户人家,在阴影里坐在一
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
大群装束辉煌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一大群人跟随着。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
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观察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
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
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跟我们来:我们就要去左翼。
然后咱们回来,请您在我们那儿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
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家房
屋。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
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指给我吗?”皮埃
尔问。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咱们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只是咱们俩私下谈,天知道左翼是怎样一个情
况,”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尼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
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
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
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
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随随便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
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
么准!”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
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尼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位
置。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
伊是一个无价之宝。
军队上层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和参谋长
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
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
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
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
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皮埃尔的熟人走过来,他来不及回答他
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对
他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有
些人之所以心情紧张,多半是因为关心个人的得失,而萦绕皮埃尔心头
的却是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那不是关心个人的问题,而
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的表情。库图佐夫看见皮埃尔的身影和围着他的
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转达了勋座的意思,于是皮埃
尔就向长凳走去。但是有一个普通的民军在他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
个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回答皮埃尔。
“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他要提升了。他递上一些计划,夜里爬
到敌人的哨兵线……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帽,恭恭敬敬向库图佐夫鞠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
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
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是对的,我就会给祖国带来利益,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牺
牲。”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啬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也许勋座
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说,眯起含有笑意的眼睛望着
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
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把已经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似的,
声音不高地对皮埃尔说:
“民兵都穿上干净的白衬衫, 准备为国牺牲了。 多么英勇啊, 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
一定会注意这句话,果然,勋座对他说:
“你说民兵什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
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
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
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佐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外张望,好像忘了他要
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向他的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
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
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
显然要笑出来了。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随着诗的节
奏点头。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别人在场,大声说,
语气特别坚定而且庄重。“在这只有上帝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
前夕,我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
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
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尼格森伯爵向皮埃尔转过身
来,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到兴趣的,”他说。
“是的,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
皮埃尔也跟随着,视察战线去了。二十三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
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在它旁边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散发着香
味的干草的那座桥。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底诺,再向左转,从大批的
士兵和大炮旁边经过,来到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
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比起波罗底
诺战场任何地方,对他来说,是一个更值得纪念的地方。然后他们经过
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
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上山,下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
麦地,沿着在坎坷不平的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道路驰到正在构筑的
凸角堡①。
贝尼格森在凸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是我们的舍瓦尔金诺
多面堡,那儿看得见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
就是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
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间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
土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他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
着贝尼格森的讲解,费尽心思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
感到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贝尼格森停住了,看见仔细倾
听的皮埃尔的身影,忽然对他说:
“您大概不感兴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有趣,”皮埃尔说了违心的话。
他们离开凸角堡向左转,在一片稠密的白桦树矮林中,沿着一条蜿
蜒的小道前进。来到树林中间,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
上,被众多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沿着他们面前的路跳了很久,引起
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几个声音一齐吆喝它,它才跳到路旁的密林里。
在树林里又走了两三俄里,他们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这儿驻扎着防守
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队伍。
在这极左翼的地方,贝尼格森热烈地讲了很久,然后发出皮埃尔觉
得重要的军事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队伍前面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
驻扎军队。贝尼格森高声批评这个错误,他说,不据守制高点而把军队
放在山下面,简直是发疯。有几个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其中一个
特别具有军人的暴烈脾气,他说把军队放在这儿是等着敌人来屠杀。贝
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军队都转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能力。听贝尼格
森和将军们批评军队驻在山下,皮埃尔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也赞成他
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那个把军队放在山下的人怎
么会犯这样明显、重大的错误。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军队布置在那儿,并不像贝尼格森所想的那样
是为了守卫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击来犯

① 凸角堡是一种防御工事。——作者注。的敌人。贝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不向总司令报告,自作主张把军队调
到前面去。二十四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
一间破旧棚屋里支着臂肘躺着,他的团就驻在村边。他从破墙的裂缝看
见沿着篱笆下面的一排枝丫都被砍掉的、树龄三十年的白桦树,一片堆
放着弄乱了的燕麦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着炊烟(士兵们在烧饭)的灌
木丛。
安德烈公爵觉得,现在他的生活尽管憋闷,没有人关心,痛苦,但
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心情激动而且焦躁。
他已经接到和发出明天作战的命令。这时他无事可做。但是最简单、
最清晰的思绪,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绪,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
的战斗将是他参加过的一切战斗中最可怕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动
地、几乎确信无疑地、而且单纯和可怕地想到死亡的可能,这死亡的可
能与尘世生活完全无关,也不去考虑它对别人会发生什么影响,它只是
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的灵魂。从这个意念的高度来看,从前使他痛
苦和关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无阴影,
也无远景,也无轮廓的差别。他觉得整个人生有如一盏魔灯,长期以来,
他透过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来看魔灯里的东西。现在他突然不是隔着
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昼中看见画得很坏的图片。“是的,是的,这
就是曾经使我激动和赞赏、并且折磨过我的那些虚幻的形象,”他自言
自语,在想象中一一再现他的人生魔灯的主要画面,此时是在白昼的寒
光下,在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时刻观看这些画面。这就是那些曾经认为
美丽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画像。“荣誉,社会福利,对女人的爱情,甚
至祖国——我过去觉得这些图景是多么壮丽,蕴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
而在今朝(我觉得它是为我降临的)寒冷的白光下,这一切却如此简单、
苍白和粗糙。”他的注意力特别停留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上面。他对女人
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这
个我觉得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么爱她啊!我曾经制定了关于
爱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诗意的计划。啊,我这个天真的
孩子!”他恶狠狠地高声说。“当然啦!我相信会有理想的爱情,在我
整年不在的时候,她对我的忠心一定始终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温柔多情
的小鸽子,她一定为了和我离别而憔悴。这一切都太简单了……这一切
都非常简单,令人厌恶!”
“我父亲也在建设童山,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
他的农民;可是拿破仑来了,不承认他的存在,像从路上踢开一块木片
似的把他踢开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摧毁了。而玛丽亚公爵
小姐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考验。既然他已经死了,也不会复活,这考验
又为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么这对谁是一个考
验呢?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不是被法国
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个士兵在我的耳旁放了一枪,于
是法国人过来拖起我的腿和头,把我扔进坑里,免得我在他们鼻子底下
发臭,然后新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别人也就习惯了那些生活条件,而我
却不会知道它们了,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桦树,黄的、绿的树叶一动不动,雪白的树皮在阳光下熠熠闪耀。“死,明天我被杀死,我就不存在了……这些东西都存
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他不存在时生活中的情景。这些
闪光和投出阴影的白桦树,这些曲卷的彩云,这些篝火的烟——他觉得
周围一切都改了样子,似乎都变得可怕和吓人。他的脊背打了一阵寒战。
他赶快站起来,走出棚屋,到外面去散步。
听见棚屋后面有人说话。
“谁在那儿?”安德烈公爵吆喝一声。
红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由于缺少军官,现在当
了营长,他胆怯地走进棚屋。在他后面走进一个副官和团部的军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起来,听军官们向他报告公事,然后对他们作了
一些指示,正要让他们走的时候,屋后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见鬼!”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
安德烈公爵从棚屋里往外看,看见向他走来的皮埃尔,地上一根杆
子几乎把他绊倒。安德烈公爵遇见他那个阶层的人,总觉得不愉快,特
别怕见他,因为皮埃尔使他记起他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时刻。
“噢哟,是你呀!”他说。“哪阵风把你刮来了?真想不到。”
在他讲这话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冷淡,甚至是敌视,
皮埃尔立刻察觉出这一点。他兴高采烈地向棚屋走去,但是,一见安德
烈公爵脸上的表情,就觉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来。
“我来……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很有趣,”皮埃尔说,
他这一天已经多次无意识地重复 “有趣”这个字眼。 “我想看一看战斗。”
“是的,是的,共济会员们对战争有什么意见?怎样才能防止战争
啊!”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
们终于都到莫斯科了吗?”他认真地问。
“他们都到了。是朱莉·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
但是没有遇见。他们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二十五
军官们要告辞,但是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意和他的朋友单独在一
起,请他们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拿来了。军官们不无惊奇地
望着皮埃尔肥胖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
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不语,他的神情是那么不愉快,弄得皮
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
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
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哪里,你比谁都知道得多。”安德烈公爵说。
“是吗!”皮埃尔狐疑地说,从眼镜上方看安德烈公爵。“您对任
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我对这个任命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意见?在莫斯科天知道人
家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全都带着同样的微笑
看他。
“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人,大家又看见光明①了,”季莫欣说,
他怯生生地不时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就比如柴禾或者饲料吧,我向您报告。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
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者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后,他②得了,不
是这样吗,大人?”他对公爵说,“你可不能动。为了这种事,我们团
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
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向周围望了望,对这个问题不知如何回答。皮埃
尔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
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
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
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一个事实,”安德烈公爵忽然用脱口而出
的尖厉的声音喊道,“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土地而
战斗,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昼夜打退
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气增加十倍。他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
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做得尽可能地好,把一
切都考虑得尽可能周到;但是正因为这样,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
用,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一样,对于每件事都认真而精细地考虑。

① 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字根是“光明”。
② 他指拿破仑。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
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
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把这个仆人撵了,你亲自笨手笨脚伺候你父亲,
你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
这样。当俄国平安无事的时候,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是一个顶好
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
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
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
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
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
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
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
远比卒子强,两个卒子比一个卒子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
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
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
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
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
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
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
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他那平时矜持的沉默寡言,现在似乎激动起来。
他显然忍不住要说出意外地来到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
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
——所以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
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若直
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会是怎样的情况。明天我们就不
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阵地,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
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
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
们逃跑或者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
所做的一切,全是儿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
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所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
小小的利益。”“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备说。
“在这关键的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
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敌手和多得一个十字勋章和缓带的机会罢了。明
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
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不惜牺牲,谁就会战
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
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
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
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
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了最后一
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讲话,他们听
见离棚屋不远的路上有马蹄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
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
皮埃尔和安德烈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几句话:
“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②”其中一个说。
“■,是的,”另一个说,“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
得失。①”
“■,是的,”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移到广阔地带,②”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怒冲冲地
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广阔地带。这
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
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
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
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给他了,现在来
教训我们——真是好教师啊!”他又发出一声尖厉的喊叫。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说。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有权的话,
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
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
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有同样的看法。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
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眼睛闪着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说, “我
完全、完全同意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这一整天使皮埃尔不安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
得十分清楚了,完全解决了。他懂得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
义和重要性。他在那天见到的一切,他所看见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

① 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
普弗尔的副官。
② 原文为德语。
① ②原文为德语。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辉照亮了。他懂得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热,他看
见那些人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
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这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
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所奉行的——简直令人
作呕,诸如宽大为怀之类。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
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
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
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
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骗他们。他们
抢劫人家的住宅,发假钞票,最坏的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
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
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不论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
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
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
他又说起话时,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
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
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
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
法利亚人和黑森人①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
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
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
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
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是最受尊敬的阶层。但是
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
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
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
层的风尚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懒惰,愚昧无知,残忍成性,
荒淫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却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
只有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高级奖赏……就
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和被打成残废,
然后为了杀死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宣布胜利,
认为杀人越多,功劳就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
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
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①……唉,日子不
长了!”他又说。 “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
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噢,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① 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
立王国。黑森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① 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章。“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睡个好觉,”安德烈公爵重复说。他快
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
们会不会再见,不会……”他连忙转身走进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还是温
柔。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还是回去。“不,他
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在心里自问自答,“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
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图画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长久地、欢快地停
留在一幅图画上。他生动地想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
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
她不连贯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和一个她遇见的
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她的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
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抚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
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
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
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
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
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
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
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
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
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
不屑于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人烧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里走来走去。二十六
八月二十五日,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夜,法国皇宫长官德波塞先生和
法布维埃上校前来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驻地觐见他们的皇帝,前者从巴
黎来,后者从马德里来。
德波塞先生换上朝服,吩咐把他带给皇帝的礼盒在他前面抬着,走
进拿破仑的帐篷的头一个房间,他一面同他周围的拿破仑的副官谈话,
一面打开礼盒。
法布维埃没进帐篷,留在帐篷门口跟他认识的将军们谈话。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他的卧室出来,正在结束他的化装。他哼哧着
鼻子,清清嗓子,时而转过他那肥厚的背脊,时而转过多毛的肥胖的胸
脯,让近侍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大拇指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
养得很好的身上洒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在
什么地方洒和洒多少香水。拿破仑的短发是湿的,散乱在前额上。他的
脸虽然浮肿而且焦黄,却表现出生理上的满足:“再来,使点劲刷……”
他蜷缩着身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不时对那个正给他刷身子的近侍
轻声说。一个副官走进卧室,向皇帝报告昨天的战斗抓了多少俘虏,他
报告完后,就站在门旁,等候让他退出去。拿破仑皱着眉头,翻眼看了
看副官。
“没有俘虏,”他重复副官的话。“他们逼我歼灭他们。这对俄军
更坏,”他说。“再来,再用点劲,”他一面说,一面拱着背,移近他
那肥胖的肩膀给人刷。
“好了!让德波塞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他对那个副官点点头,
说。
“是,陛下,”那个副官走出了帐篷。
两个近侍连忙给陛下穿好衣服,于是他穿着近卫军的蓝制服,迈着
坚定而快速的步子,走进接待室。
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
进门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了衣裳走了出来,以致
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愿
他们失掉使他吃惊的快乐。他装作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
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
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如何勇敢和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
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果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中间
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
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再见,”他又说,把
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吃惊的场面——把那件东西放
在两把椅子上,上面覆盖一块布。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
去递上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了一副和蔼的样子。
“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
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的话,虽然他在头脑清楚的时候知道这是
不真实的,但是他听了德波塞的话仍然觉得愉快。他又揪揪他的耳朵以
示赏赐。
“让您走这么远,很抱歉,”他说。
“陛下!我完全料到会在莫斯科城下见到您,”德波塞说。
拿破仑微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抬头向右边看了看。副官迈着滑行
的步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金质的鼻烟壶。拿破仑拿起它。
“是的,您来得巧,”他说,把打开的鼻烟壶移近鼻子,“您爱旅
行,三天后您就可以观光莫斯科了。您大概没料到会看见亚洲的首府。
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对他爱好旅行的关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有旅行的爱好)。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说,他看见所有的朝臣都在看一件用布
覆盖着的东西。德波塞以其宫廷式的灵巧,不把背转向皇帝,侧着身子
倒退两步,同时揭开那块布,说:
“皇后献给陛下的礼物。”
这是日拉尔①用鲜明的色彩画的一幅孩子的肖像,这是奥国公主为拿
破仑生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罗马王。
这个非常俊秀,鬈发、眼睛具有西斯廷圣母像中基督的神情的孩子,
正在玩一个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权杖。
虽然对画家画这个所谓罗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现什么不十分了
解,但其寓意,不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的人,还是拿破仑本人,
都是清楚的,而且非常称心。
“罗马王,”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好极了!”他走到
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随意变换表情的本领,做出含情沉思
的神态。他觉得,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历史。他觉得他现在最好的
做法就是,虽然他的伟大足以使他的儿子玩耍地球,但是,与这伟大相
对照,他表现了父性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向前移了移,回头看
一把椅子(那把椅子好像自动跳到他的身下),于是在肖像前面坐下。
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走出去,让这位大人物独自
在那儿享受。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凸起发亮的地
方,他站起来,又把德波塞和值日官叫来。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帐篷前面,
让那些在他帐篷附近守卫的老近卫军也有观赏罗马王——他们所崇拜的
皇帝的儿子和继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赏赐德波塞先生以光荣——和他共进早餐的
时候,听到帐篷外面那些跑来看画像的老近卫军官兵的欢呼声。
“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传来一片欢呼声。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德波塞的面口授他给军队发布的命令。

① 日拉尔·弗朗索瓦(1770—1837),法国古典主义运动后期著名画家,肖像画家,曾为鲁卡米埃夫人画
像。“简短而有力!”拿破仑在读完他那无须加以修改的告示时说。告
示如下:
“战士们!这是你们久已盼望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
一定要取得胜利;胜利能给我们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
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
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
们每个人在提到你们的时候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
“莫斯科城下!”拿破仑重复说,然后邀请爱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
散步,他走出帐篷,向备好的马走去。
“您太仁慈了,陛下,”德波塞在应邀陪皇帝去散步时,说,其实
他很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怕骑马。
但是拿破仑向这位旅行家点头示意,于是德波塞只得骑马。当拿破
仑走出帐篷时,近卫军在他儿子的画像前的喊声更高了。拿破仑皱起眉
头。
“把它拿开吧,”他用优美庄严的姿势指着画像说。“参观战场在
他还太早。”
德波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叹息了一声,用这来表示他对皇帝
的话完全领会和了解。二十七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正如拿破仑的史学家所说,拿破仑是在马
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研究他的元帅们递上来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
发布命令。
俄军原先沿着科洛恰河的战线被突破了,这部分战线——俄军的左
翼,由于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失守,向后撤了。这部分新的战
线没设防御工事,也无河可守,它面对一片广阔的平原。不论是军人还
是非军人都一目了然,法国人正是应当进攻这部分战线。对于这个问题,
似乎无须多加考虑,也无须皇帝和他的将军们那么操心和奔忙,尤其无
须特别突出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所谓天才;但
是后来描述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当时在拿破仑身边的人们,以及拿破
仑本人,却另有想法。
拿破仑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观察地形,他点
点头或者摇摇头,以表示同意或者怀疑,他只是把最后的结论以命令的
形式传达给跟随他左右的将军们,但他作出这些决定经过什么深谋远虑
的指导思想,却不对他们讲。拿破仑听了那个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
乌①关于迂回俄军左翼的建议后,说不需要那样做,但是不说明为什么不
需要。康庞将军(他负责进攻凸角堡)要率领他那一师穿过树林,拿破
仑对这个建议表示同意,虽然那个所谓埃尔欣根公爵内伊①斗胆指出,在
树林里行动是危险的,可能弄乱全师的队形。
拿破仑观察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之后,思索了一会儿,
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布置两个炮兵阵地的地点,以攻打俄军的防御工
事,又指出与炮兵阵地并列的地点安置野战炮。
他发出这些以及别的命令之后,就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口授写下
了战斗部署。
曾为法国史学家得意洋洋和别的史学家满怀敬意叙述的战斗部署如
下:
“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原上夜间新建的两个炮兵阵地,拂晓要
向对面两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开火。
同时,第一团炮队司令佩尔涅提将军,率领康庞的三十尊大炮以及
德塞和弗里昂两师的全部榴弹炮,向前推进,开火,用榴弹压倒敌人的
炮兵阵地,参加战斗的有:
二十四尊近卫军炮队的炮
三十尊康庞师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两师的炮
共计六十二尊炮。

① 路易·达乌(1770—1823),法国元帅,曾在一八○五年奥斯特利茨战役和一八○六年奥尔施泰特战役
建立功勋。
① 米歇尔·内伊(1769—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一世最亲密的战友之一。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从俄国
撤退时,负责法军后卫部队的指挥。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要把第三、第八兵团的榴弹炮,共计十
六尊,安置在担任轰击敌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阵地两侧,此处共有炮四十
尊。
索尔比埃将军应作好准备,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卫军的全部榴弹
炮轰击敌人的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在炮击中间,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直趋那个村子,通过树林迂回敌
人的阵地。
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个堡垒。
照此进入战斗后,将视敌人行动随时发布命令。
一听见右翼炮声,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师和总督①师的狙击兵,
一见右翼开始进攻,立即猛烈开火。
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②,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
趋高地,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多面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地完成(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进行),尽可能
保留后备部队。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营,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③。”
假如我们对拿破仑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来看这些命令的话,那
么,战斗部署是极端模糊和混乱的,它包括四点,即四项命令。这四项
命令没有一项是能够实现的,实际上也没有实现。
这个部署的第一项说:在拿破仑所选定的地点上的炮队,连同与其
并列的佩尔涅提和富歇的大炮,共计一百零二尊,对俄国的凸角堡和多
面堡开火并发射榴弹。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拿破仑所指定的地点,炮
弹射不到俄国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违反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向前
移动,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了。
第二项命令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通过树林向那个村子进军,迂回俄
军的左翼。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做到,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在
向那个村子进军的时候,在那儿遭遇图奇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
回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康庞那一师并没
占领第一座堡垒,因为从树林里一出来,该师不得不在拿破仑意想不到
的霰弹下面整理队伍。
第四项: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波罗底诺),然后越过三座桥,协
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对他们的行动方向和时间并未发出指
示),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多面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只可能这样理解——不是由于这个复杂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于
总督在执行他所接受的命令时另有企图——他从左方通过波罗底诺向多
面堡进攻,而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同时由正面进攻。
所有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点,不曾也不可能执行。总督越过
波罗底诺,在科洛恰被打退了,不能再前进了;多面堡没有被莫朗和弗
里昂两师占领,只是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才被骑兵攻下(拿破仑大概未

① 总督指缪拉,拿破仑已经封他为那不勒斯王。
② 指波罗底诺。——作者注。
③ 此处的日期是公历,相当俄国旧历八月二十五日。料到也未听到)。这么一来,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
也不可能被执行。部署中又说,战斗照这样开始后,将按照敌人的行动
随时发布命令,因此,好像是在战斗时,拿破仑将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
但实际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在战斗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战
斗的过程他不可能知道(这在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没有一项是在战
斗中切实可行的。二十八
许多史学家说,波罗底诺战役法国人没有打赢是因为拿破仑感冒
了,如果他没有感冒,在战斗之前和在战斗期间他的作战命令一定更加
有天才,俄国一定失败,而世界的面貌也就会改变了。一些史学家认为,
俄国的缔造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国由共和变为
帝制,法国的军队开进俄国,也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拿破仑的意志,
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拿破仑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这些论断在
一些史学家看来无疑是合乎逻辑的。
假如波罗底诺战役的发动或者不发动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发出这
个或者那个命令也取决于他的意志,那么,显然能够影响他表现意志的
伤风感冒可能是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
防水靴子的侍仆也就是俄国的救星了。用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无可怀
疑的,正如伏尔泰开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托洛缪之夜①
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这个结论同样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有
人不认为俄国的缔造只凭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
及同俄国的战争也不是由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在这些人看来,这个
结论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与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相矛盾。
关于形成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问题的另一答案是,人间的事件过程是上
天注定的,它取决于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任意行动的巧合,拿破仑之
类的人物对事件过程的影响,不过是表面的,虚假的。
有一种看法乍一看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缪之夜的屠杀,虽然发命
令的是查理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不过觉得是他命令这
样做的;波罗底诺八万人的大屠杀也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虽
然开战和战斗在进行中的命令都是他发出的),他不过觉得命令是他下
的罢了,——不管这个看法多么奇怪,但是,人的尊严告诉我,我们每
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纵然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无论如何不会比
他差,人的尊严叫我们这样看问题,历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这个看法。
在波罗底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对任何人射击,也没有杀一个人。
一切都是士兵做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法军士兵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屠杀俄国士兵,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
令,而是出于自愿。全部军队: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
—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在行军中累得精疲力尽,——看见阻碍他
们去莫斯科的军队,他们就感到,瓶塞已打开,就得把酒喝掉。假若拿
破仑当时禁止他们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会把他杀死,然后去打俄国人,
因为这是他们必需要做的。
当他们听到拿破仑在命令中晓谕他们,为了他们的阵亡和受伤,子
孙后代会因为他们曾经在莫斯科城下战斗过而得到慰藉,他们就高呼:
“皇帝万岁!”,正像他们一看见小孩用小棒捅地球的画像,就喊: “皇
帝万岁!”一样;也正如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就高呼:“皇
帝万岁!”一样。他们除了高呼“皇帝万岁!”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
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由此看

① 巴托洛缪之夜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夕,巴黎天主教对胡格诺教派的大屠杀。来,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并非由于拿破仑的命令。
在整个战斗过程发号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战斗部署没有
一条是付诸实行的,而且在战斗中间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况。因此,那
些人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才发生的,而是不以他为转移,
按照参加共同行动的几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不过拿破仑觉得,好像
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所以说,拿破仑伤风感冒,并不比一个
最小的运输兵伤风感冒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一些作者又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战斗中的命令不像
先前那么好,这完全不正确,正是这一点说明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
冒没有什么意义。
以上所引的战斗部署一点也不比先前他打胜仗的所有战斗部署更
差,甚至还要好些。那些在战斗中臆想的命令也并不比以前的更差,完
全和以前的一样。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像比以前的差,那不过是因
为波罗底诺战役是拿破仑第一次吃了败仗罢了。不论多么优秀卓绝、深
思熟虑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按照它们打了败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
一个军事科学家都煞有介事地批评它们;不论多么糟的部署和命令,只
要按照它们打赢了,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严肃认真的学者撰写卷帙
浩繁的书籍论证它的优点。
魏罗特尔拟定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部署,就是这类作品的完美典
范,但是人们仍然指摘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过分的烦琐。
拿破仑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完成他作为权力代表者的任务并不比在其
他战役中完成得差,甚至更好些。他并没有做出妨碍战斗进行的事情;
他倾听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手忙脚乱,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
措,也没有从战场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节制能力和作战经验,
镇静地和尊严地完成了他那貌似统帅的角色。二十九
拿破仑在第二次细心地巡视了前线归来后,说:
“棋盘摆好了,比赛明天就开始了。”
他吩咐给他拿潘趣酒①,叫来德波塞,开始和他谈巴黎,谈他打算皇
后的内侍官编制作某些改革,他对宫廷琐事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
长官感到惊奇。
他关心琐事,嘲笑德波塞爱旅行的癖好,他随便闲谈,那神气就像
一个著名的、自信的、内行的外科医生,他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病人
已绑在手术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里和头脑里,它是清楚的,明确
的。一着手干起来,谁也比不了我,现在我可以开开玩笑,我越是谈笑
自若,你们就越有信心,越镇静,也就越对我的天才惊奇。”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仑觉得明天有一桩严重的事情在等待着
他,就休息去了。
他对面临的事情太关心了,以致无法入睡,虽然夜晚的潮湿更加重
了他的感冒,凌晨三点钟,他大声擤着鼻子,走进帐篷的大房间。他问
俄国人是否已经撤退,人们回答说,敌人的火光仍然在原来的地方。他
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日副官走进帐篷。
“喂,拉普,你看咱们今天能打胜吗?”他问副官。
“毫无疑问,陛下,”拉普回答说。
拿破仑看了看他。
“陛下,您还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过的话吗?瓶塞已经打
开,就得把酒喝掉。”拉普说。
拿破仑皱起眉头,手支着头默默地坐了很久。
“可怜的军人!”他突然说,“自从斯摩棱斯克以来,大大地减少
了。命运真是一个放荡的女人,拉普。我过去总是这么说,现在开始体
验到了。但是近卫军,拉普,近卫军还完整吧?”他疑问地说。
“是的,陛下,”拉普回答。
拿破仑拿起一片药放到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离天亮还早;
用发命令来消磨时间已经不行了,因为全部命令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
行了。
“面包干和米都发给近卫军了吗?”拿破仑严厉地问。
“是的,陛下。”
“可是米呢?”
拉普回答说,他已经传达了皇帝关于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
意地摇摇头,好像不相信他的命令已被执行。仆人拿着潘趣酒进来。拿
破仑吩咐给拉普一只杯子,然后默默地一口口饮他那一杯。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场伤风可把
我害苦了。他们谈论医学。他们连伤风都治不了,还算什么医学?科维
扎尔①给我这些药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能治什么?什么也治不

① 潘趣酒是一种果汁、香料、酒等混合的甜饮料。
① 科维扎尔是拿破仑的御医。了。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身体是为了生命而构造的。让生命在身
体里自由自在,别干预它,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处理自身的事,比用
药去妨害它要好得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钟表,它应当走一定的时间;钟
表匠不能打开它,只能闭着眼睛瞎摸来修理它。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
器。如此而已。”他的话头一触及他喜爱的定义,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
个新的定义。“拉普,您知道什么是军事艺术吗?”他问。“这是在一
定的时间比敌人强的艺术。如此而已。”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明天我们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
记得吧,他在布劳瑙指挥一支军队,一连三个星期他都没有骑马去视察
工事。等着瞧吧!”
他看看表。才四点钟。没有睡意,酒也喝完了,仍然无事可做。他
站起来,来回走了两趟,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帐篷。夜
又黑又潮;刚刚能感觉到的湿露从天上降下来。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
着得不亮,远处沿着俄国的阵线篝火透过烟雾闪着亮光。到处都是静悄
悄的,清楚地听见法国军队已经开始进入阵地的沙沙声和脚步声。
拿破仑在帐篷前面走了走,看了看火光,细听一下脚步声,他从一
个高个子的卫兵面前走过,这个戴着毛皮帽的卫兵在他的帐篷前站岗,
他一看见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一根黑柱子,拿破仑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问,他对士兵说话时,总是装腔作势,爱
用既粗鲁又和气的军人口吻。那个士兵回答了他。
“啊!是一个老兵了!你们团里领到米了吗?”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点头,就走开了。
五点半钟,拿破仑骑着马到舍瓦尔金诺村。
天渐渐亮了,万里晴空,只有一片乌云悬在东方。被遗弃的篝火在
晨光熹微中快燃尽了。
右方响起一声沉重的炮击,炮弹划破寂静,然后消失了。过了几分
钟。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震荡着空气;从右方不远的地方,庄严地
响起第四、第五声炮击。
最初的炮击声还没有落音,别的炮击就打响了,接二连三,争先恐
后,众炮齐发,响成一片。
拿破仑带着随从来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下了马。棋赛开始了。三十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儿回到戈尔基,命令马夫把马备好,明天一
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间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完全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小窗
户的玻璃震得颤动着。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眼睛不看皮埃尔,一个劲儿推他
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唤,显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开始了吗?到时候啦?”皮埃尔醒来说。
“您听听炮声,”这个退伍的士兵——马夫说,“老爷们全出动了,
勋座也走过去了。”
皮埃尔连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廊上。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新鲜,露
珠儿闪光,令人感到愉快。太阳刚从乌云里挣脱出来,被破碎的乌云遮
成两半的光线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射到渗着露水的大路尘土上,射到
房屋的墙上,射到围墙上的窗眼上和站在屋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外面
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在街上驰过。
“到时候了,伯爵,到时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尔吩咐马夫牵着马跟他走,他沿着街步行到他昨天观看战场的
那个土岗上。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参谋人员用法语谈话,看见
库图佐夫戴着红箍白帽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那缩进两肩之间的白发
的后脑勺。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瞭望前面的大路。
皮埃尔沿着阶梯登上土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这仍然
是他昨天在这山岗上看见的景致;但是现在这一带地方满山遍野都是军
队、枪炮的硝烟,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的斜晖,在早晨洁
净的空气中把它那略带金黄色和玫瑰色的亮光和长长的黑影投射到地面
上。风景尽头的远方树林,宛如一块雕刻的黄绿宝石,在天际呈现着错
落有致的黑色树巅,在树林中间,瓦卢耶瓦村后面,斯摩棱斯克大道从
那里穿过,大道上全是军队。近处是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闪光。前
后左右,到处都是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庄严壮丽,而且出
人意外;但是,最使皮埃尔吃惊的是,这就是波罗底诺和科洛恰河两岸
平川地带战场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罗底诺村和村的两边,特别是左边,也就是
在沃伊纳河在沼泽地带的河岸流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晨雾,雾在
融化,消散,被刚升起的明亮的太阳照得透明,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
物神奇地变得五彩缤纷,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枪炮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
在烟雾里,到处闪烁着早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
时而在河两岸和在波罗底诺聚集着的军队的刺刀上。透过烟雾可以看见
白色的教堂,波罗底诺农舍的屋顶,密集的士兵,绿色的子弹箱和大炮。
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浮动,或者好像在浮动,因为在这一带整个空间都
弥漫着烟和雾。在雾气腾腾的波罗底诺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
高地上,特别是在战线的左方,在树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顶端,仿
佛无中生有似的不断地腾起大炮的团团浓烟,有时单个出现,有时成群
出现,有时稀疏,有时稠密,这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烟团膨胀开来,茂盛
起来,汹涌地滚动,混成一片。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的声音,构成了眼前景色的主要的美。
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和乳白色的烟,
砰!——过了一秒钟,发出了这股烟的声音。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
——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浓密的圆球,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
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
个,对这每个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
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停在原地,而
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
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的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
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枪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样伴
随着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枪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
击的声音,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
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别人的印象
印证一下。他觉得大家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心情望着前面的战场。
所有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以及
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一面对
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一面眼睛不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了命令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
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
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
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去,但是他不能从马
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
员都逗乐了。三十一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野中
消失了,皮埃尔驰进他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
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是那么心事重重,
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显然很重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
疑问目光看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为什么他骑着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中间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
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鞒上,奔驰到
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
跟前。皮埃尔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
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
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桥两旁和在他昨天看见的躺着一排排干草的草
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
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在离他不
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带着笑容向四外张望。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叫。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
个副官怒目向皮埃尔瞥了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
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并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
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
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向皮埃尔转过来。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着微笑对皮埃尔说。“您老是好奇
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 “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热火朝天。”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我们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
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周围,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
才第一次看见受伤的人,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
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
动地横躺在干草旁边,不自然的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
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说,但是他看见副官也在朝那个方向回头看,
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严峻,就不再说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他的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
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
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
了。祝贺您,伯爵,”他说,“火的洗礼。”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
射击着,他们来到一座不大的树林。树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
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土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现在走了,”人们指着右方,回答他。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 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 也不那么危险。 等一会儿我来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个副官骑着马走了。他们再没有见面,
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大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
土岗炮垒,或者叫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它为大多面堡,致命的多
面堡,中央多面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
最重要的据点。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尊大炮,
这时正伸出胸墙的炮眼发射。
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
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
安置着几尊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
中最不重要的地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尽头坐下,带着不自觉的快
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
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
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周围笼罩着
硝烟。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
人在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隔开,——这儿却有一种大
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出现,起先使这些人感到不
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
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尊大炮发
射的情况,走到皮埃尔跟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
他对交给他的两尊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
白帽子的人不仅不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
上,或者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
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对生活
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进他们的家庭,
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
间善意地拿他取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土,微笑
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
嘴瓷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
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停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
他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兵的是吃这行饭的。 可是一位老爷, 真怪。 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
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长官特别认真和
严格。
整个战场枪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
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蔽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的
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的家庭隔
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高采烈的感情,现在换了另外
一种感情,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卧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坐
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人们的脸。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尊炮被击毁,炮弹
越来越密集地落在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声和呼啸声。但是
炮垒里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只听见四面都是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着飞来的炮弹喊道。“不是到
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队
伍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老伙计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在炮弹飞过时蹲下
去的乡下人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在胸墙后面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
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
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二、三,一齐来,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
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给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龇
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
的炮弹骂道。
“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民兵说。
“是不是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
子!”他们对民兵们喊道,那些民兵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
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民兵说话。“就讨厌这一
套!”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每当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
了。
在所有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
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的闪电,仿佛要与正在
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副注意
力都被吸引在体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
的烈火。
十点钟的时候,原先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卡缅卡河沿岸的士兵撤
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枪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过
去。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
皮埃尔,就下去了,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
从炮垒的右方步兵队伍中间,传来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
看见那些步兵正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胸墙上方望去。有一个人特别引起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
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拖着佩刀,一面往后退着走,一面不安地向周围
张望。
步兵队伍被烟吞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枪射击声。几分
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担架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
几个躺倒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没有
人去注意皮埃尔了。有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
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尊大炮到另一尊大炮来回地走。那个年轻
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
弹,把自己应当完成的事情做得紧张而且干净利落。他们像在弹簧上跳
跃似的来回走动。
暴风雨的乌云降临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皮埃尔
正在注视那越烧越旺的烈火。他站在那个年长的军官身旁。那个年轻的
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把手举到帽檐上。
“报告,上校先生,只有八发炮弹了,还继续发射吗?”他问。
“霰弹!”那个向胸墙外观察的年长军官没有答话,喊了一声。
突然发生了一件事;那个年轻军官哎哟一声,弯着腰,坐到地上,
有如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眼里,一切都变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弹一个接一个飞来,打到胸墙上,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尔原
先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现在听到的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炮垒右侧,士兵
一边喊着“乌拉”,一边跑,皮埃尔觉得他们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跑。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面前的胸墙边沿,尘土撒落下来,他眼前有一
个黑球闪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扑通一声,打到什么东西上面。正要走进炮垒来的民兵,往后跑了。
“都用霰弹!”军官喊道。
那个军士跑到军官面前,惊慌地低声说,已经没有火药了(好像一
个管家报告说,宴会需要的酒已经没有了)。
“一帮子强盗,都在干些什么!”军官一面喊,一面转向皮埃尔。
那个年长的军官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的眼睛闪着光。“快跑步到
后备队去取弹药箱!”他愤怒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对他的士兵大喝一
声。
“我去,”皮埃尔说。那个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不要放……等着!”他喊道。
那个奉命去取弹药的士兵,撞了皮埃尔一下。
“唉,老爷,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说着就跑下去了。皮埃尔跟
着他跑,绕过那个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的前后左右。皮埃尔
跑到下面。“我到哪儿去?”他已经跑到绿色弹药箱跟前,忽然想起来
了。他犹犹疑疑地停下来,不知是退回去还是向前去。突然,一个可怕
的气浪把他抛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间,一团火光对他一闪,同时,
轰鸣、爆炸和呼啸,震得他的耳朵嗡嗡地响。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两只手撑着地坐在那儿;他身旁的那个弹药箱
不见了;只有烧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散
了架的车辕,从他身边飞跑过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躺在地
上,发出凄厉的长啸。三十二
皮埃尔吓掉了魂,跳起来就向炮垒跑,好像从包围他的恐怖中逃回
唯一的避难所似的。
皮埃尔一走进战壕,就发现炮垒里已经听不见射击的声音,但是有
些人正在那儿做什么。他看见老上校背朝着他趴在胸墙上,仿佛在察看
地下什么东西似的,他还看见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士兵一面向前想挣脱那
几个抓住他的胳膊的人,一面喊着“弟兄们!”,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奇
怪的事情。
但是,他还没来及明白上校已经被打死,那个喊“弟兄们!”的士
兵已经被俘虏,眼看着另一个士兵被刺刀捅进后背。他刚跑进战壕,就
有一个又瘦又黄、满脸流汗、身穿蓝制服、手持军刀的人,喊叫着向他
冲过来。由于对方的冲撞,皮埃尔本能地自卫起来,因为他们彼此并没
有看清楚,就撞到一起,皮埃尔伸出两手,一只手抓住那人的肩头(那
人是法国军官),另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咙。那个军官丢掉军刀,抓住皮
埃尔的脖领。
有好几秒钟,他们俩都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对方陌生的面孔,两个人
都不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是我被俘了呢,还
是他被我俘虏了?”他们俩都这样想。但是很显然,那个法国军官比较
倾向于认为他是被俘了,因为皮埃尔那只有力的手,由于本能的恐惧的
驱使,把他的喉咙掐得越来越紧。那个法国人正想说话,忽然,在他们
的头上低低地、可怕地飞过一颗炮弹,皮埃尔仿佛觉得法国军官的脑袋
削掉了似的,因为他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皮埃尔也低下头,松开两手。那个法国人不再思索谁俘虏了谁,就
跑回炮垒去了,皮埃尔跑下土岗,在死伤的人身上磕磕绊绊,他好像觉
得那些死伤的人老想抓住他的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去,迎面跑来
一大群密集的俄国士兵,他们呐喊着,快活地、拼命地、跌跌绊绊往炮
垒上跑。(这就是叶尔莫洛夫邀功的一次冲锋,据他说,多亏他的勇敢
和幸运,才发动那次冲锋,为了激励士气,据说在冲锋时,他把衣袋里
所有的圣乔治勋章都扔到土岗上让士兵去拿。)
一度占领炮垒的法国人逃跑了。我们的队伍喊着“乌拉”追赶法国
人,追得远远地离开了炮垒,没法叫住他们。
从炮垒上带下来一群俘虏,其中有一个受伤的将军,军官们把他围
起来。成群的伤员,有皮埃尔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俄国人,也有
法国人,他们走着,爬着,用担架抬着,从炮垒上下来,他们的面孔由
于痛苦都变了形。皮埃尔登上他刚才在那儿待过一个多小时的土岗,从
那个他被接纳进去的家庭小圈子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这里有许多
他不认识的死人。但他也认出几个。那个青年军官仍旧弯着腰坐在胸墙
边一摊血泊里。那个红脸的士兵还在抽搐,但是没有人来抬他。
皮埃尔跑下了土岗。
“不,现在他们该住手了,现在他们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感到恐惧
了!”皮埃尔想,无目的地朝着那撤离战场的成群担架队走去。
被浓烟遮着的太阳升得更高了,在前面,特别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
村的左方,有什么东西在烟雾里沸腾着,隆隆的枪炮声、炮弹的爆炸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正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拼命喊叫。三十三
波罗底诺战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罗底诺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间
一千俄丈的空间进行的。(在这个空间以外,一边有俄军的乌瓦洛夫的
骑兵在中午进行佯攻,另一边,在乌季察后面有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
科夫的接触;但是与战场中央的情况比起来,这两处是孤立的小战斗。)
在波罗底诺和凸角堡之间的战场上,在树林附近,在两边都看得见的空
地上,主要的战斗是用最简单、最普通的方式进行的。
双方用了几百尊大炮互相轰击,于是战斗开始了。
然后,当硝烟笼罩着整个战场的时候,法军德塞和康庞两个师从右
方进攻凸角堡,总督缪拉的几个团从左方进攻波罗底诺。
拿破仑站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上,这儿离凸角堡有一俄里远,离波
罗底诺直线距离总在两俄里以上,因此拿破仑不可能看见那里的情况,
何况烟雾弥漫,遮住了整个地区。进攻凸角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他
们进入横在他们和凸角堡之间的冲沟,才被发现。他们一进入冲沟,凸
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枪一齐发射,浓烟遮蔽了冲沟对面的高坡。在烟雾中
闪着黑影——大概是人,有时可以看见刺刀的闪光。但是,他们是移动
还是站着,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却看不清楚。
太阳已经照得明晃晃的了,倾斜的光线射到拿破仑的脸上,他用手
遮住眼睛看凸角堡。烟雾在凸角堡前面蔓延开来,时而似乎烟雾在动,
时而似乎队伍在动。有时透过射击声可以听见呐喊的声音,但是无法知
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拿破仑站在土岗上用望远镜观望,在小小的圆筒里他看见了烟和
人,有时是自己的人,有时是俄国人;但是一用肉眼看,他就认不出刚
看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他下了土岗,在土岗前面走来走去。
他有时停下来,听听枪炮声,看看战场。
不论从土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不论从土岗上面他的将军们现在所
站的地方,甚至从那些凸角堡上——那儿有俄国兵,有法国兵,他们时
而同时出现,时而轮流出现,其中有死的、伤的、活的、受惊的、发狂
的,——都无法看清楚那儿发生的事。一连几个小时,在这个地区,在
枪炮不停地射击声中,忽而出现步兵,忽而出现骑兵,其中有俄国的,
有法国的;他们出现,倒下,射击,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办,叫喊
着,往回逃跑。
从战场上,川流不息地向拿破仑驰来他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帅们
的传令兵,向他报告战斗的情况;但是所有这些报告都是假的,因为在
打得正激烈的时候,无法说出在一定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还因为许多副
官并没有到真正战斗的地点,只是转述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东西;还
因为副官从两、三俄里外跑到拿破仑这儿,其间情况已经变了,带来的
消息已经不真实了。譬如说,从总督那儿驰来一名副官,带来消息说,
波罗底诺已经被占领,科洛恰河大桥也落入法国人手里。副官问拿破仑,
是否命令军队渡河?拿破仑命令说,军队到河对岸整队待命;但是,不
仅在拿破仑发出命令之前,甚至当那个副官刚刚离开波罗底诺时,就在
战役刚开始,在皮埃尔参加的那次搏斗中,那座桥已经被俄军夺回,而且烧掉了。
从凸角堡驰来一个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的副官,向拿破仑报告说,
法军的进攻被打退,康庞受伤,达乌阵亡,而实际上,就在那个副官说
法军被打退的时候,凸角堡已经被法军另一支部队占领,达乌还活着,
只不过受点震伤。拿破仑就是根据这些不可避免的谎报发布命令的,那
些命令不是他未发布之前就执行了,就是不能执行和未被执行。
元帅们和将军们离战场较近,但也和拿破仑一样,没有参加战斗,
只是偶尔走到步枪射程以内,并不向拿破仑请示,自己就发出了命令,
指示向哪儿和在什么地方射击,骑兵向哪儿去,步兵向哪儿跑。但是甚
至他们的命令也跟拿破仑的命令一样,以最小限度、偶尔才被执行。常
常出现与他们的命令相反的情况。奉命前进的士兵,一遇见霰弹就往回
跑;奉命坚守一个地点的士兵,一看见对面突然出现俄国人,有时往后
跑,有时扑向前去,骑兵也不等命令就去追击逃跑的俄国人。又譬如,
两团骑兵越过谢苗诺夫斯科耶冲沟,刚登上山坡,就勒马回头,拼命往
后跑。步兵的行动也是这样,有时朝着完全不是命令他们去的方向跑。
所有的命令:何时向何地移动大炮,何时派步兵去射击,何时派骑兵去
冲杀俄国步兵,——所有这些命令都是在队伍里最接近士兵的军官发出
的,不仅没有请示拿破仑,甚至没有请示内伊、达乌和缪拉。他们不怕
因为未执行命令或擅自行动而受处分,因为在战斗中涉及个人最宝贵的
东西——个人的生命,有时觉得往回跑能够得救,有时觉得往前跑能够
得救,这些置身于最火热战斗的人们都是按照一时的心情而行动的。实
际上,所有这些前进和后退的运动都没有改善和改变军队的处境。他们
互相追赶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害,而造成损害和伤亡的是那些炮弹和枪
弹,在人们在其中乱窜的那整个空间,到处都飞着炮弹和枪弹。当这些
人一离开这炮弹和枪弹横飞的空间,驻在后方的长官立刻整顿他们,使
他们服从纪律,然后在纪律要求下,又把他们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由
于死亡的恐怖,他们又失去纪律,由于众人偶然的情绪又乱窜起来。三十四
拿破仑的将军们——达乌、内伊和缪拉,都离火线很近,甚至有时
亲临火线,他们好几次把大批严整的队伍投到火线上去。但是,与先前
历次战役常有的情形相反,不但没有预期的敌人溃逃的消息,而那大批
严整的队伍从火线逃回来,溃不成军,十分狼狈。重新再把他们整顿一
番,但是人数越来越少了。中午,缪拉派他的副官到拿破仑那儿请求援
兵。
拿破仑坐在土岗上正在喝潘趣酒,这时缪拉的副官骑马到来,保证
说,只要陛下再给一个师,准能把俄国人打垮。
“增援?”拿破仑带着严峻、诧异的神情说,他望着那个蓄着黑色
长鬈发的(梳得像缪拉的发式一样)俊美少年副官,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似的。“增援!”拿破仑心里想。“他们手中有一半的军队,去进攻软
弱的、没有防御工事的俄国人的一翼,怎么还要援兵!”
“告诉那不勒斯王,天色还没到正午,我还没看清棋局。去吧……”
拿破仑严厉地说。
那个长发秀美的少年副官,没把手从帽檐上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
气,又跑回杀人的屠场去了。
拿破仑站起来,把科兰库尔和贝蒂埃叫来,同他们谈一些与战斗无
关的事。
在引起拿破仑兴致的谈话中间,贝蒂埃的目光转向一个将军,这个
将军带着侍从,骑着汗淋淋的马向土岗跑来。这是贝利亚尔。他下了马,
快步走到皇帝跟前,大胆地高声说明增援的必要。他发誓说,只要皇帝
再给一个师,俄国人就得完蛋。
拿破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散他的步。贝利亚尔高声
热烈地同皇帝周围的侍从将军们谈话。
“您太性急了,贝利亚尔,”拿破仑又走到刚来的将军跟前说, “在
战斗激烈的时候,很容易犯错误的。你再去看看,然后再来见我。”
贝利亚尔还没走出视线以外,又有一个使者从战场的另一方骑马跑
来。
“噢,又有什么事啊?”拿破仑说,那腔调就像一个人老被打扰而
惹怒了似的。
“陛下,公爵……”副官刚要说。
“请求增援?”拿破仑带着愤怒的神色说。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头,
然后开始报告;但是皇帝转过身去不看他,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
叫来贝蒂埃。 “要派后备军了,”他说,两臂微微摊开, “您看派谁去?”
他问那个他后来说是他把他这只小鹅变成鹰的贝蒂埃。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师吧?”对于所有的师、团和营都了如指掌
的贝蒂埃说。
拿破仑表示同意地点点头。
那个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师跑去。几分钟后,那支驻在土岗后面的青
年近卫军开动了。拿破仑默默地朝那个方向看。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
去吧,”他说。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师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
留克拉帕雷德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严格地执
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演着用药品
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
责。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隐没了。副官们从各方
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
俄国人坚守阵地,而且说可怕的炮火,法国军队在那炮火下逐渐减员。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起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
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
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嬉笑着恭敬地说,能吃饭而不吃,世上是没有这
个道理的。
“走开……”拿破仑突然面色阴沉地说,并且把脸转过去。德波塞
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滑行的步子走到别的
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
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
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越周到,输的可能性就越大。
军队依然如故,将军依然如故,准备依然如故,部署依然如故,简
短有力的告示依然如故,他本人依然如故,这都是他知道的,他还知道,
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多了,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
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
软弱无力。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兵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
以突破防线,接着是铁军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不仅
没有取得胜利,而且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些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
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
从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
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成捆的敌人的军旗和国
旗,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集辎重车。在洛迪、马伦
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①都是这样。现在
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
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
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互相回避着。只有德
波塞一个人理解不了所发生的事情的意义。有长久战争经验的拿破仑十
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

① 这是拿破仑发动的一些有名的战争。洛迪和马伦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仑在那里打败奥国人。阿
尔科拉是意大利一个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里打败了人数比他多的奥国军队。一八○六年拿破仑在耶拿
大败普鲁士人和撒克逊人。瓦格拉木是维也纳附近的一个村子,一八○九年他在那里打败奥国人。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
的时刻,随便一个最小的偶然事故,就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
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尊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
周围的人们深藏忧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在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
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
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
能中央突破,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
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
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
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
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
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怖。他在土
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
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的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说。“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
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
的地区有这么多的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
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耳鼓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
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
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颜色使他感到眼生的军装的人。那
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
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继续不断
的屠杀,不论对于俄国人还是对于法国人都不会有用的屠杀。拿破仑勒
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的沉思;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
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
缘故,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
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轻蔑
地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
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三十五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
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那个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
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对,对,去吧,
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
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
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的时候,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
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到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
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年人的智慧使他
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
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
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
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是注意力集中,镇静,紧张(勉强克制住
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
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了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①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
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向站在他后面的符腾堡公爵①转过身来。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