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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_刘辽逸译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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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卷一

刘辽逸译

第一部

“好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成为波拿巴家的领地了。不过我要预先告诉您,如果您还对我说
我们没有战争,如果您还袒护这个敌基督(是的,我认为他是敌基督)的一切卑劣行为和他造成的一
切惨祸,那么我就不再理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不再是,像您所说的,我的忠实奴仆了。①
哦,您好,您好。我看得出,我把您吓坏了,坐下来谈谈吧。”
一八○五年七月,大名鼎鼎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玛丽
亚·费奥多罗夫娜皇后的女官和亲信,在迎接第一个来赴晚会的达官要人瓦
西里公爵时这样说。安娜·帕夫洛夫娜咳嗽了好几天,如她所说,她患的是
流行性感冒(流行性感冒在当时是新名词,还很少有人使用)。请帖是当天
早晨由穿红制服的听差送出的,内容全都一样:
伯爵(或公爵),如果您心目中尚无更好的消遣,如果与我这个可怜的病人共度一个
晚间尚不致使您太害怕,请于今晚七至十时惠临舍下,将无任欢迎。安娜·舍列尔。
“我的天,好厉害的进攻!”进来的公爵答道,并不为这样的接待露出
丝毫的窘态。他穿着绣花朝服、长统袜和半高统鞋,胸前佩着几枚明星勋
章,扁平的脸上带着喜悦的表情。
他操着一口优雅的法语,这是我们先辈不仅用来说话而且用来思考的那
种优雅的法语,而语调又是那么文静,那么具有长者之风,那是只有长期混
迹于上流社会和宫廷的重要人物才会有的腔调。他走到安娜·帕夫洛夫娜面
前,俯下他那洒了香水的光亮的秃头,吻了吻她的手,就怡然自得地坐到沙
发上。
“您先告诉我,您好吗,亲爱的朋友?好让我宽宽心,”他没有改变腔
调,说,从他彬彬有礼、体贴关怀的腔调中,透露出淡漠甚至嘲笑的意味。
“精神受折磨,身体怎么会好呢?……我们这年头,稍有感情的人,又
怎能心安理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您整个晚上都待在我这里,好
吗?”
“那英国公使馆的招待会呢?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到那里去一下,”公
爵说。“我女儿就要来接我,陪我一同去。”
“我还以为今天的招待会取消了呢。说真的,所有这些招待会啦,焰火
啦,都叫人腻烦死了。”
“如果他们知道了您的心意,招待会就会取消的,”公爵说,他像一挂
上足了弦的钟,习惯地说出连他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相信的话。
“不要折磨我了。告诉我,对于诺沃西利采夫的紧急报告作了什么决
定?您全都知道。”
“怎么对您说呢?”公爵说,他的语调冰冷而且乏味。“作了什么决
定?他们决定:波拿巴既然破釜沉舟,看来我们也只得背水一战了。”
瓦西里老公爵说起话来总是懒洋洋的,像演员背旧台词似的。而安
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则相反,别看她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却生气勃勃,
容易激动。
她为人热情,使她赢得了社会地位。她有时甚至不愿这样做,但为了不
负熟人们的期望,她还是做了热心人。安娜·帕夫洛夫娜脸上经常含着微

① 原文为法语。以下在本书中出现的楷体字,凡是在原著中为法语者,一律不再加注。笑,这虽然和她那姿色已衰的面容不相称,但就像娇惯的孩子一样,表示她
经常意识到自己小小的缺点,可是她不愿,也不能,而且认为没有必要去改
正。
在谈论政治事件中间,安娜·帕夫洛夫娜激昂起来。
“哎呀,再别对我提奥地利了!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但是奥地利从来不
愿意,现在也不愿意打仗。它把我们出卖了。只有俄罗斯才应当是欧洲的救
星。我们的恩主知道他的崇高使命,并且忠于他的使命。这就是我唯一相信
的。我们至善至美的皇帝将担负起世界上最伟大的任务,他是那么德高望
重,那么善良,上帝是不会见弃这样的人的,他一定能完成他的使命——镇
压革命这个怪物,现在有这个凶手和恶棍做革命的代表,革命就变得更加可
怕了。只有我们才应当讨还殉难者的血债。我们还能指靠谁呢,我问
您?……浑身商人气味的英国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亚历山大皇帝的精神是多
么伟大。英国拒绝退出马耳他。它想看出、想寻找我们行动的用意何在。他
们对诺沃西利采夫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他们不理解、也不能理
解我们皇上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皇上一点不为自己着想,他只想为全世界
谋福利。可是他们答应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答应。就是答应了什么,也不
会兑现的!普鲁士已经公开说,波拿巴是不可战胜的,全欧洲都没办法对付
他……不论是哈登贝格①的话,还是豪格维茨①的话,我连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个普鲁士的臭名昭著的中立,只不过是个陷阱。我只相信上帝和我们的仁
慈君主的至上命运。他一定能拯救欧洲!……”她突然停住了,对自己的急
躁露出讥讽的微笑。
“我想,”公爵微笑着说,“如果不是派我们亲爱的温岑格罗德去,而
是派您去,您一定会强迫普鲁士国王同意的。您的口才太好了。您给我一杯
茶,好吗?”
“马上就来。顺便提一句,”她又平静下来说,“今天我这里要来两位
非常有趣的人物,一位是莫特马尔子爵,通过罗昂家的关系,他与蒙莫朗西
是亲戚,法国最显赫的名门望族之一。他是一个很好的流亡者,真正名副其
实的流亡者,另一位是莫里约神甫;您认识这位聪明绝顶的人物吗?皇帝已
经接见过他了。您听说了吗?”
“啊!能见到他们,我非常高兴,”公爵说。“请您告诉我,”他接着
说,仿佛他偶然想起一件事,并且特别漫不经心地提起它,而实际上,他所
要问的问题,正是他这次来访的主要目的。“听说居孀的太后想委任丰克男
爵担任驻维也纳使馆的一等秘书,是真的吗?这个男爵似乎是个毫无可取的
人。”瓦西里公爵想给他的儿子谋到这个差事,可是别人却想通过玛丽
亚·费奥多罗夫娜替男爵弄到这个位置。
安娜·帕夫洛夫娜几乎闭起眼睛,表示不论是她或者任何人,都不能评
论太后愿意做的或者喜欢做的事。
“丰克男爵是太后的妹妹举荐给太后的。”她只是用哀愁而淡漠的声调

① 卡尔·奥古斯特·哈登贝格(1750— 1822),普鲁士政治活动家。一八一○至一八二二年任总理大
臣。他为巩固普鲁士君主制度、于一八一○至一八一三年实行不彻底的资产阶级改革,允许农民在极苛刻
的条件下赎买封建徭役,取消行会限制等。他曾代表普鲁士出席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年维也纳会议,以后
几年中执行神圣同盟的反动政策。
① 豪格维茨当时任普鲁士外交大臣。说了这么一句。安娜·帕夫洛夫娜一提起太后,脸上就忽然现出无限的忠诚
和由衷的敬意,同时还融和着每次谈起她这位至高的保护者就流露出的哀
愁。她说,太后陛下对丰克男爵很器重,于是她的目光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
哀愁。
公爵冷淡地沉默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凭她特有的宫廷的和女人的圆滑
和灵通,想一面指摘公爵,因为他竟敢批评那个被举荐给太后的人,一面又
安慰他。
“顺便谈谈您的家事吧,”她说,“您可知道,自从您的女儿露面以
来,整个社交界都为她倾倒。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绝色的美人。”
公爵鞠了一躬,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常常想,”安娜·帕夫洛夫娜沉默片刻又接着说,并且向他移近
些,对他亲切地微笑,似乎表示政治和社交的谈话已经结束,现在可以谈谈
心了,“我常常想,生活中有时幸福分配得不公平。凭什么您命中就该有这
么两个好孩子(除去您的小儿子阿纳托利,我不喜欢他),”她把眉毛一
挑,不容置辩地插了一句,“为什么赐给您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呢?可是
您,说真的,就是不赏识他们,所以您不配有这样的子女。”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微微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拉法特①准会说我没有父爱的骨相。”公爵说。
“别开玩笑。我想和您说正经的。您知道,我不满意您的小儿子。这话
只可在您我之间谈谈(她脸上又露出哀愁的表情),有人在太后面前提到
他,并且为您惋惜……”
公爵没有回答,但是她沉默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等待回答。瓦西里
公爵皱了皱眉头。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终于说。“您是知道的,为了他们的教育,一
个当父亲的所能做的,我都做到了,可是结果却造就出一对傻瓜。伊波利特
这个傻瓜至少还安分,而阿纳托利可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了。这就
是他们俩唯一不同的地方,”他比平时更不自然,更兴奋地微笑说,笑的时
候嘴边打成皱纹,特别显出出人意外的粗俗和讨厌。
“为什么这些孩子偏偏赐给您这样的人家?如果您不做父亲,我就没有
什么可责备您的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沉思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的忠实奴仆,我只能向您一个人承认。我的孩子是我的负担。
该我背这副十字架。我是这样给自己解释的。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言
语了;摆出对残酷命运无可奈何的架势。
安娜·帕夫洛夫娜沉恩着。
“您从来没有想过给您那放荡的儿子阿纳托利娶亲吗?据说,”她说,
“老姑娘都有说媒的癖好。我还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个毛病,但是我心目中有
一个姑娘,她陪伴着老父亲,生活很不幸,就是博尔孔斯卡娅,我们的亲
戚,一位公爵小姐。”瓦西里公爵虽然具有上流社会人士特有的敏捷的悟性
和记性,对她的话他只是晃晃脑袋表示可以考虑,但没有答复。
“您可知道,这个阿纳托利每年要花费我四万卢布,”他说,看样子他
无力克制他那忧愁的思绪。他沉默了一会儿。
“照这样下去,五年后会怎么样啊?这就是做父亲的好处。您那位公爵

① 拉法特:疑指瑞士作家Johann Caspar Lavater(1741— 1801)。小姐,她有钱吗?”
“她父亲很有钱,也很吝啬。他住在乡下。您知道,这位有名的博尔孔
斯基公爵还在先帝在世时就退伍了,绰号叫‘普鲁士王’。他人聪明极了,
就是乖僻,而且难处。可怜的小姐非常不幸。她有个哥哥,是库图佐夫的副
官,不久前才娶了丽莎·梅南,他今天要到我这里来。”
“听我说,亲爱的安内特,”公爵说,他突然抓住对方的手,并且不知
为什么向下拉了拉。“替我安排这件事,我永远是您的最忠实的奴仆(像我
的管家在报告中所写的)。她门第好,又有钱。这就是我所需要的。”
于是,他用他那特有的亲昵而优雅的潇洒动作拿起女官的手吻了吻,然
后,他靠到圈椅上握着女官的手摇了摇,而眼睛却望着别的地方。
“等一等,”安娜·帕夫洛夫娜沉吟着说。“我今天和丽莎(小博尔孔
斯基的妻子)谈谈。也许事情会成功的。我要在您府上开始学习老姑娘的行
业。”二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渐渐挤满了客人。前来赴会的都是彼得堡的达
官要人,这些人虽然在年龄和性格上各自不同,但他们所生活的社会却是一
样的;瓦西里的女儿——美丽的海伦来了,她是来接父亲一齐去赴领事馆的
招待会的。她佩戴着花字奖章①,穿着赴舞会的服装。年轻、有名、小巧玲
珑的公爵夫人博尔孔斯卡娅,彼得堡最迷人的女人,也来了,她是去年冬天
出嫁的,因为怀孕,已经不在盛大的交际场所露面,但小型的招待会还是参
加的。瓦西里公爵的儿子伊波利特带来由他引见的莫特马尔;来赴会的还有
莫里约神甫和其他许多人。
“您还没见过(或者:您还不认识)我的姑母吧?”安娜·帕夫洛夫娜
对每一位来客说,然后郑重其事地领着客人去见一位头上扎着高高的花结、
当客人快要到来时从另一个房间蹒跚地走出来的小老太太;安娜·帕夫洛夫
娜一面介绍客人的姓名,一面把视线缓缓地从客人移向我的姑母,然后就走
开了。
每个客人都向这位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感兴趣、谁也不需要的姑母行礼
问候一番。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们的问候露出哀愁的、庄重的神情,默默
地赞许。我的姑母对每位客人都说同样的话,谈到他们的健康,谈到自己的
和太后的健康,“谢天谢地,太后今天好些了”。每位前来请安的人,为了
顾全礼貌,都不露出匆忙的样子,但却怀着履行了沉重的义务之后的轻松之
感离开老太婆,整个晚上再也不到她跟前去了。
年轻的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带着一个丝绒绣金的手提包,里面放着她
的针线活儿。她那略带黑色绒毛的好看的上唇,翘得遮不住牙齿,正因为上
唇微翘,显得更加可爱,有时上唇向前伸或者跟下唇抿起来,就越发可爱
了。正像特别惹人喜爱的女人常有的那样,她那缺点——翘嘴唇和半张开的
嘴——仿佛成为她的独特的美。不论谁看到这个精神饱满、活泼可爱、虽然
怀孕然而轻松愉快的未来的母亲,都感到快乐。老年人和抑郁苦闷的年轻
人,只要和她在一起待一会儿,谈几句话,就仿佛觉得他们也变得和她一样
了。凡是和她说过话、看见她一说话就露出妩媚的微笑、看见她经常露出雪
白闪亮的牙齿的人,就会觉得他那一天受到特别的宠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
想法。
娇小的公爵夫人提着针线包,迈着细碎的快步,一摇一摆地绕过桌子,
快活地整了整衣裳,就在银茶炊旁的沙发上坐下来,仿佛她不论做什么,对
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是一种娱乐。
“我把针线活儿带来了,”她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对大家说。
“您瞧,安内特,别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她转身对女主人说。“您
信上说是一个小小的晚会。您瞧我这一身穿的。”
她伸开两臂,让大家看她那件镶花边的雅致的灰色衣裳,胸口以下系着
一条宽宽的缎带。
“您放心吧,丽莎,您总归比谁都好看,”安娜·帕夫洛夫娜回答说。
“您可知道,我丈夫就要离开我了,”她继续用同样的腔调对一位将军
说,“他要去送死。请您告诉我,这场可恶的战争是为了什么啊?”她对瓦

① 沙俄时期,俄国皇后颁发给毕业成绩优秀的中学女生花字奖章。西里公爵说,不等回答,又转身和公爵的女儿——美丽的海伦说话。
“这个娇小玲珑的公爵夫人,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儿!”瓦西里公爵低
声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小公爵夫人刚到不久,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魁伟青年,他戴着眼镜,头
发剪得很短,穿着时髦的浅色裤子,又高又硬的折角领子,咖啡色的礼眼。
这个肥胖的年轻人是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赫赫有名的大官、而此刻在莫斯科
是命在垂危的别祖霍夫伯爵的私生子。他还没有在任何地方供过职,刚从国
外留学回来,这是他初次涉足社交界。安娜·帕夫洛夫娜像对待客厅里最低
一级的客人那样,对他点点头。尽管这是最低一级的礼节,但是当皮埃尔刚
一进门,安娜·帕夫洛夫娜就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仿佛看见一个不该在那
个地方出现的庞然大物似的。皮埃尔的确比客厅里其他男人都高大些,但这
种惊慌不安只可能由于他那既聪明而又羞怯、既敏锐而又自若、不同于客厅
中其他人的眼神而引起的。
“皮埃尔先生,多承您厚爱,来看望一个可怜的病人。”安娜·帕夫洛
夫娜领他去见姑母时,一面对他说,一面惶恐不安地向姑母递了个眼色。皮
埃尔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老是用眼睛搜寻什么。他兴致勃勃,满面春
风,微微含笑,像对一个熟朋友似的向矮小的公爵夫人鞠了一躬,然后走到
姑母眼前。安娜·帕夫洛夫娜的不安并不是平白无故的,因为皮埃尔没有听
姑母讲完太后的健康情况,就离开了她。安娜·帕夫洛夫娜连忙用话拦住
他。
“您认识莫里约神甫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她说。
“是的,我听说过他那个谋求永久和平的计划,非常有趣,但未必有可
能……”
“您是这样想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她本想应酬几句,就去
尽她做女主人的职责,但是皮埃尔又做出一个与前相反的没有礼貌的举动。
刚才他没有听完姑母的话就走开了,现在他又用话缠住需要离开他的对谈
者。他低着头,叉开两条长腿,开始向安娜·帕夫洛夫娜证明,为什么他认
为神甫的计划是空中楼阁。
“咱们以后再谈吧,”安娜·帕夫洛夫娜微笑着说。
她摆脱了这个不懂事的年轻人,又去履行她女主人的职责,继续东听听
西望望,准备哪里谈得不大起劲就鼓动一下。像一个纺纱作坊的主人,把工
人安排就位以后,就在作坊里来回巡视,发现纺锤运转失灵或者不顺耳、轧
轧作响、声音太大时,就赶忙过去刹住,或者使它恢复正常运转,——安
娜·帕夫洛夫娜正是这样做的,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常走到发生冷场或
者谈得太多的人堆跟前,插进三言两语或者把客人调动一下,于是谈话机器
又节奏均匀、彬彬有礼地开动起来。但在她这样照料的时候,仍然可以看出
她特别担心皮埃尔。皮埃尔不论是在听莫特马尔周围的人们谈话,或者走到
有神甫在场的那一堆人里,她都关切地注视着他。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这次
晚会,对于一向在国外留学的皮埃尔说来,是他在俄罗斯见到的第一个晚
会。他知道全彼得堡知识界的人才都聚集在这里,他像孩子走进玩具店一
样,左顾右盼,目不暇给。他唯恐漏掉他可能听到的精辟谈话。他一面望着
聚在这里的人们脸上信心十足而又温文尔雅的表情,一面总盼望听到特别高
明的言论。最后,他走到莫里约跟前。他觉得这里谈得有趣,就停下来,像
一般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等待机会发表自己的意见。三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开足了马力。纺锤从四面八方发出连续不断的
均匀响声。在这辉煌绚丽的交际场中;只有我的姑母和坐在她身旁的一位瘦
削的、哭丧着脸子、上了年纪的妇人显得不大谐调。除了这两个人外,客人
们分成三组。在男人占多数的一组里,神甫是中心人物。年轻人那一组的中
心人物是瓦西里公爵的女儿——美人海伦公爵小姐和小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
人,她俊俏秀丽,肤色红润,但以她的年龄来说,显得太胖了些。第三组是
以莫特马尔子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为中心。
子爵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他显然以名流自居,但
为了表示有教养,不论什么场合他都十分谦让,俯首听命。安娜·帕夫洛夫
娜显然是要利用他来款待客人。办事漂亮的领班都会献上一盘倘若有人在肮
脏的厨房里见过就不想吃的牛肉,当作一道特别的好菜,安娜·帕夫洛夫娜
今天晚上正是这样,她先献出子爵,然后献出神甫,作为两道特别的珍馐美
味招待客人。莫特马尔那一组立刻谈起昂吉安公爵①被害的经过。子爵说,
昂吉安公爵死于自己的宽宏大量,而波拿巴的怨恨是别有原因的。
“真的吗!子爵,讲给我们听听吧。”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觉得这句
话有点像路易十五的腔调,因此感到很高兴。
子爵鞠躬表示服从,并且谦恭有礼地微微一笑。安娜·帕夫洛夫娜让客
人把子爵围在中间,并且请大家都来听他讲故事。
“子爵本人就认识那位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一位客人低声说。
“子爵是个了不起的讲故事的能手,”她对另一个人说。“一眼就看得出是
上流社会出身的人,”她对第三个人说。于是,子爵像一盘点缀着生菜的热
腾腾的煎牛里脊,以最优雅和对他最有利的方式被端出来奉献给在场的人。
子爵嘴角含着机智的微笑,就要开始讲故事了。
“到这里来,亲爱的海伦,”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坐在稍远的另一组的
中心人物美丽的公爵小姐海伦说。
海伦公爵小姐微微含笑;她站起来,脸上始终带着进入客厅以来就带有
的那种绝代佳人的微笑。当她从闪开让路的男人们中间穿过时,她那缀有常
春藤和青苔花边的素白礼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净的肩膀、光泽的头发
和璀璨的钻石都光彩夺目,她径自朝安娜·帕夫洛夫娜走去,眼睛不看任何
人,但对所有的人都笑容可掬,仿佛她把欣赏她的身材、丰腴的双肩和装束
入时的十分裸露的胸脯和背脊的美的权利慷慨大方地赐予每个人,仿佛给舞
会带来全部光彩的也是她。海伦真是太漂亮了,她身上不仅毫无卖弄风情的
意味,而且相反,仿佛她为自己无可置疑的、其魅力之大足以征服一切的美
貌,感到不好意思。仿佛她宁愿减少自己的美的魅力,可就是办不到。
“好一个美人!”看见她的人都这么说。当她在子爵对面坐下,仍然带
着始终不变的微笑注视着他的时候,子爵仿佛被一件不平凡的东西所惊倒,
他耸了耸肩,垂下眼睛。
“夫人,面对这样的听众,我担心讲不好呢,”他低下头来,微笑着
说。

① 昂吉安公爵(1772— 1804),波旁王朝的代表人物,十九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期间曾参加孔德领导的流
亡国外的反革命军队,一八○四年被拿破仑逮捕并判死刑。公爵小姐把裸露的丰满的手臂倚在小桌上,她认为没有必要说话。她含
笑等待着。在讲故事的全部时间,她直挺挺地坐着,时而看看轻轻地倚在桌
边的丰满的美丽的手臂,时而整整钻石项链,看看更加美丽的胸脯;她整理
了几次衣服的皱褶,当故事讲到动听的时候,她回头望望安娜·帕夫洛夫
娜,立刻露出和女官一致的表情,然后又安闲自在地浮出容光焕发的微笑。
娇小的公爵夫人也跟着海伦从茶桌旁过来了。
“等一下,我要拿我的手工,”她说。“您怎么啦?您在想什么?”她
转身对伊波利特公爵说。“请把我的手提包拿来。”
公爵夫人微笑着和大家说话的时候,已经给她腾出位子,她坐下来,愉
快地整了整衣裳。
“现在我坐好了,”她说了一句,就请求开始讲故事,一面又做起她的
针线活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递给她,跟着她走过去,把圈椅移得离她更近一
些,在她身旁坐下。
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和他美丽的妹妹长得非常相像,而
尤其令人惊奇的是,虽然相像,但他却丑得出奇。他的脸型和妹妹的一样,
但妹妹那种乐天的、自满自足、洋溢着青春活力、永驻不变的微笑和体态非
凡的古典美,使她光艳逼人;相反,哥哥那副面容却呆滞阴沉,老是有一种
自以为是和不满的表情,身子又瘦又弱。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变成
一副莫名其妙、枯燥无味的鬼脸,而手脚总是摆出不自然的姿势。
“是不是讲鬼的故事?”他说。他在公爵夫人身旁坐下,连忙把长柄眼
镜举到眼上,仿佛没有这副眼镜的帮助他就不能说话似的。
“完全不是,亲爱的,”讲故事的人吃了一惊,耸耸肩,说。
“因为我就讨厌鬼的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从他说话的语调可以看
出,他说了这话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说话时那么自以为是,叫人弄不清他的话是非常聪明呢,还是非
常愚蠢。他穿一件深绿色的礼服,他自称为受惊的山林水泽女神的大腿颜色
的裤子,穿长统袜和半高统皮鞋。
子爵娓娓动听地讲起当时流传的一段趣闻:昂吉安公爵秘密到巴黎去会
乔治小姐①,当场碰上也受到这位女演员垂青的波拿巴;拿破仑在遇见公爵
的时候,突然犯昏厥症晕倒了,于是他就落入公爵手中,公爵并没有利用这
个机会,但后来波拿巴却将公爵处死来报答公爵的宽宏大量。
故事非常动听而有趣,特别是讲到两个情敌忽然彼此认出对方的时候,
看来,女士们都很激动。
“妙极了,”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面回头用探问的目光望了望娇小
的公爵夫人。
“妙极了,”娇小的公爵夫人低声说,把针插在手工上,好像是表示故
事太有趣,太美妙,听得她连活都做不下去了。
子爵很欣赏这无言的赞许,感激地微微一笑,又接着讲下去;但是,安
娜·帕夫洛夫娜总在留意使她担心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她忽然发现他不知为
什么和神甫谈得太热烈,声音太高了,于是她连忙前去援救那个危险的地

① 乔治小姐是当时法国著名的悲剧演员,做过拿破仑的情妇。一八○八年,她去彼得堡,获得很大成
功,就在那时,娜塔莎在海伦的客厅中听到她的朗诵。方。果然不错,皮埃尔居然和神甫谈起政治均势问题,神甫显然对这个年轻
人的天真热情感到兴趣,就对他大谈起他那套得意的理论。两个人都听得和
谈得过于兴奋,旁若无人,这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大高兴。
“办法是欧洲的均势和民权,”神甫说。“只要有俄国这样以野蛮落后
闻名于世的强国,大公无私地出来领导以谋求欧洲均势为宗旨的联盟,全世
界就有救了!”
“那么您怎样得到这种均势呢?”皮埃尔刚要说话,安娜·帕夫洛夫娜
正好走过来,严厉地瞅了皮埃尔一眼,问那位意大利人可受得了本地的气
候。意大利人突然改变了脸色,露出一副显然是跟女人说话时惯用的虚假得
令人难受的殷勤相。
“我有幸参加你们的社交活动,我完全为你们,尤其是女士们的那种美
妙的智慧和教养所倾倒,因此还没有工夫想到气候呢,”他说。
安娜·帕夫洛夫娜再也不放过神甫和皮埃尔,为了便于监视,让他们加
入人多的那一组。
这时客厅里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新来的客人就是年轻的安德烈·博尔
孔斯基公爵,也就是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中等身材,是一个
十分英俊的青年,面目清秀而严峻。他浑身上下,从倦怠烦闷的眼神到从容
不迫的步履,和他娇小活泼的妻子恰恰形成尖锐的对比。看来,客厅里所有
的人他不仅全都认识,而且使他感到厌烦,甚至连看一看他们或听他们说
话,他都觉得非常无聊。在所有这些使他感到乏味的人们中间,他的漂亮的
妻子似乎最使他感到厌倦。他做了一个有损他的漂亮面孔的怪相,向她背过
身去。他吻了吻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手,然后眯起眼睛朝在场的人扫视了一
下。
“您要去打仗吗,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库图佐夫将军,”博尔孔斯基说,像法国人那样,说库图佐夫时把重
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希望我做他的侍从官……”
“那么您的太太丽莎呢?”
“她到乡下去。”
“您怎么好把您那可爱的夫人从我们身边带走呢?”
“安德烈,”他的妻子说,她对丈夫说话和对别的男人说话同样都用那
种娇滴滴的腔调。“子爵给我们讲了一段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极
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转过身去。安德烈公爵一进客厅,皮埃尔就一直
把他那喜悦的、友爱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时他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安德
烈公爵头也不回,皱起眉头,露出一副怪相,表示对碰到他的手的人不耐
烦,可是当他一回头看见皮埃尔的笑脸,就出人意外地露出和蔼而愉快的笑
容。
“嗬,想不到!……连你也到上流社会的交际场里来了!”他对皮埃尔
说。
“我知道您会来,”皮埃尔答道。“我到您府上吃晚饭,”为了不致打
扰子爵讲故事,他低声补充说。“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笑着说,同时紧握对方的手,表示无须多
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女儿起身告辞,男客们都起
身给他们让路。“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那个法国人说,亲热地拉
住他的袖口往椅子上按了按,让他不要起来。“叫人头痛的领事馆的招待会
夺走了我在这里的快乐,并且打断了您的故事。离开您这美妙的晚会,真感
到遗憾,”他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他的女儿海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衣裙褶,从椅子中间走过,她美丽的
面庞上微笑更加妩媚了。当她从皮埃尔身旁经过时,皮埃尔几乎是用惊奇
的、狂喜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美人。
“好漂亮,”安德烈公爵说。
“真漂亮,”皮埃尔说。
瓦西里公爵走过时,抓起皮埃尔的手,转身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请您开导开导这只熊吧,”他说。“他在舍下住了一个月,我这是第
一次在交际场中看见他。对于一个年轻人,再没有比聪明的女士们的社交界
更为需要的了。”四
安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答应照应皮埃尔,她知道皮埃尔的父亲和
瓦西里公爵是亲戚。那个原先坐在我的姑母身旁的老妇人,连忙站起来,在
前厅赶上瓦西里公爵。方才装出来的兴致从她脸上消失了。她那和善的、哭
肿了眼睛的面孔只露出不安和恐惧。
“公爵,关于小儿鲍里斯的事,您办得怎么样了?”她在前厅一面追赶
他,一面说。她说鲍里斯时,把“鲍”字说得特别重。“我在彼得堡不能再
住下去了。请您告诉我,我能带给我可怜的孩子什么消息?”
虽然瓦西里公爵很不乐意,几乎是不大客气地听这位老妇人说话,甚至
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是她亲切动人地朝他微笑,抓住他的手,惟恐他走
掉。
“您只要给皇上提一句,他就可以调到近卫军去了,这在您算不了什
么,”她请求道。
“请您相信,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公爵夫人,”瓦西里公爵答
道,“但是求皇上我有困难。我劝您最好通过戈利岑公爵去找鲁缅采夫,这
么办比较明智。”
老妇人名叫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出身于俄国最显贵的家族之一,但
是她已经落魄,早已退出交际场,失去旧日的联系。她这次来是为她的独生
子在近卫军中谋个差事。仅仅为了要见瓦西里公爵,她才设法来参加安
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也是仅仅为了这,她才听子爵讲故事。瓦西里公爵
的话使她吃了一惊,她那当年曾经秀丽的面孔露出怨恨的神情,但这只延续
了一刹那。她又露出微笑,把瓦西里公爵的手抓得更紧。
“听我说,公爵,”她说,“我从来没求过您,以后也不会求您,我也
从来没有向您提过家父待您的情谊。可是现在,我恳求您看在上帝分上,为
小儿办妥这件事吧,我永远把您当作恩人,”她连忙补上一句。“不,您不
要生气,您答应我吧。我求过戈利岑,他拒绝了。像您从前那样,发发善心
吧!”她说,极力陪着笑脸,但是她的眼睛却含着泪。
“爸爸,我们要迟到了,”等在门口的海伦公爵小姐转过她那古典型肩
膀上美丽的头,说。
权势在社会上是一笔资本,为了不让这笔资本消耗掉,就得爱惜它。瓦
西里公爵知道这一点,他考虑到,如果他有求必应,那么他很快就不能为自
己向别人求情了,所以他很少使用自己的权势。然而在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
人这件事上,经她再次提出请求后,他觉得仿佛受到良心的责备。她提醒他
一个事实:当初走上仕途的时候,他曾受过她父亲的提携。此外,从她的态
度上他看得出,有些女人,特别是做母亲的,一旦拿定一个主意,不达到目
的,决不肯罢休,如不能如愿以偿,她们准备每时每刻纠缠不休,甚至大吵
大闹,而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后面这点考虑使他动摇了。
“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用通常亲呢而枯燥的腔调说,“您
所希望的,我几乎不可能办到;但是为了向您证明我对您的爱戴和对已故令
尊的感念,我要办到这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您的儿子会调到近卫军里去
的,我向您保证。您满意了吧?”
“我亲爱的,您是一个善人!我就料到您会这样的,我知道您是多么仁
慈。”他准备走了。
“等一等,还有两句话。等他调到近卫军里以后……”她犹豫起来。
“您和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库图佐夫很要好,请您把鲍里斯举荐给
他当副官。那时我也就安心了,那时就会……”
瓦西里公爵微微一笑。
“这个我可不能答应。您可知道,自从库图佐夫被任命为总司令①以
后,人们是怎样纠缠他吗?他亲自对我说过,全莫斯科的太太们都串通一气
要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当副官。”
“不,答应吧,不然我不让您走,我的好恩人。”
“爸爸,”那位美人又用同样的声调说,“我们要迟到了。”
“好,再见,再见啦。您听见她说什么了吧?”
“那么您明天就奏明皇上?”
“一定的,可是向库图佐夫求情,我不能答应。”
“不行,一定答应,一定答应,瓦西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紧接着
说,露出卖弄风情的年轻少妇的媚笑,这种媚笑从前大概是她习惯了的,而
现在却与她那憔悴的面孔不相称。
看来,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习惯成自然地把自古以来妇女就使用的全
副本领都施展了出来。但是当他刚走出门,她的脸又换成原先那种冷冰冰的
虚假表情。她回到子爵仍在讲故事的那组人里,一面装作在听,一面等待时
机离开,因为她的事已经办完了。
“最近,《米兰的加冕礼》那幕喜剧,您觉得怎么样?”安娜·帕夫洛
夫娜说。“还有新的喜剧呢:热那亚和卢加各族人民向波拿巴先生请愿。波
拿巴先生高踞宝座,竟满足了各族人民的要求。嗬!妙极了!这简直叫人发
狂。真了不起,全世界都弄得晕头转向了。”
安德烈公爵直瞅着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脸,冷冷一笑。
“‘上帝赐我以王冠,谁要碰它,谁就倒霉’,”他引了一句波拿巴在
加冕时说的话。“据说他说这话时,挺神气的呢,”他补充一句,接着用意
大利语把刚才那句话又说一遍。
“他已恶贯满盈,”安娜·帕夫洛夫娜接着说,“我希望这是他的最后
一桩罪恶。各国元首再也不能容忍这个混世魔王了。”
“各国元首?我不是说俄国,”子爵谦恭有礼然而失望地说。“各国元
首!他们为路易十六做了什么?为皇后、为伊丽莎白公主做了什么?什么都
没做。”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他们为背叛波旁王
朝的事业将要受到惩罚。各国元首?他们还派大使去庆贺篡位的奸贼呢。”
他轻蔑地叹了口气,又换了换姿势。伊波利特手持长柄眼镜对子爵瞅了
半天,在听到这些话时,他突然朝娇小的公爵夫人转过全身,向她要了一根
针,用它在桌上画孔德的徽章给她看。他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这种徽章,仿
佛娇小的公爵夫人请求他这样做似的。
“孔德家的房子,用徽章图案中的天蓝色兽嘴缠成的兽嘴仪仗队,①”

① 库图佐夫(1745— 1813),一八○五年,俄奥英同盟对拿破仑作战时,任驻奥地利俄军总司令。一八
一二年,拿破仑发动对俄战争时,任俄军总司令,指挥著名的波罗底诺战役和塔鲁丁诺战役。一八一三年
率领俄军参加欧洲国家反对拿破仑战争。不久病死。
① 原文为法语,是一句无法翻译的毫无意义的蠢话。他说。
公爵夫人面带笑容听着。
“如果波拿巴再在法国的王位待上一年,”子爵接着刚才的话说,他那
神情,就像一个人谈起比谁都清楚的问题时不理会别人的话,只顺着自己的
思路讲下去,“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阴谋、暴力、放逐、死刑将要永远
把法国社会,我指的是法国上流社会,断送掉,那时……”
他耸耸肩,摊开两手。皮埃尔想说什么:子爵的话使他感到兴趣,但是
监视他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接了过去。
“亚历山大皇帝宣布,”她带着一提起皇家就露出的哀愁,说,“他要
让法国人自己选择自己的政体。我相信,毫无疑问,一旦摆脱掉篡位的奸
贼,全国上下都要争先恐后归顺合法的国王,”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极力
向这个亡命的保皇党讨好。
“那不一定,”安德烈公爵说。“子爵先生说得完全正确,事情已经弄
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我相信,走回头路是困难的。”
“据我所听到的,”皮埃尔红着脸又加入了谈话,“几乎所有贵族都已
经投向波拿巴了。”
“这是波拿巴派说的话,”子爵眼睛不看着皮埃尔,说。“现在很难知
道法国的社会舆论。”
“这是波拿巴说的,”安德烈公爵冷笑说。(他显然不喜欢子爵,眼睛
没有望着子爵,然而话却是针对子爵说的。)
“‘我向他们指出光荣的道路,’”他沉吟了一下,又复述拿破仑的
话,说,“‘他们不愿意走。我向他们敞开前厅,他们成群地涌进来……’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权利说这话。”
“没有任何权利,”子爵反驳说。“在杀害了公爵之后,甚至最偏激的
人也不再把他看作英雄了。即使他在某些人心目中曾经是英雄,”子爵转身
对安娜·帕夫洛夫娜说,“自从公爵被杀害以后,天上就多了个殉难者,地
上也就少了个英雄了。”
还没等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别的人用微笑表示赞许子爵的话,皮埃尔又
插嘴了,虽然安娜·帕夫洛夫娜预感到他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却已经无
法加以阻拦了。
“处死昂吉安公爵,”皮埃尔说,”对国家有其必要性。拿破仑不怕由
他一个人负全责,我认为这正是他精神伟大之处。”
“天哪!我的天哪!”安娜·帕夫洛夫娜害怕地低声说。
“皮埃尔先生,您认为谋杀就是精神的伟大吗?”小公爵夫人一面说,
一面微笑着凑近她的手工。
“啊!?!”几个人同时惊叹起来。
“妙极了!”伊波利特公爵用英语说,并且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膝盖。子
爵只是耸了耸肩。
皮埃尔洋洋得意地从眼镜上方端详着听众。
“我所以这样说,”他不顾一切他说下去,“是因为波旁王朝逃避革
命,使人民陷于无政府状态。只有拿破仑善于理解革命,战胜革命,因此,
为了全体的利益,他不能因可惜一个人的生命而趑趄不前。”
“您到那边一桌去,好不好?”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但是皮埃尔不答
理,继续讲他的话。“不,”他越讲越兴奋,“拿破仑伟大,因为他站在革命之上,他扬弃
了革命的弊端,保留了一切好的东西——公民的平等权利啦,言论出版自由
啦,等等,因此他才取得了政权。”
“是的,如果他取得政权以后,不是利用政权来屠杀,而是把政权交给
合法的国王,”子爵说,“那么,我就会称他作伟人了。”
“他不能这样做。人民把政权交给他,正是因为他使人民摆脱了波旁王
朝,而且是因为这个缘故,人民才把他看作伟人。革命是伟大的事业,”皮
埃尔先生继续说。他不顾一切插进这么一句挑战的话,显出他非常年轻,急
于一吐为快。
“革命和弑君都是伟大的事业吗?……既然这样……您好不好到那边一
桌去?”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说一遍。
“《民约论》①,”子爵露出温和的微笑,说。
“我不是说弑君,我是说理想。”
“是啊,抢劫、杀人和弑君的理想,”又有一个讽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
话。
“这当然是过激的行为,但全部的意义并不在于此,意义在于人权,消
除偏见,公民一律平等。所有这些理想,拿破仑都充分予以保留。”
“自由平等,”子爵轻蔑地说,仿佛他终于下决心向这个青年证明他的
话是多么愚蠢,“这全是高调,早就名誉扫地了。谁不爱自由平等?我们的
救主早就宣讲过自由平等。难道革命以后人们过得更幸福吗?正好相反。我
们希望自由,而波拿巴却消灭自由。”
安德烈公爵含笑时而看看皮埃尔,时而看看子爵,时而看看女主人。起
初,安娜·帕夫洛夫娜虽然有应付上流社会的经验,却被皮埃尔的狂妄无礼
吓坏了。但是后来她看到,皮埃尔虽然说了些亵渎神圣的话,并没有惹恼子
爵,当她确信阻止这些话已经不可能,她就和子爵联合起来,集中力量攻击
这位演说家。
“可是,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安娜·帕夫洛夫娜说,“一个伟大人
物可以处死公爵,他也可以不经审判无辜地处死随便什么人,您对这怎么解
释呢?”
“我请问,”子爵说,“先生怎样解释雾月十八日①呢?难道这不是欺
骗吗?这是骗局,丝毫不像伟大人物的行为。”
“还有他把非洲的俘虏全杀死了呢?”娇小的公爵夫人说。“这真可
怕!”她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是个暴发户,”伊波利特公爵说。
皮埃尔先生不知应当回答谁好,他环顾一下所有的人,微笑了。他的微
笑不像别人似笑非笑的样子。相反,他微笑时,那副严肃、甚至有点阴沉的
面孔,转瞬之间就消失了,忽然换上一副稚气、善良、甚至有点拙笨的表
情,仿佛在请求饶恕。
子爵虽然和他初次见面,可是已经看出,这个雅各宾党人完全不像他的
话那样可怕。大家都沉默了。

① 指卢梭著《民约论》。
① 雾月十八日(公元1799年11月9日)拿破仑在大资产阶级支持下发动军事政变,政变后拿破仑自任第一
执政,掌握军政大权。“你们要他一下子回答所有的人,那怎么行呢?”安德烈公爵说。“再
说,对于一位政治家,我们应当分清,哪些是他的私人行为,哪些是统帅的
或者皇帝的行为。我觉得应当这样。”
“是的,是的,自然应当这样,”皮埃尔接过去说,他很高兴有人帮助
他。
“不能不承认,”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阿尔科拉②桥上的拿破仑是
个伟人,在雅法③医院里向鼠疫患者伸出手来的拿破仑也是个伟人,但
是……但是有些行为却令人很难为他辩解。”
安德烈公爵显然想和缓一下皮埃尔的失言;他欠起身来准备走,并且递
给妻子一个暗示。
这时伊波利特公爵忽然站起来,用手势留住所有的人,请大家坐下,他
开始说:
“嘿,今天我听到一段莫斯科的笑话,也应该讲给你们听听。请原谅,
子爵,我要用俄语来讲,不然就没有味道了。”
伊波利特公爵开始用俄语讲,他那口音,就像一个刚到俄国才年把的法
国人说的俄语。大家都留下来,因为伊波利特公爵热情而坚决地要求大家注
意听他的故事。
“莫斯科有位太太,一位太太。她非常吝啬。她需要两个跟车的仆役。
要非常高大的。这是她的爱好。她有一个侍女,也是个大个子。她说……”
说到这里,伊波利特公爵思索起来,显然在搜索枯肠。
“她说……对了,她说:丫头穿上制服,站在马车后面,跟我们一道去
串门。”
说到这里,没等听众笑,伊波利特公爵噗哧一声笑起来,这一笑对讲故
事的人产生了不利的效果。不过也有一些人,包括那位老太太和安娜·帕夫
洛夫娜,都露出了笑容。
“她坐上车走了。忽然起了一阵大风。侍女的帽子刮跑了,长长的头发
披散下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于是整个社交界都知道了……”
笑话就这样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讲这个笑话,而且为什么一定
要用俄语讲,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和其他客人都称赞伊波利特公爵的社交
手腕,称赞他竟这样愉快地结束了皮埃尔先生令人不快的、无礼的谈话。讲
过笑话之后,谈话就转入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闲谈,比如谈下一次和上一次
的舞会,谈演剧,以及某时某地谁将会见某人等等。

② 阿尔科拉是意大利北部维罗纳省的一个村庄,一七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七日,拿破仑军在阿尔科拉
桥附近战胜了奥地利军,结束了所谓的维罗纳战役。
③ 雅法是巴勒斯坦的城市和港口,濒地中海。五
客人们谢过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引人入胜的晚会,开始告辞了。
皮埃尔笨头笨脑。他长得肥肥胖胖,个子比一般人高,肩膀宽阔,两只
手又红又大。正像一般人所说的,他不懂进入客厅的礼节,更不懂离开客厅
的礼节,也就是说,他不会在临走之前说几句特别好听的话。除此以外,他
还心不在焉。他站起来,不去拿自己的帽子,却抓起一顶带将官羽饰的三角
帽,一面拿在手里,一面揪着帽缨,直到那位将军把帽子要回去。不过他心
不在焉、不懂进客厅的礼节,不善于在客厅里说话,所有这些都被他的温
厚、纯朴、谦恭的表情补偿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他转过身来,怀着基督
徒的温和,对他不得体的谈吐表示原谅,点了点头对他说:
“希望再看见您,不过也希望您能改变您的意见,我亲爱的皮埃尔先
生,”她说。
她对他说这话时,他一语不答,只是鞠躬,又一次向大家露出他的微
笑,这微笑没有别的意思,只表示:“意见归意见,但是你们看我这个人多
么善良,多么好。”所有的人,连同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内,都不由自主地
感到这一点。
安德烈公爵走到前厅,把肩膀转向给他披斗篷的仆役,淡漠地听他妻子
和也走到前厅的伊波利特公爵闲扯。伊波利特站在怀孕的漂亮的公爵夫人身
旁,一个劲儿从长柄眼镜里直愣愣地看她。
“进去吧,安内特,您会着凉的,”娇小的公爵夫人向安娜·帕夫洛夫
娜告别时说。“就这样决定吧,”她又低声说了一句。
安娜·帕夫洛夫娜已经对丽莎谈过她有意给阿纳托利和娇小的公爵夫人
的小姑做媒。
“我指望您了,亲爱的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也低声说,“您给她
去信,并且告诉我,令尊对这件事的意见。再见。”于是她离开了前厅。
伊波利特公爵走到娇小的公爵夫人跟前,俯下身来把脸凑近她,低声对
她说什么。
两个仆役,一个是公爵夫人的,手里拿着披肩,一个是他的,手臂上搭
着长襟礼服,站在那里等候他们把话说完。他们听着他们听不懂的法语,脸
上的表情却仿佛他们懂得,但是不愿露出懂得的样子。公爵夫人像平时一
样,说话时满脸笑容,听话时笑出声来。
“我很高兴我没有去领事馆,”伊波利特公爵说,“无聊……今天的晚
会好极了,您说对吧,好极了?”
“据说,那里的舞会好得很呢,”公爵夫人翘起毛茸茸的小嘴唇答道。
“交际场中的漂亮女人全要出席。”
“不是所有的,因为您就不去,不是所有的,”伊波利特公爵一面说,
一面高兴地大笑,他从仆役手里抓过披肩,甚至推开他,把披肩往公爵夫人
身上披。不知是因为笨手笨脚还是故意如此(谁也弄不清楚究竟为什么),
披肩已经披好了,他还是好半天没有放下手来,好像在拥抱那个年轻的女
人。
她始终含着微笑,娉娉婷婷地闪开他,转脸看了看丈夫。安德烈公爵闭
着眼睛:他好像很疲倦,要睡的样子。
“您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目光避开她。伊波利特公爵匆忙穿上他那件按照流行的式样做的长过脚跟的礼服,跌
跌绊绊地追着公爵夫人跑到门廊,这时仆役正扶她上马车。
“公爵夫人,再见。”他喊道,他的舌头也像两条腿一样,不听使唤。
公爵夫人提起衣服,在黑暗的车厢里坐下。她的丈夫正整好佩刀。借口
帮忙的伊波利特公爵碍大家的事。
“对不起,阁下,”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对妨碍他走过去的伊波利特公爵
冷淡不悦地说。
“我等着你呢,皮埃尔,”仍然是安德烈公爵的声音,听去却亲热而柔
和。
前导御者催动了乘马,车轮隆隆地响起来。伊波利特公爵发出阵阵的笑
声,站在台阶上等候子爵,他答应送他回家。
“喂,亲爱的,您的那位小公爵夫人非常可爱,”子爵和伊波利特在马
车里坐下来,说。“非常可爱。”他吻了吻自己的手指。“一个地地道道的
法国女人。”
伊波利特噗哧一声笑了。
“您可知道,您那天真无邪的样子真可怕,”子爵继续说。
“我可怜那个可怜的丈夫,就是那个硬充有权势的小军官。”
伊波利特又噗哧一笑,说:
“可是您说俄国女人不如法国女人。要善于对付她们。”
皮埃尔先到,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径直走进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立刻
习惯地躺在沙发上,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一本书(这是凯撒①的《高卢战纪》
和《内战纪》),用臂肘支着头,从半中间读起来。
“你对舍列尔小姐怎么啦?她现在一定病得更厉害了,”安德烈公爵走
进客厅,一面搓着白皙的小手,一面说。
皮埃尔翻过身来,把沙发弄得轧轧作响,他把兴奋的面孔转向安德烈公
爵,微微一笑,把手一摆。
“不是的,那个神甫很有趣,只是不怎么懂得道理……我认为永久的和
平是可能的,但是我说不清怎样才有可能……反正不是通过政治均势的途
径……”
安德烈公爵显然对这些抽象的议论不感兴趣。
“你到处说你心里想的那一套是不行的,我亲爱的,怎么样,你最后决
定了没有?你想做骑卫兵还是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停了一下问道。
皮埃尔坐在沙发上,盘起两腿。
“实在说,我还不知道呢。两样没有一样是我喜欢的。”
“可是总得作个决定吧?令尊在等着呢。”
皮埃尔刚满十岁就和一个做家庭教师的神甫到国外去了,他在国外一直
待到二十岁。回到莫斯科以后,他父亲辞退了那个神甫,对这个年轻人说:
“现在你去彼得堡吧,到处看看,选个职业。我什么都同意。这是给瓦西里
公爵的信,这是给你的钱。把一切情形写信告诉我,我要在一切方面帮助
你。”皮埃尔选择职业选了三个月,毫无结果。安德烈公爵正是和他谈这件
事。皮埃尔擦了擦前额。

① 凯撤(公元前100— 44),古代罗马的政治家、战略家、著作家和演说家。“他一定是个共济会①会员,”他指的是他在晚会上遇见的那个神甫。
“这都是胡思乱想,”安德烈公爵又阻止他说,“我们最好还是谈谈正
事。你到骑卫军去过吗?……”
“没有,没去过,可是我心里有个想法,正要跟您谈谈。这次是反拿破
仑的战争。如果为了自由而战,那我是理解的,我首先就去服兵役。但是帮
助英国和奥地利去反对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不好。”
对皮埃尔这番幼稚的谈话,安德烈公爵只是耸耸肩。他做出对这种蠢话
无法作答的神情;的确,对这样天真的问题,除了像安德烈公爵这样答复,
很难有别样的答复。
“如果大家都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战,那么就不会有战争了,”他说。
“那就太好了,”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冷冷一笑。
“也许真的是太好了,但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么您为什么去打仗呢?”皮埃尔问。
“为什么?我不知道。必须去。此外,我必须去……”他沉吟了一下。
“还因为我在这里过的生活——不合我的意!”

① 共济会是十八世纪在欧洲各国出现的一种神秘的宗教运动,以道德的自我修养为主旨,其成员多半是贵
族和资产阶级上层人物。六
隔壁房里传来女人衣服的窸窣声。安德烈公爵好像忽然醒过来,全身抖
动了一下,脸上又露出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的那副表情。皮埃尔
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公爵夫人进来了。她已经换上家常穿的、然而却同样
雅致、鲜艳的便服。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彬彬有礼地把圈椅移到她跟前。
“为什么,我常常想,”她连忙坐到圈椅里,照例用法语说,“为什么
安内特不结婚?先生们,你们都不娶她是多么愚蠢啊。请你们原谅我,你们
一点也不会欣赏女人。您多爱抬杠,皮埃尔先生!”
“我正跟您的丈夫抬杠呢,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打仗,”皮埃尔丝毫没
有年轻男人对年轻女人说话时常有的那种拘束态度,对公爵夫人说。
公爵夫人颤栗了一下。皮埃尔的话显然触到她的痛处。
“是啊,我就是说嘛!”她说。“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男人
不打仗就不能活?为什么我们女人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请您来评评
吧。我总是对他说:他在这里做叔父的副官,总算是一个最显赫的位置。谁
不知道他,谁不器重他。前些日子我在阿普拉克辛家听见一位太太问:‘这
就是鼎鼎大名的安德烈公爵吗?’真的!”她笑了。“他到处受欢迎。他很
容易就能当上侍从武官。您知道,皇上很亲切地和他谈话。我和安内特都
说,促成这件事并不费力。您以为如何?”
皮埃尔瞧了安德烈公爵一眼,看出他的朋友不大喜欢谈论这些事情,他
就没有回答。
“您什么时候走?”他问。
“唉,别对我提走的事吧,别提!我不要听这些。”她说话的腔调,跟
在客厅里和伊波利特说话时同样任性、撒娇,这在家里显然不合适,因为皮
埃尔在这里可以被看作家庭的一员。“今天,我想到就要断绝这一切宝贵的
关系……以后会怎么样,安德烈,你知道吗?”她意味深长地向丈夫眨了眨
眼。“我害怕,我害怕!”她背脊直打战,低声说。
丈夫带着那样的神情望着她,仿佛他觉察出室内除了他和皮埃尔之外,
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使他感到惊讶似的。然而他还是冷冰冰地、礼貌地对妻
子发出了疑问:
“你怕什么,丽莎?我不明白,”他说。
“所有的男人都多么自私,所有的,所有的男人都自私!为了满足自己
异想天开的念头,天晓得为了什么,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囚禁在乡
下。”
“还有我父亲和妹妹在那里呢,你别忘了,”安德烈公爵轻轻地说。
“如果没有我的朋友们,还照样是孤零零一个人……他还想叫我不害怕
呢。”
她已经口出怨言了,她翘起嘴唇,面有不悦之色,露出兽性的、松鼠似
的表情。她不作声了,仿佛她认为在皮埃尔面前提起她正怀孕是不相宜,而
这正是问题的实质。
“我还是不明白,你怕什么,”安德烈公爵目光没有离开妻子,慢慢地
说。
公爵夫人脸红了,绝望地挥了挥双手。
“不,安德烈,你完全变了,完全变了……”“你的医生要你早点躺下,”安德烈公爵说。“你最好去睡吧。”
公爵夫人一声不响,她那毛茸茸的短嘴唇忽然颤抖起来。安德烈公爵站
起来耸了耸肩,在房间里走了一趟。
皮埃尔惊讶而天真地透过眼镜时而看看他,时而看看公爵夫人,他动了
一下,好像要站起来,但是又改变了主意。
“皮埃尔先生在这里也没关系,”小公爵夫人忽然说,她那俊秀的面孔
顿时变成一副苦相,仿佛要哭的样子。“我早就想对你说,安德烈,你为什
么变得对我这样?我对你怎么了?你要到军队里去,你不怜惜我。为什
么?”
“丽莎!”安德烈公爵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在这句里有恳求,有威
胁,主要的,还有自信——自信她会后悔自己的话,可是她急急忙忙继续说
下去:
“你待我像病人或者孩子。我什么都看得出。你半年前难道是这样的
吗?”
“丽莎,我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安德烈公爵更加重语气说。
皮埃尔听着这场谈话,越来越激动,站起来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看来,
他见不得别人流泪,连他自己也想哭了。
“冷静些,公爵夫人。这都是您的想象,因为,请您相信我,我自己就
体验过……为什么……因为……请原谅,外人在这里是多余的……好,冷静
点……再见……”
安德烈公爵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不,等一等,皮埃尔。公爵夫人心肠非常好,她不会让我失去和你共
度一个晚上的快乐的。”
“不,他只为自己着想,”公爵夫人说,忍不住流出气愤的眼泪。
“丽莎,”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声音提得那么高,表示他的耐性已经
达到极点了。
公爵夫人那俏丽面庞上像松鼠似的愤怒表情,忽然换上一副惹人怜爱的
恐惧的样子,她皱起眉头,用美丽的眼睛看了看丈夫,像一只迅速而无力地
摇着耷拉下来的尾巴的狗,脸上流露出怯懦、负疚的神情。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公爵夫人说,一只手提着裙褶,走到丈夫跟
前,吻了吻他的前额。
“再见,丽莎,”安德烈公爵说,他站起来,像对待外人那样彬彬有礼
地吻了吻她的手。
两个朋友都沉默着。谁也不想开口。皮埃尔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安德烈
公爵用小手擦了一下前额。
“咱们吃晚饭去吧,”他叹了口气,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他们走进一间重新装修过的雅致而富丽的餐厅。这里的一切,从餐巾到
银器、陶瓷和水晶玻璃器皿,都具有一派新婚家庭所特有的焕然一新的气
象。吃饭中间,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在餐桌上,开始说话了。他说话时的神
情,像早就在心中郁积很久,现在突然决定一吐为快,他那神经质的激动表
情,是皮埃尔在他这位朋友身上还从来未曾见过的。
“永远,永远不要结婚,我的朋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当你还不敢说
你已经做到你能做的一切以前,当你还没有停止爱你所选择的女人,还没有把她看清楚以前,千万不要结婚,不然你就会大错特错,以至不可挽回了。
到老得不中用的时候再结婚吧……不然你身上一切美好、高尚的东西都会毁
灭掉的。一切都在琐碎小事上消磨掉了。真的,真的,真的!别这么吃惊地
望着我。如果你对自己的前途有所期待,那你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给你准备
的只有客厅,在那里你将要成为与宫廷的奴仆和白痴同类的人,除此之外,
一切都完了,处处行不通……就是这么回事!……”
他用力把手一挥。
皮埃尔摘下眼镜,摘去眼镜的面孔变了样,显得更善良了,他惊奇地望
着朋友。
“我的妻子,”安德烈公爵继续说,“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是可以
让丈夫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的极少数女人当中的一个。可是,我的天哪,只
要我现在能做一个没有结婚的人,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这话只对你一个人
讲,而且是第一次讲,因为我是爱你的。”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与先前懒洋洋地仰坐在安娜·帕夫洛夫娜
的圈椅里,半闭着眼睛,从牙缝里说法语的那个博尔孔斯基更不相像了。他
那冷峻的脸上每根筋肉都兴奋得神经质地颤动,他那双本来似乎熄灭了生命
之火的眼睛,现在却射出炯炯的光辉。看起来,他平时越是显得死气沉沉,
在激动的时刻就越是精力充沛。
“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说这话,”他继续说。“要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
部生活经历。你提起波拿巴和他的事业,”他说,虽然皮埃尔并没有谈起波
拿巴。“你提到波拿巴,但是波拿巴,当他进行工作,一步步向他的目标走
去的时候,他是自由的,他心目中除了自己的目标再没有别的,所以他达到
了目标。可是把自己和女人拴在一起,像一个戴上脚镣的囚犯,你就失去一
切自由。你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只能使你感到沉重,使你悔恨交加。客厅、流
言蜚语、舞会、虚荣、琐碎小事——这一切就是我无法逃出的迷阵。我现在
要去打仗,去参加空前伟大的战争,而我却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我只
不过能说会道,”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大家都
听我说话,还有那些女人……可惜你不知道,那些体面的女人和所有的女人
是什么东西!我父亲说得对。自私自利、爱好虚荣、愚昧无知、毫无价值—
—当女人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是这样。你仔细看看交际场的女人,似乎她
们有点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千万不要结婚,
亲爱的,不要结婚,”安德烈公爵结束说。
“我觉得可笑,”皮埃尔说,“您认为自己无能,认为自己的生活被毁
掉了。其实您的前程还远大得很呢。而且您……”
他没有说出而且您怎么样,但从他的声调里可以听出,他对朋友的估价
多么高,对他的前途抱有多大的希望。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皮埃尔想。皮埃尔认为安德烈公爵是一切美
德的典范,因为在他身上最完美地结合着的正是皮埃尔所缺少的、可以用
“毅力”这个最恰当的概念加以概括的那些品质。皮埃尔一向叹服安德烈公
爵在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时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他那种非凡的记忆力,博
学多识(他什么都读,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尤其使他叹服的是他的工
作和学习的能力。如果说,皮埃尔常常为安德烈公爵缺乏哲学的幻想力(皮
埃尔在这方面有特别的爱好)而感到吃惊,那么他认为连这也不是缺点,而
是一种力量。在最好、最友爱、最纯朴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赞扬或夸奖是必要
的,就像车辆运转,需要润滑油一样。
“我这人算是完了,”安德烈公爵说。“关于我有什么可说的?还是谈
谈你吧,”他停顿了一下说,对自己心安理得的想法微微一笑。那笑容霎时
间也在皮埃尔的脸上反映出来。
“我有什么可说的?”皮埃尔说,他张开嘴,露出无忧无虑的快活的微
笑。“我算什么?我是一个私生子!”他突然脸红了。看来,他费了很大劲
儿才说出口。“既无名位,也无财产……当然罗,实际上……”他没有说出
实际上怎么样。“目前我是自由的,很快活。可就是怎么也不知道我应当做
什么。我想认真跟您商量一下。”
安德烈公爵用和善的目光望着他。但是在他那友爱亲切的目光中,仍然
流露出一种优越感。
“我很尊重你,特别因为你是我们圈子里唯一的活人。你很自在,要怎
样就怎样,都不成问题。你做什么都会一帆风顺,但只是有一样:你别再上
库拉金家去了,不要再过那种生活。所有那些酗酒、荒唐,那些……对你没
有好处。”
“没有办法,老兄,”皮埃尔耸耸肩说,“女人,老兄,女人嘛!”
“我不懂,”安德烈回答说。“正派女人,自然另当别论;但是库拉金
家的女人,女人和酒,我真不明白!”
皮埃尔住在瓦西里·库拉金公爵家,他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厮混,过
着放荡的生活,就是为了使阿纳托利改邪归正,他们希望他能和安德烈公爵
的妹妹结婚。
“我告诉你!”皮埃尔说,他仿佛突然想起一个令人高兴的念头,“真
的,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过这种生活,什么事都不能决定,什么事都不能
好好地考虑。整天头痛,钱也用光了。今天晚上他们又叫我,我决定不去
了。”
“你能向我发誓你不去吗?”
“我发誓!”
皮埃尔从朋友家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一点多了。这时正是彼得堡六月的白
夜。皮埃尔雇了一辆四轮马车,准备回家。但是离家越近,他就越是感觉到
在这勿宁说更像黄昏和黎明的夜晚无法入睡。阒然无人的街道上可以望得很
远。在路上皮埃尔忽然想起,在阿纳托利·库拉金家里今晚一定有一群熟人
聚赌,赌后照例是一顿狂饮,最后以皮埃尔喜爱的娱乐结束。
“要是到库拉金家去一趟,那该有多好,”他想道。但是即刻又想起他
曾向安德烈公爵保证不去库拉金家的誓言。
可是,正像所谓意志薄弱的人常有的那样,他渴望再享受一次对他是如
此熟悉的放荡生活,他决定去那里。他心中忽然有个想法:许下诺言是无所
谓的,因为在答应安德烈公爵之前,他也答应过阿纳托利公爵到他那里去。
最后他想,所有这一切誓言都是可真可假的,没有什么确定的意义,特别是
当他考虑到,也许明天他会死掉,也可能发生什么非常的变故,那就根本谈
不上什么誓言不誓言了。像这样的论断常常跑进皮埃尔的脑子里,打消了他
的一切决心和打算。于是他到库拉金家里去了。
马车驶到骑卫兵营房旁一所大住宅前面,阿纳托利就住在这里。他走上灯光照亮的台阶,上楼梯,进入一扇敞开的门。前厅不见人影,这里横七竖
八地摆着空酒瓶、斗篷、套鞋,散发着酒气,隐约听见里屋的谈话声和喊叫
声。
赌局和晚餐已经结束了,但是客人还没有散去。皮埃尔脱下斗篷,走进
第一间屋里,这里只有吃剩的晚餐和一个仆人,他以为没有人看见,偷偷地
喝完了几杯剩酒。从第三间屋里传来骚乱声、大笑声、熟悉的喊叫声和狗熊
的低吼声。八九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聚在打开的窗口。有三个人在玩一只小
熊,一个人牵着链子拖着它吓唬另外两个人。
“我压史蒂文斯一百卢布!”一个人喊道。
“注意别扶东西!”另一个人喊道。
“我压多洛霍夫!”第三个人喊道。“库拉金,你来把手掰开①。”
“喂,别玩狗熊了,这里在打赌呢。”
“要一口气喝完,不然就得算输,”第四个人喊道。
“雅科夫,拿瓶酒来,雅科夫!”主人喊道,他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美男
子,站在那群人中间,只穿一件敞到胸口的薄薄的衬衫。“等一等,诸位先
生!他来了,彼得鲁沙②,亲爱的朋友,”他转身对皮埃尔说。
另外一个个子不高,生着明亮的蓝眼睛的人在窗口喊道:“到这里来把
我们的手掰开!”这喊声是所有醉酒的喊声中最清醒的。这人是多洛霍夫,
谢苗诺夫团的军官,有名的赌徒和决斗家,同阿纳托利住在一起。皮埃尔微
笑着,愉快地环顾四周。
“我一点儿不懂。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等一等,他没有醉。拿瓶酒来,”阿纳托利说,他从桌上拿起一只杯
子,走到皮埃尔面前。
“先喝了再说。”
皮埃尔开始喝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皱着眉头打量又聚在窗前的客
人,倾听他们谈话。阿纳托利一面给他斟酒,一面说,多洛霍夫和在座的英
国海军军官史蒂文斯打赌,条件是多洛霍夫坐在三楼的窗沿上,两脚垂到窗
外,一气喝完一瓶罗姆酒。
“一定得喝完,”阿纳托利递给皮埃尔最后一杯,说,“不然我不饶
你!”
“不,不想喝了,”皮埃尔说,他推开阿纳托利,走到窗前。
多洛霍夫握住英国人的手,清清楚楚地提出打赌的条件,他主要是对阿
纳托利和皮埃尔说的。
多洛霍夫中等身材,鬈发,生着一对明亮的蓝眼睛,约摸二十五岁左
右。像所有的陆军军官一样,他没有留胡子,所以他脸上最惹人注意的嘴全
部露出来,嘴的曲线非常美。上唇中间像一个尖尖的楔子有力地垂到坚实的
下唇上,两边嘴角,经常露出两个似笑非笑的酒窝。所有这些,特别再加上
他那坚定、大胆、聪明的目光,就给人留下一个印象,使人不能不注意这张
面孔。多洛霍夫家道不富,也没有什么裙带关系。虽然阿纳托利每年要花掉
数万卢布,多洛霍夫和他住在一起,居然为自己取得这样的地位,使得那些
熟人在他们两人之间都更加尊重多洛霍夫,连阿纳托利本人也尊重他。多洛

① 俄国习惯,打赌时要握手,然后由证人把手分开。
② 彼得鲁沙是皮埃尔的俄语爱称。霍夫什么赌博都来得,而且几乎是每赌必赢。不论他喝多少酒,他从来不会
失去清醒的头脑。库拉金和多洛霍夫在当时彼得堡浪子酒徒之中都是鼎鼎大
名的人物。
一瓶罗姆酒拿来了。窗框使人不能在临街的窗台斜坡上坐下,因此两个
仆人正在拆除窗框,他俩显然被周围绅士们的指挥和呵叱弄得手忙脚乱,惊
惶失措。
阿纳托利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气走到窗前。他一心想毁坏点什么。他推开
仆人,拽了拽窗框,可是拽不动,他就把玻璃打碎了。
“你来试一试,大力士,”他转身对皮埃尔说。
皮埃尔揪住横梁,用力一拽,橡木窗框咔嚓一声,有的地方弄断了,有
的地方被拽出来。
“全都卸掉,不然还以为我扶东西呢,”多洛霍夫说。
“英国人吹牛吧……是不是?……好了吗?……”阿纳托利说。
“好了,”皮埃尔说,他望着拿起一瓶罗姆酒向窗前走去的多洛霍夫,
从窗口看得见天空的亮光,在天空中,晚霞和晨曦交融在一起。
多洛霍夫拿着酒瓶跳上窗台。
“听着!”他站在窗台上对屋里的人喊道。大家都不作声了。
“我打赌(为了让那个英国人能够听懂,他用法语说,但是他的法语说
得不很好)。我赌五十金卢布,您想不想赌一百?”他问那个英国人。
“算了,就五十吧,”英国人说。
“好,赌五十金卢布,条件是我一气喝完一瓶罗姆酒,坐在窗台外边喝
完,坐在这儿(他弯身指了指窗外倾斜的突出墙壁),而且不扶任何东
西……是不是这样?……”
“很好,”英国人说。
阿纳托利向英国人转过身来,揪住他的燕尾服的钮扣,俯视着他(因为
英国人是个矮个子),用英语把打赌的条件复述了一遍。
“等一等,”多洛霍夫一面用酒瓶敲着窗户让大家注意,一面喊道,
“等一等,库拉金。大家听着,如果有人也能这样做,我愿出一百个金卢
布。懂吗?”
英国人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示他究竟愿不愿意接受这个新的条件。阿
纳托利没有放开英国人,虽然英国人点头表示他都明白,阿纳托利还是把多
洛霍夫的话向他译成英语。一个瘦削的、非常年轻的、那天晚上输了钱的近
卫骠骑军官,爬到窗台上,探头朝下望了望。
“哎—哟!”他望着窗下人行道上的石板,低声说。
“别胡闹!”多洛霍夫喊道,把那个军官从窗台上揪下来,那人被马刺
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跳到屋里。
为了拿时方便,多洛霍夫把酒瓶放在窗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爬
上窗户。他把两脚垂下去,双手撑着窗沿,打量了一下,坐稳了,放开两
手,左右移动了一下,把酒瓶拿到手里。阿纳托利拿来两支蜡烛放到窗台
上,虽然这时天已经大亮了。蜡烛从两边照亮了多洛霍夫穿着白衬衫的后背
和他那鬈发的头。大家都聚在窗口。英国人站在前面。皮埃尔微笑着,一句
话没说。在场的一位年龄较大的人,面带惊恐和愤怒的神色,忽然挤到前
面,想抓住多洛霍夫的衬衫。
“诸位先生,这是胡闹,他会摔死的,”那个比较理智的人说。阿纳托利拦住他。
“别碰他,你会吓着他,他会摔死的。对吗?……那怎么办?……
啊?……”
多洛霍夫转过身来,坐稳了,又用两手撑着窗沿。
“谁要是再靠近我,”他从抿紧的薄薄的嘴唇中间一字一板地说,“我
马上把他扔到下面去。好了!……”
他说完“好了!”之后,又转过身来,松开两手,拿起酒瓶,移到嘴
边,往后仰着头,抬起不拿酒瓶的那只手,保持平衡。一个拾碎玻璃的仆人
弯着腰不动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口和多洛霍夫的脊背。阿纳托利瞪大眼
睛,直挺挺地站着。英国人努着嘴,在一旁瞅着。那个想阻拦的人跑到屋角
里,面对墙壁躺到沙发上。皮埃尔捂住脸,虽然他此刻满脸惊恐的神色,却
仍有一丝笑意忘记褪掉。大家都一声不响。皮埃尔把手从眼睛上拿开。多洛
霍夫还是那样坐着,只是头更往后仰,仰得后脑勺上的鬈发都碰到衣领了,
拿酒瓶的那只手一面抖动一面用力,越举越高。酒瓶眼看着慢慢空了,举得
越来越高,头也仰得更厉害。“怎么这么久?”皮埃尔心里想。他觉得似乎
过了大半个小时了。忽然,多洛霍夫用背脊往后移了一下,一只手神经质地
抖动起来;这样抖动足以使他坐在斜坡上的全身往下滑。他整个人都滑动
了,他的手和头因为用力,抖得更厉害了。一只手举起来想抓住窗台,但是
又放下了。皮埃尔又蒙住眼睛,对自己说,再也不睁开了。忽然他觉得周围
的人在骚动。他一看:多洛霍夫已经站在窗台上,他的脸苍白,然而很高
兴。
“空了!”
他把酒瓶扔给英国人,英国人利落地接住。多洛霍夫从窗口跳下来,嘴
里喷出强烈的罗姆酒气。
“太好了!好样的!这才叫打赌!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四面八
方喊起来。
英国人掏出钱袋来数钱。多洛霍夫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皮埃尔跳上窗
台。
“诸位先生!谁愿意跟我打赌?我照样做,”他忽然喊道。“没人打
赌,我也干。叫人拿瓶酒来。我做得到……叫人拿酒来。”
“让他干,让他干!”多洛霍夫微笑着说。
“你怎么了?发疯了?谁让你干?你连站在楼梯上都头晕,”四面八方
嚷起来。
“我一定喝完,拿一瓶罗姆酒来!”皮埃尔喊道,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坚
决地捶着椅子,接着就往窗口爬。
大家抓住他的双臂;但是他的气力很大,凡是挨近他的人,都被他推得
远远的。
“不行,这样怎么也制服不了他,”阿纳托利说,“等等,我来哄他。
喂,我来跟你打赌,不过要在明天,现在我们大家都要到XXX家里去了。”
“走吧,”皮埃尔喊道,“走!……把小熊也带去……”
于是他抓住那只熊,抱住它,然后把它举起来,和它在房间里跳起舞
来。七
瓦西里公爵履行了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晚会上答应德鲁别茨卡娅夫人
给她的独子鲍里斯谋个官职的诺言。关于鲍里斯的事已经奏明皇上,他被破
格委任在近卫军谢苗诺夫团当一名准尉。但谋取副官之职或在库图佐夫麾下
服务,虽经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千方百计奔走钻营,都没有成功。在安
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后不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回莫斯科,直接到她
的有钱的亲戚罗斯托夫家里去了,这是她在莫斯科寄身的地方,她那个刚入
伍就升为近卫军准尉的爱子鲍里斯从小就在这个家庭里教养成人,在这里住
了好多年。近卫军已经在八月十日从彼得堡开走,留在莫斯科置办军服的儿
子要在去拉兹维洛夫①的路上才能赶上队伍。
罗斯托夫家里有两个娜塔莉娅——母亲和小女儿——过命名日。从早晨
起,波瓦尔大街上那座莫斯科全城闻名的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大宅子门前,
载着贺客的马车就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伯爵夫人和美丽的长女在客厅里陪
客,客人川流不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伯爵夫人生着一副东方型的清瘦面孔,年纪约摸四十五岁,由于子女过
多(她生过十二胎),面容显得憔悴。体弱无力使得她的举止言谈缓慢,但
这却给她增添一种令人起敬的尊严的风度。相处如同家人的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也坐在那里,帮助接待和应酬宾客。年轻人
认为不用他们招待客人,都待在后面房间里。伯爵送往迎来,邀请所有的客
人赴晚宴。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他对所有的人,不论地位比他高,或
比他低,都毫无差别,一律称我亲爱的),我代表我个人和过命名日的亲人
感谢您。别忘了来用晚餐。您不要让我失望,我亲爱的。我代表全家衷心地
邀请您,我亲爱的。”他毫无例外地对所有的人都说这些话,他那胖乎乎
的、快乐的、刮得光光的脸上带着同样的表情,他同样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连连地点头鞠躬。送走一位客人后,伯爵回到客厅里应酬未走的男客或女
客。他移过一把圈椅,带着爱享福和会享福的人的神气,潇洒地摊开两腿,
把两手放在膝头上,意味深长地摇晃着身子,预言一下天气,谈谈养生之
道,有时说俄语,有时说很蹩脚、但自以为不错的法语,然后再一次带着疲
惫不堪、但忠于职守的人的神情去送客,一面抚摸着秃顶上稀疏的白发,又
邀请客人来用晚餐。有时从前厅回来,顺便穿过花房和仆役室走进大理石大
厅,大厅里已经摆好准备八十人就餐的餐桌,他一面看仆人搬来银器和瓷
器,摆桌子,铺提花桌布,一面把贵族出身的总管德米特里·瓦西里那维奇
叫到跟前,说:
“喂,米坚卡①,可要注意,一切都安排好。对,对,”他说,满意地
打量着摆开的大餐桌。“摆台是件大事。这样就好……”他得意地舒了口
气,又回客厅去了。
“玛丽亚·利沃夫娜·卡拉金娜和小姐到!”伯爵夫人的身材高大的侍
从走进客厅,用低沉的声音禀报道。伯爵夫人沉吟了一下,嗅了嗅镶着丈夫
肖像的金鼻烟壶。

① 拉兹维诺夫,俄国边境城市,援奥俄军经此进入加利西亚。
① 米坚卡是德米特里的小名。“这些客人把我折磨死了,”她说。“好吧,再见她这最后一个吧。她
是很讲究礼节的。请吧,”她用忧郁的声音对仆人说,那意思好像是说:
“好吧,就让你们把我磨死吧!”
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神态傲慢的太太,带着圆脸的、满面笑容的女
儿,衣裙窸窣作响,走进客厅。
“亲爱的伯爵夫人……已经这么久了……可怜的孩子,她病倒了……在
拉祖莫夫斯基家的舞会上……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我真高兴……”传
来妇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的谈话声,还夹杂着衣裙的窸窣声和挪动椅子的
声音。一场谈话开始了,这场谈话在第一次停顿时恰好就可以站起来,弄得
衣裙窸窣作响,说:“非常,非常高兴……妈妈的健康……阿普拉克辛娜伯
爵夫人。”接着又弄得衣裙窸窣作响,朝前厅走去,穿起皮大衣或披上斗
篷,就告辞了。谈话涉及当时本城一件重要新闻——有名的富翁和叶卡捷琳
娜女皇时代的美男子老别祖霍夫伯爵的病和他的私生子皮埃尔,也就是在安
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的晚会上举止非常失礼的那个皮埃尔。
“我很怜惜可怜的伯爵,”一位女客说,“他的身体已经够差的了,现
在又为儿子烦恼,这真要他的者命!”
“怎么回事?”伯爵夫人问,似乎她不知道那个女客说的什么,其实关
于别祖霍夫伯爵苦恼的原因,她已经听过十几遍了。
“这就是如今的教育啊!”一位女客说,“早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年轻
人就任性妄为,现在在彼得堡,据说,他干了些骇人听闻的事,已经被警察
局驱逐出境了。”
“当真!”伯爵夫人说。
“他乱交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插嘴说。“瓦西里公爵的儿子、
他、还有一个多洛霍夫,听人说,天晓得他们干了些什么名堂。两人都尝到
了苦头。多洛霍夫被降为士兵,别祖霍夫的儿子被送到莫斯科。阿纳托
利·库拉金呢,他父亲设法把案子私了了,但也被赶出了彼得堡。”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呢?”伯爵夫人问。
“简直是一伙强盗,特别是多洛霍夫,”那位女客说。“他是玛丽
亚·伊万诺夫娜·多洛霍娃的儿子,这么一位受人尊敬的太太,结果怎么样
呢?你们大家想想看:他们三个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只狗熊,放在马车上,去
看一帮女戏子。警察分局局长跑来干涉。他们逮住警察分局局长,把他跟狗
熊背对背捆到一起,扔到莫伊卡河里。狗熊在水里游,那个警察分局局长躺
在熊背上。”
“亲爱的,那个警察分局局长样子一定挺好看,”伯爵笑得要死,喊
道。
“哎哟,太可怕了!伯爵,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是,太太小姐们也禁不住笑起来。
“好不容易才把那个倒霉蛋救上来,”女客继续说。“基里尔·弗拉基
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的儿子就是这么刁钻古怪,寻开心!”她补充说。
“据说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头脑也很聪明。这就是他在国外受教育的结果。
我希望这里谁也不接待他,别看他有钱。有人要介绍他跟我认识。我坚决拒
绝了:我是有女儿的人。”
“您怎么说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怕爵夫人说,俯身避开姑娘们,那
些姑娘立刻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要知道,他的孩子都是私生子。好像……皮埃尔也是私生子。”
女客摆了摆手。
“我想,他有二十来个私生子呢。”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也加入谈话,看来,她是想卖弄一下她的
社会关系和她对交际场各方面情况的熟悉。
“是这么回事,”她意味深长地也压低声音说。“基里尔·弗拉基米罗
维奇伯爵的名声无人不晓……他有多少孩子,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不过这个
皮埃尔是他宠爱的一个。”
“去年这个老头子还怪好看的呢!”伯爵夫人说,“比他更漂亮的男
人,我还没见过。”
“现在可变得厉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我刚才是要说,”她
接着说,“由于妻子的关系,瓦西里公爵是他的全部财产承继人,但是伯爵
很爱皮埃尔,让他受教育,还奏明了皇上……他一旦去世(他的身体很坏,
随时都可能咽气,罗兰也从彼得堡来了),谁也不知道这笔巨额财产会落到
何人手里,是皮埃尔呢,还是瓦西里公爵。四万农奴和数百万家产。我知道
得很清楚,是瓦西里公爵亲口告诉我的。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还是我的
表舅呢。而且他是鲍里亚①的教父,”她用好像并不看重这些事的语气补上
一句。
“瓦西里公爵昨天到莫斯科来了。我听说他是来视察的,”那位女客
说。
“是的,但是,咱们私下说,”公爵夫人说,“这是借口,其实,他是
来找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的,他听说伯爵已经不行了。”
“不过,亲爱的,这真是个大玩笑,”伯爵说,他见那位年岁大的女客
不听他说话,就向小姐们转过身来。“我想象,那个警察分局局长的样子一
定挺好玩。”
他想象那个警察局长挥舞双臂的样子,又发出洪亮而低沉的笑声,只有
吃得好,特别是喝得好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他整个肥胖的身体都笑得
晃动起来。“好吧,请务必来舍下用晚餐,”他说。

① 鲍里亚是鲍里斯的小名。八
大家沉默了。伯爵夫人愉快地望着那位女客,同时也不掩饰:如果那位
女客此刻起身告辞,她也丝毫不会感到不快。女客的女儿已经在整理衣服,
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这时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几个男人和女人朝门口奔
过来的脚步声和绊倒椅子的响声,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跑进来,手里拿件什
么东西藏在短短的纱裙下边,她在屋子当中站住了。显然,她是跑滑了脚,
无意中冲得这么远。就在这一刹那,门口出现一个穿深红色领子衣服的大学
生,一个近卫军军官,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和一个穿童装短上衣的。面孔绯红
的胖胖的小男孩。
伯爵一跃而起,歪歪跩跩地走过去,伸开双臂,搂住跑进来的小姑娘。
“啊,她来了!”他笑着喊道。“过命名日的!我亲爱的小寿星!”
“亲爱的,什么事都得有个时候,”伯爵夫人装出一副严厉的神情说。
“你老是惯着她,埃利,”她对丈夫加上一句。
“您好,我亲爱的,祝贺您,”女客说。“多么好的孩子!”她转向母
亲,又说。
这个小姑娘黑眼睛,大嘴,不漂亮,但很活泼,因为跑得太快,披肩滑
脱了,露出孩子的小肩膀,乌黑的鬈发向后摆着,光着纤细的胳膊,穿一条
镶花边的裤子,两只小脚穿着没有系带的浅口皮鞋,她正当说少女还不是少
女、说孩子已经不是孩子的美好年华。她从父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母亲跟
前,不理会母亲的严厉数落,把脸藏到她的花边披肩里,笑起来。不知她在
笑什么,一面断断续续地讲起从裙子下面拿出来的布娃娃。
“瞧见吗?……布娃娃……咪咪……您瞧。”
娜塔莎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觉得一切都好笑)。她倒在母亲怀里,大笑
起来,笑得那么响亮,所有的客人,甚至连那个古板的女客,都不由得笑起
来。
“好了,去吧,把你这个丑八怪也拿走!”母亲说,装出生气的样子把
女儿推开。“这是我的小女儿,”她对女客说。
娜塔莎把脸从母亲的花边披肩里抬起来,透过笑出的泪水,从下边看了
她一眼,又把脸埋起来。
不得不欣赏家庭这个场面的那位女客,认为有参加一下的必要了。
“请问,我亲爱的,”她对娜塔莎说,“这个咪咪是您什么人?一定是
女儿吧?”
娜塔莎不喜欢女客用对待孩子的那种宽厚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一句话也
没有回答,严肃地看了女客一眼。
这时,这里年轻的一代: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儿子鲍里斯——军官、
伯爵的长子尼古拉——大学生、伯爵十五岁的外甥女索尼娅,还有伯爵的小
儿子小彼得鲁沙,全在客厅里落了座,显然,他们极力把还浮在每人脸上的
兴奋和快乐约制在礼貌的限度以内。可以看出,他们在匆忙跑出来的后面几
个房间里,谈话比在这里谈论本城的流言蜚语、天气和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
人等话题要有趣得多。他们不时互相看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两个年轻人——一个大学生、一个军官,从小就是朋友,他们同年,而
且两人都很漂亮,但彼此并不相像。鲍里斯是一个浅黄头发、身材修长的青
年,在他那沉静而漂亮的面孔上,五官生得清秀、端正。尼古拉是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鬈发,面部表情开朗。他的上唇已经露出黑髭须,他那整个
面孔洋溢着刚毅和热情。尼古拉刚走进客厅,脸就红了。看样子,他想说
话,但不知说什么好;但是鲍里斯却相反,他立刻就找到了话题,沉着而风
趣地谈起布娃娃咪咪,他说当它还是少女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了,那时它的
鼻子还没有碰破,在他们相识的五年中,它老了,头盖骨也全裂了。他说完
之后,看了娜塔莎一眼。娜塔莎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看眯起眼睛、抿着嘴笑
得发抖的小弟弟,她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撒开灵活的小腿,飞快地从客
厅里跑出去。鲍里斯没有笑。
“您也要走了吧,妈妈?您要马车吗?”他含笑对母亲说。
“好,走吧,走吧,你去吩咐准备马车,”她微笑着说。
鲍里斯悄悄出来,找娜塔莎去了,那个胖胖的男孩怒冲冲地跑去追他
们,好像因为他的计划被打乱了,生气了似的。九
年轻人中,除伯爵夫人的长女(她比妹妹大四岁,举止已经像个大人
了)和那个作客的小姐不算以外,客厅里只剩下尼古拉和外甥女索尼娅了。
索尼姬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玲珑的黑发姑娘,在长长的睫毛下流动着柔和的
目光,又黑又粗的发辫在头上盘了两圈,脸上的肤色,特别是露在外面瘦削
而健美的手臂和脖颈的肤色,有点儿发黄。她那举止的从容,纤细的四肢的
柔软和灵活,她那有几分狡黠和矜持的仪容,使人想到她像一只美丽的、尚
未成年、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只迷人的牝猫的小猫仔。她显然认为出于礼貌应
该用微笑对大家的谈话表示关心。但是,事与愿违,她那对流露着少女热情
崇拜的眼睛,却从又长又浓的睫毛下望着去从军的表兄,她那微笑丝毫也骗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出,这只小猫蹲下来,只不过是为了更有力地跳起来,
像鲍里斯和娜塔莎一样从客厅里冲出去,和她的表兄一同玩耍。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指着他的尼古拉,转身对女客说。“他的
朋友鲍里斯升为军官,为了友谊他不愿落在他后面,撇下大学和我这个老头
子,也要服兵役去了。本来已经在档案处给他谋到一个缺,一切都弄妥了。
这就是讲交情吧?”他用疑问的口吻说。
“是啊,听说已经宣战了,”女客说。
“早就这么说了,”伯爵说。“今天说,明天说,不过说说罢了。我亲
爱的,这就是讲交情!”他又说一遍。“他去当骠骑兵
女客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摇头。
“完全不是为了友谊,”尼古拉面红耳赤,好像要回避一种使他感到羞
耻的诽谤似的,辩解道。“完全不是为了友谊,我只觉得服兵役是我的天职
罢了。”
他看了看表妹又看看那位作客的小姐,她们两人都含着赞许的微笑望着
他。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团长舒伯特今天来我们家吃饭。他是来休假的,他
要把他带走。有什么办法呢?”伯爵耸耸肩,打趣地说出这件显然使他非常
痛苦的事。
“我已经对您说过,爸爸,”儿子说,“如果您不愿意我走,我可以留
下。但是我知道,我除了服兵役,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是外交家,不会做
官,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他说着露出一副青春少年的轻佻相,不停地打
量索尼娅和那位作客的小姐。
小猫凝神地盯着他,时刻准备玩耍,显露一下她那猫的天性。
“好了,好了!”老伯爵说。“一来就急躁……都是波拿巴冲昏了大家
的头脑,人人都想着他是少尉出身当上皇帝的。好吧,但愿上帝保佑,”他
又补上一句,没有注意那位女客讥讽的微笑。
年长的谈论起波拿巴来。卡拉金娜的女儿朱莉对小罗斯托夫说:
“真可惜,星期四您没有到阿尔哈罗夫家去。您不在那里使我怪无聊
的,”她说,对他莞尔一笑。
年轻人受宠若惊,露出青春的媚笑,坐得离她更近些,和笑盈盈的朱莉
单独交谈起来,丝毫没注意到他这无意的微笑却像一把妒嫉的尖刀刺进了索
尼娅的心,她红着脸,装出一副笑脸。谈话当中,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索
尼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嘴上却装出微笑,站起来走出屋去。尼古拉的兴致顿时消失了。他等谈话刚一停顿,就怀着心慌意乱
的神情,出去找索尼娅去了。
“这些年轻人都藏不住心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指着离去的尼古拉
说。“姑表亲很危险,”她又说。
“是的,”随着年轻人进入客厅带来的一片阳光消失后,伯爵夫人好像
在回答并没有人问她、但却经常萦绕心头的问题似的,说,“为了现在从他
们身上能得一点欢乐,经受了多少痛苦,操过多少心啊!可是现在,说实在
的,恐惧却多于欢乐。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整天价叫人担惊受怕!少男少
女到这个年龄,正是充满了危险的年龄。”
“这全要看教育如何了,”女客说。
“是啊,您说得对,”伯爵夫人接着说。“直到现在,谢天谢地,我都
是我孩子们的朋友,得到他们充分的信任,”伯爵夫人说,她重犯了许多父
母曾经犯过的错误,以为儿女对她们什么都不隐瞒。“我知道,我永远是我
女儿们的知心人,尼古连卡①容易冲动,如果他胡闹(男孩子免不了要胡
闹),也不致像彼得堡的少爷们那样。”
“是啊,这些孩子都很好,好极了,”伯爵附和说,他总是用“好极
了”这个字眼来解决他弄不清楚的问题。“您看多怪!居然想去当骠骑兵!
叫您有什么办法,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真可爱!”女客说。“火暴性子!”
“是啊,火暴性子,”伯爵说。“像我!她有一副多好的嗓子:虽然是
我的女儿,我也要照实说,她一定会成为歌唱家,萨洛莫妮②第二。我们请
了一位意大利人教她。”
“不太早吗?据说,这个年龄练唱对嗓子有害。”
“哪里,不算早!”伯爵说。“咱们母亲那一辈不是十二三岁就结婚了
吗?”
“她现在就已经爱上鲍里斯了!”伯爵夫人淡淡地一笑,望着鲍里斯的
母亲说,她好像是在回答一向梗在心头的问题似的,继续说:“您知道,如
果我把她管得太严,如果不许她……天晓得他们背地里会干出什么事(伯爵
夫人是想说他们会接吻),而现在,她的一言一行我都知道。她每天晚上自
动跑来,什么都讲给我听。也许我是在娇惯她,但是,实在说来,这样似乎
更好些。我对大女儿就管得严。”
“是的,我受的教育完全不同,”长女——美丽的薇拉伯爵小姐微笑着
说。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微笑并没有使薇拉的面孔变得好看;相反,她的脸
变得不自然,因而也就令人觉得不舒服。大姐薇拉长得很俊,人也不笨,学
习优良,受过极好的教育,她的嗓音悦耳,说话也合乎情理,恰如其分。但
是说来奇怪,所有的人,连那位女客和伯爵夫人在内,都转脸看她,好像是
奇怪她为什么说这话,并且感到不安似的。
“人们对长男长女从来都是费尽心思的,总想把他们造就成不平凡的人
物,”女客说。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在薇拉身上费尽了心思,”

① 尼古连卡是尼古拉的爱称。
② 萨洛莫妮是一八○五年莫斯科一个德国戏班中的主要歌唱演员。伯爵说。“那有什么关系!她总算出落得很好,”他补充说,向薇拉赞赏地
挤了挤眼。
客人们起身告辞了,答应来吃晚饭。
“成何体统!坐个没完没了!”送走客人后,伯爵夫人说。十
娜塔莎从客厅跑出来,跑到花房,停下来倾听客厅里的谈话声,等候鲍
里斯出来。她已经等急了,因为他没有立刻出来,她急得直跺脚,马上就要
哭了,这时忽然听见一个年轻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文质彬彬。娜塔莎连
忙跑到花桶中间躲藏起来。
鲍里斯在花房中间停住脚步,四外张望了一下,拂了拂制服袖子上的尘
土,走到镜前,端详他那漂亮的面孔。娜塔莎屏着气,从躲藏的地方张望,
看他要做什么。他在镜前站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就朝门口走去。娜塔莎
想叫他,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让他找吧,”她心里想。鲍里斯刚走出去,索尼娅就从另一道门进来
了,她满脸通红,两眼含泪,愤愤地嘟哝什么。娜塔莎本想朝她跑过去,但
是忍住了这最初一闪的念头,仍然留在躲藏的地方,好像戴了一顶隐身帽,
观察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感到一种特别新鲜的乐趣。索尼娅嘟哝着,不住
地回头看客厅门。尼古拉从客厅里出来了。
“索尼娅!你怎么了?怎么能这样啊?”尼古拉说,一面向她跑来。
“没什么,没什么,别管我!”索尼娅大声哭起来。
“不,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那好极了,您找她去吧。”
“索—尼娅!听我说一句话!只凭一点想象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行
吗?”尼古拉握住她的手,说。
索尼娅没有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停住不哭了。
娜塔莎屏息不动,用发光的眼睛从躲藏的地方观望。“现在会发生什么
事?”她想。
“索尼娅!整个世界我都不要!你就是我的一切,”尼古拉说。“我要
向你证明这一点。”
“我不爱听你说这种话。”
“好,我以后不说了,原谅我,索尼娅!”他把她拉到怀里,吻了吻
她。
“嗬,多好啊!”娜塔莎想道,当索尼娅和尼古拉从花房走出去,她也
跟着出去了,把鲍里斯叫到跟前。
“鲍里斯,到这里来,”她带着意味深长的、狡黠的神情说。“我要告
诉您一件事。来,来,”她说,把他领到花房里她原来躲藏过的花桶中间。
鲍里斯微笑着跟着她走。
“一件什么事?”他问。
她窘起来,环顾四周,看见她原先扔在花桶上的布娃娃,把它拿到手
里。
“您亲亲这娃娃吧,”她说。
鲍里斯用专注、和蔼的目光望着她兴奋的面庞,没有说话。
“不愿意吗?那就到这里来吧,”她说着,就向花丛深处走去,把布娃
娃扔掉。“走近点,走近点!”她低声说。她两手抓住军官的袖口,她那绯
红的脸上露出严肃和恐惧的神情。
“那么您愿意亲亲我吗?”她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同时她低头望
着他,含着笑,激动得几乎哭出来。鲍里斯脸红了。
“您真可笑!”他对她俯下身来,说,脸也更红了,但是没有采取什么
行动,只是等待着。
她忽然跳到一只花桶上,这样她就比他高了,她用两手搂着他,在他的
脖颈上方弯起她那纤细的赤裸的手臂,她把头发甩到后面,正好吻在他的唇
上。
然后,她穿过花盆溜到这桶花的另一边,低头站在那里。
“娜塔莎,”他说,“您知道,我爱您,但是……”
“您爱上我了吗?”娜塔莎打断他的话。
“是的,爱上您了,但是有个请求,咱们别像刚才那样……再过四
年……那时我会向您求婚。”
娜塔莎沉吟了一下。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她扳着纤细的指头计算。“好!就这
样说定了?”
喜悦和欣慰的微笑使她兴奋的面庞容光焕发。
“说定了!”鲍里斯说。
“永远吗?”小姑娘说。“一直到死吗?”
于是,她挽起他的手臂,肩并肩缓步向起居室走去。十一
客人的来访把伯爵夫人累坏了,她吩咐不再接见任何人,命令门房,再
有来贺喜①的,只邀请他们务必前来赴宴就是了。伯爵夫人想和童年时代的
好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单独谈谈,自从公爵夫人从彼得堡回来
后,伯爵夫人还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呢。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脸哭丧相,做
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把圈椅向伯爵夫人移近一些。
“我对你无话不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咱们这辈的老朋友已
经剩得不多了!所以你的友情对于我特别可贵。”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薇拉一眼,停住了。伯爵夫人握住朋友的手。
“薇拉,”伯爵夫人转脸对显然不受宠爱的长女说。“您怎么一点都不
懂事啊?难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是多余的吗?找妹妹们去吧,要不……”
美丽的薇拉轻蔑地微微一笑,显然她丝毫没感到委屈。
“如果您早对我说,妈妈,我早就走了,”她说着,就回自己房里去
了。但是,当她经过起居室的时候,看见两边窗口对称地坐着两对情侣,于
是停下脚步,轻蔑地一笑。索尼娅靠近尼古拉坐着,他正把他初次写作的诗
抄给她看。鲍里斯和娜塔莎坐在另一边窗下,看见薇拉进来,就不言语了。
索尼娅和娜塔莎带着负疚和幸福的神情审视着薇拉。
看到这些钟情的少女们不能不使人高兴和感动,但她们的情景显然没有
使薇拉感到愉快。
“我请求过你们多少次,”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你们都有自己的
房间。”她把尼古拉身边的墨水瓶拿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他蘸了蘸笔尖,说。
“你们尽做些不合时宜的事,”薇拉说。“刚才跑到客厅里,弄得大家
都替你们难为情。”
虽然她说得都很对,也许正因为如此,谁也不答话,四个人只是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她拿着墨水瓶迟迟不去。
“像你们这样的年龄,能有什么秘密,娜塔莎和鲍里斯,还有你们俩,
全都是胡闹!”
“干你什么事,薇拉,”娜塔莎低声辩解说。
她今天对所有的人显然比平时更和气,更亲切。
“真是胡闹,”薇拉说,“我为你们害羞。这算什么秘密?……”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我们并没有管你和贝格的事哪,”娜塔莎发火
了。
“我想你们也不会管的,”薇拉说,“因为我一举一动从来没有什么越
轨的地方。等着吧,我一定去告诉妈妈,说你是怎样对待鲍里斯的。”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①待我很好,”鲍里斯说。“我没有什么可抱
怨的,”他说。
“您别管,鲍里斯,您是个大外交家(外交家一词在孩子们中间很流
行,他们赋予它以特殊的含意),真没意思,”娜塔莎用颤抖的声音委屈地
说。“她凭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你永远不会理解,”她转身对薇拉说,“因

① 俄国风俗,出生、订婚、结婚、生日、命名日,甚至假日或宗教节日都要贺喜。
① 娜塔莉娅·伊利尼什娜是娜塔莎的本名和父称,这样称呼表示对她的尊敬。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没心没肝,你不过是让莉夫人①(这是尼古拉
给薇拉起的非常难堪的绰号),你最大的乐趣就是惹得别人不愉快。你向贝
格卖弄风情去吧,爱怎么卖弄就怎么卖弄,”她连珠炮似地把话说完。
“对了,我反正不会当着许多客人的面去追逐年轻的男人就早了……”
“得了,你总算达到目的了,”尼古拉插嘴说,“对所有的人都说了些
难听的话,搅得大家都不愉快。咱们到儿童室去吧。”
四个人像一群受惊的小鸟,一齐站起来走出房去。
“是你们对我说了些难听的话,我对谁也没说什么,”薇拉说。
“让莉夫人!让莉夫人!”从门外传来讥笑声。
美丽的薇拉惹得人人生气,大家都不愉快,可是她微微含笑,对人们对
她说的那些话,显然无动于衷,她走到镜前理了理围巾和头发:端详着自己
漂亮的脸,她显得更加冷淡,更加沉着了。
客厅里还在继续谈话。
“啊,亲爱的,”伯爵夫人说,“在我的生活中,并不是一帆风顺。难
道我看不出吗,照我们这种生活方式,我们这点财产不会支撑很久的!这全
怪那个俱乐部和他的好脾气。住在乡下难道就能安生吗?看戏呀,打猎呀,
天晓得还有什么名堂。唉,我的事有什么可谈的!还是谈谈你都是怎么安排
的?我常常感到惊奇,安内特,像你这么大的岁数,一个人坐着马车,一会
儿到莫斯科,一会儿到彼得堡,找所有的部长,找所有的达官要人,不管什
么人都应付得了,真使我惊奇!怎么处理得这样好?我在这方面简直一窍不
通。”
“啊,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回答说。“上帝保
佑,但愿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寡妇人家手头没有积蓄,又有一个心肝宝贝儿
子,是多么艰难。样样都得学会,”她颇为骄傲他说。“那场官司使我长了
见识。如果我想见某个大人物:我就写信:‘某公爵夫人求见某某,’于是
我就坐车亲自登门拜访,一次不成,两次,三次,四次,不达到目的,决不
罢休。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一概不管。”
“那么鲍连卡①的事你是拜托谁的呢?”伯爵夫人问。“要知道,你的
孩子已经当上近卫军的军官了,而我的尼古卢什卡②才是个士官生。没有人
为他去奔走。你是拜托谁的?”
“拜托瓦西里公爵。他非常好心。满口答应,并且奏明了皇上,”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兴冲冲他说,全然忘了她为达到目的所遭受的屈
辱。
“瓦西里公爵见老了吧?”伯爵夫人问。“自从在鲁缅采夫家我们演了
那出戏之后,我就没见过他。我想他把我给忘了。他追求过我,”伯爵夫人
含笑回忆道。
“还是那样,”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回答,”他总是和蔼可亲,甜言蜜
语的。荣耀的地位并没有使他改变。‘我很抱歉,我为您效劳太少了,亲爱
的公爵夫人,’他对我说,‘有事您尽管吩咐吧。’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一

① 让莉夫人,是当时法国女作家,她的小说都取材于上流社会,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认为其小说写得枯燥
乏味。因此当薇拉批评他们的行为时,他们就叫她让莉夫人。
① 鲍连卡也是鲍里斯的小名。
② 尼古卢什卡是尼古拉的爱称。个好人,是个好亲戚。可是,娜塔莉,我对儿子的疼爱,你是知道的。为了
他的幸福,我什么没有做到啊。可是我的景况坏到极点,”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神情忧郁,压低声音继续说,“坏到极点了,我现在的处境可怕极了。
那场倒霉的官司使我倾家荡产,但是毫无结果。你想也想不到,有时我简直
是名副其实地一文不名,我真不知道我指靠什么给鲍里斯置办军服。”她掏
出手绢哭起来。“我需要五百卢布,可是我只有一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我
的处境……我唯一的指望就是靠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
了。如果他不愿帮助他的教子,——他是鲍里斯的教父,——不拨给他一笔
生活费,那么我这一阵子辛苦奔走就白搭了:我指靠什么给他置装啊。”
伯爵夫人满眼含泪,默默地沉思起来。
“我常常想,也许这样想是有罪的,”公爵夫人说,“我常常想:基里
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独自一人生活……有这么多的财产……
他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生命对于他成了负担,可是鲍里斯的生活才刚刚开
始。”
“他一定会给鲍里斯留点什么的,”伯爵夫人说。
“天晓得,亲爱的朋友!这些阔佬、大官都自私得很。可是我还是要马
上带鲍里斯去见他,直截了当把事情说明白。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老
实说,只要关系到我儿子的命运,我一切都不顾。”公爵夫人站起身来。
“现在两点钟,你们四点钟才吃晚饭,我去一趟还来得及。”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彼得堡的贵妇人那样,精明强干,善于抓紧时
间。她打发人把鲍里斯叫来,和他一起向前厅走去。
“再见,我亲爱的,”她对送她到门口的伯爵夫人说,“祝我马到成功
吧,”她背着儿子低声补充了一句。
“您到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那里去吗,亲爱的?”伯爵从餐厅
里出来说,他也要到前厅去。“如果他好一些,就叫皮埃尔到这里吃晚饭。
好在他是来过的,跟孩子们跳过舞。一定叫亲爱的。咱们瞧瞧塔拉斯今天怎
样显一显他的手艺。他说连奥尔洛夫伯爵①家里都不会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
晚餐呢。”

① 阿列克谢·奥尔洛夫伯爵(1737— 1807),俄国政治活动家,因参加一六六二年宫廷政变而显达。叶卡
捷琳娜二世借这次政变登上王位。一七六○年在切什梅海湾击溃土耳其舰队时,他任俄国舰队总司令。一
七七五年退伍后以奢华好客著称一时。十二
“我亲爱的鲍里斯,”当他们乘坐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的马车驶过铺着麦
秸的街道,进入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家的大院子时,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对儿子说。“我亲爱的鲍里斯,”母亲从肥大的
旧式外套下面抽出手来,畏畏葸葸地、爱抚地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说,“要
和气些,热情些。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总算是你的教父,你的前途
全指靠他了。千万记住,我亲爱的,要亲切些,你能做到……”
“可是我知道,这样做,除了屈辱,什么结果都得不到……”儿子冷淡
地回答说。“不过我既然答应您,为了您,我一定做到。”
门房虽然知道大门外停着谁的马车,但他还是把母子二人上下打量了一
番(他俩没有吩咐通报,就径直走过两列壁龛塑像,进入玻璃门廊),意味
深长地看了看公爵夫人的旧外套,问他们要见谁,见公爵小姐,还是见伯
爵,听说要见伯爵,他说大人今天病势更重,不接见任何人。
“咱们走吧.”儿子用法语说。
“我的朋友!”母亲用恳求的声音说,又碰了碰儿子的手,仿佛这么一
碰,就可以稳住儿子,或者给他打气似的。
鲍里斯不出声了,他没有脱大衣,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我的好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声细气地对门房说,“我知道基
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伯爵病得很厉害……我正是为这个来的……我是他的
亲戚……我不会打扰他的,我的好人……我只要见一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
奇公爵,他不是住在这里嘛。请通报一下。”
门房阴沉着脸子,拉了一下通到楼上的铃挡,就转过身去了。
“德鲁别次卡娅公爵夫人要见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他对从楼
上跑下来、在楼梯上往下张望的一个穿长统袜、浅帮鞋和燕尾服的侍者喊
道。
母亲整整染过的长绸衣的衣褶,对嵌在壁上的威尼斯大穿衣镜照了照,
打起精神,迈开穿破皮鞋的双脚,踩着楼梯地毯,登上楼去。
“我的朋友,你答应我了,”她又转身对儿子说,用手碰了碰他,给他
打气。
儿子垂下眼睛,顺从地跟着她。
他们走进大厅,这里有一扇门通到瓦西里公爵专用的房间。
母子二人走到大厅中间,正想向一个一见他们进来就立刻站起来的老仆
人问路,一扇门的青铜把手转动了,瓦西里公爵走了出来,他穿一件丝绒面
的皮上衣,按照居家的习惯,只戴一枚金星勋章,他正送一位黑发的美男
子。此人就是闻名彼得堡的罗兰医生。
“这是真的吗?”公爵说。
“我的公爵,‘人人都免不了犯错误①’,可是……”医生回答说,发
着喉音,用法国口音说拉丁语。
“好的、好的……”
瓦西里公爵看见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她儿子,就鞠躬送走医生,然后
默默地、带着询问的神情向他们走过去。儿子看见母亲的眼睛顿时露出极度

① 原文为拉丁语。的悲哀,于是淡淡地一笑。
“唉,真是的,我们是在多么可悲的情况下见面啊,公爵……我们亲爱
的病人怎么样了?”她说,好像没有理会盯着她的冷冰冰的、令人难堪的目
光。
瓦西里公爵带着狐疑不定的神情看看她,然后看看鲍里斯。鲍里斯毕恭
毕敬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没有答礼,转身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动了动嘴唇表示病人的希望不大,作为对她的问话的回答。
“真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惊叫了一声。“唉,这太可怕了!想
起来就叫人害怕……这是小儿,”她指着鲍里斯又说。“他要亲自来向您道
谢。”
鲍里斯又毕恭毕敬鞠了一躬。
“请您相信,公爵,做母亲的心里永远忘不了您为我们做的好事。”
“能为你们做点愉快的事,我很高兴,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瓦西里公爵说,一边整了整胸前的皱褶花边。在莫斯科,较之在彼得堡安内
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他对受他恩惠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论在态度
上,还是在语调中都傲慢得多了。
“要好好效劳,不负皇恩,”他板起面孔对鲍里斯说。“我很高兴……
您是在这里休假吗?”他用冷淡的口气一字一顿他说。
“待命,大人,接到命令就出发,”鲍里斯回答说,他对公爵的生硬态
度既不表示懊恼,也不表示愿意交谈,仍旧沉着、恭敬,公爵不由得盯了他
一眼。
“您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我住在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里,”鲍里斯说,随后又补了一声,“大
人。”
“就是那个跟娜塔莉娅·申申娜结婚的伊利亚。罗斯托夫,”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说。
“知道,知道,”瓦西里公爵用单调的声音说,“我永远也不明白,娜
塔莉为什么竟嫁给这个肮脏的狗熊。不折不扣的蠢货和小丑,据说还是个赌
鬼呢。”
“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一边露出动
人的微笑,好像她也知道罗斯托夫伯爵应该得到这样的评语,但是她请求怜
惜一下这个可怜的老头。
医生们怎么说?”公爵夫人沉默了片刻问,哭丧的脸上又露出极大的悲
痛。
“希望不大,”公爵说。
“我想再一次感谢叔叔对我和鲍里亚的恩惠。这是他的教子,”她用那
样的声调补充了一句,好像瓦西里公爵听了这个消息应当十分高兴似的。
瓦西里公爵沉恩起来,皱着眉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他怕她成
为争夺别祖霍夫伯爵遗产的对手。她连忙宽慰他。
“如果不是我真爱叔叔,对他忠心耿耿的话,”她说,在说“叔叔”
时,她的声调特别坚定而又漫不经心,“我知道他的为人,他高尚,爽直,
但是只有公爵小姐们在他跟前……她们还太年轻……”她向前探过头去,低声细语补充说:“公爵,他履行了最后的义务①没有?这最后的时刻可太宝
贵了!现在就是弥留之际了,不会更坏了。既然如此,就该给他准备后事。
我们女人家,公爵,”她莞尔一笑,“从来就知道这种事该怎么谈。我一定
要见见他。不论这使我多么难过,好在我是苦惯了的。”
公爵看来已经明白,甚至在安内特·舍列尔家的晚会上已经明白,要想
摆脱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不容易的。
“这样见面会使他太难过了吧,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说。
“咱们还是等到晚上,医生估计会出现危象。”
“可是,在这种时刻,公爵,不能再等了。可了不得,事关拯救他的灵
魂啊!啊!真可怕,一个基督徒的义务……”
内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位公爵小姐——伯爵的侄女。她满面愁容,神情
淡漠,她上身长,腿短,上下身很不相称。
瓦西里公爵向她转过身来。
“他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您能希望怎么样,这么吵吵闹闹……”公爵小姐说、她看
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像不认识她似的。
“啊,亲爱的,我没有认出是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愉快地微笑
说,一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伯爵的侄女小跑过去。“我是来帮您照顾叔叔
的。我想象得出,您多么辛苦,”她同情地翻着白眼,补充说。
公爵小姐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露,就立刻出去
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脱下手套,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圈椅里坐下
来,并且请瓦西里公爵坐到她身旁来。
“鲍里斯!”她对儿子说,微微一笑。“我到伯爵叔叔那里去一下,你
先去找皮埃尔,我的朋友,别忘了转告他,罗斯托夫家请他。他们请他去吃
晚饭。我想他不会去的吧?”她转身对公爵说。
“恰恰相反,”公爵说,看样子他很不耐烦了。“如果您能让我摆脱这
个年轻人,那我太高兴了……他在这里,伯爵一次也没有问起过他。”
他耸了耸肩。仆人领着年轻人下楼,从另一道楼梯上去找彼得·基里洛
维奇①。

① 指东正教的终敷礼。
① 彼得·基里洛维奇是皮埃尔的名字和父称。十三
皮埃尔在彼得堡终于没有选到一个职业,而且确实是由于闹事被遣送到
莫斯科的。人们在罗斯托夫家讲的那段故事是真实的。皮埃尔参加了那次捆
绑警察分局局长和狗熊的事件。他几天前才到,像往常一样,住在父亲家
里。他虽然料到他的事已经闹得莫斯科满城风雨,他父亲周围那些对他从来
不怀好意的女人,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惹伯爵生气,不过他到达的当天,仍
然到他父亲的房间里去了。他走进公爵小姐们平时常待的客厅,向正在绣花
和读书(其中一人正在朗读)的小姐们问好。她们一共三人。最大的是一个
有洁癖、上身很长、板着面孔,也就是刚才出来看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
那个姑娘,她正在朗读;两个小的面色红润,容貌俏丽,所不同的只是其中
一个唇上生有一颗使她更加妩媚的黑痣,她们两人正在刺绣。皮埃尔被当作
死人或是害鼠疫的人。大公爵小姐停止朗读,用惊恐的眼神默默地望着他;
没有黑痣的那位小公爵小姐也露出同样的表情;生有黑痣的最小的一个,生
性活泼爱笑,朝刺绣架俯下身去把笑脸藏起来,大概因为她预见到将有一场
好戏可看,觉得好笑。她把线往下引,俯下身,仿佛在辨认图案,好不容易
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您好,表妹,您不认得我了?”皮埃尔说。
“我太认识您了,太认识了。”
“伯爵身体怎么样?我能见见他吗?”皮埃尔像平常一样笨拙地问,但
并不觉得窘。
“伯爵肉体和精神都在受折磨,您似乎存心要他受更大的精神折磨。”
“我可以见见伯爵吗?”皮埃尔又问。
“哼!……如果您想杀死他,一下子把他杀死,那您就去见他。奥莉
加.你去看看给表叔燉的鸡汤好了没有,快到时候了,”她补上一句,表明
她们很忙,忙着抚慰他父亲,而他呢,显然只忙着来让父亲难过。
奥莉加出去了。皮埃尔站了一会儿.看了两个表妹一眼,鞠了个躬说:
“那么我就回房去了。什么时候能见,我听候你们的通知。”
他走了,背后传来生有黑痣的那个表妹银铃般的、但是很低的笑声。
第二天瓦西里公爵来了,并且在伯爵家里住下。他把皮埃尔叫来,对他
说:
“亲爱的,如果您在这里也像在彼得堡那样胡闹,您是不会有好结果
的,这是实话。伯爵病得非常、非常重:你千万不要见他。”
这以后再也没有人打扰皮埃尔,他独自一人整天都待在楼上自己房里。
当鲍里斯进来找皮埃尔时,他正在房间里踱步,有时走到墙角停下来,
对着墙摆出威吓的姿势,仿佛要用长剑刺穿看不见的敌人,并且从眼镜上方
射出严厉的目光,然后又走来走去,有时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耸耸肩,
摊开两手。
“英国完了,”他一面说,一面皱着眉头,用手指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皮特先生①出卖祖国,蹂躏人权,应处以……”他这时正想象自己是拿破
仑本人,冒着危险跨过加来海峡,攻占了伦敦,但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对皮特

① 威廉·皮特(1759— 1806),一七八三至一八○一年与一八○四至一八○六年任英国首相,是反对法国
革命、反对拿破仑法国的欧洲国家联盟的主要组织者之一。的判决,忽然看见一位身材匀称、面貌清秀的青年军官向他走来。他站住
了。皮埃尔离开鲍里斯的时候,鲍里斯才十四岁,所以皮埃尔完全记不得他
了;虽然这样,皮埃尔仍然以他特有的敏捷和亲热握住鲍里斯的手,露出友
好的微笑。
“您还记得我吗?”鲍里斯露出愉快的微笑,平静他说。“我是和家母
一同来看伯爵的,好像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
“是的,好像不大好。总有人打扰他,”皮埃尔一面回答,一面极力回
忆这个年轻人是谁。
鲍里斯感觉出皮埃尔不认识他了,但是觉得没有必要通报姓名,他丝毫
不感到窘迫;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罗斯托夫伯爵请您今天晚上到他家里吃饭,”在一阵相当长的、使皮
埃尔感到不自在的沉默之后,他说。
“啊!罗斯托夫伯爵!”皮埃尔高兴他说。“原来您是他的儿子,是伊
利亚。您看看,乍一见面都认不出您了。您还记得咱们和雅科太太一块儿到
麻雀山去吗……很久以前的事了。”
“您错了,”鲍里斯不慌不忙他说,甚至放肆地露出几分讥笑的意味。
“我是鲍里斯;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的儿子。老
罗斯托夫名叫伊利亚,小罗斯托夫叫尼古拉。我并不认识什么雅科太太。”
皮埃尔挥挥手,摇摇头,仿佛有蚊子或蜜蜂向他进攻似的。
“哎呀,怎么搞的!我全弄错了。莫斯科的亲戚这么多!您是鲍里
斯……对了。好,咱们总算弄清楚了。喂,您对布伦①出征有何感想?拿破
仑一渡过海峡,英国人就要倒霉了?我看,出征很有可能。只要维尔纳夫②
不出差错!”
关于布伦出征的事,鲍里斯一无所闻,他不读报,维尔纳夫这个名字,
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们住在莫斯科的,对宴会和流言蜚语比对政治更感兴趣,”他用讥
笑的口吻平静他说。“我对这毫无所知,也不去想它。莫斯科最关心的是流
言蜚语,”他继续说。“目前人们正在谈论您和令尊呢。”
皮埃尔温和地一笑,仿佛怕对方失言,说出过后使他本人后悔的话。可
是鲍里斯盯着皮埃尔的眼睛,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冷淡无味。
“莫斯科除了传播流言蜚语就无事可干,”他接着说。“大家都想知道
伯爵把财产留给谁,其实,说不定他比我们谁都活得长,我由衷地希望这
样……”
“是的,这些事真叫人讨厌,”皮埃尔附和说,“真叫人讨厌。”皮埃
尔老怕这个军官无意之间说出使他自己感到难堪的话。
“您一定会觉得,”鲍里斯脸上微微一红说,但声音和态度仍没有改
变,“您一定会觉得,人人都想从富翁手里捞点什么。”
“就是这么回事,”皮埃尔心里想。
“为了避免误会,我正想告诉您,如果您把我和家母也看成这类人,那
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很穷,但是,我至少要为自己声明一下:正因为令尊有

① 布伦是法国北部城市,濒英吉利海峡,为贸易、航运中心及渔港。
② 雏尔纳大是拿破仑的海军大将,统率一八○五年入侵英国的舰队。同年十月他本人与旗舰在特拉法尔加
角被俘。钱,我才不把自己算做他的亲戚,不论是我,还是家母,永远不会向他索
取,也不会从他手里接受任何东西。”
皮埃尔半天没有弄清,但是他一经明白过来,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
他那特有的匆忙而拙笨的动作抓住鲍里斯的手腕,他的脸比鲍里斯的还红得
多,他怀着又羞又恼的心情开口说:
“这从哪里说起!我难道……谁会往这上头想……我很清楚……”
但是鲍里斯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很高兴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了。您也许感到不愉快,那就请您原
谅,”他说。他不但不接受皮埃尔的安慰,反而安慰皮埃尔,“我希望我没
有得罪您。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我应当怎样回话?您去罗斯托夫家吃晚
饭吗?”
鲍里斯显然如释重负,从尴尬的地位摆脱出来,却把别人放在那个地位
上,他又变得十分愉快了。
“不,您听我说,”皮埃尔平静下来,说。“您这个人真不寻常。您刚
才说得很好,很好。自然,您不了解我。我们很久不见了……还是孩子的时
候就分手了……您可以这样猜疑我……我明白您的意思,完全明白。要是我
就做不到,我没有这份勇气,可是这好极了。我非常高兴和您认识。真奇
怪,”他停了一下,微笑着补充说,“您把我看成什么了!”他笑起来。
“这有什么?咱们将来会进一步了解的。就这样吧。”他握了握鲍里斯的
手。“您可知道,我连一次也没有到伯爵那里去过呢。他没有叫我……我觉
得他这个人怪可怜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认为拿破仑的军队能渡过海峡吗?”鲍里斯微笑着问。
皮埃尔看出鲍里斯想改变话题,于是就依着他,开始阐述布伦出征的利
弊。
仆役来请鲍里斯到公爵夫人那里去。公爵夫人要走了。为了能和鲍里斯
更接近,皮埃尔答应去伯爵家吃晚饭。他紧紧握住鲍里斯的手,透过眼镜亲
切地望着他……鲍里斯走后,皮埃尔又在屋里踱了很久,他已经不用剑刺那
个看不见的敌人了,只是含笑回忆这个可爱的、聪明而坚强的年轻人。
正如在青春期,特别是过孤独生活的人常有的那样,他对这个年轻人怀
着一种说不出的柔情,他许下心愿,一定和他交朋友。
瓦西里公爵送别公爵夫人。公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满脸泪痕。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尽到
自己的责任。我一定来守夜。不能就这样撂下他不管。每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不懂公爵小姐们还拖延什么。也许上帝能使我有办法给他做临终的仪
式……公爵,愿上帝保佑您……”
“再见,亲爱的,”瓦西里公爵一面转身避开她,一面回答。
“唉呀,他病得真可怕,”母子二人又坐上马车时,母亲对儿子说。
“他几乎什么人都不认识了。”
“我不明白,妈妈,他对皮埃尔的态度怎么样?”儿子问。
“遗嘱会说明一切的,我的孩子;遗嘱也关系着我们的运命呢……”
“可是您凭什么认为他也会给我们留点什么呢?”
“唉呀,我的孩子!他那么有钱,而我们又这么穷!”
“可这不能算是充分的理由啊,妈妈。”
“唉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病得多重啊!”母亲叹息道。十四
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儿子去基里尔·弗拉基米罗维奇·别祖霍夫伯
爵家时,罗斯托娃伯爵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独自一人坐了很久。然后她按
了按铃。
“您怎么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对那个让她等了几分钟的侍女生气他
说。“您不想服侍我还是怎么的?那我就另给您找个事做。”
伯爵夫人为女友的苦处和寒酸难过,所以情绪不好,每当这时,她总是
用“亲爱的”和“您”称呼侍女。
“对不起,太太,”侍女说。
“请伯爵来一下。”
伯爵歪歪跩跩地向妻子走来,像往常一样,面带几分负疚的神情。
“好太太!调味汁加马德拉酒烧松鸡味道真好,我亲爱的!我尝过了。
我花一千卢布买塔拉斯卡①不白花,值得!”
他在妻子身旁坐下,胳膊肘潇洒地支在膝盖上,两手搔乱了花白的头
发。
“您有什么吩咐,好太太?”
“是这么回事,亲爱的,——你这里怎么脏了一块?”她指着他的背心
说。“这是溅的调味汁,准是的,”她微笑着加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伯
爵,我要用钱。”
她顿时满脸愁容。
“唉呀,我的好太太!……”伯爵连忙掏皮夹子。
“我需要很多,伯爵,我要用五百卢布。”她掏出麻纱手绢,擦丈夫的
背心。
“马上,马上。喂,来人哪!”他喊道,只有自信被他传唤的人能招之
即来,才会用他这样的口气喊人。“叫米坚卡到我这里来!”
米坚卡贵族出身,在伯爵家教养成人,现在是伯爵家的总管。他轻手轻
脚走进来。
“有件事,亲爱的,”伯爵对进来的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说。“你给我
拿……”他寻思起来。“对,拿七百卢布,对。要当心,像那次又破又脏的
不要拿来,要好的,是给伯爵夫人的。”
“是的,米坚卡,拿干净的票子,”伯爵夫人忧愁地叹息道。
“大人,请吩咐什么时候送来?”米坚卡说。“您知道……不过请您放
心,”他见伯爵开始急促地喘粗气,知道这照例是要发脾气的兆头,连忙补
了一句。“我差一点忘了……是不是马上送来?”
“对,对,就是的,马上拿来。就交给伯爵夫人。”
“这个米坚卡真是个大好人,”年轻人走后,伯爵微笑说。“从来没说
过‘办不到’。我最讨厌人家说‘办不到’。什么都办得到。”
“唉,钱哪,伯爵,钱哪,有了它,世上倒惹出多少不幸!”伯爵夫人
说。“可是这笔钱,我非常需要。”
“好太太,您手面大方是出了名的,”伯爵说,吻了吻妻子的手,又回
书房去了。

① 塔拉斯卡是塔拉斯的呢称。当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从别祖霍大家回来时,伯爵夫人身旁小桌上已经
放着那笔钱,一律是新票子,用手绢盖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注意到,不
知什么事使伯爵夫人心神不定。
“怎么样,我的朋友?”伯爵夫人问。
“唉呀,他的情况可怕极了!简直认不得他了,他病得真厉害,真厉
害。我待了一会儿,没说两句话……”
“安内特,看在上帝分上,别推辞,”伯爵夫人忽然说,她脸红了,这
在她那苍老、瘦削、庄重的面孔上显得很奇怪。她一边说,一边从手绢下面
拿出钱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弯下身来,准备及
时灵巧地拥抱伯爵夫人。
“这是我给鲍里斯的置装费……”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已经搂着她哭了。伯爵夫人也哭了。她们哭她们的
友情是那么深厚,哭她们的心肠是那么善良,哭她们这对从小的朋友不得不
为金钱这个可鄙的东西操心,还哭她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可是两人流下
的都是愉快的泪水……十五
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和女儿们已经陪着一大群客人坐在客厅里。伯爵把男
客领到书房,请他们欣赏他收藏的土耳其烟斗。他有时出来问一声:“她来
了吗?”大家都在等候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西莫娃,她在社交
界绰号叫恐龙,这位妇女所以赫赫有名不是由于财富或地位,而是因为她为
人耿介,胸襟坦荡。提起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整个莫斯科和彼得堡无
人不晓,连皇家贵族也知道她。这两个城市的人没有哪个不赞叹她的,而背
后又常笑她的粗犷,谈论她的轶闻趣事。不过一无例外,人人都敬重她,而
且惧怕她。
书房里烟雾腾腾,人们正在谈论诏书中已经宣布的战争,谈论征兵。还
没有人看到敕令,但是大家都知道已经颁发了。伯爵坐在土耳其式沙发上,
他两边的两位客人一面吸烟,一面谈话。伯爵本人既不吸烟,也不谈话,可
是他把头时而转向这边,时而转向那边,显出津津有味地看这两个吸烟的
人,倾听由他挑起的这两个人的争论。
谈话的,其中一个是文官,堆满皱纹的瘦削面孔刮得光光的,带着容易
激怒的表情,他已经上了年纪,可是穿戴却像最时髦的年轻人。他盘腿坐在
沙发上,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嘴角深深地噙着一支琥珀烟嘴,眯起眼
睛,忽断忽续地吸烟。这位是老鳏夫申申,伯爵夫人的堂兄,莫斯科交际场
中都叫他“毒舌”。跟对方谈话,露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另外一位是面
色红润、神采奕奕的近卫军军官,他梳洗得一尘不染,装束得一丝不苟,把
琥珀烟嘴噙在嘴当中,用绯红的嘴唇轻轻地吸烟,从美丽的嘴里吐出一串串
的烟圈。他是谢苗诺夫团的军官贝格中尉,和鲍里斯一起到团部入伍的就是
他,娜塔莎在挑逗薇拉(伯爵夫人的大女儿)时戏称他为她的未婚夫。伯爵
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除了爱玩波士顿牌之外,最使他愉
快的就是听人家争论了,尤其当争论是由他在两个爱说话的人中间挑起的时
候。
“怎么,老弟,令人尊敬的阿尔方斯·卡尔雷奇,”申申嘲笑说,在最
粗俗的俄国话中间夹杂着文雅的法语句子,这是他说话的特色。“您想从政
府那里得到一笔收入,您想从连队里捞点油水吗?”
“不是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我只是想说,论起好处,当骑兵比当
步兵要少得多。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请您想想我现在的境况吧。”
贝格说话总是非常精确、沉着,而且有礼貌。他的话从来只涉及他个人
的事情,要是人家谈的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他就安安静静不声不响。他可以
这样一连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自己不感到也不让别人感到丝毫的局促不安。
可是谈话一涉及他个人,他就滔滔不绝,带着明显的得意神情讲起来。
“请想想我的境况吧,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如果我当骑兵,尽管是中
尉级的军衔,四个月的收入也不会超过二百卢布;现在我可以收入二百三十
卢布,”他露出高兴的、讨人喜欢的笑容,说,一面望望申申和伯爵,好像
他的成功永远是其他一切人的主要愿望,这在他看来是毫无问题的。
“再说,彼得·尼古拉耶维奇,调到近卫军,我的地位就更显赫了,”
贝格继续说,“而且近卫军步兵里空额特别多。请您想想看,凭这二百三十
卢布,怎么够我开支的。我得存起一些,还要寄一些给家父,”他说着吐出
一个烟圈。“的确不错……俗话说,德国人从斧背上都能榨出油来,”申申说,一
面把琥珀烟嘴噙到另一边嘴角,并且向伯爵挤挤眼。
伯爵哈哈大笑。别的客人看见申申在谈话,都走过来听。贝格既没有看
出人们在嘲笑,也没看出人们很冷淡,继续讲他由于调到近卫军,官阶就高
出武备中学的同学们,讲在战时当连长可能战死,而他在连队资格最老,会
很容易升为连长,又讲他在团里最孚众望,他父亲对他如何满意。贝格谈这
一切,显然自得其乐,他似乎丝毫没有想到,别人也会有别人感兴趣的事。
不过他讲得那么好听,又那么一本正经,年轻人那一派天真的自私心暴露无
遗,居然能把听众征服了。
“老弟,您不论当步兵,还是当骑兵,都是无往而不胜的,这一点我敢
向您预言,”申申说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把脚从沙发上放下来。
贝格高兴地微微一笑。伯爵和跟在他后面的客人们,向客厅走去。
晚宴就要开始了,这时,满堂的客人都等候用晚餐前的小吃,不再长篇
大论地谈话,但同时又认为应当活动一下,不能不说点什么,表示他们丝毫
不急于入席。男女主人不时望望门口,有时交换眼色。客人们从这些眼神里
极力猜测主人还在等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是等姗姗来迟的重要亲友呢,
还是等尚未准备好的菜肴。
皮埃尔在快开宴时才来,他碰到一把椅子就在客厅中间笨拙地坐下,挡
住了大家的路。伯爵夫人想叫他说话,但是他透过眼镜天真地东张西望,好
像在寻找什么人,三言两语地回答伯爵夫人所有的问题。他使大家都感到拘
束,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觉察出这一点。大部分客人都知道他那桩熊的故事,
所以都好奇地端详这个身高体胖的老实人,奇怪这个颟顸、谦逊的汉子怎么
会跟警察分局局长开那样的玩笑。
“您才回国不久吧?”伯爵夫人问他。
“是的,夫人,”他一面环顾,一面回答。
“您还没见我丈夫吧?”
“没有,夫人,”他很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
“您最近好像到过巴黎?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使了个眼色。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
白,这是要她来招待这个年轻人;于是就在他身旁坐下,谈起他的父亲;他
像回答伯爵夫人一样,只用简短的话来回答她。客人们彼此都在交谈。
“拉祖莫夫斯基家的人……太好了……您太好了……阿普拉克辛娜伯爵
夫人……”谈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伯爵夫人起身朝大厅走去。
“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吗?”从大厅传来她的声音。
“正是她,”一个女人粗声粗气回答说,话音刚落,玛丽亚·德米特里
耶夫娜就进了客厅。
所有的小姐,甚至夫人们,除了上岁数的以外,都站了起来。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门口停下来,这位五十岁的老太太身材肥胖,高大,
她高高地昂起白发曲鬈的头,把客人们打量一番,不慌不忙地神了伸宽大的
袖口,好像要把它卷起来似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来都说俄语。
“恭喜过命名日①的夫人和孩子们,”她说,声如洪钟,把其他声音都

① 俄罗斯人用教历上圣徒的名字作教名,将该圣徒的节日作为命名日,像过生日一样庆祝。压下去了。“你怎么样,老荒唐鬼,”他对吻她的手的伯爵说,“你大概在
莫斯科闷得发慌吧?猎犬无用武之地了吧?可有什么法子呢,老头子,你看
这些小雏儿都长大了……“她指着姑娘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给她
们找女婿。”
“怎么样,我的哥萨克好吗?(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管娜塔莎叫哥
萨克。)”她说,抚摸着毫不畏缩、高高兴兴走过来吻她的手的娜塔莎。
“我知道这丫头厉害,可是我喜欢她。”
她从大手提包里掏出一对梨形的红宝石耳坠,送给因过命名日而容光焕
发、面颊绯红的娜塔莎,随后立刻朝皮埃尔转过身去。
“喂,喂!亲爱的!到这儿来,”她假装低声细气他说。“来呀,亲爱
的……”
她带着威胁的意味把袖子往上卷了卷。
皮埃尔走过来,透过眼镜天真地望着她。
“走近点,走近点,亲爱的!你父亲得意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对他说
老实话,现在对于你,上帝吩咐我也这样做。”
她停顿了一下。大家都一声不响,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觉得刚才只不
过是开场白。
“好样的,没说的!好样的孩子!……父亲卧床不起,他倒把警察分局
局长绑在熊背上,寻起开心来了。不嫌害臊,贤侄,不嫌害臊!你去打仗多
好。”
她转过身去,把手递给伯爵,伯爵差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样,我想该入席了吧?”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在最前面,后面是骠骑兵上校挽着伯
爵夫人,这位上校是个贵客,将要和尼古拉一起去追赶团队的就是他。接着
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申申。贝格把手臂伸给薇拉。面带微笑的朱莉·卡
拉金娜和尼古拉一起入席。他们之后还有成对的其他男女,长长地排满了整
个大厅,最后是单个走的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仆人们忙合起来,响起椅
子的碰击声,乐队开始奏乐,客人们都落了座。伯爵家庭乐队的乐声被刀叉
声、客人的谈话声、仆人轻轻的脚步声代替了。在餐桌一端的主人席上坐着
伯爵夫人。右边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左边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
其他客人。另一端坐着伯爵,左边是骠骑兵上校,右边是申申和其他男客。
长餐桌的一边坐着年龄较大的青年:薇拉挨着贝格,皮埃尔挨着鲍里斯;另
一边坐着孩子们和男女家庭教师。伯爵不时从水晶玻璃酒瓶和果盘后面看看
妻子和她那打着蓝花结的高高耸起的帽子,殷勤地给邻座斟酒,同时也没有
忘记给自己斟酒。伯爵夫人没有忘记尽主妇的职责,同时向丈夫投来意味深
长的眼色,她觉得丈夫的秃头和面颊在白发衬托下,显得分外地红了。妇女
们那边,传来均匀的细语声;在男人们那边谈话声越来越高,特别是那位骠
骑兵上校的声音,他吃得多,也喝得多,他的脸越来越红,伯爵叫其他客人
都学他的榜样。贝格含着温柔的微笑和薇拉谈论爱情,说这种情感不属于人
间,而属于天上。鲍里斯向他新交的朋友皮埃尔介绍餐桌上客人的姓名,不
时和坐在对面的娜塔莎交换一下眼色。皮埃尔很少说话,他左顾右盼,望着
生疏的面孔,吃得很多。从两道汤中他所选定的甲鱼汤和馅饼,到松鸡,他
没有放过任何一道菜。当仆人拿着裹着餐巾的酒瓶从邻座背后悄悄走过来给
他斟酒,一面报着酒名:“纯马迪拉酒”,或“匈牙利酒”,或“莱茵酒”时,他没有放过任何一种酒。每份餐具旁摆着四只用花体字刻着伯爵名字的
酒杯,他随手拿起一只,心满意足地喝着,一面怀着越来越愉快的神情端详
着客人们。坐在对面的娜塔莎,像十三岁的少女在看刚刚初次接过吻的、她
所倾慕的男孩子那样,正用眼睛盯着鲍里斯。她这同样的眼神有时也落在皮
埃尔身上,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个可笑的、活泼的姑娘注视下直想放声
大笑。
尼古拉坐在朱莉·卡拉金娜身旁,离索尼娅很远。他又含着不由自主的
微笑和她谈话。索尼娅摆出笑脸,但可以看出,她正妒火中烧,脸上白一
阵,红一阵,全神贯注地倾听尼古拉和朱莉彼此在谈什么。家庭女教师神色
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倘若有人竟敢欺负孩子,她随时准备给予回击似的。
德国男家庭教师努力记住每样菜、甜食和葡萄酒,准备往德国写家信时,把
这些详细描写一番,当仆人拿着用餐巾裹着的酒瓶忘记给他斟酒时,他简直
气坏了。他皱起眉头,极力表示他并不想喝这种酒,他气恼的是谁也不了
解,他喝酒不是为了解渴,也不是因为贪杯,而是出于一种真心诚意的求知
欲。十六
餐桌上男客们谈得越来越热闹了。上校说,宣战的诏书已经从彼得堡发
出,他亲眼看到一份诏书今天由专差送给总司令去了。
“真见鬼,为什么我们要和波拿巴打仗?”申申说。“他已经把奥地利
的傲气打垮了,恐怕要临到我们头上了。”
上校,这个魁梧结实、血气旺盛的德国人,显然是个忠君爱国的老军
人。他被申申的话惹恼了。
“为什么?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满口的德国口音说。“皇上知道为什
么。他在诏书里说,不能眼看着俄国受到威胁,帝国的安全、它的尊严和盟
国的尊严受到威胁而无动于衷,”他说,不知为什么特别强调“盟国的”这
个字眼,仿佛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字眼上边似的。
凭着他那毫无差错的记忆公文的特有本领,他把诏书的引言部分复述一
遍:“……皇帝的希望,他唯一的最终目的,乃在于在欧洲奠定和平的巩固
基础,现决定派一支军队出国,为达到此目的重作一番努力。”
“就是为了这个,仁慈的阁下,”他带着教训的口吻结束道,一面喝干
一杯酒,看了看伯爵,征求他的同意。
“您可知道有句俗话说:‘叶廖马,叶廖马,莫如家中坐,纺好你的
纱,’”申申皱起眉,含笑说。“这话对我们太合适了。即使是苏沃洛夫①
又该如何——连他也被打得一败涂地,我们苏沃洛夫式的英雄好汉们如今安
在?我问问您,”他说,不断地从俄语又跳到法语。
“我们应当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上校捶着桌子说,“为皇帝陛下
捐躯,那样一切就都好了。要尽可一能一地(他特别把‘可能地’这个词拖
得很长),要尽可一能一地少发议论,”他结束说,然后又转向伯爵。“这
是我们老骠骑兵的看法;我的话完了。年轻人和年轻的骠骑兵,您的意见如
何呢?”他又对尼古拉说。尼古拉一听是在谈战争,就丢开谈话的对手,睁
大眼睛,竖起耳朵听上校说话。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尼古拉回答说,他满脸通红,一面转动碟子,
移动酒杯,露出坚决而不顾一切的神情,仿佛眼前他正面临着严重的危险似
的,“我坚信,俄国人要么是死,要么是胜利,”他说。正像别人在这种场
合说了显得太热烈的过头话感到局促不安一样,他也有这种感觉。
“好极了!您说得好极了,”坐在他身旁的朱莉叹口气说。尼古拉说话
时,索尼姬浑身颤抖,脸顿时红到耳根,从耳根红到脖颈,然后红到肩膀。
皮埃尔仔细听着上校的话,赞许地点点头。
“说得好,”他说。
“真正的骠骑兵,年轻人,”上校又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你们在那儿嚷嚷什么?”从桌子那边忽然传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
娜低沉的声音。“你干吗要捶桌子,”她对骠骑兵说,“你对谁发火?是不
是你以为现在法国人就在你面前?”
“我是说实话,”骠骑兵微笑说。

① 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1729— 1800),俄国元帅。一七九九年任意大利境内对法作战的
俄奥军总司令,击败法军后率部越阿尔卑斯山入瑞士,援救在瑞士作战的俄军。因反对采用普鲁士军事制
度,一八○○年被解职。“都是说战争的事,”伯爵在餐桌的另一端喊道,“我的儿子就要去打
仗了,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儿子要去打仗了。”
“我有四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我一点儿也不发愁。你是死在床上,还是
死在战场上,全凭上帝的旨意,”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
用低沉的声音毫不费劲他说。
“这话对。”
谈话又集中起来——妇女在餐桌的一端,男人们在餐桌的另一端。
“你就不敢问,”小弟弟对娜塔莎说,“你就不敢问!”
“我就要问,”娜塔莎回答说。
她的脸忽然红起来,露出无所畏惧的、欢快的决心。她欠起身来,用眼
神向坐在对面的皮埃尔示意,叫他听着,她朝母亲转过脸去。
“妈妈!”她的童音响彻了整个餐桌。
“你要干什么?”怕爵夫人吃惊地问,但从女儿脸上看出她在淘气,就
朝她严厉地摆摆手,摇摇头,做出威吓和制止的样子。
谈话停止了。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的声音显得更坚决,更果断了。
伯爵夫人想皱眉,可是皱不起来。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摆动着肥胖
的食指,吓唬她。
“哥萨克!”她威吓说。
大多数客人都看着年长的人,不知道应当怎样应付这场儿戏。
“你要当心!”伯爵夫人说。
“妈妈!我们吃什么甜食?”娜塔莎已经勇敢、任性、快活地喊起来,
她预先就相信,她的儿戏会受欢迎的。
索尼娅和小胖子彼佳①笑得不敢抬头。
“你看我不是问了,”娜塔莎对小弟弟和皮埃尔低声说,她又瞟了皮埃
尔一眼。
“冰激凌,只是不给你,”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说。
娜塔莎看出没有什么可怕的,因此连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也不怕。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哪一种冰激凌?我不喜欢奶油冰激凌。”
“胡萝卜冰激凌。”
“不对,是哪一种?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是哪一种?”她几乎大
声喊起来。“我要知道!”
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夫人笑起来,跟着所有的客人也都笑起
来。大家不是笑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回答,而是笑这个小姑娘不可恩
议的勇敢和机灵,她竟然有本领和勇气对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这样说
话。
娜塔莎直到听说是菠萝冰激凌,才肯罢休。上冰激凌之前先上香槟酒。
又奏起乐来,伯爵吻了吻伯爵夫人,所有的客人都起身向伯爵夫人道喜,隔
着餐桌跟伯爵和孩子们碰杯,并且彼此碰杯。仆人又奔忙起来,又传来椅子
的碰击声,客人们又按照原来的顺序,不过全带着通红的脸,返回客厅和伯
爵的书房。

① 彼佳是罗斯托夫伯爵的小儿子彼得的小名。十七
打波士顿的牌桌摆开了,牌局也凑好了,伯爵的客人们分作两处,一处
在起居室,一处在图书室。
伯爵把手里的牌搓成扇面形,强撑着克服饭后小睡的习惯。年轻人在伯
爵夫人的怂恿下,都聚在古钢琴和竖琴周围。朱莉应大家的请求第一个用竖
琴弹了一支变奏短曲,她和别的姑娘们一起邀请以音乐天才闻名的娜塔莎和
尼古拉唱支歌。娜塔莎因为人家像待大人似的待她,显得很得意,同时又有
点羞怯。
“咱们唱什么?”她问。
“《小泉流水》,”尼古拉回答说。
“好,快点。鲍里斯,到这儿来,”娜塔莎说。“索尼娅到哪儿去
了?”
她环顾四周,见她的朋友不在屋里,就跑出去找她。
娜塔莎跑到索尼娅房里,没有找到她的朋友,又跑到儿童室,那里也没
有索尼娅。娜塔莎明白了,索尼娅一定在走廊的大箱子上。走廊的大箱子是
罗斯托夫家少女们发泄悲哀的地方。索尼娅果然在大箱子上,脸朝下躺在保
姆肮脏的条纹布羽毛褥子上,身上的粉红纱衫都揉皱了。她用手捂着脸,哽
哽咽咽地啼哭着,裸露的肩头直发颤。娜塔莎一整天都因为过命名日而容光
焕发,这时突然变了脸色:她的眼神愣住了,随后,宽宽的脖颈颤动了一
下,嘴角耷拉下来。
“索尼娅!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呜一呜一鸣!……”
娜塔莎于是咧开大嘴,样子变得怪难看的,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她不
知为什么,只是因为索尼娅在哭,她也哭开了。索尼娅想抬头,想回答她,
但是办不到,于是把头埋得更深了。娜塔莎侧身坐在蓝色的羽毛褥子上,搂
着女友哭着。索尼娅鼓足力气,欠起身来,擦擦眼泪,诉说起来。
“尼古连卡过一星期就要走了,他的……公文……已经下来了……他亲
自告诉我的……我本来想不哭的……”她把手里的一张纸拿给娜塔莎看:那
是尼古拉写的诗,“我本来不想哭的,可是你不会……任何人也不会了
解……他有一颗多么好的心。”
于是,她又哭起来,哭他的心肠好。
“你当然好喽……我不嫉妒……我爱你,也爱鲍里斯,”她打起精神
说,“他很可爱……你们没有障碍。可尼古拉是我的表兄……必须……总主
教亲自许可①……就是那样也不行。再说,如果妈妈(索尼娅认伯爵夫人作
母亲,可以这样称呼她)……她说我毁了尼古拉的前程,我没有心肝,说我
忘恩负义,真的……说老实话……”她画了个十字,“我这么爱妈妈和你们
大家,只有薇拉一个人……为什么啊?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我非常感激你
们,情愿为你们牺牲一切,可是我一无所有……”
索尼娅说不下去了,又捂着脸,把头埋到羽毛褥子里。娜塔莎平静下
来,但从她脸上可以看出,她完全懂得她朋友的痛苦是多么深重。
“索尼娅!”她忽然说,似乎猜到表姐苦恼的真正原因。“一定是薇拉

① 俄国正教会规定,近亲通婚,须经总主教许可。俄国正教会一共有三名总主教,其中一名在莫斯科大教
区。在饭后对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的,这些诗是尼古拉自己写的,我还抄了一些别的诗。她在我桌上
发现了这些诗,她说要拿给妈妈看,还说我忘恩负义,说妈妈绝对不会让他
娶我,他要娶朱莉。你没有看见他整天跟她在一起吗?……娜塔莎!为什么
啊?……”
她又哭起来,哭得比先前更伤心了。娜塔莎把她扶起来,搂着她,含着
泪水微笑着,开始安慰她。
“索尼娅,你别相信她,亲爱的,别信。你还记得咱们和尼古拉三人在
起居室怎么说的吧,是晚饭后,记得吗?我们不是把将来的事全安排好了
吗?我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安排的了,可是你总记得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一切都是可以办到的。比方申申叔叔有个兄弟,就是娶他的亲表妹,而咱们
是远房的表亲。鲍里斯也说这是完全可以的。你知道,我什么都对他说了。
他非常聪明,非常好,”娜塔莎说……“索尼娅,你别哭,亲爱的,我的心
肝,索尼娅。”于是她笑着亲吻她。“薇拉最坏了,别去理她!一切都会很
好的,她也不会告诉妈妈的。尼古拉会亲自对妈妈说,而且他对朱莉并没有
什么情意。”
于是她吻她的头。索尼娅欠起身来,这只小猫又活跃起来,眼睛闪闪发
光,它似乎准备马上就摇摇尾巴,蹬起四只柔软的爪子纵身一跳,又开始玩
线球,这玩意儿对它最合适不过了。
“你是这样想吗?真的?是实话?”她一边说一边连忙整理衣衫和头
发。
“真的!是实话!”娜塔莎回答说,一面替她的朋友整理辫子下面一绺
露出来的硬刷刷的头发。
她们两人都笑起来。
“咱们去唱《小泉流水》吧。”
“走吧。”
“你知道,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大胖子皮埃尔真有意思!”娜塔莎忽然停
下来说。“我好快活!”
说着,娜塔莎就在走廊里跑起来。
索尼娅抖掉身上的绒毛,把诗稿藏在怀里颈下贴近胸骨的地方,迈开轻
松愉快的脚步,满脸通红,跟着娜塔莎顺着走廊向起居室跑去。在客人们的
请求下,年轻人唱了四重唱《小泉流水》,这曲子人人都爱听。随后尼古拉
唱了一支他刚学会的歌:
在愉快的夜晚,幽静的月光下。
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人,
她是那样深情地怀念你!
想到这里,多么甜蜜。
她那纤纤玉手拨动金色的竖琴,
奏出热情的曲调,
呼唤你啊,呼唤你!
再过一两天,极乐世界就在眼前,
可是,唉,你的朋友活不到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唱完最后一句,大厅里的年轻人就准备跳舞了,回廊上响起乐
师们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皮埃尔坐在客厅里,申申像对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人那样,对皮埃尔谈
起使他感到枯燥乏味的政治问题,还有一些客人也加入了他们的谈活。当音
乐奏起来的时候,娜塔莎走进客厅,一直走到皮埃尔跟前,红着脸,笑着
说:
“妈妈叫我请您去跳舞。”
“我怕我弄乱了舞步,”皮埃尔说,“要是您愿意做我的老师……”
于是他低低地垂下他的胖手,伸给纤细的小姑娘。
当舞伴们正在站好位置,乐师在调音的时候,皮埃尔和他的小舞伴坐下
来。娜塔莎幸福极了:她已经和大人、和从国外回来的人跳舞了。她坐在大
家都看得见的地方,像大人似的和他谈话。她手里拿一把扇子,这是一位小
姐给她暂时拿着的。她摆出一副十足的交际家的姿态(天晓得她是什么时
候,从什么地方学来的),她摇着扇子,隔着扇子露出笑容,和她的舞伴谈
话。
“你们瞧,你们瞧,她像什么样子?像什么样子?”老伯爵夫人经过大
厅时,指着娜塔莎说。
娜塔莎脸一红,笑起来。
“妈妈,您怎么啦?您何必这样?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当第三节苏格兰舞曲奏到一半的时候,客厅里传出移动椅子的声音,在
这里玩牌的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以及大部分尊贵的客人和老年
人,久坐之后伸了伸懒腰,把皮夹和钱袋都揣到衣兜里,走进大厅。走在前
面的是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伯爵——两人都喜形于色。伯爵开玩笑地
摆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做出一个芭蕾舞姿势,把圆滚滚的手臂递给玛丽
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挺直腰板,容光焕发,露出特别潇洒、机敏的微
笑,苏格兰舞刚一跳完,他就向乐师们拍手,对回廊上的第一提琴手喊道:
“谢苗!你会奏《丹尼拉·库波尔》吗?”
这是伯爵喜爱的一种舞蹈,他年轻时就跳过。(其实《丹尼拉·库波
尔》是英格兰舞的一节。)
“看爸爸,”娜塔莎对着整个大厅喊道(完全忘了她正在跟大人跳
舞),她那鬈发的头低到膝盖,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大厅。
的确,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个快乐的老头,他身旁是
身材比他高大的、威风凛凛的女人——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他弯起手
臂,跟着拍子摇摆着,端平了肩膀,扭转脚步,轻轻地踏着拍子,他那圆圆
的脸越来越眉飞色舞,让观众准备看将要发生的场面。刚一响起快乐的、吸
引人的、像欢乐的《特烈帕克》①舞曲的《丹尼拉·库波尔》舞曲,大厅门
口忽然挤满了仆人的笑脸,一边是男仆,一边是女仆,他们都来看玩得高兴
的主人。
“瞧咱们家老爷!简直是一只鹰!”站在一扇门口的保姆大声说。
伯爵跳得好,并且知道自己跳得好,但是他的舞伴根本不会跳,也不想
跳好。她那庞大的身躯站得笔直,垂下两只健壮的胳膊(她把手提包交给伯

① 特烈帕克舞是俄罗斯的一种顿足跳的民间舞。爵夫人了),只有她那严厉、然而却是美丽的脸在跳舞。表现在伯爵的整个
滚圆的身体上的,在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只表现在越来越快活的脸上和
翘起的鼻子上。如果说,跳得越来越起劲的伯爵以他那出人意外的灵活旋转
和柔和脚步的轻巧跳跃使观众叹服的话,那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
转身或顿足时随便一动肩或一弯手臂,就毫不费力地产生了同样的效果,特
别是考虑到她身躯肥胖和态度一向严肃,就更令人赞叹了。跳得越来越热
闹。别的舞伴连片刻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而且也不想引人注意。大家都看
伯爵和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娜塔莎扯扯这个人的袖子,拉拉那个人的
衣裳,叫大家都看爸爸,其实人们本来就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对舞伴呢。跳舞
间歇时,伯爵深深地喘气,向乐师们挥手喊话,叫他们奏快点。伯爵绕着玛
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一阵风似地旋转,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脚跟顿地,越
来越快,越快,越快,越来越猛,越猛,越猛,终于把舞伴带到她的座位,
他轻捷地向后抬起一只脚,满面笑容,低下冒汗的头,就这样跳完最后一个
舞步,在掌声和笑声中,特别在娜塔莎的大笑声中,用右手挥了一个圆圈。
一对舞伴停下来,深深地喘着气,用麻纱手绢擦汗。
“咱们当年就是这样跳舞的,亲爱的,”伯爵说。
“《丹尼拉·库波尔》就是这样跳!”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呼哧呼
哧喘着气,卷起袖子,一面说。十八
当罗斯托夫家大厅里,在乐师们因疲倦而胡乱演奏的音乐伴奏下正跳第
六节英格兰舞、劳累的仆人和厨师正准备晚餐的时候,别祖霍夫伯爵第六次
发作了中风病。医生宣布复元无望,已经给病人做了默祷和圣餐礼,而且做
了终敷礼的准备。像通常在这样的时刻一样,宅子里是一片忙乱和不安的期
待,宅子外大门前聚集了一群棺材商人,一见有马车向门前驶来就躲开,他
们等着做一笔殡葬伯爵的好买卖。不断打发人前来探问伯爵病情的莫斯科军
区总司令,这天晚上亲自来和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达官要人别祖霍夫伯爵作最
后的诀别。
富丽堂皇的接待室坐满了人。当总司令单独和病人待了约摸半小时后走
出来的时候,人们都恭敬地站起来,他微微点头答礼,加快脚步从那些把目
光集中在他身上的医生、教士和亲友身边走过。这些天来变得消瘦、苍白的
瓦西里公爵陪伴着总司令,低声向他重复地说着什么。
送走总司令,瓦西里公爵独自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把一只腿高高地跷在
另一只腿上,胳膊肘支着膝盖,用手捂着眼睛。他这样坐了一会儿,站起来
用吃惊的眼神环顾四周,迈开一向不习惯的匆匆的步子,穿过长廊,向后院
公爵大小姐的住处走去。
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人们彼此正在絮语,声音时高时低,每当通到病
人卧室的那扇门有人进出而发出轻微的响声时,大家就静下来,用充满疑问
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那扇门。
“人的寿数,”一位老教士对坐在他身旁天真地听他讲话的太太说,
“是注定了的,不能超过。”
“我想,终敷礼会不会太晚了?”那位太太叫着老教士的尊号,问道,
仿佛她毫无己见似的。
“这桩圣礼,太太、隆重得很,”老教士用手摸了摸秃顶上几绺往后梳
的斑白头发,回答说。
“刚才是哪一位?是总司令吗?”坐在另一个角落的人问道。“样子多
么年轻!……”
“六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听说伯爵已经认不得人了,是吗?要行终敷
礼了吧?”
“我认识一个人,曾经受过七次终敷礼。”
二公爵小姐从病人卧室走出来,眼睛哭红了,她在罗兰医生旁边坐下。
罗兰医生用臂肘支在桌上,姿态优雅地坐在叶卡捷琳娜女皇画像下面。
“好极了,”医生在回答关于天气问题时说,“天气好极了,公爵小
姐,再说,莫斯科很像乡下。”
“真的吗?”公爵小姐叹息着说。“可以给他喝水吗?”
罗兰沉吟起来。
“他吃药了吗?”
“吃过了。”
医生看了看卜列格怀表①。
“拿一杯开水,放上一小撮(他用纤细的手指表示一小撮是多少)酒

① 卜列格怀表是旧时法国的一种怀表,能报时并指示日期。石……”
“从来没有犯了三次中风还能活过来的,”一个德国医生对副官说。
“他本来是个精力多么充沛的男子汉啊!”副官说,“这笔遗产将来留
给谁呢?”他低声又说。
“愿意做继承人的有的是,”德国人微笑着回答说。
大家又向那扇门看去:门吱吜响了一声,二公爵小姐照罗兰的指示调好
饮料,给病人送去。德国医生走到罗兰面前。
“也许还能撑到明天早晨吧?”德国人操着拙劣的法语问。
罗兰把嘴一撇,在鼻尖前严肃而否定地晃了晃手指。
“就在今天晚上,不会更晚,”他低声说,因为能确切了解并预言病人
的情况而感到满足,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走开了。
这时,瓦西里公爵推开了大公爵小姐的房门。
屋里半明半暗,圣像前只点着两盏小油灯。神香和鲜花散发着馨香。屋
里摆满了小衣柜。小橱柜、小桌子等等小型的家具。屏风后可以看见垫着羽
毛褥子的高床上铺着洁白的罩单。一只小狗叫起来。
“啊,是您吗,我的表兄?”
她站起来整了整头发,她的头发永远是、甚至现在也是油光可鉴的,就
好像头发和脑壳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头发又外加了一道油漆。
“怎么,出什么事了吗?”她问。“把我吓坏了。”
“没什么,还是那样;卡季什,我只是来跟你谈一件事,”公爵说,疲
倦地坐在她刚才坐的圈椅上。“你把椅子都坐热了,”他说,“坐到这里来
吧,咱们谈谈。”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大公爵小姐一面说,一面带着她那永远不
变的、石像般的严肃表情在公爵对面坐下,准备听他说话。
“老想睡一会儿,我的表兄,就是睡不着。”
“怎么样,亲爱的?”瓦西里公爵说,他握起大公爵小姐的手,习惯地
往下一按。
看来,“怎么样”这句话是指他们俩心照不宣的很多事情。
大公爵小姐挺着她那比起腿来显得太长的、又僵又直的腰板,睁着鼓出
的灰眼睛,直勾勾、冷冰冰地望着公爵。她摇摇头,叹口气,看了看圣像。
她的姿势可以解释为悲伤和虔诚的表示,也可以解释为疲倦和希望快点休息
的表示,瓦西里公爵把它解释为疲倦的表示。
“至于我,”他说,“你以为我轻松吗?我累得像一匹驿马。可是我还
得跟你谈谈,卡季什,而且非常认真地谈谈。”
瓦西里公爵沉默了,他的腮帮时而这边时而那边神经质地抽动起来,给
他的脸增添了一种可厌的表情,而这种表情是他在客厅里出现的时候从来没
有过的。他的眼神也跟平常不一样:时而玩世不恭地看人,时而惊慌不安地
东张西望。
大公爵小姐用她那双干瘪的手把小狗抱在膝上,全神贯注地看着瓦西里
公爵的眼睛。可是,看样子,她即使默不作声坐到天亮,也决不会提出问题
来打破沉默。
“你要知道,亲爱的公爵小姐,我的表妹,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
瓦西里公爵说,看样子,为了把要说的话说下去,他内心不是没有斗争的,“现在这种时刻,我们应当考虑到各种情况。要考虑到将来,考虑到你
们……我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们,这你是知道的。”
大公爵小姐还是那样毫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最后,还要考虑到我的家庭。”瓦西里公爵烦躁地推开小桌,眼睛不
看她,继续说,“你知道,卡季什,你们马蒙托夫家三姊妹,还有我的妻
子,咱们是伯爵唯一的直系继承人。我知道,我知道,谈这些问题,想这些
问题,对你是多么难过。就是对我也并不轻松;可是,我的亲爱的,我已经
是快六十的人了,对一切都得有个准备,我已经派人去找皮埃尔,怕爵直指
着他的肖像,一定要他来见他,你知道吗?”
瓦西里公爵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大公爵小姐;但他弄不清她是在考虑他
对她说的话呢,还是只是这样看着他……
“我正为一件事不停地祈祷上帝,我的表兄,”她答道,“祈求他宽恕
他,让他纯洁的灵魂安静地离开这……”
“当然,这是当然的,”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继续说,一面摸着秃顶,
恶狠狠地把推开的小桌又拉过来,“可是,归根结底,归根结底,问题是,
你自己也知道,去年冬天伯爵已经立下遗嘱,把他的全部财产并没有留给咱
们直系继承人,都留给皮埃尔了。”
“让他去立他的遗嘱好了,”大公爵小姐平静地说,“但是他的遗产不
能留给皮埃尔!皮埃尔是私生子。”
“我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突然说,他紧靠着桌子,兴奋起来,开始说
得更快了,“可是如果伯爵给皇上写信,请求立皮埃尔为嫡子,那怎么办
呢?你要知道,论起伯爵的功绩,他的请求会受到重视的……”
大公爵小姐笑了,凡是自以为对所谈的问题比对方知道得多的人都是这
样笑的。
“我还要告诉你,”瓦西里公爵抓住她的手接着说,“信已经写好了,
虽然还没有发出去,皇上也知道了这件事。不过问题是,这封信有没有销
毁。假如没有销毁,那么一旦一切都完了,”瓦西里公爵叹了一口气,这样
来暗示“一切都完了”是什么意思。“伯爵的文件就要开封,那时遗嘱和信
就要呈给皇上,他的申请八成会得到批准的。皮埃尔将作为合法的儿子继承
一切。”
“我们那一份呢?”大公爵小姐问,露出讥讽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可能
发生,惟独这件事不会发生似的。
“可是,卡季什,这是明摆着的事啊。到那时候,他就成为全部遗产的
唯一合法继承人了,你们连自己的一份也得不到。你应当知道,亲爱的,遗
嘱和信是不是已经写好,或者写好了又销毁了。假如这些东西被人遗忘,那
你就应当知道它们放在哪儿。并且要找到它们,因为……”
“竟有这样的事!”大公爵小姐打断他的话,冷笑着,眼睛的表情并没
有改变。“我是个妇道人家,在您看来,我们都是愚蠢的。但是,据我所
知,私生子没有继承权……私生子,”她加了一句法语,以为一经这样翻
译,就可以使公爵彻底明白他是没有继承根据的。
“说来说去,你怎么老不明白,卡季什!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假
如伯爵给皇上写了信,那就是说,皮埃尔已经不再是皮埃尔,而是别祖霍夫
伯爵了,那时他就要根据遗嘱接受一切遗产。假如遗嘱和信没有销毁,那
么,你除了落个贤慧的美名和由此而产生的一切而自慰外,什么也得不到。这是实话。”
“我知道已经立下遗嘱了,但是我也知道,它是无效的,您似乎认为我
是个大傻瓜,我的表兄,”大公爵小姐说,她说这话的神情,就像那些认为
说了挖苦人的俏皮话的女人的神情一样。
“我的亲爱的公爵小姐卡捷琳娜·谢苗诺夫娜!”瓦西里公爵不耐烦地
说。“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而是跟一个至亲,一个聪明、善良、真诚的至
亲谈谈你本身的利益。我第十次对你说,假如给皇上的信和对皮埃尔有利的
遗嘱是在伯爵的文件中,那么,亲爱的小姐,你和你的妹妹就不是继承人
了。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总相信内行人的话吧:我刚才和德米特
里·奥努夫里伊奇(这人是家庭法律顾问)谈过,他也是这样说。”
看来,大公爵小姐的思想突然发生了什么变化,她那两片薄嘴唇发白了
(眼珠还是那样),她开始说话时,声音像打雷一样,这显然出乎她自己的
意料。
“这样倒好,”她说。“我从来什么都不要,现在也不想要。”
她从膝盖上把小狗推下去,整了整衣裳的皱褶。
“这就是感德报恩,这就是对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们的报答,”她
说。“好极了!太好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公爵。”
“是的,但不只你一个人,你还有妹妹,”瓦西里公爵回答说。
但是大公爵小姐没有听他的话。
“是的,这我早就知道,不过忘记了罢了,在这个家里,除了卑鄙、欺
骗、嫉妒、阴谋,除了最卑劣的忘恩负义,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你到底知不知道遗嘱放在哪儿?”瓦西里公爵问,他的两腮抽搐得比
刚才更厉害了。
“是的,我愚蠢,我还相信人,我热爱他们,牺牲自己。可是只有那些
下流、龌龊的小人处处得手。我知道这是谁的阴谋。”
大公爵小姐想站起来,但是公爵拉住她的手,按住她。大公爵小姐那副
神情像突然对全人类都感到失望似的,她恶狠狠地盯着谈话对方。
“还来得及,我的朋友。你记住,卡季什,这一切都出于偶然,是在愤
怒和患病的时候做出的,过后就忘了。我们的责任,亲爱的,就是改正他这
个错误,不让他做出这种不公平的事,减轻他弥留之际的痛苦,不让他在临
终时还觉得自己做出了使得那些人不幸的事……”
“对那些为他牺牲一切的人,”大公爵小姐一面附和说,一面又猛然要
站起来,但是公爵阻住了她,“他从来就不会赏识他们。不,我的表兄,”
她叹了一口气,补充说,“我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期待报酬,在这个
世界上既没有信义,也没有公道。在这个世界上就得狡诈、狠毒。”
“好啦,好啦,镇静点,我知道你心肠好。”
“不,我的心肠狠。”
“我知道你的心,”公爵重复说,“我看重你的友谊,希望你对我也有
同样的看法。镇静一下吧,咱们说正经的,趁现在还有时间——也许还有一
昼夜,也许只有一小时,你把你知道的有关遗嘱的情形统统告诉我,主要的
是,遗嘱放在什么地方,这你应当知道。我们马上就把它拿给伯爵看看。他
准是早忘了,他一定想销毁它。你明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神圣地执行他的
意志。我就是为这个才来的。我住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帮助他和帮助你们。”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谁搞的鬼。我知道,”大公爵小姐说。“问题不在这儿,亲爱的。”
“就是您的被保护人,您的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这种卑鄙、无
耻的女人,给我当使唤丫头我都不要。”
“咱们别浪费时间吧。”
“哎呀,您听我说!去年冬天,她跑到这里来,在伯爵面前编派了我们
所有的人,特别是编派了索菲种种坏话,种种不堪入耳的话,简直叫我无法
重述一遍,弄得伯爵病了一场,有两个星期不愿见我们。我知道就是那个时
候他写了这些卑鄙龌龊的文件,可是我以为这些文件不过是一纸空文。”
“问题就在这里。你为什么早先不告诉我呢?”
“在嵌花的公事包里放着,公事包压在他的枕头底下。现在我知道
了,”大公爵小姐不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是的,如果说我有罪过,有天
大的罪过,那就是我恨这个卑劣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几乎在大喊大叫,样
子完全变了。“她为什么要钻到这里来?我一定把要说的话对她全说出来,
全说出来。总有那么一天!”十九
这些谈话在客厅和在大公爵小姐卧室进行的时候,载着皮埃尔(他是被
叫回去的)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认为有陪他同去的必要)的马车驶进
了别祖霍夫伯爵的院子。当车轮软绵绵地驶过铺在窗下的干草上的时候,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转身对皮埃尔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发现他靠着车厢角
落睡着了,于是把他叫醒。皮埃尔醒来,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大娜下了马
车,这才想了想他将要跟垂死的父亲见面的问题。他发现他们的马车不是停
在前门,而是停在后门。他下车时,有两个小市民装束的人赶快从后门口跑
到墙边阴影里。皮埃尔停了一下,发现住宅两旁阴影里还有几个同样装束的
人。不论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还是仆人,或是车夫,都不会不看见这些人
的,但他们并不去注意他们。由此可见,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暗自断
定,就跟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面沿着昏暗的
狭窄石阶快步上楼,一面招呼落后的皮埃尔跟上来。皮埃尔虽然不明白他为
什么非得见伯爵不可,更不明白他为什么必须从后门走,但从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的自信和匆忙的神态看来,他心中断定这是非如此不可的。在楼梯半
中腰,几个提着水桶的人,皮靴踩得咯咚的响,迎面跑下来,差点儿把他们
绊倒。这几个人贴着墙根让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过去,当这几个人
看见他们时,没露出丝毫惊奇的神色。
“这儿通公爵小姐们的住处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向其中一个人问
道。
“是的,”一个仆人大胆高声回答,好像现在一切都是许可的似的,
“靠左边的门,太太。”
“也许伯爵没有叫我,”皮埃尔走到楼梯转弯的平台时,说,“我还是
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停下来,等着和皮埃尔并肩走。
“啊,我的朋友!”她摆出那天早晨对儿子说话的姿势,拽拽他的手,
说:“您可以相信,我的痛苦并不亚于您,但是,您要做个男子汉大丈
夫。”
“我非去不行吗?”皮埃尔和蔼可亲地从眼镜里看安娜·米哈伊洛夫
娜,问道。
“啊,我的朋友,忘掉人家对您不公平的待遇吧,想想看,他是您的父
亲……也许就要去世。”她叹了一口气。“一见面我就像爱儿子一样爱上了
您。皮埃尔,相信我,我不会忘掉您的利益的。”
皮埃尔一点也不懂,只是越发感觉到,一切都应当如此,于是顺从地跟
着已经在开门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这扇门正对着后门的过厅。公爵小姐们的一个老仆人坐在角落里织补袜
子。皮埃尔从未到过住宅的这一部分,甚至没有想到还有这些内室。一个手
捧托盘托着水瓶的侍女从后面赶过他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声称呼她好
姑娘、亲爱的,向她问候公爵小姐们的健康。她带领皮埃尔顺着石廊继续往
前走。走廊里左边第一道门就是公爵小姐们的住室。托着水瓶的侍女匆匆忙
忙没有把门关上(这时整个住宅上下一片忙乱),皮埃尔和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走过时,不由得往屋里扫了一眼,看见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彼此坐
得很近,正在谈话。瓦西里公爵看见有人走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往椅背上一靠;大公爵小姐一跃而起,发疯似的,使足了劲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这个举动和大公爵小姐平时的娴静大不相同,瓦西里公爵脸上的恐惧表
情和他那一向傲慢的神气也不相称,这使皮埃尔停住脚步,从眼镜里疑问地
看了看给他领路的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露出惊奇的神色,只是淡淡
地一笑,叹了一口气,仿佛表示,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拿出大丈夫的勇气来,我的朋友,我一定维护您的利益。”她在回答
他的眼神时说,于是更加快脚步顺着走廊走去。
皮埃尔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不明白维护您的利益是什么意思,但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应该如此的。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与伯爵的客厅相连的半
明半暗的大厅。这是皮埃尔从正门的门廊里看见过那些寒气袭人的豪华房间
之一。但是,这房间的正中间也放着一只空澡盆,地毯上部洒上了水。一个
仆人和一个提着香炉的辅祭蹑手蹑脚迎面走来,不曾注意他们。他们走进皮
埃尔熟悉的客厅,里面有两扇对着冬季花园的意大利式窗户,有一座叶卡捷
琳娜女皇的半身大雕像和一幅全身画像。客厅里仍然是那些人,差不多仍然
坐在原来的位置,交头接耳低声谈话。人们顿时静下来,都转脸看走进来的
哭丧着苍白的脸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低着头恭顺地跟在她后面的肥胖高
大的皮埃尔。
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了。她叫皮埃尔寸步都别离开她,带着彼得堡女人那种精明强干的劲头,走
进房间,那神气比早晨更加勇敢了。她觉得,她带来垂危的伯爵想要见到的
人,所以她被怕爵接见是十分有把握的。她匆匆地扫视了一下屋里的人,看
见伯爵的神父,她好像并没有怎么弯腰,却突然变矮了半截,踏着小碎步跑
到神父跟前,恭恭敬敬接受了一个神父的、然后另一个神父的祝福。
“谢天谢地,您来得正好,”她对一个神父说,“不然多么叫我们做亲
属的担心啊。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她把声音压得更低,补充说。
“可怕的时刻!”
她说完这几句话,就走到医生跟前。
“亲爱的医生,”她对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伯爵的儿子……还有希望
吗?”
医生默不作声,迅速地朝上翻了翻眼,耸耸肩。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
同样迅速地耸耸肩,翻了翻几乎是闭着的两眼,叹了口气,就离开医生回到
皮埃尔跟前去了。她和皮埃尔说话时,态度特别恭敬,声音特别柔和而且忧
郁。
“全凭上帝的慈悲!”她对他说,指了指小沙发,叫他坐在那里等她,
她蹑手蹑脚一直往那扇大家望着的门走去,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就隐在门后
不见了。
皮埃尔拿定主意完全听从指挥,于是就向她指给他的沙发走去。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刚进去,皮埃尔就发现屋里所有的目光都好奇而同情地集
中在他身上。他看到,人们用目光指点他窃窃私语,那些目光似乎流露着惊
恐、甚至低声下气的神情。人们都对他表示以前从未有过的尊敬:一位他不
认识的太太,本来在和神父们谈话,这时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副
官把他掉下的一只手套拾起来递给他。当他从医生们身旁走过时,他们都停
止说话,闪到一旁给他让路。皮埃尔原想坐别的座位,免得太靠近那位太
太,原想自己拾起手套,绕过那些完全没有挡路的医生们;但是他忽然觉得这样做恐怕不合适,他觉得他今天晚上是一个必须完成一种可怕的众所期望
的仪式的人,所以他应当接受所有的人为他效劳。他从副官手里默默地接过
手套,在那位太太的座位上坐下,把两只大手放在摆得对称的膝盖上,姿势
像埃及雕像一样天真。他已经暗自打好主意,认为非如此不可,他今天晚上
要想不致丢丑和做出蠢事,就不应当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必须完全服从指
挥他的人的意志。
不过两分钟,瓦西里公爵穿着佩有三枚金星勋章的俄罗斯长衫,高高地
昂着头,大模大样地走进来。他从早晨起似乎瘦了一些,当他向屋里瞥了一
眼,看见皮埃尔的时候,他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他走到皮埃尔面前,
握住他的手(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并且往下按了按,仿佛想试试这只手
长得结实不结实。
“鼓起勇气,鼓起勇气,我的朋友。他吩咐把您叫来。这很好……”他
想走开了。
但是皮埃尔认为有必要问一问:
“身体怎么样……”他迟疑起来,不知称呼垂死的人为伯爵是否合适。
他不好意思叫他父亲。
“半小时前发作一次。又发作一次。鼓起勇气,我的朋友……”
皮埃尔的头脑完全昏乱了,他把“发作”想象成受到什么东西的打击 ①。他茫然地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后来才想起是指发病。瓦西里公爵边走边
对罗兰说了几句话,就踮起脚尖向那扇门走去。他不会踮起脚尖走路,整个
身子都笨拙地跳起来。他后面跟着大公爵小姐,再后面是神父们和教堂下级
职员,仆人们也朝门口走去。从门里传出移动东西的声音,最后,安娜·米
哈伊洛夫娜跑出来,她的脸仍然那么苍白,但是带着坚决执行职务的神情,
她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
“上帝的仁慈是无限的。终敷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咱们去吧。”
皮埃尔踏着软绵绵的地毯,朝门走去,他发现副官、那位不认识的太
太、还有一个仆人都跟着他来了,好像现在已经不用得到许可就可以进入这
个房间了。

① 俄语“中风病发作”和“打击”是一个词。二十
皮埃尔非常熟悉这个大房间,房间里间隔着圆柱和拱门,四壁满挂了波
斯壁毯。圆柱后面,一边放着一张挂着绸帐子的红木高床,另一边是一个巨
大的神龛,像做晚祷时的教堂似的,照得红光满屋。金碧辉煌的神龛下,摆
着一张长沙发,上面放着雪白的、没有揉皱的、显然新换过的枕头,在这上
面躺着皮埃尔熟悉的他父亲别祖霍夫伯爵的魁伟的身躯,齐腰盖着一床浅绿
色的被子,他那宽阔的前额上仍然是像狮子鬃毛似的斑白长发,在他那英俊
的桔红色的脸上,仍然是那些特有的气派高贵的深纹。他不偏不倚地躺在圣
像下面,两只又肥又大的手伸在被子上。右手掌心朝下,拇指和食指之间放
着一支蜡烛,一个老仆人从长沙发后面弯腰扶着那支蜡烛。沙发前面站着几
位神父,穿着肥大的、金光闪闪的祭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祭服外面,手里
拿着点燃的蜡烛,缓慢而庄严地念着祷文。神父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两个
年幼的公爵小姐,她们都用手绢捂着眼睛,她们前面是大公爵小姐卡季什,
她露出凶狠而坚决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像,仿佛对大家说,如果她向
周围一看,她就会发狂。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带温和的悲哀和原谅一切的
神情与那位不相识的太太站在门旁。在门的另一边,靠近长沙发,瓦西里公
爵站在雕花的丝绒椅后面,他把椅背转过来挨近自己,拿着蜡烛的左手支在
椅背上,每当他把手指触到前额,眼睛就在上一翻,用右手画个十字。他脸
上表现出无限的虔诚和对上帝旨意的绝对服从。“如果你们不了解这种感
情,那你们就要更加倒霉了,”他那神情似乎说。
副官、医生和男仆们站在瓦西里公爵后面,像在教堂里一样,男女分列
两边。大家都默默地画十字,只听见一片祈祷声。持重的、低沉的唱诗声,
以及在间歇时移动脚步的声音和叹息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煞有介事地露
出自以为是的神情,穿过整个房间走到皮埃尔跟前,递给他一支蜡烛。他点
燃蜡烛,因为只顾观察周围的人,竟用拿蜡烛的那只手画起十字来。
年纪最小的索菲,也就是那个面颊绯红、爱笑、有一颗黑痣的公爵小
姐,看着皮埃尔,她不由得笑了,把脸藏到手绢里,好久不敢把脸露出来。
可是,她一看皮埃尔,又笑起来。看来,她觉得自己一看他就不能不笑,可
是又忍不住要看他。为了躲开这个诱惑,她悄悄地溜到圆柱后面。当祈祷做
到一半的时候,神父们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有几位神父低声交谈了几句,把
着伯爵的手的老仆人直起腰来,向太太们转过脸去。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走
上前去,向病人俯下身来,从背后向罗兰招手。这位法国医生手里没有拿点
燃的蜡烛,带着一个外国人的恭敬神态倚着圆柱站在那里,他那神态表示,
虽然信仰不同,他是理解正在举行的仪式的全部重要性的,他甚至赞许这种
仪式。他迈起年富力壮的人的无声脚步走到病人跟前,用他那纤细、白净的
手指从浅绿色的被子上拿起伯爵那只没有拿蜡烛的手,侧过身去,开始诊
脉,并且沉思起来。人们给病人喝了点什么,在他周围忙了一阵,然后各自
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祈祷又开始了。在停顿的时候,皮埃尔发现,瓦西里
公爵从椅背后走开,也带着那副自以为是、谁不了解他谁就会更加倒霉的神
气,没有到病人跟前去,而是从他面前经过,朝大公爵小姐走去,然后和她
一起走到卧室深处挂绸帐子的高床那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从床那边的一道
后门走出去,但在祈祷结束之前,他们俩人一前一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皮埃尔对这个情况也像对其他一切情况一样,并不怎么注意,因为他已经坚定不移地确信今晚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必然要发生的。
唱诗声停止了,只听见一位神父恭恭敬敬地祝贺病人领了圣礼。病人还
是那么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周围的人行动起来,响起脚步声和低
语声,其中要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声音最响了。
皮埃尔听见她说:
“一定要移到床上去,在这里无论如何是不行的……”
于是医生们、公爵小姐们和仆人们把病人围起来,这样皮埃尔就看不见
桔红色的脸和花白的髭毛了,虽然在祈祷的时候他也看其他的人,但他的视
线连一刻也不曾离开伯爵的脸。从长沙发周围的人们小心的动作,皮埃尔猜
到,临终的人已经被抬起,并且正在搬移。。
“把着我的手,不然会掉下去的,”他听见一个仆人惊慌的声音,“从
下面……再来一个人,”几个声音同时说,于是人们粗重的喘气声和脚步的
移动声来得更急促了,好像他们抬的重物是他们力所不及的。
包括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内的抬伯爵的人们从皮埃尔身边走过时,在
他们的脊背和脑后之间,从他眼前闪过病人又高又肥胖的赤裸的胸脯、因被
人架着腋下而微微耸起的肥胖肩膀和那银发曲鬈的狮子般的头。他的头,前
额和颧骨特别宽大,一张嘴秀美而肉感,眼神严峻而冰冷,这一切并不因将
要死亡而变样,跟三个月前伯爵准许皮埃尔去彼得堡时,完全一样。但是现
在这个头却由于抬伯爵的人步履不谐调而无能为力地摇晃着,那冰冷而淡漠
的目光不知要落在什么上面。
抬病人的人们在高床旁忙了几分钟,就散开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拉
了拉皮埃尔的手,对他说:“过来。”皮埃尔跟着她走到床前,病人被摆在
床上,姿势悠闲自得,这显然是由于刚刚做完圣礼的缘故。他高高地枕着枕
头,手心朝下,两手对称地放在绿色绸被上。皮埃尔走到跟前时,伯爵两眼
直直地对他望过去,但使人无法了解他那目光表示的意思是什么,也许什么
都没表示,只不过是因为既然有一对眼睛,就得朝什么地方看罢了,也许是
表示着太多的意思。皮埃尔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用询问的目光望了望引
导他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指
了指病人的手,用嘴唇向那只手送了个飞吻。皮埃尔怕碰到绸被,极力伸长
脖子,把嘴唇贴到那宽大肥厚的手上,照她示意的做了。不论是伯爵的手还
是脸上的筋肉,都一动不动。皮埃尔又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安娜·米哈伊洛
夫娜,问她现在应该做什么。安娜·米哈伊洛夫挪用眼睛指了指床旁的圈
椅。皮埃尔顺从地坐到圈椅里,继续用眼睛询问他做得对不对。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赞许地点点头。皮埃尔又摆出埃及雕像那种端庄、天真的姿态,看
来,他为自己笨拙肥胖的身躯占的空间太大而深感遗憾,才煞费心思尽量把
自己缩得小一点。他望着伯爵。伯爵仍然望着皮埃尔站着时他的脸所在的地
方。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意识到这次父子诀别的时刻
是多么令人感动。这个时刻持续了两分钟,皮埃尔觉得好像过了一小时似
的。伯爵脸上宽大的筋肉和皱纹忽然颤动起来,越来越厉害,漂亮的嘴歪斜
了(皮埃尔这才明白他父亲已经多么临近死亡),从歪斜的嘴里发出听不清
的嘶哑的声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竭力看病人的眼睛,想猜出他需要什
么,她时而指指皮埃尔,时而指指饮料,时而用询问的口吻低声呼唤瓦西里
公爵的名字,时而指指绸被。病人的眼睛和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竭力
向始终站在床头的仆人瞥了一眼。“他老人家想翻身,”仆人低声说,就走过来翻转伯爵沉重的身躯,让
他脸对着墙。
皮埃尔站起来帮助仆人。
当人们给伯爵翻身的时候,他的一只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到身后,他想拿
过去,但是白费气力。不知伯爵可曾注意到,皮埃尔是带着多么恐惧的神色
看着这只没有知觉的手,也许,这时另有什么思想在临死的头脑里闪过,但
他看了看那只不听使唤的手,看了看皮埃尔脸上恐怖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
的手,于是在他脸上出现了和他那仪容不相称的一丝苦笑,好像在嘲弄自己
的无能为力。皮埃尔一见这微笑,心中突然一阵颤栗,鼻子发酸,泪水模糊
了他的视线。病人被翻转过来,面对墙侧卧着。他叹了口气。
“他昏迷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看见前来换班的公爵小姐,说。
“咱们走吧。”
皮埃尔出去了。二十一
客厅里没有别人,只有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两人坐在叶卡捷琳娜肖
像下面,正在兴奋地谈论什么。他们一见皮埃尔和引他的人进来,就不言语
了。皮埃尔看见大公爵小姐藏起一件什么东西,并且低声说:
“我见不得这个女人。”
“卡季什已经叫人在小客厅里摆上茶了。”瓦西里公爵对安娜·米哈伊
洛夫娜说,“走,可怜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您最好去提提神,不然您是
支持不住的。”
他对皮埃尔没有说什么,只是充满感情地捏捏他的胳膊。皮埃尔和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到小客厅去了。
“熬了一夜之后,再没有比喝一杯这样好的俄国茶更能恢复精神的
了。”罗兰站在圆形小客厅的桌前,桌上摆着茶具和冷晚餐,他端着不带把
的中国细瓷茶杯慢吞吞地喝着茶,一面抑制着兴奋的心情说。那一夜在别祖
霍夫伯爵家的人们,为了提提神,都聚到桌子周围。这个有几面镜子和几张
小桌的圆形小客厅,皮埃尔是记得很清楚的。伯爵家举行舞会的时候,不会
跳舞的皮埃尔喜欢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客厅里,观看身穿舞衣、袒露的肩上
戴着钻石和珍珠的太太小姐们走过这间客厅时在几面重复地反映出她们的倩
影的明晃晃的镜子前面照照自己。而现在这间客厅只点着两只光线微弱的蜡
烛,在这午夜时分,一张桌上茶具和菜碟狼藉,毫无节日气氛的形形色色的
人们坐在这里低声耳语,一言一行都表示他们谁也没有忘记在卧室里这时正
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皮埃尔没有去吃,虽然他很想吃。他用询问的目
光望了一下引导他的人,看见她踞着脚尖又走进只剩下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
小姐的大客厅去。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他略一迟疑,就跟着她去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大公爵小姐身旁,俩人同时激动地低语着。
“公爵夫人,请您告诉我,什么是必要的,什么是不必要的,”大公爵
小姐说,看来,她的情绪仍然跟她用力关门时同样激动。
“但是,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挡住通到卧室去的
路,不让大公爵小姐过去,和蔼而恳切地说,“在可怜的叔父需要休息的时
刻,这样不是使他太难过吗?在他的灵魂已经准备好的时刻,谈论俗世的事
情……”
瓦西里公爵在圈椅里坐着,一只腿高高地跷在另一只腿上,摆出随随便
便的样子。他的两腮下陷,下部显得肥厚,不住剧烈地跳动着,但是他装出
对两个女人的谈话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亲爱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让卡季什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吧。伯爵多么疼爱她,您是知道的。”
“这个文件里写的什么,我连知都不知道,”大公爵小姐指着她手里的
镶花公事包,转脸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光知道他的真正的遗嘱放在他的写
字台里,而这份文件是被他遗忘了的……”
她想绕过安挪·米哈伊洛夫娜,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跳过去,又挡住
她的去路。
“我知道,亲爱的、仁慈的公爵小姐,”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用一
只手紧紧地抓住公事包,看样子她不会轻易放开的。“亲爱的公爵小姐,我
求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我恳求你……”大公爵小姐没有说话。只听见用力争夺公事包的声音。可以看出,要是
她说出话来,她对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会说出什么中听的话的。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抓得紧紧的,但是她的声调仍然保持着那股甜蜜而柔和的
韵味。
“皮埃尔,过来,我的亲爱的。我看,他在商谈家务事中也不是外人:
公爵,您说对不对?”
“您干吗不说话,我的表兄?”大公爵小姐忽然大叫一声,声音大得连
小客厅里都听得见,把大家吓了一跳。“您干吗一声不响,您不是看见一个
莫名其妙的人竟跑到垂死的人家里干涉家务,大吵大闹吗?阴险的女人!”
她恶狠狠地低声说,用尽全力拽公事包,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为了不放开
那个公事包,往前跟了几步,换一只手抓住。
“唉呀!”瓦西里公爵带着责备和惊奇的神情说。他站了起来。“这简
直是笑话。算了,放开吧。您听见了吗?”
大公爵小姐松开了手。
“您也放开!”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没有听他的话。
“放开,您听我说。一切由我负责。我去问他。我……这样您总该满意
了吧。”
“但是,我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在做了这样隆重的圣
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皮埃尔,您来谈谈您的意见,”她转脸对年轻
人说;皮埃尔走到他们紧跟前,惊讶地端详着大公爵小姐那副凶恶的。失去
一切礼仪的脸和瓦西里公爵跳动的两腮。
“您要记住,您对一切后果要负责的,”瓦西里公爵厉声说。“您不知
道您干的什么事。”
“可恶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喊道,突然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扑过
去,抢那个公事包。
瓦西里公爵低下头,把两手一摊。
这时,那扇房门,皮埃尔久久地望着、每次都是轻轻打开的那扇可怕的
门,突然砰的一声敞开了,而且碰到墙上,二公爵小姐从里面跑出来,把两
手一拍。
“你们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他就要死了,可是你们把我一
个人撇在那儿。”
大公爵小姐丢下公事包。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立即弯下腰,捡起那件被
大家争夺的东西,就往卧室里跑。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清醒过来,也跟
着她进去了。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第一个从卧室出来,她面色苍白,咬着
下嘴唇。她一见皮埃尔,脸上就露出不可遏止的愤恨。
“好哇,您现在高兴了,”她说,“您正希望有这一天呢。”
于是她大哭起来。用手绢捂着脸,从房里跑出去。
在大公爵小姐之后,瓦西里公爵走出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皮埃尔坐的
沙发前,一只手捂着眼睛,倒在沙发上。皮埃尔看见他的脸发白,下巴颏抖
动着,像发疟疾似的。
“唉,我的朋友!”他抓住皮埃尔的臂肘说,声音里含有一种真诚和软
弱的调子,这是皮埃尔以前从未察觉到的。“我们到底犯了多少罪,我们到
底骗了多少人,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我的朋友……你看,我……人一死,全完了,全完了。死是可怕的。”他哭起来。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最后一个出来。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地走到皮
埃尔跟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她。她吻了吻年轻人的脑门,泪水沾湿了他
的脸。她沉默了一下。
“他故去了……”
皮埃尔透过眼镜端详她。
“咱们走吧,我陪您去。努力哭出来吧;没有什么比眼泪更能使人轻快
的了。”
她把他领到幽暗的小客厅里,皮埃尔很高兴那里没有人看见他的脸。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从他身边走开了,她回来时,他已经枕着胳膊沉沉入睡
了。
次日早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的朋友,这不仅对于您,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莫大的损
失。但是上帝帮助您,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是一笔巨大财产的所有者。遗
嘱还没有拆封。我十分了解您,相信这不去冲昏您的头脑。但是这要您负起
责任,要拿出大丈夫的勇气来。”
皮埃尔默不作声。
“亲爱的,我以后也许会告诉您的,如果不是我在那儿,天晓得会发生
什么事。您知道,叔父前两天答应过我照顾鲍里斯,但是他已经来不及了。
我的朋友,我希望您来完成父亲的心愿。”
皮埃尔一点也没有听懂,他一声不响,只是腼腆地红着脸端详着安
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皮埃尔谈过话,就坐车
回罗斯托夫家安歇去了。次日早晨醒来,她对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和所有认识
的人详详细细讲述了别祖霍夫伯爵去世的经过。她说,伯爵正像她想象中应
当的那样死去了,他的寿终正寝不仅令人感动,而且使人受到教益。父子的
诀别是如此动人,她一想起就止不住流泪,她不能肯定在这可怕的时刻爷儿
俩谁表现得更好:是在弥留之际对一切事情和所有的人都回忆一番、并且对
儿子说了些令人感动的话的父亲呢,还是痛不欲生、然而为了使垂死的父亲
不致难过而隐藏起自己的悲伤的、令人目不忍睹的皮埃尔。“这是令人难过
的,但这是富有教益的:当你看见伯爵和他的可敬的儿子的时候,灵魂就升
华了。”她说。关于她不以为然的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她也谈了,但
是谈得极为秘密,而且声音很低。二十二
在童山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里,天天都在盼
望小安德烈公爵夫妇的到来,但期待并没有破坏老公爵家里井井有条的生活
秩序。在社交界绰号普鲁士王的大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在保罗皇
帝时代就被放逐到乡下,他和女儿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小姐的女伴布里安小
姐,在童山闭门家居。改朝换代后,虽然已经准许他出入京城,但他仍然住
在乡间,足不出户。他说,如果有人需要他,那就请他从莫斯科赶一百五十
俄里①的路程到童山来好了,而他什么都不要,对任何人也无所求。他说,
人有两个万恶之源:游手好闲和迷信,人的美德也有两个:活动和智慧。他
亲自教育女儿,为了在她身上培养这两种美德,他教她代数和几何,把她的
生活安排得没有一点空闲。他本人也是一天忙到晚,不是写回忆录就是算高
级数学题,再不然就在车床上旋鼻烟壶,或者在花园里干活儿和监督在他庄
园里从未间断过的建筑工程。因为活动的主要条件是秩序,所以在他的生活
方式中秩序达到了高度的精确。他出来吃饭的时间始终不变,总是在同一时
刻,分秒不差。公爵对待他周围的人,从女儿到仆人,态度严厉而且一贯要
求严格,因此,他为人虽不冷酷,但却引起连最冷酷的人也难以得到的那种
对他的敬畏。他虽然已经退休,在国家事务中已经没有什么权势,但公爵的
庄园所在的那一省的省长认为拜见他是应尽的本分,而且也像建筑师、花匠
或者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在宽敞的接待室等候公爵在规定的时间出来接
见。每个在这间接待室等候的人,一见书房那扇高大的门打开,出现一个身
材不高的老头,戴着敷粉的假发,有一双干枯的小手和两道灰白的下垂的眉
毛,当他蹙额时、眉毛就遮住那对聪明的、放射着青春光芒的眼睛,这时在
等候的人身上一种尊敬甚至畏惧之感就油然而生。
年轻的公爵夫妇到来的那天早晨,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该上
课的时候到接待室去请早安,她提心吊胆地画着十字,默念祷词。她每天来
这里,每天都祷告当天的会见能顺利地过去。
在接待室坐着的假发敷粉的老仆人动作徐缓地站起来,低声禀道:
“请。”
门里传来车床均匀的响声。公爵小姐胆怯地拉门,门轻轻地、平稳地敞
开了。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公爵在车床旁做工,回头看了看,仍然不停地做
他的事。
大书房里摆满了东西,显然都是常用的。堆放着书和图纸的大桌子,高
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门上插着钥匙,放着一本打开的练习簿的站着写字的
高桌子,摆着工具和周围撤满了刨花的旋床,——这一切都说明这里进行着
经常的、各式各样的、有条不紊的活动。从他那双穿着鞑靼式的、绣着银丝
的靴子的不大的脚看来,从青筋暴出、干瘦的两手的坚硬皮肉看来,公爵仍
然具有矍铄老人顽强而又相当耐久的气力。他又旋了几圈,然后从车床踏板
上把脚移开,把凿头擦净,扔进钉在车床上的皮口袋里,一面向桌子走去,
一面叫女儿过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孩子祝福,只是把他那当天还未刮过
的、满是胡茬的腮帮伸给女儿,严厉地、同时又关切而温存地看看她,说:
“你好吗?……好,坐下吧!”

① 一俄里合一.○六公里。他拿起亲手写的几何学的练习本,用脚把圈椅移过来。
“这是明天的!”他很快找到那一页,在一节的头尾用硬指甲画了个记
号。
公爵小姐低头看桌上的练习本。
“等一等,有你的信,”老头从桌子上方的信插里掏出一封女人笔迹的
信扔到桌上。
公爵小姐一见信,脸上即刻泛起红晕。她连忙拿起信,低头去看。
“是爱洛绮丝的信吧?”公爵问道,他冷冷一笑,露出还很坚固、有点
发黄的牙齿。
“是的,是朱莉来的,”公爵小姐怯生生地看着,怯生生地微笑着,
说。
“再放过两封信,第三封我就要检查了,”公爵厉声说,“我怕你们在
信里胡说八道。第三封我一定要检查。”
“这封信您也可以看,爸爸,”公爵小姐回答说,脸越发红了,把信递
给他。
“第三封,我说过了,第三封,”公爵推开信,斩钉截铁地喊道。他用
臂肘支着桌子,把绘有几何图形的本子移到面前。
“喂,小姐,”老头开始讲课,他凑近女儿,朝练习本俯下身,一只手
放在公爵小姐坐椅的靠背上,公爵小姐感到自己被那种她早已熟悉的父亲的
烟草味和老年人的刺鼻的气息包围着。“喂,小姐,这些三角形是相等的:
请看,abc角……”
公爵小姐吃惊地注视着父亲那双离她很近的、目光炯炯的眼睛,脸上红
一阵,白一阵。看得出,她什么都没听懂,可是又怕这种畏惧心理妨碍她听
懂父亲进一步的讲解,尽管这些讲解是极其明了的。不知是老师的错还是学
生的错,但是每天总是同样情况的重演:公爵小姐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
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感到严父干瘪的脸挨近身边,感到他的呼吸,闻到
他的气味,并且一心想着怎样尽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房里自由自在地解习
题。老头火气特别大:轰隆隆把自己坐的圈椅推开,又拉回来,他竭力克制
自己不冒火,但几乎每次都发脾气,骂人,有时把练习本扔得老远。
公爵小姐回答错了。
“怎么这么糊涂!”公爵吼起来,把练习本推开,猛然转过身去,但即
刻站起来,来回走了一趟,用手抚摸了一下公爵小姐的头发,又坐下来。
他移近一些,继续讲解。
“不行,公爵小姐,不行,”当公爵小姐拿起并且合上作业本,准备走
开的时候,他说,“数学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的小姐。我不愿眼看你像我
们那些愚蠢的小姐。俗语说,习惯产生爱好。”他拍拍女儿的腮帮。“糊涂
想法就会从头脑里跑掉了。”
她要走了,他打了个手势拦住她,从高桌子上拿过一本还没有裁开的新
书。
“你的爱洛绮丝还给你寄来一本《奥秘详解》①。宗教书。我不干预任
何人的信仰……我翻了一下。拿去吧。好了,去吧,去吧!”

① 《奥秘详解》指艾加兹侯森(1752— 1803)著(自然奥秘解答)。这是一部神秘著作,一八○五年译成
俄文,在共济会员中间广为流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她一出门就亲手把门关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带忧愁和惊慌的表情回到自己房里。她这种表情从未
离开过她,使她那不漂亮的、带病容的面孔变得更不好看了。她在书桌旁坐
下,桌上摆着一些小巧精致的肖像,堆放着练习本和书籍。公爵小姐的杂乱
无章正好和她父亲的井井有条达到同样的程度。她放下几何练习本,急不可
待地把信拆开。信是公爵小姐小时候最知己的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就是参
加罗斯托夫家命名日宴会的朱莉·卡拉金娜。
朱莉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别离是一件多么可怕、多么令人难过的事啊!我心中反复念
叨着,我的生存和幸福有一半系在您的身上,虽然您我身处两地,咱们俩的心却是用拉不断
的环扣联结起来的,我的心是不甘听天由命的,尽管我在终日游乐和无所事事的环境中生
活,但我无法克制自我们离别后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哀愁。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去年夏天那样
在您那宽敞的书室里聚会,坐在那蓝沙发上“倾吐衷肠”呢?为什么我不能像三个月前那样
从您那温柔、平静、聪慧的眼神中,从我所喜爱、当我给您写这封信时仍然在面前的眼神
中,汲取新鲜的道德力量呢?
读到这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向右边的壁镜看了看。镜子里映
出一个不漂亮的、孱弱的身影和一副消瘦的面孔。一向脉脉含愁的眼睛这时
特别失望地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她奉承我呢,”公爵小姐心里想道,她转
过脸来继续看信。然而朱莉并不是奉承朋友:公爵小姐那双深邃、明亮的大
眼睛(有时射出一束束温暖的光芒),的确非常美,虽然整个面孔不漂亮,
但这双眼睛却常常使她比美还动人。公爵小姐从未见过自己眼睛的美妙表
情。也就是在她不想到自己时眼睛的表情,像所有的人一样,她一照镜子,
脸上就露出生硬、不自然的难看表情。她接着念下去:
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战争。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已经出国,另一个随同近卫军向国境
线出发。我们亲爱的皇上已经离开彼得堡,据推测,陛下有意御驾亲征。万能的上帝大发慈
悲派来一名天使当我们的元首,但愿上帝保佑他能推翻这个扰乱欧洲安宁的科西加怪物。且
不说我的两个哥哥,这次战争还使我失去了一个最知心的人。我是说年轻的尼古拉·罗斯托
夫,他满腔热情,不愿袖手旁观,毅然离开大学,投入军队。亲爱的玛丽,我向您承认,虽
然他还非常年轻,他这次投笔从戎却给予我莫大的痛苦。去年夏天我就对您说过,这个年轻
人身上有那么多的高尚情操和真正的青春激情,在二十岁的人就变成小老头的当今时代,这
是少见的!特别是他为人非常坦率。心地淳厚。他是那么纯洁和富有诗意,我们两人的交往
虽然短暂,但使我这颗受过许多痛苦的可怜的心尝到最甜蜜的欢欣。我以后给您讲讲我们离
别的情景。那一切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哦!亲爱的朋友。您很幸福,因为您未曾体验这些
炽热的欢欣和剧烈的痛苦。您很幸福,因为痛苦总比快乐更加强烈。我非常明白,尼古拉伯
爵和我,除了作为朋友,不可能有别的什么关系,因为他太年轻了。但是这甜蜜的友谊,这
诗意盎然、白壁无瑕的交情,是我的心所需要的。这个问题谈得够多了。轰动全莫斯科的重
大新闻是老别祖霍夫伯爵的死和他的遗产继承问题,您想想看吧,三位公爵小姐所获无几,
瓦西里公爵一无所得,而全部遗产的继承人却是皮埃尔,此外他还被承认为法定的嫡子,所
以他现在是别祖霍夫怕爵和俄罗斯最大财产的所有者了。据说瓦西里公爵在这件事的全部过
程中扮演了极可鄙的角色,狼狈不堪地溜回了彼得堡。我得向您承认,我对遗瞩问题是一窍
不通的,不过我知道,自从这个大家都直呼为皮埃尔的年轻人成为别祖霍夫伯爵和全俄罗斯最大的富豪以后,我觉得有趣的是,那些有待嫁的女儿的母亲们,以至小姐们本人,对这位
先生忽然改变了腔调。顺便在这里说说,我总认为此人最没出息。由于这两年大家都拿我的
择配寻开心(所提的对方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所以莫斯科婚姻大事纪,竟认定我将成为别
祖霍娃伯爵夫人。不过您是知道的,我对此事毫无兴趣。提起婚事,我倒想谈谈。您可知
道,那位官称大婶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不久前万分机密地告诉我,现在有人正在安排您的
婚事呢。男方不是别人,恰恰是瓦西里公爵的儿子阿纳托利,他们打算给他娶一个富有的、
门第显赫的小姐,他父母选中了您。我不知您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但我认为我有责任预先告
诉您。听说他长得挺漂亮,然而却是一个天字第一号的浪荡公子。关于此人,我听说的只有
这些。
扯得够多的了。第二页快写完了,妈妈派人来叫我到阿普拉克辛家去赴宴。
您读一读我给您寄去的那本神秘的书吧,这本书在我们这里大受欢迎。虽然其中有些
地方很难为我们凡人的贫弱智力所理解,但这是一本卓越的书,读了它,能使人的灵魂得到
慰藉和提高。再见。向令尊致敬并向布里安小姐问好。衷心拥抱您。
朱莉
再启:请将令兄和他可爱的夫人的消息告诉我。
公爵小姐沉吟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时她的脸在炯炯目光的
照耀下完全变样了),她忽然站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桌前。她拿出
一张纸,她的手在纸上迅速地移动起来。她在复信中用法语写道:
亲爱的、最珍贵的朋友:十三日来信给了我莫大的喜悦。您依然爱我,我那富有诗意
的朱莉。被您说得那么坏的别离,看来在您身上并没有发生它常有的那种影响。您抱怨离
别,而我这个失去一切我珍爱的人的人,若是敢于抱怨的后,那我该说什么呢?哦,倘若没
有宗教的慰藉,人生会变得多么悲惨。您为什么在提起您对一个年轻人有好感时,竟认为我
对这种事态度是严肃的呢?在这方面,我只是严以律己。别人这种感情我是理解的,但由于
我对这种感情没有体验,就不能表示赞许,同时也不加以非难。不过我觉得,基督对邻人的
爱,对敌人的爱,比起年轻人的美丽眼睛在一个像您那样富有诗意的热情的年轻姑娘身上所
引起的那种感情要可敬可喜得多,要好得多。
别祖霍夫伯爵的死讯在没有收到您的信之前就传到我们这里了,家父闻耗极为伤感。
他说伯爵是这个伟大时代剩下的倒数第二个代表,现在该轮到他了,他要尽力做到他这一轮
晚一些到来。上帝保佑我们不要遇到这样的不幸吧!
我不能同意您对皮埃尔的意见,他从小我就认识。我觉得他永远有一颗美好的心,而
这正是我最珍视的人的品质。至于说到他的继承遗产问题和瓦西里公爵扮演的角色,这对他
俩人都是非常可悲的。哦,亲爱的朋友,我们的救主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这
话千真万确!我可怜瓦西里公爵,更可怜皮埃尔。他这么年轻就得担起这么巨大财产的担
子,他未来的道路要经历多少诱惑啊!如果有人问我,世界上什么是我所最希望的,我会
说,我希望比最穷的乞丐还穷。千谢万谢,亲爱的朋友,谢谢您给我寄来的那本在你们那里
轰动一时的书。不过,您对我说,这本书里除了一些好的东西,还有一些为我们凡人的贫弱
智力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么我觉得,读不能理解的东西是多余的,不会给我们带来丝毫的
益处。我永远无法了解有些人的癖好:他们热中神秘的书籍,以致把自己的思想弄得混乱不
堪,因为这些书只能使他们的头脑产生怀疑,激发他们幻想,养成他们夸张的性格,这与基
督的质朴精神完全背道而驰。我们最好还是读读《使徒行传》和《福音书》吧。我们不必费神去钻研书本上那些神秘的东西,因为只要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还有肉体的躯壳存在,使我
们与永生之间隔着一道穿不透的帷幕,我们怎能认识上帝可怕而神圣的奥秘呢?我们最好只
研究救主遗留给我们的作为人间指导的那些伟大法规;我们要尽力信奉这些法规,并且要竭
力相信,我们越少胡思乱想,就越能使上帝欢喜,上帝拒绝一切不是来自他的知识,我们越
少去探索他不愿让我们知道的事情,他就会越快地用他那神灵的智慧启示我们。
家父没有对我提起求婚的人,他只说接到瓦西里公爵的信,并且等待他来拜访。至于
我的婚姻,我最珍爱的朋友,我可以告诉您,我认为结婚是必须服从的神圣教规。不论对我
说来是多么沉重,但倘若上帝要我负起贤妻良母的义务,我将竭力忠实地履行这一义务,不
去考虑探究我对上帝赐给我的丈夫是否有感情。
我接到家兄来信,说他将偕同妻子来童山。这次欢聚是短暂的,因为他要离开我们去
参加天知道怎样和为什么把我们卷进去的这场战争。不但在你们那里——一切事件和交际的
中心,就连我们这里——在田间的劳动和城市的人们通常想象的乡村静谧中,也可以听到战
争的反响,也同样令人感到沉重。家父总对我讲我一点也不懂的进军和转移。前天,我照常
在村子里散步时,看见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那是从我们领地上征去从军的一队新兵……
真应当看看那些出征的人们的母亲、妻子和儿女的情景,听听他们双方的痛哭!仿佛人类已
经忘记救主教导我们仁爱和宽恕的教规,而把互相残杀当作主要的美德。
再见,亲爱的、善良的朋友。愿您经常受到救主和圣母神圣而万能的庇护。
玛丽
“啊,您要寄信啊,我的信已经寄出了。是写给我可怜的母亲的。”笑
盈盈的布里安小姐说。她说得很快,声音响亮悦耳,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在
玛丽亚公爵小姐那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气氛中,她带来一种
完全不同的活泼愉快而且洋洋得意的情调。
“公爵小姐,我应当预先告诉您,”她又压低声音说,“公爵把米哈伊
尔·伊万内奇骂了一顿。他的心情很坏,面色阴沉。我提醒您,您知道,”
她说,特别强调用上颚小舌发颤音,并且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声音。
“啊,亲爱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答道,“我请求您永远不要谈论
父亲的心情吧。我不许自己评论他,我也不希望别人这样做。”
公爵小姐看了看钟,发现练习钢琴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她神色惊慌
地向起居室走去。按照作息表规定,十二时至下午二时之间,公爵休息,而
公爵小姐弹钢琴。二十三
须发斑白的老仆人坐在那里一面打盹,一面听着大书房里公爵的鼾声。
住宅的深处,隔着一道道关着的门,传来杜塞克奏鸣曲,那些难奏的乐句重
复了二十来遍。
就在这时,一辆轿式马车和一辆小型四轮马车驶到大门口,安德烈公爵
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把娇小的太太扶下车,让她走在前面。头戴假发、须鬓
花白的吉洪从接待室门里探出身子,他低声禀报说老公爵正在休息,随后赶
忙把大门掩上。吉洪知道,不论是少爷到来,还是发生什么非常事件,都不
得打乱作息的秩序。安德烈公爵对这一点知道得显然像吉洪一样清楚。他看
看表,似乎为了印证一下他离家以来父亲的习惯有没有改变。当他证实父亲
还是守着他那套老习惯之后,就转身对妻子说:
“过二十分钟他老人家才起来。咱们先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吧,”
他说。
这一向小公爵夫人有点发胖了,可是她一张口说话,仍然令人愉快和惹
人怜爱地微微抬起眼睛,向上翘着带有茸毛、含着笑意的短嘴唇。
“这简直是皇宫,”她环顾四周对丈夫说,她那神气就像称赞跳舞会的
主人似的。“快点,快点!……”她一边向四周打量,一边对吉洪、对丈
夫、对跟随的仆人微笑。
“是玛丽在弹琴吧?咱们悄悄走过去,吓她一跳。”
安德烈公爵跟在她后面,表情谦恭而忧郁。
“你见老了,吉洪,”他一边走,一边对吻他的手的老头子说。
走到传出钢琴声的那个房间前面,从旁门跳出一个俊悄的、金发的法国
女人。布里安小姐乐得发狂了。
“这真叫公爵小姐高兴极了!”她说。“可来了!应当先通知她一
声。”
“不,不,千万不要……您是布里安小姐吧?因为我的小姑跟您要好,
我早就熟识您了。”公爵夫人吻着她说。“她没料到我们来吧?”
他们走到传出反复弹奏那同一乐句的起居室门前。安德烈公爵停住脚
步,皱了皱眉头,仿佛料到要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似的。
公爵夫人走进去。乐句奏到一半就中止了,传出惊呼声、玛丽亚公爵小
姐的沉重脚步声和亲吻声。安德烈公爵走进去时,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过
去两人仅只在安德烈公爵结婚时匆匆地见过一面)正搂在一起,两人的嘴唇
还紧紧贴在刚一见就吻的地方。布里安小姐站在她们身旁,双手按着胸口,
虔诚地微笑着,显然,不论是哭还是笑,她都充分地准备好了。安德烈公爵
耸耸肩,像音乐爱好者听到一个弹错的音符似的,把眉头一皱。两个女人松
开手,然后,好像惟恐错过时机似的,她们又抓住彼此的手,亲吻起来,放
开手又互相吻吻脸。最后,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的意料,她们竟然哭了,哭
着哭着又吻起来。布里安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显然觉得很不自在,但是
在两个女人看来,她们的哭是十分自然的;看起来,她们甚至不曾设想,这
次见面会是另外的样子。
“啊!亲爱的!啊!玛丽!……”两个女人突然又说又笑起来。“我昨
天夜里梦见……——您没料到我们来吧?……啊!玛丽,您瘦多了。——您
可胖啦!……”“我立刻就认出了公爵夫人,”布里安小姐插嘴说。
“我简直没想到!……”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叫道。“啊!安德烈,我还
没看见你呢。”
安德烈公爵和妹妹手拉手互相吻了吻,他对她说,她还像先前一样爱
哭。玛丽亚公爵小姐向哥哥转过脸来,她那双这时变得美丽的、亮晶晶的大
眼睛满含泪水,透过泪水,把她那爱慕、温暖、柔顺的目光投到哥哥脸上。
小公爵夫人说起来没个完。她那带茸毛的短短的上唇不断飞快地一起一
落,必要时,触一下鲜红的下唇,随后,脸上又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小公
爵夫人叙述他们在救主山上遭遇到对她怀孕的身体很危险的变故,可是她马
上又谈起她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彼得堡了,真不知道在这里穿什么,又谈
起安德烈完全变了,吉蒂·奥登佐娃嫁给一个老头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将有
一个真正的求婚人,不过这件事以后再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始终默默地望着
哥哥,她那美丽的眼睛含着疼爱,也含着忧愁。可以看出,这时在她心头萦
绕着的思绪与嫂嫂所谈的毫不相干。当嫂嫂正谈论彼得堡最近一次举行的盛
会时,她向哥哥转过身去。
“你非要去打仗不行吗,安德烈?”她叹口气说。
丽莎也叹了一口气。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说。
“他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天晓得为了什么,而他本来是有晋升的机会
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听完,就转向嫂嫂,用柔和
的目光望着嫂嫂的肚子。
“真的有了吗?”她说。
小公爵夫人的脸色变了。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真的有了,”她说。“啊!这太可怕了………”
丽莎的上嘴唇挂了下来。她把脸贴在小姑脸上,突然又哭起来。
“她需要休息一下,”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说。“是不是,丽莎?把她
领到你的房间去吧,我去见爸爸。他怎么样,还是那样吗?”
“还是那样,一点没变,不知道你看起来怎么样,”公爵小姐高兴地回
答。
“还是照常在那个时刻在林荫路上散步、在车床上做工吗?”安德烈公
爵嘴角含着一丝笑意问道,这表明他虽然十分敬爱父亲,但也知道父亲的弱
点。
“还是那个时刻上车床干活,还做数学题,给我上几何课,”玛丽亚公
爵小姐高兴地回答,好像上几何课是她生平一大乐事似的。
在老公爵二十分钟的起床时间过去后,吉洪来请小公爵去见父亲。老头
子为了欢迎儿子的到来,破例改变了一下生活习惯:他吩咐,准许儿子在他
午饭前穿戴的时间进入他的卧室。老公爵一向是旧式装束:穿长衫,戴敷粉
假发。当安德烈公爵走进父亲的卧室时(不是带着他在交际场所故意做出的
蔑视一切的表情和态度,而是带着他和皮埃尔谈话时那种兴致勃勃的表
情),老头子正坐在更衣室里一张宽大的上等山羊皮面安乐椅里,披着敷粉
披肩,把头伸给吉洪去扑粉。
“啊!战士!你要征服波拿巴吗?”老头子说,因为辫子正在吉洪手中
编着,只好在许可范围内摇了摇扑过粉的头。“你至少应当好好收拾他一顿,不然长此以往,连我们也快要变成他的臣民了。你好!”他说着把腮帮
伸了过去。
老头子在饭前小睡后心情极好。(他常说,饭后小睡是银,饭前小睡是
金。)他从下垂的浓眉下快活地斜视着儿子。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吻了吻
父亲让他吻的地方。他没有回答父亲得意的话题——拿当时的军人,特别是
拿波拿巴开个小玩笑。
“爸爸,我来了,把怀孕的媳妇也带来了,”安德烈公爵说,他活泼而
恭敬地注视着父亲脸上每根线条的活动。“您身体好吗?”
“孩子,只有蠢货和荒唐鬼才生病呢,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早忙到晚,
生活又有节制,当然健康了。”
“感谢上帝!”儿子微笑着说。
“这与上帝不相干!好,你来讲一讲,”他接着说下去,又回到他得意
的话题上,“德意志人怎么样教会你们用新的科学,就是用所谓战略来跟波
拿巴作战。”
安德烈公爵微微一笑。
“爸爸,让我想想,”他面带笑容说,这种笑容表明他对父亲的敬爱并
不因父亲的弱点而有所妨碍。“我还没安置好呢。”
“瞎说,瞎说,”老头子大声说,他试试小辫编得结实不结实,摇了摇
脑袋,一面抓住儿子的手。“你媳妇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
会带她去看的,而且她有满坑满谷的话要说。那是她们女人的事。她来我很
高兴。坐下谈谈吧。我了解米切尔森的军队,也了解托尔斯泰的……同时登
陆……南方的军队做什么呢?普鲁士中立,这我知道。奥地利怎么样?”他
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来,在屋里边说边走,吉洪跟着他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
他。“瑞典怎么样?他们怎样跨过波美拉尼亚呢?”
安德烈公爵见父亲一定要谈,就开始讲预想会战的作战计划,起先谈得
有点勉强,但是后来越谈越起劲,谈到中间,不知不觉按照老习惯从讲俄语
改为讲法语了。他说,一支九万人的军队一定能迫使普鲁士放弃中立,加入
战争;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将在施特拉尔松与瑞典军队会师;二十二万奥军连
同十万俄军,将在意大利境内和莱茵河上作战;五万俄军和五万英军,将在
那不勒斯登陆;总数五十万的军队将从四面八方围攻法军。老公爵对儿子的
叙述没有表示丝毫的兴趣,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始终一面走一面穿衣服,有
三次突如其来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第一次他打断他的话,喊道:
“白的!白的!”
他是说吉洪没有把他所要的那件背心递给他。另一次,他停下来问道:
“她快要生产了吧?”他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说:“不好!说下
去,说下去。”
第三次是在安德烈公爵快说完的时候,老头子用走腔的老嗓子唱起来:
“马尔布鲁去出征,天晓得何时才归来。”
儿子只微微一笑。
“我不是说我就赞成这个计划,”儿子说,“我只是告诉您有这么回
事。拿破仑已经拟了一个并不比这个坏的计划。”
“你告诉我的并没有一点新东西。”老头子若有所思,像说绕口令似的
嘟哝着“天晓得何时才归来”,突然说:“到餐厅去吧。”二十四
老公爵洒过发粉,刮过脸,在规定的时刻走进餐厅,在这里等候他的有
儿媳、玛丽亚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此外还有公爵的建筑师。这位建筑师
被邀请入座是由于公爵的古怪脾气,这个小人物以他所处的地位,是万万不
敢奢想这种荣幸的。公爵平时等级森严,就连省里的高官显要也很少请到家
里吃饭。可是他忽然邀请那个常常跑到屋角用花格手绢擤鼻涕的建筑师米哈
伊尔·伊万诺维奇,他这样做是要证明,人人都一律平等,他不止一次开导
女儿说,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比咱们坏。吃饭时,公爵最爱跟沉
默寡言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攀谈几句。
餐厅像住宅里所有的房间一样,又高又大,眷属和仆人站在每把椅子后
面,恭候公爵出来;手臂上搭着餐巾的管家察看着餐具的布置,向仆人递眼
色,时时把不安的目光从挂钟移到公爵进入餐厅的那扇门上。安德烈公爵在
观看一副他以前没见过的金色大镜框,镜框里装着博尔孔斯基公爵家的谱系
图,对面挂着一副同样大的镜框,装着一幅画笔拙劣的(想必出自家奴画师
之手)当权公爵的戴冕肖像,这一定是留里克的后裔,也就是博尔孔斯基家
的祖先。安德烈公爵一面看谱系图一面摇头,而且面带笑意,就像看见一幅
跟本人非常相像的肖像似的觉得好笑。
“一看就认出是他老人家!”他对走过来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异地看了哥哥一眼。她不懂他笑什么。父亲所做的一
切都使她崇敬,不容许有半点非议。
“各人有各人的弱点,”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以他那样的雄才大略,
竟陷入这些琐事!”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理解哥哥为什么竟说出如此大胆的意见,她正要反
驳,书房里忽然传来期待已久的脚步声:老公爵像平时一样迅速而快活地走
进来,好像故意用他那匆忙的样子来跟家中的严格秩序作个对比似的。正在
这一瞬间,大钟敲了两下,接着,客厅里另一只钟用清脆的声音响应着。老
公爵站住了。他那灵活、闪光、严峻的眼睛从低垂的浓眉下把所有的人扫视
了一番,然后停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这时心中感到一种好似内侍
官见皇上驾到时的感情,也就是在这位老人面前的人们见到老人时所产生的
那种敬畏的感情。他摸了摸公爵夫人的头,然后又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脑。
“我很高兴,很高兴,”他说,又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就迅速地走
开,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座。“坐下,坐下!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请
坐。”
他叫儿媳妇坐在他身边。仆人给她拉开椅子。
“噢哟!”老头子打量着圆圆的肚子说。“太性急了,不好!”
他笑起来——像平时那样只用嘴笑,不用眼睛笑,他笑得枯燥,冰冷,
而且令人不愉快。
“你应当散步,尽量,尽量多散步,”他说。
小公爵夫人没听见或者不愿意听他的话。她默不作声,有点局促不安。
老公爵问起她的父亲,小公爵夫人这才说话,并且微微一笑。他又问起共同
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加活跃了,开始谈起来,替许多人向公爵问好,并且
转述城里的流言。
“可怜的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死了丈夫,眼泪都哭干了,可怜的人儿。”她说,越发活泼了。
她越来越活泼,公爵就越来越严厉地看她。突然间,公爵仿佛已经充分
地研究了她,对她有了明确的概念,就转向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去了。
“喂,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我们的波拿巴快要倒霉了。安德烈公爵
(他总是用第三人称称呼儿子)对我说,为了对付他集合了大批军队!咱们
还老以为他是个废物呢。”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一点也不记得“咱们”什么时候说过波拿巴这类
话,不过他懂得,公爵是利用他来引出得意的话题。他惊讶地看了看小公
爵,不知这场谈话会闹出什么结果。
“他是位大战术家!”公爵指着建筑师对儿子说。
话题又转到战争,转到波拿巴和当时的将军和政治家。老公爵似乎相信
所有当代的头面人物都是些对战争和政治一窍不通的毛孩子,就连波拿巴也
是一个区区不足道的法国佬,他侥幸成功,只不过因为没有波将金①或苏沃
洛夫一类人跟他对抗罢了。他甚至还相信:欧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政治纠
纷,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战争,不过是一些时人装模作样想做出一番事业,演
演傀儡戏而已。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容忍着父亲对新人物的嘲笑,带着显然高
兴的神情引父亲说下去,并且恭听着。
“人们总觉得过去一切都好,”他说,“其实,就是苏沃洛夫不是也陷
入莫罗②的圈套脱不了身吗?”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说的?”老公爵喊道。“苏沃洛夫!”他抛出一
只碟子,吉洪连忙接住。“苏沃洛夫!……好好想想吧,安德烈公爵。只有
两个人:腓特烈③和苏沃洛夫……莫罗算得什么!假如让苏沃洛夫便宜行事
的话,莫罗早当俘虏了,可是宫廷的腊肠烧酒军事参议院④掣他的肘。他算
倒了霉了。等你到了那儿,你就会尝到腊肠烧酒的滋味了!苏沃洛夫既然对
付不了他们,米哈伊尔·库图佐夫又怎么行呢!不行的,孩子,”他继续
说,“你和你的将军们对付不了波拿巴。应当收买一些法国人,叫他们敌我
不分,自相残杀。德意志人帕伦⑤奉命到美国纽约找法国人莫罗去了,”他
是说那一年邀请莫罗加入俄国军队的事。“真是咄咄怪事!!怎么啦,难道
那些波将金们、苏沃洛夫们、奥尔洛夫们都是德意志人吗?不是的,孩子,
不是你们大家发了疯,就是我老糊涂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我们等着瞧吧。
他们竟把波拿巴当成伟大的统帅了!哼!……”
“我绝对不是说,他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
不能理解,您怎么能那样评论波拿巴。您怎么嘲笑他都可以,而波拿巴毕竟
是一个伟大的统帅!”
“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老公爵对忙着吃烤肉、但愿人家把他忘掉
的建筑师喊道。“我对您说过波拿巴是一位伟大的战术家吧?他也是这么
说。”

① 波将金(1739— 1791),俄国政治家和外交家,陆军元帅,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宠臣。
② 莫罗(1763— 1813),拿破仑手下的将军,后因政见不一被拿破仑放逐国外,一八一三年参加俄军反拿
破仑的战争,同年受伤身死。
③ 可能指腓特烈二世,一七四○至一七八六年的普鲁士国王,著名统帅。
④ 腊肠烧酒军事参议院是老公爵给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起的诨名。
⑤ 彼·帕伦(1745— 1826),彼得堡总督,刺杀保罗一世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之“当然,大人,”建筑师回答说。
老公爵又发出他那冰冷的笑声。
“波拿巴是个幸运儿。他有优等的士兵。而且他先向德意志人开刀,只
有懒汉才打不过德意志人。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都打败过德意志人。他们打
不过任何人。他们就知道内江。他就是靠打他们成名的。”
于是老公爵开始分析他认为波拿巴在军事上以致在政治上所犯的错误。
儿子不反驳,不过不论向他提出什么论据,他显然像老公爵一样难以改变自
己的见解。安德烈公爵只是听着,克制着不作答辩,而且不由得感到惊奇,
这个老人在乡间闭户独居这么多年,对近年来欧洲种种军政局势居然知悉得
这么详细,评论得这么深刻。
“你以为我这个老头子不懂得目前的形势吗?”他结束说。“我无时无
刻不在惦记着时局!我整夜睡不着。好,你说说看,你那伟大的统帅究竟在
什么地方显过本领?”
“说起来话长,”儿子回答说。
“你到你的波拿巴那里去吧!布里安小姐,你那个奴才皇帝又有个崇拜
者了!”他操着一口漂亮的法语喊道。
“您知道,公爵,我不是波拿巴党啊。”
“‘天晓得何时才归来’……”公爵不合调地唱了一句,更加不合调地
笑着离开了餐桌。
在争论或不争论的全部午餐时间里,小公爵夫人一声不响,惊慌地时而
看看玛丽亚公爵小姐,时而看看老公公。离开餐桌的时候,她挽起小姑的手
臂,把她叫进另一间屋里。
“您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也许正因为这我才怕他。”她说。
“啊,他太仁慈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二十五
安德烈公爵在第二天晚上动身。老公爵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规律,午饭后
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小公爵夫人留在小姑的房间里。安德烈公爵穿着不带
肩章的旅行常礼服,在他住的房间里跟他的随从收拾行李。他亲自检查了马
车,把箱子装到车里,然后吩咐套马。只有一些随身带的东西还放在房里:
一只小箱子、一只银制食品箱、两支土耳其手枪和一把佩刀——父亲的赠
品,是从奥恰科夫①城下带回来的。安德烈公爵这些旅行用品都非常整齐,
都是崭新的,很干净,用呢绒套子套着,再用带子仔细地扎起来。
在即将远行和改变生活方式的时刻,善于反省的人总怀着一种严肃的心
情。每逢这样的时刻,人们通常是检查过去和计划未来。安德烈公爵脸上露
出心事重重和非常温柔的表情。他倒背着手,在屋里从一角到另一角来回踱
步,眼睛望着前方,若有所思地摇头。不知他是害怕上战场,还是因为离开
妻子而感到悲伤,——也许两者都有,不过他显然不愿让人看见他有这种心
情,他一听见门廊里有脚步声,就赶快松开手,在桌旁停住,假装捆绑箱
套,并且摆出平时那种镇静和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沉重
脚步声。
“我听说你已经吩咐套马了,”她气喘吁吁地说(看样子她是跑着来
的),“我很想跟你单独地再谈一谈。谁知道咱们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
见。我来,你不生气吧?你变得多了,安德留沙,”仿佛为了解释那句问
话,她才加了这么一句。
她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安德留沙”,不由得微笑了。显然,她想到这个
严峻的美男子,竟是那个瘦巴巴的小淘气安德留沙,她童年的伙伴,觉得很
奇怪。
“丽莎呢?”他问。对她的问题,他只微微一笑作为回答。
“她太疲倦了,已经在我卧室的沙发上睡着了。啊,安德烈!你的妻子
太好了。”她说着就在哥哥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她完全是个孩子,一个
可爱的快活的孩子。我真喜欢她。”
安德烈公爵一声不响,但是公爵小姐看见他脸上露出讥讽的、轻蔑的表
情。
“对一些小缺点应当宽容,谁没有缺点啊,安德烈!你别忘了,她是在
上流社会被教养成人的。何况她现在的处境并不美妙。应当为每个人设身处
地想想。了解一切,就会原谅一切。你想想看,她离开过惯的生活,又和丈
夫分别,孤单单地住在乡下,而且还有身孕,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是什么
滋味?真够她受的。”
安德烈公爵望着妹妹微笑,就像我们听到我们看透了的那些人说话时露
出的那种微笑。
“你住在乡下,可是你并不觉得乡下的生活可怕,”他说。
“我就不同了。干吗要提我啊!我不希望过别的生活,而且也不抱这种
希望,因为我不知道有别样的生活。不过,安德烈,你得替她想想,一个年
轻轻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在最好的年华,埋没在乡下,孤身一人,因为爸爸
一天忙到晚,我呢……你是知道的……在一个过惯上流社会的女人看来,我

① 奥恰科夫曾为土耳其要塞,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一年俄土战争时,被苏沃洛夫率军攻下,战后归属俄国。这个人干巴巴,不懂娱乐,只有布里安小姐……”
“我真不欢喜您那位布里安,”安德烈公爵说。
“啊,不!她非常可爱,又善良,主要的是,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她没
有一个亲人,一个也没有。说实在的,我不但不需要她,她甚至使我感到拘
束。你知道我从来就是一个野人,现在更加如此了。我喜欢孤独……爸爸非
常喜欢她。爸爸从来只对这两个人——她和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表示亲
近,因为他们都受过他的恩典,正如斯特恩①所说,‘我们爱那些给过我们
好处的人,远不如爱那些受过我们好处的人。’她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我
爸爸收留了她。她非常善良,我爸爸也喜欢听她朗读。她每晚读书给他听。
她读得好极了。”
“说实在的,玛丽,我想父亲的性格有时会使你难堪,是吗?”安德烈
公爵突然问。
听了这句问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先是一惊,然后就害怕起来。
“使我?……使我?!使我难堪?!”她说。
“他一向很严厉,我想,他现在一定变得很难相处了,”安德烈公爵
说,显然有意使妹妹为难或者考验她,才这样随便批评父亲的。
“你各方面都很好,安德烈,不过你有点自视过高,”公爵小姐说,与
其说她是在注意谈话的进程,不如说她是在注意自己的思路,“这是一桩大
罪过。难道父亲是可以评论的吗?就算可以,那么,像我爸爸这样的人,除
了使人崇拜以外,还能引起别的感情吗?跟他在一起,我非常满足,非常幸
福!但愿你们大家都像我一样幸福。”
哥哥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件事使我难过,——我对你实说了吧,安德烈,——就是父亲
对宗教的看法。我不明白,一个头脑那么聪明的人,怎能看不见明如白昼的
事,怎能一味地执迷不悟?这是唯一使我不快的事。但是,即使这一点,我
看近来也有所改进。近来,他的讥讽已经不那么刻薄了,他接见一个修道
士,作了一次长谈。”
“啊,亲爱的,恐怕你和修道士都枉费心机,”安德烈公爵嘲笑地、但
是亲切地说。
“啊,我的朋友。我只是祈祷上帝,希望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安德
烈,”她沉默了一会儿,怯生生地说,“我对你有一个很大的请求。”
“什么请求,亲爱的?”
“你得先答应我你不会拒绝。这件事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也不会使你
觉得有失身份。只当你是为了安慰我。答应吧,安德留沙,”她说着就把手
伸进手提包里,握住一件东西,但是不拿出来,仿佛她握的东西就是她所要
请求的目的物,在对她的请求没有得到应许之前,她是不能从手提包里拿出
那件东西的。
她用恳求的目光胆怯地端详哥哥。
“即使给我添很多麻烦……”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似乎已经猜出是怎么
回事了。
“不管你怎么想都好!我知道你跟我爸爸性格一样。不管你怎么想,不
过为了我的缘故,请你做这件事。请你一定做!这东西是父亲的父亲,也就

① 斯特恩(1713— 1768),英国作家。是咱们的祖父,一上战场就戴在身上的……”她仍然没拿出她在手提包里握
住的东西。“你肯答应我吗?”
“当然,是怎么回事啊?”
“安德烈,我用这圣像为你祝福,你答应我永远戴在身上……答应
吗?”
“假如它没有两普特①重,不会抻疼我的脖子……为了使你高兴……”
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一见妹妹听了这句笑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马上
后悔了。“非常乐意,我真的非常乐意,亲爱的,”他补充说。
“不管你的意愿如何,上帝一定会拯救你,宽恕你,使你信服他,因为
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找到真理和慰藉,”她说,声音激动得发颤,她郑重地把
一个救主像双手捧到哥哥面前。这个椭圆形的、黑脸银袍的神像古色古香,
用一条精制的银链系着。
她画过十字,吻过神像,然后把它递给安德烈。
“请你收下,安德烈,为了我……”
她的大眼睛放射着善良而羞怯的光芒。这双眼睛照亮了整个清瘦的、病
态的面孔,使它变得更美丽了。哥哥伸手去接神像,但是她拦住了他。安德
烈明白过来,于是他画过十字,吻吻那个神像。同时他脸上露出柔和(他被
感动了)和讥笑的神情。
“谢谢你,我的朋友。”
她吻了吻他的前额,又坐到沙发上。他们默默无语。
“我已经对你说过,安德烈,你要像你一向那样和气而宽厚。对丽莎不
要太苛求,”她开始说。“她非常可爱,非常善良,而且她现在的处境又是
那么困难。”
“玛莎①,责备我的妻子或者对她不满的话,我似乎并没对你说过一
句。为什么你老对我说这话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脸上泛起红斑,她不作声了,好像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
的。
“我什么都没对你说过,可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了。这使我感到难
过。”
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前额、脖子和两颊上的红斑更红了。她想说点什么,
但是说不出来。哥哥已经猜到:小公爵夫人饭后哭过,谈起难产的预感,害
怕生孩子,自叹命苦,埋怨公公和丈夫。她哭过以后就睡着了。想到这里,
安德烈公爵怜惜起妹妹来。
“有一点你要知道,玛莎,我不能责备我的妻子,过去没责备过,将来
也永远不会责备,在对她的态度上,我也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不管处在
什么环境,我永远都是这样。不过,假如你想知道实情……想知道我是不是
幸福,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幸福。她幸福吗?也不幸福。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妹妹跟前,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他
那双秀美的眼睛闪耀着平时不常有的聪明而善良的光辉,不过,他并不看妹
妹,而是越过她的头顶朝着门外的黑暗望去。

① 一普特合十六.三八公斤。
① 玛莎是玛丽亚的小名,昵称。“咱们到她那儿去吧,应当同她告别!要不,你一个人先去,把她叫
醒,我随后就来。彼得鲁什卡!”他招呼他的听差。“来把东西拿走。这个
放在座位下边,这个放在座位右边。”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忽然收住了脚步。
“安德烈,假如你有信仰,你一定会祈祷上帝,求他赐给你那种你所感
觉不到的爱,而你的祈祷一定会被上帝听到的。”
“啊,真的吗!”安德烈公爵说。“去吧,玛莎,我马上就来。”
安德烈公爵在去妹妹房间的路上,走到连结两幢房屋的走廊的时候,遇
见面带妩媚笑容的布里安小姐,这一天她已经是第三次带着兴奋和天真的微
笑在僻静的走廊里跟他相遇了。
“啊!我以为您在自己房间里呢。”她说,不知为什么红了脸,垂下了
眼帘。
安德烈公爵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他对她一言
不发,不看她的眼睛,只向她的前额和头发瞥了一眼,神情是那么轻蔑,使
这位法国女人面红耳赤,她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他走到妹妹门前的时候,
公爵夫人已经醒了,从敞开的门里传出她快活的、一句紧接一句的谈话声,
她谈得那么起劲,就好像克制了很久没有出声,现在要补偿失去的时间似
的。
“不,你想想看,老伯爵夫人祖博娃一头假发,满嘴假牙,好像在跟自
己的年龄挑战似的……哈,哈,哈,玛丽!”
他妻子在别人面前讲祖博娃伯爵夫人的那些话,以及那同样的笑声,安
德烈公爵已经听过五六遍了。他轻轻地走进房间。体态肥胖、肤色鲜红的小
公爵夫人坐在安乐椅里,手里拿着手工,滔滔不绝地回忆彼得堡的事情,甚
至回忆当时的原话。安德烈公爵走过来,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问她旅途的疲劳
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她回答了一声,仍然继续谈她的。
六套马的轿式马车停在门口。外面是黑暗的秋夜。车夫连辕杆都看不
清。仆人们提着灯笼在台阶上来回奔忙。一个个大窗户透出辉煌的灯光,照
得整所大房子通亮。家仆们聚在前厅准备跟小公爵告别;家里人:米哈伊
尔·伊万诺维奇、布里安小姐、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都站在大厅
里。安德烈公爵被父亲叫到书房里,老头子想单独跟他话别。大家正等着他
们出来。
安德烈公爵走进书房的时候,老公爵戴着老花镜,穿着素白睡衣(他这
样的衣着,除了接见儿子,是不接见任何人的),正坐在桌旁写字。他回头
看了一眼。
“你要走了?”他又写起字来。
“我来向您辞行。”
“吻我这儿吧,”他伸出面颊,“谢谢,谢谢!”
“您干吗要谢我?”
“因为你不拖延时日,没有被女人的裙带绊住脚。报国至上。谢谢,谢
谢!”他继续写下去,只听飞溅着墨水的笔尖飕飕地响。“你有什么要说,
只管说吧。我可以同时做两件事,”他补充说。
“关于我的媳妇……把她留下来让您操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胡扯什么?说你要说的吧。”
“我媳妇临产的时候,请派人到莫斯科请一个产科医生来……让他在这儿准备着。”
老公爵停下笔,仿佛没有听懂似的,用严肃的目光盯着儿子。
“我知道,如果大自然不帮忙的话,什么人都帮不上忙的,”安德烈公
爵说,他显然有点发窘。“当然,这种不幸百万里面只有一个,但是,她和
我都有这种幻觉。不知别人对她瞎说了什么,她做梦都梦见,所以她很害
怕。”
“嗯……嗯……”老公爵一边说,一边继续写完。“我照办。”
他把笔一挥,签了个花体字,猛然转身对儿子大笑。
“事情有点不妙,是不是?”
“什么事情不妙,爸爸?”
“老婆呀!”老公爵言简意赅地说。
“我不明白,”安德烈公爵说。
“孩子,这是没有办法的,”公爵说。“女人全都一样,离婚是不可能
的。你别怕,我不对任何人说,你自己也知道。”
他用瘦骨嶙峋的小手抓住儿子的手,抖了抖,用那像是要把人看穿的敏
锐目光逼视着儿子,接着又发出一阵冰冷的笑声。
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承认父亲很了解他。老头子用他那惯常的迅速动
作继续叠信和封信,时而抓起火漆、印戳、信纸,时而又放下。
“有什么办法?长得漂亮嘛!一切我都照办。你放心吧,”他一面封
信,一面断断续续说。
安德烈默不作声:父亲了解他,这使他又高兴,又不高兴。老头子站起
来,把信交给儿子。
“听着,”他说,“不要惦记老婆:凡是办得到的,都要办到。你听我
说:把这封信交给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①。我在信上说,希望他给你
一个适当的位置,不要老叫你当副官:讨厌的职务!你对他说,我记得他,
并且喜欢他。他待你如何,来信告诉我。如果他待你不错,就干下去。尼古
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决不依靠别人的恩典在人家手下服
务。现在到这儿来。”
他说得太快,每句话说不到一半就完了,不过,儿子已经惯于理解他的
话。他把儿子领到办公桌前,掀开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练习本,上面满
是他写的又粗又长又密的字迹。
“我当然会比你先死。告诉你,这是我的回忆录,等我死后,把它呈交
皇上。这儿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是奖给《苏沃洛夫战史》撰写人的奖
金。把这些寄给科学院。这是我的笔记,等我死后,你自己可以看看,你会
从中得到教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一定还能活很久。他知道用不着说这种话。
“一切都照办,爸爸,”他说。
“好了,那么就再见吧!”他把手递给儿子亲吻,然后拥抱儿子一下。
“你要记住一点,安德烈公爵:假如你被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很难过
的……”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后突然大喊大叫继续说:“我要是听说你
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要……感到羞耻!”他尖叫了
一声。

①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是库图佐夫的本名和父称。参见第21页注①。“您不必对我说这些,爸爸,”儿子微笑着说。
老头子不作声了。
“我还要恳求您,”安德烈公爵接着说下去,“如果我被打死,如果我
得个儿子,不要让他离开您,就像我昨天向您提过的,让他在您身边长
大……请您费神。”
“不让你媳妇教养吗?”老头子说着大笑起来。
他们默默地面对面站着。老头子的锋利目光直盯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
脸的下半部颤抖了一下。
“告别完了……走吧!”他突然说。“走吧!”他打开书房门,愤怒地
高声喊道。
“怎么回事?怎么了?”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看见安德烈公爵走出来,
又瞥了一眼穿着白睡衣、没有戴假发、戴着老花镜、怒声喊叫的老头子探出
来的身影,齐声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回答。
“好了,”他对妻子说。这一声“好了”,带有冷嘲的意味,仿佛是
说:“您现在可以表演您那一套了。”
“安德烈,就要走了吗?”小公爵夫人说,她面色苍白,带着恐惧的神
情望着丈夫。
他拥抱她。她大叫一声倒在他的肩膀上,失去了知觉。
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她枕着的肩膀移开,看了看她的脸,轻轻地扶她坐在
安乐椅中。
“再见,玛丽亚。”他小声对妹妹说,拉着她的手吻了吻,快步走出房
去。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布里安小姐给她揉太阳穴。玛丽亚公爵小姐扶
着嫂嫂,她那美丽的眼睛满含泪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德烈公爵走出去的那
扇门,朝着公爵画十字。书房里时时传出老年人愤怒的、放枪似的擤鼻涕的
声音。安德烈公爵刚走出去,书房的门忽然敞开了,露出穿白睡衣的老头子
的严峻身影。
“走了吗?走了就好了!”他说,忿忿地端详一下失去知觉的小公爵夫
人,带着责备的神情摇摇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第二部

一八○五年十月,俄军占领了奥地利大公治下的几座村庄和城市,从俄
国又开来一些新的团队,驻扎在布劳瑙附近民房里,给当地居民添了不少麻
烦。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设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一个刚开到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市区半英里①
的地方驻下来,等候总司令检阅。虽然地形和环境(果园、石墙、瓦顶、远
山)都不是俄罗斯式的,虽然那些用好奇的眼光观看士兵的居民都不是俄罗
斯人,但这个团队的外表,却跟在俄国本土任何地方任何准备接受检阅的俄
国团队毫无差别。
在行军最后一站的那天傍晚,接到总司令要检阅行军中的团队的命令。
虽然团长对命令中的词句不大清楚,发生了应当怎样解释的问题:是不是穿
着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但是,在营长会议上,根据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决
定团队准备正规的检阅。于是士兵们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通宵不眠,缝
缝补补,洗刷干净,副官和连长清点人数,剔除一些人。第二天早晨,这个
团队已经不像最后一段行军的头一天那样拖沓零乱,而变成了一支两千人的
整齐队伍,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职责,每个人的每个钮扣和每条
皮带都在一定的地方,都干净得闪亮发光。而且不仅外表整齐,如果总司令
要检查军装里面的话,他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同样清洁的衬衣,他也会发现
每只背囊里都有规定数量的物品,正如士兵们所说,“锥子、肥皂,一应俱
全”。只有一件事使大家不得安心,就是脚上穿的。弟兄们的靴子半数以上
已经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怪罪团长,因为虽经一再要求,奥国军需部始
终没有把东西发下来,而这个团队已经走了一千俄里了。
团长是个容易冲动的、鬓发和眉毛都已斑白的老将军,他体格敦实,胸
背之间的厚度超过两肩之间的宽度。他穿一套崭新的带着明显折痕的军服,
金光闪闪的肩章很厚,仿佛不是压低了他那肥大的肩膀,而是加高了几分。
这位团长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个幸运地执行一桩平生最庄严的任务的人。
他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微微伛偻着身子,一走一哆嗦。看样子,这位团长
对自己的团队很欣赏,为他的团队感到高兴,把全副精神都贯注在团队上
了。虽然如此,他那抖动的步伐似乎说明,他除了对戎马生涯感兴趣,对社
交和女人的兴趣在他内心也占有不小的地位。
“喂,老伙计,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对一位营长说(营长微笑着
向前跨了一步,看样子他们都很高兴),“昨天夜里可把咱们整苦了。不
过,好像还不错,咱们的团队不坏……你说是不是?”
营长领悟了这句打趣的话,大笑起来。
“就是在察里津皇家草场接受检阅,也不会被赶出去的。”
“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布有信号手的通到城里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是一
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兵。
副官是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那道命令里含糊的词句的,也就是
说明,总司令希望看见完全保持行军状态的团队——穿着大衣,背着背囊,

① 一英里合一.六○九三公里。不要有任何的准备。
昨天,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由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
求俄军赶快跟费迪南大公及马克的军队会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会师没
有好处,所以,他在列举了其他理由之外,还打算请那位奥地利将军亲眼看
看从俄国新开来的部队的惨状,以证实自己的意见的正确。他要来检阅团队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因此,团队的情况越糟,总司令就越高兴。虽然那个副
官不知道底细,但是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的坚决要求,那就是士兵必须穿
大衣,背背囊,否则总司令就不满意。
听了这番话,团长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耸了耸肩,面红耳赤地把两手一
摊。
“真糟糕!”他说。“我跟你说过,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所谓行军,
就是要穿着大衣,”他责备营长。“唉,我的上帝!”他补上一句,就毅然
决然向前走去。“各连连长!”他用惯于发号施令的声音喊道。“司务
长!……他就要到了吗?”他面带毕恭毕敬的表情对刚来的副官说,显然是
为了他问的那个人,才摆出这副表情的。
“我看还得一个钟头。”
“我们来得及换服装吗?”
“我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伍前面,命令重新穿上大衣。连长跑回各连,司务长忙
起来了(因为大衣已经不够完整),转眼之间,那些原来又整齐又肃静的方
队开始骚动、松散、人声嘈杂起来。四面八方都是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把肩
膀往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大衣,高举着胳膊伸进袖子。
半小时以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秩序,只是方队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
长又迈着哆哆嗦嗦的步子走到团队前头,从远处打量它。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搞的?”他停下来喊道。“三连连
长!……”
“将军传见三连连长!将军传见连长,团长传见三连!……”声音顺着
队伍传下去,一个副官跑去寻找那个动作迟缓的军官。
这些用力喊叫的声音越传越走样,等传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三
连传见将军”了。那个被传的军官从连队后面走出来,他虽然上了年纪,不
惯跑步,但他还是跌跌绊绊地小跑着去见将军。这个上尉像没有背会书的小
学生回答功课似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显然由于纵酒而发红的脸上泛
起一块块斑点,嘴巴也合不拢。他离团长越近,就越放慢了脚步,当他上气
不接下气地跑到跟前的时候,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
“您快要给弟兄们换上无袖长裙了!那是怎么回事?”团长喊道,他用
下巴指了指三连中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大衣颜色不同的浅蓝色大衣的士兵。
“您刚才上哪儿去了?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嗯?……
我要叫您知道让弟兄们检阅的时候穿婆娘的衣裳有什么好处!……
嗯?……”
连长目不转睛地望着长官,两个指头在帽檐上越按越紧,仿佛他认为只
有这样才能得救。
“嗯,您为什么不吭声?您连里那个打扮成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团
长绷着脸开玩笑说。
“大人……”“什么‘大人,大人’的?大人!大人!谁也不知道‘大人’是什
么。”
“大人,那是降级的军官多洛霍夫……”陆军上尉低声说。
“什么,他是降为元帅还是降为士兵?降为士兵,那就应当跟别的士兵
穿一样的军服。”
“大人,是您亲自准许他行军的时候可以这样的啊。”
“是我准许的?是我准许的?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样,”团长稍微冷
静些说。“我准许的?只要对你们说句什么,你们就……怎么啦?”他说着
说着又冒起火来。“请把弟兄们穿得像样一点……”
团长回头看了看副官,就迈着他那哆哆嗦嗦的步子向队伍走去。看样
子,他对自己发脾气很得意,从队伍前面走过时,他想再找一个发泄怒气的
借口。他骂了一连连长几句,因为他戴的奖章没有擦亮,又骂了二连连长几
句,因为他那一连的队伍站得不齐,他这样一路骂着走到第三连。
“你怎—么站的?腿摆在哪儿?腿摆到哪儿去了?”离那个穿浅蓝色大
衣的多洛霍夫还有五人远的地方,团长就用带着痛苦的声调喊起来。
多洛霍夫慢慢伸直他那条弯着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直对将军的脸
望过去。
“为什么穿蓝大衣?脱掉!……司务长!给他换衣服……坏坯……”不
等团长说完,多洛霍夫就赶忙说:
“将军,我一定执行命令,但是,我没有义务忍受……”
“站队时不准说话!……不准说话,不准说话!……”
“我没有义务忍受侮辱,”多洛霍夫把话说完,声音高亢而响亮。
将军和士兵的目光相遇。将军忿忿地向下拉那箍得紧紧的肩带,不作声
了。
“请您把衣服换一换吧,我求求您,”他一边说着,走开了。二
“来了!”一名信号手这时喊道。
团长脸一红,向马跑过去。他用发抖的手抓住马镫,纵身上马,坐好
后,抽出佩刀。他带着幸福的、坚决的表情,咧着张开的嘴,准备喊口令。
全团像梳理羽毛的小鸟一样,抖擞一下,就屏息不动了。
“立—正!”团长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口令,这声音对他是一种快乐,
对团队是一种威严,对前来的长官是一种欢迎。
一辆驾着纵列马的高大的浅蓝色维也纳轿式马车,轻轻响着弹簧的颠簸
声,沿着没有铺砌的、宽阔的林荫大道,疾驰而来。骑马的随员们和克罗地
亚人卫队在车后飞奔着。库图佐夫身旁坐着一个奥地利将军,他穿一身在俄
国人的黑军服中间显得很奇特的白军服。马车驰到团队前停下来。库图佐夫
和那个奥地利将军低声谈着什么,库图佐夫露出一丝微笑,当他迈起沉重的
脚步,把一只脚从踏板上跨下来的时候,仿佛他面前并不存在两千名屏息注
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发出口令声,团队又震动了一下,锵锵地一齐举枪致敬。在死一般的寂
静中,可以听见总司令微弱的说话声。全团高呼:“祝大—人—健康!”接
着又是一片寂静。起先,在团队行进的整段时间,库图佐夫站立不动。然
后,他和那个穿白军服的将军,由随员伴随着,并肩从队伍前面走过。
从团长挺直腰板、服装穿得整整齐齐、两眼直视着总司令举手敬礼的样
子看来,从他极力抑制住哆哆嗦嗦的动作、躬着身子、随着两位将军从队伍
前面走过的样子看来,从总司令一张嘴、一抬手他就立即跑上前去的样子看
来,他执行下属的职务,比起执行长官的职务,要胜任愉快得多。由于团长
的严厉和勤恳,跟同时到达布劳瑙的其他团队比起来,这个团队的情况是极
好的。掉队的和病号只有二百一十七名。除了靴子,样样都很齐整。
库图佐夫从队伍前面走过,有时停下来对他在土耳其战争中认识的军官
们说几句亲热话,有时对士兵们也说几句。有好几次他看着靴子悲哀地摇摇
头,并且指给奥地利将军看,脸上的表情似乎说,对这件事他并不责备任何
人,但不能不看到这是多么糟。团长每当这时就跑上前去,惟恐放过总司令
谈到本团的每句话。库图佐夫后边,在每句轻声说出的话都可以听见的距
离,跟随着二十来名随员。离总司令最近的是一个英俊的副官。这就是博尔
孔斯基公爵。在他旁边走着的是他的同僚校官涅斯维茨基,他身材高大,特
别肥胖,生着一张俊秀、和善的笑脸和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涅斯维茨基被一
个在他旁边走着的黑脸膛的骠骑军官逗得忍不住要笑。那个骠骑军官面无笑
容,呆呆地瞪着两眼,一本正经地望着团长的脊背,摹仿团长每一个动作。
每当团长哆嗦着向前躬身的时候,那个骠骑军官也就跟着惟妙惟肖、分毫不
爽地打哆嗦和哈腰。涅斯维茨基一面笑,一面捅捅别人,让别人也看那个逗
笑的人。
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缓步从几千双瞪着眼珠注视着长官的眼睛前面走
过。来到三连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随员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都收不住
脚步,拥了上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说,认出了那个因为蓝大衣而受申斥的红鼻子
上尉。
本来,季莫欣在遭受团长申斥的时候腰杆就已经挺得无法再直了。可是,在总司令对他说话的这会儿,这个上尉把腰杆挺得更直了:看样子,如
果总司令再多看他一下,他就会吃不住劲了。库图佐夫显然明白上尉这种情
况,他但愿上尉诸事如意,于是赶快转过脸去。库图佐夫那张因伤疤而变形
的虚胖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乎觉察不出的笑意。
“又一个伊兹梅尔战役①的战友,”他说。“一个勇敢的军官!你对他
满意吗?”库图佐夫向团长问道。
那个骠骑军官像一面镜子似的反映出团长的形象,不过团长本人看不
见。团长哆嗦了一下,走上前去回答说:
“非常满意,大人。”
“人人都免不了有缺点,”库图佐夫面带笑容离开他,说道。“他是巴
克斯②的信徒。”
团长害怕了,他不知这是不是他的过错,他没敢答话。那个骠骑军官这
时注意到上尉的红鼻子面孔的表情和收进去的肚子,就惟妙惟肖地摹仿他的
表情和姿势,使得涅斯维茨基忍不住笑出声来。库图佐夫回头看了看。那个
骠骑军官像是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趁库图佐夫转脸的工夫,他
竟来得及做了个鬼脸,随即摆出最正经、最恭敬、最无辜的样子。
第三连是最后一连,库图佐夫沉吟起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安德烈公
爵从一群随员中间走出来,用法语低声说:
“您吩咐我提醒您一下关于本团降职军官多洛霍夫的事。”
“多洛霍夫在哪儿?”库图佐夫问。
多洛霍夫已经穿上士兵的灰大衣,正焦急地等待传唤他。这时从队伍里
走出一个身材挺拔、金黄色头发,眼睛又蓝又亮的士兵。他走到总司令面前
举枪敬礼。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眉头微微一皱,问道。
“这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啊!”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次教训能使你改过自新,好好地服
务。皇上是仁慈的。只要你做得像样,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直视着总司令,像直视着团长时一样大胆,他仿佛要
用自己的表情撕破那道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隔开的无形的帷幕。
“我请求一件事,大人,”他说,声音响亮、坚定、从容不迫。“我请
求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表明我对皇帝陛下和俄国的忠诚。”
库图佐夫转过脸去。就像他跟季莫欣谈话时转过脸去一样,含在眼里的
一丝笑意从他脸上闪过。他转过脸皱了皱眉,他这样似乎想表示,多洛霍夫
对他所说的一切,以及多洛霍夫对他可能说的一切,他老早老早就知道了,
这些话已经使他厌烦,都是些完全没有必要说的话。他转身向马车走去。
团队分为各个连队向布劳瑙附近指定的营盘走去,希望到那里能得到靴
子和衣服,在艰苦的行军之后休息一下。
“您不会对我有意见吧,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团长骑马绕过正向
营盘行进的三连,跑到带队的季莫欣上尉跟前,对他说。因为顺利地通过了
检阅,团长脸上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这是给皇上服务……没法子……
有时免不了在队前发发脾气……我首先道歉,您了解我……我非常感激!”

① 伊兹梅尔战役指一七八七至一七九一年俄土战争中的一次战役。
② 巴克斯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于是他把手伸给连长。
“别提啦,将军,我对您怎么会有意见!”上尉回答,他的鼻子发红
了,微笑着,露出在伊兹梅尔城下被枪托敲掉两颗门牙的豁口。
“请告诉多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叫他放心。请告诉我,我一直
想问你,他怎么样?品行好吗?在各方面……”
“他执行勤务很认真,大人……不过脾气……”季莫欣说。
“怎么?脾气怎么样?”团长问。
“大人,一天一个样,”上尉说。“今天看来很懂事,像有修养的样
子,和和气气。可是明天一下子就变成了野兽。在波兰的时候,不瞒您说,
他打死一个犹太人……”
“是的,是的,”团长说,“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还是要怜惜。他的
来头不小哇……所以您要……”
“是,大人,”季莫欣说,他用笑容来表示他对长官的意愿是领会的。
“是的,是的。”
团长在队伍里找到多洛霍夫,轻轻勒住了马。
“一打仗就有肩章了,”团长对他说。
多洛霍夫转脸看了看,没说一句话,也未改变他那含着嘲笑的嘴角的表
情。
“好,这好极了,”团长继续说。“我请弟兄们每人喝一杯,”他补上
一句,叫士兵们都听得见。“我谢谢大家!谢天谢地!”然后他超过这个连
队,向另一个连队驰去。
“没说的,他真是个好人,在他手下当兵不错,”季莫欣对身旁的一个
连级以下的军官说。
“总而言之,是个红桃!……(团长的外号叫‘红桃老K’)”那个军
官笑着说。
军官们在检阅后的愉快心情也传给了士兵。连队高高兴兴地行进着。四
面八方都是士兵谈话的声音。
“怎么听说库图佐夫是个独眼龙,只有一只眼?”
“可不是嘛!道道地地的独眼龙。”
“不……老弟,他比你还眼亮呢。靴子和脚布,样样都看在眼里……”
“我的老弟,他朝我的脚看了一眼……嘿!我心想……”
“那个跟他一道来的奥地利人,好像用石灰刷过似的。白得像面粉!我
想,一定像擦马具似的把他擦了一遍!”
“我说,费杰绍!……有没有听说什么时候开战?你不是站得近些吗?
老听人说,波拿巴本人就驻在布鲁诺沃①。”
“波拿巴驻在这儿!真会胡说,傻瓜!他什么都知道似的!现在普鲁士
人正闹乱子。这就是说,奥地利人正在平定他们。把普鲁士人平定下去,才
同波拿巴开战。可是他偏说波拿巴驻在布鲁诺沃!可见是个傻瓜。你听得还
不够多。”
“你瞧,这些军需官真可恨!瞧,第五连已经向村子转弯了,他们就要
煮粥了,我们还没有走到地方。”
“给我一点面包干,鬼东西。”

① 布鲁诺沃即布劳瑙,是俄国化了的名称。“你昨天给了我一点烟叶,是吧?怪不得,老弟。好,拿去吧,上帝保
佑你。”
“能让我们歇歇脚就好了,不然还得饿着肚子走五六俄里。”
“要是德意志人给咱们套好马车,那就美了。坐上去什么都不管:多神
气!”
“老弟,这儿的老百姓野蛮极了。那边似乎都是波兰人,是在俄国统治
下;可是这儿,老弟,全是德意志蛮子。”
“歌手到前面来!”只听上尉喊了一声。
有二十来个人从各列队里跑到连队前面。领唱的鼓手面对着歌手们转过
身来,他把手一挥,唱起调子拖得老长的士兵的歌,歌子的开头是:“朝霞
起,太阳升……”结尾一句是:“弟兄们,光荣一定属于卡缅斯基爷爷和我
们……”这支歌是在土耳其作战中编的,这时在奥地利唱,只是把其中的歌
词“卡缅斯基爷爷”改为“库图佐夫爷爷”。
鼓手是一个干瘦、俊秀、年约四十的士兵,他按照士兵的唱法猝然结束
了最后一句,仿佛把一件东西掷到地上似的两手往下一挥,严厉地扫视了歌
手们一下,就眯起眼来。然后,当他确信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的时候,他
两手捧过头顶,仿佛捧的是一件看不见的贵重东西,停留片刻后突然把它拼
命一扔:
哎嗨,我的穿堂啊,我的穿堂!
“我的新穿堂……”二十个人接着唱起来,响板手虽然负荷着全副装备
的重量,却敏捷地跑到前头去,面朝连队倒退着走,耸动着肩膀,吓唬人似
地击打着响板。士兵们合着拍子,甩起胳膊,迈开阔步,不自觉地把脚步走
齐了。连队后面传来车轮的辚辚声、弹簧坐垫的轧轧声和马蹄的得得声。库
图佐夫带着随从回城。总司令打了个手势,叫弟兄们照旧便步走。听见歌
声,看见一个跳舞的士兵和高高兴兴、精神抖擞地走着的全连士兵,总司令
和他所有的随从脸上都露出愉快的神色。连队从右边数第二排(马车是从连
队右边过去的),有一个蓝眼睛的士兵不由得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个士兵就
是多洛霍夫,他踏着拍子行进着,姿势活泼而优美,当他望着坐车和骑马从
旁走过的人们的面孔时,他的表情仿佛说,他很可怜那些没有和连队一起行
走的人。那个摹仿团长的动作的库图佐夫随从骠骑兵少尉落到马车后面,他
驰到多洛霍夫跟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有一个时期在彼得堡是属于多洛霍夫所领导的暴徒
集团的。在国外热尔科夫看见多洛霍夫是一个士兵,认为没有必要去认他。
现在,当库图佐夫跟这个降级的军官谈过话以后,他又怀着老友重逢的喜悦
来跟他打招呼。
“亲爱的老友,你怎么样?”他在歌声中间说,一边使自己的坐骑合上
连队的脚步。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淡地回答说。“就像你看见的这样。”
活泼有力的歌声,给热尔科夫说话时那潇洒愉快的腔调和多洛霍夫回答
时故意的冷淡,增添一种特别的意味。
“喂,和长官处得来吗?”热尔科夫问。
“没什么,都是些好人。你是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啊?”“临时调来的,该我值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袖筒里放出一只鹰,”歌声唱道,一种刚健愉快的感觉油然
而生。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也许他们会说些别的话。
“听说奥地利人吃了败仗,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鬼知道,都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简短明快地回答,
正符合歌词的要求。
“喂,找一天晚上到我们那里打打‘法老’①吧,”热尔科夫说。
“是不是你们的钱太多了?”
“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过誓了。在没有晋级以前,不喝酒,不赌钱。”
“那有什么,只要一打仗……”
“到时候再看吧。”
他们又沉默了。
“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总有办法……”热尔科夫说。
多洛霍夫冷冷地一笑。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自己能办到。”
“我不过是说……”
“我也不过是说。”
“再见。”
“祝你健康……”
……遥望故乡,
山高路远……
热尔科夫一蹬马刺,马暴跳起来,原地踏了三四下,不知先迈哪条腿,
摆好姿势后,驰骋起来,也合着歌曲的拍子越过连队去追赶马车。

① 法老是古埃及皇帝的称号,此处指一种纸牌赌法。三
检阅回来以后,库图佐夫陪同那位奥地利将军,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
把副官叫来,命令他把有关新到部队的情况的文件和先头部队总指挥费迪南
大公的信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拿着需要的文件走进总司令的办
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坐在一幅摊在桌上的作战地图
前。
“啊……”库图佐夫打量着博尔孔斯基说,他这声“啊”仿佛是叫副官
等一等,随即用法语继续刚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表情优雅,声调悦耳,使人不
由得去倾听他从容不迫说出的每一个字。看来,连库图佐夫自己也喜欢听自
己说话。“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问题是以我个人的愿望为转移,弗朗茨
陛下的旨意早就执行了。我早就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真诚,对于我个
人,把军队的最高统率权移交给比我更内行、更能干的将领,而贵国是不乏
这样的将领的,从我肩上卸下这副重担,那么对于我个人,倒是一桩可喜可
庆的事。但是,客观情况比我们的愿望更强有力,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情仿佛是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而
且不管您对我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完全无所谓的,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
说出这一点。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奥地利将军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但是他不得不用同样的腔调回答库图佐
夫。
“相反,”他唠唠叨叨气愤地说,这腔调同他的奉承话相矛盾,“相
反,陛下极为重视阁下参加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迟缓会
使俄国军队和他们的统帅失去他们一向在作战中所获得的荣誉,”他把预先
准备好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不改笑容地鞠了一躬。
“可是根据费迪南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信,我坚信而且预料,奥军在像
马克将军这样能干的副司令指挥下,现在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再也用不
着我们的帮助了,”库图佐夫说。
奥地利将军紧皱着双眉。虽然还没有关于奥军失败的肯定消息,但是许
许多多情况都证实了失利的普遍传闻,所以,关于奥军胜利的设想勿宁说是
嘲笑。但是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他始终带着那副表情,好像是表示他有
理由这样设想。的确,马克军队最近来信向他报道了奥军的胜利和最有利的
战略形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看看吧,”库图佐
夫嘴角噙着讥讽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地利将军读了费迪南大公来信中的以下
一段:
我们拥有完全集中的兵力,人数在七万名左右,如敌人渡莱希河,我军定能予以击
溃。由于乌尔姆被我占领,多瑙河两岸有利形势已在我军控制之下,因此,如敌人不渡莱希
河,我军则可随时强渡多瑙河,冲破敌人交通线,然后我再从多瑙河下游班师回防,不让敌
人以全力对付我们的忠实盟友这一企图得逞。这样,我们就可以斗志昂扬地等待俄皇军队完全准备就绪,然后就不难协同一致伺机给敌人安排一个它应得的命运。①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深深叹了一口气,用聚精会神的目光亲切地看了
看军事参议院参议员。
“可是,大人,您知道有一句明智的格言:应当作最坏的设想,”奥地
利将军说,显然想结束说笑,言归正传。
他不满意地转脸向副官看了一眼。
“对不住,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来。
“我说,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把我们侦察员的报告全部拿来。这
里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信,还有这些,”他一
面说,一面递给他几件公文。“根据这些文件用法语清清楚楚拟一个备忘
录,把我们所得到的奥国军队行动的全部消息写成一个简单的报告。写好
后,呈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把头一低,表示从库图佐夫一开口他就不仅明了他已经说
的,而且也明了他要对他说的。他收起文件,向他们二人鞠了一躬,就轻轻
地在地毯上迈着步子向接待室走去。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不久,他在这期间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化。从他
的表情、动作、步态上几乎看不出过去那种佯装。倦怠、懒散的痕迹了。他
那样子,正像一个人没有时间去想他给别人什么印象,只忙于一件愉快而有
趣的事情似的。他脸上流露出更多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满意的神情。他的微
笑和眼神也更加光彩照人了。
安德烈公爵是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的,库图佐夫待他很亲切,答应不忘
记他,对他的态度跟对别的副官不同,带他到维也纳,交给他比较重要的任
务。库图佐夫在维也纳写了一封信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
“您的儿子,”他写道,“由于他勤奋、坚定、可靠,有希望成为一个
出类拔萃的军官。我手下能有这样的下属使我感到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的同事之间以及在军队里,也像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里
一样,安德烈公爵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这种人占少数,承认
安德烈公爵不论是跟自己还是跟其他所有的人都有所不同,预料他将有远大
的前程,听从他,钦佩他,摹仿他。和这些人相处,安德烈公爵平易近人,
而且心情舒畅。另外一些人,这种人占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
个骄傲、冷酷、令人不快的人物。但是对付这些人时,安德烈公爵善于使他
们敬重他,甚至惧怕他。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拿着公文走到一位同事、值
勤副官科兹洛夫斯基跟前,这位同事正坐在窗口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
“奉命拟一份备忘录,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前进。”
“为什么不前进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没有马克将军的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如果他被击溃的说法属实,消息也该来了。”

① 原文为德语。“也许是吧,”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位奥地利
将军迎面快步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位将军显然刚从外地到
达,他身材高大,穿常礼眼,头上缠着黑布,脖子上挂着一枚玛丽亚·特雷
西娅①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元帅呢?”新到的将军用生硬的德语很快地说,一面向两旁
打量着,没有停步,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急忙向陌生的将军走去,挡
住他的去路。“请问将军贵姓?”
那位陌生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看了看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仿佛
惊讶他竟不认得他。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重复说。
将军的面色阴沉了,他的嘴唇抽搐一下,打起哆嗦来。他掏出一个笔记
本,用铅笔在上面迅速写了几个字,撕下一页交给副官,然后就快步走到窗
前,往椅子上一坐,扫视一下屋里的人,仿佛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他?然
后将军抬起头伸了伸脖子,好像想说话,但是即刻又像是不经意地哼起歌儿
来,发出古怪的声调,随即又煞住。办公室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库图佐
夫。缠着头的将军好似回避危险似的,弯着腰,迈起瘦长的腿子,大步流星
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站在您面前的是不幸的马克。”他声音嘶哑地说。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的表情有几秒钟凝然不动。然后,皱纹
像波浪似的在他的脸上滚过,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闭着
眼,默默地让马克先走,随后把门带上。
先前传闻奥军溃败和全军在乌尔姆城下投敌的消息已经得到证实。半小
时后,副官们被派往各方面传达命令,说明迄今按兵不动的俄国军队也快要
迎战杀敌了。
司令部里只有极少数军官是非常关注战事的全部进程的,安德烈公爵就
是其中的一个。看见马克和听见他的军队覆灭的详细经过,安德烈公爵明
白,战局已经输掉了一半,俄国军队的处境十分困难。他并且生动地想象到
军队将要遇到什么以及他个人在军队中应起的作用。一想到骄傲的奥地利遇
到可耻的失败,想到也许再过一星期会看到而且参加在苏沃洛夫以后的第一
次俄法战争,他就不由得感到一种激动的喜悦。但是他惧怕可能比俄国军队
的勇敢还要高强的波拿巴的军事天才,再说,看着他心目中的英雄丢脸也是
他所不能容忍的。
被这些思绪弄得心情激动和烦躁不安的安德烈公爵,回自己的房间去给
父亲写信,他每天都给父亲写信。在走廊上遇见同屋的涅斯维茨基和滑稽家
热尔科夫,他们像平时一样不知在笑什么。
“你怎么一脸的不高兴?”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面色苍白,眼睛
发亮,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博尔孔斯基回答说。
正当安德烈公爵与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相遇的时候,走廊的另一边迎
面走来一位奥地利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他们都是昨天刚
到,那位奥地利将军是驻在库图佐夫司令部专管俄国军队的给养的。以走廊

① 玛丽亚·特雷西娅(1717— 1780),一七四○年起为奥地利女大公。的宽阔,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各走各的路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热尔科夫用
手推开涅斯维茨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了!……来了!……闪开,让路!请让路!”
两位将军走过来,看样子他们想避免麻烦的礼节。热尔科夫脸上忽然露
出按捺不住的、兴高采烈的傻笑。
“大人,”他走上前去用德语对奥地利将军说。“我荣幸地向您贺
喜。”
他低下头,像个学跳舞的孩子似的,笨拙地忽而并起左脚,忽而又并起
右脚。
那个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可是看见他煞有
介事地傻笑着,不能不稍微注意一下。将军眯起眼睛,表示他准备听下去。
“我荣幸地庆贺马克将军驾到,庆贺他平安无事,只不过这儿碰伤了一
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可掬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开了。
“天啊,多么天真!①”他走了几步以后,忿忿地说。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搂住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脸色更苍白
了,带着愤怒的表情推开他,向热尔科夫转过身去。看见马克的样子,听见
他惨败的消息以及想到俄国军队未来可能的遭遇,使他的精神大受刺激,现
在针对热尔科夫不合时宜的玩笑,他把心中的愤怒发泄了出来。
“仁慈的阁下,”他声音尖利地说,下巴额微微颤抖着,“您愿意当一
个小丑,我不能阻止,但是我向您声明,如果您再敢在我面前出洋相,我可
要让您知道知道,应该怎样约束自己。”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被这个异乎寻常的行动惊呆了,睁大两眼望着博
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不过祝贺祝贺,”热尔科夫说。
“我不跟您开玩笑,请您住口!”博尔孔斯基大喝一声,拉起涅斯维茨
基的手就离开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热尔科夫。
“你怎么啦,老弟,”涅斯维茨基抚慰地说。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说,激动得停住了脚步。“你要知道,我
们不是做一名效忠皇上和祖国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高兴,为共同的失败难
过,就是做一个对老爷们的事情漠不关心的奴才。四万人牺牲了,我们的盟
军被消灭了,可是你们竟然拿这个开玩笑,”他说,仿佛要用这句法语更加
肯定自己的意见。“像您结交的那位先生那样的小人,还情有可原,而您这
样就不应该了,不应该了。只有毛孩子才能这样闹着玩,”安德烈公爵看见
热尔科夫少尉还能听见他的话,就用带法国口音的俄语补充了一句。
他等了等,看少尉是不是回答。但是少尉转身从走廊里出去了。

① 原文为德语。四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驻防。士官生尼古拉·罗斯
托夫所在的骑兵连驻扎在一个名叫扎尔策涅克的德意志村庄里。村中最好的
住宅分配给骑兵连长杰尼索夫大尉,他是以瓦西卡·杰尼索夫这个名字闻名
整个骑兵师的。士官生罗斯托夫自从在波兰赶上了团队,就和连长住在一
起。
十月八日,就是马克失败的消息惊动了整个大本营的那一天,骑兵连部
照旧过着平静的行军生活。罗斯托夫一大早骑着马采办粮秣回来,这时,通
宵不走牌运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家。穿着士官生制服的罗斯托夫催马来到门
前,用年轻人灵活的姿势收回一条腿,在鞍镫上站了一会儿,好像不愿离开
马背似的,然后纵身跳下马来,喊了勤务兵一声。
“喂,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三步并作一步奔到他的马前的骠
骑兵说。“遛遛马,朋友,”他说话时仍然带着友善的、快乐的柔和腔调,
这种柔和腔调是善良的年轻人在幸福的时刻不论对什么人说话都带有的。
“是,大人,”霍霍尔①快活地摆着脑袋回答说。
另一个骠骑兵也奔到马前,可是邦达连科已经把僵绳甩过来牵到手中
了。看来士官生给酒钱很慷慨,伺候他会捞到好处。罗斯托夫摸了摸马脖
子,又摸了摸马的臀部,然后在门廊前站住。
“好马!要成为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说,于是面带笑容,手扶马
刀,锵锵地响着马刺跑上台阶。房东是德意志人,穿一件卫生衣,戴着睡
帽,正在用叉子清除牛粪,他从牛棚里往外张望了一下。他一看见罗斯托
夫,立时容光焕发。他高兴地微微一笑,挤了挤眼:“早晨好,早晨好!” ②他重复说,看样子,很乐意跟这个年轻人问好。
“已经干起活来了!③”他说,他那兴奋的面孔仍然带着喜悦的、友善
的微笑。“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亚历山大皇上,乌拉!④”他把
德意志房东常说的这几句话复述了一遍。
房东笑起来,索性走出牛棚,脱掉帽子,举在头顶上挥动着,同时高
喊:
“全世界万岁!⑤”
罗斯托夫和房东一样,在头顶上挥了挥制帽,笑着喊道:“全世界万岁 ⑥”虽然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这个清扫牛棚的德意志人和带着一排人去领干
草的罗斯托夫特别高兴,但这两个人都怀着幸福的喜悦和兄弟般的情谊彼此
端详着,摇头晃脑地表示彼此的友爱,他们俩微笑着分开了,德意志人回到
牛棚,罗斯托夫走进和杰尼索夫同住的土屋。
“你们老爷怎么了?”他问杰尼索夫的仆人拉夫鲁什卡——他是全团有

① “ 霍霍尔”本指头上的一小撮蓬毛,旧时乌克兰人留这种发式,因此成为乌克兰人的绰号,带轻蔑意
味。
② 原文为德语。
③ 原文为德语。
④ 原文为德语。
⑤ 原文为德语。
⑥ 原文为德语。名的滑头鬼。
“昨晚出去就没回来。准是又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说。“我算是摸
透了。赢了钱,早就回来吹牛了。要是早晨还没回来,准是输得精光,窝着
满肚子的火回来。您喝咖啡吗?”
“来一杯,来一杯吧。”
十分钟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现在该倒霉了。”
罗斯托夫向窗外瞥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正往回走。杰尼索夫个子很
小,红脸膛,眼睛又黑又亮,乌黑的须发蓬蓬松松的。披在他身上的骠骑兵
的短斗篷敞开着,肥大的马裤下垂得打着皱褶。揉皱的骠骑兵制帽歪到脑
后。他低着头,神色阴沉地朝门廊走过来。
“拉夫鲁-什卡,”他忿忿地大声喊道,连弹舌音也咬不清了。“给我
脱,混蛋!”
“我不是正脱着嘛,”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啊!你已经起来了,”杰尼索夫走进屋来,说。
“早起来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领了干草,并且见过玛蒂尔达小
姐了。”
“真的吗?老弟,昨晚我像只落水狗,输了个精光!”杰尼索夫喊道。
“真倒霉!真倒霉!你一走,我的手气就越来越不行了。喂,拿茶来!”
杰尼索夫皱着眉头,带着一丝苦笑,露出结实的短牙齿,开始用两手短
粗的指头搔乱森林般竖着的浓密黑发。
“鬼使神差,叫我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外号),”他用两手搓
搓额头和脸,说。“你想想看,他连一张牌,连半张牌也没有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着了的烟袋,紧紧地攥在手里敲打地板,弄得
火星乱迸,继续喊道:
“他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见小注就让,见大注就吃。”
他敲得火星四溅,把烟袋敲坏了,于是扔到一边。他沉默了一会儿,突
然抬起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快活地看了看罗斯托夫。
“有女人就好了。不然在这儿除了喝酒就无事可做。快点打起来也
好……”
“喂,谁在那儿?”他听见有人踏着沉重的皮靴,响着马刺,停住脚步
的声音和小心谨慎的咳嗽声,就转脸对着门口问道。
“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讨厌,”他一面说,一面把装着不多的金币的钱袋掷过去。“罗斯托
夫,亲爱的,数数里面还剩多少,数过以后放到枕头底下,”说着出去见司
务长去了。
罗斯托夫拿出钱来,机械地把新旧金币分别摆齐,开始数起来。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晚把我剥得精光,”从另一间屋传来杰尼索
夫的声音。
“在谁那儿?在大耗子贝科夫那儿吗?……我知道,”另外一个尖细的
声音说,接着捷利亚宁中尉走进这边屋里来,他个子很小,也是那个骑兵连
的军官。
罗斯托夫把钱袋扔到枕头底下,握了握向他伸过来的湿乎乎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不知何故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表现很好,可是人们
都不喜欢他,特别是罗斯托夫,既无法克服也无法掩饰他对这个军官无缘无
故的厌恶。
“怎么样,年轻的骠骑兵,我的白嘴鸦好不好?”他问。(白嘴鸦是捷
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刚开始调练的小马。)
中尉跟人说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那对眼睛老是东张西望。
“我看见您今天骑来着……”
“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说,这匹马是七百卢布买的,而
实际值不到这个价钱的一半。“左前腿有点瘸……”他又说了一句。
“蹄子裂了!这不要紧的。我教给您,指点您钉什么掌。”
“是啊,请您指点指点,”罗斯托夫说。
“我指点,我指点,这不是秘密。您买这匹马,将来会感激我的。”
“那么我叫人把马牵来,”罗斯托夫说,他想摆脱捷利亚宁,就出去叫
人把马牵来。
杰尼索夫蹲在过道的门槛上,手里拿着烟袋,面对着正向他报告什么事
的司务长。杰尼索夫看见罗斯托夫,挤了挤眼,用大拇指从肩头上向后指了
指捷利亚宁坐着的那间屋,做了个鬼脸,厌恶地打了个寒颤。
“唉,我不喜欢这家伙,”他当着司务长的面,满不在乎地说。
罗斯托夫耸了耸肩,仿佛说:“我也是,可有什么法子呢!”他吩咐过
后,就回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坐在那里,跟罗斯托夫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仍然一副懒洋洋的
样子,搓弄他那双白净的小手。
“竟有这样讨厌的家伙,”罗斯托夫一面进屋,一面想。
“怎么样,已经吩咐把马牵来了吗?”捷利亚宁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漫
不经心地四下张望。
“吩咐过了。”
“咱们一块去吧。我不过是来向杰尼索夫问问昨天的命令。杰尼索夫,
您接到命令了吗?”
“还没有。您到哪儿去?”
“我想去教年轻人怎样打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走出门廊,到马棚里去了。中尉讲了讲怎样打马掌,就回去了。
罗斯托夫回来看见桌上摆着酒瓶和灌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前刷刷地写
字。他阴郁地看了看罗斯托夫的面孔。
“我给她写信,”他说。
他用臂肘倚着桌子,手里拿着笔,显然很高兴他能有机会马上把他想写
的话全说出来,于是他对罗斯托夫讲起他写的信。
“你可知道,朋友,”他说。“我们不恋爱,就等于睡大觉。我们是凡
夫俗子……可是我们一旦恋爱,就变成神人了,就纯洁得像创世的第一
天……又是什么人来了?滚他的蛋。我没工夫!”他冲着毫不畏惧地向他走
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能是谁?是您亲自吩咐的。司务长领款来了。”
杰尼索夫皱起眉头,想大声嚷嚷什么,但是憋住了。
“真糟糕,”他自言自语说。“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三枚旧币。”“唉,糟糕!你干吗像死人一样站着不动,去叫司务长!”杰尼索夫喝
令拉夫鲁什卡。
“杰尼索夫,不必客气,把我的钱拿去吧,我有,”罗斯托夫红着脸
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嘟囔囔说。
“你要是见外不肯用我的钱,那就是看不起朋友了。真的,我有,”罗
斯托夫重复说。
“不,不。”
可是杰尼索夫走到床前,想从枕头底下拿钱包。
“你放在哪儿了,罗斯托夫?”
“在最下面的枕头底下。”
“可是,没有啊。”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扔到地板上,没有找到钱包。
“真是怪事!”
“等一等,你没有弄掉吧?”罗斯托夫一面说,一面把枕头一个个拿起
来抖搂。
他掀起被褥抖了抖。还是没有发现钱包。
“会不会是我忘了?不会啊,我心里还想,你当宝贝似的枕在头底
下,”罗斯托夫说。“我是把钱包放在这儿的。弄到哪儿去了?”他转脸对
拉夫鲁什卡说。
“我没进来过。放在哪儿,还应该在哪儿。”
“可是,没有啊。”
“您总是这样,往哪儿一扔,就忘了。您看看您的口袋。”
“不会,如果我心里没有想它是宝贝,那也许会忘,”罗斯托夫说,
“我明明记得是放好了的。”
拉夫鲁什卡把整个床都翻腾了一遍,看了看床底下,桌子底下,找遍了
整个屋子,然后在屋子中间站住了。杰尼索夫一言不发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
一举一动,当拉夫鲁什卡吃惊地摊开两手,说是到处都没找到的时候,他回
头看了看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是不是耍小孩子的把戏……”
罗斯托夫感到杰尼索夫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他抬起眼睛,随即垂了下
来。本来禁闭在他喉咙底下的全部血液,这时忽然涌到脸上和眼睛里。他喘
不过气来。
“屋子里除了中尉和您本人,什么人都没来过。一定在屋里什么地
方,”拉夫鲁什卡说。
“住嘴,鬼东西,快给我找去,”杰尼索夫忽然涨红了脸,摆出一副吓
人的样子,向仆人扑过去喊道。“非找到不可,不然我要揍人。一个个地揍
一遍。”
罗斯托夫避开杰尼索夫的视线,扣起上衣,佩上马刀,戴上军帽。
“我对你说,非找到钱包不可,”杰尼索夫喊着,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
晃着,把他往墙上撞。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一面说,一面低头
朝门口走去。
杰尼索夫停下来,沉吟了一下,看来他明白了罗斯托夫的意思,于是抓住他的手。
“胡说!”他喊道,他的脖子上和脑门上暴出绳子般粗的青筋。“我
说,你发疯了,我不许这样。钱包在这儿,我剥掉这个混蛋的皮,就会在这
儿找到了。”
“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声音颤抖地又重复一句,朝门口走去。
“我告诉你,不能这么做,”杰尼索夫喊道,向士官生扑过去,想阻拦
他。
但是罗斯托夫把手挣脱出来,他凶狠地直盯着杰尼索夫的眼睛,火冒三
丈,好像杰尼索夫是他最大的敌人。
“你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吗?”他的声音发抖。“除了我,这屋里谁都
没来过。如果不是他,那么就是说……”
他说不下去了,从屋里跑出去。
“嘿,随你的便吧,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这是罗斯托夫听见的最后
几句话。
罗斯托夫来到捷利亚宁的住处。
“老爷不在家,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出什么
事了吗?”勤务兵又加了一句,士官生难看的面色使他吃惊。
“没什么。”
“您早来一步就碰上了,”勤务兵说。
司令部离扎尔策涅克村三俄里。罗斯托夫没有回家,要了一匹马,骑上
就往司令部去了。司令部驻扎的那个村子有一家酒馆,军官们常常光顾。罗
斯托夫来到这家酒馆,看见门廊旁拴着捷利亚宁的马。
中尉坐在酒馆的第二间屋里,面前摆着一盘小灌肠和一瓶酒。
“啊,您也来了,年轻人,”他说,微笑着,高高地扬起眉毛。
“嗯,”罗斯托夫说,他好像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个字,在邻近的桌旁
坐下。
俩人都不出声,屋里坐着两个德意志人和一个俄国军官。大家都不说
话,只听见餐刀碰击盘子的声音和中尉吃饭的声音。捷利亚宁吃完了早饭,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钱包,弯弯地翘起又白又小的手指拉开钱包的环
儿,取出一枚金币,扬起眉毛,把钱交给侍者。
“劳驾,快点,”他说。
金币是新的。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捷利亚宁面前。
“让我看看钱包,”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捷利亚宁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老是扬着眉毛,把钱包交了出来。
“是的,是个好钱包……是的……是的……”他说,面色突然苍白了。
“瞧瞧吧,年轻人,”他又说。
罗斯托夫接过钱包来瞧了瞧,又瞧了瞧里面的钱,还瞧了瞧捷利亚宁。
中尉照他的老习惯东张西望,忽然间,他变得好像十分快活似的。
“要是到维也纳,我一定把钱花光,如今在这种糟糕的小城镇上,有钱
也没处用,”他说。“好了,给我吧,年轻人,我要走了。”
罗斯托夫沉默着。
“您怎么样?也要吃早饭吗?饭菜挺不坏,”捷利亚宁继续说。“给我
吧。”
他伸手抓住钱包。罗斯托夫把手松开了。捷利亚宁拿过钱包就揣进马裤兜里,不在意地挑起眉毛,微微张着嘴巴,仿佛在说:“是的,是的,我把
自己的钱包揣到兜里,这是最平常的事,跟谁都不相干。”
“怎么啦,年轻人?”他叹了口气,说道,从扬起的眉毛底下看了看罗
斯托夫的眼睛。一道目光从捷利亚宁眼睛里闪电般地向罗斯托夫的眼睛投
来,从罗斯托夫的眼里又折回去,再折回来,又折回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
瞬间。
“到这边来,”罗斯托夫一面抓住捷利亚宁的手,一面说。他几乎拖着
他走到窗口。“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是您拿了……”他附在他的耳边低声
说。
“什么?……什么?……您开玩笑?什么?……”捷利亚宁说。
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像是悲哀的、绝望的嚎叫,又像是乞求饶恕。罗斯
托夫一听他这声音,心中的疑团就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感到一阵轻快,
就在同一瞬间,他又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倒霉的家伙怪可怜的;但事情既
然开了头,就得做到底。
“这儿有人,人家会有莫名其妙的想法,”捷利亚宁咕哝说。拿起军帽
向另一间不大的空房走去,“需要解释一下……”
“这个我认得出,我能证明,”罗斯托夫说。
“我……”
在捷利亚宁那副受惊而苍白的脸上,全部肌肉都在打战。他的眼睛还是
乱转,但已不敢抬起来看罗斯托夫的脸,只是往下看,他抽抽噎噎地哭起
来。
“伯爵!……不要把一个年轻人给毁了……这些倒霉的钱,您拿去
吧……”他把钱扔到桌上。“我有老父老母!……”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起钱,一言不发,就走出屋去。但是
他在门口停住了,又转回来。
“我的天哪,”他眼里含着泪水,说道,“您怎么干出这等事?”
“伯爵,”捷利亚宁向士官生走拢来,说道。
“不要挨近我,”罗斯托夫向一旁闪开,说道。“您要用钱,就把这拿
去吧。”他把钱包扔给他,就从酒馆里跑了出来。五
就在当天晚上,骑兵连的军官们在杰尼索夫屋里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谈
话。
“您听我说,罗斯托夫,您应当向团长道歉,”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斑
白、大胡子、大脸盘上满是皱纹的骑兵上尉,对激动得面红耳赤的罗斯托夫
说。
这个骑兵上尉基尔斯坚曾经两次因决斗而降为士兵,而两次都复了原
职。
“不管谁说我撒谎,我都不答应!”罗斯托夫大声喊道。“他说我撒
谎,我也说他撒谎。事情就是这样。可以天天派我值班,也可以逮捕我,可
是谁也不能强迫我道歉,如果他认为自己是团长就不屑于赔偿我名誉①,那
么……”
“您等一等,老弟。您听我说,”骑兵上尉一面用他那低沉的声音插嘴
说,一面心平气和地捋他那两撇长胡子。“您当着别的军官的面说有一个军
官偷窃……”
“当着别的军官的面谈起这件事,我并没有错。也许不该当着外人谈这
种事,可我不是外交家。我就是因为骑兵队里用不着这么多的讲究才来当骑
兵的,可是他说我撒谎……那他就得赔偿我名誉……”
“您说的都对,谁也不会说您是胆小鬼,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您问问杰
尼索夫,士官生要求团长赔偿他名誉,这像话吗?”
杰尼索夫咬着胡子,神色阴郁地听着,看来他是不想参与这场谈话的。
他对骑兵上尉提出的问题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您在军官们面前对团长说这种下流勾当,”骑兵上尉继续说。“波格
丹内奇(团长的名字)制止了您。”
“不是制止,而是说我撒谎。”
“是的,您对他说了些蠢话,应当道歉。”
“绝对办不到!”罗斯托夫喊道。
“没想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认真地板起面孔说。“您不想道歉,可
是,老弟啊,您不仅对不起团长,而且也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大家。本
来嘛,您事先应当好好想想,跟旁人商量一下,看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可是
您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军官们的面全给抖搂出来了。现在叫团长怎么办呢?
把那个军官交出去受审,使全团蒙受耻辱吗?为了一个坏蛋而让全团丢脸
吗?依您看,这是可以的?依我们看,不能这样。波格丹内奇做得漂亮:他
说您说的不是实话。话虽然不中听,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弟?是您自找的
嘛。现在大家都想把事情暗中了结,而您为了顾全面子不愿道歉,反而要把
一切都抖搂出来。让您多值几天班,您就觉得委屈,可是向一个可敬的老军
官道歉,怎么就委屈了您呢!不管怎么说,波洛丹内奇是一个勇敢的、可敬
的老团长,可是您觉得委屈;给团队脸上抹黑,您倒不在乎!”骑兵上尉的
声音开始打颤。“老弟,您在团里呆不了几天;今天在团里,明天就被调去
当副官。您不在乎人家说:‘保罗格勒团的军官中有小偷!’我们可不是无
所谓的。是不是这样,杰尼索夫?不是无所谓的吧?”

① 要求赔偿名誉即要求对方接受决斗的挑战。杰尼索夫始终一声不响,也不动弹,只是有时用他那又黑又亮的眼睛看
看罗斯托夫。
“您为了顾全个人的面子,不肯道歉,”骑兵上尉继续说,“可是我们
这帮老人,都是在团队里长大的,死也死在团队里(听上天之命),所以团
队的荣誉对我们是宝贵的,波格丹内奇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您不知是
多么宝贵,老弟!这样不好,不好!不管您生不生气,我还是要把真情实话
说出来。不好!”
骑兵上尉站起来,背过脸去不看罗斯托夫。
“说得对,对极了!”杰尼索夫跳起来说。“怎么样,罗斯托夫,说话
啊!”
罗斯托夫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
“不是,诸位,不是……您不要以为……我完全明白,您那样看我就错
了……我……为我自己……为团队的荣誉……您不信?我在实际行动中做给
你们看,团旗的荣誉对于我也同样……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我的错!……”
他眼里含着眼泪。“我错了,完全错了!……您还要怎么样呢?……”
“这就对了,伯爵,”骑兵上尉转过身来喊道,抬起他那巨大的手掌拍
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你说了吧,”杰尼索夫大声说,“他是个好人。”
“这样才好,伯爵,”骑兵上尉重复说,好像为了嘉奖他认错,才尊称
他的封号。“您去道一下歉,阁下。”
“诸位,一切我都办得到,我决不对任何人再讲一句,”罗斯托夫用恳
求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道歉,随你们怎么办,我真的不能!我怎么能去
道歉,像个孩子似的请求饶恕?”
杰尼索夫大笑起来。
“这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这样固执会受到报复的,”基尔
斯坚说。
“老实说,不是固执!我对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说不清楚……”
“那就随您的便吧,”骑兵上尉说。“那个坏东西躲到哪儿去了?”他
问杰尼索夫。
“他说他病了,明天就下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
“只能说因病,不能用别的解释,”骑兵上尉说。
“不管是病不是病,不要叫他碰见我——我会杀死他的!”杰尼索夫凶
神恶煞似的大声说。
热尔科夫走进屋来。
“你怎么啦?”军官们立刻转脸对着进来的人。
“进军,诸位。马克被俘,全军投降了。”
“胡说!”
“我亲眼看见他的。”
“怎么?你看见马克还活着?有胳膊有腿儿的?”
“进军!进军!他带来这个消息,该请他喝一瓶酒。你怎么到这儿来
了?”
“又被派到团里来了,就是因为马克那个老鬼。奥地利将军告了我一
状。我向他庆贺马克驾到……你怎么啦,罗斯托夫,怎么好像刚从澡堂子里
出来的?”“我们这儿从昨天起就一团糟,老弟。”
团部的参谋来了,他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命令明天出发。
“要进军啦,诸位!”
“谢天谢地,可待腻了。”六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方向退却,一路破坏身后的桥梁(因河上布劳瑙城的
桥和特劳恩河上林茨城的桥)。十月二十三日,俄军抢渡恩斯河。当天中
午,俄军的辎重队、炮队和士兵纵队分两路从桥上通过恩斯城。
正当温暖多雨的秋天。掩护桥梁的俄军炮垒所在的高地前面一片开阔的
远景,时而被斜风细雨的薄纱帷幕遮掩着,时而展现开来,阳光下的景物好
像涂了一层漆,离得老远也看得清清楚楚。脚下小城里白屋红顶、教堂和桥
——桥两边潮水般涌过的俄国军队,都历历在目。还能看见多瑙河湾的船只
和小岛,为恩斯河和多瑙河的汇流所环绕的一座花园城堡,多瑙河左岸松林
覆盖的陡崖峭壁和那神秘远方的翠绿的峰峦和蔚蓝的峡谷。还能看见高耸在
似乎从未采伐过的野生松林后面的修道院塔楼,以及恩斯河对岸远山上敌人
的侦察骑兵。
在高地的群炮中,一个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带着一名侍从军官站在前面
用望远镜观察地形。稍后一点,由总司令派到后卫队来的涅斯维茨基坐在炮
架尾部。跟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兵把行囊和水壶递过来,于是涅斯维茨基
请军官们吃油炸包子和真正的茴香甜酒。军官们兴致勃勃地围着他,有的跪
在潮湿的草地上,有的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
“这位奥地利公爵真不赖,在这儿修一座城堡。好地方。你们为什么不
吃,诸位?”涅斯维茨基说。
“多谢,公爵,”一位军官回答说,跟这么一位重要的参谋人员谈话,
他觉得很荣幸。“美丽的地方。我们从花园旁边经过时,看见两只鹿,房子
美极了!”
“您瞧,公爵,”另外一位军官说,他很想再吃一个包子,但是不好意
思,于是装作观察地形,“您瞧,咱们的步兵已经到了那儿。就在那儿,在
村后的草地上,三个人在拖什么东西。他们要去侦察这座城堡,”他带着明
显的赞许神情说。
“对了,对了,”涅斯维茨基说。“不过,我倒很想,”他一面用他那
好看的、湿润的嘴嚼包子,一面又说,“上那儿去一趟。”
他指了指那边山上带塔楼的修道院。他微微一笑,眼睛眯得细细的,放
出光来。
“那才叫美气呢,诸位!”
军官们大笑起来。
“吓唬吓唬那些修女也好。据说有年轻的意大利姑娘呢。真的,我宁愿
少活五年!”
“反正她们也够憋闷的,”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军官笑着说。
其间,站在前面的侍从军官指给将军看一件什么东西,将军拿起望远镜
观察。
“真的,真的,”将军气愤地说,拿开望远镜,耸了耸肩,“一点不
错,敌人要炮击渡口了。他们还在那儿磨蹭什么?”
河对岸,肉眼就可以看见敌人和他们的炮垒,炮垒冒出乳白色的烟雾,
跟着传来远方的爆炸声,可以看见我军正忙着过河。
涅斯维茨基大声喘着气,站起来,满脸含笑走到将军面前。
“大人,请吃一点,好吗?”他说。“事情不妙,”将军没有回答他的话,说道。“咱们的人动作太迟缓
了。”
“我去一趟好不好,大人?”涅斯维茨基说。
“好,请您去一趟,”将军说,他又复述一遍已经发出的详细命令,
“告诉骠骑兵,依照我的命令,最后过来的把桥烧掉,并且再检查一次桥上
的引火物。”
“好极了,”涅斯维茨基答道。
他叫哥萨克兵牵过马来,吩咐收起行囊和水壶,轻轻地把他那沉重的身
体翻到鞍镫上。
“我真的要找修女去了,”他对微微含笑望着他的军官们说,于是沿着
羊肠小道向山下驰去。
“喂,上尉,打一炮,看看能射多远!”将军转身对一个炮手说。“给
大家解解闷儿。”
“炮手们就位!”一个军官发出口令,顷刻之间,炮手们都高高兴兴地
从篝火旁跑去装炮弹。
“一号,放!”发出一声命令。
一号炮手赶快跳开。大炮发出震耳的金属声,榴弹从山下我军的头上呼
啸而过,落地后冒起一股白烟,爆炸了,炮弹离敌人还很远。
一听见这声炮响,士兵和军官都喜笑颜开了;大家一齐站起来观看了如
指掌的山下我军的行动和前方渐渐逼近的敌军的行动。这时,太阳完全从乌
云里露出来,这一声孤零零的悦耳的炮响,加上那灿烂的阳光,给人一种振
奋的、愉快的印象。七
桥的上空已经飞过两颗敌人的炮弹,桥上挤得水泄不通。涅斯维茨基走
到桥中间下了马,他那肥胖的身躯紧贴着栏杆,站着不动了。他笑着回头看
了看在他后面几步远牵着两匹马停住的哥萨克兵。涅斯维茨基刚想向前移
动,士兵和大车又向他拥来,又把他挤到栏杆上,他毫无办法,只是苦笑。
“你这人真是,老弟!”哥萨克兵对一个赶车的辎重兵说,这个士兵从
车马旁成群的步兵中硬挤过去,“你这家伙!你好不好等一等:你没看见将
军要过桥吗?”
可是,那个辎重兵并不理会有人提起将军,照样大声吆喝那些挡住去路
的士兵。
“喂!老乡!靠左走,等一下!”
可是,老乡们肩膀挤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黑压压的一片从桥上川流
不息地走过。涅斯维茨基凭栏往下望了望,只见恩斯河浪头不高,然而喧嚣
而湍急,波涛流至桥桩附近,汇集起来,泛起粼粼的波纹,然后绕过去,你
追我赶地奔腾前进。他望了望桥上,看见是同样清一色的士兵的波涛——士
兵,带饰,带布罩的高筒军帽,背囊,刺刀,长枪,还有军帽下宽颧骨、凹
腮帮、没精打采的面孔,以及踏着被带到桥板上的泥泞行走的脚。有时,有
如恩斯河浪涛中溅起一点白沫,在士兵的波涛中夹带着一个披斗篷、面孔跟
士兵不同的军官。有时,好像河中一块打旋的木片,桥上走过被士兵的波涛
卷走的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者居民。有时,宛如漂在河上的大木
头,从桥上漂过一辆由众人簇拥着的连队的或者军官的大车,车上装得满满
的,盖着皮子。
“你瞧,像堤坝决了口似的,”哥萨克兵毫无办法地站在那儿说。“人
还多吗?”
“差一个一百万!”一个身穿破大衣、从近旁走过的快乐的士兵挤了挤
眼说,即刻就不见了。
“要是他(他指的是敌人)这时候往桥上送煎饼,”一个老兵对他的同
伴阴沉地说,“那你就想不起抓痒了。”
这个老兵也过去了。他后面过来一个坐在大车上的士兵。
“他妈的,包脚布塞到哪儿去了?”一个勤务兵跟着车跑,一面摸索着
大车的后部,一面说。
这个兵也随着大车过去了。
在这后面,过来几个兴高采烈的、看样子是喝了酒的士兵。
“只见他,我的好人儿,抡起枪托对准牙齿就是一下……”一个把大衣
掖得高高的士兵大摇大摆着一只胳膊,高高兴兴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那好吃的火腿,”另一个士兵哈哈大笑回答说。
他们也过去了,涅斯维茨基没有听出究竟打了谁的牙齿,火腿又是指的
什么。
“看他们慌张的!他才放一炮,就以为全要完蛋了,”一个军士带着气
愤和责备的神情说。
“那家伙!大叔,我是说炮弹,一从我身旁飞过去,”一个大嘴巴的年
轻士兵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说,“就把我吓昏了。说真的,吓死了,可了不
得!”那个士兵说,仿佛是在吹嘘他害怕似的。这个士兵也过去了。后面跟着一辆大车,这辆大车跟以前过去的大车都
不一样。这是德式双套大车,车上载的似乎是全部的家私。一个德意志男人
在前头引着牲口,车后拴着一头乳房肥大的美丽的大花牛。羽毛褥子上坐着
一个怀抱婴儿的老妇和一个年轻壮实、面颊鲜红的德意志少女。看来,这辆
难民车的通行是得到特别的许可的。士兵的眼睛都转到妇女们身上,当大车
一步步走过时,士兵们谈论的都是与这两个女人有关的话。所有的面孔几乎
一律流露出对妇女含有猥亵念头的笑容。
“瞧,德国灌肠①也逃难了!”
“把女人卖给我吧,”另一个士兵对德意志人说,把“卖”字说得特别
重,那个德意志人又气又怕,垂着眼皮大踏步地走着。
“瞧打扮得多漂亮!鬼东西!”
“你在她家里扎营该多好,费多托夫!”
“我是见识过的,老弟!”
“你们到哪儿去?”一个吃着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似笑非笑地望
着那个好看的姑娘。
德意志人闭了闭眼,表示他听不懂。
“你要不要,要就给你一个,”军官一面说,一面递给姑娘一个苹果。
姑娘笑了笑,接过了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所有桥上的人一样,当两个妇
女坐车走过时,也目不转晴地望着她们。她们过去后,走过来的又是同样的
士兵,谈着同样的话,后来,大家都停住了。正像常有的情形,桥头某连辎
重车的马不肯走了,一大群人都得等着。
“干吗都停着不动?一点秩序也没有!”士兵们说。“你往哪儿挤?见
鬼!不能等一等吗?他要是轰桥,就更糟了。瞧,把那个军官挤的,”站着
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七嘴八舌地谈起来,还是一个劲地往桥头上挤。
涅斯维茨基正往桥下看恩斯河的流水,忽然听见一种他觉得异样的声
音,仿佛有个东西迅速地移近……这东西很大,噗嗵一声落入水里。
“好家伙,射到哪儿去了!”站在近旁的士兵回头望了望噗嗵落水的地
方,厉声说道。
“他是来给咱们加油的,催咱们快点过桥,”另一个心神不安地说。
人群又移动了。涅斯维茨基明白这是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牵来!”他说。“唉,弟兄们,闪开!闪开点!让
路啊!”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马跟前。他一面不停地喊叫,一面向前移动。士
兵们向一旁挤了挤,给他让出路来,可是重又向他挤过来,甚至踩着他的
脚,这并不能怪离得最近的人,因为后面的人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鬼东西!”这时身后传来沙哑的声
音。
涅斯维茨基回头望了望,离他十五步远,隔着一堆活的物体——移动着
的步兵,他看见了面孔通红、头发又黑又乱、军帽歪到脑后、骠悍地斜披着
披肩的瓦西卡·杰尼索夫。
“你给这些魔鬼下令,叫他们让路,”杰尼索夫喊道,看样子他那火暴
性子又上来了。他那对黑炭般的眼珠在发红的眼白中闪光和乱转,他那跟脸

① 德国灌肠是德意志人的外号。一样红的未戴手套的小手握着未出鞘的军刀,挥舞着。
“唉!瓦夏!”涅斯维茨基高兴地回答。“你怎么啦?”
“骑兵连过不去,”瓦西卡·杰尼索夫凶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用马刺
刺着他那匹乌黑的贝杜英①骏马,大声喊叫着。那匹马撞到刺刀上,耳朵直
哆嗦,嘶叫着,从马衔铁喷射着白沫,摇响铃铛,跺响桥板,看样子,只要
骑者允许,它准备越过桥栏杆跳下去。
“这是怎么啦?像一群羊,活像一群羊!走开……让路!……站住!那
辆大车,他妈的!我要砍了!”他一面喊,一面真的抽出马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带着恐惧的表情互相挤了挤,于是杰尼索夫向涅斯维茨基走过
去。
“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杰尼索夫走到跟前时,涅斯维茨基问他。
“连喝酒的工夫都没有!”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说。“团队整天东拉
西扯。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鬼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涅斯维茨基打量着他的新披肩和新鞍垫,说
道。
杰尼索夫笑了笑,从图囊里掏出一块喷香的手绢,向涅斯维茨基的鼻子
伸过去。
“那可不行,去打仗嘛!我刮了脸,刷了牙,洒了香水。”
身边带有哥萨克卫兵的涅斯维茨基那副威风凛凛的姿态。再加上挥舞着
马刀、拼命叫喊的杰尼索夫那副坚决的神情,发生了效力,他们挤到那边桥
头,把步兵挡住了。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那个应当接受命令的团长,完
成了任务,就回去了。
腾清了道路,杰尼索夫就在桥头停住。他一面漫不经心地勒住顿着蹄子
想找自己同类的公马,一面望着迎面走来的连队。桥板发出清脆的马蹄声,
仿佛有几匹马在驰骋似的。连队分成四人一排,由军官们带领着,络绎不绝
地从桥上走过,排头已经开始走出对面的桥头。
停住的步兵麇集在踩得稀烂的泥泞的桥头,怀着不同的兵种碰到一起常
有的那种含有疏远和讥笑的特别敌视的心理,观看从他们身旁整整齐齐走过
的服装整洁而且讲究的骠骑兵。
“小伙子穿得倒漂亮!就等着逛波德诺文斯克庙会!”
“他们有什么用!只能拿来摆摆样子!”另一个人说。
“步兵,不要扬土!”一个骠骑兵打趣说,他骑的那匹马一翻蹄子,溅
了那个步兵一身泥浆。
“叫你背着背囊行两次军,准得把你那细带子磨破,”那个步兵一面用
袖子擦脸上的泥,一面说,“那你就没人样了,只像只鸟落在马背上!”
“济金,要是把你放在马背上,你就神气了,”上等兵对一个被背囊压
得弯着腰的瘦小的士兵嘲笑道。
“在胯裆里夹根小棍,那就是你的马了,”一个骠骑兵接过来说。

① 贝杜英是游牧的阿拉伯人。八
其余的士兵聚在桥头,成漏斗形匆匆过桥。大车终于过完了,拥挤的情
形减轻了些,最后一营人也已经走到桥上。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留一部分人
在桥那边阻击敌人。从这边山上可以遥遥望见敌人,可是从下面桥上还看不
见,因为从河水流过的谷地往前不到半俄里有一处高地遮住了地平线。前面
是一片荒原,那儿偶尔有小股侦察兵在移动。突然,对面山坡路上出现了穿
青色外套的军队和炮兵。这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飞马下山。杰尼索夫骑
兵连的每个军官和士兵,虽然极力谈些不相干的话,眼睛向一旁张望,而心
里却不断地寻思那边山上的情况,不断地注视地平线那边出现的黑点,他们
认出那就是敌人。午后又放晴了,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多瑙河和周围黑色的群
山。四外静悄悄的,从那边山上偶尔传来敌人的号角声和呐喊声。在骑兵连
和敌人之间,除了零星的侦察兵之外,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双方的距离是三
百来俄丈①的空地。敌人停止了射击,而这使人更清楚地感觉到那条把两军
分开的严峻可怕、不可逾越、难以察觉的界线。
“只要向这条生与死的分界线迈出一步,就意味着不可知,意味着苦痛
和死亡。那边是什么?谁在那边,在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着的屋顶后面?
谁也不知道,但是很想知道。越过这个界线是可怕的,但是很想越过它。你
知道早晚总得越过它,弄清楚界线那边是什么,正像不可避免地要弄清楚死
亡的后面是什么一样。而你本人是身强力壮的,快乐紧张的,你身边的人们
也同样健康,紧张,活泼。”凡是看到敌人的人,即使不是这么想,也是这
么感觉,而这种感觉给这时发生的一切增添一种特殊的光彩和使人高兴的强
烈印象。
敌方山头上冒起一股硝烟,一颗炮弹呼啸着从骑兵连头上飞过。聚成一
堆的军官各就各位散开了。骠骑兵尽力把马排齐。骑兵连鸦雀无声。大家望
望正前方的敌人,望望连长,等待着命令。接着飞来第二颗、第三颗炮弹。
显然是向骠骑兵射击的,但是炮弹有节奏地呼啸着从骠骑兵头上迅速飞过,
落到后面什么地方去了。骠骑兵目不旁视,但是每次传来炮弹飞过的声音,
全连队仿佛遵照命令似的,都带着既单调而又复杂的表情屏住呼吸。当炮弹
飞过时,都在鞍镫上欠欠身子,然后再坐下来。士兵们连头也不回,只斜起
眼睛,彼此好奇地看看同伴的反应。从杰尼索夫到号兵,每个人的脸上,在
嘴唇和下巴附近,都出现一种内心斗争、急躁和激动的表情。司务长面色阴
沉地打量着士兵,仿佛要用惩罚来吓唬人似的。士官生米罗诺夫每次听见炮
弹飞过都弯下身子。罗斯托夫站在左翼,骑着他那匹腿有点众面前应试的小
学生,相信自己准有把握取得优等成绩似的。他目光炯炯地环顾众人,好像
请大家注意他在炮火下是多么镇静。但是在他脸上嘴角附近,违反他的意
志,也出现那种与平时不同的严厉的表情。
“谁在那儿哈腰鞠躬?士官生米罗诺夫!那样不好!您看我!”杰尼索
夫喊道,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骑着马在连队前转来转去。
翘鼻子、黑须发的瓦西卡·杰尼索夫那副面孔,以及他那短小结实的身
量,握着出鞘的刀柄的青筋暴露的手指(短手指上长满了毛),完全跟平时
的神情一样,特别是跟他傍晚喝了两瓶酒以后的神情一样。不过脸比平时更

① 一俄丈合二.一三四米。红,他像一只喝水的小鸟,高高地昂起他那头发蓬松的头,两条腿下死劲地
把马刺对着那匹骏马贝杜英的两肋刺下去,身子好像要向后倾倒似的驰到连
队的另一翼,嗓子嘶哑地喊着,叫大家察看一下手枪。他纵马到基尔斯坚跟
前。这个上尉骑着一匹老实的宽背母马向前跨出一大步迎着杰尼索夫。长胡
子上尉跟平时一样严肃,只是眼睛比平时更亮。
“怎么样?”他对杰尼索夫说。“这场仗打不起来。你看吧,咱们准得
后撤。”
“鬼知道他们在于什么!”杰尼索夫抱怨道。“啊!罗斯托夫!”他看
见士官生满脸的高兴,对他喊了一声。“这回你可等到了。”
他赞许地微微一笑,看样子对士官生很满意。罗斯托夫觉得他幸福极
了。这时团长在桥上出现了。杰尼索夫向他驰去。
“大人!请下进攻令!我把他们打回去。”
“进什么攻,”团长用枯燥乏味的声调说,好像要赶走讨厌的苍蝇似地
皱起眉头。“您为什么站在这儿不动?没有看见左右两翼都在后撤吗?把骑
兵连带回去。”
骑兵连过了桥,退出了大炮射程,没有损失一个人。接着,本来展开散
兵线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几个哥萨克兵也从那边撤净了。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骑兵连过桥以后,一前一后向山上撤退。团长卡
尔·波格丹内奇·舒伯特骑着马向杰尼索夫的骑兵连走去,他在离罗斯托夫
不远的地方缓步徐行,但是并不注意他,虽然为捷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以
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罗斯托夫感到他在前线的顶头上司正是他这时觉
得对不住的这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团长大力士般的背脊、淡黄头发的后
脑和通红的脖颈。罗斯托夫有时觉得波格丹内奇只不过装出不注意的样子,
其实他这时全部的目的是在考验士官生的勇敢,于是他挺直腰杆,快炔活活
地东张西望。他有时觉得,波格丹内奇有意走得很近,向罗斯托夫表现他的
勇敢。有时他想,他的仇人为了惩罚他罗斯托夫,这时有意要派骑兵连冒死
去冲锋陷阵。有时他又想,在冲锋陷阵后,他走到他面前,他将会向受伤的
他宽宏大量地伸出和解的手。
保罗格勒团的人所熟悉的、肩头高高耸起的热尔科夫的身影向团长驰
来。热尔科夫不久前才离开团队。他被赶出司令部后,没有在团队待下去,
他说他不是傻瓜,净在前线干些苦差事,在司令部不干事也能得到更多的报
酬,于是他设法在巴格拉季翁手下谋得一个传令官的差事。他带着后卫司令
官的命令来见他以前的长官。
“团长,”他带着阴郁而严肃的神色,一面张望着过去的伙伴,一面对
罗斯托夫的仇人说。“命令停下来,把桥烧掉。”
“给谁的命令?”团长不高兴地问。
“我也不知道是给谁的命令,团长,”这个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不
过公爵命令我:‘去告诉团长,叫骠骑兵快点回来,并且把桥烧掉。’”
在热尔科夫之后,一个侍从武官带着同样的命令来见骠骑兵团长。在侍
从武官之后,涅斯维茨基骑着一匹哥萨克马驰来,那匹马驮着肥胖的涅斯维
茨基吃力地飞奔着。
“怎么回事,团长,”马还在跑着他就喊起话来,“我跟您说过要把桥
烧掉,不知是谁给搞错了,他们在那边都急疯了,弄得莫名其妙。”
团长不慌不忙地止住了团队,向涅斯维茨基转过身来。“您跟我说过引火物的事,”他说,“可是您并没有跟我说过放火烧桥
的事。”
“怎么可能呢,我的老爷子,”涅斯维茨基勒马,脱下军帽,用胖胖的
手抚弄汗湿的头发,说道,“既然放下了引火物,怎么可能没有说烧桥
呢?”
“我不是您的‘老爷子’,校官先生,您没说要我烧桥!我懂得公事,
我习惯严格执行命令。您说过把桥烧掉,可是由谁来烧,我怎么能知
道……”
“咳,总是这样,”涅斯维茨基把手一挥,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向热尔科夫转过脸来。
“也是为了这件事。你浑身湿透了,让我来给你拧于吧。”
“您说过,校官先生……”团长用气愤的腔调继续说。
“团长,”侍从武官插进来说,“快点动手吧,不然敌人就要推进大炮
发射霰弹了。”
团长沉默地看看侍从武官,看看肥胖的校官,看看热尔科夫,脸子沉了
下来。
“我一定烧桥,”他用庄重的声调说,他这样好像是表示,虽然发生一
些使他不愉快的事,但他仍然尽到应尽的责任。
团长用他那筋肉发达的长腿把马一拍(仿佛都是马的过错似的),跑到
前面,命令第二骑兵连——就是罗斯托夫在杰尼索夫手下服务的那一连,转
回桥上去。
“果然如此,”罗斯托夫想道,“他想考验我!”他的心紧缩了,血涌
到脸上。“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他想道。
骑兵连全体官兵的快活的脸上,又露出刚才站在炮火下那种严肃的表
情。罗斯托夫一直用眼睛盯着他的仇人团长,想从他的表情上证实他的猜
测。但是团长连一眼也没有瞧他,他跟往常在前线上一样,目光严厉而庄
重。命令发出了。
“快!快!”他附近同时发出几个声音。
骠骑兵急忙下马,弄得马刀绊住了缰绳,马刺叮当乱响,连他们自己也
不知道要干什么。骠骑兵人人都画了十字。罗斯托夫不再观察团长,——他
没有这个工夫了。他怕落在骠骑兵后面,简直怕得心都停止跳动了。当他把
马交给饲养员的时候,他的手发抖了,他觉得血液突突地往心里涌。杰尼索
夫向后仰着身子,喊叫着从他身旁驰过。罗斯托夫什么也看不见,只见眼前
奔跑的骠骑兵,他们的马刺跌跌绊绊,马刀锵锵作响。
“担架!”后面传来喊声。
罗斯托夫没有去想要担架是什么意思,他奔跑着,努力跑到所有人的前
面。可是到了桥头,他没有留意脚下,踏进又烂又粘的泥里,绊了一下,两
手着地跌倒了。别人赶过了他。
“靠西边走,上尉,”他听见团长的声音,团长本来是在前面走的,这
时在离桥头不远的地方勒住了马,脸上露出洋洋得意和高兴的神情。
罗斯托夫擦了擦沾满泥污的两手,望望自己的仇人,想要再往前跑,以
为向前跑得越远越好。可是波格丹内奇喝住了他,虽然他没有看见也没有认
出罗斯托夫。
“谁在桥中间乱跑?靠右边!士官生,回来!”他怒冲冲地喊道,然后向杰尼索夫转过身来,这时杰尼索夫为了炫耀自己的勇敢,正骑着马在桥上
跑。
“干吗要去冒险,上尉!你下来好不好,”团长说。
“不要紧!枪子儿长眼睛的,”瓦西卡·杰尼索夫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回
答说。
这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武官一起站在射程以外,时而望望
那堆戴黄色高筒帽子、穿绦带贴边的深绿色上衣和青色马裤、聚在桥头的人
们,时而望望远方渐渐移近的穿青色外套的人影和牵着马的人群,——一看
便认出那是炮队。
“他们能不能把桥烧掉?谁将抢先?是他们先跑到把桥烧掉,还是法国
人先跑到射程以内把他们全部消灭?”这是面对大桥踞高临下的大批部队每
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揪紧了心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们在夕阳辉映下遥望着大
桥和骠骑兵,遥望着桥对岸,望着逐渐向前推进的带着刺刀和大炮的穿青色
上衣的人影。
“哎呀!骠骑兵要吃苦头了!”涅斯维茨基说。“现在离霰弹射程不远
了。”
“他何必带这么多的人去,”侍从武官说。
“可不是,”涅斯维茨基说。“只要派两个麻利的小伙子,照样办得
了。”
“咳,大人,”热尔科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骠骑兵,插嘴说,他那一派天
真烂漫的神情,使人无法猜到他是不是说正经话。“咳,大人!您是怎样看
的!派两个人,那谁给咱们弗拉基米尔勋章?这样虽然挨揍,但是可以替骑
兵连请赏,他本人也可以得到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是懂得怎样办事
的。”
“瞧,”侍从武官说,“那是霰弹炮!”
他指给大家看那卸了前车正在迅速移开的大炮。
在法国人那边,在拥有大炮的人群里,冒出一股硝烟,几乎是同时,又
冒出第二股,第三股,就在传来第一声射击的时刻,又冒出第四股。接着两
声炮响,然后是第三声。
“噢,噢哟!”涅斯维茨基抓住侍从武官的手,好像一阵剧痛使他大叫
一声。“您瞧,倒了一个,倒了,倒了!”
“好像是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永远不打仗,”涅斯维茨基转过身去说。
法国人的大炮又赶快装上炮弹。穿青色外套的步兵跑步向桥上移动。又
在不同的间歇冒出几股硝烟,霰弹在桥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但是这一次
涅斯维茨基看不见桥上发生的事情。桥上腾起一团浓烟。骠骑兵已经烧着了
桥,不过这次法国炮队对着桥射击已经不是为了阻止烧桥,而是因为大炮已
经瞄准,必须对着人放出去。
在骠骑兵回到饲养员那儿之前,法国人已经发射三颗霰弹。有两发没有
射中,霰弹全飞了过去,但是最后一发落到一堆骠骑兵中间,打倒三个人。
罗斯托夫一心只想他对波格丹内奇的态度,站在桥上不知应当做什么。
没有人可供他砍杀(他所想象的战斗就是砍杀),他也不能帮助旁人烧桥,
因为他不像别的士兵们都拿着稻草辫子。他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忽然间,桥
上发出一阵像撒核桃似的毕毕剥剥的声音,离他最近的一个骠骑兵哎哟一声倒在桥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另外一些人一齐向他跑过去。又有人喊叫:“担
架!”四个人搀起那个骠骑兵就要抬他。
“噢—噢—噢!……松开我,看在上帝分上,”受伤的人喊道;但是人
们仍然把他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去,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向远方眺望,向
多瑙河的流水、天空、太阳眺望。多么好的天空,多么蔚蓝而深远的天空!
那沉沉西坠的太阳多么明朗!那远方多瑙河的水光多么柔和可爱!而尤其美
好的是那多瑙河对岸青翠的远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雾霭笼罩树梢的松
林……那儿安静,幸福……“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能到那
儿,”罗斯托夫想道。“在我一个人的心里,在那阳光里,有那么多的幸
福,可是这儿……是一片呻吟、痛苦、恐怖,以及这混沌、忙乱……又有人
喊叫什么,大家又往后跑,我也跟着他们跑,这就是它,就是它,就是那个
死神,它在我上面,在我周围……转瞬之间——我就永远看不见这太阳,这
河水,这峡谷了……”
这时太阳渐渐隐藏到乌云里,在罗斯托夫面前出现了别的担架。对死和
担架的恐怖,以及对太阳和生活的爱——这一切汇成一个令人痛苦、惊恐的
印象。
“上帝啊!天上的父啊,救救我,宽恕我,保护我吧!”罗斯托夫喃喃
自语。
骠骑兵跑到饲养员跟前,说话的声音开始高些,平静些,担架从眼前消
失了。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了吧?……”他耳边响起瓦西卡·杰尼索
夫的喊叫声。
“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我是胆小鬼,是的,我是胆小鬼,”罗斯托夫
想。他深沉地叹息着,从饲养员手里牵过他那匹蜷着一条腿的“白嘴鸦”,
骑了上去。
“刚才那是什么,是霰弹吗?”他问杰尼索夫。
“一点不错!”杰尼索夫喊道。“咱们的小伙子干得漂亮!可是这种活
儿叫人窝囊得慌!冲锋才有意思,把狗杂种砍个痛快!可是现在,真莫名其
妙,人家像打靶似地打我们。”
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侍从武官一群人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
方站着,杰尼索夫向他们走去。
“还好,似乎没有人留意我,”罗斯托夫心中想道。的确没有人留意
他,因为士官生第一次上火线体验到的那种感情是人人都熟悉的。
“您有呈报的材料了,”热尔科夫说,“等着瞧吧,我也能升为少
尉。”
“请您向公爵报告,我把桥烧了,”团长洋洋得意地、快活地说。
“假使问到损失呢?”
“微不足道!”团长用粗重的声音说,“两名骠骑兵受伤,一名捐
躯,”他显然满心欢喜,而且带着按捺不住的幸福的微笑,响亮他说出捐躯
这个好听的字眼。九
在波拿巴指挥的十万大军追击下,库图佐夫统率三万五千名官兵,急急
忙忙向多瑙河下游退却,沿途遭到当地居民的敌视。他们对盟军不再抱有信
心,忍受着给养的不足,被迫在一切意想不到的作战条件下行动,只有当敌
人追上时才停下来,仅仅为了在退却中不使重装备受到损失才打打后卫战。
在兰巴赫、阿姆施特滕、梅尔克等地有过战斗;虽然连敌人都承认俄国人打
得勇敢坚定,而战斗的结果却是更加迅速的退却。在乌尔姆免于被俘而在布
劳瑙与库图佐夫会合的奥军,现在也离开了俄军,库图佐夫手下只有自己这
支力量单薄而且疲于奔命的军队了。保卫维也纳已经谈不上。库图佐夫在维
也纳的时候,奥地利军事参议院曾经交给他一份根据新的战略科学审慎拟定
的进攻作战计划,但是库图佐夫这时已经顾不得这个了,他现在唯一的、看
来几乎难以达到的目的,是避免像马克那样在乌尔姆全军覆没,希望和从俄
国调出的部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及其军队渡过多瑙河到达左岸以后,第一次停留
下来,和法军的主力隔河对峙。三十日向左岸的莫蒂埃师团发动进攻,并且
击溃了它。这次战役第一次缴获了战利品:旗帜、大炮和两名敌军将军。俄
军在两个星期的退却之后第一次停下来,经过一场战斗,不仅守住了阵地,
而且打退了法国人。虽然俄军衣衫褴楼,疲惫不堪,由于掉队、伤亡和生
病,人员折损了三分之一;虽然有些病号和伤员带着库图佐夫的信(这信是
把他们的命运寄托给敌军的仁慈照顾)留在多瑙河对岸;虽然克雷姆斯的大
医院和大住宅都改为野战医院还容纳不下全部的病号和伤员,——虽然有着
这一切情况,在克雷姆斯停留和对莫蒂埃的胜利仍然大大提高了士气。在全
军和大本营里流传着最乐观然而不真实的传闻,说是从俄国调出的纵队快到
了,奥地利人打了胜仗,波拿巴吓跑了。
在战斗进行的时候,安德烈公爵跟随着在这次战役中阵亡的奥地利将军
施米特。安德烈公爵的马受了伤,他本人的手臂也被子弹擦伤。蒙总司令特
别恩宠,他被派往奥地利宫廷报告这次胜利的消息,当时奥地利宫廷由于受
到法军的威胁已经迁往布吕恩①,不在维也纳了。在战事正在进行的那天夜
里,精神奋发而不知疲倦的安德烈公爵(表面看来他很文弱,其实他比最强
壮的人都更能耐劳)骑上马,带着多赫图罗夫的报告到克雷姆斯去见库图佐
夫,当天夜里安德烈公爵就作为信使被派往布吕恩。被派作信使,不仅是一
种鼓励,而且是升迁的重要的一步。
夜是黑沉沉的,繁星满天。开仗前夕落了一场雪,白茫茫的雪地中间伸
展着一条黑魆魆的大道。安德烈公爵坐在驿车里,时而一幕幕回忆昨天战斗
的情景,时而高兴地想象他的胜利的消息将要引起的印象,时而想起总司令
和同事们的送行,他这时的心情,正像一个期待已久而终于开始得到幸福的
人所体验的那种心情。他一闭上眼,耳朵里就响起枪炮声,它和车轮的辚辚
声以及胜利的印象融成一片。有时他想象俄国人逃跑了,他本人也被打死;
但是他赶快醒来,怀着幸福的心情,仿佛重新意识到并没有这回事,相反,
是法国人逃跑了。他又回忆胜利过程中种种细节和他在战斗中的沉着和英
勇,于是他心境平静了,打起盹来……在满天繁星的黑夜之后,明亮欢快的

① 布吕恩即今捷克境内的布尔诺。早晨来临了。雪在阳光下融化,马飞奔着,道路两旁又闪过各式各样的树
林、田地、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运送俄国伤员的车队。一个领队的俄国军官躺在前
面的大车上,正对着一个士兵大声骂些粗野的话。长形的德式大车在石头路
上颠簸着,每辆车载着六、七个面色苍白、扎着绷带、满身脏污的伤员。其
中有些人在谈话(他听见是俄国口音),有些人在吃面包,伤势最重的,带
着孩子般可怜的温和神情,默默地望着从他们身边驰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命令停一下,他问一个士兵是在哪次战役受的伤。
“前天在多瑙河上,”一个士兵回答。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给那个士
兵三枚金币。
“给大家的,”他向走拢来的军官又说。“祝你们早日康复,弟兄
们,”他对士兵说,“还有很多的仗要打呢。”
“军官大人,有什么消息吗?”那个军官显然想攀谈几句,问道。
“消息好得很!走吧,”他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就向前驰去了。
安德烈公爵到达布吕恩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发现自己周围是
高楼大厦、辉煌灿烂的商店、住宅的窗户、街灯、辚辚驰过的漂亮马车,使
过了一阵军营生活的军人最为之心醉的一派繁华都市的气氛。安德烈公爵尽
管一路急行,彻夜未眠,但他向宫廷走去的时候,却觉得比昨天更加精神焕
发。只是眼睛闪烁着发热病似的光芒,思想非常迅速和明晰地转换着。战斗
的一切细节又生动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这次已经不是模糊的,而是确切的,
以他想象中的向弗朗茨皇帝简练的陈述形式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生动地想象
可能向他提出的问题和对这些问题作出的回答。他以为立时就会引他朝见皇
帝。但是在宫廷门口迎面跑出来一个文官,知道他是信使后,就带他到另外
一道门口。
“顺着走廊向右走;大人①,那儿您可以找到值日的侍从武官,”文官
对他说。“他会领您去见陆军大臣。”
接待安德烈公爵的值日侍从武官请他稍候,他去通报陆军大臣。五分钟
后,侍从武官回来了,他分外客气地鞠着躬,请安德烈公爵先走,领着他穿
过走廊,向陆军大臣的办公室走去。侍从武官似乎想用文雅的礼貌来防止这
个俄国副官流露亲热的劲头。安德烈公爵向陆军大臣办公室门口走去的时
候,他那快乐的心情大大减退了。他觉得他受了侮辱,而受辱的感觉转瞬之
间又不知不觉变为毫无根据的藐视感觉。在这同一瞬间,机智却提示给他一
个有权藐视侍从武官和陆军大臣的理由。“这些人没有闻到火药味,他们还
以为胜利得来全不费工夫呢!”他心中想。他轻蔑地眯起眼睛,走进陆军大
臣的办公室时特别放慢了脚步。当他看见陆军大臣面对一张大办公桌坐在那
儿,有两分钟没有注意进来的人的时候,他这种感觉更加增强了。陆军大臣
低垂着两鬓斑白、头顶光秃的脑袋,夹在两枝蜡烛之间正阅读文件,一边用
铅笔做记号。当门打开,响起脚步声的时候,他还是头也不抬地一气把文件
看完。
“把这文件送出去,”陆军大臣把文件递给他的副官说,仍然没有注意
信使。
安德烈公爵觉得,要么库图佐夫军队的行动在陆军大臣所处理的事情中

① 原文为德语。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要么就是有意给俄国信使这么一个印象。“这对我完全
无所谓,”他心中想道。陆军大臣把其余的文件推到一边,并且理得整齐
了,这才抬起头来。他有一个聪明而富有特点的脑袋。但是在他转向安德烈
公爵的那一瞬间,他脸上那副聪明而刚毅的表情似乎有意识地和习惯地顿时
改变了,结果露出愚蠢、虚假、而且对这种虚假不加掩饰的笑容,这是一种
接待川流不息的求见者的人的笑容。
“是库图佐夫大元帅派来的吗?”他问。“我想一定有好消息吧?同莫
蒂埃打了一仗?打胜了?是时候了!”
他接过写给他的紧急通报,带着忧郁的神情开始读起来。
“唉,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施米特!”他用德语说。“多么不幸,多
么不幸!”
他浏览一遍以后,把紧急通报放在桌上,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像是在考
虑什么。
“唉,多么不幸!您说这是一次有决定意义的战役吗?但是,并没有抓
住莫蒂埃,”他沉吟了一下。“我很高兴您带来了好消息,虽然施米特的阵
亡为胜利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陛下一定愿意召见您,但不是在今天。谢谢
您,您去休息一下。明天检阅后您来参加朝觐吧。到时候我会通知您。”
谈话时消失了的愚蠢笑容又在陆军大臣的脸上出现了。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上一定愿意接见您,”他又说了一遍,低下头
去。
当安德烈公爵走出宫廷的时候,他觉得,胜利给他的兴致和幸福,现在
都被他留下,并且交给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冰冷的手中了。他全
部的思绪立刻改变了:那场战斗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十
安德烈公爵在布吕恩住在一个熟人——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
“啊,亲爱的公爵,再没有比您更叫人愉快的客人了,”比利宾出来迎
着安德烈公爵说。“弗朗茨,把公爵的东西放到我的卧室里去!”他对引博
尔孔斯基进来的仆人说。“怎么,是来报捷的?好极了。我这样子,您一看
就知道我是在家卧病呢。”
安德烈公爵梳洗穿戴完毕,走进外交官的豪华书房,在摆好的菜饭前坐
下。比利宾悠闲自在地在壁炉旁边坐着。
在长途旅行之后,而且是在失掉一切洁净和优雅的生活条件的长期行军
之后,安德烈公爵一到这自幼就习惯了的阔绰环境中,一种舒适、恬静的感
觉便油然而生。除此以外,在受到奥地利人那番接待之后,能和一个俄国人
谈谈心,而这个人他料想也怀有一般俄国人对奥地利人的共同的厌恶感(这
是他现在特别强烈地体会到的),即使不说俄语(他们用法语谈话),也使
他感到愉快。
比利宾三十五岁上下,独身,和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阶层。他们早在彼
得堡就认识,但直到上次安德烈公爵跟随库图佐夫到维也纳时,他们才更接
近起来。也和安德烈公爵在军界是一个有远大前程的青年一样,比利宾在外
交界有更大的前程。他人还年轻,但已经是一个并不年轻的外交家了,因为
他从十六岁就开始供职,曾在巴黎、哥本哈根等地待过,如今在维也纳担任
相当重要的职务。奥地利首相和我们驻维也纳的大使都认识他,而且器重
他。他不像有些外交官那样,认为要当一个很好的外交官,只需有一些消极
的优点,知道什么事是不该做的,并且会说法语就行了。他是那种热爱工作
而且善于工作的外交官,别看他懒,他有时能够通宵不眠地坐在办公桌前。
不管工作的实质如何,他都做得很好。他关心的问题不是“为什么要
做?”,而是“怎样做?”外交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对他是无所谓的。把通
令、备忘录或者报告拟得巧妙、准确和优美,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比利宾
的功绩所以被重视,除了文字工作之外,还由于他具有上层社会待人接物和
言谈应对的本领。
比利宾像爱工作一样爱谈话,不过所谈的话一定要精辟、俏皮。在社交
场所,他总是等待机会说点什么巧妙的话,而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参加
谈话。在比利宾的言谈中经常插进一些结构完美、立意新颖、能引起共同兴
趣的俏皮话。比利宾在自己头脑中的实验室里似乎特意把这些俏皮话编制得
轻巧简练,便于社交界一般小人物记忆并从一个客厅带到另一客厅。的确是
这样,比利宾的言辞在维也纳的客厅中不胫而走,而且据说,甚至对于所谓
国家大事也往往不无影响呢。
他那张瘦削、憔悴、焦黄的面孔,布满皱纹的深沟,这些深沟总是精心
地洗得白白净净,像刚洗过澡的指甲尖一样。皱纹的运动是他的面部表情的
主要手段。有时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额头就蹙起一道道宽大的皱褶,有时眉
毛垂下来,腮帮上就形成巨大的褶子。一对深陷的不大的眼睛,老是快活
地、直勾勾地看人。
“好,现在给我们讲讲你们的丰功伟绩吧,”他说。
博尔孔斯基以最谦逊的态度把战役经过和陆军大臣的接见讲了一遍,一
次也没有提到自己。“他们像对待闯进九柱戏的狗似的接待我。”他结束自己的话,说。
比利宾咧嘴笑笑,脸皮的褶子舒展开来。
“可是,亲爱的,”他一边说,一边远远地审视自己的指甲,皱起左眼
上方的皮肤,“虽然我很尊敬‘正教的俄罗斯军队’,但是我认为你们的胜
利不是最辉煌的。”
他一直用法语谈话,只有当他想轻蔑地强调某个字眼时,才说俄语。
“不是吗?你们倾全军之力对付可怜的莫蒂埃一师人,而那个莫蒂埃竟
从你们手里跑掉了,还谈得上什么胜利呢?”
“可是,认真说来,”安德烈公爵回答,“我们仍然毫不夸大地说,这
总比乌尔姆的情况稍微好些……”
“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们抓一个元帅呢?哪怕抓住一个也好。”
“因为事情并不都像预想的那样,也不可能像阅兵式那样正规。我跟您
说过,我们原打算早晨七点钟迂回到敌人后方,可是到下午五点钟还没有到
达。”
“那么你们为什么早晨七点钟还没有到达呢?你们应当早晨七点钟到达
啊,”比利宾微笑着说,“应当早晨七点钟到达。”
“那么您为什么不用外交手段说服波拿巴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
用同样的腔调说。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您是在想,靠近壁炉坐在沙发上谈
谈捉拿元帅很容易。这是对的,但究竟为什么你们没有捉住他呢?你用不着
大惊小怪,不仅是陆军大臣,就是至圣的皇帝兼国王弗朗茨陛下对你们的胜
利也不会太高兴的。就连我这个可怜的俄国大使馆秘书也丝毫感觉不到有什
么值得特别喜悦的……”
他目光笔直地打量了一下安德烈公爵,额头上皱起的皮肤突然松开了。
“亲爱的,现在该我来问您‘为什么’了吧?”博尔孔斯基说。“我得
向您承认,我不懂,也许这里面有什么外交上的奥妙是我这贫弱的头脑理解
不了的,但是我实在不懂:马克全军覆没,而费迪南大公和卡尔大公却死气
沉沉,毫无作为,而且接二连三地犯错误,只有库图佐夫终于打了一个真正
的胜仗,粉碎了法国人所向无敌的神话,而陆军大臣甚至连详细的战况都不
想知道!”
“正是因为这一点,亲爱的。您懂不懂,老兄,乌拉!为了沙皇,为了
俄罗斯,为了信仰!这一切都是好的,但是你们的胜利于我们——我是说于
奥地利宫廷——有什么相干?你们最好还是给我们带来一点卡尔或者费迪南
大公的好消息吧,——您是知道的,这个大公或那个大公都一样,——哪怕
打败波拿巴的一支消防队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时我们就要鸣炮致敬
了。可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只能说是存心要取笑我们。卡尔大公一事无成,
费迪南大公丢了脸。你们放弃了维也纳,不再保卫它了,你们似乎是对我们
说:上帝保佑我们,而你们和你们的首都也交给上帝吧。我们大家都爱戴的
施米特将军:你们竟弄得他饮弹而亡,现在倒向我们庆贺胜利来了!……您
不能不承认,再也想不出比您带来的消息更可恼的了。这是存心,这是存
心。再说,就算你们确实得到一次辉煌的胜利,甚至卡尔大公也打了胜仗,
这于大局又有何补呢?维也纳已经被占领,现以已经太晚了。”
“怎么说已经被占领?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单被占领,而且波拿巴到了申布鲁恩宫,伯爵,就是我们亲爱的弗尔布纳伯爵,已经前往向波拿巴屈膝求和去了。”
经过旅途的劳顿和沿途的见闻,在受到那场接待之后,特别是在这顿午
餐之后,博尔孔斯基感到,他不能理解他所听到的这些话的意义。
“今天早晨利希滕费尔斯来过这里,”比利宾接着说下去,“他给我看
一封信,信里详细描写了法军在维也纳的检阅。缪拉亲王及其他等等……您
瞧,你们的胜利并不怎么令人高兴,您也不会被人当作救命恩人……”
“是啊,一切对我都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懂
得,他的克雷姆斯战役的消息,跟奥地利首都的陷落这样重大的事件比起
来,的确没有多重要。“维也纳怎么被占领的?那座桥呢,还有那有名的桥
头堡,还有奥尔斯珀格公爵呢?我们听说奥尔斯珀格公爵在保卫维也纳,”
他说。
“奥尔斯珀格公爵在河这边,是在保卫我们呢。我认为他保卫得很不
好,但总算是在保卫。维也纳在河那边。桥还没有被占领,我想不会被占领
的,因为那儿已经布上了地雷,并且发出了炸桥的命令。不然的话,我们早
就到波希米亚山区去了,你们和你们的军队也要尝尝两面夹攻的苦头了。”
“但是,总不能说,战事已经结束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看是结束了。这儿的大人物也都是这么看的,就是不敢说出来罢
了。仗刚打起来的时候我说的话,现在就要应验了,决定问题的不是你们的
迪伦斯但①交锋,也根本不是火药,而是那些想出这个问题的人,”比利宾
重述他的一句俏皮话,他把额头上的皱皮舒展开来,停顿了一下。“问题就
要看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的结果了。如果普鲁士加入联
盟,奥地利就迫不得已了,仗就要打起来。如果不是,那么问题只是商谈在
哪儿拟订新的坎波福米奥和约①初步条款了。”
“多么了不起的天才!”安德烈公爵忽然喊道,并且握住他那小小的拳
头向桌子上一击。“这个人多么幸运!”
“您是说波拿巴吗?”比利宾疑惑地说,同时皱起前额,这是向人表示
俏皮话就要来了。“是说波拿巴吗?”他说,特别加重u的发音。“可是我
以为,现在他既然在申布鲁恩宫给奥地利制定了法律,就应当给他免去字母
u,我坚决实行新办法,只称他波拿巴。”
“算了吧,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您真的以为战事结束了
吗?”
“我以为是这样。奥国上了当,这是它习惯不了的。它要报复。它所以
觉得上当,首先因为各省遭到了破坏(听说正教的军队抢得很凶),军队被
击溃,首都被占领,这一切都是为了撒丁陛下好看的眼睛,其次还因为——
咱们私下说,亲爱的,——我的嗅觉告诉我,咱们要受骗,嗅觉还告诉我,
他们和法国正在拉拉扯扯,拟订和约草案,打算单独缔结秘密和约。”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这太卑鄙了。”
“那就等着瞧吧,”比利宾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表示话说完了。
安德烈公爵走进给他准备的房间,穿上清洁的内衣,躺在羽毛褥垫上,
枕着又香又暖的枕头,这时他觉得,那场由他前来报捷的战斗,离他已经很
远很远了。现在萦回在他脑际的是普鲁士联盟、奥地利的背叛、波拿巴的新

① 原文为德语。
① 坎彼福米奥为意大利一村庄,一七九七年法奥曾在此签订和约。胜利、明天的朝觐和检阅以及弗朗茨皇帝的召见。
他闭上眼睛,但耳边立刻响起排炮声、步枪声、车轮声,火枪手拉成一
条线从山上又冲下来,法国人在射击,他觉得他的心在颤抖,他和施米特并
肩驰向前去,子弹在他周围欢快地呼啸着,他体验到一种自小从未体验过的
增大十倍的生之欢乐。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发生过!……”他说,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幸福微笑,
接着就沉入青年人的酣睡中了。十一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昨天的印象又浮上心头:他首先想起今天要朝见
弗朗茨皇帝,还想起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地利侍从武官、比利宾和昨天
晚上的谈话。为了去上朝,他穿起久已不穿的全副仪仗服装,焕然一新,英
姿飒爽,一只手缠着绷带,进入比利宾的书房。书房里有四位外交使团的绅
士。公使馆的秘书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是博尔孔斯基认识的,其余三位由
比利宾向他作了介绍。
聚在比利宾这里的是一群年轻、富有、快乐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们不论
在维也纳还是在这里都组成一个特殊的小集团,这个小集团的首脑比利宾称
它为自家人。这个几乎是由清一色的外交人员组成的集团,显然有他们自己
的、跟战争和政治全然无关的兴趣,他们所关心的是上流社会,是对某些女
人的态度和公务方面的事情。看来,这些人显然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算作他
们集团里的自家人(他们很少给人这种荣誉)。为了礼貌,同时也为了引起
话头,人们向他提出几个有关军队和战斗的问题,接着就又东拉西扯说些笑
话和谈论起别人的是非来了。
“但最妙的是,”其中一个人谈到外交界的一个同事的失败,说道,
“最妙的是奥地利首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任命他到伦敦是一种升迁,希望
他要这样看待这件事。你们能想得出他当时的神情吗?……”
“但最糟的是,诸位,让我来揭露库拉金:人家正倒霉,他这个唐璜却
幸灾乐祸,这种人真可怕!”
伊波利特公爵歪在一张躺椅里,把腿跷到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您说吧,”他说。
“哦,唐璜!哦,毒蛇!”几个人齐声说。
“您不知道,博尔孔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不论法国军队
(我差一点说俄国军队)怎么可怕,也比不上我们这位老弟在女人中间的胡
作非为来得可怕。”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伊波利特公爵发言了,他开始用长柄眼镜观看
自己跷起来的脚。
比利宾和这些自家人望着伊波利特的眼睛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出,
这个伊波利特(应当承认,他几乎为了太太的缘故吃他的醋)是这个小集团
的小丑。
“真的,我应当请您欣赏一下库拉金,”比利宾对博尔孔斯基低声说。
“他谈起政治来才令人倾倒呢,应当看看他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
他在伊波利特身边坐下,皱起脑门上的皱纹,跟他谈起政治来。安德烈
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们俩围起来。
伊波利特煞有介事地环顾大家,开始说:“关于联盟问题,柏林内阁不
能表示自己的意见,正像最近的照会中……没有表示……你们懂吧……你们
懂吧……而且,如果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联盟的原则的话……”
“等一等,我还没说完……”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手,说道。“我认
为,干涉比不干涉妥当。而且……”他沉吟一下。“拒绝我们十一月二十八
日的通牒不能认为就是终结……您看,结果就是这样的。”
他松开博尔孔斯基的手,表示他说完了。“德摩西尼①,我从你放在金口里的石子就认出你来。”比利宾说,他
高兴得满头的头发都散开了。
大家都笑了。伊波利特笑得比谁都响。他似乎极力想喘口气,但是他止
不住狂笑,笑得他那一向呆板的面孔都拉长了。
“我说,诸位,”比利宾说,“博尔孔斯基不论在这所房子里还是在布
吕恩,都是我的客人,我要尽我的可能用本地风光款待他。要是在维也纳,
这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在这儿,在这讨厌的摩拉维亚山洞里,就比较难了,
所以我要请你们大家帮忙。应当用布吕恩的一切款待他。你们张罗看戏的
事,我负责社交,伊波利特,您自然是和女人打交道了。”
“应当让他看看阿梅莉,美极了!”自家人中间的一个边说边吻自己的
指尖。
“总之,应当让这个杀红了眼的大兵更接近人道的观点,”比利宾说。
“我恐怕不能享受你们的热情招待了,诸位,我现在就得走,”博尔孔
斯基看了看表,说。
“到哪儿去?”
“去觐见皇帝。”
“哦,哦!哦!”
“那好,再见,博尔孔斯基!再见,公爵,早点来我们这儿吃午饭,”
几个人齐声说。“我们已经把您抓在手心里了。”
“您跟皇帝谈话时,尽可能多夸奖夸奖他们的军需供应和行军路线的安
排,”比利宾送博尔孔斯基来到前厅时说。
“我本来想夸奖,可是既然知道了实情,那我就办不到了,”博尔孔斯
基微笑着答道。
“总之,尽可能多说点。他喜欢接见人,可是他本人不爱说话,也不会
说话,等会儿您就知道了。”

① 德摩西尼是纪元前三八四至三二二年雅典著名的演说家和政治家。十二
朝觐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在指定的地点站在奥地利军官中间,弗朗茨皇
帝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安德烈公爵的脸,并且向他点了点他的长脑袋。但
是在朝觐以后,昨天那个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向博尔孔斯基传达,皇帝愿意
召见他。弗朗茨皇帝站在屋子中央接见他。开始谈话之前,使安德烈公爵吃
惊的是,皇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似乎慌乱了,脸也红了。
“请您说一说,是什么时候开始战斗的?”他急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作了回答。问过这个之后,又提出几个同样普通的问题,诸
如“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什么时候离开克雷姆斯的?”等等。皇帝说话时
那副表情,仿佛他全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提出一定数量的问题。而对这些
问题的回答,十分明显,并不能使他感到兴趣。
“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皇帝问。
“前线的战斗是几点钟开始的,我无法向陛下报告,但是在迪伦斯坦,
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军队是傍晚六点钟开始进攻的,”傅尔孔斯基说,他兴
奋起来,打算趁这机会把他在头脑里已经整理好的见闻材料如实地陈述一
番。
但是皇帝微微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
“有多少英里?”
“从哪儿到哪儿,陛下?”
“从迪伦斯坦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吗?”
“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法国兵是夜间乘木筏子渡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粮秣够吗?”
“粮秣供应的数量没有达到……”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施米特将军是几点钟阵亡的?”
“似乎是七点钟。”
“七点钟?真惨!真惨!”
皇帝表示感谢,并且鞠了一躬。安德烈公爵一走出来,立刻被侍臣们团
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送来温存的话语。昨天那个侍从
武官责备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要把自己的住室让给他。陆军大臣过来
向他祝贺,因为皇帝授给他三级玛丽亚·特雷西娅勋章。皇后的侍从请他去
见皇后陛下。大公夫人也想见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他停了几秒钟,定
上定神。俄国公使抓住他的肩头,把他领到窗口,跟他谈起来。
跟比利宾的话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很受欢迎。预订要举行一次感恩祈
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雷西娅大十字勋章,全军都受了奖。博尔孔
斯基接到各方的邀请,他整个上午都得拜会奥地利的显要人物。下午四点多
钟拜会完毕,安德烈公爵在回比利宾住所的路上,构思着向父亲报告战斗经
过和布吕恩之行的信稿。在比利宾的住所门口,停着一辆装了半车东西的四
轮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朗茨吃力地拖着一口箱子从门里出来。(在回比利
宾家之前,安德烈公爵曾到书店里买了几本书预备行军途中阅读,他在书店
里耽搁了一会儿。)“这是怎么回事?”博尔孔斯基问道。
“咳,大人!”弗朗茨说,把箱子费劲地堆到马车上。“我们要去更远
的地方。那个坏蛋又跟着我们追来了!①”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安德烈公爵问道。
比利宾迎着博尔孔斯基走出来。在比利宾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不安的
神情。
“不,不,您得承认,”他说,“这简直妙极了,我是说塔博尔桥(维
也纳的桥)事件。他们没有遇到抵抗就过桥了。”
安德烈公爵完全茫然了。
“您到哪儿去来着,全城的车夫都知道的事,您怎么不知道?”
“我刚从大公夫人那儿来。我在那儿什么都没听到。”
“您没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着急地问。
“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人越过了奥尔斯珀格防守的那座桥,桥
没有炸毁,缪拉现在正沿着通向布吕恩的大道前进,一两天内就要到这
儿。”
“怎么,到这儿?为什么没有把桥炸掉,不是已经埋了地雷吗?”
“这个我正想问您呢。谁也不知道,连波拿巴本人也不知道。”
博尔孔斯基耸了耸肩。
“既然桥被占领,军队当然也就完了,因为军队会被切断的,”他说。
“可不是嘛,”比利宾答道。“您听我说,我对您讲过法国人进了维也
纳。一切都很好。第二天,就是昨天,三位元帅老爷——缪拉、拉纳、贝利
亚尔——骑着马到桥头去了。(请您注意,这三个人都是牛皮匠。)其中一
个说,‘诸位,你们知道,这座塔傅尔桥埋了地雷和扫雷装置,桥前有一个
威力强大的桥头堡,还有一支受命炸桥和阻击我们的一万五千人的军队。但
是,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皇帝陛下一定很高兴。来,让我们把它拿
下来。’‘我们就去,’另外两个说。于是他们就去攻那座桥,占领了它,
现在他们率领全军正在多瑙河这一边向我们,也向你们,向你们的交通线进
攻。”
“少开点玩笑吧,”安德烈公爵忧郁而严肃他说。
这个消息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又伤心又愉快。他刚一听说俄军的处境是如
此绝望,就立刻想到,注定给俄军解围的正是他,这是土伦①的再现,它将
使他从无名的军官行列中崭露头角,将给他打开第一条通向光辉前程的道
路!他在听比利宾谈话时,就已经想象他怎样回到军队,怎样在军事会议上
提出唯一能够拯救军队的意见,怎样只委派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计划。
“少开点玩笑吧,”他说。
“我不是开玩笑,”比利宾继续说,“再没有比这更真实更可悲的了。
三位元帅老爷这样单独地向桥上驰去,扬着白手绢,使人相信已经停战,他
们这些元帅是来同奥尔斯珀格公爵谈判的。值班的军官们放他们进入桥头
堡。他们对值班军官天花乱坠地胡扯一通:说什么战争结束了,弗朗茨皇帝
要同波拿巴会面,他们想见见奥尔斯珀格公爵,诸如此类。军官派人去请奥

① 原文为德语。
① 一七九三年二十三岁的拿破仑指挥土伦战役,第一次获得胜利,从此声名大震。尔斯珀格,这帮元帅老爷拥抱军官,开玩笑,骑在炮身上。这工夫,法军的
一个营偷偷地来到桥头,把装着引火物的口袋丢到河里,然后就向桥头堡逼
近。最后,我们亲爱的中将、奥尔斯珀格·冯·毛特恩出现了。‘亲爱的敌
人!奥地利军队的精华,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行为停止了,我们可以握
手言欢了……拿破仑皇帝渴望认识认识奥尔斯珀格公爵。’总之,这帮元帅
老爷不愧为牛皮匠,他们对奥尔斯珀格说了这么多的花言巧语,跟法国元帅
们一见如故的动人情景是这么使他神魂颠倒,缪拉的外套和鸵鸟翎是这么使
他眼花缭乱,以致他只看见他们的火热,却忘记了自己应当向敌人开火。
(比利宾虽然说得很快,仍然没有忘记在这句俏皮话之后停顿一下,好让人
有欣赏的时间。)那营法国军队冲进桥头堡,钉死大炮,就把桥占领了。还
有更妙的,”他接着说下去,由于讲得太美妙了,他那不安的心情平静下
来,“更妙的是那个掌管大炮的军士(那是一尊点着地雷炸毁桥梁的信号
炮),那个军十一见法国军队向桥头冲来,就要开炮,可是拉纳拉开了他的
手。那个比自己的将军聪明的军士走到奥尔斯珀格跟前报告说:‘公爵,您
受骗了,您瞧法国人冲过来了!’缪拉一看,如果让军士再说下去,诡计就
要被戳穿了。他假装惊讶(地地道道的牛皮匠),对奥尔斯珀格说:‘我真
看不出举世闻名的奥地利军纪在哪儿,’他说,‘您竟让下级对您这样说
话!’这简直是天才。奥尔斯珀格公爵感到受了侮辱,下令逮捕那个军士。
不,您得承认,关于这座桥的全部故事美妙极了。这不算愚蠢,也不算下
流……”
“也许是叛变,”安德烈公爵说,他生动如画地想到灰色的军大衣、伤
口、硝烟、枪炮声和等待着他的荣誉。
“也不是的。这未免把宫廷说得太坏了,”比利宾又说下去。“这既不
是叛变,也不是下流,也不是愚蠢。这正像在乌尔姆一样,这……”他仿佛
是在思索,想找一个适当的说法:“这是马克遗风。我们都步马克的后尘
了。”他说完了,觉得自己说了俏皮话,一句新鲜的、将被传诵一时的俏皮
话。
一直聚在前额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来,他现出高兴的神色,微微带着笑
意仔细端详自己的指甲。
“您要到哪儿去?”他突然对站起身来回自己房间的安德烈公爵说。
“我要走了。”
“到哪儿去?”
“回部队。”
“您不是还想待两天吗?”
“可是现在我马上要走。”
安德烈公爵吩咐手下人做好出发的准备之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说,亲爱的,”比利宾走进他的房间,说道。“我为您考虑过。您
为什么要走呢?”
为了证明这个论据无法驳倒,他那满脸的皱纹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看对方,什么也没回答。
“您为什么要走呢?我知道,您觉得这是您的责任——当军队处在危险
之中的时候、应当赶回去。这我是理解的,亲爱的,这是英雄气概。”
“完全不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既然是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看看问题的另一面,您会看到,相反,您的责任是要珍重自己。这种事,就让那些除此以外
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去做好了……既没有调您回去的命令,这儿也没有让您
走;所以说,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去倒霉的命运引导我们去的地方。
据说是到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不错的城市。咱们俩坐着我的四轮马车平
平安安地就走到了。”
“别开玩笑了,比利宾,”博尔孔斯基说。
“我是出自友情真心诚意对您说这话的。您考虑一下。您既然可以留
下,那您何必走呢?又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二者必居其一(他把皱纹
都聚集在左边太阳穴上):不是您到不了部队和约就签订了,就是和库图佐
夫一起蒙受失败和耻辱。”
比利宾觉得他的两端论法是驳不倒的,于是把脸上的皱皮舒展开来。
“这个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他说,而心里却在想:“我所以
要走,是为了拯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英雄,”比利宾说。十三
当天夜里,博尔孔斯基向陆军大臣告辞以后,就动身回部队去了,连他
自己也不知去哪儿才能找到部队,又担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被法军俘获。
在布吕恩的全体宫廷人员都在收拾行李,笨重的物件已经送到奥尔米
茨。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安德烈公爵的马车驶到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
俄国军队在极端匆忙和极端混乱中行进。路上挤满了车辆,马车简直无法通
过。安德烈公爵又饿又累,他向哥萨克军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士兵,穿越车
队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一路上他都听到关于俄国军队处境险恶的消
息,官兵仓皇逃走的景象证实了这些消息。
“这支俄国军队是英国的黄金从天涯海角送来的,我们叫它遭受同样的
命运(乌尔姆军队的下场)。”他想起在战役开始之前波拿巴在给他的军队
的命令中所说的话,这句话使他对这位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异,同时也使他感
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还有对荣誉的渴望。“如果只有死而别无他路呢?”他
想。“既然需要这样,那好吧!我一定做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望着这些无穷无尽的混乱的队伍、车辆、辎重队、炮
队,随后又是车辆、车辆、一切类型的车辆,它们你追我赶地夺路而逃,排
列成三行四行地挤满了泥泞的大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凡是听觉能够达
到的地方,到处可以听见车辆的吱呀声,马车、大车和炮架的隆隆声,马蹄
的得得声,鞭子的呼啸声,赶车人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
声。道路两旁处处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毁坏的大车,车旁坐
着一些在等待什么的零散士兵。处处可以看见成群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到
附近的村庄去不是牵羊捉鸡或者抱干草,就是拿走装满东西的袋于。在上下
坡的地方,人群更密,嘈杂的声音片刻不停。士兵们在没膝的泥泞中抬着大
炮和篷车,鞭子在呼啸,马蹄在打滑,套绳撑断了,胸口喊痛了。指挥行军
的军官在车队之间驰来驰去。他们的声音在一片喧哗吵闹中几乎听不见,从
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整好混乱的秩序已经感到绝望了。
“瞧,这就是可爱的正教军队,”博尔孔斯基回忆比利宾的话,心中想
道。
他想打听一下总司令的驻地,于是向车队走去。迎面驶来一辆一匹马拉
的奇怪的马车,看样子,这辆马车是士兵们拼凑起来的,介乎大车、两轮轻
便马车和四轮轿式马车之间的东西。一个士兵赶着车,在皮顶篷下面,帘子
后面,坐着一个把脑袋完全裹在围巾里的女人。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正要
问那个士兵,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篷车里那个女人的绝望喊叫吸引住了。因为
赶车的士兵想超越别的车辆,指挥车队的军官正用鞭子抽打他,鞭梢扫着了
车帘。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看见安德烈公爵,就从车帘下探出身子,从
毯子似的围巾下伸出干瘦的手来,一面摇晃,一面喊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这怎么得了
啊?……我是第七猎骑兵团军医的家眷……不让我们过去。我们落在后面
了,跟自己的人失散了……”
“我敲碎你的脑壳,滚回去!”凶狠的军官向士兵嚷道。“跟你的臭娘
们儿一起滚到后面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这像什么话?”军医太太喊道。
“请您让这辆车过去吧。您没有看见这是一位妇女吗?”安德烈公爵走到军官跟前,说道。
军官看了一眼,没有答理;又转身对士兵说:
“我揍死你……滚回去!”
“放他们过去吧,我对您说,”安德烈公爵把嘴一撇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像醉了酒似的对他发作起来。“你算老几?
你(他特别加重你字)是首长吗?在这儿我是首长,不是你。往后站,”他
重复说,“我敲碎你的脑壳。”
看来军官很爱说这句话。
“把小副官训得够戗,”从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军官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如醉如狂的无名怒火,
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就不记得他是在说什么了。他也看出,他保护那个坐车
的军医太太,可能成为所谓的笑柄,他觉得这比什么都可怕。但是他的本能
告诉他的却是另一回事。没等军官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冲到他面
前,扬起了鞭子:
“请—您—放—他们—过去!”
军官把手一挥,连忙走开了。
“都是你们这帮人、司令部的人搞的,搞得一塌糊涂,”他嘟嘟囔囔
说。“您看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连眼皮都没有抬,就急急忙忙离开了那个称他为救命恩人的
军医太太,向人们告诉他的总司令驻地驰去,他一面心中怀着厌恶的感觉回
忆刚才那场有失尊严的冲突的细节。
他进了村子,下了马,向头一户人家走去,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
西,清理清理使他感到屈辱的、折磨人的思绪。“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是
军队,”他一面想,一面向第一户人家的窗口走去,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
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四处张望一下。从小窗口探出涅斯维茨基的漂亮面孔。涅斯维茨基的
鲜红的嘴巴嚼着东西,招手叫他进去。
“博尔孔斯基,博尔孔斯基!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快来,”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进了屋,看见涅斯维茨基和另外一个副官正在吃东西。他们
迫不及待地问博尔孔斯基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安德烈公爵从这两副他非常熟
悉的面孔上看出惊慌不安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涅斯维茨基那副一向嘻笑的面
孔上特别明显。
“总司令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
“在这儿,就在那所房子里,”副官回答说。
“听说要讲和,而且投降,是真的吗?”涅斯维茨基问。
“我正要问您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上你们,此外我什么都不知
道。”
“老兄,赶上我们又怎么样!可怕极了!我不该嘲笑马克,现在咱们更
倒霉了,”涅斯维茨基说。“坐下吃点东西吧。”
“公爵,眼下不光是行李车,什么都找不到了,您的勤务兵彼得也不知
去向,”另一个副官说。
“总部在什么地方?”
“咱们要在茨奈姆过夜。”
“我把要用的东西重新打包,用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驮包打得好极了。就是越过波希米亚山也不怕了。情况很糟,老兄。你怎么啦,
病了吗,怎么老哆嗦?”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像触了电似的发抖,便
这样问。
“没有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说。
这时他想起刚才跟军医太太和辎重队的军官那场冲突。
“总司令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我完全不了解,”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一切都叫人厌恶,厌恶,厌恶!”安德烈公
爵说着就到总司令那儿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马车旁边、从累得要死的随从们骑的马旁边、
从高声谈话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进了门洞。正如人们告诉安德烈公爵的,
库图佐夫跟巴格拉季翁和魏罗特尔一起在一家农舍里。魏罗特尔是接替阵亡
的施米特的奥地利将军。在门洞里,身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的对面
蹲着。文书卷着袖口,趴在底朝上的木桶上,正忙着抄写东西。科兹洛夫斯
基面色疲惫不堪,看样子他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他瞅了安德烈公爵一眼,连
头也没有向他点一下。
“另起一行……写好了吗?”他继续向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队,
波多尔斯克团队……”
“跟不上趟,大人,”文书转脸看了看科兹洛夫斯基,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从门里传来库图佐夫激动的、不满意的声音,中间插进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这些说话的声调、从科兹洛夫斯基看他时那种心不
在焉的神情、从疲倦到极点的文书那种不逊的态度、从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
围着木桶坐在地板上离总司令那么近、从牵着马的哥萨克兵在窗下大声说
笑,——从这一切看来,安德烈公爵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的
事。
安德烈公爵急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一些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给巴格拉季翁下书面命令
呢。”
“投降吗?”
“投什么降,作战命令都发出了。”
安德烈公爵向那扇传出声音的门走去。他正要开门,屋里的说话声停
了,有人把门打开,门口出现了鹰钩鼻、胖脸膛的库图佐夫。安德烈公爵在
库图佐夫正对面站着,但是从总司令那只独眼的表情可以看出,重重的心事
和如焚的忧虑完全占据了他,他的视线都仿佛给什么蒙住了。他直视着他的
副官的脸,可是没有认出他来。
“怎么样,写好了吗?”他转身对科兹洛夫斯基说。
“马上就好,大人。”
跟在总司令后面出来的是巴格拉季翁,他个子不高,干瘦,
生着一副东方人的脸型,神气坚强而呆滞,看去还不很老。
“向您报到,”安德烈公爵一面大声重说了一遍,一面把信递上去。
“哦,从维也纳来的?好的。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库图佐夫和巴格拉季翁走到门廊阶台上。
“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你建立奇
功。”库图佐夫的脸突然变得柔和了,眼圈里涌出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
季翁拉到跟前,用戴着戒指的右手以显然习惯的姿势给他画十字,并且把肥
胖的腮帮伸给他,巴格拉季翁不吻他的腮帮,却向他的脖颈吻了一下。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一遍,然后向马车走去。“跟我坐一辆
车走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
“大人,我希望我留在这儿能有点用处。请准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
的部队里吧。”
“上车,”库图佐夫说,当他发现博尔孔斯基迟疑不决时,就又说,
“好军官我自己也需要,我自己也需要。”
他们坐进马车,车走了好几分钟他们都沉默不语。
“以后要做的事多得很,什么样的机会都有,”他带着老年人洞察一切
的神情说,仿佛博尔孔斯基心中所想的他都一清二楚。“他的部队明天能回
来十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又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库图佐夫,不由得注意到,离他半俄尺①远是库图佐
夫额角上那道洗得干干净净的、在伊兹梅尔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头骨留下的
疤痕和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睛。“是的,他有权利这么平静地谈到这些人的死
亡!”博尔孔斯基想。
“正是为此,我才请求派我到这个部队里的,”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说的话,他坐在那里陷入了
沉思。五分钟后,库图佐夫在柔软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晃着,向安德烈公
爵转过身来。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焦虑的痕迹了。他带着几分讥笑的神情问
起安德烈公爵会见奥地利皇帝的详情,关于克雷姆斯战役在宫廷听到什么反
应,还问到几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

① 一俄尺合○.七一米。十四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侦察兵那儿得到的消息表明,他所统率的军队
几乎陷入绝境。据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越过维也纳桥后,正以庞大的兵力向
库图佐夫与俄国开来的援军之间的交通线推进。如果库图佐夫决定留在克雷
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要切断他的所有的交通线,把他的四万疲惫不
堪的军队包围起来,他的处境就要同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一样。如果库图佐
夫决定放弃与俄国援军取得联络的道路,那他就要一面防御敌人的优势兵
力,一面落荒退入情况不明的波希米亚山区,失掉与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系
的任何希望。如果库图佐夫为了跟援军会师,决定沿着从克雷姆斯到奥尔米
茨的大道撤退,那就要冒这样的危险:在这条路上他可能被已越过维也纳桥
的法军抢在前头,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带着全副重装备和辎重,一面行
军,一面同兵力两倍于他的、而且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进行战斗。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正像侦察兵报告的,法军过了维也纳桥,赶到库图佐夫前头一百多俄
里,正日夜兼程向库图佐夫撤退的线路上的茨奈姆前进。抢在法军之前赶到
茨奈姆,那就意味着俄军的得救的希望大一些;让法军抢先赶到茨奈姆,那
就意味着肯定要遭到跟乌尔姆战役一样的耻辱,甚至是全军覆没。但是带领
全军赶到法军前头是不可能的。法军从维也纳到茨奈姆的道路,比起俄军从
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来,又短又好。
接到消息的当天夜里,库图佐夫派出巴格拉季翁部四千名前卫,从克雷
姆斯-茨奈姆大道右边翻山越岭到达维也纳-茨奈姆大道。巴格拉季翁必须马
不停蹄地赶完这段路程,然后面对维也纳,背朝茨奈姆安营扎寨。如果他在
法军前头赶到,他必须尽可能阻止他们前进。而库图佐夫本人则带领全副重
装备向茨奈姆进发。
在一个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带领饥饿、赤脚的士兵走了四十五俄里没
有道路的山地,失去三分之一掉队人员,比法军早几个小时来到维也纳-茨
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而库图佐夫率辎重队还要走一昼夜才能到达茨奈
姆,因此,要想拯救部队,巴格拉季翁就得在霍拉布伦跟相遇的全部法军周
旋一昼夜,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奇怪的命运却使不可能变为可能。法国
不战而骗取了维也纳桥,这一成功经验促使缪拉想照样去欺骗库图佐夫一
次。缪拉在前往茨奈姆途中遇见巴格拉季翁带领的力量薄弱的部队,以为这
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人马。为了确有把握地粉碎这支军队,他要等待从维也
纳出发后沿途掉队的人员,因此他建议停战三天,条件是双方的军队不改变
位置,原地不动。缪拉说,和平谈判正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所以
建议停战。担任前哨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听信了缪拉的军使的话,往
后撤退,给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让出路来。另一个军使驰到俄军散兵线上,也
宣布和平谈判的消息,建议俄军停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说,是否接受停
战的建议,他不能决定,于是派一名副官带着关于这个建议的报告前去请示
库图佐夫。
对库图佐夫说来,停战是赢得时间的唯一手段,可以利用它休整一下疲
劳的巴格拉季翁部队,让辎重和重装备(正瞒着法国人进行)哪怕向茨奈姆
多推进一站路也好。停战的建议为拯救俄军提供了唯一的、意外的机会。库
图佐夫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他手下的侍从武官长温岑格罗德前往敌方营地。温岑格罗德不仅要接受停战建议,而且还要提出投降的条件;同时,库
图佐夫派遣几名副官去催促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上全军的辎重加速前进。
只有又饿又累的巴格拉季翁部队屹然不动地与兵力七倍于它的敌人相对峙,
掩护着辎重和全军的行动。
果然不出库图佐夫所料,一方面,这个不附带任何约束力的投降建议使
得一部分辎重能够有通过的时间;另一方面,缪拉的错误很快会被发觉。离
霍拉布伦二十五俄里,驻在申布鲁恩的波拿巴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关于停
战和投降的草案,他立即看出其中有诈,于是用法语给缪拉写了如下的一封
信。
缪拉亲王鉴:
我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不过是指挥我的前卫部队,没有我的命
令,您没有权力作出停战的决定。您要使我丧失全部的战果。立即撕毁停战建议,并向敌人
进攻。您要对他宣布,签订这个投降书的将军没有这样的权力,除了俄国皇帝,任何人都没
有这样的权力。
然而,假使俄皇同意这个协议,我也可以同意;但这不过是玩弄诡计罢了。您要前
进,消灭俄国军队……您是能够俘获它的辎重和大炮的。
俄皇的侍从武官长是个骗子……军官如未被授予全权代表资格,就不能起任何作用;
他也是没有全权代表资格的……在越过维也纳桥的时候,奥地利人受了骗,而您现在却受了
俄皇侍从武官的骗。
拿破仑
一八○五年雾月二十五日八时于申布鲁恩
波拿巴的副官带着这封极其严厉的信,向缪拉飞驰而去。波拿巴不相信
自己的将军,生怕放走已经落网的牺牲品,便亲自带领全部近卫军,向战场
推进。而四千名巴格拉季翁部队,却快活地燃起篝火,烘衣裳,取暖,三夭
以来第一次煮粥,部队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也不去想他们面临着什么。十五
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提出的坚决要求,得到了批准。下午三点多钟,
安德烈公爵来到格伦特,见过巴格拉季翁。波拿巴的副官还没有到达缪拉部
队,所以战斗还没有开始。在巴格拉季翁部队里,人们对整个战局毫无所
知,他们谈论和平,但不相信和平有可能实现;谈论打仗,又不相信战斗在
即。
巴格拉季翁知道博尔孔斯基是个受宠的亲信副官,所以对他屈尊俯就,
特别优待。他对他解释说,今明两天将有战斗,在战斗时,他给予他充分的
自由:跟随他,或在后卫监视撤退秩序,“这也同等重要,”都由他自己决
定。
“不过,今天大概不会打起来,”巴格拉季翁安慰安德烈公爵似他说。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司令部的花花公子,是派来挣十字勋章的,那他
在后卫照样可以挣到。如果他愿意留在我身旁,那也好……如果他是一个勇
敢的军官,会有用场的,”巴格拉季翁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回答,只要
求准许他巡视一遭阵地,熟悉一下部队的部署,在执行任务时好认识道路。
部队值勤的校官自愿给安德烈公爵带路;这个军官是个美貌男子,衣着考
究,食指上戴着钻石戒指,法语说得很坏,但又喜欢说。
到处可以看见面带愁容、好像在寻找东西的浑身湿透的军官,以及从村
子里拖出门板、长板凳和围墙木板的士兵。
“瞧,公爵,拿这些人真没办法,”校官指着那些人,说。“指挥官们
把他们惯坏了。再瞧瞧那儿,”他指着随军商贩搭起的帐篷,“都聚在那儿
闲坐。今天早晨才把他们撵走,您看现在又满满的了。公爵,应当去吓唬他
们一下。费不了多大工夫。”
“一块儿去,我也吃点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来得及吃
东西。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您要早说,我可以招待您。”
他们下了马,走进商贩的帐篷。几个面红耳赤的军官面带倦容坐在桌旁
又吃又喝。
“这又怎么啦,诸位!”校官像一个把话重复了好几遍的人,用责备的
口吻说。“这样擅离职守是不许可的。公爵有令,谁都不许来。看您这样
子,上尉先生,”他转身对一个又矮又瘦、浑身泥污的炮兵军官说,这位炮
兵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商贩拿去烘干),只穿着袜子,站在进来
的人面前,不大自然地微笑着。
“图申上尉,您怎么不嫌害臊?”校官继续说,“您是炮兵,好像应当
做个模范,可是您不穿靴子。一旦有情况,您不穿靴子,那就好看了(校官
露出笑意)。都给我回自己的岗位上去,诸位,全回去,全回去,”他用长
官的口吻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图申上尉,不由得笑了。图申一声不响,面带笑容,
不住地倒换着两只没有穿靴子的脚站在那儿,他那对聪明而和善的大眼睛带
着疑问的神情时而望望安德烈公爵,时而望望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更灵便,”图申上尉说,他微微含笑,畏畏缩
缩,看来,他想用诙谐的调子改变一下尴尬的处境。
但是没等把话说完,他就觉得他的诙谐没人理会,没有发生效果。他感到狼狈了。
“你们都回去吧,”校官极力保持着严肃的态度,说。
安德烈公爵又把这个炮兵军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在这个人身上,有一种
特别的,完全不是军人的,有几分可笑、然而却非常吸引人的东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继续前进。
他们不断超过和碰见正在赶路的各队士兵和军官,出村以后,看见左前
方正在构筑工事,刚掘出的泥土泛着红色。几个营的士兵在寒风中只穿一件
衬衣,像一窝白蚁似的在工事里忙碌。土堤后面望不见的人不断甩出一铲一
铲的红土。他们走到工事前面视察一番后,又往前走。在工事后面,他们碰
见几十个不断轮换、跑步离开工事的士兵。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策马快走,
避开这里恶臭的空气。
“这就是军营的乐趣,公爵先生,”值勤的校官说。
他们驰到对面山上。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法国军队。安德烈公爵停下来
仔细观察。
“那边是我们的炮垒,”校官指着最高的制高点,说,“就是那个不穿
靴子的怪人指挥的炮垒。从那儿什么都望得见,咱们去吧,公爵。”
“多谢您啦,现在我一个人走走,”安德烈公爵想摆脱这个校官,说,
“不必客气,您请便吧。”
校官落到后面了,安德烈公爵独自往前走去。
他越往前走,离敌人越近,我军的阵容就越整齐,气氛也越愉快。最混
乱、最低沉的是赴茨奈姆的辎重队,也就是早晨安德烈公爵路过的、离法国
军队十俄里的地方。在格伦特也可以看出慌乱和恐惧的迹象。安德烈公爵越
走近法国军队的散兵线,我军就越显得有信心。穿着灰色军大衣的士兵列队
站在那里,司务长和连长查点人数,伸出一个指头戳着每班最后一个士兵的
胸脯,命令他举起手来。到处有士兵把柴禾和树枝拖来搭窝棚,欢快地谈笑
着。围着篝火坐着的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膀子,他们在烘烤衬衣和
包脚布,或者修补靴子和大衣。在饭锅和炊事员那里围着许多人。有一个连
队已经做好饭了,士兵们用贪馋的目光望着冒蒸气的锅,等待管理员用木碗
盛食物样品递给军官检验,那个军官在他的棚子对面一根木头上坐着。
在一个比较幸运的连队里(不是大家都有伏特加酒),一群士兵围着一
个宽肩、麻脸的司务长站在那儿,司务长倾斜着小桶,朝顺序递过来的军用
水壶盖子里倒酒。士兵们带着虔诚的表情把壶盖送到嘴边,兜底几倒进嘴
里,然后用大衣袖子擦擦嘴唇,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司务长。每个人的脸上都
是这么平静,就好像眼前的一切不是发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刻,不是发生在至
少要倒下一半人的战役前夕,而好像是在祖国某地等待着平安的驻防。安德
烈公爵驰过猎骑兵团,在基辅掷弹兵队伍中间——这些掷弹兵个个都是雄赳
赳的好汉,他们也在干些日常和平的劳动,在离一间高大的、跟其他的棚子
不同的团长的棚子不远的地方,迎面碰见一排列队的掷弹兵,队前躺着一个
赤膊的人。两个士兵按住他,另外两个士兵挥起柔软的树枝,朝着赤裸裸的
背脊有节奏地抽打着。挨打的人怪声嚎叫着。一个肥胖的少校在队列前来回
走动,不理会那嚎叫声,不停他说:
“士兵偷窃是可耻的,士兵应当正直、高尚、勇敢。如果偷自己弟兄的
东西,那他就人格扫地,他就是坏蛋。再打,再打!”
不断传来软鞭子的抽打声和假装的拼命的嚎叫声。“再打,再打,”少校说。
那个年轻军官露出莫名其妙和痛苦的表情,用疑问的目光望着骑马走过
的副官,离开了挨打的人。
安德烈公爵来到前沿,沿着阵地走下去。左右两翼,敌我双方的散兵线
相距很远,可是中央,就是当天早晨军使走过的地方,双方的散兵线离得那
么近,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脸,甚至可以交谈。除了据守这一带散兵线的士
兵,两边都聚着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一面嘲笑,一面观看他们觉得古怪而
陌生的敌人。
从大清早起,虽然严禁走近散兵线,但是长官们赶不走看热闹的人。据
守散兵线的士兵,像一些展示什么希罕物件的人似的,已经不再去看法国人
了,反而去观看前来看热闹的人,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交班的时刻。安德烈公
爵停下来仔细观察法国人。
“你瞧,你瞧,”有一个士兵指着一个俄国火枪手对同伴说。那个火枪
手和一名军官来到散兵线,正跟一个法国掷弹兵流畅地、激动地谈话。“你
瞧,他说得多流利!连法国人都赶他不上。你也来一句,西多罗夫!”
“别急,听一听。哦,好流利!”那个被认为擅长法语的西多罗夫答
道。
两个谈笑的人所指的那个士兵,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他来,细
听他在说什么。多洛霍夫是随同他的连长从团队的防地左翼来到散兵线的。
“说下去,说下去!”连长激励他说,向前探着身子,极力不漏掉他听
不懂的每一个字。“请再说快些。他在说什么?”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连长,他正全神贯注地跟一个法国掷弹兵展开热烈的
争论。他们谈的当然是那次战役。这个法国兵把奥地利人和俄国人弄混了,
说那次战役是俄国人投降了,并且从乌尔姆逃跑了,而多洛霍夫说俄国人不
但没有投降,而且把法国人揍了一顿。
“我们奉命到这里来赶你们,我们一定能把你们赶跑,”多洛霍夫说。
“当心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哥萨克,别都被活捉了,”法国掷弹兵说。
在一旁观看和旁听的法国士兵都笑起来。
“我们要打得你们团团转,就像苏沃洛夫在世时那样叫你们团团转(叫
你们团团转),”多洛霍夫说。
“他瞎扯什么?”一个法国兵说。
“古代历史,”另一个猜到他说的是过去的战争,说。“我们皇上像对
别人一样,也要给你们的苏瓦拉一点颜色看。(这里称苏沃洛夫为苏瓦拉,
表示轻蔑。)”
“波拿巴……”多洛霍夫刚要开口,被一个法国人打断了。
“不是波拿巴,是皇上!见鬼……”他气愤地骂了一声。
“你们皇上真他妈的该死!”
多洛霍夫用俄语骂了一句,是大兵的粗活,然后他挎上枪,走开了。
“咱们走吧,伊万·卢基奇,”他对连长说。
“你瞧人家的法语,”散兵线上的士兵说。“你也来一句,西多罗
夫!”
西多罗夫挤了挤眼,就转身对着法国人连珠炮似地说些谁也不懂的话。
“卡里,马拉,塔法,萨菲,木特尔,卡斯卡,”他咿里哇啦乱说一
通,并且极力说得有腔有调的。“嗬,嗬,嗬!哈,哈,哈!呵哈!”呵哈!”士兵们哄然大笑,笑得
那么爽朗、快活,笑声自然而然地越过散兵线传染给了法国人,在这场大笑
之后,似乎应该把弹药从枪炮里卸下来,把它销毁,赶快各自回家。
但是枪炮仍然装着弹药,房屋和堑壕的枪眼仍然威严地瞪视着前方,卸
掉前车的大炮仍然互相瞄准着对方。十六
安德烈公爵从右翼到左翼走遍了整条战线,然后登上校官所说的那个可
以俯瞰整个战场的炮垒。在这里他下了马,在四尊卸掉前车的大炮中靠外边
的一尊旁边停下来。炮前有个哨兵走来走去,看见军官来了,他本要立正站
着,但安德烈公爵向他做了个手势,他又踱起他那均匀单调的步子。大炮后
面是前车,再后面是拴马桩和炮兵们生起的篝火。左边,离边缘的大炮不远
的地方,有一座刚刚搭起的窝棚,从窝棚里传出军官们热闹的谈话声。
果然,从炮垒眺望,几乎整个俄军的部署和大部分敌人都在视野之内。
炮垒正对面,在地平线的丘岗上,可以看见申格拉本村;稍左和稍右,在他
们生起的篝火的青烟里,有三处地方可以辨认出大批的法国军队,显然,大
部分法军都在村里和山后。村子左边烟雾弥漫处,似乎有炮垒形状的东西,
但是用肉眼看不清楚。我们的右翼部署在俯临法军阵地的颇为陡峭的高地
上。上面配置的是我们的步兵,右翼的边缘可以看见龙骑兵。中央就是图申
的炮垒,也就是安德烈公爵正在这里观察阵地的地方,这里有一条徐缓笔直
的下坡道和上坡道,一直通到把我们和申格拉本村隔开的小河。我们左边的
军队跟森林相连接,我们采伐木柴的步兵在那里生起的篝火冒着浓烟。法军
的阵线比我们的宽,很明显,法军容易从两翼包围我们。我们的阵地后面是
一道又陡又深的冲沟,炮兵和骑兵很难从那里撤退。安德烈公爵掏出笔记
本,用臂肘支在炮身上,在本子上画了个军队部署的草图。他用铅笔在两个
地方做了记号,打算向巴格拉季翁报告。他设想:第一,把全部大炮集中到
中央阵地;第二,把骑兵调到冲沟后面。安德烈公爵经常在总司令身边,经
常留意兵团的行动和一般性的指示,经常阅读战争史料,对目前的战役,在
他的头脑中不由得勾画出未来作战进程的大概轮廓。在他的想象中,以下几
种情况最可能发生:“如果敌人向右翼进攻,”他自言自语道,“基辅掷弹
兵和波多尔斯克猎骑兵就应当坚守阵地,直到中央阵地的援军赶到。在这种
情形下,龙骑兵可以打击他们的侧翼,并把它打垮。如果中央阵地受到攻
击,我们就把炮垒都安置到这个高地上,在炮垒掩护下,集结左翼军队,列
成梯队撤到冲沟,”他自言自语地琢磨……
他在炮垒的大炮旁边的全部时间,像常有的情形那样,不断地听着窝棚
里军官的谈话声。忽然,窝棚里传出一个声音,腔调是那么亲切诚恳,使他
感到惊讶,他不由得仔细倾听起来。
“不,老兄,”那个悦耳的、安德烈公爵听来挺熟的声音说,“我说,
如果能知道死后的情形,那就不会有人怕死了。就是这样,老兄。”
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不管怕不怕,反正一样——在劫难逃。”
“说来说去还是怕!咳,你们这些人,门槛真精,”第三个刚毅的声音
打断了前两个声音。“你们当炮兵的真精明:你们把什么都带来了,伏特
加,下酒菜,要啥有啥。”
那个声音刚毅的人,听口气像是步兵军官,大笑起来。
“到底还是怕死,”第一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怕未知的东西,就是
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灵魂要升天……可是,我们知道,并没有什么天,只
有大气。”
那个刚毅的声音又打断炮兵军官的话。“您请我们尝尝您的药草酒吧,图申,”他说。
“哦,原来就是那个在商贩的帐篷里没有穿靴子的上尉,”安德烈公爵
想,高兴地听出悦耳的、富于哲理意味的声音。
“请喝药草酒是可以的,”图申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解来
世……”他没有说完。
这时空中传来呼啸声;越来越近,越快,越清楚,越清楚,越快,一颗
炮弹仿佛还没有把要说的说完,就砰的一声落在离窝棚不远的地上,以非人
的力量炸成碎片。大地受了这一记打击,似乎惨叫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间,从窝棚里头一个跑出来的是把烟斗叼在嘴角的小个子图
申。他那和蔼而聪明的面孔有点苍白。随后出来的是那个声音刚毅的人——
一个英姿飒爽的步兵军官,他向自己的连部跑去,一面跑,一面扣钮扣。十七
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站在炮垒上眺望那尊发射的大炮冒出的硝烟。他用
眼睛往广阔的空间扫视,只见原先不动的法军现在动荡起来,左边果然是炮
垒。炮垒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开。两个骑马的法国人,可能是副官,在山上奔
驰。在山下,大概要加强散兵线,看得清清楚楚的一个不大的敌人纵队在移
动。头一炮的硝烟还没有散开就出现第二团硝烟,又发射一炮。战斗开始
了。安德烈公爵掉转马头,驰回格伦特去找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见背后炮
击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显然,我们开始回击了。在山下,就是在军使走
过的地方,传来步枪的射击声。
勒马鲁瓦带着波拿巴的那封严厉的信刚刚驰到缪拉那里,羞惭的缪拉为
了补救自己的错误,立刻调动军队向中央推进并向两翼迂回,打算趁皇上还
没有到达,在天黑以前,就把他面前这支藐不足道的小部队吃掉。
“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感觉全身的血液更快地涌上心
头。”但是,我的土伦在哪儿?怎样把它表现出来呢?”他在心中念叨着。
从那些一刻钟之前还在吃粥、喝酒的连队中间走过时,他到处看见站队
的和拿起各自的步枪的士兵们的同样迅速的动作,从每张脸上他都看出他所
感到的兴奋情绪。“战斗开始了!又可怕,又快活!”每个士兵和军官的面
孔都说明这一点。
还没有走到构筑工事的地方,在阴霾的秋天的落日余晖中,他看见迎面
来了一队骑马的人。最前面的人骑着一匹白马,披着毡斗篷,戴着羔皮帽。
这个人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
马,认出是安德烈公爵,向他点了点头。当安德烈公爵向他报告他所看到的
情形的时候,他仍然往前看。
“战斗开始了!”甚至在巴格拉季翁公爵那张刚毅的、棕色的脸上,也
有这样的表情。他那好像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睛半睁半闭。安德烈公爵怀着
不安的好奇心注视着这张凝然不动的脸,他很想知道,此刻这个人有没有思
想和感觉,如果有,那么他在思索什么,又感到什么呢?“在这张凝然不动
的面孔后面究竟有没有什么东西?”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问自己。
巴格拉季翁公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他说“好”时的表
情,就好像所发生的和向他报告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
跑得气喘吁吁,说得很快。巴格拉季翁公爵带着东方口音,说话特别慢,好
像是暗示没有着急的必要。然而,他还是策马向图申的炮垒驰去。安德烈公
爵和侍从们在后面跟随着。在巴格拉季翁公爵后面跟随的有:侍从武官——
公爵的私人副官热尔科夫、传令官、骑一匹英国式的秃尾骏马的值勤校官,
此外还有一个文官——军法检察官,这个人出于好奇心,要求到战场上去。
军法检察官是个胖子,圆圆的脸盘,带着天真、快活的微笑东张西望。他穿
一件厚毛布大衣,坐在非军用的马鞍上颤颤巍巍,夹在膘骑兵、哥萨克兵和
副官中间,显得怪模怪样。
“他想看看战斗,”热尔科夫指着军法检察官对博尔孔斯基说,“可是
他的心口已经疼了。”
“得了吧,”军法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猾的微笑说道,仿
佛他以成为热尔科夫的笑柄为荣,又仿佛他故意装得比他实际上更愚蠢。
“好玩极了,公爵先生,”值勤校官说。(他记得法语里公爵这个封号好像有个特别的说法,但他怎么也说不准确。)
说话之间,他们来到图申的炮垒,在他们面前已经落了一颗炮弹。
“落了个啥东西?”军法检察官天真地微笑着问。
“法国烙饼,”热尔科夫说。
“就用这个打?”军法检察官问。“好家伙!”
他似乎高兴得心花怒放了。他的话音刚落,又传来出人意外的可怕啸
声,突然碰到什么稀软的东西上面,啸声停止了,只听得嗤—嗤—嗤—砰的
一声——在军法检察官背后靠右的地方,一个哥萨克兵连人带马倒在地上。
热尔科夫和值勤校官在马鞍上俯下身,勒转马闪到一旁。军法检察官停在哥
萨克兵面前,聚精会神地、好奇地端详着他。哥萨克兵已经死了,马还在挣
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着眼睛回头望了望,当他看出骚乱的原因时,冷淡地
转过身来,仿佛说:“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他做了个优秀骑兵的姿势勒住
马,微微弯了弯腰,整好挂着斗篷的佩剑。这口剑跟当时军人所佩带的不一
样,是口古老的长剑。安德烈公爵想起这口剑的故事:在意大利作战时,苏
沃洛夫把自己的这口剑赠给了巴格拉季翁,这个回忆此刻使他感到特别愉
快。他们来到刚才博尔孔斯基在那里观察战场的炮垒。
“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向一个站在炮弹箱旁的军士问道。
他问:“是谁的连队?”而其实是问:“你们在这儿怕不怕?”军士是
明白这个意思的。
“是图申上尉的,大人,”这个满脸雀斑的红头发军士立正站着,用快
活的声音喊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顺口说了一句,他在考虑什么问题,策马经过
前车向边缘的大炮走去。
正当他走过去的时候,那门炮发射了一颗炮弹,震得他和侍从们耳朵发
聋,硝烟顿时把大炮包围起来,从硝烟里可以看见炮手们把炮托起,急忙用
力把它推回原来的位置。宽肩个大的一号炮手,拿着通条,两腿叉得宽宽
的,跳到炮脚前面。二号炮手颤抖着手,把火药装到炮口里。一个微微驼背
的小个子——军官图申,没有留意将军到来,他向前跑去,被炮架尾绊了一
下,他用小手在额上搭个棚,细细地眺望。
“再加二分,这样就正合适了,”他用尖细的嗓子喊道,并且极力喊得
具有同他的外表不相称的英勇气概。“二号,”他尖声喊道。“狠狠地揍,
梅德韦杰夫!”
巴格拉季翁把那个军官叫过来。图申用又胆怯又笨拙的动作,完全不像
军人那样敬礼,倒像老神父祝福似的把三个指头贴在帽檐上,走到将军面
前。虽然图申炮队的任务是射击谷地,但他却用燃烧弹射击前面看得最清楚
的申格拉本村,因为村前有大批的法军正在出动。
谁也没有给图申下过该向何处射击和用什么射击的命令,他只跟他最尊
重的司务长扎哈尔琴科商量了一下,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点着。“好!”
巴格拉季翁对这个军官的报告答道。他似乎在考虑什么,开始观察在他面前
展开的战场。右翼的法军逼得最近。基辅团队防守的高地下面河谷里传来惊
心动魄的一阵僻僻啪啪的枪声,侍从武官指给公爵看,右方更远的地方,在
龙骑兵背后,一个法国纵队正向我们的侧翼迂回。左方的地平线被近处的树
林遮住了。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从中央阵地抽出两营兵力支援右翼。一个侍从武官大着胆子对公爵说,抽走这两个营,炮队就失去了掩护。巴格拉季翁
公爵向那个侍从武官转过身来,用昏暗的眼睛默默地看了看他。安德烈公爵
觉得,侍从武官的意见是对的,的确使人无话可说。但是这时从据守谷地的
团长那里驰来一个副官,报告说,有大批法军从山下拥上来,我们的团队溃
乱,正向基辅掷弹团退却。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和赞许。他
骑马缓步向右翼走去,并且派一个副官到龙骑兵那里传达向法军进攻的命
令。但是被派去的副官半小时后回来报告,龙骑兵团长已经退到冲沟后面,
因为他们遇到强大的火力,徒然损失一些人,所以他下令射手们下马徒步进
入森林。
“好!”巴格拉季翁说。
正当他离开炮垒的时候,左边树林里也传来射击声,因为左翼离得太
远,巴格拉季翁公爵来不及亲自及时赶到,他派热尔科夫去见那个在布劳瑙
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队的老将军,告诉他尽快撤到冲沟后面,因为右翼大
约支持不了太久。至于图申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遗忘了。安德烈公爵细
心倾听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跟长官们的谈话和他下的命令,他惊奇地发现,巴
格拉季翁公爵实际并没有下什么命令,他不过极力装出,好像所发生的一
切,不论由于必然或偶然,或由于个别长官的意志所发生的一切,虽然不是
出于他的命令,但是是符合他的意图的。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容不迫,安
德烈公爵看出,虽然事件的发展带有偶然性,并且与这位长官的意志无关,
但是他的在场却起了极大的作用。那些面色惊慌的长官一到巴格拉季翁公爵
跟前,就变得镇静了,士兵和军官们快活地向他问好,由于他的在场,都变
得更加活跃,而且显然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敢。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来到我们右翼最高点后,开始往下走,从下面传来砰砰
的枪声,硝烟弥漫,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他们越走近河谷,就越看不清楚,
也越感觉接近真正的战场。他们开始遇见伤员。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满头流
血、没有戴帽子的伤员。他喉咙里呼呼噜噜直响,不住地吐血。看样子,子
弹打中了他的嘴或者喉咙。他们还遇见一个硬朗地独自行走着的伤员,他没
有带枪,大声地呻吟着,刚被打伤的胳膊疼得直摇晃,血像从瓶口向外倾注
似的从胳膊流到大衣上。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他
是在一分钟之前受的伤。跨过大路,开始下一个陡坡,他们看见坡上躺着几
个人。他们遇见一群士兵,其中也有没受伤的。士兵们往上爬坡,粗重地喘
着气,虽然看见将军来了,仍然大声说话,大摇大摆地走路,在前面硝烟
中,已经看得见一队队的灰大衣,一个军官看见巴格拉季翁,连喊带跑地去
追一群士兵,叫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向队伍跟前走去,队伍里时而这里时
而那里响起枪声,压住了谈话声和口令声。大气充满了硝烟。士兵们的脸都
被火药熏黑了,并且露出兴奋的神情。有些人用捣药杆捣火药,有些人往药
池里装火药,从袋子里取火药,还有些人在射击。但是他们向谁射击,在没
有被风吹散的硝烟中却看不见。时时传来悦耳的嗡嗡声和咝咝声。“这算是
什么?”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一群士兵跟前,心中想道。“这不能算是散兵
线,因为他们挤作一团!不能算是进攻,因为他们待在那儿不动,也不能算
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
团长是一个又瘦又弱、面带愉快笑容的小老头,他那双老眼被眼皮遮着
一大半,这给他增添了一副温和的神情,他骑着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
前,像主人接待客人似地接待了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法国骑兵曾
向他的团队进攻,虽然进攻被击退了,团队却损失了大半的人员。团长说进
攻被击退了,这是他想出的一个军事术语,用来说明他的团队发生的情况。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在这半小时内他们统率的军队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确
切他说出是进攻被击退,还是他的团队被进攻击溃。他只知道,战事刚起的
时候,炮弹和榴弹朝着他的全团飞来,打着了人,后来有人喊:“骑兵,”
于是我们的人就开始射击。射击一直持续到不是射已经逃走了的骑兵,而是
射在谷地出现、并向我们射击的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点点头,表示一切做
得正符合他的心愿和设想。他向一个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把方才他们从旁
走过的第六猎骑兵团的两个营从山上调来。就在这一刻,巴格拉季翁公爵脸
上的变化使安德烈公爵吃惊。他脸上现出全神贯注、兴致勃勃的坚决神情,
正像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跳进水里并且正跑最后几步的时候所表现的那副神
情。既没有睡眠不足的昏沉的眼神,也没有假装深恩熟虑的样子:他那刚毅
的圆睁的鹰眼,兴高采烈地、带几分轻蔑地望着前方,显然并没有看任何东
西,虽然他的动作这时仍然是那么缓慢和从容不迫。
团长向巴格拉季翁公爵转过身来,再三劝他回去,因为这里太危险了。
“赏个脸吧,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一面说,一面给侍从武官使眼色,
求他帮腔,可是侍从武官回避他。“您看看这种情形!”他是说子弹在他们
周围不断地飕飕、咝咝乱叫。他说话时那种恳求和责备的腔调,就像一个木
匠对拿起斧头的主人说:“这活儿我们做惯了,您手上会磨出血泡来的。”
他那口气就好像他本人不会被子弹打死似的,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给他的话增添了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表情。校官也来劝解。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答
理他们,只是命令停止射击,重新站队,好给快要开来的两营人腾出地方。
正当他说话的工夫,起了一阵风,就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遮掩河谷的硝
烟帷幕从右边拉到左边,于是对面的山以及山上移动着的法军就暴露在他们
的面前了。所有的眼睛都不由得朝着向他们推进的、沿着梯形山坡逶迤而下
的法国纵队注视。已经看得见毛茸茸的士兵帽子,已经分辨得出军官和列
兵,可以看见他们的旗帜飘打着旗杆。
“走得真像个样,”巴格拉季翁的侍从中有一个人说。
纵队的排头已经下到河谷。冲突应当在这边山坡上发生。
刚才作战的我们那个团的残部,急忙排着队向右让开。从他们后面、第
六猎骑兵团的两营人冲散了掉队的人,整整齐齐地开来了。他们还没有走到
巴格拉季翁跟前,就已经听得见很多人齐步走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左翼有
一个圆圆的脸、身材魁梧、面带傻呵呵的表情的连长走得离巴格拉季翁最
近,这就是从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看样子,此时此刻,他除了雄赳赳地
从长官面前走过之外,什么都不想。
他怀着在前线得意的心情,挺直身子,用筋肉发达的两腿轻快地走着,
像游泳一样毫不费力,他那轻巧的脚步,跟合着他的脚步走的士兵的沉重脚
步,大不相同。他的大腿旁挎着一柄又细又窄的剑(一柄不像武器的弯曲的
小剑),他时而看看长官,时而看看后面,不走乱脚步,灵活地转动着他那
强健的身躯。看样子,他全神贯注,要以最好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去,而
且他觉得他这个任务完成得很好,因此感到快活。“左……左……左……”
似乎每隔一步,他心里就这样默念着。像一堵墙似的士兵行列带着各不相同
的严厉表情,背负着背囊和枪支、合着节拍行进,仿佛这几百名士兵每隔一
步心里也默念着:“左……左……左……”一个肥胖的少校,气喘吁吁,走
乱了步子,绕过路上一棵灌木;一个掉队的士兵,喘着气,因为自己破坏了
秩序而露出惊恐的表情,奔跑着追上连队;一颗炮弹劈开空气,从巴格拉季
翁公爵和侍从们头上飞过,也合着“左——左!”的节拍,击中了纵队。
“靠拢!”传来连长有意卖弄的声音。士兵们呈弧形绕过落炮弹的地方,一
个老骑兵——侧翼军士,在阵亡的人们旁边停留了一下,然后赶上自己的队
伍,跳一跳变换一下脚步,合上了行进的节拍,忿忿地回头看了看。从威严
的沉默中,从脚步同时落地发出的单调声响中,似乎可以听见“左……
左……左……”
“干得好,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愿为一大一人一效一劳!……”队伍中发出一片喊声。一个在左边走
的面孔阴郁的士兵,一边喊一边转脸看了看巴格拉季翁,他那表情仿佛是
说:“我们知道。”另一个士兵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怕分散精神,张开
嘴喊叫着走过去。
发出了停止行进和解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着从他面前走过的队伍走了一周,然后下了马。他把缰绳
交给哥萨克兵,把斗篷脱下来也交给他,伸了伸腿,整了整头上的帽子。这
时,由军官带头的法军纵队的排头已经在山下出现了。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大家听得见的坚决的声音说。他转脸向前
线瞭望片刻,轻轻摆动着两只胳膊,迈着骑兵的笨拙的步子,在坎坷不平的
田野里费劲地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他勇往直前,并且体验到一种极大的快慰①。
法军已经离得很近了,跟巴格拉季翁公爵并肩走着的安德烈公爵已经清
楚地辨得出法军的子弹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面孔。(他清清楚楚看见一
个法国老军官攀着灌木,迈着穿鞋罩的往外撇开的两脚,吃力地在山坡上
爬。)巴格拉季翁公爵还没有发布新的命令,只是默默地在队伍前面走。突
然间在法军中响起枪声,一声、两声、三声……在乱糟糟的敌人队伍中间布
满了硝烟,接着枪声响成一片。我们有几个人倒下了,其中也有那个方才曾
是那么快活、那么努力行进的圆脸军官。可是就在第一声枪响的同时,巴格
拉季翁回头看了看,喊起了:“乌拉!”
“乌拉—拉—拉!”我们队伍里响起一片拉得长长的喊叫声,于是我们
的人越过巴格拉季翁公爵,汇成不整齐、然而快活的、生龙活虎的一群,争
先恐后地跑下山坡,去追击混乱的法军。

① 梯也尔在提到这次进攻时说:“俄国人表现得很英勇,这在战争中是少见的,两队步兵互相顽强地厮
杀,在决战之前,谁也不肯让步。”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时曾说:“有几营俄国军队表现了大无畏的精
神。”——作者注。十九
第六猎骑兵团的进攻,掩护了右翼的撤退。被遗忘的图申炮队在中央炮
击申格拉本村,使它起火,阻止了法军的前进。法军扑救被风势蔓延开来的
大火,因此给了俄军以撤退的时间。中央部队往后撤退,匆忙而且嘈杂。然
而在撤退中各队并没有混作一团。可是由亚速和波多尔斯克两个步兵团以及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受到法军拉纳所统率的优势兵力的进攻和迂
回而陷于混乱。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前往左翼将军那里传达立即撤退的命
令。
热尔科夫没有把举到帽檐的手放下,就矫健地策马疾驰而去。可是刚刚
离开巴格拉季翁,就失去了勇气。一种无法克制的恐惧情绪占有了他,他不
能到那危险的地方去。
他驰近左翼的军队后,不再向那子弹飞舞的前线去,而是在不可能找到
的地方寻找将军和长官,因此没有把命令送到。
左翼指挥权属于年长的、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的团长,也就是多
洛霍夫在那里当兵的那个团的团长。而左翼的最左边缘的指挥权却委任给罗
斯托夫所在的保罗格勒团的团长,因此发生了误会。两个团长各不相让,互
相斗气,正当右翼早已开火,法军开始进攻的时候,两位长官却忙着目的在
于互相侮辱的谈判。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兵,对当前的战事都很少准备。各团
的人马,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想到要战斗,都在安安静静地做些日常的工
作:骑兵在喂马,步兵在拾柴。
“反正论官阶他比我大,”德国籍的骠骑兵团长红着脸对前来的副官
说,“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我可不能让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兵!吹
退却号!”
但是形势很紧急。向右翼和中央轰击的排炮声和步枪声连成一片,拉纳
率领的身披外套的法国射手越过磨房的堤坝,已经在离这边两射程远的地方
列成队形。步兵团长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走到马跟前,骑了上去,腰杆挺得
直直的,显得又高又大,策马向保罗格勒团团长驰去。两个团长在马上相遇
了,他们彬彬有礼地互相鞠躬,但内心却隐藏着嫉恨。
“无论如何,团长,”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马留在森林里。我请
求您,我请求您,”他反复地说,“占领阵地,准备进攻。”
“不是自己的事情我请您不要干预,”团长恼火地回答。“您既然是骑
兵……”
“我不是骑兵,团长,我是俄国将军,您如果不知道的话……”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人,”团长忽然策动坐骑,大声喊道,他的脸都
变紫了。“请您劳驾到前沿去看看,您就知道那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愿葬送
自己的团来让您开心。”
“您太放肆了,团长。我不是来寻开心的,我不允许说这种话。”
将军接受团长比试勇敢的邀请,他挺起胸膛,紧皱眉头,和他并马向前
沿走去,仿佛他们俩的全部分歧只有在枪林弹雨的火线上才能得到解决。他
们来到前沿,几颗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闷声不响地停下来。其实前沿
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在刚才他站着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些
灌木林和条条冲沟之间骑兵是无法作战的,而法军正向左翼迂回。将军和团
长,像两只准备斗架的公鸡,威严地、意味深长地互相怒视着,徒然等待着对方露出胆怯的迹象。两个人都经住了考验。因为无话可说,两个人谁也不
愿给对方以借口——说他是第一个走出枪林弹雨的。要不是这时在树林里,
差不多就在他们的背后,忽然传来劈里啪啦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呐喊声,他
们会长久地站在那里互相比赛勇敢。在树林里拾柴的士兵受到法军的攻击。
骠骑兵已经不能随同步兵一齐撤退了。他们被法军的散兵线切断了向左撤退
的道路。现在不论地形多么不利,为了给自己打出一条退路,也不得不展开
进攻了。
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队刚骑上马,就被敌人迎头堵住。又像在恩
斯河桥上那样,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空旷无人,在这中间横着一条不可知和
恐怖的可怕的线,好像是一条生与死的线,把敌我双方分隔开来。所有的人
都感觉到这条线,使他们感到不安的问题是,要不要越过这条线,又怎样越
过。
团长骑马来到前沿,忿忿地回答了一些军官的问题,然后像一个死死地
拿定了主意的人那样,下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有明确地说什么,但是要冲锋
的话却传遍了全连。发出列队的口令,传出军刀出鞘的锵锵声。但仍然没有
人动弹。左翼的军队,不论是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到连长官自己也不知道
应当怎么办,长官的犹疑不决传染了士兵。
“快一点,最好快一点,”罗斯托夫想,他觉得享受一下冲锋的快乐的
时机终于来到,这种快乐,他从骠骑兵同事们那里曾经多次听说过。
“上帝保佑,弟兄们,”传来杰尼索夫的声音,“跑步,前进!”
前面一排马的臀部摇动起来。“白嘴鸦”拉紧缰绳,自动地开步走了。
罗斯托夫看见右边有几排自家的骠骑兵,前面更远的地方是一带长长的
黑线,虽然他看不清楚,但是认为那就是敌人。可以听见稀稀拉拉的枪声,
但离得很远。
“加快!”传出口令,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白嘴鸦”抬起臀部,飞奔
起来了。
他预先猜得到他的马的动作,所以越来越快活。他曾注意到前面有一棵
孤零零的树。这棵树本来在前面显得非常可怕的那条线中间。现在他们越过
了这条线,不但没有什么可怕,而且越来越快活,兴奋。“咳,看我砍个痛
快,”罗斯托夫紧握着刀柄,心中想。
“乌拉—拉—拉!”响起一片呐喊声。
“不论是谁,现在要是落在我的手里,让他试试看,”罗斯托夫一面
想,一面用马刺刺“白嘴鸦”,使它全速前进,把别人都撇到后面。前面已
经可以看见敌人。突然间,仿佛有一把大笤帚似的东西扫过整个骑兵连。罗
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砍杀,正在这时,在前面驰骋的士兵尼基琴科离开了
他,罗斯托夫如在梦中似的,觉得他仍然风驰电掣地奔驰,同时又觉得停留
原地不动。一个熟识的骠骑兵邦达尔丘克从后面追上来,气愤地看了看他。
邦达尔丘克的马向旁边一闪,从他身旁绕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动弹了?——我倒了,被打死了……”罗斯托
夫在一瞬间自问自答。他已经是独自一人躺在旷野里了。他看见的已经不是
奔跑着的马和骠骑兵的背脊,而是周围不动的土地和带禾茬的农田。他身下
是温暖的血。“不,我受了伤,马被打死了。”“白嘴鸦”想撑起前腿,但
是摔倒了,压住骑马人的脚。血从马头上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
罗斯托夫想站起来,也摔倒了:图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儿,法国人在哪儿——他不知道。周围没有一个人影。
他抽出脚,站起来。“那条明显地把两军分开的线现在在哪儿?在哪个
方向?”他问自己,但回答不出。“是不是我发生了什么不幸?这种情形常
有吗?遇到这种情形应该怎么办?”他一面问自己,一面站起来。这时他感
觉他那麻木的左胳膊好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看了看
手,没有发现血迹。“那不是人来了,”他看见有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
“他们来救我了!”在这些人前面跑着的一个人,戴着奇怪的高筒帽,穿着
蓝大衣,晒得黑黑的,长着鹰钩鼻。后面还跟着两个,再后面还有许多。其
中有个人说了一句话,怪腔怪调的,不像俄语。在后面的戴高筒帽的人们中
间,有一个俄国骠骑兵。人们捉住他的胳膊,后面有人牵着他的马。
“这一定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他们也来捉我?这是些什么
人呢?”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在想。“难道是法国人吗?”他
望着那些渐渐跑近来的法国人,虽然一分钟之前他还奔驰着追赶这些法国
人,要想砍杀他们,可是现在他们快到跟前的时候,他简直怕得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跑?是不是找我来了?是向我这儿跑
吗?想干什么?杀死我吗?杀死我这个为大家所钟爱的人吗?”他回忆起母
亲、家里的人、朋友们对他的疼爱,敌人想杀死他——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
的事。“杀死——也许可能!”他不明了自己的处境,原地不动地站了十多
秒钟。最前面那个长着鹰钩鼻的法国人跑得那么近,已经可以看见他脸上的
表情了。那人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向他跑来,他那狂热的、陌生的
面孔,使罗斯托夫大吃一惊。他抓起手枪,没有向那人射击,却用它向法国
人掷去,然后拼着全力向灌木丛跑去。他狂奔着,他现在已经没有前些时候
向恩斯河桥冲去所怀有的那种疑虑和矛盾的心情了,而是怀着兔子逃避猎犬
的心情。一种为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恐惧的心情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他
迅速地逃过田埂,使用他在玩老鹰捉小鸡时所使用的奔跑速度,在田野上狂
奔,不时扭转着他那苍白、善良、年轻的脸,一股恐惧的冷气掠过他的背
脊。“不,最好不要回头看,”他心中想,但是快跑到灌木丛的时候,他又
回头看了一次。法国人落到后面了,甚至就在他回头看的那一刻,那个跑在
最前面的人才刚刚把快步换成慢步,并且回头大声对后面的同伴喊话。罗斯
托夫停下来。“有点不大对吧,”他想,“他们想杀死我,这是不可能
的。”就在这时,他的左手感到这么沉重,好像手上坠着两普特重的大秤砣
似的。他再也跑不动了。法国人也停了下来,开始瞄准。罗斯托夫闭着眼
睛,弯下腰来。一颗、两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他集中最后的力量,
用右手托着左手,跑进了灌木丛。在灌木丛里有俄国的射手。二十
受到突然袭击的步兵团队从树林里跑出来,各连队混成一团,蜂拥而
逃。一个士兵在惊慌中说出一句在战争中才是可怕的毫无意义的话:“给切
断了!”这句话带着恐怖感传遍了这群人。
“给包围了!给切断了!完蛋了!”逃跑的人喊叫着。
团长一听见后面的枪声和喊叫声,就明白他的团队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立刻想到的是,他是一个服役多年、从未有过任何过失的模范军官,而这
次可能在长官面前犯了玩忽职守和指挥失当的错误。想到这里,他大惊失
色,就在这一刻忘记了不听指挥的骑兵团长,忘记了将军的尊严,主要的
是,完全忘记了危险和自卫感,他抓住鞍鞒,用马刺拍马,冒着雨点似的向
他撒下、幸而都没有击中的子弹,向团队飞驰。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清是怎
么回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补救和改正错误,如果这个错误是由他负责的
话,他这个服役二十二年,从未受过任何申斥的模范军官,万万不能犯错
误。
他幸运地从法军中穿过,驰到树林外边的田野上,这时我军正经过这里
逃跑,连口令也不听,顺着山坡直往下跑。现在到了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的
时刻:这些溃乱的士兵是听从指挥员的话呢,还是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跑。不
管先前在士兵看来是如此威严的团长怎样拼命喊叫,不管团长那副面孔是多
么愤怒、发紫、变了原形,他又是怎样挥舞军刀,士兵仍然在狂奔,说话,
向空中放枪,不听口令。决定胜负的士气动摇显然助长了恐怖气氛。
由于喊叫和硝烟,将军咳嗽起来,他绝望地站住了。看来一切都完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进攻我们的法军,不知何故,忽然往回跑去,从林边消
失,树林里出现了俄国的射手。这是季莫欣的连队,惟有这个连队在树林里
遵守秩序,在林边沟渠里埋伏着,突然向法军发动袭击。季莫欣拼命喊叫着
向法国人扑过去,他带着如痴如醉的劲头挥舞着军刀向敌人迎头痛击,法国
人还没清醒过来就丢下武器逃走了。跟季莫欣并肩奔跑的多洛霍夫,面对面
杀死一个法国人,他是第一个抓住一个投降的法国军官的脖领的。逃跑的人
回来了,各营重新集合,被切成两段的左翼法国军队转眼之间被打退了。后
援部队已经赶到,逃兵都停住了脚步。团长和埃科诺莫夫少校站在桥边,从
他们面前走过撤退的连队。这时一个士兵跑到团长跟前,抓住他的马镫,几
乎是偎靠着他。这个士兵穿着淡蓝色的毛呢大衣,没有背背囊,没有戴高筒
帽,头是包扎着的,肩上挎着法军子弹盒。他手中握着军官的军刀。这个士
兵面色苍白,一对蓝眼睛大胆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角却含着微笑。尽管团
长忙着向埃科诺莫夫少校发布命令,对这个士兵也不能不注意。
“大人,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着法国军刀和子弹盒,说。
“我俘虏了一个军官。我拦住了逃跑的连队。”多洛霍夫累得上气不接下
气,断断续续地说。“全连都可以作证。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说着,又向埃科诺莫夫少校转过脸去。
但是多洛霍夫还不走开,他解开手帕,扯下来,露出头发上凝结的血
迹。
“我受了刺刀伤不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遗忘了,直到战事将要结束,而中央阵地的炮声仍然轰轰隆隆,巴格拉季翁公爵才派值勤校官到那里,接着又把安德烈公爵派了
去,命令炮兵连尽速撤退。图申炮垒近处的掩护部队,在战斗中不知奉了谁
的命令撤走了。炮兵连仍在继续轰击,它所以没有被法军攻下,仅仅因为敌
人不能设想四面没有掩护的炮队竟然这么大胆地射击。相反,从这个炮队的
顽强的战斗看来,敌人认为在中央集中着俄军的主力,对这个据点发动两次
进攻,但两次都被这个高地上的四门孤立无援的大炮用霰弹击退。
巴格拉季翁公爵走后不久,图申就把申格拉本村轰得起火了。
“瞧,乱成一团!起火了!瞧那黑烟!打得好!好极了!好大的烟!好
大的烟!”炮兵们欢跃起来。
所有的大炮都向着起火的地方轰击。好像鼓励似的,每放一炮,士兵就
跟着喊叫:“打得好!就这样干!真有你的……好极了!”火借风势,迅速
蔓延开来。走出村外的法国纵队又返回来,似乎是为了报复这次的吃亏,敌
人在村子右边架起十尊大炮,开始向图申轰击。
由于着火而引起的孩子似的欢喜,由于轰击法国人得到成功而引起的狂
热,要不是有两颗炮弹和跟着又有四颗炮弹落到大炮中间,并且一颗打倒两
匹马,另一颗打掉弹药车车夫的一条腿,我们的炮手还一直没有留意到敌人
的炮垒呢。然而,热火朝天的场面既已形成,就不会减弱,只不过改变一下
情绪罢了。用后备炮车的马替换了打死的马,把伤员移走,四门大炮转过来
对付那十尊大炮。图申的军官同事在战事刚开始的时候就阵亡了,一小时之
内,四十名炮手中十七人失去战斗力,但是炮兵们仍然兴高采烈。有两次他
们看到下面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他们就用霰弹向他们扫射。
小个子图申,动作无力而且笨拙,他不断要求勤务兵为了这一炮再装一
袋烟,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从烟袋锅里撒着火星,把小手搭在脑门上观望法
国人。
“打,弟兄们!”他说,亲自托起轮子移动大炮,旋转着螺旋。
不断震耳欲聋的射击声每次都使图申打颤,在硝烟弥漫中,他叼着小烟
斗从这尊炮跑到那尊炮,时而瞄准,时而计算弹药,时而下令换掉死伤的马
匹,另套新马,他用他那尖细无力、而且不够果断的声音不住地喊叫。他脸
上的表情越来越兴奋了。只有当打死或者打伤人的时候,他才皱皱眉头,背
过脸去不看阵亡的人,愤怒地呵斥那些总是迟迟不肯抬走伤员或者死尸的
人。那些士兵,大半都是英俊的小伙子(正像炮兵连常有的情形,都比自己
的长官高两头;身量也有他两倍宽),像遇到困难情况的孩子似的,全都望
着自己的连长,连长脸上的表情,也原封不动地反映在他们脸上。
由于可怕的轰鸣、嘈杂和必须不断地操心和活动,图申没有体验到丝毫
不愉快的恐惧感觉,在他的脑海里也没有那种他可能被打死或者受伤的想
法。相反,他越来越快乐了。他觉得,从他看见敌人并且开第一炮那一刻
起,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几乎是昨天的事,而他站立的这块土地,也似乎是
他久已熟悉的、骨肉情深的地方。尽管他一切都记得,一切都照顾到,凡是
一个优秀的军官处在他的地位所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但是他仍然处在一种
类似热病谵妄或者醉酒的状态。
由于他周围的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由于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
声,由于炮手们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围着大炮忙碌的情景,由于人和马流
血的情景,由于敌人那边硝烟腾起的情景(每次冒烟之后,跟着就飞来一颗
炮弹,打中土地、人、大炮,或者打中马匹),——由于这一切景象纷纷呈现,在他的脑海里就构成一个使他在这一刻感到乐趣无穷的虚幻世界。在他
的想象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有一个看不见的吸烟人喷着奇
异的烟圈。
“瞧,又喷烟了,”图申低声自言自语。就在这时,从山上腾起一团硝
烟,被风吹成一条长带向左飘动,“小球就要飞来了,——我们给他送回
去。”
“您有什么吩咐吗,大人?”站在近旁的军士听见他嘟囔,问道。
“没什么,拿榴弹来……”他回答。
“你来一个,亲爱的马特维夫娜,”他自言自语。在他心目中,马特维
夫娜是指那尊靠边的旧式大炮。他把聚在大炮周围的法国人想象成一群蚂
蚁。那个美男子,醉鬼,第二尊大炮的一号炮手,在他的幻想世界中是一位
大叔。图申最爱看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使他高兴。山下步枪互射,时起时
伏,他把它想象成某人在那里呼吸。他倾听着时起时伏的枪声。
“听,又喘气了,又喘气了,”他自言自语。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体格魁梧、力大无比、双手抱着炮弹向法国人掷去
的伟男子。
“马特维夫娜,亲爱的,露一手!”他一边说,一边离开大炮。这时在
他的头顶上传来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吃惊地回头看了看。这就是在格伦特商贩帐篷里把他撵出来的那个
校官。他气喘吁吁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两次给您退却的命令,可是您……”
“他们干吗老跟我过不去?……”图申一面恐惧地望着长官,一面心中
想道。
“我……没什么……”他把两个指头放在帽檐上,说。“我……”
但是上校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从近旁飞过的炮弹迫使他赶快弯下身来,
趴在马背上。他停顿了一下,刚想再说,又飞来一颗炮弹阻止了他。他掉转
马头就离开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喊道。
士兵们都笑了。一分钟后,一个副官驰来传达了同样的命令。
这是安德烈公爵。他来到图申炮连所在地时,首先看到马,它断了一条
腿,躺在其他套在车上的马旁边嘶鸣。马腿血如泉涌。前车中间躺着几个被
打死的人。当他走近时,炮弹一颗接一颗从头顶上飞过,他感到一阵神经质
的寒颤溜过他的脊背。但是,一想到自己害怕,就又振作起来。“我不能害
怕,”他想,在大炮中间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之后,没有离开
炮兵阵地。他决定亲眼看着大炮从阵地上移下来并撤走。他和图申一道跨过
死尸,在法军猛烈的炮火下,忙着撤走大炮。
“刚才来了一位长官,很快就溜走了,”一个军士对安德烈公爵说。
“不像您,大人。”
安德烈公爵没有跟图申说一句话。他们两人忙得似乎谁也没有看见谁。
他们把四尊炮中未受损伤的两尊套上前车,开始下山(抛下一尊被打坏的炮
和一尊独角兽炮),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图申跟前。
“再见了,”安德烈公爵向图申伸出一只手,说。
“再见,亲爱的朋友,”图申说,“亲爱的人!再见,亲爱的朋友,”图申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热泪涌流。二十一
风息了,乌云在战场上空低垂着,地平线上,乌云和硝烟融成一片。天
渐渐黑下来,两处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稀疏了,但是后面和右面的枪
声却更加频繁,更加接近。图申和他的炮队从火线上撤下来,在路上时时绕
过伤员,又遇到伤员,刚走到冲沟,就碰见一群长官和副官,其中有那个值
勤校官和两次奉命而一次都没到达图申炮兵连的热尔科夫。他们七嘴八舌一
齐给他发命令和传达命令,告诉他应当到哪里去和如何走,并且责备他,申
斥他。图申什么也没向部下吩咐,骑着炮兵的一匹瘦马在后面走;他怕说
话,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一说话就想哭。虽然有命令把伤员抛下,仍然有
许多伤员拖着步子跟着部队走,要求搭坐炮车。那个在战斗前从图申的窝棚
里跑出来的雄赳赳的步兵军官,腹部中了枪弹,被安放在马特维夫娜炮车
上。山脚下,一个面色苍白的骠骑兵士官生,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图
申面前,要求搭坐炮车。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的胳膊受了挫伤,”他胆怯地说。“看在上
帝分上,我走不动了。看在上帝分上!”
看样子,这个士官生央求搭车已经不止一次了,然而到处都遭到拒绝。
他用犹豫的、可怜的声音哀求:
“请您吩咐,叫我坐上去吧,看在上帝分上。”
“让他坐,让他坐,”图申说。“给他铺上大衣,我说,大叔,”他对
他所喜爱的那个士兵说。“那个受伤的军官呢?”
“抬下去了,死了,”有人回答。
“让他坐上去。坐吧,亲爱的,坐吧。安东诺夫,铺上大衣。”
这个士官生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面色苍白,下巴颏
像发疟疾似地哆嗦着。人们扶他上了马特维夫娜炮车,这就是安放过那位阵
亡军官的炮车。铺在下面的大衣有血迹,染污了罗斯托夫的马裤和手。
“您受伤了吗,亲爱的?”图申走到罗斯托夫乘坐的那尊炮车跟前,
说。
“不是挂彩,是挫伤。”
“裤子上怎么有血?”图申问。
“这是那个军官流的血,大人,”一个炮兵回答,他一面用大衣袖子擦
血,似乎因为弄脏了大炮而感到歉意。
在步兵帮助下,炮车吃力地爬坡,到了贡台斯多尔夫村,停了下来。天
已经黑尽,十步以外看不清士兵的服装,互射停止了。突然,从右边不远的
地方,又传来呐喊声和枪炮声。在黑暗中,射击已经发出闪光。这是法军最
后一次进攻,驻在这个村子的士兵首当其冲。所有的人又都冲出村子,但是
图申的大炮无法移动,炮手们、图申和士官生无言地面面相觑,坐在那里听
天由命。互射渐渐停了,从旁边的街上传来士兵们兴奋的谈话声。
“你还好好的吗,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揍得他够戗,兄弟。现在不敢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揍起自家人来了!弟兄们,黑得对面不见人。有
水喝吗?”
最后一次把法国人打退了。在漆黑的夜里,图申的大炮被发出嗡嗡声的
步兵队伍四面围着,像镶在框子里似的,又向前行进了。犹如一条看不见的黑河,永远朝着一个方向,在黑暗中流动着。低语
声、谈话声、马蹄和车辆的响声,汇成一片嗡嗡声。在这片嗡嗡声中,听得
最清楚的是伤员在黑夜里的呻吟声和谈话声。他们的呻吟声仿佛充满了包围
着军队的全部黑暗。呻吟和夜的黑暗融成一体。过了一会儿,移动的人群起
了一阵骚动。一个骑白马的人带着随从走过,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他说什么?现在到哪儿去?站住不走了吗?向我们表示感谢,还是怎
么啦?”从四面传来急切的询问,所有移动的人群都人挨着人地站住了(显
然是最前面的人停住了),传说有命令叫停下来。所有的人都在泥泞的道路
中间原地站住不动。
篝火发出亮光,谈话声听得更清楚了。图申上尉把连队安排一下,派一
名士兵替士官生去找救护站或者军医,然后就在士兵们生起的篝火旁坐下。
罗斯托夫拖着步子也向篝火走来。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全身像发疟疾
似地打哆嗦。他困得要命,但是那只受伤的、无处安放的胳膊折磨人地疼
痛,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时而闭闭眼,时而看看红得耀眼的火光,时而看看
他身旁盘腿坐着的图申,——看看他那有点驼背的瘦小身量。图申那对善良
而聪明的眼睛充满了同情和痛苦注视着他。他看得出,图申满心想帮助他,
但无能为力。
从四面传来步行和骑马走过的人们,以及在周围安顿下来的步兵的脚步
声和谈话声。人声、脚步声、马蹄在泥泞中挪动的声音、远近柴火的毕剥
声,汇成一片动荡不定的嗡嗡声。
这会儿已经不像刚才——一条看不见的河在黑暗中流动,而好似暴风雨
之后,黑暗的大海平静下来,但海面还在荡漾。罗斯托夫茫然地望着,倾听
着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步兵走到篝火旁,蹲下来伸手烤火;他
转过脸来。
“可以烤烤火吗,大人?”他带着疑问的表情对图申说。“我跟连队失
掉了联系,大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来到哪儿了。真倒霉!”
跟这个士兵一同走到篝火跟前的,是一个包扎着腮帮的步兵连长,他要
图申下令把大炮移开一点,好让辎重车队过去。在连长之后,向篝火跑来两
个士兵。他们互相争夺一只什么靴子,拼命地吵骂和厮打。
“什么,是你捡的!你真机灵!”一个士兵声音嘶哑地喊叫起来。
随后又来了一个削瘦、苍白的士兵,脖子上缠着渗透血污的包脚布,他
气愤地向炮兵们要水。
“怎么,要叫我像条狗一样死掉,还是怎么的?”他说。
图申吩咐给他水。然后又跑来一个快活的士兵,替步兵讨一点火。
“给步兵们一点滚热烫手的火种吧!老乡,祝你们平安,回去后,我们
要加倍奉还,”他一面说,一面拿着通红的炭火,黑暗中不知到何处去了。
在这个士兵之后,又有四个士兵用大衣兜着一件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篝火
旁走过。其中一个绊了一下。
“他妈的,把劈柴放在路上,”他嘟囔了一句。
“人已经死了,还带着他干吗?”其中一个说。
“你得了吧!”
于是他们兜着东西在黑暗中消失了。
“怎么?痛吗?”图申低声问罗斯托夫。
“痛。”“大人,请您去见将军。就在村里一家农舍里,”军士走到图申跟前
说。
“这就去,老弟。”
图申站起来,扣上大衣,整理了一下,就离开了篝火……
离炮兵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事先给他布置好的农舍
里吃饭,跟聚在他那里的几个部队的长官谈话。这里有一个眼睛半睁半闭、
贪婪地啃着羊骨头的小老头,一个酒足饭饱、因而红光满面、供职二十二年
无差错的将军,一名手上戴着刻有名字的戒指的校官,还有心神不安地望着
大家的热尔科夫和面色苍白、嘴唇紧闭、像发热病似的眼睛冒火的安德烈公
爵。
一面缴获的法国旗帜倚在墙角,那个军法检察官带着天真的表情一面抚
摸着旗帜的布面,一面困惑不解地直摇头,也许他对旗帜的式样真的发生了
兴趣,也许是因为没有他的餐具,他只好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而感到难过。
在隔壁一间小屋里,有一个俘虏——法国龙骑兵上校。一群我们的军官围在
那里看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对长官们一一表示感谢,并问到战事和损失的详
细情况。在布劳瑙接受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就从树林里
撤退,把砍柴人召集起来,让他们从他身旁撤走后,他用两营兵力同敌人展
开白刃战,并且把法国人击溃了。
“大人,我一见第一营乱了阵脚,我站在路上心里想:‘把他们撤下
来,用另一营的火力对付他。’我就这样做了。”
这位团长是那么希望做到这一点,又是那么惋惜没能做到这一点,以致
他仿佛觉得,他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地发生过。是的,也许确有其事吧?在
这一片混乱中,谁能分得出实际上发生过什么和没有发生过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应当向您报告,大人,”他想起多洛霍夫与库图佐夫的谈
话和他跟这个降职的人最后一次的见面,“我亲眼看见,降职当兵的多洛霍
夫俘虏一名法国军官,他表现得特别好。”
“大人,我当场看见保罗格勒团的士兵们冲锋,”热尔科夫神色不定地
东张西望,插嘴说;他在这一天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只是从一个步兵军官
嘴里听到他们的情形。“打垮了两个方阵,大人。”
有些人听了热尔科夫的话,微微一笑,像平时一样,都等着听他的笑
话。但是听见他所说的也是有关我们的军队和今天战役的光荣,表情就严肃
起来,虽然很多人都十分明白,热尔科夫所说的话是一派谎言,一点根据也
没有。巴格拉季翁公爵向那个小老头团长转过身去。
“谢谢诸位,所有的部队——步兵、骑兵和炮兵,作战都很英勇。中央
阵地怎么放弃了两门大炮?”他一面用眼睛找人,一面问。(巴格拉季翁公
爵没有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斗一开始,那里所有的大炮都扔下
了。)“我好像是请您去的,”他对值勤的校官说。
“有一门被击毁了,”值勤校官答道,“另外一门,我就不了解了。整
个时间我都亲自在那里照管,刚刚离开那里……打得的确很激烈,”他谦逊
地补充一句。
有人说图申上尉就在这个村子里,于是就派人去找他。
“您不是也在那儿吗?”巴格拉季翁公爵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不是嘛,我们差一点儿碰在一起了,”值勤副官对博尔孔斯基愉快
地微笑说。“我没有看见您的荣幸,”安德烈公爵冷淡而且生硬地说。
大家都闷声不响。图申在门口出现了,小心翼翼地从将军们背后挨进
去。图申像平时一样,一见长官就窘得慌,他在狭窄的屋子里绕过将军们的
时候,没有留意旗杆,绊了一下。有几个人笑起来。
“怎么有一尊大炮放弃了?”巴格拉季翁紧皱着眉头问,与其说他是对
图申皱眉头,不如说他是对那几个笑的人(其中笑得最响的是热尔科夫)皱
眉头。
直到这时,在威严的长官面前,图申才万分恐惧地想到他的失职和耻
辱,因为他失掉两门大炮而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心情太激动,一直没能思索
这个问题。军官们发笑更把他弄糊涂了。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巴颏直
打哆嗦,勉强地说:
“我不知道……大人……没有人了,大人。”
“您可以从掩护部队调人!”
至于掩护部队已经撤走的事,图申没有提,尽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怕说出来会连累别的长官,他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
脸,像一个答不出考题的小学生望着老师的眼睛。
沉默持续了很久。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做出严厉的样子,不知说什
么好,其他的人也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低头翻起眼来看看图申,他的手指
神经质地颤动着。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生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图申上尉
的炮兵连。我到了那儿,发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匹被打死,两门大炮被打
坏,什么掩护部队也没有。”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这时都一齐执着地盯视着正在说话的、态度克制
然而内心激动的博尔孔斯基。
“大人,如果允许我说出我个人的意见的话,”他接着说,“我就要
说,我们今天的胜利,应当归功于这个炮兵连和图申上尉以及他的连队的不
屈不挠的英勇精神,”安德烈公爵说,不等回答,就站起身来离开桌子。
巴格拉季翁公爵看了看图申,他显然不愿对博尔孔斯基尖锐的论断表示
怀疑,但同时又觉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他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
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走出来。
“谢谢,亲爱的,您救了我,”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把图申打量了一下,一言不发,就离开了他。安德烈公爵心
里又愁闷,又沉重。一切都这么奇怪,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想要怎么样?要到什么时候这一
切才能了结?”罗斯托夫望着晃来晃去的人影,心里这样想。胳膊的疼痛越
来越难以忍受了。困得要命,眼前直跳红圈,这些声音和面孔给他的印象,
以及孤独的感觉和疼痛的感觉,融合在一起了。就是他们,就是这些士兵,
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就是这些人在挤、在压、在扭他那只断胳膊和臂膀
的筋,并且烧它们的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迷糊了一会儿,就在这短暂的昏迷状态中,他梦见了无数的事物:梦
见母亲和她那又白又大的手,梦见索尼娅瘦削的肩头,娜塔莎的眼睛和笑
声,还梦见杰尼索夫和他说话的声音以及他的胡子,还梦见捷利亚宁,梦见
他跟捷利亚宁和波格丹内奇的全部事件。这全部事件跟那个尖嗓子士兵是同
一件事,而且这全部事件和那个士兵,都是那么折磨人地、纠缠不已地捉住他的胳膊,挤压他的胳膊,并且一股劲地向一边拉扯。他想躲开他们,可是
他们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也不放松他的臂膀。要不是他们硬拽他的臂膀,
它是不会痛的,它会是好生生的;但是摆脱不了这些人。
他睁眼望望天空。漆黑的夜幕在离炭火的光亮一俄尺的上方悬挂着,在
这光亮中,细碎的雪花纷纷飞舞。图申没有回来,军医也没有来。他孤单单
的独自一人,这会儿只有一个小兵赤裸着坐在篝火对面,烘烤他那又黄又瘦
的身体。
“我是个没人要的人了!”罗斯托夫想。“没人帮助我,没人可怜我!
从前我在家的时候,身强力壮,快快活活,人人都爱我,”他叹息一声,随
着叹息,不由得呻吟起来。
“很痛吗?”那个小兵一面在火上抖搂他的衬衣,一面问,不等回答,
就咳嗽一声,补充说:“这一天毁掉多少人——真可怕!”
罗斯托夫没有听那个士兵说话。他望着在火上飞舞的雪花;回忆起俄罗
斯的冬天,家里温暖的、窗明几净的房间,毛茸茸的皮衣,飞快的雪橇,健
康的身体,以及家庭的抚爱和关心。“我干吗要到这儿来!”他想。
次日法军没有再发动进攻,巴格拉季翁的残部和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师
了。第三部

瓦西里公爵从来不考虑自己的计划。他更没有想到要做损人利己的事。
他不过是一个在交际场中得心应手而且对这种得心应手习以为常的上流人
物。他在和人们交往中,经常看风使舵,产生各种计划和想法,这些连他自
己也并非十分了然的计划和想法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情趣。不止一个、也不
止两个这样的计划和想法已经付诸实行,此外还有几十个,其中的一些在他
头脑中正在形成,另一些即将实现,还有一些正在消灭。他从未对自己说过
这样的话,譬如:“某人现在有权有势,我应当取得他的信任和友谊,通过
他,给自己弄一份临时津贴,”或者对自己说:“皮埃尔很有钱,我应当勾
引他娶我的女儿,向他借我所需要的四万卢布。”但是当他遇见有权有势的
人时,本能就立刻暗示他,这个人可能有用,于是瓦西里公爵就接近他,一
有机会,不用事先准备,就本能地阿谀奉承起来,做出亲热的样子,说些需
要说的话。
在莫斯科,瓦西里公爵把皮埃尔笼络住,给他张罗一个相当于五等文官
的宫内侍从的职位,一定要这个年轻人和他一同去彼得堡,并且在他家里住
下。为了使皮埃尔娶自己的女儿所必须做的一切,瓦西里公爵都做到了。他
这样做似乎是出于无心,但同时又有非达到目的不可的十分的把握。如果瓦
西里公爵事先周密地考虑过自己的计划,那么他的态度就不会这么自然,对
待任何人,不管职位比他高的还是低的,就不会这么随便和亲热。有一种东
西经常促使他趋炎附势,他在掌握何时应当和何时可以利用人的时机方面,
具有罕见的才能。
不久以前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的皮埃尔,在出乎意外地变成富翁
和别祖霍夫伯爵之后,却感到烦事缠身,忙乱不堪,只有在床上睡觉的时
候,才能自得其乐。他要签署文件,到那他不十分了解其作用的衙门视事,
向总管家问这问那,还要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上走动走动,接见许多人,他
们以前根本不承认他这个人的存在,而现在他如果不愿见他们,就会使他们
感到委屈和失望。这些各式各样的人物——实业家、亲戚、熟人,对这个年
轻的继承人都怀着同样的好感,对他都很亲切;他们每个人对皮埃尔的高尚
品质显然都无可置疑地信服。他时常听到:“以您的大慈大悲,”或者:
“以您那伟大的胸襟,”或者:“您本人是这么纯洁,伯爵……”或者:
“如果他能像您这么聪明,”这一类的话,于是他就真的相信自己具有无限
的仁慈和非凡的智慧了,何况他时常在内心深处觉得他的确非常仁慈和非常
聪明。甚至以前居心不良和怀有敌意的人,也对他温柔和喜爱起来。那个身
腰修长、头发梳得像洋娃娃似的最凶的大公爵小姐,在葬礼完毕以后,走到
皮埃尔的房间。她耷拉着眼皮,不住地喘气,对他说,她对过去他们之间的
误会感到十分遗憾,现在她觉得她没有权利要求什么,只请求在她遭到这次
打击之后,允许她在这所她喜爱的和付出很多牺牲的房子里停留几星期。她
说着不禁哭起来。这位木雕泥塑般的公爵小姐竟有如此之改变,使皮埃尔大
为感动,他抓起她的手,请求她原谅,连他自己也不知要她原谅什么。从那
天起,公爵小姐亲自动手给皮埃尔编织带条纹的围巾,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
度。
“为她做一件好事吧,亲爱的。不管怎么说,她总为死者吃了不少的苦头,”瓦西里公爵一面对他说,一面让他在一张对公爵小姐有好处的什么凭
据上签字。
瓦西里公爵决定,这块骨头(三万卢布的期票)终究要扔给这个可怜的
公爵小姐,免得她到处嚼舌头,说瓦西里公爵曾参与抢夺镶花皮包的事件。
皮埃尔在期票上签了字,从此公爵小姐变得更和善了。两个妹妹对他也亲热
起来,特别是那个俊俏的、生有黑痣的最年幼的公爵小姐,一见他就嫣然一
笑,现出窘态,常常使皮埃尔感到手足失措。
皮埃尔觉得,人人都喜爱他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人不喜爱他,他反倒
觉得反常了,所以他不能不相信他周围的人们的真心诚意。而且他也没有工
夫去考虑这些人是不是真心诚意。他总是忙个不休,时时刻刻都觉得他是陶
醉在温柔和快乐之中。他觉得他是某种重要的共同活动的中心,他觉得人们
经常对他有所期待,而如果他做不到某件事,他就会使许多人感到烦恼,辜
负了他们的期望,如果他做到某件事,就一切都好,——于是他就有求必
应,但是这个“好”却总很渺茫。
在这最初的时期,瓦西里公爵比其他任何人更多地支配着皮埃尔的事情
和皮埃尔本人。自从别祖霍夫伯爵死后,他就没有放松过皮埃尔。瓦西里公
爵摆出那副神气,仿佛他被繁务琐事压得筋疲力尽,但出于同情心,不能眼
看着这个无依无靠的青年人任凭命运和骗子们的摆布而置之不理,他总算是
老朋友的儿子,而且,归根结底,他拥有如此巨大的财产。别祖霍夫伯爵死
后,他在莫斯科逗留的日子里,经常把皮埃尔叫到跟前,或者亲自去找他,
指点他应该做什么。听他那疲倦而又自信的腔调,令人觉得他每次都附加着
这样的话似的:
“你知道,琐事把我拖垮了,可是,就这样扔下你不管,那未免太残酷
了,我所告诉你的,是唯一可行的。”
“我说,贤侄,咱们明天终于要动身了,”有一天他说,边说边闭起眼
睛,手指逐个地在他的胳膊肘上按下去,而他那口吻就仿佛他说的事是他们
之间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了的,并且不可能有另外的决定。
“咱们明天就动身,我把我的马车让给你。我很高兴。咱们这儿重要的
事都办完了。我早该走了。我刚接到一位大臣的信。我曾向他举荐过你,他
在外交使团里给你补了个缺,你当上宫内侍从了。今后在你面前展开了外交
的前程。”
尽管他那疲倦而自信的腔调多么有力,但是长久以来就考虑自己前程的
皮埃尔,本想表示反对。可是瓦西里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他这次使用了像鹁
鸽咕咕低鸣的声调,使别人没有打断他的话的可能,而且是在非得说服别人
不可时他才使用这种声调。
“要知道,亲爱的,我这样做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自己的良心,用不
着感谢我。从来还没有人抱怨人家太疼爱他。再说,一切都听你的便,即使
明天就辞掉不干也行。你到了彼得堡就全明白了。而且你早就该远离这些可
怕的回忆。”瓦西里公爵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啦,亲爱的。我的侍从就坐
你的马车走吧。对了,我差点儿忘了,”瓦西里公爵又顺带说,“你知道,
亲爱的,我和死者有一笔帐没有清,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我收到后就留下
了:反正你不需要钱用。咱们以后会算清的。”
瓦西里公爵所说的“从梁赞寄来一笔款子”,是几千卢布的代役租金,
被瓦西里公爵扣下了。在彼得堡也跟在莫斯科一样,皮埃尔被温柔宠爱的气氛包围着。他不能
拒绝瓦西里公爵给他安排的位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称号(因为他用不着做
什么事),而结交、邀请和公益事业是那么多,以致皮埃尔比在莫斯科更有
那种昏昏沉沉、忙忙碌碌、越来越近而仍然没有实现的某种幸福的感觉。
他从前那帮光棍朋友,很多都不在彼得堡。近卫军出征去了,多洛霍夫
降为士兵,阿纳托利在外省军队里,安德烈公爵在国外,所以皮埃尔既不能
过从前他爱过的夜生活,也不能跟年长、可敬的朋友谈谈心以抒积愫。他在
宴席间、在舞会上、而且多半是在瓦西里公爵家里——在公爵肥胖的妻子和
美人儿海伦的圈子里,消磨掉全部的时间。
安娜·帕夫洛夫娜·舍列尔,也像其他一切人一样,对皮埃尔的态度也
发生了社会上对他的看法所发生的那种变化。
从前,在有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场的时候,皮埃尔总觉得自己说话欠礼
貌,没有分寸,说些不该说的。他要说的话,在他头脑中准备的时候,好像
是聪明的,可是一等他大声说出口来,就变得愚蠢了,而伊波利特的最愚蠢
的话,听来却令人觉得聪明而且可爱。现在,不论他说什么都是妙极了。即
使安娜·帕夫洛夫娜不说出这一点,他也看得出,她想这么说,不过为了尊
重他的谦虚,才忍住没有说出来。
从一八○五年初冬到一八○六年,皮埃尔经常接到安娜·帕夫洛夫娜常
用的粉红色请柬,请柬上并且附言:“永远看不厌的美丽的海伦也要来我这
里。”
皮埃尔第一次看到这几句话的时候,觉得他和海伦之间正在形成别人公
认的某种关系,这个想法使他吃惊,仿佛给他加上一种他无法履行的义务似
的,可是同时,作为一个有趣的假设。又使他很高兴。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还跟第一次一样,只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拿来
款待客人的一道新鲜的菜肴,这次已经不是莫特马尔,而是一位刚从柏林来
的外交家,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有关亚历山大皇上到达波茨坦以及两位
最伟大的朋友为了维护正义誓结生死不渝的联盟以反对人类公敌的详细情
况。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接待皮埃尔时,脸上带着一点淡淡的哀愁,这显然
是对这个年轻人新近遭到的丧事——别祖霍夫伯爵之死的一点表示(每个人
都认为,使皮埃尔相信他对于他几乎不认识的父亲的死感到十分悲痛,是自
己应尽的义务),而她所表示的那点哀愁,恰似她一提起玛丽亚·费奥多罗
夫娜皇太后陛下所表示的一样。皮埃尔为此感到荣幸。安娜·帕夫洛夫娜用
她那常用的手法,把客人分成若干组。其中包括瓦西里公爵和各位将军的最
大的一组,分到了那个外交家。另外一组围着茶桌。皮埃尔想参加第一组,
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俨如战场上的司令官,由于千百条妙计涌上心头而还
未及实现,心里正在着急,她一看见皮埃尔,就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衣袖。
“今晚我打算给您谈件事。”她望望海伦,对她微微一笑。
“亲爱的海伦,请您给我可怜的姑母做点好事,她是崇拜您的。和她作
十来分钟的伴吧。为了不让您太寂寞,这里有一位可爱的伯爵,他一定不会
拒绝陪着您的。”
美人儿到姑母那里去了,可是安娜·帕夫洛夫娜仍然把皮埃尔留下,看
样子要给他做最后一次必要的指示。
“她美极了,是吧?”她指着飘然而去的庄重的美人儿对皮埃尔说。
“多么好的风度!这么年轻的姑娘,可待人接物是那么有分寸,言谈举止是那么娴静优雅。她一举一动都出自内心!她嫁给谁,谁就会得到幸福!有了
她,连最不善于交际的丈夫,也会不自觉地在社交界占有一席烜赫的地位。
您说是不是?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说到这里,安娜·帕夫洛夫娜就让皮
埃尔走了。
对于她的问话,皮埃尔真心诚意地作了肯定的回答,承认海伦一举一动
恰到好处。如果说,他有时想到海伦,那么,他想到的正是她的美丽,以及
她在交际场中那种泰然自若、沉默庄重的本领。
姑母在一个角落里接待这两个年轻人,看来,她想隐藏她对海伦的崇
拜,想更多地显露她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的畏惧。她望着侄女,好像在问她
应当怎样对待这两个人。安娜·帕夫洛夫娜离开他们的时候,又用手指碰了
碰皮埃尔的衣袖,说:
“我希望您再也不会说我这儿无聊了。”她说着,又拿眼睛看了看海
伦。
海伦粲然一笑,那神情是表示,她不容许任何人见了她而有不着迷的可
能。姑母咳嗽了一阵,咽下唾沫,用法语说,她看见海伦感到非常高兴;然
后转向皮埃尔,仍然带着同样的面色,用同样的话寒暄了几句。在枯燥乏
味、磕磕绊绊的谈话中间,海伦向皮埃尔瞧了一眼,对他微微一笑,那是她
用来对谁都露出的明媚的微笑。这种微笑是皮埃尔看惯了的,于他已经毫无
含义,所以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姑母这时正讲皮埃尔的先父——别祖霍
夫伯爵收集的鼻烟壶,并且把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给大家看。海伦公爵小姐
要看看这个鼻烟壶上的姑丈的画像。
“这一定是维涅斯的作品,”皮埃尔说出了一个著名微型彩画家的名
字,一面从桌上探身去拿鼻烟壶,一面倾听另外一张桌上的谈话。
他欠起身来想走过去,可是姑母从海伦背后直接把鼻烟壶递了过来。海
伦向前俯身让开地方,微笑着回头张望。她跟通常参加舞会时一样,穿着流
行的袒胸露背的衣裳。她的上半身(皮埃尔一向觉得它像大理石雕刻的)离
他的眼睛是那么近,他不由得用他那近视眼细看她那具有生动魅力的肩膀和
脖颈,并且离他的嘴唇是那么近,他只消稍一弯身,就能碰到她了。他感觉
到她的身体的温暖,闻到香水味,听到她呼吸时束腰轧轧作响。他看见的不
是和她那衣裳构成一个整体的大理石雕像般的优美,他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是
她那仅仅遮着一层衣服的身体的全部魅力,他既经看见了这个,就再也不能
看到别的了,就像我们不能再相信既经揭穿的骗局一样。
“难道您到如今还没留意到我是多么美吗?”海伦似乎在说。“您没留
意我是个女人吗?是的,我是可以属于任何人,也可以属于您的女人,”她
的眼神这么说。也就在这一刻,皮埃尔感觉到,海伦不仅可以,而且应当做
他的妻子,不会有别的可能。
关于这一点他此刻确信无疑,就像他现在正和她举行婚礼似的。这件事
怎样实现?什么时候实现?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不知
为什么,他甚至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他知道这将要实现。
皮埃尔把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重新想把她看作一个离他遥远的、对
他陌生的美人儿,就像他每天看见的她那样,但是他已经办不到了。正如一
个人先前隔着雾把乱草丛中一根草当作一棵树,在已经看出是草以后,就再
不能把它当作树了。她离他太近了。她已经对他产生了支配的力量。他和她
之间,除了他本人的意志的障碍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障碍了。“好,我把你们留在你们的小角落里。我看你们在那儿挺快活的。”传
来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声音。
皮埃尔心惊胆颤地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不体面的行为,他涨红了脸四外
张望。他好像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当他走近大组的客人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对他说:
“听说您在装修您在彼得堡的房子。”
(这倒是真的:建筑师说,他必须这样做,连皮埃尔自己也不知为什
么,就装修起他在彼得堡的一所大住宅来了。)
“这很好,可是不要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好
的。我知道一点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您说是不是?”她对瓦西里公爵微笑着
说。“您年纪还轻。您需要听听别人的忠告。您不要生我的气,说我倚老卖
老。”她沉默了,正像通常女人们提到她们的年龄时,停一下等待着什么似
的沉默着。“如果您要结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用视线把他们二人连
在一起。皮埃尔没有看海伦,海伦也没有看他。但是他仍然觉得她紧挨着
他。他嘟囔了一句,脸红起来。
皮埃尔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入睡,老想着他遇到的事。他遇到了什么
呢?什么也没遇到。他只知道,有人向他提起他从小就认识的女人海伦是个
美人儿的时候,他曾漫不经心他说:“是啊,她长得很好看,”他知道,这
个女人可能属于他。
“但她很愚蠢,连我也说她很愚蠢,”他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
之中,有一种丑恶的、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告诉我,她的哥哥阿纳托利爱
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弄得满城风雨,就是为了这才把阿纳托利打发走
的。还有她的哥哥伊波利特……她的父亲瓦西里公爵……事情不妙,”他
想。他正这样推论时(这些推论还没有完成),他发现自己在微笑,他意识
到,另有一串推论从前面一串推论中间浮现出来,他在想到她毫无价值的同
时,又幻想着她将成为他的妻子,她可能爱他,她可能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
人,他所想到的和听到的有关她的一切,可能是不真实的。他又不把她看作
瓦西里公爵的女儿,只看见遮着一层灰色衣裳的她那整个的身体。“不对,
以前我为什么没起这个念头呢?”他又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这件婚事,
他觉得,有一种丑恶的、不自然的、不正当的东西。他想起她以前说的话和
眼神,以及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些看见他们的人说的话和眼神。他想
起安娜·帕夫洛夫娜在提起房子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和眼神,回忆起来自瓦西
里公爵和别人的成千的这类暗示,他不寒而栗了,他害怕自己已经受到某种
约束,不得不做显然不好的和他不应做的事。可是,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从
他心灵的另一面,又浮现出她那具有各种女性美的形象。二
一八○五年十一月间,瓦西里公爵要到四个省份去视察。他为自己弄到
这份差事,目的是想顺便看看他的业务混乱的田庄;他把驻在防地的儿子阿
纳托利带在身边,跟他一起绕道去拜访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
公爵,他希望儿子能够娶这个老财主的女儿。但是在临走和办这些新事之
前,瓦西里公爵必须把皮埃尔的问题解决一下。皮埃尔虽说近来整天在家,
也就是在他住着的瓦西里公爵家里,虽说他很像一个正在恋爱的人的样子:
他在海伦面前显得很可笑、激动、笨手笨脚,但是,他老不提求婚的事。
“这一切都好极了,但是,事情总得有个结果。”一天早上,瓦西里公
爵忧郁地叹息着,自言自语说,他觉得皮埃尔承他这么大的情(上帝保佑
他!),在这个问题上,他做得不够漂亮。“年轻……轻浮……好吧,不管
他啦,”瓦西里公爵想道,为自己的好心肠感到高兴,“可是这件事必须有
个结果。明天是海伦的命名日,我请几个人来,如果他不明白他应当做的
事,那么我就要管了,是的,我要管。我是父亲!”
皮埃尔从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回来后,度过了一个心情激动的不眠
之夜,认定和海伦结婚是没有幸福的,他应当摆脱她,远远地走开。虽然皮
埃尔这样决定了,但是又过了一个半月,他还没有从瓦西里公爵家里搬走,
他怀着恐惧的心情感觉到,在众人的眼睛里,他和海伦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更
密切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他从前对她的看法,他无法摆脱她,这虽然
可怕,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结合起来。也许他本来可以一走了之,
可是,没有哪一天瓦西里公爵家里不举行晚会(早先他家里很少请客),如
果皮埃尔不愿扫大家的兴,不使大家失望的话,那么,每次晚会他都得在
场。瓦西里公爵很少在家,有时他从皮埃尔身旁走过时,就抓住他的手往下
一拉,把他那剃光的有皱纹的腮帮伸给他亲吻,不是说“等明天搬吧”,就
是说“在这儿吃顿饭吧,不然我就看不见你了”,或者说“我为了你才留在
家里”,诸如此类的话。尽管瓦西里公爵为皮埃尔留下来(就像他所说
的),他跟他也说不了两句话。皮埃尔觉得他不能使他失望。他每天老是对
自己说:“总得了解她,要弄清楚: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是我先前错了,
还是我现在错了?不,她不蠢;不,她是个好姑娘!”他有时自言自语说。
“她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从未说过一句蠢话。她很少说话,可是她的话总
是简单明了。所以她不蠢。她从来没有露过窘态,现在也没有窘态。所以她
不是坏女人!”他开始时常跟她谈点问题,自言自语地发表意见,可是她每
次不是随便说几句表示她对这问题不感兴趣,就是用那最能使皮埃尔感到她
的优越性的默默的微笑和目光,作为对他的回答。她认为,一切议论,比起
她这一笑,都是扯淡,她在这点上是对的。
她对待他总是和颜悦色而且信赖,总是堆出专门对他才有的微笑,她这
微笑,比起她平时为了美容而摆出的微笑,含着一种意味更深的东西。皮埃
尔知道,人人都在等他最后一句话,等他迈过那一定的界线,他也知道,他
早晚得迈过这个界线。但是一想到这可怕的一步,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
恐惧。在这一个半月期间,皮埃尔觉得他朝着那个可怕的深渊越走越近了,
他曾千百次地对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要下决心才行!难道我没有决心
吗?”
他想下决心,但是他恐慌地感觉到,遇到这种场合他却失去了他认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而且也确实有的那种决心。像皮埃尔这种人,只有当他感到
自己完全清白无辜的时候才是强有力的。他那天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俯
身去拿鼻烟壶时所体验到的那种欲望完全支配着他,从那时起,那种欲望就
引起他不自觉的内疚,抑制住他的决心。
海伦的命名日那天,瓦西里公爵邀请几位最知近的人——正如公爵夫人
所说,几位亲戚朋友,到家里吃晚饭。所有这些亲戚朋友都受到这样的暗
示,就是:这一天是决定过命名日的姑娘的命运的一夭。客人们入席了。那
位身躯庞大、当年的美人而今仍然器字轩昂的库拉金娜公爵夫人,在主人席
上落座。她两旁坐的是最尊贵的客人——老将军和他的妻子,还有安娜·帕
夫洛夫娜·舍列尔;坐在餐桌未端的是年纪较轻的贵宾,家里人也坐在那
里,皮埃尔和海伦并排坐着。瓦西里公爵不用晚餐:他绕着餐桌走来走去,
兴致勃勃地时而在这个客人身边坐坐,时而在那个客人身边坐坐。他对每个
人都随便说几句愉快的话,只除了皮埃尔和海伦,他好像没有注意他们在场
似的。瓦西里公爵使大家都活跃起来。灯烛辉煌,照得银器和水晶玻璃器
皿、女人们的盛装和将军们的金肩章、银肩章闪闪发光。穿红制服的仆人在
餐桌周围奔忙着。刀叉和杯盘叮当作响,餐桌四周有几处正谈得热闹。可以
听见,在餐桌尽头,一位年老的宫中高级侍从硬要一位老男爵夫人相信他是
热爱她的,她听了大笑。餐桌另一端,有人在讲某位玛丽亚·维克托罗夫娜
失意的故事。在餐桌、中间,瓦西里公爵把很多听众吸引到他的周围。他的
嘴角露出戏谑的微笑,讲述最近一次(星期三)国务会议的情况,在会议上
新任彼得堡总督谢尔盖·库兹米奇·维亚济米季诺夫宣读亚历山大·帕夫洛
维奇皇帝从军中送给他的著称一时的圣谕,皇帝在圣谕中对谢尔盖·库兹米
奇说,他从四方接到民众效忠的宣言,其中彼得堡的宣言使他特别愉快,他
以荣任这样国家的元首而自豪,并要极力做到无愧于国家。圣谕的开头是:
“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等等。
“就读了谢尔盖·库兹米奇,没有读下去吗?”一位女士问道。
“是的,再多一个字都没读,”瓦西里笑着回答。“‘谢尔盖·库兹米
奇……据各方呈报。据各方呈报,谢尔盖·库兹米奇……’可怜的维亚济米
季诺夫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有好几次他又从头读起,但是刚一读谢尔
盖……就抽搭起来……库……兹米……奇,就流泪……据各方呈报,就泣不
成声了,他再也读不下去了。又用手绢擦泪,再读‘谢尔盖·库兹米奇,据
各方呈报’,又流眼泪……只好让别人替他读。”
“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又流眼泪……”有一个人笑着重复说。
“别贫嘴恶舌的,”安娜·帕夫洛夫娜从餐桌的另一端伸出手指,威吓
道,“人家维亚济米季诺夫可是个大好人,心肠好……”
大家痛痛快快笑了一阵。坐在上席的贵宾们看来都很快活,受到十分不
同的兴奋心情的影响。只有皮埃尔和海伦默不作声地并排坐在差不多餐桌的
最末端,两个人都含着与谢尔盖·库兹米奇无关的、容光焕发的微笑,一种
为自己的感情感到羞愧的微笑。不管人们谈论什么,怎么发笑,也不管人们
多么津津有味地喝莱茵酒,吃软炸肉,吃冰激凌,也不管人们怎么把视线避
开这对情侣,似乎对他们漠不关心,不去注意,但不知为什么,从时时投向
他们俩的目光看来,使人感觉到,谢尔盖·库兹米奇的笑话也好,发笑也
好,大吃大喝也好,——全是假装的,所有在场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皮埃
尔和海伦这对情侣身上。瓦西里公爵一边学谢尔盖·库兹米奇抽抽搭搭的样子,一边膘了女儿一眼。在他笑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对了,
对了,一切都很顺利,今天一切都要决定了。”安娜·帕夫洛夫娜为好心肠
的维亚济米季诺夫打抱不平的那一刻,却拿眼睛瞟一瞟皮埃尔,瓦西里公爵
认为这是向他未来的女婿和女儿的幸福祝贺。老公爵夫人温怒地向女儿一
瞥,忧郁地叹着气向邻座的女客让酒,这声叹息仿佛是说:“是啊,亲爱
的,现如今咱们除了喝杯甜酒,再没有咱们干的事了;现如今是这帮年轻人
目空一切地享福的时刻了。”那位外交家注视着那对情侣的面孔,心中想
道:“我所讲的多么无聊,仿佛我对它们很感兴趣似的,看人家,那才叫幸
福呢!”
联系着这群人的那些委琐虚伪的趣味中间,却夹进一对美丽健康的青年
男女互相吸引的纯真感情。这种人类的感情压倒了一切,凌驾于他们那些装
腔作势的闲言碎语之上。玩笑变得无味,新闻失去了兴趣,热闹显然是假装
的。不单是他们,连在餐桌旁侍候的仆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呆望着
容光焕发的海伦和皮埃尔那副红光满面的、幸福的、心神不安的胖脸,竟忘
了服务。烛光似乎也只集中地照亮那两张幸福的面庞。
皮埃尔觉得自己是一切的中心,这个地位使他感到又高兴又拘束。他很
像一个忘我地干某件事情的人。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懂得,什么也
听不见。他的头脑里只是有时突然闪过片断的思想和眼前事物的片断的印
象。
“这么看来,一切都完了!”他想道。“这一切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呢?
而且是这么快!现在我知道,不只为了她个人,也不只为我自己,而是为了
大家,这件事非弄成功不可。他们全都在等待着这件事,全都十分相信这一
定会实现,我不能够,不能够辜负他们的期望。但是怎么实现呢?我不知
道,但是要实现,一定要实现!”皮埃尔凝视着他眼睛下面那光彩照人的双
肩,心中这样想。
不知为什么,有时他忽然害羞起来。他惭愧的是:他一个人受到大家的
注意,他在别人的心目中是一个幸运儿,面孔长得不漂亮的他,却成为占有
海伦的帕里斯①。“可是,这种事一向都是这样,并且应当这样,”他安慰
自己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为了这件事做了什么呢?这是什么时候开
始的呢?我是跟瓦西里公爵一块儿从莫斯科来的。那时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后来,我有什么理由不在他家里住呢?后来,我和她一起玩牌,替她捡起过
手提包,和她一起坐车兜风。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完成
的?”现在他俨然以未婚夫的身份坐在她身旁。听见,看见,感觉到她的接
近,她的呼吸,她的动作,她的美丽。有时他忽然觉得,不是她,而是他自
己这么异常的美丽,所以人们才这样看他,于是,因为受到大家的赞赏而感
到幸福的他,挺起胸,抬起头,为自己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忽然,传来一个
声音,一个熟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又对他说了一遍。但是皮埃尔是这么聚精
会神,以致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什么。
“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接到博尔孔斯基的信的,”瓦西里公爵重复了
第三遍。“你是多么心不在焉,我的亲爱的。”

① 希腊神话中,宙斯化作天鹅与斯巴达王廷达瑞斯的妻子勒这生下一女海伦,美艳无比。后嫁给斯巴达王
墨涅拉俄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得到阿佛洛狄忒的帮助,将她诱走,从而引起了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
争。瓦西里公爵含着微笑,皮埃尔看见,所有的人都对他和海伦微笑。“既
然你们都知道,那就知道吧,”皮埃尔自言自语。“这有什么关系?这是真
的,”他对自己微笑了,笑得温和而且孩子气,海伦也微笑了。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从奥尔米茨寄来的吗?”瓦西里公爵重复
说,仿佛他非要知道这个才能解决一场争论似的。
“怎么能谈或者想这类琐事呢?”皮埃尔想。
“是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晚餐后,皮埃尔领着他的女伴跟着其他人走进客厅。客人们开始散了,
有些人没有跟海伦告辞就走了。有些人过来待一下,就离开了,并且不让海
伦送他们,仿佛不愿耽误她的正事。那位外交家忧郁地闷声不响,走出了客
厅。他心中想道,比起皮埃尔的幸福来,他的全部的外交生涯,都不过是一
场空。老将军在回答老伴问他的腿病的时候,气愤地向她嘟囔了几句。
“嗐,你这个老傻瓜,”他想道。“看人家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①,就是活
到五十岁也是个美人儿。”
“我似乎可以向您道喜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低声
说,一面使劲地吻了吻她。“要不是偏头痛,我就多留一会儿了。”
公爵夫人一言未答,对女儿的幸福的妒嫉正在折磨着她。
送客人的时候,皮埃尔单独和海伦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这以前,在
最近一个半月里,他也常常单独和海伦待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向她谈情说
爱。今天他觉得必须这样做,可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迈出这最后的一步。
他心中有愧,他似乎觉得他在海伦身旁占的是别人的位置。“这个幸福不该
我来享有,”内心的声音对他说,“这个幸福是给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
的人们预备的。”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
是否满意。她仍像平时一样,简单地回答说,今天的命名日是她所过的命名
日中最愉快的一次。
还有几个近亲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拖着慵懒的步
子,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天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用严厉
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仿佛认为他说的话太奇怪了,奇怪得叫人难以听进
去。但严厉的表情接着就改变了,瓦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手往下一拉,叫
他坐下,亲热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廖莉娅① ?”他随即对女儿说,在他那随便的口吻中带有从
小就疼爱子女的父母所习惯用的温柔声调,而瓦西里公爵的这种声调,不过
是他从别的父母那里摹仿来的。
他又向皮埃尔转过身去。
“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他一边说,一边扣背心最上面的
一个钮扣。
皮埃尔微笑了,但是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了解这时使瓦西里公爵感
到兴趣的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瓦西里公爵也是了解这一点的。瓦西里公
爵突然嘟囔了一句,走了出去。皮埃尔觉得,甚至瓦西里公爵也有窘迫的时
候。这位上流社会的老人的窘态感动了皮埃尔,他望望海伦——她似乎也窘
迫了,用眼神说:“有什么办法,都是你的错。”

① 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是海伦的本名和父称。
① 廖莉娅是海伦的爱称。“非得跨过这一步不可了,但是我办不到,办不到,”皮埃尔想,他又
闲扯起来,谈起谢尔盖·库兹米奇,问这个笑话是讲的什么,因为他没有听
清楚。海伦含笑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当瓦西里公爵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跟一位上年纪的太太谈起
皮埃尔。
“当然罗,这是非常美满的一对,但是,幸福,亲爱的……”
“婚事都是天作之合,”上年纪的太太回答。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听见太太们谈话,走到远处的角落,在沙发上坐
下。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盹。他低下头,可是忽然醒过来。
“阿琳娜,”他对妻子说,“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向门口走去,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毫不在意的神情从门口走
过,向客厅望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还坐在那里谈话。
“还是那样,”他回答丈夫。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把嘴一撅,撇到一边,他的腮帮跳动着,露出他
那特有的令人讨厌的粗俗表情。他抖擞精神,站起来,步履坚定地经过太太
们身旁向小客厅走去。他兴高采烈地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的面孔是那
么异样地喜气洋洋,皮埃尔看见他,吓得连忙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老伴全告诉我了!”他用一只胳膊搂着皮埃
尔,另一只搂着女儿。“亲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打
颤了。“我敬爱你的父亲……她会做你贤惠的妻子……上帝祝福你
们!……”
他拥抱女儿,然后又拥抱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巴吻他。泪水确实
沾湿了他的两腮。
“夫人,到这儿来,”他喊道。
公爵夫人进来,也哭了,那个上年纪的太太也用手绢擦眼泪。大家都吻
了皮埃尔,他也吻了几次美丽的海伦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又单独特在
一起了。
“这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有另外的样子,”皮埃尔想道,“可
以用不着问,这件事是好还是坏。是好事,因为是确定了的,也没有事先令
人苦恼的怀疑。”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着她那一起一伏的美丽
的胸脯。
“海伦!”他提高声音说,接着就停住了。
“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点特别的话,”他想道,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究竟
该说什么。他注视了一下她的脸。她更偎近他,脸上泛起了红晕。
“咳,摘掉这个……戴着这个怎么……”她指着眼镜说。
皮埃尔摘掉了眼镜,他的眼睛除了具有一般戴眼镜的人常有的那种怪相
外,还带有惊疑的神情。他想弯身吻她的手,可是,她的头又快又粗鲁地一
摆,截住他的嘴唇,让它凑到自己的嘴唇上。她那变得令人不快的惊慌神
色,把皮埃尔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皮埃尔
想。
“我爱您!”他想起在这种场合必须说的话,于是就这样说了,但这句
话说得有气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一个半月后,他举行了婚礼,并且迁进了新居——彼得堡一所重新修整的别祖霍夫伯爵的大公馆,人人都羡慕皮埃尔,说他是拥有美妻和百万家产
的幸运儿。三
一八○五年十二月,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接到瓦西
里公爵的信,信中说,他将要和儿子一同前来拜访。(“我正在各地视察,
为了前来拜访您,拜访我最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俄里的路程,对于我当然
算不了什么,”他写道,“小儿阿纳托利与我同行,他要到军队中去;他也
跟父亲一样,对您怀着深厚的敬意。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他的敬
意。”)
“用不着把玛丽①带到交际场去:求婚的亲自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
人听到这个消息,无意中说了一句。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接到信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来了,第二
天,他本人和儿子也来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一向看不起瓦西里公爵的人品,特别是近来,当瓦西里
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中飞黄腾达之后,更加看不起他了。而现
在,他从这封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由心中对
瓦西里公爵看不起转变为恶意鄙视了。他提起他来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
公爵应当到达的那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感到特别不满,情绪恶劣。
不知是由于瓦西里公爵要来,他才情绪恶劣呢,还是由于他情绪恶劣,因而
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才特别感到不满,总之,他心情很坏,吉洪一早就告诫
建筑师不要带着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是怎么走路的,”吉洪说,他叫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
“他用整个脚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虽然如此,公爵仍然按照平时的习惯,一到八点多钟,就身穿黑貂皮领
短皮衣,头戴黑貂皮帽出来散步。头一天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
散步的那条通到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过,在扫过的雪地上还可以看见笤帚的
痕迹,小道两旁松软的雪堤上插着一把铁锹。老公爵到花房走走,然后又到
下房和其他房舍走走,他一直紧皱眉头,默默不语。
“雪橇过得来吗?”他向送他回家的那个相貌和风度都像主人的、受人
尊敬的管家问道。
“雪很深,大人。我已经吩咐人把大道打扫一下。”
公爵点点头,向台阶走去。“谢天谢地,”管家想道,“满天乌云总算
过去了!”
“雪橇很难过来,大人,”管家补充说。“听说,大人,有一位大臣要
来拜会大人?”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用愠怒的目光盯视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刺耳的、生硬的声音
说。“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不打扫,却为一个大臣打扫!我不知道有什么大
臣!”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越说越急,越急越语无伦次。“你以为……
强盗!下流坯!我这就教你以为。”他扬起手杖,就向阿尔帕特奇挥去,如

① 玛丽是玛丽亚的法语称谓。果不是管家本能地躲开,就挨上了一记。“以为!……下流坯!”他急促地
喊道。阿尔帕特奇因为自己居然敢于躲开主人的手杖,吃惊不小,他走到公
爵面前,恭顺地低下光秃的脑袋,也许正因为这样,公爵仍然骂个不停:
“下流坯!……把路给填上!”尽管如此,可是他再没有挥起他的手杖,就
跑进屋里去了。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知道公爵的心情不好,都站在那里等候
他:布里安小姐容光焕发,似乎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仍然像平时一
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苍白,丧魂失魄,眼帘下垂。玛丽亚公爵小姐感
到最难过的是: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时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行事,然而就
是办不到。她觉得:“我要是做出不注意的样子,他会以为我对他不表同
情;我要是也闷闷不乐,情绪很坏,他会说我(过去常常这样说)垂头丧
气,”她这样左思右想。
公爵看了看女儿惊慌失色的面孔,怒冲冲地哼了一声。
“不是废物……就是傻瓜!……”他嘟囔了一句。
“那一个没有来!准是她们向她饶舌了,”他心中指的是没有到餐厅来
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问道。“藏起来啦?……”
“她不怎么舒服,”布里安小姐愉快地笑着说,“她没有出来。这在她
那种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哼!哼!”公爵从鼻孔哼了两声,在餐桌旁坐下。
他觉得碟子不干净,指了指上面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过碟子,递
给侍者。小公爵夫人不是不舒服,她是怕老公爵,简直怕得不得了。她一听
说他的心情不好,就决定不露面了。
“我为怀着的孩子担忧,”她对布里安小姐说,”老是担惊受怕的,谁
晓得会出什么事。”
一般说来,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是心惊肉跳,对老公爵怀着一种
她并不自觉的憎恶,因为过分的恐惧使她感觉不到这种憎恶。在老公爵方
面,也有一种憎恶,但是它被蔑视遮盖住了。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以
后,特别喜爱布里安小姐,整天跟她在一起,请她在自己房里过夜,常常跟
她谈起老公公,议论他的长短。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公爵,”布里安小姐一面说,一面用她那白
里透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我听说,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她
带着疑问的口气说。
”“哼……这个公爵是毛孩子……是我把他举荐到委员会去的,”老公
爵带着受辱的神情说。“可是儿子来干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也许丽莎韦
塔·卡尔洛夫娜①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儿子带来。
我不需要。”他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女儿。
“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大臣,就像今天阿尔帕特奇这个蠢东西称呼的,
把你吓坏了?”
“不是的,爸爸。”
尽管布里安小姐话题选得很不得当,但她并没有打住,絮絮叨叨谈花
房,谈刚开的一朵花怎么好看,喝过汤以后,公爵变得温和了。

① 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是小公爵夫人丽莎的本名和父称。饭后,他去看看儿媳。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旁和使女玛莎闲聊天。她一
见公公走来,面色刷地白了。
小公爵夫人的样子完全变了。这会儿她不但不好看,而且变丑了。两腮
下陷,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啊,有点昏昏沉沉的,”她在回答公公问她身体好不好时说。
“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谢谢,爸爸。”
“好的,好的。”
他出来以后,到侍者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侍者室里站着。
“把路填上了吗?”
“填上了,大人。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我一时糊涂。”
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不自然地笑起来。
“好了,好了。”
他伸出手来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就到书房里去了。
当天晚上,瓦西里公爵到达了。车夫和侍者们在道上(他们把大路称作
道)迎接他,人们在故意洒满雪的路上吆喝着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推到厢房那
边。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领进两个单另的房间里。
阿纳托利脱下坎肩,双手叉腰坐在桌前,笑眯眯地睁着他那双美丽的大
眼睛,漫不经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桌子的拐角。他把他的一生看作某人为
了某种原因必须给他安排的一场连续不断的享乐。他对这次来拜访这位凶恶
的老头子和富有、丑怪的女继承人,也是这样看法。照他的设想,这一切都
会有非常圆满和有趣的结果。“干吗不娶她,既然她很有钱?这绝下会有什
么不好的,”阿纳托利想。
他刮了脸,洒了香水,这些已经成为习惯的动作,他做得既细心又优
雅,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憨态和扬扬得意的神气,高昂着俊秀的头,走进父
亲的房间。在瓦西里公爵身边,两个侍仆正忙着给他穿衣裳。他兴致勃勃地
左顾右盼,高兴地跟走进来的儿子点头,似乎说:“对了,我正是希望你打
扮成这个样子!”
“说真的,爸爸,她丑得厉害吗?呃?”他用法语问,仿佛继续谈他们
在旅途中谈了不止一次的话题。
“得了,别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做到尊敬和慎重。”
“如果他骂人,我就走,”阿纳托利说。“我受不了这种老头子的气。
呃?”
“你要记住,你的一切全靠这一次了。”
这时,大臣和儿子到来的消息,不仅传遍女仆的房间,而且对他两人的
外表也有详细的描述。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坐在自己房间里,怎么也按捺不
住内心的激动。
“他们为什么要写信来,丽莎为什么对我提起这个?明明是不可能
的!”她照着镜子,自言自语说。“我怎么到客厅里去呢?就算我喜欢他,
我现在见到他也不会舒服自在的。”一想起她父亲的眼神,她就不寒而栗。
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已经从使女玛莎嘴里得到一切必要的情报,说
大臣的儿子是一个面庞红润、眉毛乌黑的美男子,他父亲拖着两条老腿勉强
地爬台阶,而他却像一只雄鹰,在他后面一步跨三级阶梯。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得到这些情报后,就去找公爵小姐,从走廊里就听到两人兴高采烈
的谈话声。她们走进公爵小姐的房间。
“他们来了,玛丽,您知道吗?”小公爵夫人说,她摇摆着她那大肚
子,身子沉重地坐到安乐椅里。
她穿的已经不是早晨那身便服了,而是一件最好的衣裳。她的头是细心
梳过的,她的脸上露出了光彩,但仍然遮掩不住松皮耷拉、死气沉沉的轮
廓。她穿起这身她在彼得堡社交界常穿的衣裳,更显得加倍地难看了。布里
安小姐的衣着也经过一番不显眼的修饰,使她那鲜艳的俊俏面庞更加惹人喜
爱。
“您怎么还是那个老样子,亲爱的公爵小姐?马上就要来人通知,他们
已经进客厅了。得到楼下去,您稍微打扮一下也好嘛!”她说。
小公爵夫人从安乐椅里站起来,打铃唤使女,开始高高兴兴地对玛丽亚
公爵小姐的装束出主意,并且动手做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自尊心受了
伤害,因为可能是向她求婚的人到来弄得她心慌意乱,更伤她的自尊心的
是,她的两个女友也认为事情不会有别的可能。要是对她们说”她为自己也
为她们感到羞耻的话,那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激动;如果拒绝她们给她打
扮,那就会引起一大场取笑和纠缠。她脸红了,那对美丽的眼睛变得暗淡
了,脸上布满了红斑,她带着脸上常有的那种殉道者的、难看的表情,任凭
布里安小姐和丽莎摆布。这两个女人完全真心诚意地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
亮。她长得太丑了,她们俩谁也不会有跟她斗妍比美的想法,所以她们完全
是出于真心诚意,并且怀着女人们所具有的那种天真而坚决的信念,认为衣
裳可以使面孔变得漂亮,于是就动手给她穿戴起来。
“不行,真的不行,我的朋友,这件衣裳不好看,”丽莎说,她远远地
从侧面打量公爵小姐,“你有一件咖啡色的衣裳,叫人拿来!说不定一生的
命运就决定在这件衣裳上呢。可是这一件颜色太浅,不好看,真的不好
看!”
不好看的不是衣裳,而是公爵小姐的容貌和整个身材,可惜布里安小姐
和小公爵夫人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她们总觉得,如果向上梳的头发束一条天
蓝色的缎带(殊不知这个发型完全改变和丑化了她的面孔),天蓝色的围巾
从咖啡色的连衣裙披下来,如此这般,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她们忘记了,那
副受惊的面孔和身材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不论她们怎样改变外表和修饰面
孔,然而这张脸仍然显得可怜巴巴的,而且不好看。玛丽亚公爵小姐顺从地
任凭她们三番四次地给她换装,把头发往上梳,披上天蓝色的围巾,穿上漂
亮的咖啡色的衣裳,小公爵夫人围着她转了两三圈,用小手弄好衣褶,抻抻
围巾,时而从左边、时而从右边歪着头细细端详。
“不行,这不行,”她两手一拍,斩钉截铁他说。“不行,玛丽,这对
您绝对不合适。我还是比较喜欢您平日穿的那件浅灰色的衣裳,看在我的面
上,请您再换一次吧。卡佳,”她对使女说。“把公爵小姐那件浅灰衣裳拿
来,布里安小姐,您等着瞧瞧我这次的安排吧,”她说这话时,像一个演员
预感到成功的喜悦,含着微笑。
可是,当卡佳拿来需要的那件衣裳时,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一动不动地
坐在镜子前面,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卡佳从镜子里看见,她的眼睛噙着泪
水,她的嘴在打颤,眼看就要放声大哭了。
“公爵小姐,再努一把力吧,”布里安小姐说。小公爵夫人从使女手里接过衣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去。
“好了,这回我们一定打扮得又朴素又可爱,”她说。
她的声音、布里安小姐的声音,还有不知为什么笑起来的卡佳的声音,
汇成一片其乐融融的莺声燕语。
“算了吧,别管我了,”公爵小姐说。
她的声音听来是那么严肃而痛苦,喃喃的莺声燕语顿时停住了。她们看
了看她,她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满含泪水,心事重重,亮晶晶地、恳求地望着
她们。她们明白了,坚持下去不但无用,而且残忍。
“至少得改变一下发式,”小公爵夫人说。“我对您说过,”她带着责
备的口吻对布里安小姐说,”这种发式完全不适合像玛丽这样的脸型。请您
再换个发型吧。”
“不要管我了,我反正都一样,”她强忍着眼泪回答。
布里安小姐和小公爵夫人心里不得不承认,玛丽亚公爵小姐这样打扮非
常丑陋,比她平时还难看,但是已经晚了。她带着她们所熟悉的那种沉思而
且悲哀的表情望着她们。这种表情并没有引起她们对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畏
惧。(她对谁都引不起这种感觉。)但是她们知道,一旦她脸上出现了这种
表情,她就缄口不言,对自己的决心决不动摇。
“您一定会换个式样的,是吧?”丽莎说,她看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言不
答,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她没有实现丽莎的愿望,不但没有改变
头发式样,而且没有再照镜子。她无力地垂下眼睛和双手,默默地坐在那里
沉思。她想象她有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强有力的、出人头地的、具有
不可思议的魅力的男人,他忽然把她带到完全另外一个幸福的世界。她想象
她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昨天她在乳母的女儿那里看见的孩子一样。丈夫
就站在跟前,温柔地望着她和孩子。“咳,这是不可能的,我长得太丑
了,”她想道。
“请您去喝茶。公爵马上就要到了,”使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清醒过来,对自己的幻想吃了一惊。在没有下楼之前,她站起来,走
进供圣像的小室,她注视着被神灯照亮了的大幅圣像的黑脸,双手交叉在胸
前,这样在圣像面前站了几分钟。玛丽亚公爵小姐心中翻腾着痛苦的疑虑。
爱情的欢乐,对男人的尘世爱情的欢乐,对她是可能的吗?在寻思婚姻问题
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最主要、最强烈的衷心宿愿,那就是尘世的
爱情。这个感情越是强烈,她就越是对别人,甚至对自己隐藏着它。“我的
上帝啊,”她说,“我怎样才能压住我心中这些魔道?我怎样才能永远摒弃
这些邪念,好让我平平静静地奉行你的旨意?”她刚一提出这个问题,上帝
就在她的内心作了回答:“不要为自己抱任何希望,不要探索,不要焦虑,
不要羡慕。人们的未来和你的命运都不是你应当知道的,你要在生活中忍受
一切。如果上帝想用婚姻的义务考验你,你就准备执行他的旨意。”怀着这
个心安理得的思想(但仍然抱着能够得到已经被她禁锢的尘世爱情的希
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叹了口气,画过十字,就下楼了,她既不想衣裳,也
不想发式,也不想她怎样走进去和说什么话。没有上帝的旨意,连一根头毛
也掉不下来,比起上帝的旨意,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四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客厅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已经在那里
了,他们正跟小公爵夫人和布里安小姐谈话。当她脚跟着地、迈着沉重的步
子走进来的时候,男人们和布里安小姐都欠起身来,小公爵夫人指着她向两
位男客说:“这就是玛丽!”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了所有的人,而且看得很
仔细。她看见瓦西里公爵在她刚进来时,脸沉了一下,但立刻就堆出笑容。
她看见小公爵夫人那张脸,带着好奇的神气从客人脸上察看玛丽给客人的印
象。她看见布里安小姐头上扎着缎带,容貌悄丽,用她那从未有过的兴奋的
目光注视着他;但公爵小姐却看不见他,她看见的只是一个鲜艳、美丽的庞
然大物,当她进来的时候向她移过来。首先是瓦西里公爵走到她踉前,她在
他吻她的手的时候吻了吻低下来的秃头,回答了他的问话,说她不但没有忘
记他,而且记得非常清楚。然后阿纳托利走到她面前。她仍然没有看见他。
她只感到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他那涂着油
的浅黄色美发下面的白净的前额。她抬头向他一看,他的美貌把她惊呆了。
阿纳托利用右手大拇指钩住制服扣子,挺着胸,身子往后微倾,一只伸出的
脚摇晃着,微微偏着头,一声不响,快乐地望着公爵小姐,看样子,他心中
所想的完全不是她。阿纳托利在谈吐上并不机敏,也不善于词令,但是他却
有上流社会认为可贵的那种镇定自若和不受任何情况影响的自信本领。一个
没有自信的人初次跟人见面要是沉默不语,同时又觉得沉默是不礼貌的,想
找话说,那么效果一定不会好。但是阿纳托利默不作声,摇晃着脚,快活地
观看公爵小姐的发式。看样子,他能够这样平静地沉默很久很久。“谁要是
觉得这样沉默怪窘得慌,那就请先开口吧,我可不想说话,”他那神气仿佛
这样说。除此以外,阿纳托利在跟女人接触的时候有一种蔑视一切的优越
感,他这种风度最能引起女人的好奇心、畏惧,甚至爱慕。他那神气仿佛
说:“我了解你们,我了解,干吗要敷衍你们?那倒会使你们高兴呢!”也
许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并没有这样想(很可能没有这样想,因为他很少动脑
筋),可是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气,这么一个风度。公爵小姐感觉到这一点,
她似乎想向他表示,她不敢希望使他感兴趣,所以她向老公爵转过身去。大
家谈些一般的话题,但谈得很热闹,这多亏小公爵夫人那一口清脆的声音和
翘在雪白牙齿外面的、生有绒毛的两片嘴唇。她用谈笑风生的人常用的戏谑
态度接待瓦西里公爵,使用这种态度首先必须与交谈者有着久已固定的笑
话,以及愉快的、不为所有的人知道的可笑的回忆,而这种回忆实际上是不
存在的,小公爵夫人和瓦西里公爵之间也没有这种回忆。瓦西里公爵乐于附
和这种腔调,小公爵夫人把她几乎不认识的阿纳托利也吸引来共同回忆这些
从未发生过的可笑的事情。布里安小姐也分享这些共同的回忆,甚至玛丽亚
公爵小姐也高兴地感觉到她被引入这些愉快的回忆里了。
“至少现在我们是充分地享受和您一起的快乐了,亲爱的公爵,”小公
爵夫人对瓦西里公爵说,自然是用法语说,“这一回可不会像在安内特家的
晚会上那样了,在那儿您常常溜掉。您还记得那个可爱的安内特吧!”
“哎呀,您可别像安内特那样对我谈什么政治啦!”
“还有我们那个小茶桌呢?”
“是啊!”
“为什么您从来不到安内特那儿去?”小公爵夫人问阿纳托利。“唔!我知道,我知道,”她挤了挤眼睛,说,“您的哥哥伊波利特把您的事全都
告诉我了。噢!”她伸出手指来吓唬他。“连您在巴黎的恶作剧我都知
道!”
“伊波利特没对你说过吗?”瓦西里公爵一面转脸对儿子说,一面抓住
公爵夫人的手,就好像她想跑开,他差点儿放掉了她似的,“他没对你说
过,他自己,伊波利特,为了可爱的公爵夫人害相思病,而她把他从家里赶
出来了?”
“?!这位是裙钗中的明珠,公爵小姐!”他对公爵小姐说。
布里安小姐一听提到巴黎,就抓住这个机会,也参加大家回忆往事的谈
话。
她居然冒昧地问阿纳托利,他离开巴黎是不是很久了,可喜欢这个城
市。阿纳托利非常乐于回答这个法国女人的问题,他笑眯眯地望着她,跟她
谈起她的祖国。阿纳托利一见俊悄的布里安小姐,就认定童山这地方并不枯
燥。“长得很不错!”他一面打量着她,一面心里想。“这个女伴很不错。
我希望她嫁给我时,把她带过来,”他想,“这姑娘长得真够标致。”
老公爵在书房里不慌不忙地穿衣裳;皱着眉头考虑他应当怎么办。这两
位客人的到来使他生气。“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瓦西里
公爵是个牛皮匠、废料,儿子想必也好不了,”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使
他气恼的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在他心中勾起悬而未决的、经常闷在心里的问
题,也就是老公爵一向自我欺骗的那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舍得让
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让她出嫁。公爵从来没有决心给自己直接提出这个问
题,因为他预先就知道,他的回答会是公平合理的,而这个公平合理跟他的
感情相矛盾,特别是跟他的生活能力相矛盾。尽管他似乎并不珍惜她,然而
没有她,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为什么她一定
要出嫁呢?”他想。“不会幸福的。就拿丽莎嫁给安德烈说吧(比他更好的
丈夫现在似乎很难找到了),她满意自己的命运吗?有谁会出于爱情而娶她
呢?又丑又笨。有人要她也是为了地位和财产。难道就不能不结婚吗?那倒
要幸福些!”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就这样一面想,一面穿衣裳,可
是,那个拖延很久的问题却要求立刻作出决定。瓦西里公爵把儿子带来,显
然是有求婚的意思,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求直接的答复。门第和社会
地位还过得去。“那也好,我不反对,”老公爵自言自语说,“但是,他得
配得上她。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点,”他说出声来。“我们看重的就是这一
点。”
他像平时一样,健步走进客厅,疾速地向大家扫视一眼,他看见小公爵
夫人换了衣裳,布里安头上束着缎带,玛丽亚公爵小姐梳着丑怪的发式,布
里安和阿纳托利满面春风,他的公爵小姐在大家谈话时沉默寡言。“打扮得
像个大傻瓜!”他忿忿地盯了女儿一眼,心里想。“不嫌害臊!人家连理都
不愿理她!”
他走到瓦西里公爵面前。
“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友谊不远千里,”瓦西里公爵开腔了,他像平时一样,说得又快又自
信,而且亲热。“这是我的次子,请您多加关照。”
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打量着阿纳托利。“好孩子,好孩子!”他说。“过来吻吻我。”他把腮帮伸给他。
阿纳托利吻了吻老头,好奇地、十分镇静地望着他,看他是不是马上就
要爆发父亲所说的怪脾气。
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在他常坐的沙发角上坐下来,把瓦西里公爵
的圈椅移近自己的座位,他一面指着圈椅,一面问起时局和新闻。他仿佛专
心倾听瓦西里公爵的谈话,但是却不住地注意玛丽亚公爵小姐。
“这么说,他们从波茨坦有信来?”他重复瓦西里公爵最后一句话,忽
然站起来,走到女儿跟前。
“你是为客人才这样打扮的,是不是?”他说。“好看,十分好看。你
为了客人梳个新式的头,可是我要当着客人的面对你说,没有我的许可,以
后不准你改变装束。”
“是我的错,爸爸,”小公爵夫人红着脸结结巴巴他说。
“您完全可以自便,”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一面说,一面向儿媳
行了个军礼,“可是她没有丑化自己的必要,已经够丑的了。”
他又坐回原位,不再注意难过得流泪的女儿。
“相反,这个发型对公爵小姐很合适,”瓦西里公爵说。
“老兄,年轻的公爵叫什么名字?”尼古拉·安德烈那维奇公爵转身对
阿纳托利说,“过来,咱们谈谈,认识认识。”
“马上就要看笑话了,”阿纳托利心里想,他含着微笑坐近老公爵。
“是这样:亲爱的,听说您留过洋。不像我和你父亲,跟诵经士学认
字。告诉我,亲爱的,您现在是在骑兵近卫军吗?”老头凑近阿纳托利,逼
视着问他。
“不,我调到陆军了,”阿纳托利强忍着笑答道。
“啊!好事情。怎么样,亲爱的,您愿意为沙皇、为祖国服务吗?现今
是战争年月。这么一个棒小伙子应当服役,应当服役。怎么样,要上前线
吗?”
“不,公爵。我们团已经出发了。我别有所属。爸爸,我属哪儿?”阿
纳托利笑着问父亲。
“这个差当得好,真好。我属哪儿!哈一哈一哈!”尼古拉·安德烈耶
维奇公爵笑起来。
阿纳托利笑得更响。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忽然把眉头一皱。
“好了,去吧,”他对阿纳托利说。
阿纳托利含着微笑又回到女人群里。
“瓦西里公爵,你把他们送到国外受教育,是不是?”老公爵转身对瓦
西里公爵说。
“我是尽力而为。我告诉您,那儿的教育比咱们这儿要好得多。”
“是啊,如今什么都改了样,一切都是新式的。好一个小伙子,好样
的!咱们到我房里去吧。”
他拉着瓦西里公爵的手,把他领到书房里。
单独和公爵在一起的时候,瓦西里公爵立刻就向他说明了来意和希望。
“你想到哪儿去了,”老公爵气愤他说,“你以为我攥着她不放,离不
开她吗?怪事!”他忿忿他说。“明天就嫁出去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告诉
你,我要好好地了解我的女婿。你知道我办事的规矩:一切都开诚布公!我
明天当着你的面问她:如果她愿意,就让他住下。让他住几天,我要观察观察。”老公爵哼了一声。“就让她出嫁吧,我无所谓,”他用跟儿子告别时
所用的尖利的声音喊道。
“我坦率地告诉您,”瓦西里公爵说,他使用了那种腔调,就像一个狡
猾的人,在谈话对手明察秋毫的洞察力下,认为没有施展伎俩的必要时所使
用的腔调。“您是一眼就把人看透的。阿纳托利不是什么天才,但他是一个
老实善良的孩子,是一个好儿子,好亲戚。”
“好的,好的,我们看看吧。”
正像长久没有跟男人交际的孤独的女人常有的情形一样,由于阿纳托利
的出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家里三个女人都同样地感觉到,在这之
前她们的生活简直不是生活。她们的思维力、观察力和感觉力一下子提高了
十倍,她们仿佛一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突然被一片崭新的、含义丰富的光
辉照亮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不想、也不记得自己的面孔和发型了。那个可能成
为她的丈夫的人的标致、开朗的面孔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她觉得他善
良、勇敢、果断、刚毅,而且宽宏大量。她对此深信不疑。在她的想象中不
断涌现出千百个未来家庭生活的幻景。她挥开这些幻景,尽力把它们隐藏起
来。
“我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极力克制自己,
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觉得对他已经大亲近了。可是,我对他想的这一切,他是
不会知道的,甚至他会觉得我讨厌他呢。”
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尽力向这位新客表示好感,但是她不
“可怜的姑娘.丑得像个鬼,”阿纳托利这样想她。
由于阿纳托利的到来而极端兴奋的布里安小姐,有她自己的想法。当
然,这个没有一定社会地位、没有亲戚朋友、甚至没有祖国的年轻漂亮的姑
娘,并不情愿在侍候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给他朗读书籍和陪伴玛丽
亚公爵小姐中度过一生。布里安小姐长久以来就期待着一位俄国公爵,这位
俄国公爵一下子就看出她比那些容貌丑陋、衣着不雅、举止笨拙的俄国公爵
小姐优越,会爱上她并且把她带走。现在这位俄国公爵终于来了。布里安小
姐曾听她姑母讲过一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是她自己给补充上去的,她喜欢反
复想这个故事。故事说一个少女受了骗,她可怜的母亲来了,责备她不该不
结婚就委身一个男人。布里安小姐在想象中给他——就是那个引诱者——讲
这个故事时,常常感动得流泪。现在这个他,真正的俄国公爵,来到了。他
把她带走,然后她可怜的母亲出现了,他与她结了婚。正当布里安小姐和他
谈论巴黎的时候,她这未来的全部故事就在她心里形成了。并不是预先有什
么打算指导着布里安小姐(其实她丝毫没有考虑她应当怎样去做),而是这
一切早已在她心中准备好了,现在只需要在已经出现的阿纳托利面前集中一
下就行了,她希望而且也尽可能博得他的欢心。
正像一匹老战马一闻号声就习惯地准备狂奔一样,小公爵夫人也不自觉
地卖弄起风情来了,连自己正在怀孕都忘了,她这样做并非别有企图,也没
有内心的斗争,只不过是出于天真、轻浮的取乐罢了。
尽管阿纳托利在女人群中通常总是扮演被女人追得厌烦的角色,但是他
看到他对这三个女人的影响,仍然感到虚荣心的满足。此外,他开始对俊
俏、撩人的布里安体验到一种兽性的情欲,这种勃然爆发的情欲促使他干出
最大胆、最粗暴的行为。吃过茶后,大家走进起居室,公爵小姐应大家的请求弹奏古钢琴。阿纳
托利挨近布里安小姐,支着臂肘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他目光含笑快乐
地望着她。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觉到向她注视的目光,心中激动得又痛苦又喜
悦。心爱的奏鸣曲把她带到令人陶醉的诗意境界,而那个被感觉到的注视自
己的目光,又给这个境界增添了更多的诗意。但是,阿纳托利的目光虽说是
对着她,意思却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布里安小姐那小巧的脚的动作上,这时
他正用自己的脚在古钢琴下面触动她的脚。布里安小姐也望着公爵小姐,在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也有一种又惊又喜、满怀希望的
新的表情。
“她多么爱我!”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现在多么幸福、能有这样的
女友和这样的丈夫,我该多么幸福!难道他真能成为我的丈夫吗?”她想。
她不敢看他的脸,老是感觉到那注视着她的目光。
晚上,吃完饭大家要分手的时候,阿纳托利吻了吻公爵小姐的手。她自
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股勇气,照直地注视了一下靠近她的近视眼的那副标
致的脸。然后阿纳托利又去吻布里安小姐的手(这是不合礼仪的,但是他做
得既自信又随便),弄得布里安小姐顿时满脸通红,她吃惊地看了看公爵小
姐。
“礼数多么周到,”公爵小姐心里想。“阿梅莉(布里安小姐的名字)
真的以为我会吃她的醋,而下珍重她对我的体贴和忠心吗?”她走到布里安
小姐跟前,热烈地吻了吻她。阿纳托利去吻小公爵夫人的手。
“不行,不行!什么时候您父亲写信告诉我,您的行为不错。我再让您
吻我的手。在这之前可不行。”
她说着,就举着指头,笑盈盈地走出屋去。五
大家都散了,这一夜除了阿纳托利躺下就睡着以外,没有一个人不是很
久才入睡的。
“这个陌生、美貌、善良的男人真能成为我的丈夫吗?主要的是他善
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控制了她。她害怕向四外
张望,她恍惚觉得有人在屏风后面黑暗的角落里站着。这个人就是他,就是
魔鬼,而这个魔鬼就是白额头、黑眉毛、红嘴唇的男人。
她打铃把使女叫来,要她睡在她的房间里。
布里安小姐这天晚上在花房里走了很久,毫无结果地等待着一个人,她
时而对什么人微笑,时而由于想象可怜的母亲责备她堕落而感动得流泪。
小公爵夫人埋怨使女没有把床铺好。害得她侧卧也不是,仰卧也不是。
怎么都觉得难受,不灵便。她的肚子妨碍了她。而今天比任何时候更妨碍
她,阿纳托利的出现,使她更生动地回忆起她没有怀孕时样样都是轻松愉快
的时光。她身着短衣,头戴睡帽坐在圈椅里。卡佳睡眼惺松,辫发散乱,一
面叨唠着,一面第三次拍打和翻转沉重的羽毛褥子。
“我告诉过你,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疙疙瘩瘩,”小公爵夫人再三地
说,“我倒乐意睡着呢,又不是我的错。”她像个要哭的孩子似的声音发
颤。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睡意矇眬中听见他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哼哧
着鼻子。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了侮辱。最使他受不了的是,受辱的不是他
本人,而是别人,是他钟爱得甚于爱自己的女儿。他对自己说,他要重新考
虑这全部问题,找一个正确的、合理的办法,但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
更把自己激怒
“遇见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把一切全都忘了,跑到楼上梳洗打扮起
来,摇起尾巴,现出了原形!甘愿抛弃父亲!我心中有数,这她是知道的。
呸……呸……呸……难道我没有看见这个混小子一个劲地看布里安(应当把
她赶走)!她真的连这个也看不出,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你自己没有自尊
心也罢,至少也得顾着我的面子。应当告诉她,那个蠢东西心里并没有她,
他一个劲地看布里安。她没有自尊心,我要告诉她这一点……”
对女儿说,她错了,阿纳托利想追求布里安,老公爵知道,这样就会刺
伤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跟女儿分离)也就解决了,想
到这里,他感到自慰。他把吉洪叫来,开始脱衣裳。
“真倒霉,他们干吗来!”当吉洪把睡衣从头上套到他那干瘦的、胸口
长满花白汗毛的老人身上的时候,他想。“我没有请他们。他们来看看我的
生活。我没有几天活头了。”
“滚他妈的!”他的头还套在睡衣里的时候,他说。
吉洪知道公爵时常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所以虽然看见公爵的脸从睡衣里
钻出来,露出疑问和气愤的目光,他仍然面不改色。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凭着嗅觉就知道主人在想什么。他猜出这是
问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已经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不好,不好……”公爵很快地说,他把脚伸进拖鞋里,手伸进睡衣里,向他睡的躺椅走去。
虽然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小姐之间没有通过话,可是对于那可怜的母亲出
现之前的恋爱史的第一回,他们彼此是完全了解的,他们也了解他们有很多
话要在背地里谈,所以一清早就寻找单独会面的机会。当公爵小姐照平日的
时刻去见父亲时,布里安小姐就在花房里和阿纳托利会面了。
这天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书房门口走会时,心跳得特别厉害。她感觉到,
不仅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就要决定她的命运,而且知道她心中正想这件事。
从吉洪的脸上,从那个去取热水、路过走廊时碰见她并向她深深鞠躬的瓦西
里公爵的侍仆脸上,她都看出了这种表情。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女儿特别和蔼而且态度慎重。玛丽亚公爵小姐十分清
楚这种慎重从事的神情。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懂算题,他气得紧握干瘦
的手,站起来从她身边走开,一连好几次低声重复同一句话的时候,他脸上
就出现这种神情。
他立刻谈起正事,并且客气地称呼“您”。
“有人家向我提亲了,”他不自然地微笑着说。“我想您已经猜到
了,”他接着说,“瓦西里公爵到这儿来,把他的学生也带了来(不知为什
么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管阿纳托利叫学生),当然不是因为我的眼睛长
得美。昨天他们向我提亲。您是知道我的规矩的,这个我要问您了。”
“我应当怎样理解您的意思,爸爸?”公爵小姐脸色一红一白地说。
“怎么理解!”父亲愤怒地呵斥。“瓦西里公爵选中你当他的儿媳妇,
替他的学生向你求婚。就是这么理解。怎么理解?!这我就要问你了。”
“我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
“我?我?我有什么?用不着管我。又不是我出嫁。您有什么意见,这
是我要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不乐意这件事,然而就在这一刻,她想到她一生的命
运要么现在就决定,要么就永远地错过了机会。她垂下眼帘,避开父亲的目
光,她觉得在他的目光下不能思索,只能习惯地惟命是从,她说:
“我只愿遵照您的意思去做,”她说,“如果要我表示自己的愿望的
话……”
她没有来得及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喊道。“他要你是连同嫁妆一起要,顺便也把布里安小
姐带走。她当夫人,而你……”
公爵停住了。他看出这句话在女儿身上发生的效果。她低下头,就要哭
出来了。
“算了,算了,我是说笑话,我是说笑话,”他说。“要记住一样,公
爵小姐:我遵守这个原则:姑娘有挑选女婿的充分权利。我给你自由。要记
住一样:你一生的幸福就要看你这次的决定了。不必管我。”
“可是我不知道……爸爸。”
“不必管我!他禀承父命,他可以娶你,也可以娶任何人;而你是有选
择的自由的……你回自己房里考虑一下吧,一小时后来见我,当着他的面告
诉他:行还是不行。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那你就祈祷吧。不过要好好想
想。去吧。”
“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行还是不行!”公爵小姐像坠入雾中,跌
跌撞撞地走出了书房,而他还在大声地说。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幸福地决定了。但是父亲说的关于布里安小姐的
那些话,却是可怕的暗示。就算不是真的,但仍然是可怕的,她不能不想这
件事。她穿过花房一直往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可是忽然
间,耳熟的布里安小姐的低语声使她猛醒过来。她抬起眼睛,在离她两步远
的地方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搂着那个法国姑娘,正向她低声说话。阿纳托利
那张俊秀的脸露出可怕的表情,他望望玛丽亚公爵小姐,头一秒钟没有松开
市里安小姐的腰,布里安小姐没有看见她。
“是谁?干吗来了?等一等!”阿纳托利的表情仿佛这样说。玛丽亚公
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最后,布里安小姐惊叫
一声,逃跑了。阿纳托利仿佛请她一同来
嘲笑这个奇遇似的,嬉皮笑脸地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鞠了一躬,耸耸肩,
就向通往他的房间的门走去了。
一小时后,吉洪来叫玛丽亚公爵小姐。他叫她去见公爵,并且说,瓦西
里·谢尔盖伊奇公爵也在那里。吉洪进来的时候,公爵小姐正搂着泣不成声
的布里安小姐在沙发上坐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抚摸着她的头。公爵小姐那对
美丽的眼睛依然那么安详,洋溢着光辉,脉脉含情地、怜悯地看着布里安小
姐那俊俏的面庞。
“啊,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您的欢心了。”布里安小姐说。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您,”玛丽亚公爵小姐
说,“我要为了您的幸福尽力做到我能做到的一切。”
“可是您会瞧不起我的,您是这么纯洁,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情欲的魅
力。啊,我的可怜的妈妈……”
“一切我都理解,”玛丽亚公爵小姐含着忧郁的微笑回答说。“您放心
吧,我的朋友。我去见父亲,”她说着就出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书房的时候,瓦西里公爵带着深受感动的笑容坐在
那儿,一只腿高高地架在另一只腿上,手里拿着鼻烟壶,看过去好像他的心
肠完全软了,又仿佛他对自己这么多愁善感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他连忙捏了
一撮鼻烟送进鼻孔里。
“啊,亲爱的,亲爱的,”他站起来抓住她的两只手,说。他叹了一口
气,又说:“我儿子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里了。您决定吧,可爱的、可亲
的、温柔的玛丽,我一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您。”
他走到一旁。他的眼睛真的流出了泪水。
“哼……哼……”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直哼哧鼻子。
“公爵代表他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做阿纳托利·库
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行还是不行!”他大声嚷嚷道,“然后我要保留说
出我的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也不过就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
烈伊奇公爵向瓦西里公爵转过身去,为了回答他那乞求的表情,又说了一
句。“行还是不行?”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跟您分开单过。我不想结
婚,”她睁着一对美丽的眼睛向瓦西里公爵和父亲望了望,坚决地说。
“胡说,废话!胡说,胡说,胡说!”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着眉
头,大声嚷嚷道。他抓住她的手,拉过来,没有去吻它,只是把自己的额头
向她的额头低下去,轻轻地碰碰她,他握紧她的手,把她握得皱了皱眉头,
叫了一声。瓦西里公爵站起来。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我永远、永远忘不了这一刻,但是,我亲爱
的,让我们哪怕存有一线希望能够打动这颗善良忠厚的心吧。请您说说:也
许……来日方长。您说吧:也许。”
“公爵,我说的全是我心里的话,我感谢您给我的荣幸,但是我永远不
能做令郎的妻子。”
“那么就完了,亲爱的公爵。我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见到你。回去
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他一
面拥抱瓦西里公爵,一面重复地说。
“我的天职是另一种,”玛丽亚公爵小姐心里想,“我的天职是以另一
种幸福为幸福,是以仁爱和自我牺牲的幸福为幸福。不论要我付出多大的代
价,我都要成全可怜的阿梅莉的幸福。她是那么热烈地爱他。她是那么热诚
地忏悔。我要尽到一切努力成全他们两人的婚姻。如果他不富有,我给她
钱,我要恳求父亲,恳求安德烈。如果她能成为他的妻子,我该多么幸福
啊。她是那么不幸,流落异乡,孤苦零丁,无依无靠!我的天啊,她连自己
的身份都忘了,她该是多么爱他。也许,我要是她,也会这样做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六
罗斯托夫家里很久没有得到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直到仲冬,伯爵才收到
一封信,他从信封上地址的笔迹认出是儿子写来的。伯爵一接到信就慌张起
来,极力不露声色,踮起脚尖跑到自己房里,关上门,读起来。安娜·米哈
伊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家中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到伯爵那
里,碰见他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光景好转,仍然住在罗斯托夫家里。
“我的好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悲哀地探问,并且准备不管怎样
都同情他。
伯爵越发放声大哭了。
“尼古卢什卡……信……受了……伤……亲爱的……受了伤……我的好
孩子……伯爵夫人……他升军官了……谢天谢地……怎么对伯爵夫人
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绢来擦他脸上的泪水和滴在
信上的泪水,又擦自己的眼泪,然后把信读了一遍,安慰伯爵,并且决定,
在午餐后晚茶前,她先给伯爵夫人做些准备工作,如果上帝赐福,晚茶后再
宣布一切。
全部午餐时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都在谈论有关战争的传闻,谈论尼
古卢什卡。有两次问起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的,虽然她本来知
道。她说,可能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又要接到信了。每当这些暗示使得伯
爵夫人心神不安,惊慌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
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最不引人注意地把话题引到琐事上去。娜塔莎是
全家最善于体察人们的语气、眼神和神色的细微变化的人,从一开始吃饭,
她就竖起了耳朵。她看出,在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间有什么
事,有什么与哥哥有关的事,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在做准备工作。娜
塔莎虽然胆子很大(她知道她母亲对于凡是与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有关的一切
是多么敏感),但她不打算在吃饭的时候提出问题,然而由于心中着急,整
顿午饭她什么都没吃,不住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女教师责备她,她也不
听。饭后,她一阵风似地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追去,在起居室里,她连跑
带跳地扑到她的脖颈上。
“大妈,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乖孩子。”
“不,好大妈,亲爱的,非告诉我不可,我知道您有什么秘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你真是个机灵鬼,我的孩子,”她说。
“尼古连卡来信了吧?准是的!”娜塔莎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
上露出默认的表情,大声喊道。
“看在上帝分上,千万要当心:你要知道,这会把你妈妈吓坏的。”
“好的,好的,可是您得告诉我。不告诉?那我马上就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对娜塔莎讲了讲信的内容,但附带条件是
不许告诉任何人。
“君子一言为定,”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我谁都不告诉,”
她说着,就立刻跑到索尼娅那里去了。“尼古连卡……受伤了……有信来……”她得意洋洋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说出口,面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娜塔莎一见哥哥受伤的消息给索尼娅的印象,她这才感到这个消息十分
悲哀的一面。
她向索尼娅扑过去,搂着她哭起来。
“轻伤,已经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自己写的信,”她含着眼泪
说。
“可见你们女人家都爱哭,”彼佳说,他坚决地迈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
去。“哥哥这么出色,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就会哭!什么也不
懂。”
娜塔莎含着泪笑了。
“你没有看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看,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是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也许她骗你呢?咱们去找妈
妈。”
彼佳一声不响在屋里踱步。
“我要是尼古卢什卡的话,我一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这些
家伙坏透了!我要杀他个尸骨堆成山,”彼佳继续说。
“住嘴,彼佳,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一点不傻,谁为了一点小事就哭才傻呢,”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了一会儿,娜塔莎突然问。索尼娅笑了。
“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是的,索尼娅,你是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一切都记得,”
娜塔莎说,她尽力做手势,看样子,她想使她的话带有最郑重的意味。“连
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她说。“可是我不记得鲍里斯。完全不记
得……”
“怎么?你不记得鲍里斯?”索尼娅奇怪地问。
“并不是说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
那样记得他。我一闭眼就记起尼古连卡,而鲍里斯就记不起(她闭上眼
睛),记不起,一点也记不起!”
“唉,娜塔莎!”索尼娅不望女友,热情而严肃地说,好像她认为娜塔
莎不配听她要说的话,又好像她这话是对另外一个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人说
的。“我一旦爱上了你哥哥,就爱一辈子,不论是他或者是我发生什么事,
永不变心。”
娜塔莎瞪起一对好奇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索尼娅,她沉默了。她觉得索
尼娅说的是实话,她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这种爱
情。她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不理解。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思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有没有必要写信,这是一个使她苦
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军官,是挂彩的英雄,在这个时候她来让他想
起她,好像让他想起对她负有什么责任似的,是否合适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写,我就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害臊吗?”
索尼娅微笑了。“不害臊。”
“给鲍里斯写信,我觉得怪害臊的,所以我不写。”
“为什么害臊呢?”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怪不好意思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害臊,”被挪塔莎方才的话惹恼了的彼佳说。“因为
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是说那个和他同名的,新近当上伯爵的别
祖霍夫),又爱上那个歌唱家(彼佳是说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籍教
师),所以她害臊。”
“彼佳,你这个蠢货,”娜塔莎说。
“并不比你更蠢,亲爱的,”年仅九岁的彼佳说,他俨然像一个年迈的
将军。
由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午餐时做了许多暗示,伯爵夫人
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安乐椅里,目不转睛地瞧着
绘制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肖像,泪水不住地涌出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
拿着信蹑手蹑脚走到伯爵夫人门前,停下来。
“不要进来,”她对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
会儿,”她关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听屋里的动静。
起先他听见平静的说话声,然后只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长篇大
论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两个人一齐用喜
悦的声调说话,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门。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那副骄傲的神情,就像一位外科医生做完了一桩困
难的手术后,请大家进来欣赏他的精湛技艺似的。
“好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意扬扬地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这
时伯爵夫人一手拿着有儿子肖像的鼻烟壶,一手拿着信,她一会儿吻鼻烟
壶,一会儿吻信。
她一见伯爵,就向他伸开双臂,搂着他的秃头,她越过秃头又看起信和
肖像来,她轻轻推开秃头,又把嘴唇贴到信和肖像上。薇拉、娜塔莎、索尼
娅和彼佳都进来了,大家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一下行军、尼古卢什
卡参加的两次战斗,擢升为军官,然后提到他吻爸爸妈妈的手,请他们祝福
他,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向谢林先生问候,还向肖斯太
太、向乳母问候,此外,他请求代他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
她,还是那样想念她。索尼娅听到这里,羞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受不住向
她投来的目光,向大厅跑去,她跑着,旋转着,衣裳鼓得像气球似的,她满
脸通红,面带笑容,坐在地板上了。伯爵夫人哭泣着。
“您哭什么,妈妈?”薇拉说。“他信中所说的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不
应该哭啊。”
她说的完全对,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娜塔莎,都用责备的眼光望着
她。“她到底像谁啊!”伯爵夫人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人们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有资格听听信里写了什么
的人,都得去公爵夫人那里,因为她把信握在手中不放。家庭教师、乳母、
米坚卡、还有一些熟人都来过,伯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念信,每次都怀着新
的乐趣,每次从信中都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的美德。多么奇怪,多么不寻
常,多么令人喜悦,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肚子里微微蠕动着小手、小脚的儿子,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叫“奶奶”的儿子,现在居然成为一名
英勇的战士,在人地生疏的异邦,没有人帮助和指导,独自一人做出了男子
汉的事业。开天辟地以来的经验就说明,孩子从摇篮开始,是在不知不觉中
长大成人的,但这个经验在伯爵夫人心目中并不存在。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
成长都使她觉得不寻常,就好像千百万人从来没有这样长大似的。正像二十
年前她难以相信那么一个曾活在她心脏下面某处的小东西,到一定时候就会
哭,会吃奶,会说话,同样,现在,从这封信看来,她难以相信那个小东西
会成为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子汉,会成为人们和子孙们的模范。
“多么优美的文体,描写得多好!”她读到信中描写的部分,说。“多
么高尚的灵魂!关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只字不提!只提一个叫杰尼索夫
的人,而他一定比谁都勇敢。关于自己受的艰难困苦一点都没有写。多么好
的心肠!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所有的人他都记在心上!他谁都没有忘记。
我常说,他还是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常说……”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信的草稿打好了,然后把全家给尼古卢什卡的
几封信誊写一遍,在公爵夫人亲自监督和公爵的关怀下,置办一些必需的东
西,筹措一笔新任军官的服装和装备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讲求
实际的女人,她连和儿子通信都能在军队中托到人情。她可以把信寄到统率
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①那里。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为,国外俄
国近卫军是一个固定的通信处,如果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大公那里,没有
理由不送到就近的保罗格勒团部。因此他们决定把信和钱都通过大公的信差
送到鲍里斯那里,鲍里斯一定会转交尼古卢什卡。信有老公爵的、公爵夫人
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最后,还有伯爵给儿子的置装
费和购买各种东西的六千卢布。

① 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是俄皇亚历山大一世的胞弟。七
十一月十二日,在奥尔米茨附近扎营的库图佐夫的战斗部队,准备次日
接受俄国沙皇和奥地利皇帝的检阅。刚从俄国开来的近卫军在离奥尔米茨十
五俄里的地方宿营,等待次日十时前径往奥尔米茨阅兵场参加检阅。
就在这一天,尼古拉·罗斯托夫接到鲍里斯的信,信中通知说,伊兹梅
洛夫团在离奥尔米茨十五俄里的地方宿营,鲍里斯在等他前去取信和钱。这
正是罗斯托夫特别需要钱的时候,因为部队作战归来,驻扎在奥尔米茨附
近,营盘里挤满了随军小贩和奥地利籍犹太商人,他们准备了琳琅满目的货
物。保罗格勒团连日来每天举行宴会,庆祝因功受奖,他们骑马到奥尔米茨
拜访刚到那里的匈牙利女人卡罗利娜,她在那里开设一间有女招待服务的酒
馆。罗斯托夫前些日子曾庆祝他晋升为骑兵少尉,从杰尼索夫手中买了一匹
名叫“贝杜英”的战马,因此负了一身债——欠同事和随军小贩的。罗斯托
夫接到鲍里斯的信,就和一个同事骑马到奥尔米茨,在那里吃了饭,喝了一
瓶酒,然后一个人到近卫军营盘找童年的伙伴去了。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换
军官服装。他穿的是一件破旧的、佩戴士兵十字肩章的士官生上衣,一条同
样破旧的、裤裆衬的皮子磨光了的马裤,腰间挎着一把带穗的军刀。他骑的
马是在行军中向一个哥萨克买来的顿河马,揉皱了的骠骑兵帽剽悍地向后歪
戴着。他驰到伊兹梅尔团营地时,心里想,他要使鲍里斯和他的同事看见他
这副久经沙场的战斗的骠骑兵的神气大吃一惊。
在全部行军中,近卫军一路游山逛水,炫耀着自己的整洁和纪律。每天
的行程很短,背囊有大车来运输,奥地利当局沿途给军官们准备了极好的伙
食。团队奏着军乐出入市镇。奉大公的命令,整个行军(近卫军以此为骄
傲)都是齐步走,军官也是在各自的位置上徒步行进。在全部行军期间,鲍
里斯起居行止都和现在已经当连长的贝格在一起。在行军中取得连长职务的
贝格,由于他的勤勉和细心,已经博得长官的信任,他在处理自己的钱财方
面也很有办法。鲍里斯在行军中结识了很多对他有用的人,通过皮埃尔的介
绍信,他认识了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他希望通过他在总司令部谋个位
置。贝格和鲍里斯穿得于干净净,整整齐齐,头一天的行军疲劳已经休息过
来,这时他们坐在分配给他们的房间里一张圆桌前下棋。贝格在两膝之间握
着点燃的烟斗。鲍里斯以他特有的精细用又白又细的手把小卒摞成小金字塔
形,他望着贝格的脸,等待对手走棋,看来他是在想那盘棋,因为他向来只
想他正在做的事情。
“走啊,看您怎么逃掉?”他说。
“尽力试试吧,”贝格回答说,他动了动小卒,又把手放下。
这时门打开了。
“原来他在这儿!”罗斯托夫喊道。“贝格也在这里!你这家伙,彼提
赞房,阿列库舍多米尔!①”他大喊大叫地重复乳母的话,这是他和鲍里斯
以前常常拿来寻开心的话。
“我的天啊!你变得好厉害!”鲍里斯起身向罗斯托夫迎过去,他虽然
站起来,但仍然没有忘记把碰倒的棋子扶起来放好;他想拥抱他的朋友,可
是尼古拉躲开了他,尼古拉怀着童年时代的特别感情,这是一种最怕落俗套

① 这是乳母说的不通顺的法语音译:孩子们,上床睡觉吧。的感情。他不愿学别人的样子,而想用新的方式,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感
情,千万别像老一辈人那样往往来一套虚情假意的动作。所以尼古拉和老朋
友会面时想来个特别的:他想捏鲍里斯一把,捅他一下,可就不要像一般人
见面时那样接吻。可是鲍里斯却不然,他平静、友善地抱着罗斯托夫吻了三
下。
他们差不多半年不见了。两人都是初次涉足人生道路的年轻人,因此彼
此都发现对方有很大的变化,是他们初次涉足的那个社会的非常鲜明的反
映。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两人都有很多变化,两人都想快些向对方
表现他们内心的变化。
“嘿,你们这些该死的花花公子!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刚
从舞会上回来似的,不像我们这些有罪的大兵,”罗斯托夫摆出军人的派
头,指了指他那条溅满泥巴的马裤,用他那使鲍里斯觉得新鲜的男中音说。
德意志女主人听见罗斯托夫大喊大叫地说话,从门口探进头来。
“怎么样,挺漂亮吧?”他挤了挤眼说。
“你干吗嗓门这么大?把他们吓坏了,”鲍里斯说。“我没料到你今天
会来,”他又说。“昨天我才托一个熟人——库图佐夫的副官博尔孔斯基把
信转给你。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信送到了……你怎么样?已经上过阵
了?”鲍里斯问。
罗斯托夫没有回答,他抖了抖系在军服滚绦上的士兵圣乔治十字勋章,
指了指他那扎着绷带的胳膊,微笑着看了看贝格。
“你自己看嘛,”他说。
“嗬,了不起,了不起!”鲍里斯微笑着说。“我们这次行军也够美
的。你知道,皇太子骑着马经常跟着我们的团,因此我们到处得到方便,占
尽了便宜。在波兰受到多么好的招待,多么好的宴会和舞会——我简直无法
向你形容!皇太子待我们军官好极了。”
于是两个朋友互相倾诉起来——一个讲骠骑兵的纵洒作乐和战斗生活,
另一个讲在皇室大员手下服务的甜头和好处,等等。
“近卫军!”罗斯托夫说。“我说,派人去买瓶酒来。”
鲍里斯皱了皱眉头。
“如果你一定要喝的话,”他说。
他走到床头,从干净的枕头底下取出钱包,吩咐人去打酒。
“对了,把你的钱和信交给你吧,”他又说。
罗斯托夫把钱扔到沙发上,拿起信,两肘支着桌子,开始读起来。他读
了几行,恶狠狠地瞅了贝格一眼,遇到贝格的目光后,罗斯托夫用信遮住自
己的脸。
“真给您寄了不少的钱,”贝格望着沉甸甸的、把沙发压得陷下去的钱
包,说。“可是我们只靠薪水凑合着过日子,伯爵。我给您说说我的景
况……”
“我说,贝格,亲爱的朋友,”罗斯托夫说。“要是您接到家信,或者
您遇到亲人,您要向他打听一切情况,我要是在场的话,我一定立刻走开,
为了不致打扰您。您听我说,请您走开,随便到哪儿,随便到哪儿……见你
的鬼去吧!”他大喊一声,随即又抓住他的肩膀,和蔼地看着他的脸,看
来,他是想极力缓和一下他的粗暴的语言,又说:“您是知道的,请不要生
气,亲爱的,我是对老朋友说真心话。”“哎呀,算啦,伯爵,我完全懂得,”贝格站起来,用喉音低声说。
“您到房东那儿去吧,他们请您了,”鲍里斯插嘴说。
贝格穿上一尘不染的常礼服,对着镜子把鬓角梳得像亚历山大一世的鬓
角一样往上翘着,他从罗斯托夫的眼神看出,他的常礼服被他注意到了,于
是含着愉快的微笑走出屋去。
“咳,我简直是畜生,真的!”罗斯托夫一面读信,一面说。
“怎么啦?”
“咳,我简直是头猪,真的,我一封信都没写,把他们都吓坏了。咳,
我简直是头猪!”他忽然脸红了,重复说。“喂,派加夫里洛打酒去吧!
好,咱们喝他一杯!……”他说。
在父母的信中,附有一封致巴格拉季翁公爵的介绍信,这是老伯爵夫人
依照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忠告,托熟人弄来寄给儿子的。老伯爵夫人嘱咐
他务必送到地方,好好利用它。
“真是胡闹!我哪儿用得着这个,”罗斯托夫说着把信扔到桌子底下。
“你为什么扔掉?”鲍里斯问。
“一封什么介绍信,我要这信干吗!”
“怎么说要这信干吗?”鲍里斯拾起信来,一面念着署名,一面说。
“这封信对你很有用。”
“我什么也不需要,谁的副官我都不当。”
“为什么?”鲍里斯问。
“侍候人的差使!”
“我看,你仍然是个幻想家,”鲍里斯摇摇头,说。
“你仍然是个外交家。可是问题不在这儿……谈点别的吧,你怎么
样?”罗斯托夫问。
“就像你看见的这样。直到现在一切都很好,可是说老实话,我真想、
非常想谋一个副官的位置,不上前线。”
“为什么呢?”
“因为既然在军界混事,就要尽可能争个光辉前程。”
“哦,原来这样!”罗斯托夫说,他显然在想别的。
罗斯托夫用疑问的目光盯视着朋友的眼睛,看来,他心中有个问题没有
找到答案。
加夫里洛老头打酒回来了。
“现在要不要去叫阿尔方斯·卡尔雷奇①?”鲍里斯说。“他陪你喝,
我不行。”
“去叫,去叫!这个德国佬怎么样?”罗斯托夫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他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又正直又讨人喜欢,”鲍里斯说。
罗斯托夫又一次定睛看了看鲍里斯,叹了口气。贝格回来了,三个军官
对着一瓶酒,谈话变得热闹了。两个近卫军军人向罗斯托夫讲他们的行军,
讲他们在俄国、在波兰、在国外受到怎样隆重的接待,讲他们的司令官大公
的言行,讲他怎样仁慈和暴躁的笑话。贝格像平时一样,当所谈的问题与他
无关时,他一语不发,可是讲到大公发脾气的笑话,他就津津有味地谈起他
在加利西亚和大公有一场谈话,当时大公在各团巡视,为了一件犯规的行动

① 阿尔方斯·卡尔雷奇是贝格的本名和父称。暴跳起来。他面带愉快的笑容说,盛怒的大公骑马来到他跟前,喊道:“阿
尔瑙人②!”(“阿尔瑙人”是皇太子发怒时爱说的口头语,)他要传见连
长。
“您信不信,伯爵,我一点不怕,因为我知道我是对的。告诉您吧,伯
爵,不是吹牛,我敢说,发给本团的命令我记得滚瓜烂
熟,操典也背得像背‘我们在天上的父③’一样熟。因此,伯爵,我那
个连没有一点疏忽的地方。所以我心安理得。我走了出来,(贝格站起身
来,表演他参见上司时怎样举手敬礼。真的,很难表现出比他脸上表现的更
大的恭敬和得意的神情了。)于是,正如常说的,他训起我来,训呀,训
呀,正如常说的,拼死命地训:又是‘阿尔瑙人’,又是‘鬼东西’,又是
‘发配西伯利亚’,”贝格带着机灵的笑容说。“我知道,我是对的,所以
我一言不发,您说对吧,伯爵?‘你怎么啦,是哑巴吗?’他喊道。我还是
不言不语。您猜怎么样,伯爵?第二天在命令中连提都没有提,这就是镇静
的作用!就得这样,伯爵,”贝格一面说,一面点上烟斗,吐出一个个的烟
圈。
“嗯,有两下子,”罗斯托夫含笑说。
可是鲍里斯看出罗斯托夫要取笑贝格了;就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他请罗
斯托夫讲讲他是怎样、在何处受的伤。这使罗斯托夫很愉快,他讲起来,而
且越讲越兴奋。他向他们讲申格拉本一战,完全像参加大战役的人通常讲大
战役那样,就是说,他们所讲的都是他们希望发生的,是他们从别人口中听
来的,是最动听的,而完全不是实际发生的。罗斯托夫是一个诚实的青年,
他决不会有意说谎。开始的时候,他力求讲得真实,可是不知不觉,而且不
可避免地,说起谎来。面对着跟他自己一样多次听过冲锋的故事、对冲锋已
经有固定的概念、正希望听到这样的故事的听众,如果只讲真情实况,他们
就会不相信他所讲的,或者更糟,他们会以为罗斯托夫没有遇到通常骑兵冲
锋会遇到的情况,是罗斯托夫的过错。他不能向他们讲得这么简单,说大家
一齐纵马狂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胳膊脱了臼,拼命向树林里跑以逃脱法
国人的追击。况且,要想讲当时发生的一切,就得努力控制自己,只讲发生
过的事。讲真实情况是非常困难的,年轻人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希望听
到的故事是:他怎样像一团火,完全忘掉自己,一阵风似的向敌人的方阵扑
过去;他怎样冲进去,左一刀右一刀地砍杀;军刀怎样尝到了肉味,他怎样
累得筋疲力尽,跌下马来,如此等等。他给他们讲的正是这些。
讲到中间,他正说“你想象不出,在冲锋的时候,你体验到一种多么奇
异的疯狂感觉”的时候,鲍里斯等待的安德烈·傅尔孔斯基公爵走进屋来。
安德烈公爵喜欢摆出对年轻人庇护的态度,以别人求他帮助为荣。他对昨天
善于讨他欢喜的鲍里斯抱有好感,想满足这个年轻人的愿望。他是奉命把库
图佐夫的公文送到皇太子那里去的,顺便来看这个年轻人,希望单独会见
他。走进屋来,他看见正在讲述战绩的前线骠骑兵(安德烈公爵最讨厌这种
人),他亲热地向鲍里斯微笑一下,然后眉头微皱,眯细着眼睛看了看罗斯
托夫,向他微微一弯身,就疲倦地、懒洋洋地坐到沙发上了。碰到他不喜欢
的人在场,他心里很不舒服。罗斯托夫看出这一点,他的脸红了。但这对他

② 阿尔瑙是当时土耳其人对阿尔巴尼亚人的称呼。
③ 这是“主祷文”的起句。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节。也无所谓:反正这是一个陌生人。可是他瞥了鲍里斯一眼,看出鲍里斯仿佛
为他这个前线骠骑兵害臊似的。尽管安德烈公爵嘲讽的腔调令人讨厌,尽管
罗斯托夫以他那战斗部队的观点对参谋部的小副官统统看不起(这个刚进来
的人显然属于这一类人),罗斯托夫却感到狼狈不安,满脸通红,他默不作
声了。鲍里斯问参谋部有什么消息,在许可的范围内打听一下军事动向。
“大概要继续前进,”博尔孔斯基答道,看样子,他不愿当着外人多
谈。
贝格抓住机会毕恭毕敬地问,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将要加倍地发给连
长粮秣费。安德烈公爵对这个问题微笑着回答,对如此重大的国家法令,他
不能发表意见,于是贝格高兴地哈哈笑起来。
“关于您的事,”安德烈公爵又向鲍里斯转过脸来,“咱们以后再
谈,”他说着向罗斯托夫瞟了一眼。“检阅完了以后,您来找我,只要有可
能,我们一切都办到。”
他环顾一下房间,向罗斯托夫转过身来,他对罗斯托夫由孩子气的无法
克服的窘态变为恼怒,他连睬都不睬,说:
“您似乎在讲申格拉本一战,是吧?您参加了?”
“我参加了,”罗斯托夫愤怒地说,仿佛想用这句话侮辱这个副官。
博尔孔斯基看出这个骠骑兵的心理,觉得很有意思。他神情略带轻蔑地
微微一笑。
“是啊!关于这一战现在流传着不少的故事。”
“是不少!”罗斯托夫大声说,他忽然用变得狂怒的目光时而看看鲍里
斯,时而看看博尔孔斯基。“故事不少,可都是我们的故事,是那些曾经冒
着敌人的炮火的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是有分量的,不是那些坐在参谋部无
所事事。只知道领奖的大少爷的故事。”
“您认为我也是这类人吧?”安德烈公爵心平气和。特别愉快地微笑着
说。
一种愤怒的奇异感觉,以及对此人的镇静的尊敬,这时在罗斯托夫心中
交织在一起。
“我不是说您,”他说,“我不认识您,老实说,我也不愿认识您。我
是说一般的参谋人员。”
“我要告诉您,”安德烈公爵用平静的、威严的声音打断他的话。“您
想侮辱我,我可以同意,如果您对自己没有足够的尊敬,侮辱我是容易做到
的。可是您得同意,在这方面,时间和地点都选得极糟。在最近一两天内,
我们大家都要进行一场更为严重的大决斗,此外,德鲁别茨科伊①说,他是
您的老朋友,我的面孔使您讨厌,完全不是他的过错。不过,”他起身说,
“您会知道我的姓名,也会知道上哪儿能找到我。但是不要忘记,”他又
说,“不论是我还是您,我不认为是受了侮辱,作为一个比您年岁大的人,
我劝您把这件事搁下。好,星期五检阅完了以后,我等您,德鲁别茨科伊,
再见,”安德烈公爵结束了自己的话,对两个人鞠了一躬,就出去了。
他走后,罗斯托夫才想起应当怎么回答他。因为忘了说这些话,他更加
生气了。罗斯托夫立刻吩咐备马,冷淡地向鲍里斯告别后,就回自己的住处
去了。明天到司令部向这位装模作样的副官挑战呢,还是真的把这件事放下

① 德鲁别茨科伊是鲍里斯的姓氏。不管?——这个问题烦恼了他一路。一会儿他想,他要是看见这个矮小体弱
的、骄傲的人在他的手枪瞄准下惊慌的神情,他该多么高兴,一会儿他又奇
怪地觉得,在他认识的人中间,没有一个像这个他如此憎恨的副官使他那么
希望成为他的朋友的。八
鲍里斯和罗斯托夫会面的第二天,奥军和俄军举行了一次检阅。参加检
阅的俄国军队有刚从俄国开到的和在库图佐夫统率下出征归来的军队。两位
皇帝——俄皇偕皇太子,奥皇偕大公,检阅八万盟军。
从一清早起,装束得漂亮整洁的军队就在移动,在要塞前面的空场上整
队。一会儿,成千只脚和刺刀跟着飘展的旗帜移动着,按照军官的口令时停
时走,绕过别的制服不同的步兵队伍,转到别处,留着间隔列队。一会儿,
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和金属碰击声,这是穿蓝色、红色、绿色的华丽服装
的骑兵骑着乌黑、火红、青灰等色的马匹跟在穿绣花衣服的军乐队后面走来
了。一会儿,炮队颤动着擦得闪亮的大炮,震响炮身上的铜件,散发着火绳
气味,慢慢地开到指定地点。将军们都穿着全副检阅制服,或粗或细的腰身
扎得无可再紧,硬领托着发红的脖颈,身上佩着绶带和全部勋章;军官们头
上都擦了油,穿得很讲究,士兵们人人都有一副朝气勃勃、认真洗过和刮过
的面孔,人人都把兵器擦得光亮光亮的,每匹马都养得像绸缎般闪光,湿润
的马鬃都梳得一丝不乱。无论将军、军官还是士兵,人人都觉得正在完成一
件非同小可的、重大的、庄严的事情。每位将军和士兵都意识到自己是沧海
一粟,因而感到自己渺小,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因而感到自
己强大。
从一清早就开始紧张的忙碌和努力,直到十点钟一切才就绪。在宽阔的
空场上排开了队形。全军列成三个横队:前面是骑兵,后面是炮兵,再后面
是步兵。
横队与横队之间留有街道似的间隔。三部分军队——库图佐夫的战斗部
队(保罗格勒团在前面横队的右翼),新从俄国开来的军队和近卫团,以及
奥军,彼此截然不同。但他们都站在同一横队中,接受统一的指挥,保持同
一队形。
一阵激动的低语声像风吹树叶似地掠过:“来了!来了!”传出吃惊的
声音,整个军队掀起一阵忙乱的波浪——作最后的准备。
从前面奥尔米茨那边出现一簇渐渐移近的人群。虽然是无风的天气,这
时却有一阵微风掠过部队头上,长矛上的小旗微微拂动,飘展的军旗拍打着
旗杆。人们觉得,这轻微的动作是军队欢迎两位皇帝的表示。只听得一声:
“立正!”然后就像公鸡报晓似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重复着这同样的声
音。接着一切都静下去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传出得得的马蹄声。这是两位皇帝的侍从。两位皇
帝骑马来到队伍的一翼,第一骑兵团的号手吹起大进行曲。仿佛不是号手在
吹奏,而是军队本身为皇帝驾临而欢欣鼓舞,自然而然地发出这些乐声。从
这些乐声中,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亚历山大皇帝的年轻的亲热的声音。他说了
几句祝贺的话,于是第一团高呼:“乌拉!”这声欢呼是那么震耳,那么经
久不息,那么欢喜若狂,连官兵自己都被他们所构成的那个巨大集体的人数
和力量慑服了。
罗斯托夫站在库图佐夫军队的前列,沙皇首先来到这里。罗斯托夫这时
所体验的感情,跟这支军队中每一个人体验到的相同——这是一种忘我的、
对强大力量的自豪,对那个为之举行这番盛典的人的热烈倾心的感情。
他觉得,只要那个人说句话,这个庞大的集体(他自己是其中一颗小小的沙粒)就会赴汤蹈火,去犯罪,去死,或者去做最伟大的英雄事业,所以
一想到他就要说出这句话,他就不能不战栗,心脏就不能不停止跳动。
“乌拉!乌拉!乌拉!”四面八方震天动地地喊起来,一个团队跟着一
个团队奏起大进行曲欢迎沙皇,然后又是“乌拉!”又是大进行曲,又是:
“乌拉!”“乌拉!!”喊声越来越有力,越来越高,融成一片震耳欲聋的
轰鸣。在沙皇还没有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团队像没有生命的物体一般不响不
动;只要他一走到那里,团队就活跃起来,轰鸣起来,跟沙皇已经走过的整
个横队的轰鸣汇合起来。在这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喊声中间,在这仿佛石头一
般一动不动的方队中间,有几百名骑马的侍从随随便便,但是整整齐齐,特
别是自由自在地走过,走在他们前头的两个人就是两位皇帝。这一大群人的
压在内心热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
年轻英俊的亚历山大皇帝穿着骑卫军制服;戴一顶前檐伸出的三角帽,
他那令人愉快的面孔,他那虽然不高但是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所有的人。
罗斯托夫站在离号手不远的地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老远老远就认出了
皇上,注视着他的到来。当皇上走到离尼古拉二十步的地方,他清清楚楚、
仔仔细细观看了皇帝那副俊美、年轻、快乐的面孔,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柔情
和狂喜。皇上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特征在尼古拉看来都是迷人的。
沙皇走到保罗格勒团前面停下来,用法语对奥皇说了句什么话,并且露
出了笑容。
一见那笑容,罗斯托夫自己也不由得微笑起来,他感到他对皇上的爱有
如最强烈的潮涌。他想用一种方法来表示对皇上的热爱。他知道这是不可能
的,这使他直想哭。沙皇召见了团长,对他说了几句话。
“我的天啊!要是皇上对我说话,我会怎么样啊!”罗斯托夫想。“我
会幸福死的。”
沙皇转身对军官们说:
“诸位,我由衷地感谢你们(罗斯托夫觉得每一个字都好似来自天庭的
声音)。”
罗斯托夫想,如果他现在就能为自己的皇上效死,那该多么幸福啊!
“你们已经得到许多圣乔治军旗,你们今后要对得起这些军旗。”
“只有效死,为他而死!”罗斯托夫想。
沙皇还说了一些话,罗斯托夫没有听清楚,这时士兵们用尽气力喊起
“乌拉!”
罗斯托夫俯在马鞍上,也用尽全力喊起来,他觉得,只要能充分表达他
对皇上的欢喜,他愿意喊破嗓子。
沙皇在骠骑兵面前站了几秒钟,仿佛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
“皇上怎么会犹豫不决?”罗斯托夫想,可是后来,连这个犹豫不决也
像沙皇的一切作为一样,使罗斯托夫觉得是庄严的和令人神往的。
沙皇的犹豫只持续了一瞬间。他用穿着当时流行的又尖又瘦的皮靴的脚
碰了碰他骑的剪尾枣红马的后腿窝,戴白手套的手揽起缰绳,于是他向前移
动了,一片浩浩荡荡的副官海洋伴随着他。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在各团前面
停留一下,越走越远,最后,罗斯托夫只能从簇拥着皇帝的侍从中间看见他
那帽子上的白羽毛了。
在侍从中间,罗斯托夫也看见了懒懒散散、松松垮垮地骑在马背上的博
尔孔斯基。罗斯托夫回忆起他们昨天的争吵,于是想到一个问题:应当不应当向他挑战。“当然不应当啦,”罗斯托夫这时想……“在目前这个时刻,
这件事情还值得去想,去提吗?在感情中充满了爱、喜悦和自我牺牲的时
刻,我们之间的争吵和冒犯还算得了什么?!现在我爱所有的人,原谅所有
的人,”罗斯托夫想。
沙皇走过几乎所有的团队以后,军队开始从他面前进行分列式。罗斯托
夫骑着刚从杰尼索夫手中买来的贝杜英,在连队的后尾,也就是说,他独自
一人,完全在沙皇的视线以内,走了过去。
在没有走到沙皇面前的时候,优秀的骑手罗斯托夫刺了他的贝杜英两
下,竟然幸运地使它迈出它兴奋时常走的猛烈的快步。贝杜英仿佛也觉察到
皇帝向它投来的目光,它把冒着白沫的嘴弯到胸前,抬起尾巴,仿佛脚不着
地在空中飞腾似的、优美地高高迈起脚步,威武地走过去。
而罗斯托夫本人,向后伸着腿,收紧肚子,觉得自己和马已经成为一
体,他紧皱眉头,而表情却是幸福的,正像杰尼索夫所说,魔鬼似的从皇帝
面前驰过去。
“保罗格勒团官兵真是好样的!”沙皇说。
“我的天啊!如果他命令我马上就跳进火里,我该多么幸福,”罗斯托
夫想道。
检阅完了后,新来的军官和库图佐夫部下的军官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开始谈论奖赏,谈论奥军和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战线,还谈论波拿巴,谈论
他眼看就要倒霉,特别是埃森军团即将开到,普鲁士也要加入我们这边,他
就更糟了。
但在每群人中间,谈论得最多的是关于亚历山大皇帝的事,人们传诵他
的每句话、每个动作,因他而狂喜。
人人只有一个愿望:在皇帝率领下尽快出击敌人。由皇帝亲自指挥,任
何敌人都能战胜,罗斯托夫在检阅后这样想,大多数军官也这样想。
检阅之后,比打了两次胜仗之后对胜利的信心更足了。九
检阅后的第二天,鲍里斯穿上最好的制服,带着同事贝格对他的一帆风
顺的祝愿,到奥尔米茨找博尔孔斯基去了。他指望利用博尔孔斯基的厚爱,
给自己谋一个最好的位置,特别希望谋一个他认为军队中最令人羡慕的要人
手下的副官职务。“罗斯托夫有一个一次就寄给他万把卢布的父亲,他当然
可以说他谁都不巴结,不愿做任何人的听差;而我除了自己的脑袋就一无所
有,必须给自己谋一个好前程,机会不可放过,要好好利用它。”
这一天,他在奥尔米茨没有碰见安德烈公爵。但在奥尔米茨驻扎着大本
营、外交使团,还住着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侍从——御前大臣和亲信,这幅图
景,更加强了他想置身于这个上层社会的欲望。
他连一个人也不认识,尽管他穿着讲究的近卫军制服,但所有那些佩戴
着羽饰、绶带、勋章,坐着马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显贵、御前大臣和军人,
比起他这个近卫军小军官来是那么高不可攀,他们不仅不愿意,而且不可能
注意他这个人的存在。他到总司令库图佐夫的驻地打听博尔孔斯基,这里所
有的副官,甚至勤务兵,都对他翻白眼,仿佛要他知道,像他这样往这里跑
的军官太多了,简直使他们腻烦极了。虽然如此,也许正因为如此,第二
天,十五日,午饭后他又去奥尔米茨,走进库图佐夫的住处打听博尔孔斯
基。这次安德烈公爵在家,鲍里斯被引进一个大厅,这里原先大概是舞厅,
而现在摆着五张床,各种家具:桌椅和一架古钢琴。一个穿波斯式晨衣的副
官坐在桌旁写东西。另一个,脸红体胖的涅斯维茨基躺在床上,头枕着手
臂,正同一个坐在他身旁的军官说笑。第三个副官在古钢琴上弹奏维也纳圆
舞曲,第四个副官倚着琴跟着曲调唱。博尔孔斯基不在这里。这些绅士们没
有一个注意鲍里斯,他们没有改变自己的姿势。鲍里斯问那个正在写字的
人,那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对他说,博尔孔斯基正在值班,要见他的话,进
左首的门,到接待室去找。鲍里斯道过谢,就到接待室去了。接待室里有十
来个军官和将军。
鲍里斯进去的时候,安德烈公爵正在听取一个佩戴数枚勋章的俄国者将
军的报告,他轻蔑地眯缝着眼,他这种特有的有礼貌的倦怠神情,显然是在
表示:“如果不是我值勤,我连一分钟也不愿同您谈,”而那位老将军几乎
是踞起脚尖,笔直地站着,他那发紫的脸上带着军人阿谀的表情向安德烈公
爵报告。
“很好,请等一等,”他用带有法语口音的俄语对将军说,当他要表示
轻蔑时就用这种口音说话。一看见鲍里斯,安德烈公爵就不再听那个将军说
话(那个将军带着恳求的神气跟在他后面跑,求他再听几句话),他向鲍里
斯转过身来,愉快地微笑着向他点头。
鲍里斯先前所预感到的,此刻完全弄清楚了:在军队中,除了操典所规
定的和团队里熟悉的那种从属关系和纪律以外,他知道还有一种更重要的从
属关系,正是这种从属关系,使得那个紧束腰带、脸膛发紫的将军毕恭毕敬
地报告,而同时上尉安德烈公爵却可以随意跟德鲁别茨科伊进行更惬意的谈
话,鲍里斯比以前更加下定决心,他将来不按照操典的规定服务,而要按照
这种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他现在觉得,仅仅由于他认识安德烈公爵,他
已经比那位将军高一等;要是换一个场合,在前线的话,那位将军对他这个
近卫军准尉本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安德烈公爵走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昨天失迎啦,抱歉,抱歉。我整天和德意志人打交道。同魏罗特尔去
视察作战部署。德意志人认起真来就没个完!”
鲍里斯微笑了,似乎表示他懂得安德烈公爵所说的那件众所周知的事。
其实,魏罗特尔这个名字,甚至“作战部署”这个字眼,他还是初次听说。
“怎么样,亲爱的,还是想当副官吗?我一直在考虑您的问题呢。”
“是的,”鲍里斯说,不知为什么不由得脸红了,“我想去求求总司
令,库拉金公爵曾有信给他,信里提到我。我所以要去求一求,”他仿佛想
要表白一下,又说,“不过是因为我怕近卫军捞不到上前线。”
“好的,好的!咱们要好好地谈一谈,”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我得先
把这位将军的公事报告一下,然后我就听候您的支配了。”
当安德烈公爵去报告那个紫脸将军的公事的时候,这位将军显然不同意
鲍里斯的看法——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的好处,他瞪起眼来直瞅那个
害得他没有把话对副官说完的胆大妄为的准尉,弄得鲍里斯怪不是滋味。他
转过身去,焦急地等待着安德烈公爵从总司令办公室回来。
“我说,亲爱的,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在想,”安德烈公爵走进有古钢
琴的大厅,说。“您不必去找总司令了,”安德烈公爵说,“他会对您说一
大堆客气话,叫您常到他那儿吃饭(“从按照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服务来说,
这倒也不坏,”鲍里斯想道),但是再不会有进一步的结果了,我们这些副
官和传令官快有一营了。咱们这么办吧:我有个好朋友多尔戈鲁科夫公爵,
是侍从武官长,人也很好。您可能不知道,但事实是,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
部,以及我们所有的人,都作不了主。现在一切都掌握在皇帝手里,所以咱
们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我正要去他那儿。我已经向他提过您,咱们去看看他
有没有办法把您安置到他那儿,或者在靠近太阳的地方找个位置。”
安德烈公爵一有指导青年人、帮助他们钻进上流社会的机会,就特别地
兴高采烈。由于禀性高傲,他自己从来不接受人家的帮助,而他以帮助别人
为借口,经常接近那个能给人以成功、并吸引住他的圈子。他非常乐意揽下
鲍里斯的事,于是同他一起找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去了。
当他们走进两位皇帝和他们的亲信驻跸的奥尔米茨皇宫的时候,天色已
经很晚了。
就在这天开过一次军事会议,军事参议院全体人员和两位皇帝都出席了
会议。与两位老将军——库图佐夫和施瓦岑贝格——的意见相反,会议决定
立即进攻,对波拿巴展开大会战。安德烈公爵带着鲍里斯走进皇宫找多尔戈
鲁科夫的时候,军事会议刚刚结束。大本营每个人都为少壮派在今天会议上
的胜利而陶醉。那些主张再等一等,暂缓进攻的人们的声音,被人们一致地
压了下去,他们的论据彻底被进攻有利的确凿证据所驳倒,就好像会上讨论
的一切,即将到来的战斗,以及毫无疑问的胜利,不是未来的事,而是已经
过去的事了。一切有利的条件都在我们这边。庞大的兵力,毫无疑问胜过拿
破仑的兵力,已经集结在一个地方。两位皇帝御驾亲征,士气为之大振,人
人磨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统率军队的奥地利将军魏罗特尔对作战地带的
战略形势了若指掌(事有凑巧,去年奥军恰好在即将与法军展开战斗的地带
举行过演习),附近的地形也极为熟悉,而且都详细地绘成地图,而显然削
弱了的波拿巴则毫无准备。
多尔戈鲁科夫是最热烈地主张进攻的一个,他刚开完会回来,虽然累得
筋疲力尽,但是精神振奋,为得到胜利而自豪。安德烈公爵介绍了他照顾的军官,但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只是客气地紧紧握了握鲍里斯的手,没有和他说
什么话,他显然按捺不住要说出此刻最强烈地占有他的思想,他用法语对安
德烈公爵谈起来。
“亲爱的朋友,我们打了一场多么漂亮的仗!但愿将来由此得到同样的
胜利。不过,亲爱的朋友,”他断断续续兴奋地说,“我应当承认我错怪了
奥地利人,特别是错怪了魏罗特尔。多么精确细密,对地形多么熟悉,对一
切可能性、一切条件、一切最微末的细节,简直洞若观火!不,亲爱的朋
友,故意想也想不出比我们现在更有利的条件了。奥地利人的精细加上俄罗
斯人的勇敢——您还要怎么样?”
“这么说来,进攻是完全确定了?”博尔孔斯基说。
“您可知道,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波拿巴简直莫名其妙。您知道,今
天接到他给皇帝的一封信,”多尔戈鲁科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真的!写的什么?”博尔孔斯基问。
“他能写什么?还不是那一套,目的不过是想赢得时间。我告诉您吧,
他已经是我们的囊中物了,真的是这样!可是最有趣的是,”他忽然憨笑起
来,说,“怎么也想不出复信时怎样称呼他。如果不能称作执政,自然也不
能称作皇帝,那么我觉得,可以称作波拿巴将军。”
“不过,不承认他是皇帝和称他波拿巴将军,这之间是有差别的,”博
尔孔斯基说。
“就是说嘛,”多尔戈鲁科夫打断了他的话,一边笑一边很快地说。
“您认识比利宾吧,此人很聪明,他建议称他:‘篡位的奸臣和人类的敌
人。’”
多尔戈鲁科夫快活地大笑起来。
“就是那样称呼了?”博尔孔斯基问。
“可是比利宾终于想出一个郑重其事的称号。这人又机警又聪明……”
“什么称号?”
“法国政府元首鉴,法国政府元首鉴,”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认真地高兴
地说。“好得很,是吧?”
“好,会叫他老大地不高兴呢,”博尔孔斯基说。
“?,老大地不高兴!家兄在巴黎时认识他,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家
兄不止一次在他那儿吃过饭,他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明强干的外
交家。您知道,他是法国的圆滑和意大利的演技的结晶!您知道他和马尔科
夫伯爵的笑话吗?只有马尔科夫伯爵能对付他。您知道手绢的故事吗?妙极
了!”
爱说话的多尔戈鲁科夫时而转向鲍里斯,时而转向安德烈公爵,讲起波
拿巴怎样想考验一下我们的马尔科夫公使的故事:波拿巴有意在他面前丢一
块手绢,然后停下来瞅着他,大概是期待马尔科夫为他效劳,而马尔科夫马
上也把自己的手绢丢在旁边,他拾起自己的手绢,可是没有拾波拿巴的。”
“妙极了,”博尔孔斯基说。“是这么回事,公爵,我是来求您给这个
青年人帮忙的。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可是没等安德烈公爵说完,就有一个副官走进来,叫多尔戈鲁科夫去见
皇帝。
“啊,多么遗憾!”多尔戈鲁科夫连忙起身,握着安德烈公爵和鲍里斯
的手,说。“您知道,我非常乐意为您和这位可爱的年轻人尽我一切力量效劳。”他再一次握一握鲍里斯的手,他那活泼轻率的神情,倒也令人觉得憨
厚诚恳。“可是你们看……改天再说吧!”
鲍里斯觉得,他此刻正和最有权势的人物接近,这使他很激动。他意识
到他在这里接触到那个指挥整个庞大整体活动的发条,而他在团队里感到自
己不过是那个整体的一个俯首听命的、无足轻重的小零件。他们跟着多尔戈
鲁科夫走进走廊,这时从皇帝的房门里(多尔戈鲁科夫就是走进那道门去
的)走出一个身材不高、穿文官服的人,此人生着一张聪明的面孔,显然向
前突出的下巴颏,这个下巴颏并没有使他的脸变丑,反而使他的表情特别活
泼和精明。这个矮个子像对自家人似的对多尔戈鲁科夫点了点头,然后目光
冷冷地注视着安德烈公爵,一直向他走去,看来他是期待安德烈公爵向他鞠
躬或者让路。安德烈公爵既不鞠躬,也不让路,他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于
是那个年轻人转身沿着走廊边走过去了。
“这是什么人?”鲍里斯问。
“这是一个最了不起的、然而是我最讨厌的人。他是外交大臣亚当·恰
尔托里日斯基公爵。”
“就是这些人,”他俩走出宫廷时,博尔孔斯基不禁叹息说,“就是这
些人决定民族的命运啊。”
第二天军队出征了,直到奥斯特利茨战役结束,鲍里斯未能到博尔孔斯
基那里,也未能到多尔戈鲁科夫那里,暂时仍在伊兹梅洛夫团队里待着。十
十六日黎明,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隶属巴格拉季翁部队的杰尼索夫
骑兵连,从宿营地开拔投入战斗了。他们跟着其他纵队走了一俄里左右,被
阻在大路上停下来。罗斯托夫看见从他面前走过第一和第二骠骑兵连的哥萨
克们、步兵营和炮队,骑着马的巴格拉季翁将军和多尔戈鲁科夫将军后面跟
着一群副官。像过去那样在临阵前所体验的恐惧、借以克服这种恐惧的内心
斗争、在这次战斗中像骠骑兵式的立功的梦想,——所有这一切都落空了。
他们的连队留下来作后备队了。尼古拉·罗斯托夫无聊而且苦闷地过了一
天。上午八点多钟,他听见前方传来枪炮声、“乌拉”声,看见送回的伤员
(伤员不多),最后,看见百十个哥萨克兵押送一队法国骑兵。战斗显然结
束了,看来战役不大,但很顺利。回来的士兵和军官谈论着辉煌的胜利、维
绍城的攻占,以及整整一连法国骑兵被俘。经过一夜寒冷霜冻,白天是晴朗
的,阳光照耀着,愉快的秋天正好和胜利的消息谐调,这个胜利的消息不仅
是参加战斗的人在讲述,而且从那些在罗斯托夫面前来来往往的士兵、军
官、将军和副官的快乐表情也显露出来。这使尼古拉更觉得揪心的疼痛,他
白白经受一场临阵前的恐惧,而且在这样快活的一天无所作为。
“罗斯托夫,到这儿来,喝一杯浇浇愁!”杰尼索夫喊道,他在路边坐
下来,面前摆着行军壶和下酒的小菜。
军官们在杰尼索夫的食品箱周围围成一圈,边吃边谈。
“又带来一个!”有个军官指着由两名步行的哥萨克兵押送的一个法国
龙骑兵俘虏说。
其中一名哥萨克兵牵着那个俘虏的一匹法国高头骏马。
“把马卖了吧!”杰尼索夫对那个哥萨克兵喊道。
“好,大人……”
军官们站起来,围着哥萨克兵和法国俘虏。这个法国龙骑兵是一个挺好
的小伙子,阿尔萨斯人,带着德语口音说法语。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脸通
红,一听到法国话就对军官们——时而对这个时而对那个——滔滔地讲起
来。他说他本来不会被俘,他被俘不是他的错,是派他去取马被的班长的
错,他对他说俄国人已经在那里了。每句话他都加上一句“可怜可怜我的小
马吧”,抚摸着自己的爱马。看样子他还不大明白他的处境。他一会儿说他
被俘情有可原,一会儿又像是在他的长官面前表白他那军人的勤勉和对勤务
的关心。他给我们后卫队带来一股陌生的法国军队的新鲜气氛。
哥萨克们以两枚金币的代价卖了马,罗斯托夫接到汇款后,现在是军官
中最富的一个,他把马买下来。
“可怜可怜我的小马吧。”在把马交给骠骑兵的时候,这个阿尔萨斯人
天真地说。
罗斯托夫笑笑,抚慰着这个龙骑兵,把钱给他。
“走,走!”哥萨克用手碰了碰俘虏,叫他继续走。
“皇上!皇上!”骠骑兵中间忽然传来喊叫声。
大家都跑开了,忙乱起来,罗斯托夫看见他后面路上有几个戴着白帽缨
的骑者跑过来。转眼的工夫,大家都各就各位等待着。
罗斯托夫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是怎样跑到自己的位置并且骑上马的。
一转眼,他因没有参加战斗而感到的遗憾,他那在看腻了的面孔中间百无聊赖的心情,都一扫而空,一切有关个人的思想也一下子消失了:由于皇上就
在近旁,他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中。他觉得仅只皇帝到来,就足以
抵偿全天的损失。他像一个等待约会的情人那样幸福。他不敢回顾队列,他
虽然没有张望,但他以狂欢的敏感感觉他的接近。他所以有这种感觉,不仅
是由于一群骑者渐渐走近的马蹄声,而且还因为随着皇帝的接近,他周围变
得更加光明,更加欢乐,而且更有意义和带有节日气氛了。这个太阳离罗斯
托夫越来越近,他在自己周围散发着温和的、庄严的光芒,罗斯托夫已经感
到自己在这种光芒的包围中,他听到他的声音——一种既和蔼、平静、庄
严,同时又普通的声音。配合着罗斯托夫的心情的需要,周围是一片死样的
沉寂,在沉寂中传来皇上的声音。
“是保罗格勒的骠骑兵吗?”他问道。
“是后备队,陛下!”有一人回答,在那非人间的声音说了:“是保罗
格勒的骠骑兵吗?”之后,这个回答的声音是多么平凡。
皇帝走到跟罗斯托夫并排的地方站住了。他的面孔比三天前检阅的时候
更美。那是一张焕发着快乐的青春光辉的面孔,那一派天真无邪的青春光辉
使人想起一个十四岁孩童的活泼伶俐的神态,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庄严的皇帝
的面孔。皇帝偶尔向骑兵连环视一下,皇帝的视线和罗斯托夫的视线相遇
了,两对视线至多停留两秒钟。不管皇帝是否了解罗斯托夫内心的活动(罗
斯托夫觉得他是了解一切的),但他那蓝色的眼睛朝罗斯托夫的脸看了两秒
钟。(他的眼睛流露着柔和温厚的光芒。)然后他忽然扬起眉毛,动作敏捷
地用左脚拍了拍马,大步地向前驰去。
年轻的皇帝按捺不住亲临战场的欲望,不顾侍臣们的谏阻,正午十二时
他从他所驾幸的第三纵队出发,向前卫驰去。在还没有赶上骠骑兵的时候,
几个侍从武官向他迎来,报告战斗已经顺利地结束了。
这一场仅仅俘虏法国一个骑兵连的战役,被看作是一次大败法军的辉煌
胜利,因此,皇帝和全军,特别是在战场上硝烟还未散的时候,都相信法国
人打败了,被迫退却了。皇上走过去几分钟之后,保罗格勒骑兵团奉命继续
前进。在维绍这个德意志小城中,罗斯托夫又一次看见了皇上。在城里一处
广场上,在皇上未到来之前这里曾发生相当激烈的交锋,现在躺着几具没有
来得及运走的死尸和几个伤员。皇上被一群文武侍从簇拥着,骑着一匹跟检
阅时骑的不同的剪尾的枣红马,侧着身子,姿势优美地拿着金质的长柄眼镜
举到眼上,看一个趴在地上、没有戴军帽、满头鲜血的士兵。这个伤兵是如
此肮脏、粗俗、丑恶,皇帝和他接近使罗斯托夫觉得受了污辱。罗斯托夫看
见皇帝那微驼的肩头好像掠过一阵寒噤似地颤抖一下,他用左脚的马刺拍了
拍马肚,那匹训练有素的马漠然地张望着,仍然在原地不动。一个侍从武官
下了马,抱起那个士兵,把他放在走过来的担架上。士兵呻吟起来。
“轻一点,轻一点,难道不能轻点吗?”皇上说,看来他比那个垂死的
士兵还痛苦,皇帝走开了。
罗斯托夫看见皇帝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听见他在走开的时候用法语对恰
尔托里日斯基说:
“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多么可怕的事!战争是一件多么可怕的
事!”
前卫部队驻扎在维绍城前面,可以望见敌人的散兵线,整整一天,只要
稍一接火,敌人就给我们让出地方。宣布了皇上对前卫的感谢,应许了奖赏,发给每人双份的伏特加。比昨夜更欢乐了,营火毕剥作响,士兵的歌声
不断。杰尼索夫在这夜庆祝自己提升为少校,在宴会快要结束时,已经喝得
相当多的罗斯托夫提议为皇上的健康干杯,但“不是像在正式宴会上所说的
为皇帝陛下,”他说,“而是为一个仁慈的、富有魅力的、伟大的人物——
皇上的健康,为他的健康和为一定战胜法国人而干杯!”
“我们在以前的战斗中,”他说,“比如在申格拉本,对法国人既然没
有示弱,现在皇上亲临前线将会怎么样呢?我们全去赴死,甘愿为他赴死。
诸位,是不是?也许我说得不对,我喝多了,我是这样感觉,你们同样也有
这样的感觉。为亚历山大一世的健康干杯!乌拉!”
“乌拉!”响起军官们热情洋溢的喊声。
那个年老的骑兵大尉基尔斯坚不亚于二十岁的罗斯托夫那么热情而真诚
地喊叫。
军官们干了杯,把杯子摔碎,基尔斯坚又斟满另外几杯,他只穿一件衬
衫和马裤,端着一杯酒向士兵的篝火走去,他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从敞开
的衬衫露出的胸脯,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扬起一只手,在篝火的火光
中停住了。
“弟兄们,为皇帝陛下的健康,为战胜敌人而干杯,乌拉!”他用他那
老年人的、雄壮的、骠骑兵式的低音喊道。
骠骑兵围上来,也一致报以高声的欢呼。
当夜深大家都走开的时候,杰尼索夫用他那短粗的手拍拍他心爱的罗斯
托夫的肩膀。
“出征的时候没有人可爱,所以就爱起沙皇来了,”他说。
“杰尼索夫,你不能开这个玩笑,”罗斯托夫喊道,“这是一种非常高
尚、非常美好的感情,非常……”
“我相信,我相信,朋友,我也有这种感情,并且赞赏……”
“不,你不理解!”
罗斯托夫站起来,走到篝火群里游逛,他幻想他如能为皇上而死,不是
在救驾时(他不敢作这样的幻想),而是干脆死在皇帝的眼前,那该多么幸
福。他确实爱上了沙皇,爱上了俄国军队的光荣,爱上了未来胜利的希望。
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些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体验到这种感情的不仅他一
个:当时十之八九的俄国军人都爱上了他们的沙皇和俄国军队的光荣、虽然
没有那么热狂。十一
次日皇上在维绍城驻跸下来。御医维利埃数次应召前去探视。大本营和
附近的军队传闻圣体欠安。据侍从们说,他不吃东西,那一夜睡得不好。欠
安的原因是由于皇上看见死伤的士兵,在他那敏感的灵魂中留下了强烈的印
象。
十七日黎明,一个打着军使小旗求见俄国皇帝的法国军官从前哨被送到
维绍城。这个军官名叫萨瓦里。皇上刚刚入睡,因此萨瓦里只得等候。中午
他被皇帝召见,一小时后,他和多尔戈鲁科夫一起到法军的前哨。
传闻萨瓦里前来的使命是关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拿破仑会见的建议。使全
军感到高兴和骄傲的是,俄皇拒绝亲自会见,由维绍战役的胜利者多尔戈鲁
科夫公爵代表陛下和萨瓦里一起前去与拿破仑谈判,如果谈判出乎意料真的
具有讲和诚意的话。
晚上多尔戈鲁科夫回来了,他直接去见皇上,单独和皇上谈了很久。
十一月十八日和十九日,军队又前进了两站地,敌军的前哨在短促的交
锋后就退走了。自十九日中午起,军队的上层开始紧张、繁忙而兴奋的活
动,这个活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发动那次非常值得纪念的奥斯
特利茨战役的十一月二十日早晨。
十九日午前,一切活动、热烈的谈话、奔忙、副官的差遣,还只限于皇
帝的大本营以内。当天午后,活动传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和各纵队参谋部。
晚上,经过副官的转达,活动已经传布到各个角落和军队的各个部分。二十
日凌晨,八万联军从宿营地动身,人声嘈杂,摆成九俄里长的大队,浩浩荡
荡进发了。
皇帝大本营从早晨开始的集中活动,好像大钟楼的中心主轮发动的第一
个活动,给以后的一切活动以动力。一个齿轮慢慢地动了,带动了第二个、
第三个,这些齿轮、滑轮、小齿轮,旋转得越来越快,于是自鸣钟开始打
点,跳出报时的数字,指针开始均匀地移动,指示着运动的结果。
军事机器也像钟表机械一样,一旦发动就必然达到最后的结果,一些暂
时还没有事的部件,在动力未达到之前,漠然地一动不动。轮轴咬着齿轮呼
呼地响,滑轮快速地咝咝旋转,而近旁的一个齿轮却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
屹然不动地停几百年;但到了一定的时刻——被杠杆抓住了,于是它就顺从
活动的规律,轧轧地转动起来,汇成一个其结果和目的为它所不理解的行
动。
在钟表里,无数各式各样的齿轮和滑轮的活动,其结果仅仅是时针均匀
缓慢的移动,同样,十六万俄国人和法国人的复杂活动——他们所有的热
情、愿望、悔恨、屈辱、痛苦、激情、骄傲、恐惧、喜悦等等的活动,其结
果仅仅是奥斯特利茨战役,即所谓三皇大战的失败,也就是世界历史的时针
在人类历史的表盘上缓慢的移动。
那天安德烈公爵值勤,在总司令身边寸步不离。
下午五点多钟,库图佐夫来到皇帝大本营,在沙皇那里待了一会儿,然
后去访内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
博尔孔斯基趁这工夫去找多尔戈鲁科夫,摸一摸军事底细。安德烈公爵
觉得库图佐夫心神不安,对什么问题不满,同时大本营的人们对他也不满,
皇帝大本营的人跟他说话的腔调,都好像知道某种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似的,因此他想找多尔戈鲁科夫谈谈。
“您好,亲爱的,”多尔戈鲁科夫说,他和比利宾正坐在一起吃茶。
“明天是节日啊。您那老头子怎么样?心情不大好吧?”
“不能说心情不好,他是希望别人听听他的意见。”
“在军事会议上听到他的意见了,只要他说得有道理,会听他的。但是
现在正是波拿巴最怕会战的时候,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
“嗯,您见到他了吧?”安德烈公爵说。“波拿巴怎么样?您对他印象
如何?”
“是啊,看见了,我相信他最怕会战,”多尔戈鲁科夫重复说,他显然
很重视他和拿破仑会见后得出的这个结论。“如果他不怕会战,他为什么要
求会见,谈判,主要的是,为什么退却?而退却是那么违背他的一切作战方
法。请相信我:他害怕,害怕会战,他倒霉的时刻到了。我对您说吧。”
“请您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安德烈公爵又问。
“他穿一件灰色常礼服,很希望我称他‘陛下’,使他懊恼的是,他从
我口中没能听到任何称号。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此而已,”多尔戈鲁科夫
微笑着转脸看看比利宾,答道。
“虽然我对老库图佐夫怀着莫大的敬意,”他接着说,“可是波拿巴目
前确实握在我们的掌心里,如果我们坐失良机,让他逃走或者欺骗我们,那
才叫好看呢!不行的,不要忘记苏沃洛夫,他有一个信条:不要把自己放在
受攻击的地位,要主动进攻。请您相信,在战争中,小将充沛的精力,往往
比犹豫不决的老将能够更可靠地指出道路。”
“可是我们从哪个阵地去进攻呢?我今天到过前哨,也不能断定他的主
力究竟在哪里,”安德烈公爵说。
他想对多尔戈鲁科夫讲讲他所拟定的计划。
“哎呀,反正都一样,”多尔戈鲁科夫匆匆地说,一面站起来,在桌上
打开地图。“各种情况都预见到了:如果他在布吕恩附近……”
于是多尔戈鲁科夫公爵讲起魏罗特尔的侧翼迂回计划,他讲得匆忙而且
含糊不清。
安德烈公爵开始反驳,并证明自己的计划和魏罗特尔的计划一样好,但
遗憾的是,魏罗特尔的计划已经批准。安德烈公爵刚一开始证明那个计划的
缺点和自己计划的优点,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就不再听他说话,漫不经心地不
看地图,而瞅着安德烈公爵的脸。
“那么好啦,今天库图佐夫那儿召开军事会议:您可以在会上把这些意
见全说出来,”多尔戈鲁科夫说。
“我一定这样做,”安德烈公爵从地图旁走开,说。
“你们操什么心,诸公?”比利宾说,他一直含着快活的微笑听他们谈
话,看来他要开开玩笑了。“不管明天是打胜还是打败,俄国军队的荣誉总
是保了险的。除了你们的库图佐夫,所有纵队的长官没有一个俄国人。这些
长官是:温普芬将军大人、朗热隆伯爵、利希滕施泰因公爵、霍恩洛厄公爵
以及普尔什……普尔什……一串波兰名字。①”
“住嘴,恶嘴毒舌,”多尔戈鲁科夫说。“现在已经有两个俄国人了:
米洛拉多维奇和多赫图罗夫,本来还有第三个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不过他

① 原文为法语和德语。这人的神经太脆弱了。”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大概出来了,”安德烈公爵说。“祝你们
幸福、顺利,诸位,”他又说,握了握多尔戈鲁科夫和比利宾的手,就走
了。
回去的路上,安德烈公爵不禁向坐在身旁沉默不语的库图佐夫问他对明
天的战役有何看法。
库图佐夫严厉地看了看自己的副官,沉默了一会儿,答道:
“我看要吃败仗,我把这话告诉了托尔斯泰伯爵,请他转告皇上。你猜
他怎么回答我?亲爱的将军!我是管大米和肉丸子的,军事要由您来管,是
啊……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十二
晚上九时许,魏罗特尔带着他的作战计划到指定召开军事会议的库图佐
夫住处。纵队司令们都得到了通知,除了拒绝出席的巴格拉季翁公爵,所有
的人都到齐了。
魏罗特尔是当前战役的总指挥,他那活跃、慌忙的动作和不满的、昏昏
欲睡、不乐意主持军事会议的库图佐夫形成鲜明的对比。魏罗特尔显然觉得
自己是这场不可遏止的运动的首脑。他像一匹上套的马,拉着车往山下直
跑。他是拉车呢,还是被车推着跑呢,他不知道;但他是用最大的速度飞
奔,没有工夫考虑这个运动会引到什么地方。这天晚上,魏罗特尔曾经两次
亲临视察敌人的散兵线,两次向俄国皇帝和奥地利皇帝报告和说明情况。在
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用德语口授了作战部署。现在他来到库图佐夫这里,已
经疲惫不堪了。
看来他太忙了,甚至忘了对总司令应该尊敬:他打断他的话,说起话来
急急忙忙,含含混混,眼睛也不看对方的脸,对他提出问题也不回答,满身
泥污,样子可怜巴巴,筋疲力尽,手足失措,但同时又是那么自信,骄傲。
库图佐夫住在奥斯特利茨附近一座不大的贵族城堡里。聚在作为总司令
办公室的大客厅里的,有库图佐夫本人、魏多特尔和军事会议成员。他们在
喝茶。只等巴格拉季翁公爵一到就开会。七点多钟①,巴格拉季翁的传令兵
送来公爵不能出席会议的消息。安德烈公爵进来向总司令报告了这件事,因
为总司令事先已准许他参加会议,他就在室内留下来。
“巴格拉季翁公爵既然不来,我们可以开始了,”魏罗特尔说着急忙站
起来,向摊着一张布吕恩郊区大地图的桌子走去。
库图佐夫坐在高背安乐椅里,敞着制服,他那肥胖的脖颈好像获得了解
放,从衣领里伸出来,两只膨胀的老年人的手,对称地放在扶手上,他几乎
睡着了。他听见魏罗特尔的声音,勉强睁开他那只独眼。
“是的,是的,请吧,不然太晚了,”他点点头说,又把头低下去,闭
起眼睛。
如果刚开始时,与会人员还以为库图佐夫是装睡,那么后来在朗读过程
中,由他的鼻息声证明,总司令这时正进行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比对部署表
示轻蔑的愿望或者任何别的都重要得多的事,就是正在满足一种非满足不可
的人类需要——睡眠。他真的睡着了。魏罗特尔用他那忙得连一分钟都不能
错过的动作抬眼看了看库图佐夫,相信他的确入睡了,又拿起文件,高声单
调地读起当前战役的部署,他连标题都读了:
《关于进攻科别尔尼茨和索科尔尼茨后方敌军阵地的部署,一八○五年
十一月二十日拟》
这个部署非常复杂,非常难懂。部署原文是:
“因敌军左翼依据林木覆盖的山地,右翼沿着其后布满池塘的科别尔尼
茨村和索科尔尼茨村展开,相反,我军左翼比敌军右翼占优势,利于攻击敌
军右翼,我军如能占领索科尔尼茨和科别尔尼茨两村,则尤为有利,如是我
军就能攻击敌军侧翼,避开施拉帕尼茨和掩蔽敌军阵线的贝洛维茨之间的隘
口,在施拉帕尼茨和图拉斯森林之间的平原地带追击敌人。为达此目的,必

① 上文说魏罗特尔九时许才到库图佐夫处,传令兵来的时间当在九时以后,此处显系作者笔误。须……第一纵队前进……第二纵队前进……第三纵队前进……①”看来将军
们不愿意听这个难懂的部署。淡黄头发的高个子将军布克斯格夫登背靠墙站
着,眼睛盯着蜡烛的火苗,看样子他没有听,甚至不愿人家以为他是在听。
在魏罗特尔对面坐着的,是胡子和肩头微翘、面色红润的米洛拉多维奇,他
睁着两只发光的大眼,两肘向外弯着,两手撑在膝盖上,摆出一副雄赳赳的
架势。他顽强地沉默着,两眼直盯着魏罗特尔的脸,只是在这个奥地利参谋
长停止朗读时,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这时米洛拉多维奇就意味深长地环
顾别的将军们。然而看不出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究竟表示什么:他对这个部
署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朗热隆伯爵坐得离魏罗特尔最
近,在整个朗读过程中,他那张法国南方人的面孔始终含着讥讽的微笑,眼
睛看着那捏着绘有肖像的金质鼻烟壶的两角迅速转动的纤细手指。在读到一
个长句子当中,他停止转动鼻烟壶,抬起头来,他那薄薄的唇角现出不愉快
的恭敬表情,打断魏罗特尔的朗读,想说点什么。可是那位奥地利将军没有
停止朗读,忿忿地皱起眉头,摆了摆胳膊肘,好像是说:等一等,等一等你
再对我说说你的想法,现在请看着地图听我读。朗热隆带着困惑莫解的神情
往上翻巴眼睛,转脸看看米洛拉多维奇,仿佛想寻求解释,但是碰到米洛拉
多维奇意味深长然而不表示任何意思的眼神,他于是郁闷地垂下眼睛,又转
起鼻烟壶来了。
“一堂地理课,”他仿佛自言自语,但声音颇大,使大家都能听见。
普热贝舍夫斯基表情恭谨有礼,他对着魏罗特尔用一只手拢着耳朵,样
子正像一个全神贯注的人。小个子多赫图罗夫坐在魏罗特尔对面,样子很用
心和谦虚,俯在打开的地图上认真地研究部署和他不熟悉的地形。他多次请
魏罗特尔重复他没有听懂的字句和难记的村名。魏罗特尔满足了他的愿望,
多赫图罗夫用笔记下来。
朗读持续一个多小时才结束,这时朗热隆又停止转动鼻烟壶,眼睛不看
魏罗特尔,也不专看任何人,开始说执行这样的部署很困难,对于敌人的情
况只是设想,而敌人可能不是像设想的那样,因为敌人是在运动中。朗热隆
的反驳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反驳的目的,显然主要是要那位自以为是、像对
小学生读他的部署似的魏罗特尔将军知道,和他共事的不是一群傻子,而是
一些在军事问题上也可以教教他的人物。魏罗特尔的单调声音刚一停止,库
图佐夫就睁开了眼睛,就像催眠的转磨声一停,磨坊主就醒来一样,他听到
朗热隆说话,他的神情仿佛说:“你们还在说废话啊!”于是他赶快闭上眼
睛,把头垂得更低了。
朗热隆尽可能恶毒地伤害这个军事部署的作者魏罗特尔的自尊心,他证
明说,波拿巴很容易把受攻击变为攻击,由此看来,全部计划将成为无用的
东西。对于一切反驳,魏罗特尔都坚决报以轻蔑的微笑。他显然早就有所准
备,不管人家对他说什么,他都一笑置之。
“假使他能进攻我们,他今天就进攻了,”他说。
“这么说来,您以为他没有力量?”朗热隆说。
“他至多只有四万人,”魏罗特尔说,他脸上露出一个医生听到巫婆向
他指示治病的方法时露出的那种微笑。
“那么在这种情形下,他就坐待我们进攻,在那儿等死了,”朗热隆

① 原文为德语。说,脸上露出微妙的讽刺的笑意,又转脸看看离他最近的米洛拉多维奇,求
他赞同。
但是米洛拉多维奇这时完全没有考虑两位将军争论的问题。
“真的,”他说,“明天在战场上就见分晓了。”
魏罗特尔又冷冷一笑,意思是说,回答俄国将军们对他的反驳,论证那
不仅他十分相信而且两位皇帝都相信的事情,他觉得可笑而且奇怪。
“敌人那边黑灯瞎火,营盘里不断地传出声音,”他说。“这说明什么
呢?说明他不是逃走(这才是我们应当害怕的),就是转移阵地(他又冷冷
一笑)。即使他占据图拉斯阵地,也不过使我们省去许多麻烦罢了,全部计
划一丝一毫都用不着变动。”
“那为什么呢?……”安德烈公爵说,他早就在等待时机表示自己的怀
疑了。
库图佐夫醒来,他沉重地咳嗽着,环视了一下将军们。
“诸位,明天的部署,甚至是今天的部署(因为已经十二点多了),不
能变动了,”他说,“你们都听了这个部署,我们每个人都要尽到自己的职
责。在战斗前……(他沉默了一下)再没有比睡一个好觉更重要的了。”
他做出要欠起身来的样子。将军们鞠躬告辞。已经过了午夜。安德烈公
爵也走了。
安德烈公爵未能在军事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会议给他留下了混沌
的、令人不安的印象。谁是对的:是多尔戈鲁科夫和魏罗特尔呢,还是库图
佐夫和朗热隆以及别的不赞成进攻计划的人呢?他不知道。“难道库图佐夫
不能直接向皇上说出自己的意见吗?难道由于几个宫内大臣和某些个人的意
见,就应该拿几万人和我的、我的生命去冒险吗?”他想。
“是啊,明天很可能我被打死,”他又想。一想到死,他心中就勾起一
连串的回忆,最遥远的和最亲切的回忆。他想起跟父亲和妻子的最后一次离
别,想起和妻子开始恋爱的日子,想起她的怀孕,于是他怜悯她,也怜悯自
己。他怀着多愁善感的激动心情走出他和涅斯维茨基同住的小屋,在门前徘
徊。
夜雾弥漫,月光神秘地穿透雾霭。“是啊,明天,明天!”他想,“明
天对于我也许一切都完了,不再有这些回忆,这些回忆不再有任何意义。也
许就在明天——甚至,一定就在明天,我有这样的预感,我终于有机会第一
次表现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于是他想象一场会战,会战的伤亡,集中在一
个点的大搏斗,全体长官的张皇失措。这就是那个幸福的时刻,那个他所长
久期待的土伦战役,他终于想到这些。他对库图佐夫、魏罗特尔、两位皇帝
坚决地、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大家对他的见解大为惊奇,但是谁也不去
执行它,于是他带领一团人,一师人,预先说好谁也不要干涉他的指挥,他
带领一师人奔赴决定胜负的地点,独自一人打了胜仗。然而死亡和痛苦呢?
——另一个声音说。但是,安德烈公爵不回答这个声音,继续想象他的成
功,下一个战役的部署由他一人来拟定。他名义上是库图佐夫麾下的值勤
官,但一切都由他一个人来做。他独自一人赢得了下次的战役。库图佐夫被
撤职,他得到任命……可是以后呢?——另一个声音又说,就假定在这之前
你十次没有受伤,没有被打死或者没有受骗,那么以后怎么样呢?“那么以
后……”安德烈公爵自问自答,“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不想也不能知
道。但是我向往这个,向往荣誉,向往出名,向往受人爱戴,那么我向往这一切,我只向往这一切,我只为这一切而活着,这并不是我的罪过。是啊,
就是为了这一切!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这话,但是,我的上帝!叫我怎么
办呢,如果除了荣誉、受人尊敬之外,我什么都不爱。死亡、受伤、家破人
亡,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觉得可怕的。许多人——父亲、妹妹、妻子,我的这
些最珍贵的人,不管对于我是多么可亲可爱,但是,只要我能得到片刻的荣
誉,出人头地,能得到我不认识的,而且也不会认识的人们对我的爱戴,不
论看来是多么可怕,多么不近情理,我可以立刻把他们全都割舍,”他一边
想,一边倾听库图佐夫院子里的谈话声。从库图佐夫院子里传来收拾行李的
勤务兵的声音,大约是车夫在戏弄库图佐夫的老厨师——一个安德烈公爵认
识的叫季特的老厨师,那个声音说:“季特,喂,我说季特?”
“嗯,”老头子回答。
“季特,季特,去打禾①,”滑稽鬼说。
“呸,见你的鬼去吧,”传来被勤务兵和仆人的哄笑盖住的声音。
“然而,胜过一切人,这才是我所珍爱和重视的,我重视那个正在我上
头雾霭中游荡的神秘力量和荣誉!”安德烈公爵想。

① 俄语中”打禾”一词的尾音和“季特”谐音。十三
那天夜里,罗斯托夫带一排骠骑兵到巴格拉季翁部队前面布置侦察线。
骠骑兵一对一对地散开,他本人骑着马在侦察线上来回巡逻,极力克服着难
以克制的瞌睡。在他后面可以望见一大片空地上我军的篝火在浓雾中闪着幽
光,他前面是一片雾气沉沉的黑暗。罗斯托夫不管怎样仔细瞭望雾蒙蒙的远
方,总是什么也看不见:时而出现一个灰色影子,时而好像有个黑糊糊的东
西,时而,大约就是在敌人那儿,有一闪一闪的火光,时而他又觉得这不过
是他的眼睛在闪烁。他闭上眼睛,于是在他的想象中时而出现皇上,时而出
现杰尼索夫,时而出现莫斯科的回忆,于是他又赶快睁开眼睛,在眼前看见
他的坐骑的头和耳朵,有时他看见只离他六步远就要碰着的骠骑兵的黑色身
影,而远方仍然是大雾弥漫的漆黑的夜。“为什么不会呢?”罗斯托夫想,
“很可能皇上遇见我,就像交给任何一个军官那样,交给我一个任务,对我
说:‘去弄清楚那儿是怎么回事。’人们常常讲起,他完全是偶然地认识了
某一个军官,就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如果他把我调到他身边,那该多好啊!
我会怎样保卫他啊,我要对他说出全部真相,我要揭穿那些欺骗他的人!”
于是罗斯托夫为了生动地想象自己对皇上的爱戴和忠心,他想象他不仅带着
极大的快意把一个敌人或者德意志骗子杀死,不仅杀死,而且当着皇上的面
打他的嘴巴。忽然远方的喊声唤醒了罗斯托夫。他打了一个寒噤,睁开眼
睛。
“我在哪儿!噢,对,我在侦察线上,口令和暗号是车辕,奥尔米茨。
多么遗憾,我们骑兵连明天是后备队……”他想。“我请求上火线,这也许
是唯一能够看见皇上的机会了。是的,现在快要换班了。我再巡逻一趟,我
回去就去见将军,向他提出请求。”他在马鞍上坐正,催动坐骑再去巡视一
遍自己的骠骑兵。他觉得天亮了一些。左边可以看见发亮的慢坡,对面是一
个岗子,像一堵墙似的陡立着。岗子上有一个罗斯托夫怎么也弄不明白的白
点:不知是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呢,还是一片残雪或者是一些白屋呢?他甚
至觉得有个东西在白点上移动。“那一点大概是雪,一点,法语是une
tache,”罗斯托夫想。“这可不是塔什了……”
“娜塔莎,妹妹,乌黑的眼睛。娜……塔什卡……(我要是告诉她我见
到了皇上,她会多么惊奇啊!)娜塔什卡……拿着图囊……①”——“靠右
一点,大人,不然碰着灌木林了,”一个骠骑兵说,罗斯托夫睡意矇眬地从
这个骠骑兵身边走过。罗斯托夫抬起已经垂到马鬃上面的头,在这个骠骑兵
身旁停下来。年轻人所特有的那种儿童式的困倦难以克制地袭扰着他。
“嗯,我想什么来着?——可别忘记。怎样跟皇上谈话?不是,不是那回事
——那是明天的事。对,对!娜塔什卡,践踏……愚弄②我们——愚弄谁?
愚弄骠骑兵。骠骑兵和胡子……那个留胡子的骠骑兵在特维尔大街上走,就
在古里耶夫家对面,我还想到他呢……老头子古里耶夫……嘿,杰尼索夫真
是一个大好人!咳,这一切都是扯淡。主要的是,现在皇上在这儿。他怎样
看待我,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是他不敢……不对,是我不敢。但这都无
所谓,主要的是,可别忘记我想的那件要紧事,就是这样。娜—塔什卡,践

① 俄语“图囊”一词的发音为“塔什卡”,“娜塔什卡”在俄语中与”拿着图囊”谐音。
② 俄语“践踏”一词的后两个音节和“愚弄、愚钝”一词的发音相同。—踏,对,对,对,这很好。”他又把头垂到马颈上。突然他觉得人家在对
他射击。“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回事!……杀!怎么啦?……”罗斯托夫
醒过来说。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罗斯托夫听见在他前头敌人那边发出
成千上万的拖得很长的声音。他的马和站在他身旁骠骑兵的马都竖起耳朵听
这个呐喊的声音。在传来喊声的地方,亮起一个火光,接着又灭了,然后又
亮起一个火光,接着,全线法军在山上都燃起了火,喊声越来越响。罗斯托
夫听见说法语的声音,但是听不清楚。嗡嗡的声音太大了。现在可以听见:
啊啊啊!啦啦啦!
“什么声音?你看呢?”罗斯托夫对他身旁的骠骑兵说。“这是在敌人
那边吧?”
骠骑兵没有答话。
“怎么啦,你没有听见吗?”罗斯托夫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又
问。
“谁晓得,大人,”骠骑兵不乐意地回答。
“从地点看,大概是敌人吧?”罗斯托夫又说。
“也许是敌人,也许不是,”骠骑兵说,“黑夜的事。唷!老实点!”
他呵斥他骑的那匹骚动起来的马。
罗斯托夫的马也着急了,用蹄子敲着冻硬的土地,听着声音,望着火
光。喊声越来越响了,汇成整片的嗡嗡声,这是只有成千上万的军队才能发
出的声音。火光扩展开来,大概全线的法国营盘都点火了。罗斯托夫已经不
想睡了。敌军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使他激动起来。“皇帝万岁,皇帝!”罗斯
托夫现在已经听得很清楚了。
“不很远,——大约就在小河对岸,”他对身旁的骠骑兵说。
那个骠骑兵只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气愤地咳嗽了几声。在骠骑兵散
兵线上响起奔驰的马蹄声,在夜雾里忽然出现一个像大象似的骠骑兵军士的
身影。
“大人,将军们来了!”军士驰到罗斯托夫跟前,说。
罗斯托夫和军士一起去迎接那几个沿侦察线驰来的骑者,同时不断地向
火光和有喊声的地方张望。有位将军骑着一匹白马。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多尔
戈鲁科夫公爵,以及几个副官前来观察一下敌军那边奇怪的火光和喊声。罗
斯托夫驰到巴格拉季翁跟前,向他作了报告,然后就走到副官们中间,留神
听将军们说话。
“请您相信,”多尔戈鲁科夫公爵对巴格拉季翁说,“这不过是玩弄诡
计而已:他已经退却,命令后卫点火和鼓噪来迷惑我们。”
“未必吧,”巴格拉季翁说,“傍晚我还看见他们在那个岗子上,如果
已经走了,那儿应当全撤了。军官先生,”巴格拉季翁公爵对罗斯托夫说,
“他们的侦察骑兵还在那儿巡逻吗?”
“晚上还在巡逻,现在没法知道,大人。请您派我带几个骠骑兵到那儿
去看看,”罗斯托夫说。
巴格拉季翁停下来,没有立刻答复他,在雾中极力注视罗斯托夫的脸。
“那么好吧,您去看一看,”他沉默了片刻,说。
“是,大人。”
罗斯托夫刺了刺马,喊来军士费德琴科和两个骠骑兵,命令他们跟他下
山朝仍在发出喊声的方向快速前进。罗斯托夫独自带着三个骠骑兵到那神秘、危险的,在他之前还没有人去过的大雾弥漫的远方,他心中又怕又喜。
巴格拉季翁从山上向他喊话,叫他不要到河那边,可是罗斯托夫装作听不见
他说什么,马不停蹄地向前驰去,向前驰去,不断地误把灌木当作大树,把
土坎当作人,不断地发现自己受骗。他驰到山下,不论是我们的军队还是敌
人的火光,都看不见了,但法国人的喊声却更响亮,更清楚了。在一处洼地
上,他看见前面好像是一条河,但到跟前才知道是一条大路。上了大路,他
勒住马,犹豫起来:是顺着大路走呢,还是跨过大路经过黑土田野上山呢。
在雾中发亮的大路上走安全些,因为比较容易看清楚人。“跟我来,”他
说,他穿过大路,向法军晚上放哨的山上飞奔。
“大人,有敌人!”后面一个骠骑兵说。
罗斯托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突然在雾中出现的黑影,火光一闪,响了一
枪,子弹飕的一声如怨如诉地从雾蒙蒙的高空掠过,消失了。第二枪没有放
响,只在火药池里闪了闪光。罗斯托夫掉转马头,往回飞奔。断断续续又放
了四枪,子弹在雾中响着各不相同的调子飞了过去。罗斯托夫勒住也像他一
样由于听到枪声快活起来的马,缓步而行。“再放!再放!”一个快乐的声
音在他心中说。但是没有再射击。
只是快到巴格拉季翁踉前的时候,罗斯托夫又放开马飞奔,把手举到帽
檐上,驰到他面前。
多尔戈鲁科夫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法国人已经退却,点火不过是
为了欺骗我们。
“那能证明什么呢?”当罗斯托夫跑到他们跟前时,他说。“他们可能
已经退却,并且留下哨兵。”
“看来没有全走,公爵,”巴格拉季翁说。“到明天早晨,明天一切都
会弄明白的。”
“山上有哨兵,大人,仍然在晚上所在的那个地方,”罗斯托夫报告
说,他向前俯着身子行举手礼,忍不住露出快乐的微笑,由于这一趟侦察,
主要由于子弹的声音,在他心中引起的快乐的微笑。
“好的,好的,”巴格拉季翁说,“谢谢您,军官先生。”
“大人,”罗斯托夫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明天我们的骑兵连是后备队,请您把我调到第一骑兵连。”
“您姓什么?”
“罗斯托夫伯爵。”
“啊,好的,跟我当传令官吧。”
“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的儿子吗?”多尔戈鲁科夫说。
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回答。
“那么我就候命啦,大人。”
“我一定下命令。”
“明天很可能派我带什么命令去见皇上,”他想。“谢天谢地!”
敌军所以发出喊声和火光,是因为正当向军队宣读拿破仑的命令的时
候,皇帝骑着马亲自巡视宿营地。士兵们看见了皇上,就点起干草火把,并
且高呼“皇帝万岁!”跟着他跑。拿破仑的命令如下:
“士兵们!俄国军队进攻你们,为的是要替乌尔姆的奥军报仇。这仍然是你们在霍拉布伦附近打垮的、然后你们一直追到此地的那支军队。我们所占领的阵地坚不可摧,当敌人
从我右侧迂回时,他们就把侧翼暴露给我们!士兵们!我亲自指挥你们的队伍。如果你们以
一向的勇敢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仓皇逃窜,我就远远留在火线以外。万一胜利出现一分钟
的可疑,你们将看见你们的皇帝甘冒敌人最初的攻击亲临火线,因为胜利决不容许有所动
摇,特别是在这关系法国步兵荣誉的一天,胜利对我们民族的光荣是非常必要的。
不要借口搬运伤员而搅乱队伍!每个人都要下定决心:打败这帮十分仇视我们民族的
英国雇佣兵。这次胜利将结束我们的出征,我们就可以回到我们的冬季营房,在法国组成的
法国新兵在那里和我们见面;那时由我签署的和约将不辜负我的人民,不辜负你们,也不辜
负我。
拿破仑”十四
早晨五点钟,天还漆黑。中路的军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
有动,但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已经从宿营地起身活动起来,他们应当首
先从高地出发攻击法军右翼,按照计划,把它赶到波希米亚群山。人们把多
余的东西都扔到篝火里,冒出的烟刺痛人们的眼睛。天又黑又冷。军官们匆
忙地喝茶,吃饭。士兵们嚼着面包干,顿足取暖;他们都聚到有火的地方,
把剩下的窝棚、桌椅、车轮、木桶等,凡是带不走的东西都当柴烧了。奥军
的纵队向导在俄国士兵中间穿来穿去,他们充当进军的前驱。一个奥地利军
官在团长驻地附近一出现,团队就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从篝火旁跑开,把烟
斗藏到靴筒里,背囊放到大车上,拿起枪来站队。军官们扣上钮扣,挎上军
刀和背包,喊叫着在队伍前后巡视;辎重兵和勤务兵在套车,装车,捆扎。
副官、营长和团长骑上马,画了十字,对留下来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命令和
指示,交待应办的事项,于是,数千个单调的脚步声响起来了。纵队开拔
了,他们不知往何处去,由于周围都是人,由于烟气和越来越浓的雾,看不
见他们出发的地点,也看不见他们要去的地点。
行动中的士兵,被自己的团队包围着,限制着,带领着,正像水手被他
所乘的船所包围、限制、带领一样。不论他走多远,不论他进入的地带有多
奇怪、神秘、危险,在他周围永远到处是那些伙伴,那些队伍,那个司务长
伊万·米特里奇,那只军犬茹奇卡,那些长官,正如一个水手周围永远到处
是自己船上的那些甲板、桅杆和索具。士兵不大想知道他所乘的船航行的纬
度,但是在战斗的日子,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种严
峻的气氛,它预示着某种坚决的、庄严的事物的临近,唤起了不是他通常所
有的好奇心。在战斗的日子,士兵情绪激昂,极力把自己的兴趣越出团队之
外,他细听静察,贪婪地打探他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雾是那么浓,天虽然亮了,但十步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灌木看来像大
树,平地像悬崖和斜坡。四面八方,随地都可能跟十步以外看不见的敌人遭
遇。但是纵队在雾里走了很久,上山又下山,经过花园和院墙,经过陌生的
新地方,到处都没碰见敌人。相反,前前后后,四面八方,士兵们都认出我
们俄国纵队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每个士兵心情都是愉快的,因为他知道还有
很多很多的自家人正在朝着他要去的方向行进。
“你瞧,库尔斯克团队过去了,”队伍中有人说。
“嘿,老弟,咱们的队伍可多啦!昨晚我望了望,好多的火堆啊,望都
望不到边儿。简直像莫斯科城!”
虽然没有一个纵队长官到队伍里来,也没有跟士兵们谈谈话(正如我们
在军事会议上看见的,纵队长官情绪不佳,不满意当前进行的战役,所以只
执行命令,并不关心鼓舞士气),虽然如此,仍然像一向前去打仗一样,特
别是去打一场进攻仗,士兵们总是高高兴兴的。但是在浓雾中走了将近一小
时,大部分军队不得不停下来,一种无秩序和乱七八糟的不愉快的感觉在队
伍中间蔓延开来,很难判断这种感觉是怎样传开的;但有一点是无疑的,这
种感觉确实在传播,有如向低处流的水,它不知不觉、不可遏止地迅速流传
着。如果光是俄国军队,没有盟军,那么,这种混乱的感觉要使人人都深信
不疑,还得经过一段长时间;但是现在大家都怀着快意的和自然的心情把发
生混乱的原因归咎于无能的德意志人,都相信倒霉的杂乱无章是那些卖灌肠的家伙造成的。
“怎么站着不动?堵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国人了?”
“不是,没有听到动静。不然会有枪响的。”
“急急忙忙地出发,出发了,又莫名其妙地停在野地里,——都是该死
的德意志人搞乱了。这些废料!”
“要是我的话,把他们全赶到前线。不然这帮家伙准在后方躲起来。现
在叫我们站在这儿挨饿。”
“怎么样,快了吧?听说骑兵把路堵住了,”一个军官说。
“咳,该死的德意志人,连自己的地方都搞不清楚!”另一个军官说。
“你们是哪个师的?”一个副官骑马来到跟前,喊道。
“十八师的。”
“你们还在这儿待着?你们早该走到前面了。照这样到晚上也走不到。
真是愚蠢的命令,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个军官说着骑马
走开了。
然后一个将军骑马走过,气得哇哇叫,他说的不是俄语。
“哒法—啦法,叨唠什么,一点也听不懂,”一个士兵摹仿那个走过去
的将军说话。“我毙了这些坏蛋才痛快!”
“规定八点多开到地方,可是我们走了还不到一半路。这叫什么命
令!”四面八方都这么说。
队伍出发打仗时那股劲头,开始变为对糊涂的命令和对德意志人的埋怨
和愤恨。
混乱的原因是,最高指挥部发现我军中路离开右翼太远,下令把正在行
进中的左翼奥地利骑兵全部调往右侧。几千乘骑兵从步兵前面通过,于是步
兵只好等着。
在前头,俄国将军和奥地利向导发生了冲突。俄国将军大喊大叫要求把
骑兵停住,那个奥地利人却辩解说,这不是他的错,而是最高指挥部的命
令。这时队伍停在那里,沉闷无聊,神情颓丧。队伍停了一小时,终于又向
前移动了,开始往山下走。山上雾气渐渐散开,但山下雾更浓了。在前头雾
里响了一两枪,起初枪声不均匀,稀稀拉拉:特啦—哒……哒哒,然后响得
越来越匀,越来越密,于是在霍尔德巴赫河上开火了。
俄国人没有料到在下面河上会遭遇敌人,可是突然在雾里碰上了,他们
没有听到最高指挥官鼓舞士气的话,而且普遍有一种迟到的感觉,主要是,
在浓雾里前后左右什么都看不见,俄国兵在没有及时接到长官和副官命令的
情况下,懒懒散散、慢慢腾腾地跟敌人对射,前进一点又停下,而长官和副
官由于不熟悉地形,在雾里闯来闯去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到达山下的第一、
第二和第三纵队,开始战斗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库图佐夫所在的第四纵队这
时停在普拉茨高地。
在洼地开火的地方,雾仍然很浓,山上明朗了,但前面的情况还是一点
也看不见。敌人的全部人马就像我们预计的那样在十俄里以外呢,还是就在
前面迷雾里呢,——已经八点多了,仍然没有人知道。
早晨九点了。山下的雾像一片茫茫大海,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
——拿破仑和跟随他的元帅们就在那里,已经完全明朗了。蔚蓝的天空朗朗
清清,圆圆的太阳犹如血红的空心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上漂荡。不仅所
有法国军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和参谋部都不在河对面,不在我们企图据为阵地并预计在那里开战的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而是在这
边,离我军那么近,拿破仑用肉眼就可以分清我军的骑兵和步兵。拿破仑骑
着灰色阿拉伯小马,穿着那件他出征意大利时穿的青色斗篷式大衣,在他的
元帅们前面一点站着。他默默地注视那些仿佛从雾海里冒出来的、俄军正远
远地在那里移动的山岗,细听谷地射击的声音。他那张当时还是瘦削的面孔
上,没有一丝肌肉颤动,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朝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盯视
着。他的预想是确实的。俄国军队一部分已经下到谷地向池沼湖泊地带进
发,一部分正离开那个他打算进攻并认为是关键性阵地的普拉茨高地。他在
雾中看见,在普拉茨村附近两山之间的洼地上,俄国兵都朝着一个方向向谷
地移动,刺刀闪着光,俄国纵队一个跟一个隐没在雾海里。根据昨晚得到的
情报,根据夜里在前哨听到的车轮声和脚步声,根据俄国纵队移动时杂乱无
章,根据一切推测,他清楚地看出,俄奥联军误认为他离得很远,看出在普
拉茨高地附近移动的纵队是俄军的中心,而且这个中心力量已经削弱到足以
顺利地予以痛击的程度。但是他仍然没有发动战斗。
今天是他的喜庆日子——他的加冕一周年。天亮前他假寐几个小时,然
后精力饱满,心情愉快,神情气爽,怀着无所不能、一切都会顺利的幸福心
情,骑马驰到野外。他在坐骑上一动不动,瞭望从雾里露出来的高地,在他
那张冷冰冰的脸上,有一种正在恋爱的幸运少年脸上常有的自信应该享受幸
福的特别神情。元帅们在他后面站着,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望望普
拉茨高地,时而望望从雾里浮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里出来,耀眼的光辉喷射到田野和灰雾上的时候(他似
乎正要等到这时才发动战斗),他从他那俊秀的白手上脱掉手套,用它向元
帅们打了个信号,于是开始战斗的命令发出了。元帅们带着副官向不同方向
驰去,几分钟后,法军主力就疾速地扑向普拉茨高地,由于俄军不断走下左
边的谷地,那个高地越来越显得空荡荡了。十五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向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驰
去,第四纵队是来接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朗热隆两个纵队的。他
向前头一个团的官兵们问好,并且发出前进的命令,表明他打算亲自指挥这
个纵队。他走到普拉茨村前就站住了。安德烈公爵和一大群总司令的侍从站
在库图佐夫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焦躁,同时极力保持着镇
静,这是一个人在他长久期待的时刻将要到来时常有的状态。他坚信今天就
是他的土伦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①的日子。它怎样到来,他不知道,但
是他坚信一定会到来。他对我军态势和地形的了解,也只有我军任何一个人
所能了解的那么些。现在显然谈不上付诸实施的他个人的那个战略计划,已
经被他丢到脑后了。安德烈公爵这时已经在揣摩魏罗特尔的计划,他考虑可
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并且想出一些新的方案,那是些可能施展他敏捷才思和
决断果敢性的新方案。
从下面左侧浓雾中传来看不见的军队之间相互的射击声。安德烈公爵觉
得那里将是战斗的中心,那里可能遇到困难,“派我带一旅人或一师人到那
里去,”他想,“我在那里举着军旗走在前面,我要粉碎阻挡我前进的一切
东西。”
安德烈公爵看见从他面前过去的各营的军旗,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望着
一面军旗,心中想:“这也许正是由我举着走在队伍前面的那面军旗。”
黎明前,高地上的夜雾只留下正融为露水的白露,而在谷地上仍然弥漫
着乳白色的雾的海洋。在谷地的左侧,也就是我军向那里去和传来枪声的方
向,什么也看不见。高地上空仍然发暗,然而是清朗的,在右边天际悬着一
轮红日。在前面远方雾海彼岸,可以看见突出的覆盖着树林的山岗,山岗上
一定有敌军,隐隐约约有点什么东西。近卫军进入右边有雾的地方,传来脚
步和车轮声,偶尔出现刺刀的闪光。在左首村后,驰来同样的大队骑兵,然
后没入雾海里。前前后后都是步兵在行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队伍从他面
前走过。这天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倦而易怒。经过他面前的队伍没有得到命
令就停下来,显然前面给什么阻住了。
“您能不能传令,把队伍排成营纵队,绕过村子走,”库图佐夫对骑马
前来的将军气愤地说。“难道您不懂得,将军大人,阁下,我们是在迎敌,
拖成大长队在这狭窄的乡村街道上行军,是不准许的。”
“我打算出了村子再排成纵队,总司令大人,”那个将军回答。
库图佐夫忿忿地笑起来。
“好哇,准备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整队!真是太好了!”
“敌人还远着呢,总司令大人,按照部署……”
“部署,”库图佐夫暴躁地喊道,“是谁告诉您的?……请执行我给您
的命令。”
“是,总司令大人!”
“亲爱的,”涅斯维茨基小声对安德烈公爵说,“老头子心情很坏。”
一个头戴绿色羽饰军帽,身穿白色制服的奥地利军官驰到库图佐夫跟
前,他代皇上询问:第四纵队是否已经投入战斗。

① 参见第26页注2。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转过脸来,他的目光偶然落到站在他身旁的安德
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一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凶狠、辛辣的眼神变得柔和
了,他似乎觉得,他的副官对目前发生的事并没有过错。他不回答奥地利副
官,对博尔孔斯基说:
“亲爱的,去看看第三师过了村子没有,叫他们停下来,等候我的命
令。”
安德烈公爵刚催马要走,他又把他叫住。
“您问问有没有布置狙击兵。”库图佐夫又说。“干的什么事啊,干的
什么事啊!”他自言自语说,仍然没有回答那个奥地利人。
安德烈公爵飞驰去执行命令。
他赶过在前面行进的各营,叫第三师停下来,证实了我军各个纵队前面
果然没有派狙击兵。在前头的一个团长对总司令命令布置狙击兵线非常惊
奇。这个团长满以为他前面还有军队,十俄里以内不会有敌人的。的确,前
面除了被浓雾遮住的空无所有的斜坡外,什么也看不见。安德烈公爵以总司
令的名义发出补救这个疏忽的命令后,就驰回去了。库图佐夫仍然站在原处
未动,他身躯肥胖,老态龙钟地坐在马鞍上,闭着眼深沉地打哈欠。军队已
经停下来,士兵们把枪托倚在脚边站着。
“好的,好的,”他对安德烈公爵说,接着他向一位将军转过身来,这
位将军手里拿着表,说左翼全部纵队已经下来,是不是应当前进。
“还来得及,大人,”库图佐夫打着哈欠说。“来得及!”他又重复一
句。
这时在库图佐夫后面远远传来各团致敬的声音,声音顺着前进中的俄军
各纵队全线很快地传过来。显然,那个接受致敬的人在快马前进。当库图佐
夫身后的团队士兵开始欢呼的时候,他策马向旁边走了几步,皱着眉头转身
望了望。从普拉茨村出来的路上好像有一连服装华丽的骑兵在驰骋。其中有
两个骑者在其余的人前头并肩大步疾驰。一个身穿黑制服,头戴白缨帽,骑
着一匹剪尾枣红马,另外一个身穿白制眼,骑着一匹大黑马。这是两位皇帝
及其侍从。库图佐夫做出一副前线老军人的样子,对站着的军队发出“立
正!”的命令,然后举手敬礼向皇上走去。他整个体形和态度都突然变了,
变得像个惟命是从的下属。他走上前去向皇上敬礼时,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
样子,显然使亚历山大皇帝感到不愉快。
不愉快的印象只不过像晴空的残云,从皇上年轻、幸福的脸上掠过,马
上就消失了。病后,他今天比博尔孔斯基第一次在国外奥尔米茨阅兵场上看
见时瘦了些,但在他那秀美的蓝灰色眼睛里,令人惊羡地结合着严肃和温
厚,他那薄薄的嘴唇仍然能做出各种表情,主要是善良而且天真的年轻人的
表情。
在奥尔米茨阅兵场上,他比较严肃,在这里他比较快活和精神饱满。在
驰骋三俄里后,他的面孔有点红润,他勒住马,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他的
侍从们跟他同样年轻、同样兴奋的脸。恰尔托里日斯基和诺沃西利采夫,博
尔孔斯基公爵和斯特罗加诺夫,以及别的侍从,全是一些服装华贵、快快活
活的青年人。他们骑着膘肥力壮、生气勃勃、微微冒汗的骏马停在皇上背
后,面带笑容互相交谈着。弗朗茨皇帝,这个长长的脸、面色红润的年轻
人,身子挺得笔直地骑在漂亮的黑马上,他忧心忡忡、不慌不忙地向身边环
顾。他叫来一个穿白制服的副官,问了他一句什么话。“大概问他们是几点钟出发的,”安德烈公爵心里想,同时观察着他的老相识,不禁微微含笑回
忆起他的那次朝见。在两位皇帝的侍从中,有从俄奥两方近卫军和团队中挑
选出来的精壮的传令兵。马夫们在这些人中间牵着沙皇备用的、披着绣花马
被的骏马。
这群跃马前来的杰出青年,焕发出的那股青春的活力、充沛的精力和对
胜利的信心,正如野外的新鲜空气忽然从打开的窗户涌进窒闷的屋里一样,
涌进了郁郁寡欢的库图佐夫司令部。
“您为什么还不开始,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亚历山大皇帝急
忙对库图佐夫说,同时彬彬有礼地看看弗朗茨皇帝。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来回答说。
皇上微微皱起眉头,向前侧着耳朵,表示他没有听清楚。
“我在等待,陛下,”库图佐夫重复了一遍(安德烈公爵注意到,库图
佐夫在说“我在等待”时,上唇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纵队还没有到
齐,陛下。”
皇上听清楚了,但他不满意这个回答;他耸耸微驼的肩膀,向他身旁的
诺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仿佛用这一瞥来抱怨库图佐夫似的。
“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团队没有
到齐就不能开始阅兵,”皇上说,他又看了看弗朗茨皇帝的眼睛,好像是请
他来参与,或者至少听听他说的话。但是弗朗茨皇帝仍然四外张望,没有听
他说话。
“正是因此我才没有开始,陛下,”库图佐夫仿佛为了预防可能听不清
楚,响亮地说,同时他脸上又有一个地方哆嗦了一下。“正是因为我们不是
阅兵,不是在皇后操场上,所以才没有开始,陛下,”他清晰而明确地说。
皇上的侍从们立刻互相看了一眼,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不满和责备的神
情。这些面孔仿佛说:“他不管怎么年老,但也不应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
这样说话。”
皇上凝神专注地审视库图佐夫那只好眼,等他是不是还说什么。而库图
佐夫毕恭毕敬地低下头,看样子也在等待。沉默持续了约摸一分钟。
“不过,如果您下命令,陛下,”库图佐夫说,他抬起头来,又把腔调
变成拙笨的、毫无主见的、驯服的将军的腔调。
他动了动坐骑,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叫来,向他下达了进攻的命
令。
军队又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团的一个营从皇上面
前走过。
在阿普舍龙团的那个营走过的时候,红脸膛的米洛拉多维奇,他没有披
外套,只穿着制服,佩着勋章,歪戴着大缨帽,英武地行着举手礼,迈着分
列式步伐策马行进,走到皇上面前勒住了马。
“上帝保佑,将军,”皇上对他说。
“陛下,我们一定做到可能做到的一切,陛下!”他快乐地回答,不
过,他那拙劣的法语,在皇帝侍从们中间引起了讥讽的微笑。
米洛拉多维奇陡然掉转马头,在皇上稍后一点停住。由于皇上在场而情
绪激昂的阿普舍龙团的士兵们迈着雄赳赳的步子,整齐而快速地从两位皇帝
和他们的侍从们面前走过。
“弟兄们!”米洛拉多维奇大声地、自信地、快乐地喊道,看来,那射击的声音、战斗的期待,以及精神抖擞地从皇帝面前走过的苏沃洛夫时代的
同事们、阿普舍龙团健儿们的英姿激励着他,他竟忘了皇帝在场。“弟兄
们,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去攻占一个村子!”他喊道。
“甘愿效劳!”士兵们齐声回答。
由于这声突然的呐喊,皇上的马惊跳了一下。这匹在俄国就驮着皇上阅
兵的马,在这奥斯特利茨战场上忍受着主人用左脚漫不经心的踢蹬,就像在
玛斯广场①上一样,一听到枪声就竖起耳朵,它既不懂得它所听到的枪声的
意义,也不懂得弗朗茨皇帝所骑的黑马与它为邻的意义,也不懂得骑它的人
今天说的话、想的事和感到的一切的意义。
皇上面带微笑指着英勇的阿普舍龙团士兵,对他的一个亲信说了一句什
么。

① 玛斯广场是彼得堡的一处阅兵场。十六
库图佐夫被副官们簇拥着在枪骑兵后面缓步徐行。
他尾随纵队走了半俄里,在一处被人遗弃的孤零零的房屋(大概以前是
小饭馆)旁边停下来,这里有两条岔路伸向山下,两条路上都有军队在行
进。
雾开始散了,在对面两俄里的高地上,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敌军。左
下方,枪声更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下来和一位奥地利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
站在稍后的地方注视着他们,他转身想向一个副官借用一下望远镜。
“您瞧,您瞧,”那个副官说,他不望远处的军队,而看他下面的山
上。“这是法国人!”
两位将军和副官们互相争夺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露出恐惧的
表情。原以为法军远离我们两俄里以外,可是他们忽然意外地出现在我们眼
前。
“这是敌人吗?……不是!……是的,您瞧,他……的确……这是怎么
回事?”几个声音说。
安德烈公爵用肉眼看见离库图佐夫站的地方不到五百步的右下方,密集
的法国纵队正冲上来迎击阿普舍龙团的士兵。
“关键时刻到了!是我的出头之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催马来到库
图佐夫跟前。
“命令阿普舍龙团的士兵站住,”他喊道,“大人!”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住了,附近响起了枪声,离安德烈公爵
两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幼稚的惊叫:“弟兄们,咱们完了!”这声喊叫有
如号令,一听到它,大家撒腿就跑。
混杂的人群越来越多,一齐向五分钟前军队从皇帝面前经过的地方奔
跑。不仅很难挡住这股人流,而且本人也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后退。博尔孔
斯基仅仅保持不落在人群后面,他老回头张望,感到莫名其妙,无法理解眼
前发生的事。涅斯维茨基气得满脸通红,样子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喊道,
如果他不立刻走开,他准得被俘。库图佐夫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答话,他掏
出一块手帕。他的腮帮在流血。安德烈公爵挤到他跟前。
“您受伤了吗?”他勉强忍住下巴颏不打哆嗦,说。
“我的伤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用手帕按着受伤的腮帮,
指着奔跑的人说。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大概相信不可能阻挡他们,策马
向右边驰去。
又拥来一股奔跑的人群,裹着他往后退。
奔跑的军队是那么密集,一旦裹进去,就很难出来。有人在喊:“走
啊,干吗磨磨蹭蹭的?”有人即刻转身向空中放枪,有人打库图佐夫的马。
库图佐夫和他的减少了一半的侍从费了很大的劲才走到左边,向附近发出枪
声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从人流中挤出来,尽可能离库图佐夫不要太远,
他看见山坡上俄国炮兵连在硝烟中仍在不断向朝它跑过来的法国兵射击。在
较高的地方,站着俄国步兵,他们不向前去支援炮兵,也不随着人流后退。
一位将军骑着马离开步兵队伍向库图佐夫走来。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
个,他们都面色刷白,一言不发,面面相觑。“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人群,喘着气对团长说。就
在这一瞬间,仿佛是惩罚这句话似的,像一群小鸟似的子弹飞过团队和库图
佐夫的侍从。
法国人在攻击炮兵连时,看见了库图佐夫,就向他射击。随着这阵排
射,团长急忙抓住自己一只腿,倒下几个士兵,那个擎着军旗的下级准尉松
开了手,军旗摇摇晃晃往下倒,邻近的几个士兵用枪支住了它。士兵们不待
命令就射击起来。
“咳—呀!”库图佐夫带着绝望的表情低吼了一声,他环顾一下。“博
尔孔斯基,”他低声说,由于意识到自己衰老无力,声音发颤了。“博尔孔
斯基,”他指指混乱的队伍,指指敌人,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到耻辱的眼泪涌到眼眶,愤
怒升到喉头。他跳下马,向军旗跑去。
“弟兄们,前进!”他用孩子般的尖声大喝一声。
“机会来了!”安德烈公爵想。他抓起旗杆,怀着欣赏的心情听着对准
他射来的飕飕的子弹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握住沉重的军旗往前跑,毫不怀疑
地相信全营都会跟着他跑。
果然,他独自只跑了几步。一个士兵动了,又一个动了,于是全营都喊
着“乌拉”往前跑,并且赶过了他。这营的军士跑过来,拿起由于太重在安
德烈公爵手里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立刻被打死了。安德烈公爵又把军旗
接过来,拖着旗杆和全营一块跑。他看见前面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在搏
斗,一些人扔掉大炮迎面跑来。他看见法国步兵抓住炮兵的马,把大炮掉转
头去。安德烈公爵和营队已经跑到离大炮二十步的地方。他听见子弹在头顶
上不停地呼啸,在他左右不断有士兵呻吟和倒下去。但他不看他们,只注意
前面炮兵连发生的情况。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一个高筒军帽歪到一边的红发炮
兵的身形,他拖着炮膛探帚的一头,一个法国兵拖着另一头互相争夺。安德
烈公爵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两个人脸上露出惊慌失措和愤怒的表情,看样
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看着他们想。“红发炮兵已经没有武
器,为什么不跑?法国兵为什么不用刺刀刺他?只要法国兵想起自己的枪,
用刺刀刺他,他就跑不掉了。”
果然,另一个法国兵端着枪向两个搏斗的人跑过来,那个红发炮兵还不
知道已经是决定他的运命的时刻,还为他夺得探帚而洋洋得意呢。但是安德
烈公爵没有看到这件事的结局。他仿佛觉得,身旁有一个士兵全力挥起一根
粗棍子打他的头。他觉得有点痛,主要的是不愉快,因为疼痛分散了他的注
意力,使他看不见他正在看的东西。
“怎么啦?我倒了?我的腿发软,”他这样想着仰面朝天倒下去。他想
睁开眼看看法国兵和炮兵搏斗的结果,想知道那个红发炮兵有没有被打死,
大炮被缴获还是被救下来。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在他的上面除了天空什么
也没有,——高高的天空,虽然不明朗,却仍然是无限高远,天空中静静地
飘浮着灰色的云。“多么安静、肃穆,多么庄严,完全不像我那样奔跑,”
安德烈公爵想,“不像我们那样奔跑、呐喊、搏斗。完全不像法国兵和炮兵
那样满脸带着愤怒和惊恐互相争夺探帚,也完全不像那朵云彩在无限的高空
中那样飘浮。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么高远的天空?我终于看见它了,我是多么幸福。是啊!除了这无限的天空,一切都是空虚,一切都是欺骗。除
了它之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天空也没有,除了安静、肃静,
什么也没有。谢谢上帝!……”十七
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到九点钟还没有投入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因为不愿
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火的要求,并且想推卸责任,他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
向总司令请示。巴格拉季翁知道,两翼之间相距差不多十俄里,派去的人即
使不被打死(很可能被打死)而又能够找到总司令(这也是极其困难的),
那么在傍晚之前也是回不来的。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环顾他的侍从,他一
眼就看见罗斯托夫那副由于激动和期望而不自觉地屏息敛气的稚气的面孔。
他就派他去。
“大人,如果在没有碰见总司令之前就碰见了陛下呢?”罗斯托夫把手
举到帽檐,说道。
“那您就向陛下请示,”多尔戈鲁科夫急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
罗斯托夫在交卸了搜索任务以后,天亮前睡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快
乐、勇敢、果断,他的动作那么富有弹性,对自己的幸运那么自信,情绪又
那么好,仿佛一切都是轻松愉快的,一切都是容易办到的。
这天早晨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发动了有他参加的大会战,此外,他
担任了最勇敢的将军的传令兵。不仅如此,他还接受了去见库图佐夫的任
务,甚至可能见到皇上。晨光明媚,他的坐骑精壮。他的心情欢快而幸福。
他接到命令以后,就催马沿着前线驰骋。起先他沿着尚未开火、站住不动的
巴格拉季翁部的阵线奔驰,然后他进入乌瓦罗夫的骑兵团驻地,这里已经可
以看出军队在转移和准备开火的迹象。驰过乌瓦罗夫的骑兵团,他已经清晰
地听见前面的炮声和枪声。枪炮声越来越响。
在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在长短不同的间隔中发出两三
响枪声,然后是一两响大炮声,而现在从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传来阵阵
步枪的排射声,时而夹着稠密的大炮声,炮声有时密得已经分不出个别的射
击声,而是汇成一片轰隆的巨响。
可以看见滚滚的步枪硝烟在山坡上追逐飞奔,一团团的大炮硝烟扩散开
来混为一体。刺刀在烟尘中闪闪发光,从其中可以看见移动着的大量步兵和
带有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狭长队形。
罗斯托夫在一个小丘上勒住马停了一会儿,他想观察一下情况。但是不
管怎样集中注意力,他既不理解也看不清楚正在发生的事:在烟尘中有人在
移动,前前后后一群群的军队也在移动,但是为什么?是些什么人?到哪里
去?——弄不明白。这个景象和这些声音不仅没有引起他颓丧或者畏惧的感
觉,反而给他增添了力量和果敢。
“再加一把劲!再加一把劲!”他朝着那些声音默念道,他又顺着前线
驰骋,越来越深入已经开火的军队中间。
“那里的情况怎样,我不知道,但一切都会顺利的!”罗斯托夫想。
一队奥地利骑兵驰过去,罗斯托夫看见前面一段战线(这是近卫军)已
经开始战斗。
“那更好!我要到近处看看,”他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地奔驰。有几个骑兵迎面驰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
队形混乱,是从进攻中撤下来的。罗斯托夫从他们面前驰过,无意中看见其
中有一个人挂了彩,他继续向前驰去。“这和我不相干!”他想。他还没有走上几百步,忽然在整个旷野上出
现一大队身穿耀眼的白制服、一律骑黑马的骑兵,他们从左边斜刺里向他驰
来。罗斯托夫想让开骑兵,策马全速奔驰。他本来可以躲开的,如果骑兵保
持原来的速度,但是他们不断加快步子,有几匹马已经在飞奔了。罗斯托夫
越来越清楚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武器的锵锵声,越来越清楚地看见他们的
马、身形,甚至面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正去迎战向他们驰来的法国骑
兵。
重骑兵一面奔跑,一面还勒着马。罗斯托夫已经看得见他们的面孔,听
得见一个骑着骏马全速奔跑的军官发出“冲啊!冲啊!”的喊声。罗斯托夫
怕被撞倒或者被卷进对法军的冲锋,他顺着前线拼命策马狂奔,但仍然没有
避开他们。
最前面的重骑兵是一个麻脸的大个子,他看见难免要跟面前的罗斯托夫
相撞,凶狠地蹙起眉头。要不是罗斯托夫忽然想到向一个重骑兵的马眼睛晃
了一下鞭子,罗斯托夫连同他的坐骑贝杜英准要被撞翻(罗斯托夫觉得,比
起这些高大的人马,他小得可怜)。那匹两俄尺半高的肥壮大黑马抿起耳朵
向旁边一闪,但是麻脸的重骑兵抬起巨大的马刺用力踢了一下,那匹马翘起
尾巴,伸长脖子,跑得更快了。重骑兵刚过去,罗斯托夫就听见他们呼喊
“乌拉!”的声音。他回头看见前排的重骑兵已经和戴红肩章的外国骑兵
(想必是法国的)混合在一起了。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大炮不知从
何处开始轰击,硝烟遮住了一切。
在重骑兵从罗斯托夫面前走过,驰入弥漫的硝烟中那一刻,他踌躇了一
下:跟着他们跑呢,还是到他应当到的地方去呢。这是一次连法军自己都为
之惊羡的辉煌的袭击。过后罗斯托夫听到令人不寒而栗的消息:从他面前骑
着几千匹马驰过去的那么一大群服装华美的英俊青年、富家子弟、军官、士
官生,在那次冲锋后只剩下十八个人了。
“我何必羡慕他们,我的机会跑不了,也许我马上就会看见皇上!”罗
斯托夫想,继续往前驰骋。
他来到步卫军跟前,发现上空和他周围有炮弹飞舞,他这个发现,与其
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呼啸,不如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的脸色仓皇不安和军
官们露出不自然的威严表情。
他从步卫军一个团的阵地后面经过时,听见有人叫他。
“罗斯托夫!”
“什么?”他应了一声,没有认出是鲍里斯喊他。
“好极了!我们上过第一线!我们团打过冲锋!”鲍里斯说,露出年轻
人第一次上火线常有的那种微笑。
罗斯托夫站住了。
“是吗!”他说。“打得怎么样?”
“打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他变成一个多嘴多舌的人了。“你想象
不到吧?”
于是鲍里斯讲,近卫军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一支队
伍,以为是奥军,忽然从这支队伍中射来炮弹,才知道部队到了第一线,出
乎意外地开起火来。罗斯托夫没等鲍里斯说完,就策马走了。
“你到哪儿去?”鲍里斯问。
“奉命去见陛下。”“他就在那儿!”鲍里斯说,他把罗斯托夫说的“陛下”听成“殿
下”。
他向罗斯托夫指了指离他们百来步远的大公殿下。那位大公头戴帽盔,
身穿重骑兵短瘦制服,正在耸肩蹙眉地申斥一个身穿白制服、面色苍白的奥
地利军官。
“这是大公啊,我要去见总司令或者皇上,”罗斯托夫说,他已经策动
了马。
“伯爵,伯爵!”贝格从另一边跑来喊道,他跟鲍里斯一样兴高采烈。
“伯爵,我右手受了伤(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流血的、用手绢包着的手),
我不下火线。伯爵,我左手拿战刀:伯爵,我们姓冯·贝格的都是好汉。”
贝格还在说什么,但是罗斯托夫没有听完就继续前进了。
罗斯托夫驰过近卫军防地和一段空旷地带,为了不再像刚才碰到重骑兵
冲锋那样闯进第一线,他远远避开那射击和炮轰最激烈的地点,沿着预备队
一线绕着走。忽然在他前面,在我军后方,在他万万想不到有敌人的地方,
听见近处炮击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啊?”罗斯托夫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不可能,”罗
斯托夫想,他忽然为自己,为整个战局担心害怕起来。“不论发生了什么变
化,”他想,“现在已经用不着绕着走了。我应当就在这儿找总司令,如果
一切都完了,我的使命也就完了。”
他在驻有各兵种的普拉茨村后的开阔地越往前走,就越证实了突然袭上
心头的不祥预感。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对谁射击?谁在射击?”罗斯托夫向那些混做
一团挡住他的去路,正在逃跑的俄奥两国士兵问道。
“鬼才知道!全垮啦!全完啦!”那些逃跑的人群用俄语、德语、捷克
语回答他,他们也跟他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德国佬!”有一个人喊道。
“真他妈的见鬼!奸细。”
“这些俄国佬见鬼去吧!……①”一个德意志人忿忿地说。
路上有几个伤员。咒骂、喊叫、呻吟汇成一片喧哗。枪声停了,罗斯托
夫过后才听说,原来是俄奥两军士兵互相射击。
“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了?”罗斯托夫想。“这儿是皇上随时都可
能看见的地方啊!……不会的,这准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没什么
不得了的,不可能出什么乱子,”他想。“不过要快点,快点离开这儿!”
罗斯托夫头脑里不可能有失败和逃跑的想法。虽然他看见法国的大炮和
军队就在那座他要去那儿找总司令的普拉茨山上,但是他不能,而且也不愿
相信那是事实。

① 原文为德语。十八
罗斯托夫奉命到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皇上,但是这里不但找不
到他们,甚至连一个长官都没有,有的只是成群的、乱糟糟的各种军队。他
催赶着已经疲乏的马,想快点从这些人群中走过去,但是他越往前走,人群
就越乱。在他要想通过的那条路上,拥挤着许多四轮马车和其他各种车辆、
各种兵种的俄国兵和奥地利兵,受伤的和没受伤的。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
拉茨高地上射出的炮弹凄厉的声音伴奏下,发出嗡嗡的响声,乱哄哄地移动
着。
“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罗斯托夫拦住人就问,可是没有人
回答他。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嘿,老弟!老早就溜了,朝那边跑掉了!”那个士兵对罗斯托夫说,
不知为什么他一面挣脱,一面哈哈大笑。
罗斯托夫丢开这个显然喝醉了的士兵,又拦住牵着马的某个大官的勤务
兵或者马夫,向他打听。勤务兵告诉罗斯托夫,一小时前皇上坐着轿式马车
从这条路上疾驰而过,皇上受了重伤。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一定是别人。”
“我亲眼看见的,”勤务兵露出自以为是的冷笑,说。“我现在认得出
皇上了:我去彼得堡见过好几次皇上。他面色刷白刷白的坐在马车上。四匹
黑马驾辕,我的天啊,从我们面前隆隆地狂奔而过:我现在连御马和车夫伊
利亚·伊万诺维奇都认得。好像,他除了给皇上赶车,不给第二个人赶
车。”
罗斯托夫策马想继续往前走。一个受伤的军官从旁边走过,他问罗斯托
大:
“你找谁?找总司令吗?被炮弹打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胸膛中了
弹。”
“没有打死,受了伤,”另一个军官做了修正。
“说的是谁?是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
“不是库图佐夫,我记不得他叫什么了,——都一样,反正活着的剩不
多了。您到那儿去吧,到那边村子里,长官都在那儿,”那个军官指着霍斯
蒂拉德克村,说完就往前走了。
罗斯托夫缓步而行,他不知道他现在为何而来和去找谁。皇上受伤了,
仗是打输了。现在不能不相信这一点了。罗斯托夫朝着指给他的那个方向走
去,远远可以看见那边的钟楼和教堂。何必着急呢?就算皇上和库图佐夫还
活着,没有受伤,现在又对他们说什么呢?
“走这条路,大人,走那边准被打死,”一个士兵对他喊道。“那边会
被打死的!”
“咳!什么话!”另一个士兵说。“他要到哪儿去?走那儿近些。”
罗斯托夫想了想,朝着人们告诉他可能被打死的方向走去。
“现在无所谓了!如果皇上真的受了伤,我还爱惜自己干吗?”他想。
他来到那个从普拉茨高地下来的人伤亡最多的开阔地。法军还没有占领这个
地方,可是活着的或者受伤的俄国人早已把它放弃了。在战场上,就像田地
上堆着禾捆似的,每俄亩躺着十个至十五个伤亡者。伤员三三两两地爬到一起,发出难听的、罗斯托夫觉得有时假装的喊叫和呻吟。为了避免看见这些
受苦的人,罗斯托夫策马快行,他开始觉得可怕。他不是为自己的生命担
心,而是为他所需要的勇气担心。他知道,目睹这些不幸的人会使他丧失勇
气。
法国人停止了对这遍地死尸和伤员的战场射击,因为这儿已经没有一个
活人了,但是他们看见有一个传令官走过,就对准他射了几发炮弹。可怕的
呼啸声和周围的死尸使罗斯托夫产生一种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悯自己。
他想起母亲最近的一封信。“如果她现在看见我在这战场上,大炮正向我瞄
准,她会有什么感想?”他想。
在霍斯蒂拉德克村里,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俄国军队虽然也很乱,但秩序
已经好多了。法军的炮弹打不到这里,枪声听起来也遥远了。这里人们已经
清楚地看到,而且也都在说,仗是打输了。罗斯托夫不论问谁,没有一个人
说得出皇上在哪儿,库图佐夫在哪儿。有人说,传闻皇上真的受了伤,又有
人说,不对,所以有这个谣传,是因为在皇上的轿式马车上的确坐着一个随
皇帝侍从一同来战场、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廷大臣托尔斯泰伯爵,从战场往后
方奔驰。有一个军官告诉罗斯托夫,在村后左首他看见一位大官,于是罗斯
托夫就往那儿去了,他对找到什么人已经不抱希望,不过是为了问心无愧罢
了。罗斯托夫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过最后一批俄国军队,在挖了一条沟的菜
园附近看见两个骑马的人,他们站在沟对面。其中一个戴着白缨帽,不知为
什么罗斯托夫觉得眼熟;另外一个不认识的骑者骑一匹枣红骏马(这匹马罗
斯托夫觉得很熟),来到沟沿,刺了一下马,松开缰绳,轻快地跳过菜园的
沟渠。只见尘土顺着马后蹄往堤坡下面溜。他陡然掉转马头,又跳回沟那边
去,恭恭敬敬地对那个戴白缨帽的骑者说话,显然是请他也跳过去。那个罗
斯托夫好像认识的骑马人不知为什么引起罗斯托夫的注意,他摇头摆手做了
一个否定的姿势,罗斯托夫一见这个姿势,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悲伤的、
崇敬的君主。
“他独自一人在这空旷的田野里,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这时亚历
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栩栩如生地刻在他的记忆中的可爱面容。皇
上脸色苍白,两腮下陷,眼睛也眍进去了,但是他的容貌显得更秀美,更温
和了。罗斯托夫感到幸福,因为他证实了皇上受伤的消息不确实。他感到幸
福,因为看见了皇上。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直接去见皇上,转达多尔
戈鲁科夫命令他转达的事情。
可是,就像一个正在谈恋爱的青年,当梦寐以求的时刻来临,单独会见
她的时候,竟不敢说出朝思暮想的话,只是浑身发抖,目瞪口呆,惊慌失措
地四处张望,想寻求帮助,或者想找个拖延时间和逃跑的机会,现在罗斯托
夫实现了他生平最大的愿望,但是不知道怎样去见皇上,他脑海中出现千万
条理由使他觉得这样去见皇上不合适、不礼貌、不可能。
“那怎么行啊!利用他独自一人而且是灰心丧气的时机,好像我倒高兴
似的。在这可悲的时刻,一个陌生人在他面前出现,他会不愉快并且感到难
过的;再说,我现在能对他说什么呢,只要一看见他,我的心脏就停止跳
动,舌头也发干?”为了要见皇上而准备的千言万语,现在一句话也想不起
了。而且那些话多半都是用在完全不同的情况的,多半是在胜利的时刻和喜
庆的日子要说的,主要是在他受了重伤弥留之际,皇上感谢他的英勇行为,
他奄奄一息地向他表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他的爱戴时要说的。“再说,现在已经下午四点钟,仗也打输了,我怎么还能向皇上请示对
右翼发布命令呢?不,我坚决不能去见他,不应当打扰他的沉思默想,我宁
愿死一千次,也不愿看见他的疾言厉色,”罗斯托夫就这样决定了,他怀着
抑郁和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同时不断回头看看仍然站在那儿犹疑不决的皇
上。
正当罗斯托夫这样想,悲哀地离开皇上的时候,冯·托尔上尉偶然来到
这里,他看见皇上,就一直驰到他跟前,为他效劳,帮助他走过沟渠。皇上
感到不适,想休息一下,在苹果树下坐下来,托尔站在他身旁。罗斯托夫远
远地怀着羡慕和后悔的心情看见冯·托尔长久地、热烈地向皇上说什么,皇
上握着托尔的手,捂着眼睛好像在哭。
“我本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的!”罗斯托夫默默地念叨,他强忍着同
情皇上的眼泪、怀着完全失望的心情往前走,他现在既不知道往何处去,也
不知道为何而来了。
当他觉得他个人的弱点是他痛苦的原因的时候,他那失望的心情更加强
烈了。
他本来可以……不仅可以,而且他应当去见皇上。这是向皇上表忠心的
唯一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它……“我干的什么事啊?”他想。于是掉转马
头,向看见皇上的地方驰去,但是沟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大车和马车
走过。罗斯托夫从一个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村子
里,车队正向那里行进。于是罗斯托夫就跟着车队去了。
在他前面走着的是库图佐夫的马夫,他牵着一匹披着马被的马。马夫后
面是一辆大车,大车后面走着一个戴尖顶帽、穿短皮袄、罗圈腿的老家奴。
“季特,我说,季特!”马夫说。
“干吗?”老头漫不经心地回答。
“季特,去打禾!”
“咳,傻小子,去你的!”老头生气地啐了一口。默默地走了一会,又
重复同样的玩笑。
下午五时,全线都吃了败仗。一百多尊大炮落到法国人手里。
普热贝舍夫斯基和他的兵团放下了武器。其他纵队损失了将近一半的
人,乱糟糟地溃退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部,混乱地挤在奥格斯特村池塘边和堤坝上。
下午五时以后,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还响着激烈的炮击声,这是法军
在普拉茨高地斜坡上摆开许多大炮射击我们退却的军队。
在后卫,多赫图罗夫和别的人,集合了几个营的兵力,正在狙击追击我
们的法国骑兵。在这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多少年来,头戴尖顶小帽
的老磨房主,曾坐在这里安闲地垂钓,他的孙子卷起袖筒伸手到罐子里捉弄
活蹦乱跳的银鱼;多少年来,戴着毛绒绒的皮帽、穿着蓝色短上衣的摩拉维
亚人曾赶着满载小麦的双驾大车安闲地从这堤岸上走过,然后弄得满身面
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从这个堤岸上走回去,——而现在,在这条窄窄
的堤岸上,被死亡吓得面无人色的人们拥挤在大车和炮车之间、马蹄下面和
车轮之间,互相倾轧着,死亡着,在正在死去的人们身上践踏着,互相残杀
着,只不过为了走出几步后同样被打死。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发炮弹排挤着空气飞来,落在这稠密的人群中间,或
者有一颗榴弹爆炸,把人杀伤,鲜血溅到站在近旁的人身上。多洛霍夫手受了伤,带着十来个士兵步行着(他已经当军官了),他的团长骑着马,全团
只剩这些人了。他们被人流卷到堤坝前面,被四周的人群拥挤着,停了下
来,因为前面有一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人们正把它拖出来。一颗炮弹打中他
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到前面,鲜血溅到多洛霍夫身上。人群拼命地拥挤,
推搡,走几步又停下来。
“走出这几百步,大概就可以得救,再停留两分钟,一定会死,”每个
人都这样想。
多洛霍夫从人群中向堤坝边猛冲过去,绊倒了两个士兵,他跑到池塘的
光滑冰面上。
“下来!”他喊道,在冰上一跳一跳地走,冰在他脚下轧轧作响,“下
来!”他向炮车喊叫。“禁得住!……”
冰禁住了他,但有点下陷,而且轧轧直响,显然,不仅禁不住大炮和人
群,甚至他独自一人也会陷下去。人们看着他,在岸上拥挤着,还不敢下
去。骑着马的团长停在堤坝前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着嘴。忽然在人群
头上低低地飞来一颗炮弹,人们都弯下身来。有个东西噗哧一声打到潮湿的
地方,那个将军从马背上栽倒在血泊中。不仅没有人想到去扶起他,甚至没
有人看他一眼。
“到冰上去!从冰上走!走啊,走啊!下去,下去!没听见还是怎么
啦!走啊!”在那颗炮弹打中将军以后,忽然响起无数的声音,连喊话的人
自己也不知道喊的什么和为什么喊叫。
上到堤上的最后一批大炮中的一尊开到了冰上。成群的士兵从堤坝上跑
到结冰的池塘里来。最前面有一个士兵踩破了冰面,一只脚掉到水里,他想
恢复原状,但是陷入齐腰深的水里了。靠近他的几个士兵犹豫了,炮车的驭
手勒住了马,但后面仍然传出喊叫声:“到冰上去,为什么站住了,走啊!
走啊!”人群中响起可怕的喊声。炮车周围的士兵挥动手赶马,打它们,叫
它们掉头下去。马离开了岸边。原先禁得住步兵的冰坍塌了一大块,冰上的
四十来个人,有的前,有的后,你推我拥地都掉到水里。
炮弹仍然均匀地、不断地呼啸着,落到冰上、水里,多数落到挤满堤
坝、池塘和岸边的人群中。十九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就在普拉茨山上他擎着旗杆倒下去的地方躺
着,流着血,呻吟着,连他自己也不自觉地、低声地、可怜地、孩子般地呻
吟着。
将近傍晚时分,他停止了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他不知道他失去知觉有
多久。他忽然感觉自己还活着,他的头像裂开似的的痛。
“那个天空在哪儿,那个我从来不知道,直到今天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
在哪儿?”这是他首先想到的。“这种痛苦,我本来也不知道,”他想。
“是的,我至今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在哪儿呢?”
他留神细听,听见渐渐走近的马蹄声和说法语的人声。他睁开眼。上面
仍然是高高的天空和更高的浮云,透过浮云是无限遥远的苍穹。他没有扭动
头,没有看见那些由马蹄声和人声判断已经走到他跟前停下来的人们。
驰到跟前来的骑者是拿破仑和两名随身副官。波拿巴在巡视战场,他发
出加强炮兵对奥格斯特堤坝轰击的最后命令,并且查看一下战场上的死者和
伤者。
“优秀的人民!”拿破仑望着一个被打死的俄国掷弹兵,说。这个掷弹
兵肚皮贴地躺着,脸埋在土里,脖颈发黑,一只已经僵硬的手伸得老远。
“炮弹打光了,陛下!”这时从轰击奥格斯特村的炮队那儿来了一位副
官,说。
“命令从后备中运去一些,”拿破仑说,他走了几步,在仰面躺着的安
德烈公爵跟前停下来,他身旁扔下一根旗杆(军旗已经
被法国人拿去当战利品了)。
“这一个死得好,”拿破仑望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里明白,这是指他说的,谈话的人是拿破仑。他听见人们
称呼这个谈话的人陛下。但是他听到这些话,就好像听到苍蝇嗡嗡叫,不仅
不感到兴趣,而且不放在心上,立刻就忘掉了。他的头像火烧似的,他觉得
他的血就要流干了,他看见他上面那个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
道这是拿破仑——他所崇拜的英雄,但是此刻,与他的心灵和那个高高的、
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浮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相比,他觉得拿破仑是那么渺小、
那么微不足道。这时不论是谁站在面前,不论说他什么,对他都完全无所
谓。他高兴的只是人们站在他跟前,他希望的只是这些人能帮助他,使他生
还,生命在他眼中是如此美好,因为他现在有了不同的理解。他集中全身的
力量想动一动,发出一点声。他轻轻地动一下脚,发出可怜的、微弱的、病
人的呻吟。
“啊!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年轻人抬起来送到救护站
去!”
拿破仑说完就迎着拉纳元帅驰去,这位元帅脱掉帽子,微笑着祝贺胜
利,驰到皇帝跟前。
以后的事安德烈公爵就不记得了:由于把他安放到担架上、担架走动时
的颠簸和在救护站探查伤口使他感到剧烈地疼痛,以致失去了知觉。他醒来
天已经晚了,这时他和别的受伤和被俘的俄国军官一起已经被送到医院里。
在这次移动时,他觉得清醒些,能够四外张望,甚至能说话了。
他苏醒后听到的头几句话是一个护送的法国军官匆忙说的:“得在这儿停一停:皇上马上就要过来。他看见这些被俘的先生们一定
很高兴。”
“今天这么多俘虏,几乎把俄军全部都抓来了,大约他都看够了,”另
外一个军官说。
“不,那倒不一定!据说这个是亚历山大皇帝的近卫军总司令官,”第
一个军官指着身穿重骑兵白制服的、受伤的俄国军官说。
博尔孔斯基认出是他在彼得堡社交界见过的列普宁公爵。他身旁站着另
一个受伤的重骑兵军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波拿巴纵马驰来,他勒住了马。
“谁是将官?”他见到俘虏后说。
人们说出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骑卫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我指挥一个连,”列普宁回答说。
“你们团光荣地尽了职,”拿破仑说。
“伟大统帅的称赞对于军人是最好的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给您这个奖赏,”拿破仑说,“您旁边这个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出苏赫特伦中尉的名字。
拿破仑看了看他,面带笑容说:
“他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年轻并不妨碍做一个勇士,”苏赫特伦打断他的话说。
“答得妙,”拿破仑说,“年轻人,你的前途远大!”
为了展示全部的缴获——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放到前面让皇上过目,
他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显然拿破仑想起他在战场上见过他,他对他也用
“年轻人”这个称呼,因为这是博尔孔斯基给他的第一个印象。
“唔,是您,年轻人?”他对他说。“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前安德烈公爵可以跟抬他的担架兵谈几句,可是现在,他直
盯着拿破仑一声不响……他觉得,比起他看见的和理解的高高的、公正的、
慈祥的天空来,拿破仑此刻所关心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他那个崇敬的英
雄满怀猥琐的虚荣和胜利的喜悦,是那么渺小,——这使他不能回答他。
而且,比起由于流血过多而衰弱无力、痛苦以及即将来临的死亡在他心
中引起的那种庄严伟大的思绪来,一切都显得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
望着拿破仑的眼睛,想到伟大是多么渺小,谁也弄不清其意义的生命是多么
渺小,在活人中谁也弄不清和说不清其意义的死亡是多么渺小。
皇帝不等回答就勒转了马,临走时对一个军官说:
“叫他们照顾这些先生们,把他们送到我的宿营地,叫御医拉雷检查他
们的伤口。再见,列普宁公爵。”于是他策马往前疾驰而去。
他脸上焕发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偶然看见了那枚玛丽亚公爵小姐挂在哥哥身上的金
质小圣像,就摘了下来,现在看见皇上对这些俘虏表示亲热,又赶快把小圣
像归还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和怎样又给他戴上的,但是那个有细金链的小
圣像忽然在他胸前制服上出现了。
“如果一切都像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想的那么简单明了,那就好了,”安
德烈公爵看了看那枚妹妹以如此深情和虔诚给他戴上的小圣像,心里想,“那就好了。如果能够知道今生到何处去寻求帮助,而在身后会有什么遭
遇,那该多好啊!如果我现在就能说:主啊,怜悯我吧……那么,我会多么
幸福和安心!然而这话我对谁说呢?难道对那个不可捉摸和不可思议的力量
说——对它我不仅不能祈求,甚至说不出它是伟大,还是渺小,难道对玛丽
亚公爵小姐缝在我身上的护身符里的那个神说吗?除了我所了解的那个东西
的渺小和那个不可理解、但极为重要的东西的伟大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没
有任何东西是靠得住的!”
担架移动了。每一颠簸又使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寒热的状态加剧
了,他开始说胡话。父亲、妻子、妹妹和未来的儿子的幻影,以及战役前夜
他所感受的缠绵柔情,渺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形和在这一切之上的
高高的天空——构成了他在热病状态中幻觉的主要东西。
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童山的宁静生活和恬适的家庭幸福。正当他欣赏这
种幸福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拿破仑,他那眼神冷酷无情,学识短
浅,而且幸灾乐祸,于是开始发生了怀疑、痛苦,只有天空给人以慰藉。快
到早晨的时候,一切幻觉都搅在一起,融合成一片混沌和不省人事的黑暗状
态,据拿破仑的医生拉雷的意见,这种状态的结果很可能是死亡,而不是恢
复健康。
“这是个神经质和多胆汁的家伙,”拉雷说。“他不会痊愈的。”
安德烈公爵和其他无望的伤员都交给当地居民照料去了。第二册第一部

一八○六年初,尼古拉·罗斯托夫休假回家。杰尼索夫也正要回沃罗涅
日城家里,罗斯托夫劝他跟他一起去莫斯科,在他家里住几天。快到莫斯科
的前一站,杰尼索夫遇见一个同事,两个人喝了三瓶酒,他在雪橇里躺在罗
斯托夫身旁,一直睡到莫斯科也没有醒,虽然道路坎坷不平;而罗斯托夫,
在快到莫斯科的时候,心情越来越急不可待。
“怎么还不到?怎么还不到?唉,这些讨厌的街道,小铺子,面包店,
路灯,马车!”罗斯托夫想,这时他们已经在哨所检验了休假证,驶入了莫
斯科。
“杰尼索夫,到了!还睡呢!”他说。他全身向前俯倾着,好像想用这
个姿势加快雪橇的速度似的。杰尼索夫没有回答。
“那不就是扎哈尔常在那儿停车的十字路口拐角;那不就是扎哈尔,还
是那匹马。那就是常去买甜饼的小铺子。快到了吧?快点!”
“哪所房子?”车夫问。
“就是街头那所大房子,你怎么看不见!那是我们的家,”罗斯托夫
说,“那就是我们的家!”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咱们这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有回答。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对坐在车夫座的仆人说。“那不就是咱们家的
灯光吗?”
“正是,您哪,老爷书房里还点着灯呢。”
“都还没睡吧?啊?你说呢?”
“当心别忘了马上把那件新骑兵服拿出来给我,”罗斯托夫摸了摸刚留
起来的小胡子,又加了一句。“快点赶啊,”他呵斥车夫。“醒醒吧,瓦
夏,”他对又打瞌睡的杰尼索夫说。“喂,快赶,给你三个卢布的酒钱,快
赶!”罗斯托夫喊道,这时雪橇离大门口只隔三座房子了。他好像觉得马在
原地踏步。最后,雪橇向右拐到大门口,罗斯托夫看见头顶上灰泥剥落的飞
檐、门廊、人行道的标柱。他不等雪橇停好,就跳下来直奔过厅。房子一动
不动,漠不关心,就好像不管谁来了都与它无关。过厅里没有人。“我的老
天!大家都平安吗?”他想道,他的心简直要停止跳动了,他停了片刻,马
上又穿过过厅和熟悉的、歪斜的阶梯往前跑。仍然是那个老门柄,老伯爵夫
人常常为了它擦得不干净发脾气,它仍然是那样不费劲就扭开了。前厅里点
着一支蜡烛。
米哈伊洛老头躺在木柜上睡觉。随从普罗科菲,就是那个能从车后身掀
起一辆马车的大力士,正在用布条编鞋子。他看了看打开的门,他那睡意矇
眬、漠然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又喜
“我的天啊!伯爵少爷!”他认出了少爷,喊了一声。“这怎么啦?我
的亲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抖抖索索,向客厅的门奔去,大概是想去禀
报,但显然又改变了主意,走回来偎靠在少爷的肩头上。
“都好吗?”罗斯托夫抽出一只胳膊,问。
“谢天谢地!都托天之福!刚刚吃过饭!让我看看您,大人!”
“大家都完全平安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了杰尼索夫,他不愿让人抢先去通报,就扔掉皮外套,
踮着脚尖跑进漆黑的大厅。一切都是老样子——还是那张呢面的牌桌,还是
那个带罩的枝形灯架;但是已经有人看见了少爷,他还没来得及跑到客厅,
就有一个人像一阵风暴从旁门疾飞过来,拥抱他,吻他。又有第二个,第三
个从另一扇门,从第三扇门跳出来;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又是喊叫,欢喜
得流泪。他分辨不出哪儿和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娜塔莎,哪个是彼佳。大家
都同时在喊叫,说话,吻他。只是其中没有妈妈——他想起了这一点。
“我,还不知道呢……尼古卢什卡①……亲爱的!”
“你瞧他……我们的……亲爱的,科利亚②……变样了!怎么不点蜡
烛!拿茶来!”
“亲亲我!”
“宝贝……亲亲我。”
索尼娅、娜塔莎、彼佳、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薇拉、老伯爵都拥抱
他,屋子里挤满了男女仆人,大家说说道道,不住地叹息。
彼佳抱着他的大腿。
“还没亲亲我呢!”他喊道。
娜塔莎扳下哥哥的头,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然后跳开,扯着他的骑兵外
衣大襟,像山羊似的在原地跳来跳去,尖声喊叫。
四周都是闪亮的喜悦的泪水,抚爱的眼神,四周都是寻求亲吻的嘴唇。
索尼娅脸红得像大红布,她也拉着他的手,她容光焕发,愉快的目光直
射着她所期待着的他的眼睛。索尼娅已经十六周岁了,她长得非常美丽,特
别是在这幸福的、兴高采烈的时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微笑着,屏着呼
吸。他感激地看了看她,但是他总是在期待和寻找谁。老伯爵夫人还没有出
来,说话之间从门那里传来了脚步声。步子是那么快,这不可能是母亲的脚
步。
但这是她,她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在他走后缝的新衣裳。大家都闪
开,他向她跑过去。当两人走到一起时,她一头栽到他的怀里,恸哭起来。
她抬不起头来,一个劲地把脸贴到他的骑兵制服的冰冷缓带上。谁也没注意
杰尼索夫进来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母子,不住地擦眼泪。
“这是瓦西里·杰尼索夫,你儿子的朋友,”他向正用疑问的目光看着
他的伯爵介绍道。
“欢迎。我知道,我知道,”伯爵抱着杰尼索夫亲吻,说。“尼占卢什
卡来信说过……娜塔莎,薇拉,这就是那个杰尼索夫。”
仍然是那些幸福的、兴高采烈的面孔朝杰尼索夫那毛发蓬松的身形转过
来,把他包围起来。
“亲爱的,杰尼索夫!”娜塔莎尖叫了一声,她乐得忘其所以,跳到他
跟前,抱住他吻了吻。大家都为娜塔莎这个举动觉得怪难为情的,杰尼索夫
也红了脸,但他微微一笑,拿起娜塔莎的手亲了亲。
杰尼索夫被领到为他准备的房间,罗斯托夫一家人围着尼古卢什卡聚在
起居室里。

① 尼古卢什卡和科利亚都是尼古拉的小名。
② 尼古卢什卡和科利亚都是尼古拉的小名。老伯爵夫人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不放,时时地亲吻它;其余的人聚在
他周围,生怕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每一瞥,那些喜悦爱抚的目光紧
盯着他。小弟弟和姐姐们争吵着,互相抢占靠近他的位子,为了得到端茶、
递手巾、取烟袋的机会争争夺夺。
罗斯托夫受到人们对他的爱抚而感到幸福;见面的最初时刻是那么愉
快,但现在他觉得幸福还不够,他老是期待着更多、更多、更多的什么东
西。
次日早晨,旅途跋涉的人一直睡到九点多钟。
在前面的房间里,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佩刀、皮包、图囊、打开的提
箱、脏靴子。两双擦干净了的带马刺的靴子刚刚放在墙边。仆人拿来了脸
盆、刮脸的热水和干净衣裳。散发着烟草和男人的气味。
“喂,格里什卡,把烟袋拿来!”瓦西卡·杰尼索夫哑着嗓子喊了一
声。“罗斯托夫,起来!”罗斯托夫揉了揉粘住的眼睛,从热呼呼的枕头上
抬起乱蓬蓬的头。
“怎么啦,晚了吗?”
“晚了,九点多了,”是娜塔莎回答的声音,从隔壁房间里传来浆过的
衣服的沙沙声、女孩子们的低语声和笑声,从微开的门缝里闪过蓝色的衣
裳、蝴蝶结、黑发和快乐的面孔。这是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他们是来看
他起床没有。
“尼古连卡,起来!”门口又传来娜塔莎的声音。
“这就起!”
这时彼佳在第一间房里看见佩刀,就拿了起来,他就像孩子们看见英武
的兄长时那样高兴,他忘记姐姐们不方便看见赤身露体的男人,忽然把门打
开了。
“这是你的刀吗?”他喊道。姑娘们赶忙躲开。杰尼索夫睁大了受惊的
眼睛,把毛茸茸的腿藏到被子里,张望着向朋友求救。门打开放进彼佳又关
上了,门外传来笑声。
“尼古连卡,穿上睡衣出来吧,”这是娜塔莎的声音。
“这是你的刀吗?”彼佳问,“要不这是您的?”他带着谦卑恭敬的口
吻向黑脸膛的大胡子杰尼索夫说。
罗斯托夫赶快穿上鞋,穿上睡衣,走了出去。娜塔莎登上一只带马刺的
靴子,正在穿另一只。当他出来时,索尼娅正转着圈子,想鼓起连衣裙行屈
膝礼。两个姑娘都穿着天蓝色的新衣裳,她们全是那么鲜艳、红润、快乐。
索尼娅跑了,娜塔莎挽起哥哥的手,把他领到起居室里,他们开始谈起来。
他们彼此不等对方回答又问起无数的只有他们俩才感兴趣的琐事。他说的和
她说的每句话都使娜塔莎发笑,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话真的可笑,而是因为她
心情快乐,她欢喜得忍不住要笑。
“啊,多好,好极了!”她对每件事都是这么说。罗斯托夫觉得,在爱
的灼热光照下,一年半以来第一次在他的心中和脸上露出孩童的微笑,这种
微笑是在他离家后从来没有过的。
“不,你听我说,”她说,“你现在真是一个大男人了吗?你是我的哥
哥,我真高兴极了。”她摸了摸他的胡子。“我很想知道你们男人是怎么样
的?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不一样吗?”
“索尼娅为什么跑了?”罗斯托夫问。“是啊。这可说来话长!你怎么称呼索尼娅?是称呼‘你’还是
‘您’?”
“那要看情况,”罗斯托夫说。
“你称呼她‘您’,我请求你,我以后再告诉你。”
“那是为什么?”
“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知道吧,索尼娅是我的朋友,是那么好的朋
友,我为了她烫伤自己的胳膊来发誓。你瞧。”她卷起薄纱的袖筒,露出纤
瘦柔嫩的小胳膊,在肩膀下,离肘弯还老高的地方,也就是舞衣能盖住的地
方,有一块红印。
“这是我为了证明我爱她才烧伤的。就是把铁尺在火上烧红,往这儿一
按。”
在这曾经当作课室的房间里,罗斯托夫坐在扶手带有软垫的沙发里,望
着娜塔莎那对非常活泼的眼睛,他又进入了家庭的、孩童的世界,这个世界
对任何一个外人都没有意义,而对他却是最高的生活享受,就连用铁尺烫手
臂来表明爱,他也觉得不无道理:他理解这一点,并不以为怪。
“那又怎么样呢?就是这些吗?”他问。
“嘿,我们可好呢,可好呢!用铁尺烫手臂,这算什么,是胡闹,但是
我们永远是朋友。她一爱上谁,就永远爱上了;可是我不理解这个,我即刻
就忘了。”
“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说她爱我,也爱你。”娜塔莎忽然脸红了。“你还记得在离别的
时候……她让你忘掉这一切……她说:我永远爱他,而他可以自由。这真是
好极了,高兴极了!你说是吗?非常高兴?是不是?”娜塔莎说这些话是那
么认真,那么激动,可以看出,她以前说这些话时曾是含着眼泪的。罗斯托
夫沉吟了一下。
“我决不会收回我的诺言,”他说。“以后也不会,索尼娅是这么可
爱,放弃自己的幸福不是成傻瓜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娜塔莎喊道。“我跟她已经谈过这件事。我们知
道你会这样说。但是这不行,你懂不懂,因为如果像你所说,你受诺言的约
束的话,那么就好像她有意说这话似的。那么一来,你仍然是不得已才娶
她,那就完全不对头了。”
罗斯托夫看出,这一切都是经她们深思熟虑过的。他昨天就为索尼娅的
美而吃惊,今天一晃看了她一眼,他觉得她更美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十六岁
的姑娘,显然她在热爱着他,他对这一点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现在怎么能不
爱她,甚至怎么能不和她结婚,罗斯托夫这样想,但是……现在还有那么多
别的欢乐和要做的事!“是啊,她们想得很妙,”他想,“我应当保持自
由。”
“很好,”他说,“这个我们以后再谈。啊,我真喜欢你!”他加了一
句。“啊,怎么样,你对鲍里斯没变心吧?”哥哥问。
“胡扯!”娜塔莎笑着嚷了一句。“不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不
想,连知道都不要知道。”
“是吗!那你要怎么样呢?”
“我吗?”娜塔莎反问道,幸福的微笑使她容光焕发。“你看见迪波尔
了吗?”“没有。”
“大名鼎鼎的迪波尔,舞蹈家,你没看见吗?那你就不了解了。你看我
的。”娜塔莎圈起手臂,提起裙子,像人们在舞蹈时那样,跑开几步,转过
身来,两只脚一拍,脚尖着地,走了几步。“你看我站住了吧?你瞧!”她
说,但是她用脚尖站不稳。“你瞧我跳的!我永远不嫁人,我要当舞蹈家。
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
罗斯托夫笑得那么快乐,声音那么高,连在隔壁房间的杰尼索夫都羡慕
起来,娜塔莎也忍不住同他一起笑起来。“不,你说好不好?”她一个劲儿
地说。
“好。你已经不愿意嫁给鲍里斯了?”
娜塔莎面红耳赤了。
“我不愿意嫁给任何人。我见到他时也会这样说。”
“是真的!”罗斯托夫说。
“真的,这都是胡闹,”娜塔莎还在闲扯。“怎么,杰尼索夫人好
吗?”她问。
“好。”
“那么你走吧,穿衣裳去。杰尼索夫,他可怕吗?”
“为什么可怕?”尼古拉问。“不,瓦西卡是个大好人。”
“你叫他瓦西卡吗?……奇怪。怎么,他好得很吗?”
“好得很。”
“那么好了,你快点来喝茶。大家一块儿喝。”
娜塔莎踞起脚尖像舞蹈演员似的从房里走出去,她面带笑容,那是只有
幸福的十五岁姑娘才有的微笑。罗斯托夫在客厅里碰见索尼娅时脸红了。他
不知道怎样对待她。昨天在刚见面喜悦的时刻互相亲吻,但是今天他们觉得
不能这样做了,他觉得所有的人,母亲和姐妹们,都用疑问的目光望着他,
看他用什么态度对待她。他吻了吻她的手,称呼她“您”——“索尼娅”。
但是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却彼此称呼“你”,而且温柔地互相接吻。她的眼
神是在请求他原谅她竟然通过中间人娜塔莎向他提起他的诺言,并且为他的
爱情表示感激。他是用眼神表示感谢她让他保持自由的建议,并且说,不管
发生什么事,他对她永远不会变心,因为不爱她是不可能的。
“真是,多么奇怪,”薇拉趁大家都沉默的时刻,说,“索尼娅和尼古
连卡现在见面时像两个陌生人似的称呼起‘您’来了。”薇拉的意见一如她
所有的意见,都是正确的,可是也正像她所有的意见一样,使大家觉得很
窘,不仅索尼娅、尼古拉和娜塔莎,甚至连老伯爵夫人也像个姑娘似的红了
脸,儿子对索尼娅的爱情使她害怕,那样会使他失去与名门贵族联姻的机
会。使罗斯托夫惊奇的是,杰尼索夫身着新制服,搽上发油,撒上香水,就
像他临阵时那样,衣貌堂堂的在客厅里出现,并且他对女士们和男士们的礼
仪是那么周到,也是罗斯托夫决没有料到的。二
尼古拉从军队回到莫斯科,家里人把他看做最好的儿子,英雄,永远看
不厌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做可爱的、令人愉快的、彬彬有礼的年轻
人;熟人们把他看做英俊的骠骑军中尉,跳舞的能手,莫斯科最优秀的未婚
青年。
整个莫斯科都是罗斯托夫家的熟人。老伯爵今年手头很富裕,因为所有
的田产都抵押了,尼古卢什卡因而弄到个人专用的走马和最时髦的马裤,这
是一种在莫斯科还没有人穿过的式样时新的马裤,还买了一双鞋头极尖和带
有小银马刺的最时兴的靴子,日子过得很快活。罗斯托夫这次回家,在经过
一段时间适应过去生活过的环境后,现在有了一种愉快的感觉。他觉得他已
经长大了,是成年人了。为了教义考试没有及格而感到的失望,向加夫里洛
借钱还马车夫的债,和索尼娅的偷吻——他回忆这一切犹如回忆现在离他极
其遥远的年幼时的事情。现在他是披着银丝镶边的披肩、戴着圣乔治勋章的
骠骑军中尉,正在和年高望重的知名猎手们一起训练走马。在林荫路他有一
个相识的女人,晚上常到她家里去。他在阿尔哈罗夫家舞会上指挥玛祖卡
舞,和卡缅斯基元帅谈战争问题,常到英国俱乐部①去,和经杰尼索夫介绍
认识的四十岁的上校称兄道弟。
在莫斯科,他对皇上的热情冷却了一点,因为近来没有看见他。但是他
仍然常常谈起皇上,谈他对皇上的爱戴,他使人感觉他还有话没有说完,他
内心对皇上还有某种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感情;他也完全有当时莫斯科
人们对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皇帝的普遍崇拜,当时莫斯科人称他是“天使
的化身”。
罗斯托夫在莫斯科短暂逗留期间,直到回部队之前,他不但不亲近索尼
娅,反而疏远她。她美丽,可爱,她显然热爱着他;可是,他正处在有许多
事要做的青春期,无暇顾及那件事,年轻人珍惜自由,害怕约束,他需要可
以使他做许多事情的自由。他这次在莫斯科期间,一想起索尼娅,总是对自
己说:“嗨,像这样的少女有的是,还有许多我没有见到的。只要我愿意,
谈恋爱总来得及,可是现在没有功夫。”此外,他觉得在女流中厮混,有失
男子汉的刚毅气魄。他装作不得已而去赴舞会和涉足妇女社会。至于赛马、
去英国俱乐部、和杰尼索夫狂饮,到某处去——这是另一回事:这对一个骁
勇的骠骑兵是合乎身份的。
三月初,老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主持筹办在英国俱乐部欢宴巴格拉
季翁公爵的筵席。
伯爵穿着睡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吩咐俱乐部主管和有名的俱乐部大厨
师费奥克蒂斯特为欢迎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酒席置办龙须菜、鲜黄瓜、草莓、
小牛肉和鲜鱼。伯爵自俱乐部成立那天就是会员和主任。俱乐部委托他筹办
欢迎巴格拉季翁的盛大宴会,是因为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慷慨好客,不惜重金
置办酒席,特别是因为很少有人像他那样为了办好宴会需要钱时能够而且乐
于慷慨解囊。厨师和总管听候伯爵吩咐时,都眉开眼笑,因为他们知道,跟
任何人都没有跟他在置办花费数千卢布的酒席中更能捞到油水的了。

① 从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至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前,英国俱乐部是在宫廷失宠或对宫廷不满的莫斯科上层
人士常常聚会的地方。“特别注意,在甲鱼汤里要放鸡冠子,放鸡冠子,懂吗?”
“那么要三个冷盘喽……?”厨师问。
伯爵沉吟了一下。
“至少三个……一盘要蛋黄酱凉拌,”他说,屈起一个指头……
“那么,可以买大鲟鱼吗?”总管问。
“既然不肯减价,没办法,那就买吧。对了,我的天啊,我差点儿忘
了。筵席上还要摆一道冷盘。哎呀,天啊!”他抓住自己的头发。“谁去把
花给我运来?米坚卡!喂,米坚卡!米坚卡,你赶快到郊外别墅去一趟,”
他对应声而来的管家说。“你赶快到郊区别墅吩咐花匠马克西姆卡,叫他马
上出官差。告诉他把暖房的花用毡子包好运来。星期五之前给我送来二百
盆。”
他又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命令以后,他已经出去要到伯爵小姐那儿休息,
可是又想起必要的事,又回来把总管和厨师叫来,又吩咐了一些事。从门口
传来轻快的男人脚步声,小伯爵来了,他年轻貌美,肤色红润,留着黑色的
小胡子,莫斯科安定的生活显然使他得到充分的休息和保养。
“啊,我的好孩子!忙得我头昏眼花,”老伯爵说,他微笑着,仿佛在
儿子面前有点害羞似的。“你能帮一帮也好嘛!还得来一个唱歌班,乐队我
有,把那个茨冈人叫来,行不行?你们当兵的喜欢这玩艺儿。”
“真是的,爸爸,我看巴格拉季翁公爵准备申格拉本战役还没有你们现
在这么忙乎呢,”儿子微笑着说。
老伯爵装作生气的样子。
“你倒会说,你来试试!”
伯爵转向面带乖巧而恭敬的表情,敏锐、亲切地望着他父子二人的厨
师。
“你看年轻人成了什么样子,啊,费奥克蒂斯特?”他说。“竟然嘲笑
起咱们老头子来了。”
“就是嘛,大人,他们就知道吃好的,至于怎么做,筵席怎么摆,他们
就不管了。”
“对,对!”伯爵喊道,他抓起儿子的两只手,继续喊道:“我说,你
这回可跑不了啦!你马上驾上双驾辕雪橇,赶快到别祖霍夫那儿,你就说,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派我来,向您要草莓和鲜菠萝。在别处搞不到这些
东西。要是他不在,你就对公爵小姐说。从那儿出来,你就到拉兹古利阿伊
——车夫伊帕特卡知道地点,——你在那儿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就是那个
曾经在奥尔洛夫伯爵家跳舞的,你记得吧,穿白色哥萨克服的,你把他拖来
见我。”
“把他的茨冈姑娘们都叫来吗?”尼古拉笑着问道。
“当然,当然!……”
正在这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无声地走进来,她那神情永远像煞有介
事,忧心忡忡,同时含有基督式的温顺。虽然她每天碰见伯爵穿着睡衣,但
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不好意思,请她原谅他的衣冠不整。
“没关系,亲爱的伯爵,”她温顺地闭起眼睛,说。“我可以到别祖霍
夫那儿去一趟,”她说。“小别祖霍夫来了,现在咱们什么都可以从他的暖
房里弄到。我正要见见他。他给我寄来一封鲍里斯的信。谢天谢地,鲍里斯
如今在司令部里服务了。”伯爵非常高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能分担一部分他的任务,于是他吩咐
给她套一辆轻便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请他来赴宴。我在请客单里写上他的名字。怎么,
他是和妻子一同来的吗?”他问。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闭上眼睛,脸上现出深切的悲伤……
“别提了,亲爱的,他非常不幸啊,”她说。“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的
话,那就太可怕了。在我们为他的幸福而庆幸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有今天!
这么一个高尚的天使般的灵魂,年轻的别祖霍夫啊!是的,我由衷地怜悯
他,尽我可能使他得到安慰。”
“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二人同声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玛丽亚·伊万诺夫娜的儿子多洛霍夫,”她神秘地低声说,“据说,
完全使她的名誉扫地。他救了他,请他到彼得堡家里住,“可是……她来这
儿,这个亡命徒也追随着她来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她想表示她同
情皮埃尔,但是在她那不自觉的语气里和微微含笑的神态里泄露出她是同情
那个她叫做亡命徒的多洛霍夫的。“据说,皮埃尔伤透了心了。”
“不管怎样,你还是告诉他,请他到俱乐部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宴会盛大极了。”
次日,三月三日,中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位英国俱乐部会员和五十位
客人在等待贵宾、奥地利远征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来赴宴。奥斯特利茨战役
的消息刚传来时,莫斯科陷入迷惘中。当时俄国人习惯于打胜仗,听了吃败
仗的消息,有些人简直不相信,另一些人则用不寻常的原因来解释这个奇怪
的事件。在显贵的、消息灵通和有权威的人士荟萃的英国俱乐部里,在消息
刚传来的十二月份,绝口不谈战事和最近一次战役,好像是大家事先商量好
了似的。那些指导谈话方向的人们,如:拉斯托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
罗维奇·多尔戈鲁基公爵、瓦卢耶夫、马尔科夫伯爵、维亚泽姆斯基公爵
等,都不在俱乐部露面,都在各自家中亲密的小圈子里聚会,而那些只会人
云亦云的莫斯科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也属于这一类),在一
个短时期,失掉了谈话的领导人,对于战争的议论莫衷一是。这些莫斯科人
觉得事情有点不妙,议论这些坏消息令人为难,因此最好是默不作声。但是
过了一些时候,就像陪审官走出了议事厅,那些俱乐部的舆论权威人士又出
现了,于是谈话又变得明确而且肯定。俄国人打了败仗,这么一件难以相
信、骇人听闻、不可能的事情,其原因已经找到了,于是一切都弄清楚了,
莫斯科各个角落都在讲着同样的话。这些原因就是:奥地利人的背信弃义,
军粮供应太差,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背叛,库图佐夫的
无能,以及(小声地谈论)皇上由于年轻缺乏经验而信任卑鄙小人。但是大
家都异口同声说,军队,俄国军队却是非凡的,做出了英勇的奇迹。士兵、
军官、将军,都是英雄。而英雄中之英雄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他以申格拉本
战役和奥斯特利茨撤退而声名远扬,在奥斯特利茨撤退中只有他率领的纵队
井然有序,而且一整天不断击退两倍兵力的敌人。巴格拉季翁之所以被选为
英雄,还由于他在莫斯科没有人事关系,是一个陌生人。欢迎他,也就是欢
迎战斗的、普通的、没有人事关系和阴谋诡计的、引起人们回忆苏沃洛夫远
征意大利的俄国军人。此外,给他这样的荣誉,是对库图佐夫表示不欢迎和
不赞成的最好办法。“如果没有巴格拉季翁,也要捏造一个出来,”滑稽家申申摹仿伏尔泰
的话,说。没有人谈论库图佐夫,有些人低声骂他,说他是宫廷里的轻浮家
伙和老色鬼。
整个莫斯科都在传诵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话:“智者千虑,必有一
失”,这句话引起对过去胜利的回忆和对当前失败的自我安慰;同时也流传
着拉斯托普钦的话:对待法国兵,须要用大话鼓舞士气;对待德国兵,要给
他们说明道理,使他们相信逃跑比前进更危险;而对待俄国兵,非得劝阻他
们:“慢一点!”关于我们的士兵和军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的英勇事迹,
从四面八方越传越多。某人拯救了军旗,某人杀死了五个法国人,某人独自
一人装五尊大炮。不认识贝格的人们也谈论他,说他右手受伤,左手握刀勇
往直前。没有人谈博尔孔斯基,只有深知他的人惋惜他,说他这么年轻就死
了,把怀孕的妻子撇给怪脾气的父亲。三
三月三日,英国俱乐部所有的房间都发出嗡嗡的谈话声,那些俱乐部的
会员和客人们,有的穿军服,穿燕尾服,还有的假发上撒有香粉,穿着长
衫,像春天飞舞的蜜蜂似的,游来逛去。假发扑上粉,穿长袜和浅口鞋,身
着金丝滚边的仆役制服的侍者站在各个门口,紧张地注意俱乐部会员和客人
们的每个动作,以便上前伺候。大多数出席的都是年高德劭的人,宽脸盘,
神气自信,手指粗大,动作稳健,声音沉着。这类客人和会员照例坐在习惯
坐的位置,聚在习惯聚在一起的圈子里。还有少数偶然来的客人,主要是年
轻人,其中有杰尼索夫、罗斯托夫,以及重新在谢苗诺夫团当上军官的多洛
霍夫。这些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军人,对于老人露出含有轻蔑的恭敬表
情,仿佛对老一辈的说:“我们会尊敬和看重你们的,但是要记住,未来仍
然属于我们。”
涅斯维茨基也在场,他是俱乐部老会员。皮埃尔遵照妻子的命令留长了
头发,摘掉眼镜,穿着时髦的服装,但是神情忧郁而颓丧,在大厅里走来走
去。也跟在别处一样,总有一样崇拜他的财富的人围着他,而他总是带着习
以为常的高高在上的态度和漫不经心的漠视神情对待他们。
按年龄,他应当跟年轻人在一起,但论财产和社会地位,他是受尊重的
老辈客人中的一个,因此他在这堆人和那堆人之间走来走去。最显要的老人
们形成谈话的中心,甚至一些生客都毕恭毕敬地上前听一听名人们的谈话。
拉斯托普钦伯爵、瓦卢耶夫和纳雷什金等人的左近形成几个大圈子。拉斯托
普钦正在讲俄军被逃跑的奥军冲得溃不成军,不得不用刺刀在逃跑的人中间
杀开一条血路。
瓦卢耶夫机密地谈论乌瓦罗夫从彼得堡派来探听莫斯科人对于奥斯特利
茨战役的意见。
在第三个圈子里,纳雷什金在讲苏沃洛夫在一次奥地利军事委员会会议
上回敬奥地利将军们的蠢话时,像公鸡似的叫起来。站在一旁的申申想逗
笑,他说,看来库图佐夫连这个简单易行的玩艺儿——学公鸡叫——也没有
跟苏沃洛夫学会;但老人们严厉地看了看这个逗笑的人,让他感觉到,此时
此地这样说库图佐夫是不合适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面带忧心忡忡的神情,踏着他那柔
软的皮靴,在餐厅和客厅之间慌慌忙忙地穿来穿去,他总是匆匆地而且用完
全同样的口气跟那些他全都认识的重要人物和不重要人物问好,不时用眼睛
寻找他的身材匀称的宝贝儿子,面带喜色地把视线停在他身上,向他挤挤眼
睛。年轻的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靠窗口站着,他们俩不久前才认识,罗斯托
夫很重视这个关系。老伯爵走到他们跟前,跟多洛霍夫握了握手。
“欢迎你光临敝舍,你和我这个小伙子认识了……一齐入伍,一齐在战
场上逞英豪……嗬!瓦西里·伊格纳季奇,您好,老伙计,”他转向那个从
旁走过的小老头,还没等他寒暄完了,人们都动起来,一个神色惊慌的仆人
跑来报告:“客人驾到!”
铃响了;委员们拥向前去;分散在各屋的客人们,像用木?扬起的黑麦
似的,聚成一堆儿,停在大客厅前的舞厅门旁。
巴格拉季翁在前厅门口出现,他没有戴帽子,也没有带佩刀,按照俱乐
部的规矩,他把帽子和佩刀放在门房了。他不像罗斯托夫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看见的那样戴着羔皮制帽,肩上搭着短马鞭,而是穿着紧身的新制服,
佩戴着俄国的和外国的勋章,左襟上挂一枚圣乔治金星勋章。显然他在赴宴
之前刚理过发,修过鬓角,这反倒使他的外表变得不好看了。他脸上那种像
孩子过节似的表情,配上他那刚毅英勇的脸型,甚至给人一种可笑的感觉。
和他一同来的别克列绍夫和费奥多尔·彼得罗维奇·乌瓦罗夫在门口停下
来,想让他这位主要的客人走在他们前面。巴格拉季翁慌张起来,他不愿领
受他们的情意;在门口谦让一番,最后,还是巴格拉季翁走在前面。他在接
待室的镶木地板上走着,样子腼腆而笨拙,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冒着枪林
弹雨在犁过的土地上行走,就像他在申格拉本战役中,在库尔斯克团前面走
过那样,他反而觉得更习惯,更轻松些。委员们在第一道门口迎接他,对他
说了几句欢迎贵宾的话,不等他回答,仿佛已经占有了他,就簇拥着把他领
到客厅。客厅门口挤满了会员和客人,弄得无法通行,人们你挤我拥,竭力
超过别人的肩头看着巴格拉季翁,就像看一头珍奇的怪兽似的。伊利亚·安
德烈伊奇伯爵比所有的人都卖力地笑着说:“让开,亲爱的,让开,让
开!”推开人群,把客人们领进了客厅,让到中央的沙发上就坐。大亨们,
也就是俱乐部最受尊敬的会员们,又把刚来的客人们围起来。伊利亚·安德
烈伊奇伯爵又从人群中挤出客厅,过了一会儿,他和另一个委员进来,托着
一个大银盘递给巴格拉季翁公爵。银盘里放着一首为欢迎英雄编写的、并且
印好的诗篇。巴格拉季翁一看见银盘,就惊愕地环顾左右,仿佛在求救似
的。但是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要求他接下银盘。巴格拉季翁感到自己在众人的
权势之下,于是断然用两手接过银盘,悻悻地、责备地看了看送来银盘的伯
爵。有一个人殷勤地从巴格拉季翁手里把银盘拿过去(不然的话,他似乎就
这样一直端到晚上,并且端着它入席就餐),那个人请他注意那首诗。
“好,我来念,”巴格拉季翁好像在说,于是,他瞪起疲倦的眼睛盯着那张
纸,全神贯注,态度认真,开始念了。但是那个作诗的人把诗拿过去,开始
亲自朗读。巴格拉季翁公爵低头聆听。
光荣归于亚历山大
保卫我们的泰塔斯①皇帝
他是伟大的领袖,善良的人,
居家如里费,阵前如凯撒!
幸运的拿破仑
叫他知道巴格拉季翁的厉害,
永不敢轻侮我俄军……
他还没有念完,管事人就大声宣布:“请入席了!”门敞开了,从餐厅
传来波兰舞曲的鸣响:“胜利的欢声如雷动,欢乐吧,勇敢的俄罗斯,”—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气愤地看了看仍在念诗的作者,站起来向巴格拉季翁
深深鞠了一躬,人们都站起来,都觉得酒席比诗更重要,又是巴格拉季翁走
在大家的前头去入席。人们让巴格拉季翁在首席落座,首席左右坐的是名字
都叫亚历山大的两个人——别克列绍夫和纳雷什金,其用意与皇上的圣讳有

① 泰塔斯是古罗马皇帝,这里比作亚历山大。关。三百人都按职位和权势在餐厅里落座了,谁的权势大些,就离贵宾近
些:这就像水向低处流一样自然。
在宴会开始前,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向伯爵介绍了他的儿子。巴格拉季
翁认出了他,磕磕巴巴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像他今天所有的话一
样。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高兴了,在巴格拉季翁跟他儿子说话的时候,
他得意而骄傲地环视大家。
尼古拉·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以及刚结交的多洛霍夫一起差不多坐在中
间的席位。他们对面是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公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和其
他委员坐在巴格拉季翁对面,他作为莫斯科礼贤好客的代表来款待公爵。
他的操劳没有白费。他筹办的筵席,荤菜和素菜都是极好的,但在宴会
结束之前,他仍然不能十分放心。他时时向餐厅总管使眼色,对侍者耳语指
示,每次要上他所熟知的菜,他都有点激动。所有的菜都是精美的。第二道
菜——特大号的鲟鱼上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一见,高兴而且羞怯得脸
都涨红了,这时侍者已经砰砰地打开酒瓶,在斟香摈了。伊利亚·安德烈伊
奇伯爵同其他的委员们互相递了个眼色。“要干很多杯呢,该开始了!”他
低声说了一句,就拿起酒杯站起来。大家都停住说话,等待他发言。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喊了一声,这时他那和善的眼睛满含着喜悦和
兴奋的泪水。也就在这时,奏起了《胜利的欢声如雷动》的乐曲。大家都从
座位上站起来,高呼“乌拉!”巴格拉季翁也高呼“乌拉!”如同他在申格
拉本战场上叫得那么响。从全体三百人的声音中,可以听见年轻的罗斯托夫
的兴高采烈的声音。他几乎哭了。
“为了皇上的健康,”他喊道,“乌拉!”他一口气干了一杯,把杯子
摔在地板上。很多人都学他的榜样。雷鸣般的喊声持续了很久。喊声一停
止,侍者就打扫破碎的杯子,大家都坐下来,为自己的喊声微微含笑,互相
交谈起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又站起来,看了看放在他菜碟旁边的字
条,于是宣布,为我们最后战役的英雄彼得·伊万诺维奇·巴格拉季翁的健
康干杯,伯爵的蓝眼睛又满含泪水。“乌拉!”又响起了三百个客人的声
音,这次不是奏乐,而是歌手们唱起帕维尔·伊万诺维奇·库图佐夫写作的
大合唱。
俄罗斯人不畏艰难险阻,
勇敢就是胜利的保证。
我们有了巴格拉季翁,
所有敌人都将跪倒在我们脚下。
…………
歌手们刚唱完,干杯接连不断地来了,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也越来越感
动,杯子也越来摔得越多,喊声也越来越高。为别克列绍夫、纳雷什金、乌
瓦罗夫、多尔戈鲁科夫、阿普拉克辛、瓦卢耶夫等人的健康,为委员们的健
康,为主办人的健康,为俱乐部全体会员的健康,为全体来宾的健康,都干
了杯,最后,单独为筵席筹办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的健康干杯。在干
这一杯时,伯爵掏出手绢,蒙着脸忍不住大哭起来。四
皮埃尔坐在多洛霍夫和尼古拉·罗斯托夫对面。他一如既往贪馋地大吃
大喝。凡是稍微知道他的人,都看出他今天大大地变了样。他在整个吃饭时
间都默不出声,眯着眼,皱着眉,环顾四周,或者神不守舍地两眼发呆,用
指头擦鼻梁。他无精打采,面色阴沉。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专心思索一件烦恼的、无法解决的问题。
那件无法解决、使他苦恼的问题,是那位在莫斯科的公爵小姐曾向他暗
示多洛霍夫和他妻子的关系密切,还有,今天早晨他接到一封匿名信,也像
所有的匿名信那样充满下流的冷嘲热讽,信中说他戴着眼镜看不清楚,他的
妻子和多洛霍夫的关系只有对他一个人才是秘密。不论是公爵小姐的暗示还
是那封信,皮埃尔都坚决不相信,但是他现在怕看坐在他对面的多洛霍夫。
他的目光每次偶尔碰到多洛霍夫那对俊美傲慢的眼睛,皮埃尔就感到,一种
可怕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在心中蓦然而生。皮埃尔不自觉地回忆起他妻子过
去的一切,以及她和多洛霍夫的关系,皮埃尔清楚地看出,匿名信中所说
的,如果说的不是他的妻子的话,可能是真的,至少,可能像是真的。皮埃
尔不由得忆起多洛霍夫在那次战役后官复原职,回到彼得堡后就去找他。多
洛霍夫利用他和皮埃尔是酒友关系,就径直到他家里去,皮埃尔安置他住
下,并且借钱给他。皮埃尔回忆起海伦怎样微微含笑对多洛霍夫住在他们家
里表示不满,多洛霍夫怎样下流无耻地夸奖他妻子的美貌,从那时起,一直
到他来莫斯科,他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们。
“是啊,他非常漂亮,”皮埃尔想,“我知道他这个人。我为他奔走
过,供养过他,帮衬过他,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他觉得败坏我的名誉,讥笑
我,是一桩特别有趣的事。我知道而且了解,如果这是真的,在他看来这就
会在他的欺骗上更增添一层趣味。是的,如果这是真的话;但是我不相信,
我没有权利而且也不能相信。”他想起当多洛霍夫在干残酷事的时候,他脸
上那副表情,例如,当他把派出所长绑在狗熊身上扔到水里的时候,或者当
他无缘无故要跟人决斗的时候,或者当他用手枪打死驿站车夫的马的时候。
当他看皮埃尔时,他脸上也常常有这种表情。“是的,他是一名决斗家,”
皮埃尔想道,“杀死一个人在他不算回事,他一定觉得人人都怕他,这一定
使他挺开心。他一定以为我也怕他。我也的确怕他,”皮埃尔想,一有这些
想法,他又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在心中蓦然而生。多洛霍
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现在坐在皮埃尔对面,他们看来很开心。罗斯托夫
快乐地跟两个朋友谈话,其中一个是骁勇的骠骑兵,另一个是有名的决斗家
和浪荡公子,他们时时用讥笑的目光看看皮埃尔,他心事重重,神不守舍,
身躯庞大,在筵席上很显眼。罗斯托夫对皮埃尔侧目而视,这是因为,第
一,在他那骠骑兵的眼光看来,皮埃尔是一个没有军籍的富翁,美人的丈
夫,总之,是一个懦夫;其次,因为皮埃尔由于心事重重,神不守舍,竟没
有认出罗斯托夫,没有向他答礼。在为皇上的健康祝酒时,皮埃尔正在想心
事,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举杯。
“您怎么啦?”罗斯托夫闪着兴奋的、愤怒的目光望着他喊道。“难道
您没有听见:为皇上的健康干杯!”皮埃尔叹了口气,顺从地站起来干了一
杯,等大家都坐下来,他面带和善的微笑,对罗斯托夫说:
“我没有认出您呢,”他说。但是罗斯托夫顾不得这个,他正在喊“乌拉”呢!
“你干吗不重叙旧交啊,”多洛霍夫对罗斯托夫说。
“去他的吧,傻瓜一个,”罗斯托大说。
“应当向漂亮女人的丈夫讨好嘛,”杰尼索夫说。
皮埃尔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是在说他。他红了脸,转过身
去。
“喂,现在为漂亮的女人干杯,”多洛霍夫说;他那样子很认真,但嘴
角噙着笑意,他向皮埃尔举起杯来,”为漂亮女人和她们的情夫干杯,彼得
鲁沙①,”他说。
皮埃尔垂下眼睛,不看多洛霍夫,也不答理他,喝了自己杯里的酒。侍
者分发库图佐夫的大合唱歌词,在作为贵宾的皮埃尔面前放了一页。他想拿
起它,但是多洛霍夫探过身来从他手里夺了过去,开始念起来。皮埃尔向多
洛霍夫扫了一眼,又垂下眼来;在整个宴会期间折磨着他的那种可怕的、杂
乱无章的情绪蓦然而生,并且占据了他。他把整个肥胖的身体探过餐桌。
“您胆敢拿!”他大喝一声。
涅斯维茨基和有首座位的客人听见这声喊叫,看出他是对谁而发的,都
惊讶地连忙转向别祖霍夫。
“算了吧,算啦,您怎么啦?”他们发出惊慌的低语。多洛霍夫睁着发
亮的、快乐的、凶残的眼睛,看了看皮埃尔,他那嘴角含着的微笑仿佛是
说:“啊,我就是喜欢这样。”
“我不给你,”他说,字音咬得清清楚楚。
皮埃尔脸色苍白,嘴唇发抖,猛然抢过那张纸。
“您……您……这流氓!……我要跟您决斗,”他推开椅子,站起来,
说。他觉得,那个在最近几天一直使他苦恼的关于他的妻子犯罪的问题,就
在他这样做和这样说的一瞬间,终于彻底而且毫无疑问地肯定下来了。他恨
她,永远跟她决裂了。罗斯托夫不顾杰尼索夫劝告他不要参与这件事,他仍
然同意做多洛霍夫的副手,散席后和别祖霍夫的副手涅斯维茨基谈妥了决斗
的条件。皮埃尔回家了,而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以及杰尼索夫留在俱乐部里
听茨冈和歌手们唱歌,一直坐到深夜。
“那么明天在索科尔尼克森林见吧,”多洛霍夫和罗斯托夫在俱乐部门
廊分手时,说。
“你心情平静吗?”罗斯托夫问。
多洛霍夫站住了。
“告诉你吧,我可以用两句话向你揭示决斗的全部秘诀。如果你在去决
斗时,立下遗嘱,给父母写温情的信,如果你想到你可能被打死,那么,你
就是个大傻瓜,十有八九要完蛋;如果你在决斗时意志坚决,一定要把对方
最快最准地干掉,那就会万事大吉。正像我们科斯特罗马的一位猎熊手对我
常说的:谁不怕熊啊?可是,你一看见它,心里只想可别让它跑掉了,害怕
的心理就消失了。我也是这样。明天见,亲爱的!”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皮埃尔和涅斯维茨基驱车来到索科尔尼克森林,发
现多洛霍夫、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已经在那里了。皮埃尔那副神情,好像是
在专心思索一个与当前的事完全无关的问题。他面容消瘦,脸色发黄。看来

① 彼得鲁沙是皮埃尔的爱称。是一夜没睡。他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仿佛怕灿烂的阳光,皱着眉头。有两
种思绪始终索绕在他的心头:在整夜失眠以后,关于他妻子的犯罪已经确定
无疑了,而多洛霍夫却没有罪过,因为他无须维护一个与他无关的人的名
誉。“也许我处在他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皮埃尔想。“甚至我一定会这样
做;这场决斗,凶杀,有什么意义?不是我杀死他,就是他打中我的脑袋、
臂肘、膝盖。离开这儿吧,逃跑,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忽然起了这个念
头。正当他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用那使旁观者不禁肃然起敬的特别镇静和
满不在乎的神气问道:“快了吧,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两把军刀插在雪里,表示决斗的双方应当走到的界
线,手枪也上了膛,这时涅斯维茨基走到皮埃尔跟前。
“伯爵,在这重要的关头,非常重要的关头,如果我不对您说实话,我
就是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也就是辜负了您让我当您的副手所给予我的信任
和荣誉,”他胆怯地说,“我认为,这件事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值得为它
而流血……是您的不对,您太急躁
“可不是,太荒唐了……”皮埃尔说。
“那么让我去转达您的歉意,我相信您的敌手会同意接受您的道歉
的,”涅斯维茨基说,他像别的当事人一样,也像其他一切参与这类事情的
人一样,还不相信事情真的已经闹到非决斗不可的地步。“您知道,伯爵,
承认自己的错误,总比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要高尚得多。任何一方都没受到
屈辱。让我去谈判吧……”
“不,没有什么可谈的!”皮埃尔说,“反正一样……准备好了吗?”
他又说了一句。“您只要告诉我,朝哪儿走,朝哪儿放枪?”他说,不自然
地微笑着。他接过手枪,问开枪的方法,因为他至今从未拿过手枪,这一点
他是不愿意承认的。“对了,就是这样放,我知道,不过我忘了,”他说。
“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根本谈不上,”多洛霍夫对也尝试调解的杰尼索
夫说,于是他也走到规定的地点。
决斗的地点是一片不大的松林空地,离停雪橇的大路八十来步远,由于
近来天气转暖,地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决斗的双方站在相距四十来步的空
地两边,副手们在潮湿的深雪上步量距离,从他们站的地方,到相距十步远
插着涅斯维茨基和杰尼索夫的两把军刀作为界线的地方,留下了脚印。雪在
融化,雾在上升;四十步开外什么也看不见。三分钟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但
仍然拖延着。大家都沉默不语。五
“喂,开始吧!”多洛霍夫说。
“行啊,”皮埃尔说,仍然微笑着。
气氛是紧张可怕的。显然,那么容易就开了头的事情,已经无法防止
了,它已经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自然而然地进行着,而且非完成不可。
杰尼索夫第一个向前走到界线,宣布:
“由于敌对双方拒绝调解,那么就请开始吧:拿起手枪,在喊到‘三’
时,双方向前走。”
“一!二!三!”杰尼索夫气愤愤地高声喊道,然后退到一旁。两人顺
着踩出的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近,在雾中彼此辨认着对方。敌对双方在走到
界线时只要愿意开枪,都有权利开枪射击。多洛霍夫慢慢地走,没有把枪举
起来,他那对明亮放光的蓝眼睛注视着对方的脸。像平时一样,他的嘴角似
乎含有笑意。
在发出三字口令后,皮埃尔快步往前走开了,他离开践踏的小道,走到
没有踩过的雪地上。皮埃尔向前伸出握住手枪的右手,仿佛害怕这支手枪会
把自己打死似的。他极力把左手伸到后面,因为他老想用它支撑住右手,可
是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皮埃尔走了六、七步就离开小道走到雪地上,他看
了看脚下,又很快地看了多洛霍夫一眼,就照人家教给他的那样用指头勾了
一下枪机,发射了。皮埃尔怎么也没料到声音这么响亮,他一听见自己的枪
声吓了一跳,然后他对自己竟有这样的印象微微一笑,站住不动了。由于有
雾,硝烟特别浓,最初一瞬间妨碍他看见东西;但他等待的另一声对他的射
击,没有随之而来。只听见多洛霍夫急促的脚步声,透过烟雾,现出他的身
影。他用一只手捂着左边身子,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下垂的手枪。他面色苍
白。罗斯托夫跑过去对他说了句什么话。
“不……”多洛霍夫咬紧牙说,“不,没有完,”他跌跌撞撞,踉踉跄
跄地又走了几步,到了军刀旁边倒在雪地上。他的左手全是血,他在常礼服
上擦了擦手,用它支撑着身子。他的面孔苍白,皱紧眉头,他在颤抖。
“请……”多洛霍夫想说话,但不能一下子说完……“请吧,”他吃力
地说。皮埃尔几乎大声哭出来,向多洛霍夫跑过去,已经要越过界线了,多
洛霍夫大喝一声:“回到界线上!”皮埃尔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站到
军刀旁边,他们相距只有十步远。多洛霍夫把头低到雪地上,贪婪地嚼着
雪,又抬起头来,振作一下精神,把两条腿收回来,寻找牢靠的重心,坐了
起来。他吞食冰冷的雪,吸吮着它;他的嘴唇哆嗦着,但仍然含着微笑;他
聚集最后的力量,眼睛闪着努力和凶狠的亮光。他举起枪来瞄准。
“侧着身子,用手枪掩护,”涅斯维茨基急促地说。
“掩护!”甚至连杰尼索夫也忍不住向对方喊了一声。
皮埃尔带着抱歉和悔恨的温和微笑,毫无防御地叉开两腿,张开两臂站
着,他那宽阔的胸膛直对着多洛霍夫,他忧郁地望着他。杰尼索夫、罗斯托
夫和涅斯维茨基都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枪声和多洛霍夫凶恶的
喊叫。
“没有打中!”多洛霍夫喊了一声,就无力地脸朝下躺到雪地上。皮埃
尔抱着头,转身蹚着深雪向林中走去,他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
“荒唐……荒唐!死……谎言……”他皱着眉头絮叨着。涅斯维茨基拦住他,把他送回家去。
罗斯托夫和杰尼索夫护送受伤的多洛霍夫。
多洛霍夫躺在雪橇里,闭住眼睛不言不语,不管问他什么,他都一声不
吭;但是进入莫斯科后,他忽然苏醒了,吃力地抬起头来,握住坐在他身旁
的罗斯托夫的手。多洛霍夫的表情完全变了,出人意外地庄重而温柔。
“唉,怎么样?你自我感觉怎么样?”罗斯托夫问。
“不好!不过,这倒没啥。我的朋友,”多洛霍夫断断续续地说,“我
们在哪儿?我知道是在莫斯科。我倒没啥,可是我把她害死了……她受不了
这个。她受不了……”
“谁?”罗斯托夫问。
“我母亲。我母亲。我的天使,我所崇拜的天使,母亲,”多洛霍夫握
住罗斯托夫的手,哭了。等他稍微安静一些,他告诉罗斯托夫,他和母亲住
在一起,如果母亲看见他行将死去,她是受不了的。他央求罗斯托夫先到她
那里,使她有所准备。
罗斯托夫先去执行他的嘱托,使他大为惊异的是,多洛霍夫,这个暴
徒,专好找人决斗的多洛霍夫,在莫斯科跟老母亲和一个驼背的姐姐住在一
起,竟是一个十分柔顺的儿子和弟弟。六
最近一个时期,皮埃尔很少同妻子见面。不论在彼得堡还是在莫斯科,
他们的家总是宾客盈门。在决斗后的第二天夜里,他像往常那样,没有到卧
室去,就待在他父亲老伯爵别祖霍夫去世的那间特大的书房里。
他歪在沙发上想睡一睡,忘掉他所经历的一切,但他不能入睡。暴风雨
般的思绪、回忆,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不仅不能睡,而且不能坐着不动,
不得不从沙发上跳起来,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他时而想起刚结婚的日子,
她袒胸露臂,眼神懒倦而热情,但在想起她的同时,又想起多洛霍夫在宴会
上那张秀美、蛮横、强悍而含有讥笑的面孔,同样是多洛霍夫那张面孔,当
他踉跄地倒在雪地上时,那张苍白、颤抖、痛苦的面孔。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我打死了情夫,是的,我打死了妻子
的情夫。是的,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我怎么竟然干出这等事?——因为你
娶了她,”内心的声音在回答。
“可是我有什么过错?”他问。“过错就在于你不爱她而娶了她,过错
就在于你欺骗了自己,同时也欺骗了她,”于是他历历在目地想起在瓦西里
公爵家晚饭后的那个时刻,当时他言不由衷他说了一句:“我爱您。”“一
切都是由此而来!我当时就感觉到,”他想,“我当时就感觉到这不对头,
我没有权利说这话。果然如此。”他回忆他度过的蜜月,他一想起就脸红。
在他婚后不久的一天,中午十二点钟,他穿着绸睡衣,从卧室走进书房,在
书房里碰到总管家,他恭恭敬敬地鞠躬,看看皮埃尔的脸,看看他的睡衣,
露出了笑意,仿佛是用这微笑对主人的幸福表示毕恭毕敬的同情,这段回忆
他觉得特别生动、受辱、可耻。
“我曾多少次地为她而自豪,为她的仪态万方,为她的交际风度而自
豪,”他想,“为自己的家而自豪,因为她在家中招待整个彼得堡的客人,
为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和美丽而自豪。我为之而自豪的原本就是这
些?!我当时就想,我不了解她。我常常细细地琢磨她的性格,我就对自己
说,我有过错,因为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那种经常的心安理得、自鸣得
意、缺乏任何的爱好和愿望,原来全部的谜底就在于她是一个‘荡妇’这个
可怕的字眼:他对自己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阿纳托利常常找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膀。她不给他钱,但是让他吻
自己。父亲用玩笑话挑逗她的醋意;她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她不致那么
傻,去吃醋:他爱怎么就怎么吧,这说的是我。有一次我问她;她是不是有
怀孕的感觉。她轻蔑地笑起来,她说她不是傻瓜,希望生儿育女,她不会给
我生孩子的。”
然后他回忆起,虽然她受的是上层贵族社会的教养,但她的头脑鲁钝、
简单,言语庸俗。“我不是大傻瓜……不信你试试……滚开,”她说。皮埃
尔往往见到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获得的成功,他无法了解他为什么不爱她。
“我从未爱过她,”皮埃尔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是一个荡妇,”他反复地
自言自语,“可是我不敢承认这一点。”
“可是现在多洛霍夫呢,你瞧他坐在雪地上,勉强地微笑着,也许正在
死去,却装出一副英勇的样子。作为对我的懊悔的答复!”
皮埃尔虽然外表上性格软弱,但他却是那种不找知己倾吐苦衷的人。他
独自消受自己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他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应当
怎么样呢?为什么我和她结合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她说:‘我爱您,’而
这明明是谎话,甚至比谎话还糟,”他对自
己说。“我有错,自作自受……怎么?名誉扫地吗?生活不幸吗?唉,
全是扯淡,”他想,“丢脸也罢,光荣也罢,全是相对的,一切都以我为转
移。”
“路易十六被处死,人们说他卑鄙,有罪,”皮埃尔忽然想到,“从他
们的观点看来是对的,而那些为他遭到惨死,视他为神圣的人们,也是对
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为专制而被处死。谁是谁非?无所谓是非。活着,就
活下去:也许明天就死掉,就像一小时前我可能死掉一样。生命较之永恒只
是一刹那,犯得上自寻烦恼吗?”可是,正当他作如是观,认为自己已经得
到平静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最强有力地向她表白言不由衷的
爱情的那个时刻,于是他感到血液涌上心头,又不得不站起来,来回走动,
摸到什么东西就想摔碎,撕破。“我为什么对她说:‘我爱您’?”他反反
复复地对自己说。这个问题重复了十次,他忽然想起莫里哀的一句台词:
“为什么要上那条船呢?”①于是他嘲笑起自己来了。
夜里他叫来仆人,吩咐他收拾行李,准备去彼得堡。他不能和她住在一
起。他简直不能想象他现在怎么跟她说话。他决定明天就走,给她留一封
信,向她声明他要永远跟她分手。
早晨,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的时候,皮埃尔在土耳其式沙发上躺着,手
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正在睡觉。
他醒了,长久地惊慌四顾,弄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叫我问问大人是不是在家,”仆人问。
皮埃尔还没有想好怎样答复,伯爵夫人自己走进来了,她穿着白缎银边
睡衣,随便绾起辫发(粗大的辫子在她那美丽的头顶上绕了两遭,盘成冠冕
式的),她神态安静而庄严;只不过在微凸的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有几道愤怒
的细纹。她强作镇静,在仆人面前不开口说话。她已经知道决斗的事,她就
是来谈这个的。她在等着仆人放下咖啡后出去。皮埃尔胆怯地从眼镜上方看
看她,正像一只被猎狗围攻的兔子,抿起耳朵,继续在敌人面前躺卧着,他
也是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他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是不可能的,
他又胆怯地瞥了她一眼。她在等待仆人走出去,没有坐下,露出轻蔑的冷笑
望着他。
“又怎么啦?干的什么好事?我问您?”她声色俱厉地说。
“我?我怎么啦?”皮埃尔说。
“好一个英雄好汉!您说说,决斗是怎么回事?您这样干是要证明什
么!证明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笨重地翻了翻身,张开嘴,但不
能回答。
“如果您回答不出,我来告诉您吧……”海伦继续说。“您相信人家对
您说的一切。人家说……”海伦大笑起来,“说多洛霍夫是我的情夫,”她
用法语说,以突出这个词的粗野含意,“情夫”这个词也像别的词一样,从
她嘴里脱口而出,“您就相信了!您这证明什么啊?您决斗证明了什么?证

① 法语,这是莫里哀所著剧本《史嘉本的诡计》中一句台词。剧中吉隆特听说儿子被土耳其商船绑架了
去,反复抱怨他不该上那条船。明您是个傻瓜,您是个傻瓜。这是人所共知的!结果怎么样?结果是我成为
全莫斯科的笑料;结果是人人都说您喝得糊里糊涂,昏头昏脑,对那个您毫
无根据地吃他醋的人要求决斗,”海伦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来劲……
“嗯……嗯……”皮埃尔皱着眉头,眼睛也不看她,四肢一动不动,嘴
里嘟囔着。
“您为什么能相信他是我的情夫?……为什么?是因为我爱跟他来往
吗?如果您聪明一点,令人愉快一点,我倒愿意和您在一起。”
“不要跟我说话……我求您,”皮埃尔嘶哑地低声说。
“为什么我不能说!我能说而且大胆地说,有了您这样丈夫的妻子,很
少有不找情夫的,可是我没有干这种事,”她说。皮埃尔想说话,看了看
她,眼睛闪出她所不理解的奇异的光芒,他还是躺着。此刻他感到肉体上的
痛苦:胸口发闷,呼吸困难。他知道应当做点什么使这种痛苦停止,但他想
做的事情太可怕了。
“咱们最好分开,”他断断续续说。
“分开,那就请吧,不过您要给我一份财产,”海伦说,“分开,拿这
个来吓唬我!”
皮埃尔从沙发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向她冲过去。
“我杀死你!”他喊道,从桌上抄起一块大理石板,用连他自己都想不
到的力量,迈出一个箭步,向她抡将起来。
海伦的面色变得可怕,她尖叫一声从他身边躲开了。父亲的性格在他身
上表现出来。皮埃尔感到狂暴的乐趣和魅力。他把石板扔出去,摔得粉碎,
张开两只臂膀向海伦走过去,大喝一声:“给我滚!”这一声是那么可怕,
全院的人听到这声喊叫都吓坏了。如果海伦没有从屋里跑出去,谁晓得皮埃
尔此刻会干出什么来。
一星期后,皮埃尔把占他家产大半的全部大俄罗斯田产的管理权都交给
了妻子,他独自一人到彼得堡去了。七
童山接到关于奥斯特利茨战役和安德烈公爵阵亡的消息已经两个月了,
虽然通过使馆写信询问和多方查访,但公爵的尸首没有找到,在俘虏中也没
有他。最使亲属难过的是,仍然有可能他被当地居民从战场上抬走,也许现
在他正流落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独自在养伤或者将要死去,无法传递自己的
消息。老公爵最初是从报纸上知道奥斯特利茨战败消息的,而报上照例写得
简短而且不明确,只是说俄军在打了几个辉煌战役后应当撤退,撤退时秩序
井然。老公爵从这个官方消息中知道我们打败了。在报载奥斯特利茨会战消
息的一星期后,接到库图佐夫来信,信中通知公爵关于他儿子的遭遇。
“我亲眼看见您的儿子,”库图佐夫写道,“手擎军旗在团队前头英勇
地倒下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祖国。我和全军都感到遗憾的
是,至今仍然不知他是否活着。有一点是使我和您都感到宽慰的,就是您的
儿子可能还活着,不然的话,在我从军使接到的阵亡军官名单中,一定会有
他的名字的。”
老公爵接到这个消息已经是夜晚了,当时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第二天
早晨他像平时一样出去散步;但他同管家、花匠和建筑师一言不发,虽然他
满脸怒气,但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说什么。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固定的时间到他那儿去了,他正在车床上做镟工活
儿,像平素一样,他没有回头看她。
“啊!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突然声音不自然地说,扔下凿子。轮子由
于惯性仍在转动,玛丽亚公爵小姐后来长久地记得逐渐消失的轮子尖叫声,
同接着发生的事在她记忆中融合起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他跟前,看见他的脸色,她的心忽然沉下去了。她
的眼睛模糊了。父亲的脸色不是忧伤,不是悲痛,而是气势汹汹,表情很不
自然,她从这张脸看出,有一种可怕的不幸,她平生还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不
幸,不可挽回、不可思议的不幸,正悬在她的头上,压迫着她,这个不幸就
是亲人的死亡。
“爸爸!是安德烈吗?”体态不美、动作笨拙的公爵小姐说,她那难以
形容的悲哀的魅力和忘我精神,使父亲受不了她的目光,抽泣了一声,转过
身去。
“接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在阵亡名单中没有。库图佐夫来信
说,”他尖叫一声,仿佛想用这声尖叫赶走公爵小姐,“打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倒下,也没有晕过去。她的脸色苍白,但是,她听了这几
句话后,脸上的表情变了,她那明亮、美丽的眼睛光彩照人。仿佛是一种喜
悦,一种与尘世的悲欢无关的至高无上的喜悦,淹没了她内心的强烈悲哀。
她忘了对父亲的畏惧,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拉过来搂着他那干瘦、多筋
的脖颈。
“爸爸,”她说。“不要避开我,让咱们俩一同痛哭吧。”
“这些坏蛋,下流胚!”老头喊道,把脸避开她。“把军队毁了,把人
也毁了!为的什么?去,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浑身无力地倒在父亲身旁的扶手椅里,哭起来。她现在仿佛看
见哥哥跟她和丽莎告别时,他那又温柔又高傲的神情。她仿佛看见他温柔
地、嘲笑地把小圣像戴到自己身上的情景。“他信不信?他会后悔他不信神吗?他现在在那儿吗?在那永远安息和幸福的地方吗?”她想。
“爸爸,把经过告诉我,”她含着眼泪问。
“去吧,去吧;在会战中阵亡了,那一仗毁掉了俄罗斯最优秀的军人,
毁掉了俄罗斯的光荣。去吧,玛丽亚公爵小姐。去告诉丽莎。我就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父亲那儿回来,这时小公爵夫人正在做针线活儿,她
抬头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有一种只有孕妇才有的特别的眼神,那是一
种内在的、幸福而安详的眼神。显然,她的眼睛没有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
而是看自己身体的内部,那里正在形成一种幸福的神秘的东西。
“玛丽①,”她说,从刺绣架旁移开,往后靠着,“把你的手给我。”
她拿起公爵小姐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眼睛有所期待地微笑着,毛茸茸的上嘴唇翘起来,像幸福的孩子似
的翘着不动。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跟前跪着,把脸藏到嫂嫂的衣褶里。
“你听,你听,——听见了吧?我真觉得奇怪。你可知道,玛丽,我会
非常爱他的,”丽莎说,眼睛放出幸福的光彩望着小姑。玛丽亚公爵小姐抬
不起头来:她哭了。
“你怎么了,玛莎②?”
“没什么……我心里难过……为安德烈难过,”她说,在嫂嫂的膝盖上
擦着泪。整个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几次要让嫂嫂思想有准备,而每一次
都哭起来。这些为小公爵夫人不明了原因的眼泪,尽管她不善于察言观色,
仍然使她惶恐不安。她没有说什么,但她张皇四顾,仿佛在寻找什么。午饭
前,老公爵走进她的房间,她是一向怕他的,现在他的脸色特别不安,怒气
冲冲,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望了望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沉思起来,正像
孕妇常有的那样,眼睛的表情是在注意自己的体内,她突然哭了。
“接到安德烈的消息了?”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可能传来消息,但是爸爸心里不安,我也是担心
受怕。”
“那么说没事儿?”
“没事儿,”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那放光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嫂嫂。她
决定不告诉她接到可怕的消息,在她最近几天就要分娩之前,她劝父亲也向
她隐瞒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老公爵每天都各自在内心隐藏着悲痛。老公爵
不想再抱什么希望:他断定安德烈公爵已经战死,但他仍然派一个官吏到奥
地利查访儿子的下落,他在莫斯科给儿子订做了一块纪念碑,打算树在自己
的花园里,他对每个人都说,他的儿子阵亡了。他努力不改变平素的生活习
惯,但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走动,吃得少,睡得也少,体力一天不如一
天。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抱着希望。她就当哥哥还活着,为他祈祷,时时刻
刻等待他回来的消息。

① 玛丽是玛丽亚的法语称谓。
② 玛莎是玛丽亚的小名。八
“我的好朋友,”三月十九日早晨,早饭后,小公爵夫人说,她那毛茸
茸的嘴唇仍照平素的习惯翘着;但是,这个家里自从接到噩耗后,不仅微
笑,而且所有的说话声音,甚至脚步声,都表示着悲哀,小公爵夫人的微笑
也是这样,虽然她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是受到普遍情绪的影响,她的微笑更
叫人想到共同的悲哀。
“好朋友,我怕今天的朝食(按照厨师福卡的说法)会使我恶心。”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脸色苍白。啊哟,你的脸白极了,”玛丽亚
公爵小姐一边惊慌地说,一边迈着笨重而轻柔的脚步跑到她跟前。
“小姐,要不要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身旁一个女仆说。(玛
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是县城里的接生婆,她已经来童山一个多星期了。)
“可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赞同说,“也许,是真的。我就去。不要
怕,我的天使!”她亲吻丽莎,就要从房里出去。
“唉,不要,不要!”小公爵夫人脸色苍白,而且对不可避免的肉体痛
苦露出孩子气的畏惧表情。
“不,是胃……你就说,玛莎,是胃……”于是小公爵夫人哭了,她像
孩子似的委屈地、任性地、甚至有点装模做样地哭着,拧着自己的小手。公
爵小姐走出去叫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她听见小公爵夫人在她后面喊叫。
接生婆已经迎面走来了,她搓着白胖的小手,脸上露出镇定自若的自负
神情。
“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好像是快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惊恐地
睁大两眼望着老太婆。
“是么,谢天谢地,公爵小姐,”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没有加快脚
步,说,“你们当姑娘的,不该知道这种事。”
“医生怎么从莫斯科还不来啊?”公爵小姐说。(按照丽莎和安德烈公
爵的意思,临产的时候到莫斯科请一位产科医生,现在正时时刻刻等候
他。)
“没啥,公爵小姐,您放心,”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说,“没有医生
一切也会弄好的。”
五分钟后,公爵小姐从自己房里听见人们抬笨重的东西。她探头看了
看:餐厅仆人把安德烈公爵书房里的皮沙发搬到卧室里,不知做什么用。抬
沙发的人们脸上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个人坐在房里,留神细听家里的动静,有时有人走
过,就开门看看走廊里发生什么事。有几个女人蹑手蹑脚来回走动,转脸看
看公爵小姐,又转脸避开她。她不敢打听,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里,她时而
在扶手椅里坐下,时而拿起《祈祷书》,时而在神龛前面跪下。使她感到不
幸和惊讶的是,祈祷并不能平息她的激动。她的房门忽然轻轻地打开了,门
槛上出现了她的老乳娘普拉斯科维亚·萨维什娜,由于老公爵的禁令,她几
乎从不踏进她的门。
“玛申卡①,我是来和你一块儿坐一会儿的,”乳娘说,“你看,我把公

① 玛申卡是玛丽亚的小名和爱称。爵结婚的蜡烛拿来供在圣徒面前,我的天使,”她叹了口气,说。
“啊,你来了,我真高兴,乳娘。”
“上帝是慈悲的,亲爱的。”乳娘在神龛前点上几支涂着金粉的蜡烛,
然后坐在门旁织袜子。玛丽亚公爵小姐拿起书来读。只有听到脚步声和说话
声时,公爵小姐才吃惊地、疑问地看看乳娘,同时乳娘令人安心地着看公爵
小姐,家中每个角落,每个人都满怀着公爵小姐在自己卧室里所感受的那种
情绪。按照迷信的说法,知道产妇痛苦的人越少,她受的痛苦就越少,所以
大家都极力装作不知道;谁也不提这件事,但是在每个人的脸上,除了在公
爵家中常有的那种庄重和恭谨的好风度,可以看出一种普遍的忧虑,软心
肠,以及此刻对正在完成一桩伟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感觉。
女仆的大房间里听不见笑声。仆人的房里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坐在那
里准备着。家奴的住处点着松明和蜡烛,都没有睡觉。老公爵跷着脚尖,脚
后跟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打发吉洪去问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怎么
样了?
“你只说公爵叫你问:怎么样了?然后告诉我她是怎么说的。”
“你去回公爵:开始分娩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意味深长地看了
看来者,说。吉洪回去禀告了公爵。
“好的,”公爵说着就把门关上,吉洪再没有听见书房里一点声音。过
了一会儿,吉洪装作照管蜡烛,走进书房里。吉洪见公爵躺在沙发上,他看
了看公爵,看了看他心烦意乱的面孔,不由得摇摇头,默默地走到他跟前,
吻了吻他的肩膀,就走了出去,没有去剪烛花,也没有说他为什么进来。世
上最庄严的奥秘在继续完成。傍晚过去了,夜来了。对于不可思议的事物的
期待和软心肠的感觉没有减少,而且更高涨了。没有一个人睡觉。
这是一个三月的夜晚,好像冬天还要逞威,狂怒地撒着最后的大雪,掀
起了最后的风暴。为了迎接随时都可能从莫斯科到来的德国医生,已经派了
备用的马匹到大路上等候,在转向坎坷不平和雪水交融的乡间小道路口,派
有提着灯笼的骑者为来人引路。
玛丽亚公爵小姐早已放下书本:她沉默地坐着,一对光亮的眼睛注视着
乳娘那张布满皱纹、最细微的特点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头巾下面露出一绺
白发,下巴颏垂着小袋形的松肉。
乳娘萨维什娜织着袜子,低声地,低得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也不了解他讲
述着讲过数百次的往事:去世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公爵小姐的时候,接
生的不是产婆,而是一个摩尔达维亚的农妇。
“上帝是慈悲的,医生根本不需要,”她说。忽然一阵风猛吹卸掉一面
窗框的窗户(遵照老公爵的意思,在云雀飞来的时候,房间的双重窗框都要
卸掉一面),吹开了拴得不牢的窗栓,拍打着缎子窗帘,袭来一股夹雪的寒
气,蜡烛被吹灭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打了个寒噤;乳娘放下袜子,走到窗口
探出身子,想捉住敞开的窗框。冷风拍打着她的头巾角和露出来的灰白发
绺。
“公爵小姐,我的妈呀,大路上有人来了!”她说,用手扶着窗框,没
有关窗。“打着灯笼呢,一定是医生……”
“哎呀,我的天!多谢上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得去迎接他:他
不懂俄语。”玛丽亚公爵小姐披上披肩,朝来人跑去。当她穿过前厅时,从窗口看见
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灯火通明。她向楼梯口走去。在楼栏杆柱子上点着蜡
烛,风吹得蜡直流油。仆人菲利普满脸惊慌的表情,手里也拿着一支蜡烛站
在下面楼梯第一个平台上。再下面,楼梯转弯的地方,传来厚毡靴上楼的脚
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多谢上帝!”那个声音说。“爸爸呢?”
“休息了,”早已站在下面的管家杰米扬的声音回答说。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了句什么,杰米扬答了一句,于是厚毡靴的脚步声沿
着看不见的楼梯转弯更快地走近了。“这是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想
道。“不,这不可能,要是真的,那就太不寻常了,”她想道,正在她这样
想的时候,在仆人举着蜡烛站在那里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安德烈公爵的面
孔和身影,他穿着翻领皮外套,身上撒满了雪。不错,这是他,但面色苍
白、瘦削,而且表情也变了:奇特地柔和,然而心神不定。他走上楼梯,把
妹妹抱在怀里。
“你们没接到我的信吗?”他问,他不等回答,而且他不会得到回答
的,因为公爵小姐说不出话来——不等回答就同跟在他后面的产科医生(他
是在最后一站遇见他的)继续快步上楼,他又拥抱妹妹。
“多么奇怪的命运!”他说,“玛莎,亲爱的!”他脱掉外套和靴子,
就到公爵夫人的房间去了。九
小公爵夫人歪在枕头上,戴着小白帽(阵痛刚过去)。黑色的发绺曲卷
在发烧的汗湿的腮帮上;她张着可爱的鲜红小嘴,上唇有一丛黑色的茸毛,
她露出快乐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房来,在她睡的沙发末端停下。一对发
亮的眼睛望着他,没有改变表情,仍然流露着孩子般的恐惧和不安。“我爱
你们所有的人,我对谁都没做过坏事,干吗叫我受苦?救救我,”她的表情
好像在说。她看见了丈夫,但是她不明白他这时在她面前出现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公爵绕过沙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的心肝,”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上帝是慈悲的……”
她用疑问的、孩子般责备的目光看了看他。
“我等待你来救我,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你也是这样!”
她的眼睛这样表示。她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她不明白他是刚到的。他的到
来对她的痛苦和减轻痛苦毫无关系。阵痛又开始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
劝安德烈公爵离开房间。
产科医生进到屋里。安德烈公爵走了出来,他看见公爵小姐,又走到她
跟前。他们低声谈起来,谈话时时停顿。他们等待着,谛听着。
“你去吧,我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安德烈公爵又到妻子那
里,在隔壁房间坐下等着。一个面带惶恐神情的女人从她房里出来,一见安
德烈公爵就慌乱得不知所措。安德烈公爵两手蒙着脸,就这样坐了几分钟。
无可奈何的肉体疼痛的惨叫,从门缝传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过去想开
门。有人握紧门柄不放。
“不行,不行!”一个吃惊的声音在门里说。——他开始在房里来回踱
步。喊声停止了,又过了几秒钟。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
她的声音,她不会这么喊叫。安德烈公爵跑到门口,喊声停止了,传来小儿
的啼叫声。
“为什么把孩子抱到那儿?”安德烈公爵头一两秒钟这么想。“孩子?
什么孩子?……那儿怎么会有孩子?也许这孩子降生了吧?”
当他忽然明白这个啼声的欢乐意义的时候,泪水使他感到窒息,他两肘
支在窗台上,抽抽噎噎地像孩子似的哭起来。门开了。医生从房里走出来,
他没有穿常礼服,挽着袖筒,面色苍白,下巴颤动着。安德烈公爵向他转过
身去,可是医生张惶失措地望了望他,一句话没说,就走过去了。一个女人
跑出来,她一见安德烈公爵,就在门槛上犹豫地停下来。他走进妻子的房
间。她死了,仍然像五分钟前他看她的时候那样躺着,虽然眼珠凝然不动,
双颊苍白,但是那可爱的孩童般的脸盘和盖一丛黑色茸毛的嘴唇,仍然是那
么一副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对谁也没有做过坏事,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
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她那秀丽的、可怜的僵冷面孔仿佛这么说。
在屋角里,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用颤巍巍的白净双手捧着一个红红的小东
西,它哼了哼,呱呱地哭起来。
又过了两小时,安德烈公爵悄悄地走进书房去见父亲。老头已经什么都
知道了。他站在门口,门刚一敞开,老头就默默地用他那干瘪、僵硬的胳膊
像钳子似的搂着儿子的脖颈,像孩子似的恸哭起来。三天后,小公爵夫人安葬了,安德烈公爵走上停棺木的阶梯向她告别。
棺木里那张脸仍然是那样,虽然紧闭着双眼。“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
啊?”那张脸总是这么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心里仿佛失去一件东西,他
感到内疚,那是他无法挽回也忘不了的内疚。他哭不出来。老头也来吻她那
只安静地高高放在另一个乳房上的蜡黄的小手,她的脸也仿佛对他说:
“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老头一见这张脸,就气愤愤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小公爵受洗礼。乳娘用下巴压着包
布,同时神父用一支鹅毛向孩子又红又皱的小手心和小脚板涂油。
祖父当教父,他颤颤巍巍地捧着婴儿,生怕掉下去,绕着疤瘌流星的白
铁圣水盆走一圈,把婴儿递给教母玛丽亚公爵小姐。安德烈公爵在另一间房
里坐着等圣礼结束,他怕把孩子淹死,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保姆把婴儿抱
出来,他高兴地看了看他,保姆对他说,粘着孩子头发的蜡片在圣水里没有
沉下去,①他赞许地点点头。

① 俄国习俗,剪下一撮小儿头发粘在蜡片上,投到圣水盆里,如果沉底,就是不祥之兆。十
罗斯托夫参加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决斗的事件,由于老伯爵的努力,总
算私下了结了。罗斯托夫不惟没有像他预料的受到降职处分,反而调任莫斯
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随着家人到乡下去,整个夏天都留在莫斯科的新
任所。多洛霍夫复元了,在他养伤期间,罗斯托夫跟他的交情更深了。多洛
霍夫是在热烈地、无微不至地爱着他的母亲身边卧床养伤的。老太太玛丽
亚·伊万诺夫娜为了罗斯托夫和费佳①友好,很喜欢他,她常常对他谈起自
己的儿子。
“可不是,伯爵,在如今咱们这个腐化堕落的社会里,他是太高尚太纯
洁了,”她常常说。“好的德行,谁也不喜欢,人人都把它看作眼中刺。伯
爵,您来评评,别祖霍夫做得对吗?体面吗?费佳存心厚道,爱护他,就是
现在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在彼得堡跟警察胡闹,开开玩笑,那不是他们共
同干的吗?结果怎么样呢,别祖霍夫没事儿,而费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一
个人担了!就说他官复原职吧,可是能不复他的原职吗?像他这样的勇士,
像他这样的祖国儿子,我看还少有呢。可是现在——这场决斗是为的什么?
这些人还有没有心肝,有没有羞耻!明知道他是独子,还要求他决斗,而且
对准射击!好在上帝是怜悯我们的。究竟为了什么?如今的世道谁不玩弄阴
谋诡计?他真的是吃醋吗?我看,那他早就该有所表示了,可是他竟拖了一
年之久。当然喽,他要求决斗,认为费佳不会反对,因为他欠着他的钱嘛。
多么下流!多么卑鄙!我知道您了解费佳,我亲爱的伯爵,相信我,因此我
才真心地疼爱您。很少有人了解他。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圣洁的灵
魂!”
而多洛霍夫在养伤期间对罗斯托夫却说了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人家都认为我是坏人,我知道,”他说,“不管它。除了我所爱的
人,我对谁都不买帐。对我所爱的人,我可以为他卖命,而对所有其余的
人,只要他挡住我的道儿,我就一脚踢开。我有一个值得崇拜的无价之宝的
母亲、两三个朋友,你是其中的一个,至于别人,就只看他对我是有益还是
有害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害的,特别是女人。真的,亲爱的,”他说下
去,“我曾遇见过仁慈、高尚、侠肠义骨的男人,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不能用
金钱收买的女人,不管她是伯爵夫人还是厨娘。我还没有遇见过我在女人身
上寻求的那种白壁无暇、忠贞不渝的特性。如果我找到了这样的女人,我愿
意为她牺牲性命。可是这些娘儿们!……”他做了个鄙视的手势。“你相信
不相信,如果说我还珍惜性命的话,我珍惜它仅仅是因为我还希望能够找到
使我再生、净化、升华的天仙般的人物。可是你对这不了解。”
“不,我非常了解,”罗斯托夫回答说,他受到这位新朋友的感化。
秋天,罗斯托夫家回到莫斯科。初冬,杰尼索夫也回来了,就住在罗斯
托夫家里。尼古拉·罗斯托夫在莫斯科度过的一八0六年冬季最初的一段时
间,对于他和他的全家都是最幸福和最快乐的。尼古拉把许多年轻人带到双
亲家里。薇拉是年方二十的美丽姑娘;十六岁的索尼娅是一朵十分俏丽的刚
刚怒放的鲜花;娜塔莎介乎大姑娘和少女之间,有时像孩子般的可笑,有时

① 费佳是费奥多尔的小名。又像少女般的迷人。
在罗斯托夫家里,这期间有一种特别的爱情气氛,这是家里有非常年轻
可爱的姑娘常有的气氛。凡是来到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看到那些朝气勃
勃、多情善感、总在对什么微笑的(大概是对自己的幸福微笑)少女的面
庞,看到那欢乐的奔忙,听见少女们那些东拉西扯、然而对谁都是那么亲
切、对一切都是那么热心、而且满怀希望的喁喁私语,听见那些时而是片段
的歌声,时而是片段的乐声,都感受到一种对爱情的向往和对幸福的期待,
而这也正是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所同样感受到的。
在罗斯托夫带来的年轻人里,多洛霍夫是头一批中间的一个,家里的人
都喜欢他,只有娜塔莎例外。为了多洛霍夫,她几乎跟哥哥吵起来。她坚持
说他是坏人,关于他和别祖霍夫的决斗,皮埃尔是对的,多洛霍夫不对,说
他讨人嫌,矫揉造作。
“我没有什么要了解的!”娜塔莎一个劲儿任性地喊道,“他太凶,没
有感情。我甚至喜欢你的杰尼索夫,别看他酗酒,什么都干,可我还是喜欢
他,所以我是了解他的。我不知怎么对你说好,他一举一动都是别有用心
的,我就是不喜欢这个。杰尼索夫……”
“杰尼索夫是另一回事了,”尼古拉回答说,他那口气使人感到,跟多
洛霍夫比起来,杰尼索夫简直一文不值,“要了解,这个多洛霍夫有一个多
么高尚的灵魂,要看着他怎样待他母亲,那是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灵啊!”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和他在一起感到不舒服。你可知道,他爱上索
尼娅了?”
“你胡说什么……”
“我是相信的,你等着瞧吧。”
娜塔莎的预言实现了。不爱和妇女社交的多洛霍夫,开始常常到罗斯托
夫家里来,他为谁而来,这个问题不久就得出答案(虽然谁也不说):他是
为索尼娅而来的。而索尼娅虽然从来不敢提这件事,但她心里明白,每当她
看见多洛霍夫,脸就红得像大红布似的。
多洛霍夫常常在罗斯托夫家里吃便餐,从来不放过有罗斯托夫家在场的
戏剧演出,常常参加在约格尔家举行的青年舞会,罗斯托夫家人是这舞会的
常客。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索尼娅身上,他看她时,他那目光使她不能不
脸红,就连老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看见他那目光也脸红了。
显然,这个刚强、怪僻的男人,被这个肤色微黑、举止文雅、正在爱着
另一个男人的姑娘不可抗拒的魅力征服了。罗斯托夫察觉到多洛霍夫和索尼
娅之间有一种新的关系,但是他自己确定不了这是一种什么新关系。“她们
总是不断地闹恋爱,”他这样想象索尼娅和娜塔莎。但是,他和索尼娅和多
洛霍夫在一起已经不像先前那么自然,他于是更少在家里待了。
自一八0六年秋天开始,又不断地谈论要和拿破仑打仗,而且比去年谈
得更加热烈、不仅规定每千人要征调十名新兵,而且还要征调九名民兵。到
处都在诅咒该死的波拿巴,在莫斯科只谈即将到来的战争,不谈别的。罗斯
托夫全家对于战争的各种准备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尼古卢什卡说什么也不
愿留在莫斯科,只等过了节,杰尼索夫假期一满,就和他一起回团里去。即
将到来的远行,不仅没有妨碍他寻欢作乐,反而更促使他玩个痛快。大部分
时间他都是在外面度过:赴宴会、晚会、舞会。十一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尼古拉在家吃饭,这是他近来少有的事。这是一次
正式的饯行宴会:他和杰尼索夫在主显节①后就要回团队去了。宴会上有二
十来个人,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也在其中。
在罗斯托夫家里,从来不像这些节日期间如此强烈地令人感到爱情的空
气,恋爱的气氛。“抓住幸福的时刻,去爱别人和让别人爱自己吧!只有这
才是世上唯一的东西,而其余的全是扯淡。我们在这里一心向往的只有这一
件事情,”这种气氛好像这样说。
尼古拉像平时一样,把四匹马赶得精疲力尽,仍然未能遍访他要去和邀
他去的地方,他在筵席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到和感觉
到家里紧张的爱情气氛,此外,他还看出在场的几个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不
安情绪。索尼娅、多洛霍夫、老伯爵夫人特别激动,娜塔莎也有一点。尼古
拉明白了,在开饭前索尼娅和多洛霍夫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他特别敏
感,因此吃饭的时候对他们俩非常温存、谨慎。节日的第三天晚上,约格尔
(舞蹈教师)家一定有一场每逢节日为他的男女学生举办的舞会。
“尼古连卡,你到约格尔那儿去吗?你去吧,我请求你,”娜塔莎对他
说,“他特别邀请你,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杰尼索夫)也去。”
“伯爵小姐发出命令,我怎敢不去!”杰尼索夫说,他在罗斯托夫家里
开玩笑地充当娜塔莎的骑士,“我准备跳披巾舞①。”
“我哪儿来得及!我已经答应阿尔哈罗夫了,他们那儿有晚会,”尼古
拉说。
“你呢?……”他问多洛霍夫。话刚出口,他就看出,无须这样问。
“嗯,也许……”多洛霍夫冷淡而且愤愤地回答说,向索尼娅扫了一
眼,紧皱着眉头,又向尼古拉一瞥,那目光就像在俱乐部筵席上看皮埃尔时
的目光一样。
“一定出了什么事,”尼古拉想道,饭后多洛霍夫立刻就走了,这更证
实了他的想法。他叫娜塔莎,问问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找你呢,”娜塔莎跑到他跟前说。“我说的你老不愿意相
信,”她洋洋得意地说,“他向索尼娅求婚来着。”
虽然这一阵子尼古拉很少把索尼娅放在心上,但是他一听到这个,仍然
觉得若有所失。对于没有陪嫁的孤女索尼娅来说,多洛霍夫是个合适、而且
在某些方面是个出色的配偶。从老伯爵夫人和上流社会的观点看来,是不应
拒绝他的。因此,尼古拉听到后第一个反应是对索尼娅的怨恨。他准备说:
“好极了,那就忘掉童年的诺言,接受求婚好了。”但是他未来得及这样
说……
“真想不到!她拒绝了,完全拒绝了!”娜塔莎说。“她说,她爱另外
一个人,”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一句。
“是啊,我的索尼娅不会有别的做法!”尼古拉想道。
“不论妈妈怎样劝她;她总是不答应,我就知道,她既然说了,就不会
改变……”

① 主显节是基督教圣诞节后的第十二天,即一月六日。
① 披巾舞是一种法国舞,原文用法语。“妈妈还劝她!”尼古拉责备地说。
“是的,”娜塔莎说。“你可知道,尼古连卡,你别生气,但是我知道
你不会娶她的。天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可是我确切知道你不会娶她。”
“得了,这种事你不会知道的,”尼古拉说,“可是我得跟她谈谈。这
个索尼娅多么可爱!”他微微含笑加了一句。
“她就是可爱!我去叫她来找你。”娜塔莎吻了吻哥哥,跑着走开了。
一会儿索尼娅进来了,她神色惊慌失措,带着负疚的样子。尼古拉到她
跟前吻了吻她的手。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两人面对面单独地倾诉爱情。
“索菲①,”他说,开始有点怯生生的,后来就越来越胆大了。“如果你
准备拒绝一个不仅出类拔萃,而且对你有益的配偶,而且他一表人材、品德
高尚……他是我的朋友……”
索尼娅打断他的话。
“我已经拒绝了,”她急忙说。
“如果你是为我而拒绝,那我怕我………”
索尼娅又打断他的话。她用祈求的、惊恐的目光看了看他。
“尼古拉,别跟我说这个,”她说。
“不,我应该说。这也许是我自大,但是最好还是说。如果您是为我而
拒绝,那么我应当向您说明真情实况。我爱您,我认为胜过爱一切的
人……”
“我已经满足了,”索尼娅突然面红耳赤,说。
“不,虽然我恋爱过一千次,以后还要恋爱,但是,我对您的这种感情:
友谊、信任、爱情,对任何人都没有过。再说,我还年轻。妈妈不希望我定
婚。干脆说吧,我不作任何许诺。所以我请求您还是考虑多洛霍夫的求婚
吧,”他说,挺费劲才说出朋友的姓名。
“别对我说这些吧。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爱您,把您当作哥哥,我永远
爱您,别的什么我都不需要。”
“您是天使,我配不上您,我怕辜负了您。”尼古拉又一次吻了吻她的
手。

① 索菲是索尼娅的法语称谓。十二
约格尔的舞会是莫斯科最快乐的舞会。做母亲的看着自己的大孩子们跳
着刚学会的舞步,都这么说;那些跳得累倒在地上的青年男女也这么说。那
些怀着赏光的心情来参加舞会的男女青年发现这里有最赏心悦目的乐趣,也
这么说。就在这一年,这个舞会成全了两件婚事。戈尔恰科夫家的两位美貌
的公爵小姐物色到未婚夫,而且结了婚,这个舞会因而更加出名了。这个舞
会的特点是没有男女主人,和蔼可亲的约格尔像羽毛似的满场飞,按照艺人
的规矩行礼,他向所有的客人都收学费。另一个特点是,只有那些怀着初次
穿上长舞衣的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心情,想来跳跳舞、寻欢作乐的人才来参加
这个舞会。所有的人,绝少例外,都是漂亮的,或者好像是漂亮的:她们都
是那么兴高采烈,目光都是那么神采飞扬。有时优秀的学生甚至跳披巾舞,
娜塔莎舞姿优美,是她们之中最好的一个。但是,在这最后一次舞会中,只
跳苏格兰舞、英格兰舞和刚刚流行的玛祖卡舞。是约格尔借别祖霍夫家的大
客厅作为舞厅,大家都说舞会很成功。美貌的姑娘很多,而罗斯托夫家的两
个少女是其中最美的。她们俩都特别幸福和快乐。这天晚上,由于多洛霍夫
的求婚和她的拒绝,以及同尼古拉的表白爱情而感到骄傲的索尼娅,早在家
里就不停地旋舞,弄得女仆不能给她梳完发辫,而现在突发的狂喜使她通体
都焕发着照人的光彩。
由于第一次穿长舞衫赴真正的舞会而不胜自豪的娜塔莎,更觉得幸福
了。她们都穿着白纱长衣,系着粉红色的绦带。
娜塔莎从进入舞会那一刻起,就陷入恋爱状态。她不是爱上某一个特定
的人,而是爱所有的人。不论她看见什么人,在她看他的那一刹那,她就爱
上他一刹那。
“啊,那么好啊!”她不断跑到索尼娅跟前这么说。
尼古拉和杰尼索夫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带着亲切的长辈的神情环顾跳舞
的人们。
“她多么可爱,将来一定是个美人,”杰尼索夫说。
“谁呀?”
“娜塔莎伯爵小姐,”杰尼索夫回答说。
“她跳得多么好,舞姿多么优美!”停了一会,他又说。
“你是说谁呀?”
“是说你妹妹嘛,”杰尼索夫愤愤地嚷了一声。
罗斯托夫笑了。
“亲爱的伯爵,您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您应当出场跳一跳,”小个的
约格尔走到尼古拉跟前说。“您瞧,好多的漂亮的姑娘.”他向过去也是他
的学生杰尼索夫提出同样的邀请。
“不,亲爱的,我最好坐在这儿看看,”杰尼索夫说。“难道您不记得
我跟您学的成绩多么糟吗?……”
“阿,不!”约格尔赶快安慰他。“您不过是不经心罢了,可是您是有
才能的,是的,您是有才能的。”
又奏起新流行的玛祖卡舞曲。尼古拉不好拒绝约格尔,于是邀请了索尼
娅。杰尼索夫在老太太们旁边坐下,臂肘倚着军刀,用脚打着拍子,他一边
快乐地讲着什么,跟老太太们逗笑,一边观看男女青年跳舞。约格尔首先找他引为骄傲的高材生娜塔莎跳舞。约格尔和娜塔莎第一对翩翩起舞飞过舞
厅,约格尔那双穿着浅口鞋的小脚落地轻巧而且柔和,娜塔莎虽然有点怯
生,却尽力表演她的舞步。杰尼索夫目不转睛地看她,用军刀轻轻地打着拍
子,他那神情显然在说,他不上场不是因为他不会跳,只不过因为他不愿意
跳罢了。当这轮舞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把从他面前经过的罗斯托夫叫到他
跟前。
“这全然不是那回事,”他说。“这算什么波兰玛祖卡舞哇?可是她跳
得好极了。”
尼古拉知道杰尼索夫甚至在波兰就以跳玛祖卡舞的才艺而出名,他跑到
娜塔莎那里:
“你去邀请杰尼索夫吧。他跳得才叫好呢!奇妙无比!”他说。
又轮至娜塔莎邀请舞伴的时候,她站起来,她那双带花结的浅口小鞋迅
速地挪动,她独自一人胆怯地穿过舞厅,向杰尼索夫坐的角落跑过去。她看
见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她,都在等待着。尼古拉看见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微
笑着在争论,杰尼索夫在推辞,但是高兴地笑着。他跑过去。
“请,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娜塔莎说,“咱们跳一圈,请吧。”
“您怎么啦,伯爵小姐,快饶了我吧,”杰尼索夫说。
“得了,得了,瓦夏,”尼古拉说。
“简直像劝小猫瓦西卡①似的,”杰尼索夫开玩笑说。
“找一天我给您唱整整一个晚上,”娜塔莎说。
“小仙女,爱要我怎么就怎么吧!”杰尼索夫说着把军刀摘下来,绕过
椅子走出来。他紧握舞伴的手,微微抬起头,伸出一只脚,等待音乐的节
拍。只有在马背上和跳玛祖卡舞的时候,杰尼索夫才不显得个子矮小,连他
自己都感到他是那么潇洒英俊。他在等待音乐节拍、他得意地、诙谐地从侧
面望了他的舞伴一眼,突然,一只脚轻轻一点,他就像皮球似的从地板上弹
起来,飞也似地带着舞伴沿着圆圈旋舞。他用一只脚无声地飞过半个大厅,
好像他没有看见他前面有椅子似的,一直向前冲去;可是忽然两支马刺碰了
一下,两脚叉开,用脚跟站着,停了一秒钟,在原地跺了跺脚,飞快地转了
几转,然后左脚碰击着右脚,又沿着圆圈滑走了。娜塔莎猜到了他要怎样
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由自主地顺从他,跟着他走。他时而
让她旋转,时而握住她的右手,时而握住她左手,时而单膝跪地,让她围绕
着自己转,然后又跳将起来,飞速地前进,好像他想一口气跑过所有的屋
子;时而忽然又停下来,又跳一个新颖的意外的美妙舞步。他敏捷地把舞伴
转到她的坐位前面,把马刺一碰,向她鞠了一躬,娜塔莎甚至忘了还他的
礼。她带着莫名其妙的神情,含着笑容注视他的眼睛,仿佛不认识他似的。
“这是怎么啦?”她说。
虽然约格尔不承认这是真正的玛祖卡舞,但是人人都惊叹杰尼索夫的技
巧,络绎不绝地前来邀请他,老人们微笑着谈论波兰,谈论往日美好的光
景。杰尼索夫跳完玛祖卡舞以后满脸通红,用手绢擦着汗,在娜塔莎身旁坐
下,整个舞会再没有离开她。

① 瓦西卡是俄国人对小猫的惯称。十三
那次舞会以后,一连两天罗斯托夫没有看见多洛霍夫,他没有到罗斯托
夫家里去,罗斯托夫在他家里也没有找到他。第三天罗斯托夫接到他一封短
信。
“由于您已知的原因,我不愿前往贵府,而且我即将归队,因此今晚特
约友好数人,设宴话别,请即来英吉利饭店一晤。”罗斯托夫在剧院里同家
里人和杰尼索夫看完戏,在约定的日子九点多钟就前往英吉利饭店。他立刻
被领到多洛霍夫当夜包租的最阔绰的房间。
有二十来个人聚在桌子周围,多洛霍夫坐在两支蜡烛之间。桌上摆着金
币和纸币,多洛霍夫在做庄散牌。在索尼娅拒绝求婚后,尼古拉还没有和他
见过面,他一想到他们见面的情景,心中就不免有些惶惑不安。
罗斯托夫刚在门口出现,多洛霍夫就向他投来又亮又冷的目光,看样子
他早就在等待他了。
“好久不见,”他说,“谢谢你光临。我这就散完牌,一会儿伊柳什卡
带着歌唱队也要来。”
“我到你家去了,”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他。
“你可以下注,”他说。
罗斯托夫这时想起他和多洛霍夫一次奇特的谈话:“只有傻瓜才靠运气
赌博,”多洛霍夫曾经这样说。
“也许你怕跟我赌钱吧?”多洛霍夫仿佛猜到了罗斯托夫的心思,就这
么说,并且笑了笑。罗斯托夫从他的笑容看出,他正怀有他在俱乐部宴会上
所怀有的那种情绪,也就是多洛霍夫对日常生活感到厌倦,觉得必须干点奇
特的、多半是残酷的事情来消愁解闷的时候所怀有的那种情绪。
罗斯托夫感到不大自在;他在寻思,但想不出打趣的话来回敬多洛霍
夫。但是,当他正在想的时候,多洛霍夫直盯着罗斯托夫的脸,慢吞吞、一
字一板、让大家都能听得见地对他说:
“你还记得咱们曾谈过赌博的事……傻瓜赌博靠运气,赌博要有十分把
握,我就是要这样试试。”
“是碰碰运气,还是有把握地玩?”罗斯托夫想了想。
“你最好不要玩,”他加了一句,他把洗好的牌往桌上一拍,又说:
“下注,诸位!”
多洛霍夫把钱往前一推,准备分牌。罗斯托夫在他身旁坐下,起初他没
赌。多洛霍夫老瞅他。
“你干吗不玩呀?”多洛霍夫说。说来奇怪,罗斯托夫觉得必须拿牌,
下一个小注,于是开始赌起来。
“我没有带钱,”罗斯托夫说。
“可以记帐!”
罗斯托夫押了五个卢布,输了,又押了五个,又输了。多洛霍夫一连杀
了罗斯托夫十张牌,就是说,赢了他十张牌。
“诸位,”他做了一阵子庄家,说,“请把钱放在牌上,不然我会算错
的。”
其中一个赌徒说,他希望能给他记帐。“记帐是可以的,不过我怕算错;请把钱押在牌上,”多洛霍夫回答,
“你不要不好意思,咱们以后会清帐的,”他对罗斯托夫加了一句。
他们继续赌下去,侍者不断送来香槟。
罗斯托夫的牌全给杀掉了,他已经欠了八百卢布。他本想在一张牌上押
八百卢布,但在送给他香槟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又改为一般的赌注——
二十卢布。
“别改啦,”多洛霍夫说,虽然他对罗斯托夫好像连看也没看,“你得
快点赢回去。我输给别人,可是老赢你。也许你怕我吧?”他又重复一遍这
句话。
罗斯托夫照办了,不改动已经写好的八百卢布,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破角
的红桃七押上。过后很久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红桃七。他押上红桃七,
用粉笔头在这张牌上端端正正写上“800”;喝了一杯侍者送来的暖香槟,
对多洛霍夫的话笑了笑,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瞅着多洛霍夫拿牌的手,等待着
红桃七的出现。这张红桃七的输或者赢,对于罗斯托夫是事关重大的。上星
期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给儿子两千卢布,他是从来不爱谈手头拮据
的,可是他对儿子说,在五月之前这是最后一笔钱了,叫他这次要节省一
点。罗斯托夫说,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保证在春天以前不再
要钱。现在这笔钱只剩一千二百卢布了。因此,红桃七不仅意味着输一千六
百卢布,而且势必要改变诺言。他揪着一颗紧张的心,望着多洛霍夫的手并
且在想:“快发给这张牌吧,这样我就可以拿起帽子坐车回家,同杰尼索
夫、娜塔莎和索尼娅一起用晚餐,从此以后发誓再不沾牌的边儿。”此刻,
他的家庭生活——跟彼佳的玩笑,跟索尼娅的谈话,跟娜塔莎的二重唱,跟
父亲的玩牌,甚至波瓦尔大街家里那张舒适的床铺——在他想象中都是那么
生动有力、清晰迷人,就仿佛这一切已经成为久已过去、再也得不到的、异
常宝贵的幸福。他不能设想愚弄人的运气竟然不得不把红桃七放在右边,而
不是放在左边①,以致使得他坠入从未体验过的不可知的灾难深渊。这是不可
能的,但他仍然揪紧了心,等待着多洛霍夫两只手的动作。那两只骨骼粗
大、颜色发红、从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的手,把整副牌放下,接过侍者递给
他的杯子和烟斗。
“你真的不怕跟我赌吗?”多洛霍夫又重复这句话,他仿佛要讲有趣的
故事似的,把牌放下,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是啊,诸位,我听说莫斯科谣传,说我是赌假博,因此我奉劝你们对
我要当心点。”
“好啦,快发牌!”罗斯托夫说。
“嘿,这帮莫斯科的三姑六婆!”多洛霍夫说,笑着把牌抓起来。
“啊——哈!”罗斯托夫把两手举到头发上,几乎大声叫起来。他所要
的红桃七竟然出现在整副牌的第一张。他已经输到无力偿付的地步。
“不过,你不要拼命冒险,”多洛霍夫向罗斯托夫瞥了一眼,说,继续
发牌。

① 开牌后,输家把所押的那张牌放在右边,反之放在左边。十四
一个半小时以后,大多数赌徒都不大注意打自己的牌了。
整个赌局都集中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的欠帐不是一千六百卢布,
而是一长串数目字,他曾估计大约上万了,可是现在他模糊地觉得,已经达
到一万五千。而实际帐面已经超过两万了。多洛霍夫已经不听也不讲故事
了,他注视着罗斯托夫的手的每一个动作,偶尔瞟一下他的欠帐。他决定继
续赌下去,直到罗斯托夫欠四万三千卢布为止。他所以要选这个数目,是因
为这个数目是他和索尼娅两人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两手支着头坐在画满数
字、酒渍斑斑、堆满纸牌的桌旁。一个恼人的印象总也挥之不去:那两只骨
骼粗大、颜色发红、在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的手,两只他又爱又恨的手,牢
牢地控制了他。
“六百卢布,爱司,角,九……赢回来是不可能了!……家里是多么快
乐啊……杰克孤注……这是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跟我来这一手?……”
罗斯托夫在想和回忆。有时他下一个大注;但是多洛霍夫拒绝打它,他亲自
给他定注。尼古拉顺从了他,他时而祈祷上帝,就像他在战场上、在阿姆施
特滕桥上那样祈祷上帝,时而认为随便从桌子下面捡一张折坏的牌可以搭救
他,时而数数他的军服上有几根绦带,就把全部输掉的钱都押在数目相同的
牌上,时而环顾其他的赌友求救,时而瞅瞅多洛霍夫那张现在变得冰冷的面
孔,极力揣测他怀着什么鬼胎。
“他不是不知道,输得这么惨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希望看见我毁灭
吧?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要知道我曾是爱他的……但也不能怪他,他走运
嘛,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怪我,”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难道我杀过人,侮辱过人、对人起过坏心眼吗?为什么倒这么大的霉?这是
从何时开始的?就在不大会儿之前,在我向这张桌子走来的时候,心想赢它
一百卢布,够买一个珠宝匣送给妈妈过生日的就回家了。那时我是多么幸
福,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啊!可是当时我并不了解我是幸福的!它是何时结
束的?这个新出现的可怕的处境又是何时开始的?这个变化的标志是什么?
我仍然挨着桌子在这儿坐着,仍然在选牌和出牌,在看那双骨骼粗大、动作
敏捷的手。这是何时发生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健康,强壮,依然故我,
依然在原来的地方。不,这不可能!结局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满脸通红,浑身出汗,虽然室内并不热。他的面孔看去既可怕又可
怜,在他力不从心地强作镇静的时候,更显得可怕而且可怜了。
欠帐达到四万三千这个注定的数目。罗斯托夫准备了一张牌,把刚输掉
的三千卢布加倍押上去,这时多洛霍夫把牌一扣,推到一边,拿起粉笔迅速
地画出清晰粗重的笔迹,不断摁断粉笔头儿,结算罗斯托夫的欠帐。
“吃晚饭,该吃晚饭了!茨冈人来了!”果然,从寒冷的外面进来一群
肤色微黑的男男女女,操着茨冈口音谈话。尼古拉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是他
用不在乎的口气说:
“怎么,你不干啦?我准备了一张极好的牌。”好像他最关心的就是赌
博的乐趣了。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现在只有一条路——对准脑门送
一颗子弹,”他这样想,但同时用快活的声调说:
“喂,再打一张牌吧。”“好,”多洛霍夫算完帐,答道,“好!押二十一卢布的,”他指着四
万三千整数的零头二十一这个数字说,于是他拿起牌来准备发牌。罗斯托夫
顺从地折角,努力写上二十一以代替原先打算押的六千。
“我怎么都无所谓,”他说,“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是‘杀’还是
‘赔’我这个十点。”
多洛霍夫认真地发牌。啊,罗斯托夫这时是多么恨那双手,那双颜色发
红,指头短粗,从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把他控制住的手……十点赢了。
“您欠四万三千卢布,伯爵,”多洛霍夫说,他从桌旁站起来伸伸懒
腰。“坐这么久,的确坐累了,”他说。
“可不是,我也累了,”罗斯托夫说。
多洛霍夫打断他的话,好像提醒他,开玩笑对他是不合适的:
“伯爵,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您的钱?”
罗斯托夫刷地一下涨红了脸,他把多洛霍夫叫到另一间屋里。
“我不能一次付清,你可以拿到期票,”他说。
“你听着,罗斯托夫,”多洛霍夫明显地含着微笑,紧盯着罗斯托夫的
眼睛说,“你知道一句成语吧:‘在恋爱中成功,在牌桌上就失败。’你的
表妹爱上你了。我知道。”
“啊!落到这个人手里是多么可怕,”罗斯托夫想。他明白,输钱的事
张扬出去,对父母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摆脱这一切该是多么幸
福。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而且也能够使他避免这场羞辱和痛苦,而他现
在竟像猫玩老鼠似的戏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正要说下去,但是罗斯托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表妹跟这毫不相干,用不着提她!”罗斯托夫发疯似的喊道。
“那么什么时候给我钱呢?”多洛霍夫问。
“明天,”罗斯托夫说着,离开了房间。十五
说一声“明天”,并保持不失体面的腔调,不是难事,但是一个人回到
家里,见到妹妹、弟弟、母亲、父亲,说明情由,伸手要钱,然而在许下诺
言后已经没有权利要钱,这却是可怕的。
家里的人还没睡。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从剧院回来,吃过晚饭,都聚在
古钢琴周围。尼古拉一走进大厅,一团爱情的诗意气氛就包围了他,在那年
冬天始终笼罩着他们家庭的这种气氛,现在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约格尔的舞会
之后,有如大雷雨之前的空气,在索尼娅和娜塔莎身上更加浓厚了。索尼娅
和娜塔莎穿着去剧院穿的那身天蓝色的连衣裙,她们都是那么美,而且她们
也知道自己的美,微微含笑站在古钢琴旁边。薇拉和申申在客厅里下棋。老
伯爵夫人和一个住在他们家里的贵族老太太在摆牌阵,等待着儿子和丈夫。
杰尼索夫两眼发光,头发竖起,伸出一只腿坐在古钢琴旁,他那短粗的指头
打着琴键,奏出和弦,他转动着眼睛,用尖细沙哑、然而准确的声音唱着他
写的诗歌:《仙女》,他在试着为它配乐。
仙女啊,告诉我:
是什么力量,
使我又弹起久别的琴弦,
你在我心中点燃的火焰,
多么旺,
你在我指上倾注的喜悦,
无穷尽!……
他的歌声热情奔放,他那对玛瑙似的黑眼睛光闪闪地望着吃惊的、感到幸福
的娜塔莎。
“美极了!好极了!”娜塔莎喊道。“再来一段,”她说,没有注意尼
古拉进来。
“他们总是这么一套,”尼古拉一面想,一面探头望望客厅,他看见薇
拉和一个老太太陪伴着母亲。
“啊!尼古连卡来了!”娜塔莎向他跑过去。
“爸爸在家吗?”他问。
“你来了,我真高兴!”娜塔莎说,没有回答他。“我们快乐极了!瓦
西里·德米特里奇为我多住一天,你知道吗?”
“爸爸还没回来,”索尼娅说。
“科科①,你回来了,到我这儿来,亲爱的,”从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
音。尼古拉走到母亲跟前,吻吻她的手,默默地靠近她的桌子坐下,开始看
她正在摆弄牌的手。从大厅里不断传来笑声和劝说娜塔莎唱歌的说笑声。
“得了,得了,”杰尼索夫喊道,“现在再没的可说的了,该您唱
borcarolla②了,我求求您。”
老伯爵夫人转脸看了看一声不响的尼古拉。

① 科科是尼古拉的爱称。
② 意大利威尼斯的船歌。“你怎么啦?”母亲问尼古拉。
“咳,没什么,”他那口气,好像人家老向他提这个问题,已经使他厌
烦了。“爸爸快回来了吧?”
“大概快了。”
“他们老是这么一套。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到哪儿待一待才好?”尼
古拉想,他又回到放古钢琴的大厅里。
索尼娅坐在琴旁,正在弹杰尼索夫特别喜爱的一首船歌的前奏。娜塔莎
准备唱。杰尼索夫两眼充满喜悦的光芒望着她。
尼古拉在室内走来走去。
“何苦逼她唱!她能唱个什么?这一点也不可乐,”尼古拉想。
索尼娅弹完了前奏的第一个和弦。
“我的天啊,我毁了,我是一个丢尽脸的人。唯一的出路是对准脑门来
一颗子弹,而不是唱歌,”他想。“躲开吗?但是躲到哪儿去呢?反正一
样,让他们唱吧!”
尼古拉愁眉苦脸,继续在室内走来走去,时时瞅瞅杰尼索夫和姑娘们,
同时避开他们的目光。
“尼古连卡,你怎么啦?”索尼娅注视着他,她的目光仿佛这样问。她
即刻就看出他有什么心事。
尼古拉背转身去。娜塔莎非常敏感,也立即看出哥哥的神态。她虽然看
出了,但她自己此刻是如此快乐,什么悲哀、忧伤、内疚,都和她不相干,
她(也像一般年轻人常做的那样,)故意欺骗自己,“不,我现在太快乐
了,不能因为同情别人的悲哀而破坏自己的快乐。”她有一个感觉,于是对
自己说:“不,也许是我弄错了,他应当跟我一样快乐。”
“喂,索尼娅,”她说着就向大厅中间定去,她认为那里的共鸣最好。
娜塔莎像舞蹈家似的,抬起头,两手放松地垂下来,她先用脚跟着地,然后
踮起脚尖,走到屋子中间停住了。
“瞧,我就是这个样儿!”她在回答杰尼索夫那双追随着她的、充满喜
悦的目光,仿佛这么说。
“她高兴什么啊!”尼古拉瞧着妹妹想。“她怎么不觉得无聊,不嫌害
臊!”娜塔莎唱出了第一个音符,她放开嗓子,挺起胸脯,目光严肃起来。
此刻她不想任何人,任何事。从她微笑的嘴唇吐出任何人在同样那段时间和
同样音程中都能吐出的声音,你对它一千次都无动于衷,然而一千零一次却
触动了你,使你热泪盈眶。
娜塔莎这年冬天第一次认真地歌唱,特别是因为杰尼索夫喜欢她唱。她
现在唱起来已经不像一个孩子了,在她的歌唱中不再有先前那种令人好笑的
童年时期费劲的感觉。但她唱得还不好,听过她歌唱的专门鉴赏家都这么
说。“缺乏训练,但是嗓子好极了,要训练训练,”都这么说。不过人们都
是在她唱完以后过了很久才这么说的。可是在这个呼吸不正确、换气吃力的
没有素养的歌喉正在歌唱的时候,甚至连那些专门鉴赏家也一声不响,只是
聚精会神地欣赏这个没有素养的歌喉,只是渴望再听一次。在她的嗓音中那
种处子的纯真,对自己的魅力的不自觉,以及未经琢磨的柔和声调,再加上
歌唱技巧的缺陷,使人觉得,所有这一切的任何改变,都会把这个歌喉毁
掉。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听到她的歌声,眼睛睁得大大地在想。“她怎么了?她今天唱得这么好啊?”他想。忽然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只有一件
事:期待着下一个音符,下一个句子,整个世界都变成三拍:“啊,我的严
酷的爱情……①一、二、三……一、二……三……一……啊,我的严酷的爱
情……一、二、三……一。嘿,我们的生活多么愚蠢啊!”尼古拉在想。
“什么不幸、金钱、多洛霍夫、愤恨、名誉,所有这一切都是扯淡……只有
这才是真正的东西……嘿,娜塔莎,嘿,亲爱的!嘿,真有你的!……看她
怎样唱好这个si?唱得好!谢谢上帝!”他不知不觉也唱起来,用高三度的
第二音来加强这个si,“我的天!多么好啊!难道我真的唱出来了吗?多么
幸运!”他在想。
啊,听听这个三度音的震颤吧,它触动了罗斯托夫灵魂中最美好的东
西,它与世上的一切无关,它高出世上的一切。输钱、多洛霍夫、誓言,算
得了什么!……都是扯淡!哪怕杀过人,越过货,但是听到它,仍然觉得幸
福……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十六
罗斯托夫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享受音乐的乐趣了。但是娜塔莎一唱完船
歌,现实又浮上心头。他一句话不说,就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刻钟后,
老伯爵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从俱乐部回来了。尼古拉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就去见他。
“怎么样,玩得痛快吧?”伊利亚·安德烈伊奇说,他对儿子满心欢喜
地、高傲地微笑着。尼古拉想说“是的”,但说不出口,他几乎哭了。伯爵
在点烟斗,没有注意儿子的神情。
“唉,免不了的事!”尼古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想。突然,他对
父亲说了,他那口气就像是向父亲要马车进城似的随随便便,连他自己都觉
得恶心。
“爸,我有事要跟您商量一下,我差点儿忘了。我要用钱。”
“啊,是吗!”父亲的兴致好极了。“我对你说过的嘛,你不够用的。
需要很多吗?”
“很多,”尼古拉红着脸、满不在乎地微笑着说,他对自己这种愚蠢的
微笑,后来过了很久都不能原谅。“我输了一点钱,就是说,输了很多,四
万三千卢布。”
“什么?输给谁的?……你开玩笑!”伯爵大喊一声,忽然像一般老年
人常有的那样,他的脖子和颈背像中风似的全都红了。
“我答应人家明天还帐,”尼古拉说。
“是吗!……”老伯爵摊开双手,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有什么办法!谁都会碰到这种事,”儿子大胆放肆地说,而他内心却
认为自己是个无赖和坏蛋,一生也赎不回自己的罪。他本想跪下来吻父亲的
手求饶,可是他竟用满不在乎、甚至粗鲁的口气说谁都会碰到这种事。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听了儿子的话,垂下眼来,慌慌张张地找什么
东西。
“是啊,是啊,”他喃喃地说,“很难,张罗这笔钱,我怕很难……谁
都会碰到!是的,谁都会碰到……”伯爵向儿子瞥了一眼,就从屋里走出去
了……尼古拉本来准备受申斥,但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爸爸!爸……爸!”他在父亲后面哭着喊着,“原谅我!”他抓起父
亲的手按到自己的嘴唇上,大哭起来。
在父子之间正进行这场谈话的时候,母女那边也发生了一场同样重要的
谈话。神情激动的娜塔莎跑到母亲跟前。
“妈妈!……妈妈!……他向我提出了……”
“提出什么?”
“提出,提出婚约,妈妈!妈妈!”她喊道。
伯爵夫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杰尼索夫求婚,向谁求婚?向这个不久前
还在玩布娃娃、而现在还在学功课的小姑娘求婚?
“娜塔莎,算了吧,别胡闹啦!”她仍然希望这不过是开玩笑。
“看您说的,胡闹!我是跟您说正经的,”娜塔莎急了。“我是来问您
该怎么办,可您说‘胡闹’……”
伯爵夫人耸耸肩膀。“杰尼索夫先生果真向你求婚的话,那你就对他说,他是个大傻瓜,不
就得了。”
“不,他不是傻瓜,”娜塔莎委屈地、认真地说。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们如今总是闹恋爱。既然爱上了他,那就嫁给
他吧,”伯爵夫人生气地笑着说,“上帝保佑你们!”
“不,妈妈,我没有爱上他,大概没有爱上。”
“既然是这样,那就这样对他说。”
“妈妈,您生气啦?您别生气,亲爱的,我有什么过错啊?”
“哪里,亲爱的,气什么?要是你愿意,我去对他说,”伯爵夫人微笑
着说。
“不,我自己说,您告诉我怎么说就行了。您倒是怪轻松的,”她加上
一句回答母亲的微笑。“您要是看见他向我提亲的情景就好了!我知道他是
不愿意提的,他是在无意之中说出来的。”
“那仍然应当谢绝啊。”
“不,不必。我太可怜他了!他是那么好!”
“那你就接受他的求婚。而且你也该出嫁了,”母亲生气地、嘲讽地
说。
“不,妈妈,我非常可怜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
“不用你说,我去说,”伯爵夫人对于竟然把小小的娜塔莎当成大人,
感到气愤。
“不,绝对不行,我自己来,您站在门外听,”于是,娜塔莎穿过客厅
向大厅跑去,杰尼索夫仍然坐在古钢琴旁边的椅子上,两手捂着脸。他一听
见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就一跃而起。
“娜塔莎,”他快步迎上去,说,“我的命运就请您决定吧,它握在您
的手里!”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您真叫我心疼啊!……不,您是个好人……可
是不必……这样……我永远会爱您的。”
杰尼索夫向她伸出一只手,弯下身来,于是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她所不
理解的声音。她吻了吻他那黑发蓬乱的头。正在这时,传来伯爵夫人衣衫窸
窸窣窣的急促声音。她走到他跟前。
“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我感谢您的赏光,”伯爵夫人的声音有点窘,
但杰尼索夫觉得很严厉,“可是,小女还年轻,我觉得,您是我儿子的朋
友,应当先对我说。那您就不会使我不得不来向您谢绝了。”
“伯爵夫人……”杰尼索夫耷拉下眼皮,露出负疚的样子,想说话,可
是又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娜塔莎看见他那副可怜的样子,心情难以平静,大声地抽咽起来。
“伯爵夫人,我对不住您,”他断断续续说,“可是您知道,我非常崇
敬您的女儿和您全家,两次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他看了看伯爵夫人,
看出她的表情严峻……“再见,伯爵夫人,”他说,吻了吻她的手,没有瞧
娜塔莎一眼,就迈开坚定的步子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罗斯托夫送走了连一天也不愿在莫斯科多待的杰尼索夫。杰尼
索夫在莫斯科的所有朋友都在茨冈人那里给他饯行,他甚至不记得人们怎样
把他扶上雪橇,怎样走过头三站路程。杰尼索夫走后,罗斯托夫因为等候老伯爵一时难以如数筹措的款子,在
莫斯科又住了两星期,没有出门,大半时间待在姑娘们的房里。
索尼娅对他比先前更温柔、更钟情了。看来她是想向他表示,他的输钱
是一桩英勇行为,因此她更爱他了。但是尼古拉现在却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他在姑娘们的纪念册上写满了诗和乐谱,在终于还清了四万三千卢布,
收到多洛霍夫的收条以后,没有同任何熟人告别,就于十一月底动身追赶已
经进驻波兰的团队。第二部

皮埃尔和妻子闹翻以后,就动身去彼得堡。走到托尔若克,驿站没有备
换的马,也许是驿站长不愿意给。皮埃尔只得等待。他和衣躺在圆桌旁的沙
发上,把穿着厚毡靴的大脚伸到圆桌上,沉思起来。
“箱子要拿进来吗?要铺床吗?要茶吗?”仆人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在前一站就
在想问题,现在仍在想,他想的那些问题太重要了,以致他对周围发生的一
切都毫不注意。他不仅对于是早些还是迟些到达彼得堡,或者对于他在这个
驿站能否得到休息的地方漠不关心,而且比起他的现在萦绕于怀的思想:在
这个驿站是等几个小时还是待上一辈子,对他都是无所谓的。
驿站长、站长妻子、仆人、卖托尔若克刺绣的农妇,都进来要为他效
劳。皮埃尔不改变两腿放到桌上的姿势,从眼镜上方瞅着他们,不明白他们
要什么,不明白他们不解决他所想的那些问题,怎么能活下去。可是,自从
那天在索科尔尼克松林决斗回来以后,那些问题就在他的心头萦绕着,使他
度过了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而现在,在孤寂的旅途中,这些问题更加强有
力地占据着他。不管他想什么,总要回到那些他不能解决也不能停止向自己
提出的问题。仿佛他的头脑中有一颗支持他整个生命的螺丝钉拧坏了。它既
拧不进也拔不出,老是在同一个刻槽里悬空打转,而且想停止它旋转也不可
能。
驿站长进来了,他卑躬地请求大人稍候两小时,然后一定给大人换几匹
快马(想必他会这么说)。驿站长显然是在撒谎,只不过是想向旅客多讨几
个钱罢了。“这是好还是坏?”皮埃尔问自己。“对于我是好,对于别的旅
客就是坏,对于他本人,是不得已的事,因为他一无所有:他说,为了这,
一个军官鞭打过他。军官鞭打他因为他要兼程赶路。我射击多洛霍夫,是因
为我受了侮辱。路易十六被处死,是因为人家把他当成罪人,一年以后,处
死他的人被杀死了,也是因为某种原因。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应当爱什
么,恨什么?为什么活着,我这个人是什么?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主宰一
切的是什么力量?”他问自己。对于这些问题,连一个也得不到解答,只有
一个完全不是针对这些问题的不合逻辑的解答。这个解答是:“死了,一切
都完了。死了,一切都揭晓了,或者说,就停止追问了。”但是死也是可怕
的。
托尔若克的女贩子尖声叫卖她的货物,特别是叫卖山羊皮便鞋。“我有
几百卢布没处放,而她穿着破皮袄站在那儿胆怯地望着我,”皮埃尔在想。
“要这些钱有什么用?这些钱真的可以给她增加一根发丝的幸福和精神的慰
藉吗?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她和我少受点灾害和死亡吗?死,一切
都归于完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降临的死,比起永恒来,只不过瞬间的
经历罢了。”于是他又起劲地拧那颗空转的螺丝钉,它老在原地转个不停。
他的仆人递给他裁了一半的书——苏扎夫人①的书信体小说。他开始阅
读关于阿梅莉·德芒费尔德的苦难和维护贞洁而斗争的描述。“她既然爱那

① 苏扎夫人(1761— 1836),法国女作家,她的第一个丈夫在法国大革命中被杀,她流亡德英两国,开始
写小说。《阿梅莉与阿尔方斯》写于一七九九年。个引诱她的人,为什么又要和他斗争?”他想,“上帝不会把违反他的旨意
的欲望赋予她的灵魂的。我的前妻就不斗争,也许她是对的。什么也发现不
了,”皮埃尔又对自己说,“什么也想不出。我们只知道我们一无所知。这
就是人类智慧的顶点。”
他内心和他周围的一切,他都觉得混乱,毫无意义,令人厌恶。但在对
周围的一切极端厌恶中,皮埃尔却发现一种富有刺激性的乐趣。
“我斗胆请求大人让点地方给他老人家,”驿站长进来说,他引进一位
因为没有备换的马而停留的旅客。这位旅客是一个矮墩墩的老头,他骨架宽
大,肤色发黄,满脸皱纹,灰白的长眉毛垂罩着炯炯发光、表情不可捉摸的
浅灰色的眼睛。
皮埃尔把腿从桌上移开,站起来,睡到为他铺好的床上,不时地瞧瞧进
来的人,而这个人神色阴沉,满脸倦容,不看皮埃尔,仆人帮助他挺费劲地
脱衣裳。脱剩一件黄粗布面的破旧皮袄和一双穿在骨瘦如柴的腿上的毡靴,
这位旅客坐到沙发上,他那硕大的、鬓角宽宽的、短发的头靠到沙发背上,
他向别祖霍夫瞅了一眼。他那严峻、聪明、洞察一切的目光使皮埃尔吃惊。
他想同这位旅客搭话,但当他正想向他问问路途情况的时候,旅客已经闭上
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叠起两只满是皱纹的手,一个手指上戴着生铁的
大戒指,上面雕有骷髅头。皮埃尔觉得他在深沉地、安详地思索着什么。旅
客的仆人也是满脸皱纹、肤色发黄的小老头,他没有胡须,显然不是剃过,
而是从来没有长过。这个动作敏捷的老仆人打开旅行食品箱,拿出茶具摆在
桌上,端来滚开的茶炊。一切准备好了以后,旅客睁开眼,挨近桌子坐过
去,给自己倒一杯茶,然后给无须的小老头也倒了一杯递给他。皮埃尔开始
感到不安,觉得有必要,甚至必须跟这位旅客聊一聊。
仆人把他那底朝上的空杯子①和咬剩的糖块②拿进来,问他还要什么。
“不要了,把书给我,”旅客说。仆人把书递给他,他埋头读起来,皮
埃尔看见那是一本宗教书。旅客忽然把书推到一旁,夹上书签,合了起来,
又闭上了眼睛,臂肘倚着沙发背,照原先的姿势坐着。皮埃尔望着他,刚要
转过脸去,老头睁开眼睛直盯着皮埃尔的脸,目光刚劲而严厉。
皮埃尔感到窘迫不安,想避开这个目光,可是老头光亮的眼睛不可抗拒
地把他吸引住了。

① 杯子底朝上拿着是表示不再要茶了。
② 一般俄国人的习惯,不把糖溶在茶里,而是一口口地咬着糖块送茶。二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是荣幸地和别祖霍夫伯爵说话,”这位旅客
从容不迫地大声说。皮埃尔一声不响,带着疑问的神情从眼镜上方望着对
方。
“我听说过您,”旅客接着说,”听说过先生遭遇的不幸。”他特别加
重最后一个词,意思是说:是的,是,不幸,不管您是如何称谓它,而我知
道您在莫斯科的遭遇是不幸的。“先生,我对那件事甚表遗憾。”
皮埃尔脸红了,急忙从床上放下腿,向老头弯下身,露出羞怯的不自然
的微笑。
“我向您提起这件事不是出于好奇,先生,而是由于更重要的原因。”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始终盯着皮埃尔,他在沙发上移动一下,表示请皮埃
尔坐到他身旁。皮埃尔觉得同这个老头谈话怪别扭的,但他不由自主地顺从
了他,走过去坐到他旁边。
“您是不幸的,先生,”他接着说。“您年轻,我老了。我乐意尽我的
力量帮助您。”
“是的,是的,”皮埃尔不自然地微笑着,说。“非常感谢您……请问
您打哪儿来?”旅客的面孔不和蔼,甚至冰冷、严厉,然而这位新相识的言
谈和表情对皮埃尔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不过,如果由于某种原因,您觉得和我谈话不愉快,”老头说,“那
么您就明说,先生。”他突然出人意外地露出温厚长者的笑容。
“哪里,哪里,完全不是,相反,和您认识,我非常高兴,”他又瞟了
一眼新相识的手,挨近细瞅一下戒指。他看见戒指上的骷髅头——共济会①
的标志。
“请问,您是共济会员吗?”他说。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旅客说,他越来越深沉地注视皮埃尔的眼
睛。“我代表个人和共济会的会友们向您伸出兄弟般的手。”
“我恐怕,”皮埃尔微笑着说,这个共济会员对他的信任和通常他对共
济会员的嘲笑习惯,在这两者之间,他动摇不定,“我怕我难以理解,怎么
说呢,我怕我对宇宙的看法和您正相反,我们互不了解。”
“关于您的看法,我是清楚的,”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您那个看
法,您以为是您的思维劳动的产物,其实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是骄傲、懒惰
和无知的千篇一律的结果。请原谅,先生,如果我不知道您的看法,我就不
会同您谈了。您的看法是可悲的迷惘。”
“也正如我认为您陷入迷惘一样,”皮埃尔露出一丝笑意,说。
“我从来不敢夸口说我知道真理,”共济会员说,他那言词的明确和坚
定,越来越使皮埃尔惊讶。“任何人都不能独自得到真理;只有在所有的人
参加下,经过千秋万代,经过始祖亚当直到当代,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积
累,才能建成一座配得上伟大天主居住的宫殿,”共济会员说,他又闭上眼
睛。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信,不……信上帝,”皮埃尔遗憾地、费力地

① 共济会是十八世纪在欧洲各国出现的一种神秘的宗教运动,以道德的自我修养为主旨,其成员多半是贵
族和资产阶级上层人物。说,觉得有必要说出全部的真情实况。
共济会员注意地看了看皮埃尔,笑了笑,就像一个拥有百万财产的富翁
笑一个穷得连五个卢布(能使他幸福的五个卢布)都没有的穷人似的。
“是的,您不知道他,先生,”共济会员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正由
于您不知道他,您才不幸。”
“是的,是的,我不幸,”皮埃尔承认,“可是我怎么办呢?”
“正由于您不知道他,先生,您才非常不幸。您不知道他,可是他就在
这儿,就在我心中,他就在我的言谈中,他也在你心中,甚至在你刚才说的
亵渎的言词中,”共济会员说,声音发颤而且严厉。
他沉默片刻,喘口气,看来他是在极力镇静一下。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他低声说,“咱们就不会谈论他了,先生。咱
们是在谈什么?谈谁?您否定的是谁?”他说,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热烈
的、严肃而权威的调子。“如果他不存在,是谁把他虚构出来的?为什么你
会有这个假定:有这么一个不可理解的存在?为什么你和全世界都假定有这
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具有万能、永恒、无限等品格的存在?……”他停住
了,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皮埃尔不能也不愿打破这沉默。
“他是存在的,但是理解他却很难,”共济会员又说,眼睛不看皮埃尔
的脸,望着前面,他那由于内心激动而不能保持镇静的衰老的双手翻弄着书
页。“如果他是人,你怀疑他的存在,那么我可以把这个人领到你面前,挽
着他的手让你看。但是,像我这么一个渺小的凡夫俗子怎么能把他那一切全
能、永恒、至善的品格拿给一个盲目的人,或者说,一个闭着眼睛不愿看、
不愿理解他、而且视而不见和理解不了自己全部的卑劣和没有道德的人看
呢?”他沉默片刻。“你是什么人?你算什么?你妄想自己是智者,因此你
才说出这些亵渎的话,”他露出阴沉的轻蔑的冷笑,说,“而你比小孩还愚
蠢,还没有头脑,一个小孩玩弄精致的钟表,他狂妄他说他不相信制造钟表
的师傅,因为他不懂钟表的用途。认识上帝是困难的。世世代代,从始祖亚
当到今天,我们就为这个认识而做工作,但离我们的目的还无限地遥远;但
是我们在不理解他中只看见我们的弱点和他的伟大……”
皮埃尔听他讲话,大气儿不出,发光的眼睛盯着共济会员的脸,不插
嘴,也不发问,全心全意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说的话。不知是共济会员的言
谈中那些合理的论据使他折服呢,还是共济会员在说话时那些能赢得一个孩
子的信任的腔调、坚定的信念、诚恳的态度,以及有时使这个共济会员说不
出话来的嗓音颤抖使他折服,也许是那对由于信仰更显得衰老的炯炯发光的
老眼,或者是从共济会员整个人焕发出来的对自己使命的泰然自若、坚定和
见识使他折服,同皮埃尔的失意和绝望对比起来,共济会员那副神情使皮埃
尔大为惊讶,——总之,他全心全意愿意相信,事实上他也相信了,而且体
验着一种心安、新生和复活的快乐感觉。
“上帝不是靠智力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理解,”共济会员说。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他恐惧地感觉到他心中又产生了怀疑。他担
心对方的论据有不明确和不足的地方,他怕对他不信任。“我不明白,”他
说,“人的智力为什么不能达到您所说的那种认识。”
共济会员露出忠厚长者的微笑。
“至高无上的智慧和真理,正如我们想要汲取的最洁净的甘露,”他说,“我能用不洁净的器皿盛这种甘露,而评论它是否洁净吗?只有把内心
洗净,我才可能使所汲取的甘露保持一定程度的洁净。”
“对,对,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最高智慧不是仅只建立在理智上面,也不是建立在世俗的科学——物
理、历史、化学等等这些靠智力所取得的知识上面。最高智慧只有一个。最
高智慧只有一种科学——包罗万象的科学。阐明整个宇宙以及人生在其中所
占地位的科学。人要想把这种科学据为己有,必须洗清和革新他的内心,因
此,首先不是要知道,而是要皈依和进行自我修养。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
们灵魂中有上帝的光,即所谓良心。”
“对,对,”皮埃尔表示赞同。
“用精神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内心吧,反躬自问您满意不满意您自己吧。
您单凭智力得到了什么?您算什么?您年轻,您有钱,您聪明,您受过教
育,先生。您利用这一切恩赐做过什么?您满意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吗?”
“不,我恨自己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你恨,那么你就改变它,净化自己,随着净化,你就会逐渐获得智慧
了。看一看您的生活吧,先生。您是怎样过活的?是在狂饮和荒淫中度过
的,从社会得到一切而什么也没有给予社会。您得到了财富。您是怎样利用
它的?您给您的邻人做了什么?您关心过您的几万名奴隶,在物质和精神上
帮助过他们吗?没有。您靠他们的劳动过着放荡的生活。这就是您所于的事
情。您有没有找一个可以给邻人带来好处的差事?没有。您过着游手好闲的
生活。后来您结了婚,先生,负起管好年轻夫人的责任,可是您做了什么
呢?您没有帮助她走向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先生,而是把她推入流言蜚语
和不幸的深渊。一个人侮辱了您,您就用枪打他,而您说您不信上帝,恨自
己的生活,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先生!”
共济会员说完后,他好像由于长时间的谈话,疲倦了,又靠在沙发背上
闭起眼睛。皮埃尔望着那张严厉的、一动不动的、衰老的、几乎像死人般的
面孔,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来。他想说:是的,我过着丑恶的、无所事
事的放荡生活。但是他不敢打破沉默。
共济会员沙哑地、老态龙钟地咳嗽了几声,他呼唤仆人。
“马怎么样了?”他不着皮埃尔,问道。
“替换的马来了,”仆人回答说。“您不休息一下吗?”
“不啦,吩咐套车。”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答应帮助我,难道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就走
了吗?”皮埃尔想道。他站起来,低着头,偶尔瞅瞅共济会员,开始在屋里
走来走去。“是的,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过的是荒淫无耻的生活,但是我
不爱这种生活,也不想过这种生活,”皮埃尔想道,“这个人知道真理,如
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向我说明这个真理。”皮埃尔想对共济会员说这话,
但是不敢。这位旅客用熟练的老年人的手收拾东西,扣上他的短皮外套。然
后他转过身来,淡漠地、客气地对别祖霍夫说:
“您现在去哪儿,先生?”
“我?……我去彼得堡,”皮埃尔像孩子似的吞吞吐吐他说。“我感谢
您,完全同意您。但是您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全心全意希望成为您要我
成为的那样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帮助我……当然,首先一切都怪我。请您
帮助我,教导我,也许我会……”皮埃尔说不下去了;他哼哧着鼻子,转过身去。
共济会员沉默了很久,显然是在考虑什么。
“只有上帝才能给予帮助,”他说,“我们共济会只能在可能范围内给
您以帮助,先生。您到彼得堡,把这个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记事
本,摊开一大张四折纸,写了几个字)。请让我给您一个忠告。到了首都
后,先深居简出一些日子,检查自己,不要重蹈先前的生活道路。现在祝您
一路平安;先生。”他看见仆人进来,说,“祝您成功……”
皮埃尔从驿站登记簿上得知,这位旅客是奥西普·阿列克谢那维奇·巴
兹杰耶夫。巴兹杰耶夫早在诺维科夫①时期就是最有名望的共济会员和马丁
主义者②。皮埃尔在他走后很久都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有问马的事情,他在
驿站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回想自己不道德的过去,满怀新生的喜悦想象那他
认为唾手可得的极乐的、白壁无瑕的、有德行的未来。他觉得,他之所以没
有道德,只不过是偶尔忘却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多么好罢了。先前在他心中
的疑虑,一扫而光了。他坚决相信,人们在通往道德的途中,以互助为目的
而团结一致是可能的,他心目中的共济会就是这样的。

①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诺维科夫(1744— 1818),十八世纪杰出俄国民主主义启蒙学者,作家,发表过
反对农奴制度的文章。他的活动在俄罗斯民主主义文化史上起了重要作用。
② 马丁主义是十八世纪俄国共济会中的一个派别,以其主要人物马丁得名。马丁原是一名军官,写过几部
神秘主义作品。三
皮埃尔到了彼得堡,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到达,也不到任何地方去,整
天读一本不知谁送给他的托马斯·肯庇斯①的书。皮埃尔读着这本书,领悟
了一个道理,并且越读越领悟一个道理;他领悟了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
向他启示的达到完美境界和人们积极的友爱的可能性。在他到达一星期后,
一天晚上,一位在彼得堡社交界皮埃尔有点认识的青年——波兰伯爵维拉尔
斯基,走进他的房间,此人板着面孔,郑重其事,带着多洛霍夫的决斗副手
前来见他的神气。他随手关上门,确切知道屋里除皮埃尔没有旁人时,才开
始对他说话。
“我负有委托和建议前来见您,伯爵,”他不坐下,对他说。“本会有
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申请提前接受您入会,并要我做您的保证人。我认为执行
他的意志是一件神圣的义务。您愿意在我的保证下加入共济会吗?”
皮埃尔在舞会上看见的他,是一个在最漂亮的妇女圈子里总是面带殷勤
微笑的人,而现在他那腔调之冷峻和严厉,却令皮埃尔不胜惊讶。
“是的,我愿意,”皮埃尔说。
维拉尔斯基点了一下头。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我请求您不是作为一个未来的会
员,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诚恳地回答我:您是不是已经放弃以前的见
解,相信上帝?”
皮埃尔沉吟了一下。
“是……是的,我相信上帝,”他说。
“这么说来……”维拉尔斯基刚开口,皮埃尔打断了他。
“是的,我相信上帝,”他又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咱们可以走了,”维拉尔斯基说,“您可以坐我的马
车。”
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一声不响,他对皮埃尔所提的问题:他应当做什么和
怎么回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说,比他更有资格的会友会考验他,皮埃尔只要
照实说就行了。
他们进入分会大院的大门,通过黑暗的楼梯,走进发着亮光的小前室,
在没有仆人的帮助下脱掉皮外衣。他们从这里走进另一间屋。一个身穿古怪
服装的人在门口出现。维拉尔斯基向他走过去,用法语低声对他说了几句
话,然后到一个立柜跟前,皮埃尔看见柜子里有他从未见过的衣裳。维拉尔
斯基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手绢蒙上皮埃尔的眼睛,在他脑后打个结子,头发怪
疼地夹进结子里。然后,维拉尔斯基拉他弯下腰,吻了吻他,搀起他的手,
领他到什么地方去。皮埃尔感到结子扯得头发很疼,疼得他皱起眉头,不知
为什么有点害羞而微笑着。他垂着双手,皱着眉头,微微含笑,跟着维拉尔
斯基迈着不稳的胆怯的步子移动他那庞大的身躯。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十来步,停住了。
“不论发生什么事,”他说,“您都要勇敢地忍受着,如果您下定决心
要入我们的会的话(皮埃尔点点头表示同意)。您听见门响,就解开手
绢,”维拉尔斯基又加了一句,“祝您勇敢和成功。”维拉尔斯基握握皮埃

① 托马斯·肯庇斯(1380— 1471),德国神秘主义作家。尔的手,就离开了。
剩下皮埃尔一个人,他仍然微笑着。有两次他耸耸肩膀,抬手摸摸手
绢,想拿掉它,可是又把手放下。蒙着眼睛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他觉得好像
过了一小时。他双手发胀,两腿发软;他感觉累了。他体验着最复杂多样的
感情。他害怕将要发生的事,更害怕会露出恐惧的样子。他很想知道他会发
生什么事,他将受到什么启示;但是,使他最高兴的是他终于走上革新的、
积极的、合乎道德的生活道路,这是他自从遇见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就
朝思暮想的。门上发出几声巨响。皮埃尔取下手绢,环顾周围。屋里漆黑漆
黑的:只有一个地方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着油灯。皮埃尔走近一看,
一张黑色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和一本打开的书。书是《福音书》;盛着油灯
的白色东西是一个带窟窿和牙齿的骷髅。皮埃尔念了《福音书》的头几句
后,绕过桌子,看见一个盛满东西的敞口的大木匣子。这是盛着骨头的棺
材。他对他所见到的丝毫不觉得惊奇。他希望进入全新的生活,完全与过去
不同的生活,他期待看到更不平常的东西,比现在看到的更不平常的东西。
骷髅头、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他所料到的,他还期待
更多的东西。他环视四周,极力想在心中唤起怜悯的感情。“上帝、死、爱
情、人们的互相友爱,”他自言自语,他把这些词汇和一些对某种事物的模
糊、然而令人喜悦的观念联系起来。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人。
灯光虽然微弱,皮埃尔仍然能够看见,进来的是个矮个子。显然是因为
从光亮的地方乍一进入黑暗,他站住了;然后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到桌
前,把一双戴着皮手套的手放到桌上。
这个矮个子围着白皮子围裙,遮住他的前胸和一部分腿,脖子上戴着一
串类似项链的东西,项链下面露出高高耸起的白色胸饰,衬托着他那从下方
被照亮的长圆脸。
“您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进来的人对着皮埃尔弄得沙沙作响的那个方
向问道。“您这个不信光的真理和看不见光的人,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您
想向我们要什么?想要至高的智慧、德行、教导吗?”
在门打开和进来人的时刻,皮埃尔体验着敬畏的心情,正像他在童年祈
祷时所体验的那样:他感到他面前这个人,论生活条件是完全陌生的,而从
人们互相友爱来说,是亲近的。皮埃尔屏着呼吸,怀着跳动的心,向训导师
(对求道者安排入会事宜的共济会员,称为训导师)跟前移动过去。皮埃尔
走得更近一点,认出训导师原来是一个名叫斯莫利亚尼诺夫的熟人,他一想
到训导师是熟人,就感到受了侮辱:这个进来的人不过是一个会员和有德行
的传教士而已。皮埃尔半天说不出话来,训导师不得不把问题再提一遍。
“是的,我……我……要新生,”皮埃尔费劲地说出来。
“好的,”斯莫利亚尼诺夫说,马上又接着说:“您对于我们圣会帮助
您达到您的目的所用的手段,有没有概念?……”训导师平静而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我……新生,”皮埃尔说,由于激动和
不习惯用俄语讲抽象的东西,他的声音发颤,而且说得吃力。
“您对‘共济’是怎样理解的?”
“我理解,‘共济’就是有德行的人们的友爱和平等,”皮埃尔说,由
于他的话与庄严的气氛不相称而感到羞愧。“我理解……”
“好了,”训导师急忙说,看来他对回答完全满意。“您有没有在宗教
中寻求达到您的目的的方法?”“没有,我认为宗教是不真实的,所以没求它,”皮埃尔声音很低,训
导师听不清,又问他说什么。皮埃尔回答说:“我是无神论者。”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法则,因而您就寻求智慧和
德行,是这样吗?”训导师停了片刻,说。
“是的,是的,”皮埃尔表示同意。
训导师清了清嗓子,把戴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讲话。
“现在我要向您宣讲本会的主旨,”他说,“如果本会的主旨符合您的
目的,您入会才会有益。本会第一个主要的宗旨,为本会所奠定而且非人力
所能推翻的本会的总基础,就是保存而且传给后代一种重要的秘密……由远
古、甚至从开天辟地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也许关系到人类命运的秘密。
但是这个秘密却具有这样的性质,就是,如果不经过长久的努力自我净化,
任何人都不能知道它,运用它,所以并非人人都能指望很快得到它。因此,
我们有第二个目的,就是尽可能地修炼我们的会员,叫他们革心洗面,净化
和启发他们的理智,这样使他们具有领悟这个秘密的能力,我们所用的方法
是那些不辞劳苦探索这个秘密的人们传授给我们的。
“在净化和完善我们的会员的过程中,我们努力做到第三点,就是同时
完善整个人类,向人类提供我们会员笃信宗教和高尚品德的榜样,我们就是
这样全力以赴地同统治世界的邪恶作斗争。您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等一下我
再来找您,”他说完后,就走出房去。
“同统治世界的邪恶作斗争……”皮埃尔重复一句,他想象自己将来就
在这方面活动。他想象那些也像他两星期前那样的人们,他在心中默默地向
他们作从善的说教。他想象那些受他的言行帮助的有罪的和不幸的人们;想
象那些压迫者,他从这些压迫者手中把受难者拯救出来。训导师提出的三个
目的中的最后一个——改善人类,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训导师所提的那个
重要的秘密,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认为是实质的东西;第二个目
的,自我净化和完善,也不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因为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从
过去的罪恶中改正过来,一心只想行善。
半小时后,训导师回来了,向申请入会者传达与所罗门神殿阶梯数目相
当的七条美德。这七条美德是:1)谦虚,保守本会的秘密,2)服从本会最
高地位的人,3)品行端正,4)爱人类,5)勇敢,6)慷慨,7)爱死亡。
“第七条,”训导师说,“要时刻想着死亡,努力做到使自己觉得死亡
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能把因修德而疲倦的灵魂从灾难的现世
生活解脱出来,把它引人幸福和安宁的境界。”
“是啊,应该是这样的,”皮埃尔想。训导师说了这些话后又离开了,
让他独自思考一下。“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我太软弱了,还不能爱自己的生
活,我现在才刚刚了解一点生活的意义。”皮埃尔扳着指头回忆其余五条美
德,在心中默念着: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特别是服从,他甚至
觉得,服从简直不是美德,而是幸福。(他现在非常高兴他改掉任性妄为的
品性,而把自己的意志服从于那些通晓不容置疑的真理的人们。)第七条美
德,皮埃尔忘了,怎么也想不起了。
训导师第三次回来得较快,问皮埃尔,他的志愿是不是仍然坚定不移,
对他要求的一切,他是不是下定决心身体力行。
“一切都照办,”皮埃尔说。
“还应当告诉您,”训导师说,“本会传授教义,不光是靠语言,而且还用别的方法,它比口头解说对于真正寻求真理和德行的人也许能起更大的
作用。您所见到的这个房间的陈设,已经比语言更能向您的心说明问题,如
果您的心是虔诚的话。在进一步接纳您入会中,您也许会看到类似这种说明
问题的方式。本会仿效古代会社用符号阐明教义。”训导师说,“符号是一
种不受感情影响的事物名称,它具有类似象征的性质。”
皮埃尔十分清楚什么是“符号”,但他不敢说。他默默地听训导师讲
话,他觉得一切迹象都表明考验就要开始了。
“如果您下了决心,我就要引导您了,”训导师一面向皮埃尔走去,一
面说。“为了表示慷慨,请您把所有贵重的东西都给我。”
“我身边什么都没有,”皮埃尔说,他以为叫他交出一切财产。
“您随身带的东西:表、钱、戒指……”
皮埃尔连忙拿出钱包、表,从肥胖的手指上脱结婚戒指,脱了好大一会
儿。做完这件事以后,共济会员说:
“为了表示服从,请您把衣服脱下来。”于是皮埃尔按照训导师的指示
脱燕尾服、背心和左脚的靴子。共济会员扯开他左胸的衬衫,弯下腰来把左
腿的裤子卷到膝盖以上。皮埃尔赶忙脱右脚的靴子,卷裤脚,免得陌生人费
事,但是共济会员对他说,这不必要,递给他一只左脚的便鞋。皮埃尔不由
自主地脸上露出羞愧、怀疑和自我解嘲的微笑,他垂着双手,叉开两腿,站
在会友训导师面前,等待他发出新的命令。
“最后,为了表示光明磊落,我请您向我坦白您的主要嗜好,”他说。
“我的嗜好!我的嗜好曾是非常地多,”皮埃尔说。
“最能使您在修行的道路上发生动摇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皮埃尔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
“酗酒?大吃大喝?游手好闲?懒惰?暴躁?愤恨?女人?”他历数自
己的恶行,在心中估量它们,不知道哪一个占优势。
“女人,”皮埃尔用刚能听见的声音悄悄地说。共济会员听了这个回答
一动不动,也没有多说什么。最后,他走到皮埃尔跟前,拿起桌上的手绢,
又蒙上皮埃尔的眼睛。
“最后一次告诉您:您要经常注意自己,约束自己的感情,不是在情欲
上,而是在内心寻求幸福……幸福的泉源不是在外面,而是在我们内
心……”
皮埃尔已经在内心感到这个清新的幸福泉源,现在他内心洋溢着喜悦和
激情。四
在这之后不大一会儿,来暗室见皮埃尔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训导师,
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皮埃尔是由声音里听出来的。又问他意志是否坚
决,皮埃尔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敞着肥胖的胸脯,含着孩童似的明朗的微
笑,一只脚穿便鞋,另一只脚穿靴子,迈着不稳而且胆怯的步子,迎着维拉
尔斯基对着他那裸露的胸膛指着的利剑走去。人们领着他从屋里走进走廊,
转弯抹角,忽前忽后,最后走到支会的门口。维拉尔斯基咳嗽几声,作为回
答他的是用槌子按照共济会的规矩敲打几下,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低沉
的声音向他提出问题(皮埃尔仍然被蒙着眼睛),问他的姓名、住址、生日
等等。然后他又被领到什么地方去,仍然蒙着眼睛,在行走的时候,人们用
寓言的方式向他讲他在巡礼中的艰辛,讲神圣的友谊,讲永恒的创世主,讲
他应当勇敢地忍受艰苦和危险。在巡礼中,皮埃尔注意到,人们时而叫他求
道者,时而叫他受难者,时而叫他请愿者,每次叫他,槌子和宝剑都敲出各
种不同的响声。当人们把他领到一个东西前面,他察觉在引导人之间发生了
混乱和慌张。他听见周围的人低声在争论,有一个人坚持要他走过一个什么
毯子。然后人们拿起他的右手放在一个东西上面,叫他用左手拿着圆规按在
左胸上,吩咐他复述别人念的忠于会章的誓词。然后吹灭蜡烛,点起酒精
(皮埃尔闻到酒精气味),并且说,他将看到小光。人们把手绢从他的眼睛
上取下来,皮埃尔仿佛进入梦境,在酒精火焰发出的昏暗光线中,看见面前
站着几个围着训导师围裙的人手持利剑对准他的胸膛。其中一个人身穿染满
血污的白衬衫。一见到这情景,皮埃尔就挺胸迎着剑走上去,想让他们刺穿
他。但是剑避开了他,他立刻又被蒙上眼睛。
“现在你看见了小光,”有一个人对他说。然后又点起蜡烛,人们告诉
他要他见一见充分的光,又把手绢取下来,于是十几个声音突然说:“尘世
的荣华就这样逝去。①”
皮埃尔渐渐清醒过来,环顾他所在的房间及房中的人们。有十二个人围
坐在一张铺着黑布的长桌旁,一律穿着他先前所见的服装。有几个是他在彼
得堡社交界认识的。在主席坐位上坐着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一
个特别的十字架。右首坐着意大利神甫,两年前皮埃尔在安娜·帕夫洛夫娜
家里见过他。还坐着一位非常显要的大官和一个从前在库拉金家做教师的瑞
士人。大家都庄严地一声不响,静听手里拿着槌子的主席讲话。墙上镶嵌着
一颗燃烧着的星星;桌旁铺着一块不大的有各种图案的地毯,另一旁有一个
类似祭坛的东西,上面放着《福音书》和骷髅头。桌子四周摆着七座像教堂
里的大烛台。两个会友把皮埃尔领到祭坛前,把他的两只脚摆成直角形,吩
咐他躺下,说要他这样进入圣殿的大门。
“应当先给他一把铲子,”其中一个会友低声说。
“算了!别说了,”另一个说。
皮埃尔睁着惊慌的近视眼环顾四周,没有立刻照办,他忽然怀疑起来:
“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人家会不会笑话我?以后回忆起这些事的时
候,我会不会觉得羞愧?”但怀疑只持续一瞬间。皮埃尔看了看他周围人的

① 原文为拉丁语。严肃面孔,想起他已经做过的一切,于是他理解到他不能半途而废。他对自
己的怀疑吓了一跳,努力在内心唤起先前那种感动的心情,向圣殿的大门躺
下来。果然,他心中的感动更加强烈了。他躺了一会儿后,叫他站起来,给
他围上和别人一样的白围裙,交给他一把铲子和三副手套,这时会长才对他
讲话。他对他说,他要尽力不让任何东西玷污围裙的洁白,它是坚贞和白壁
无瑕的象征;然后讲解不明用途的铲子,希望他用它清除心中的恶念和宽宏
大量地用它抚慰邻人的心。然后他说,第一副男人手套的意义,他不能知
道,但是他应当保存它;第二副手套,他说应当在赴会时戴上;关于第三副
女人手套,他说:
“亲爱的会友,这副手套也是给您的。您要把它送给最尊重的女人。将
来您为自己选一位尊贵的共济会员夫人,这件礼物就是您用来向她证明您的
心地纯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要遵守一点,亲爱的会友,决不
能让这副手套成为不洁的手的装饰品。”在会长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皮埃
尔觉得主席露出了窘态。皮埃尔更窘,像孩子似的,脸红得眼泪都流出来
了,不安地环顾着,周围是一片难堪的沉默。
沉默被一个会友打破了,他领皮埃尔到地毯跟前,从小本子里给他念地
毯上所有图案的说明:太阳、月亮、槌子、铅锤、铲子、古怪的和方形的石
头、柱子、三个窗户等等。然后给皮埃尔指定一个坐位,给他看共济会的标
志,告诉他进门的暗语,最后才让他坐下。会长开始念会章。会章很长,皮
埃尔由于高兴、激动和羞愧,不能理解所念的东西。他只听到会章的最后几
句,并且记在心里。
“在我们的圣殿里,”会长读道,“除了善和恶这两个等级,我们不承
认任何其他等级。切勿做出能够破坏平等的某种差别。飞奔去援助会友,不
论会员是谁,劝导迷途的人,扶持跌跤的人,永不记恨或者仇视会友。要殷
勤和蔼。在所有人的心中点起道德的火焰。和你的邻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让
嫉妒扰乱这种纯洁的乐趣。
“宽恕你的敌人,不向他报复,只给他做好事。你执行至高无上的法
规,你就能追寻你所失去的古代尊严的遗迹,”他说完后,站起来拥抱皮埃
尔,吻吻他。
皮埃尔含着快乐的眼泪环顾四周,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周围人的祝贺以及
和一些人的从新相识。他不承认任何相识;他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会友,急不
可待地要同他们一道开始工作。
会长敲了敲槌子,大家都各就各位坐下,有一个人读必须谦恭的训词。
会长提议执行最后的义务,那个头衔是募集人的大官绕着会友们走了一
圈。皮埃尔想把自己所有的钱都写在募捐册上,但是他怕这样会显得他高
傲,于是只写了与别人相同的数字。
会议结束了,皮埃尔回家后,他觉得他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长途旅行归
来似的,他完全变了,摒弃了过去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五
皮埃尔入会的第二天,坐在家里读书,用功钻研四方形的意义,四方形
的一边象征上帝,另一边象征精神,第三边象征肉体,第四边是三者的混合
物。他时时丢下书和四方形,在心中设想重新生活的计划。昨天在共济会里
他被告知,关于决斗事件,已经奏明皇上,皮埃尔及时离开彼得堡是明智
的。皮埃尔打算到南方他的庄园去,在那儿给自己的农奴做点事。他正满心
高兴地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瓦西里公爵突然走进他的房间。
“亲爱的,你在莫斯科干的好事啊?你为什么和海伦闹翻,亲爱的?你
糊涂了,”瓦西里公爵走进来就说。“我全知道了,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
海伦对你就像基督对犹大一样是无辜的。”
皮埃尔想回答他,但他打断了他:
“为什么你不直截了当找我,像找一个朋友似的,谈一谈?我全知道,
全明白,”他说,“作为一个爱惜名誉的体面人行事,也许你太性急了,我
们先不淡这个。有一点你得记住,在整个社会甚至在朝廷中,你把我们父女
置于何等地步,”他压低声音,又补充说。“她住在莫斯科,你在这儿。记
住,亲爱的,”他往下拽拽他的胳膊,“这不过是一个误会,我想你自己也
会觉得的。咱们俩马上写封信,她就会到这儿来,把一切解释清楚,不然的
话,我告诉你,你准会尝到苦头的,亲爱的。”
瓦西里公爵大有深意地看了看皮埃尔。
“我们从消息灵通方面得知,皇太后对这件事很关切。你知道,她是非
常宠爱海伦的。”
皮埃尔有好几次想说话,但是,一方面,瓦西里公爵不让他说,另一方
面,皮埃尔怕自己一张口,就会用坚决拒绝和不同意的口气强硬地回答他的
岳父。此外,共济会的会章说:“要殷勤和蔼”,他记起了这个。他皱着
眉,红着脸,站起来又坐下,苦苦思索他一生中一个最难的问题——当着人
的面说难听的话,说不是这个人所期待的话,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已经习惯
于屈从瓦西里公爵这种满不在乎的自信的腔调,即使现在,他还是觉得他无
力反抗;但是他觉得,他现在所要说的,将关系到他今后的整个命运:他是
走以前的老路呢,还是走共济会那么令人神往地向他指出的新路,他坚决相
信,在这条新路上他将得到新生活的复苏。
“喂,亲爱的,”瓦西里公爵开玩笑说,“你只要说个‘是’,我
就代你给她写信,那么我们就可以宰一头肥肥的小牛犊了。①”不等瓦
西里公爵把笑话说完,皮埃尔就像他父亲那样脸上露出狂怒的表情,不看对
方的脸,低声说:
“公爵,我没叫您来,请走吧,走吧!”他跳起身来,给他打开门。
“快走,”他重复说,简直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同时看到瓦西里公爵露出狼
狈和惊吓的样子又感到高兴。
“你怎么啦?你病啦?”
“您走吧!”发颤的声音又说一遍。瓦西里公爵没得到皮埃尔的任何表
白,不得不离开了。
一星期后,皮埃尔向新结交的共济会友人们辞行,给他们留下一大笔捐

① 《圣经·新约》中的故事:浪子回家,他父亲宰一头肥牛犊欢迎他。款后,就到自己的田庄去了。他的新会友交给他几封给基辅和敖德萨地方共
济会的信,并答应跟他通信,在他的新事业中指导他。六
皮埃尔和多洛霍夫的事件私下了结了,虽然当时皇上严禁决斗,但决斗
的双方及其副手都没有受到处分。然而因决斗引起皮埃尔和妻子决裂的故
事,却传遍整个社交界。在皮埃尔作为私生子的时候,人们都用宽厚和维护
的眼光看待他;当他曾是俄罗斯帝国最理想的未婚夫的时候,人们亲近他,
赞扬他;在他结婚以后,待字闺中的女儿及其母亲,对他已经无所求的时
候,皮埃尔在社交界的身价就一落千丈了,何况他不善于也不愿讨好社交
界。现在人们把所发生的事件都归罪他一个人,说他吃醋是无理取闹,说他
像他父亲似的发作了残忍狂。皮埃尔走后,海伦回到彼得堡,所有认识她的
人,不仅欢迎她,而且对她的不幸怀有几分敬意。当提到她丈夫时,海伦作
出庄严的表情,虽然她并不明了这种表情的意义,但由于举止适度成为她的
天性,自然而然地就作出这种表情。这种表情是说,她决心毫无怨言地忍受
她的不幸,她的丈夫是上帝赐给她的十字架。瓦西里公爵则更公开地表示自
己的意见了。当人们提起皮埃尔的时候,他耸耸肩,指指额头,说:
“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我一直这么说。”
“我早就说过,”安娜·帕夫洛夫娜议论起皮埃尔,说,“当时我比谁
都说得早(她力争自己的优先权),这是一个狂妄的、被现代的堕落思想腐
化了的青年人。还在人人都赞赏他的时候,在他刚刚从国外回来,你们还记
得吧,那天晚上他在我这儿装得像马拉①似的时候,我就说过这话。结果怎
么样呢?当时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并且预言了将会发生的一切。”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闲暇的日子仍旧在家里举办晚会,像以前一样,举
办那只有她才有能耐组织的晚会。参加晚会的,正如安娜·帕夫洛夫娜所说
的,首先是,真正上流社会的精华,彼得堡知识界的花朵,除了这些出类拔
萃的人物之外,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在
每次晚会上,安娜·帕夫洛夫娜都向她的客人们献出一位饶有风趣的时新人
物,并且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这里的晚会上政治温度计指示的度数那么明
显可靠了,在那上面可以看出彼得堡正统宫廷社会人士的情绪。
一八○六年底,当拿破仑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地区大败普鲁士军队以及
大部分普军要塞失陷的可悲的详细战报传来的时候,当我军已经进入普鲁士
而且开始第二次对拿破仑作战的时候,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里举行了一次晚
会。前来赴晚会的都是真正上流社会的精华,其中有迷人的、不幸被丈夫遗
弃的海伦,莫特马尔,刚从维也纳回来的可爱的伊波利特公爵,两位外交
官,姑母,一位在客人中被称为品格高尚的年轻人,一位新上任的女官和她
的母亲,以及其他几个不大著名的人物。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这次晚会上献给客人的时新人物是鲍里斯·德鲁别
茨科伊,他以信使身份刚从普鲁士军队回来,眼下在一位非常重要人物手下
当副官。
在这次晚会上,政治温度计向来宾们指示的度数是这样:不管欧洲的国
王和统帅们怎样千方百计纵容波拿巴给我同时也是给我们制造不愉快和麻
烦,但是我们对波拿巴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我们对这个问题是不会掩饰我
们的想法的,我们对普鲁士国王和其他国王只能说:“那样对你们更坏。你

① 让·保罗·马拉(1743— 1793),十八世纪末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杰出活动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是自作自受,乔治·当丹。①这就是我们所要说的。”在安娜·帕夫洛夫娜
晚会上的政治温度计所指示的就是这样。作为献给客人的时新人物鲍里斯进
入客厅的时候,来宾已经到齐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引导的谈话,正在议论
我们和奥地利的外交关系,以及和它结盟的可能性。
鲍里斯身穿漂亮的副官制服,体格魁梧,英气勃勃,面孔红润,他潇洒
自如地走进客厅,照例先去问候姑母,然后再回到客人中间。
安娜·帕夫洛夫娜把她那干瘦的手递给他亲吻,给他介绍几个他不认识
的人,并且低声把每个人形容一番。
“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克鲁格先生,丹麦使馆代
办,一个才智出众的人;干脆地说:希托夫先生,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这
是说那个有这样称号的人。
鲍里斯在这段服务期间,由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奔走周旋,还由于他
本人的兴趣,以及他特有的审慎性格,已经爬上最有利的地位。他在一位非
常重要的人物手下当副官,负有重要使命到普鲁士,现在以信使身份刚从那
里回来。他完全领会了在奥尔米茨见到的那种使他称心如意的不成文的上下
级关系,按照这种关系,一个准尉可以无比地高于一个将军,按照这种关
系、要想官运亨通,可以不需要努力和劳心,不需要勇敢,也不需要忠实不
渝,只要善于同掌握升降大权的人搞好关系就行了,因此他常常为自己的迅
速成功而感到惊奇,同时也为别人竟然不了解这个道理而感到惊奇。由于他
发现了这个道理,他全部的生活方式,他和所有旧相识的关系,他对前途的
一切计划,统统改变了。他不富裕,但是他把最后一分钱都用在使自己穿得
比别人阔绰;他宁愿放弃许多娱乐,也不愿坐一辆寒酸的马车外出,不愿穿
旧制服在彼得堡街上露面。他只同那些地位比他高因而对他有用的人接近和
结识。他爱彼得堡而瞧不起莫斯科。回忆罗斯托夫家以及他对娜塔莎的童年
爱情,使他不愉快,自从到军队后,他一次也没去罗斯托夫家。他认为能够
进入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在他的前程上是一步重要的高升,他现在立
即明白了要他扮演的角色,他让安娜·帕夫洛夫娜利用他身上一切有趣的东
西,他留心观察每张脸,估量同他们每个人的接近可能有什么好处和机会。
他在给他指定的美丽的海伦身旁的坐位坐下,细听大家的谈话。
“维也纳认为拟议中的条款,其根据是不现实的,只有一连串的辉煌胜
利才能取得这些根据;维也纳怀疑我们是否有能力取得这些胜利。这是维也
纳内阁的真心话,”丹麦使馆代办说。
“这种怀疑值得称道!”那个才智出众的人带着乖巧的微笑说。
“应当把维也纳内阁跟奥皇区别对待,”莫特马尔说。“奥皇从来不会
那么想,只有内阁才那么说。”
“哎呀,我可爱的子爵,”安娜·帕夫洛夫娜插话说,“欧洲(不知为
什么她把欧洲读作I’Urope,这是她同法国人说话时用的特别讲究的法语发
音),欧洲永远不会成为我们忠实的盟友。”
在这之后,安娜·帕夫洛夫娜谈起普鲁士国王的刚毅和果断,为的是要
引鲍里斯加入谈话。
鲍里斯细听每个人谈话,等着轮到他来讲,但在这之间,他已经好几次
回头看他身旁的美人海伦,她也好几次微微含笑用眼神迎接美貌的青年副官

① 原文为法语,引自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的视线。
很自然地谈到普鲁士的情况,安娜·帕夫洛夫娜请鲍里斯讲讲他在格洛
高的旅行以及他所见到的普鲁士军队的情况。鲍里斯从容不迫,操着一口纯
正的法语讲了很多很多军队和宫廷有趣的细节,在全部讲述中,他极力避免
对他所说的事实发表个人的意见。在一段时间内,鲍里斯把大家的注意力都
吸引住了,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觉得,她用这个时新人物款待客人受到一
致的欢迎。海伦比谁都注意鲍里斯的讲述。她好几次向他问起他旅行中的一
些细节,她似乎对普军的情况特别关心。他刚一说完,她就带着她那惯常的
微笑,向他转过身来。
“您一定要去看我,”她对他说话时的口气,就好像由于他不可能知道
的某些理由,这是完全必要的。“星期二,八、九点钟。您将给我极大的愉
快。”
鲍里斯答应实现她的愿望,正要同她谈话,安娜·帕夫洛夫娜借口姑母
想听听他说的,把他叫走了。
“您知道她的丈夫吗?”安娜·帕夫洛夫娜闭着眼睛,做出忧郁的样子
指着海伦说,“唉!这是一个不幸的可怜的女人啊!当着她的面,请您别提
她的丈夫,别提。她太难过了!”七
当鲍里斯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回到客人中间的时候,伊波利特正要说
话。他在安乐椅里往前探着身子说:
“普鲁士国王!”说完就大笑不止。所有的人都转脸看他。“普鲁士国
王?”伊波利特问道,又笑起来,然后平静地、一本正经地靠到椅背上。安
娜·帕夫洛夫娜等了他一会儿,但是看来伊波利特坚决不愿再说下去,于是
她开始讲不信神的波拿巴在波茨坦盗窃腓特烈大帝的宝剑的事。
“这是腓特烈大帝的宝剑,……”她刚开口说,伊波利特却打断了她的
话。
“普鲁士国王……”可是人们刚转脸看他,他又表示歉意,不吭声了。
安娜·帕夫洛夫娜皱了皱眉头。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马尔坚决地对他说:
“普鲁士国王究竟怎么样啦?”
伊波利特笑起来,同时好像为自己的微笑觉得怪害羞似的。
“没有什么,我不过想说……(他想把他在维也纳听到的笑话重说一
遍,整个晚上都在打算说出来。)我只想说:我们为普鲁士国王打仗是徒劳
无益的。①”
鲍里斯谨慎地笑笑,他那微笑可以看作是对笑话的嘲讽,也可以看作是
对笑话的赞赏,那就要看各人怎样对待它了。大家都笑起来。
“您的文字游戏不太高明,虽然很俏皮,”安娜·帕夫洛夫娜伸出满是
皱纹的手指,吓唬他说。“我们是为正义而战,而不是为普鲁士国王。你这
个伊波利特公爵真坏!”她说。
谈话声彻夜不停,话题多半是政界新闻。晚会快结束时,有人提起皇上
的赏赐,于是谈得更热烈了。
“去年NN.得到一个带有皇上肖像的鼻烟壶,”才智出众的人说,“为
什么ss.不能得到同样的赏赐呢?”
“对不起,带有皇上肖像的鼻烟壶,那是奖赏,不是奖章,”外交官
说,“勿宁说是赠品。”
“有这种例子,施瓦岑贝格得过赏赐。”
“这不可能,”另一个人表示反对。
“我可以打赌。绶带,那是另一回事了……”
当大家起身要走的时候,整个晚上很少说话的海伦又向鲍里斯发出邀请
和亲切的意味深长的命令,请他星期二到她那儿去。
“这对我非常必要,”她微微含笑回顾安娜·帕夫洛夫娜,说,安
娜·帕夫洛夫娜也含着她那一提到她的崇高的恩主就露出的满脸愁容的微
笑,支持海伦的愿望。似乎那天晚上鲍里斯在谈普鲁士军队时说了某句话,
海伦忽然从其中发现有见他的必要。她仿佛答应星期二他到她那里的时候,
她将向他说明为什么有这个必要。
鲍里斯星期二晚上来到海伦富丽堂皇的客厅,并没有得到他非来不可的
明确说明。有别的几位客人在场,伯爵夫人很少同他说话,只是在他吻她的
手告别时,她反常地面无笑容,突然悄悄地对他说:
“明天来吃饭……晚上。您一定来……请来吧。”

① 原文为法语,在法语中,“为普鲁士国王”是一句成语,意为:徒劳无益。鲍里斯这次回彼得堡,成为别祖霍娃伯爵夫人家中的密友。八
战火蔓延起来,战场渐渐接近俄国边境。到处可以听见咒骂人类公敌波
拿巴的声音;在乡村征集民兵和新兵,从前线传来互相矛盾的消息,照例都
是谣言,因此众说纷纭。
一八○五年以来,老博尔孔斯基公爵、安德烈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
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
一八○六年老公爵被任命担任当时俄国八个后备军总司令中的一个。老
公爵虽然年迈体弱,特别是自从他认为儿子阵亡的那个期间,更显得衰老
了,但他认为他无权拒绝皇上亲自委任的职务,重操旧业使他精神振奋,身
体强壮起来。他经常在他负责的三个省份巡视;他执行任务一丝不苟,对下
属严厉到残酷的程度,而且事必躬亲,过问最微末的细事。玛丽亚公爵小姐
不再跟父亲学数学,只是当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晨由保姆陪着,带着尼古
拉小公爵(祖父这样叫他)到父亲书房走一趟。尼古拉小公爵和乳母以及保
姆萨维什娜,住在去世的公爵夫人的房间,玛丽亚公爵小姐大部分时间都是
在育婴室度过的,尽可能负起小侄儿的母亲的责任。布里安小姐看来也非常
疼爱这个小孩,玛丽亚公爵小姐常常克己地让她的女友分享着管小天使(她
这样叫小侄儿)和同他玩耍的乐趣。
在童山教堂的圣坛旁边,小公爵夫人墓地上方,有一座小礼拜堂,里面
有一块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纪念碑,上面雕着一个展翅欲飞的天使。天使
的上唇有点翘,仿佛要笑似的。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小
礼拜堂走出来,两个人都承认,真奇怪,这个天使的脸使他们想起死者的
脸。但是更奇怪的是(关于这一点安德烈公爵没有对妹妹提起),从雕塑家
偶然赋予这个天使的面部表情中,安德烈公爵看出他曾经在亡妻脸上看到的
那同样的温和的责备:“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
安德烈公爵回来不久,老公爵就把离童山四十俄里的一大片庄园分给儿
子。一来由于童山牵连着悲痛的回忆,再者因为安德烈公爵有时受不了父亲
的脾气,还因为他需要有一个僻静独处的环境,安德烈公爵就利用博古恰罗
沃村兴建房屋,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自从奥斯特利茨战役后,安德烈公爵坚决永远不再服役;战争开始了,
所有的人都得服役,他为了避免当现役军人,就在父亲手下担任招募新兵的
职务。一八○五年战役后,老公爵和儿子好似互换了角色。老公爵做起工作
来精神振奋,他期待这次战役一切顺利;安德烈公爵却相反,他没有参加战
争,内心暗自为他只看到不好的一面而感到遗憾。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到管辖区视察去了,在父亲离开期
间,安德烈公爵多半留在童山。小尼古卢什卡已经病了四天了。送老公爵的
车夫从城里回来,给安德烈公爵带来了公文和信件。
仆人拿着信在小公爵书房里没有找到他,于是来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房
间;但他也不在那儿。仆人听说公爵到育婴室去了。
“大人,彼得鲁沙带来了公文,”一个做保姆助手的女仆对安德烈公爵
说,他正坐在小椅子上,皱着眉,颤抖着手,从玻璃杯里往盛着一半水的酒
盅里滴药。
“什么事?”他气愤地说,一个不小心,手一颤抖,多倒了一些药水。
他把酒盅里的药水泼到地上,又要水。女仆把水递给他。室内有一张儿童床、两只箱子、两把扶手椅、桌子、儿童桌,还有一把
小椅子,就是安德烈公爵正坐的那一把。窗帘是拉上的,桌上点着一支蜡,
用硬封面的乐谱遮着烛光,免得照到小床上。
“亲爱的,”站在小床旁边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哥哥说,“最好是等一
等……以后……”
“唉呀,得啦,你尽说废话,老说等等,你看等成什么样子,”安德烈
公爵凶狠地低声说,他显然想刺激妹妹。
“亲爱的,真的,最好别弄醒他,他睡着了,”公爵小姐用恳求的声音
说。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拿着酒盅踮起脚尖走到小床跟前。
“也许真的不要弄醒他吗?”他犹豫地说。
“随你的便——真的……我想……随便你,”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
她的意见占了上风,看来她反倒有点胆怯和害羞似的。她向哥哥指了指低声
叫他的女仆。
他们俩看护发烧的小孩已经两夜没睡了。这两昼夜,时而用这样药,时
而用那样药,他们不相信家庭医生,正在等待到城里去请的医生。他们由于
不眠弄得精疲力尽,而且担惊受怕,彼此把自己的痛苦推给对方,互相埋怨
和争吵。
“彼得鲁沙带来老爷的公文,”女仆小声说。安德烈公爵走出去。
“那么怎么啦!”他听了传来父亲的口信,接过公文封套和父亲的信,
愤愤地说了一句又回育婴室去了。
“怎么样?”安德烈公爵问。
“还是那样,看在上帝份上,等一等吧。卡尔·伊万内奇常说,睡眠比
什么都宝贵,”玛丽亚公爵小姐叹息着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走到婴儿跟前,
摸摸他的额头。他仍在发烧。
“您和您的卡尔·伊万内奇都见鬼去吧!”他拿起盛着滴好药的酒盅走
过来。
“安德烈,不要!”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但是他沉着脸看了她一眼,目光凶狠,同时又很痛苦,他拿着酒盅向婴
儿俯下身来。
“可是我愿意这样,”他说。“我请你给他把这药喝下去。”
玛丽亚公爵小姐耸耸肩膀,但是顺从地接过酒盅,叫保姆来灌药。小孩
哭起来,声音嘶哑。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抱着头走了出去,到隔壁房间坐
到沙发上。
信件仍然握在他的手里。他机械地拆开信封,开始读信。老公爵在青色
的纸上用大而长的字体,有的地方用节略号,写道:
“顷由信使传来极大喜讯,但愿不是谎报。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劳大
败波拿巴。彼得堡万众欢腾,犒赏不断送往前方。贝尼格森虽系日耳曼人,
我也祝贺他。一个叫什么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长官,不知在做什么:至
今未将补充人员和粮食送来。你火速驰马前往,告诉他,在一周内一切备
齐,不然我要他的脑袋。我还接到彼坚卡①的信,提到他曾参加的普鲁士-艾
劳战役,——果然一切属实。只要谁也不干涉他不应干涉的事,连日耳曼人

① 彼坚卡是彼得的小名。也能把波拿巴打败。据说波拿巴溃不成军。记住,你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
命令!”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拆开另一封信。这是比利宾的来信,两页信纸
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把信叠上,没有读它,再把父亲的信看一遍,末
尾一句话是:“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命令!”
“不行,对不住,现在不能去,要等小孩好了再说,”他这么想着,走
到门口瞅了瞅育婴室。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站在小床旁边,轻轻地摇着小
孩。
“他还写些什么不愉快的话了?”安德烈公爵回忆父亲信的内容。“是
啊,正是我不在军队服役的时候,我们打败了波拿巴。是啊,他总是嘲笑
我……那就让他嘲笑吧……”于是他开始读比利宾的法文信。他虽然在读,
但连一半也没读懂,他读信不过是为了忘掉那十分长久地、持续不断地、痛
苦地萦绕心怀的事,哪怕忘掉一会儿也好。九
比利宾当时是以外交官的身份待在军部里,他的信虽然是用法语写的,
而且是用法国式的俏皮话和法语的特别表达方法,但是他在自责和自嘲方
面,却以俄国式的大无畏精神描述了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谦恭
温顺使他苦恼,所幸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的通信人,他可以向他倾吐
他由于见到军队的情况而郁积的满腔怒火。这封信还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
以前写的,现在已经过时了。
他用法语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获得辉煌的胜利以后,您是知道的,亲爱的爵,我一直没有离开
司令部。战争确实成为我的癖好,而且为此我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三个月来的见闻,简直令人
难以置信。
我就ab ovo(拉丁语:从头)说起吧。您所知道的那个人类公敌进攻普鲁士。普鲁士是
我们的忠实盟友,它在三年内只出卖过我们三次。我们庇护它。可是人类公敌全然不理会我们
的花言巧语,它用毫不客气而且最野蛮的方式向普鲁士扑过去,竟然不给它留一点结束已经开
始的检阅的时间,就打得它落花流水,然后登上波茨坦宫殿的宝座。
“我非常希望,”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信中写道,“我能以使陛下最愉快的礼仪在
我的宫廷接待您,为此,我将以特别关切的心情发出一切我只要能办得到的命令。啊,我多么
希望能达到这个目的啊!”普鲁士将军以能够在法国人面前献殷勤为荣,一有要求就缴械投
降。统率一万士卒的格洛高城防司令竟向普鲁士国王询问他应当怎么办。这一切都是绝对真实
的。总之,我们本想以我们的军事姿态恫吓他们,但结果我们却卷入了战争,而且是在我们的
边境作战,主要的,我们为普鲁士国王打仗,但我们和他一起都枉费心机,徒劳无益。我们万
事俱备,只欠一点小意思,即欠一个总司令。原来是这样,如果总司令不那么年轻,奥斯特利
茨的胜利可能更有把握些,所以把八十来岁的将军们都评审一遍,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
基间选了后者。这位将军摹仿苏沃洛夫的架势乘篷车来到我们这里,他受到欢声雷动的隆重接
待。
四日从彼得堡来了第一个信使。信箱拿到事必躬亲的元帅的办公室。我被叫了去检信,
把给我们的信捡出来。元帅把这件工作交给我们,他在一旁看着,等候给他的信。我们找来找
去,但是没有给他的信。元帅急了,他亲自动起手来。他找到皇上给T.伯爵和给B.公爵以及
给其他人的信。他暴跳如雷,气得发疯,他把信拿过去拆开,读起给别人的信来。“好哇,这
样对待我。不信任我!让人监视我,好嘛;去你的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下了那道有
名的命令。
“我受了伤,不能骑马,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吃了败仗的军团
带到普图斯克:暴露在这里,既无柴禾,也无粮草,必须设法补救,您昨天
既然在给布克斯格夫登伯爵的报告中认为应当退到我们的边境,那么您今天
就照办吧。”
“由于长期的戎马生活,”他在给皇上的信中写道,“我被马鞍擦伤,
再加上旧伤,以致使我完全不能骑马和指挥这么庞大的军队,因此我将指挥
权交给职位仅次于我的将军——布克斯格夫登伯爵,并将整个参谋部及其所
属一切都移交给他,我向他忠告,如果粮食接济不上,就向普鲁士内地靠
近,因为只剩一天的口粮了,据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甚
至有的团已经断炊。而农民的粮食全被吃光了;我暂时住在奥斯特罗连卡医院以待病愈。我诚惶诚恐递上这个报告,并顺带奏闻,如果军队像现在这样
再露营半个月,明春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了。
“请准许我这个不能完成交付我的伟大光荣的任务而不光彩的老头告老
还乡吧。我在医院恭候陛下最仁慈的照准的批示,那样就免得我当一个文书
的角色,而不是在军中当一个司令官的角色。我的免职,只不过是一个瞎子
离开军队,不会引起丝毫的波动,像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何止成千上万。”
元帅生皇上的气,因而惩罚我们每个人,这完全合乎逻辑!
是喜剧的第一幕。以后的几幕自然就越发有趣可笑了。元帅离职后,我们面对敌人,
必须打一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却全然不这么看,何况他带领的
军团就在敌人眼皮底下,他想趁机发动一次战役。于是他就发动了。这就是被认为伟大胜利
的普图斯克战役,不过据我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文职人员,您是知道的,判断战争
的胜负有一个很坏的习惯。战斗结束时谁退却谁就是打输了,根据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说,
普图斯克战役是我们吃了败仗。总之,战斗的结束是我们退却,可是我们却派信使到彼得堡
报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不把军队的指挥权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期待从彼得堡得到总司
令的称号以酬谢他的胜利。在这主帅未定期间,我们开始了一连串的极为奇特和有趣的军事
运动。我们的作战方案不再是它应有的那样——回避或者进攻敌人,而是一味回避在职位上
应是我们的长官的布克斯格夫登将军。我们是那么拼命地追求这个目的,甚至过一条无法涉
水过去的河,然后就把桥梁烧掉,为的是摆脱我们的敌人,这敌人现时不是波拿巴,而是布
克斯格夫登。我们这种回避他的军事运动之一的结果是: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差一点受到优势
敌人的攻击而当了俘虏。布克斯格夫登在追,我们在跑。他刚渡过河到了我们这边,我们又
回到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追上我们,并且进攻我们。于是开始一场解释误
会的谈话。两位将军都暴跳如雷,几乎酿成一场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场面。但是,恰好在这千
钧一发的时刻,那个到彼得堡报捷的信使回来了,带回任命我们总司令的消息,于是第一个
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战败了。我们现在可以考虑第二个敌人波拿巴了。可是,正在这时在我
们面前出现了第三个敌人——正教俄国兵,他们大喊大叫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马
料——什么都要!仓库是空的,道路又不通。正教兵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实在可怕,相形之
下,连上次战役都为之逊色。一半人马成为散兵游勇,周围村子全遭洗劫,又烧又杀。居民
被劫一空,医院住满病人,到处是饥荒。有两次匪兵甚至攻打司令部,总司令不得不调来一
营人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攻打中,匪兵拿走我的一只空箱子和一件睡衣。皇上准备授
权各师长就地枪决匪兵,可是我
非常担心,这样会使一半军队枪毙另一半军队。①
安德烈公爵起先只是用眼睛读信,但是后来他读到的东西,不由得越来
越把他吸引住了(虽然他知道比利宾的话可信的程度)。读到这个地方,他
把信揉了揉,扔掉了。不是他在信里读到的东西使他生气,使他生气的是那
个地方的陌生生活可能使他情绪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擦了擦前额,仿佛
是赶走对他所读到的东西的任何同情,注意听听育婴室的动静。他忽然觉得
门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怕在他读信的时候小孩发生
了什么事。他踮起脚尖走到门前,把门推开。
他刚进去,看见保姆神色惊慌地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不让他看见,玛丽亚
公爵小姐已经不在小床旁边。

① 这封信全部用法文写成。“亲爱的,”背后传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他觉得仿佛绝望的低语声。
正像长久不眠和长久的不安往往会发生的事,他心头油然生起一种无缘无故
的恐惧:他的头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小孩死了。他所见所闻好像都在证
实他的恐惧。
“一切都完了,”他想,额头冒出冷汗来。他茫然若失地向小床走去,
他以为他一定看见小床是空的,保姆把死孩子藏了起来。他撩起帐子,他那
吃惊的、目光乱射的眼睛长久地看不见孩子。最后他看见了他:面色红润的
小孩叉开胳膊腿横卧在小床上,头垂到枕旁,在睡梦中咂着嘴,蠕动着小嘴
唇,均匀地呼吸着。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孩子,高兴了,他还以为他已经失去了他呢。他俯下
身来,照妹妹教给他的方法,用嘴唇试试孩子是否还在发烧。娇嫩的前额是
湿润的,他用手摸摸头,连头发都湿了:孩子出了很多汗。他不仅没有死,
现在显然过了危险期,他已经在恢复健康。安德烈公爵想把这个可怜的小东
西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他不敢这样做。他在他面前站着,看他的头和在被
子下面隆起的胳膊和腿。他身旁响起一阵沙沙声,他觉得有个影子投到床帐
下面。他没有回头看,他一面看小孩的脸,一面听他均匀的呼吸。那黑影是
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迈着无声的脚步走到床前,掀起帐子,进去又把帐子放
下。安德烈公爵不回头看就知道是她,把手伸给她。她握住他的手。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
孩子在睡梦中轻轻地动了动,微微地笑了笑,用前额擦了擦枕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光亮的眼睛满含幸福的泪水,
在半明半暗的床帐里显得更明亮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偎近哥哥,吻吻他,轻
轻地碰了一下帐子。他们俩打了个手势,警告要小心,又在半明半暗的帐子
里站了一会儿,仿佛他们不愿离开这个他们三个人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似的。
安德烈公爵第一个从小床边走开,头发被纱布帐子弄乱了。“是啊,这是现
在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他叹息着说。十
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之后不久,就带着他详细开列的在田庄应办事项守
则,前往基辅省,那里有他的大部分农奴。
皮埃尔到基辅后,就把各处主管叫到总管理处,向他们说明自己的意图
和希望。他说,应立即采取措施把农奴从依附地位完全解放出来,到时农奴
不应从事繁重的劳动,不应派妇女和儿童干活儿,对农奴应给予帮助,惩罚
应是劝诫,而不应是体罚,各处田庄都应当设立医院、养老院、孤儿院和学
校。有些主管(其中包括几个半文盲的管家)听了后大吃一惊,他们揣摩话
的含义是,小伯爵不满意他们的管理和贪污;另一些主管在恐惧了一阵之
后,发现皮埃尔口齿不清的发音和他们从未听过的新名词怪有趣的;还有一
些主管觉得听主人讲话简直是一种娱乐;第四类主管是一些聪明人,其中包
括总管,他们从这些话里懂得了要怎样应付主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管对皮埃尔的意图表示极大的同情;但是他说,除了这些改革外,必
须整顿情况欠佳的业务。
别祖霍夫伯爵继承了巨大的财产,据说每年有五十万卢布的收入,但是
比起过去他从去世的老伯爵手里收入一万卢布时,反而觉得拮据得多。他模
糊地知道一个大概的预算。所有田庄一共向地方当局缴纳约八万卢布①;莫
斯科城外和城内住宅保养费和三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约三万卢布;付养老院
和慈善机关各约一万五千卢布;付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十五万卢布;付债务的
利息约七万卢布;这二年用在已经兴建的教堂上一万卢布;其余十万卢布连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花掉的,几乎每年他都不得不借债。此外,每年总管
在信中不是向他报告火灾,就是歉收,再不然就是改建作坊和工厂。因此,
摆在皮埃尔面前的当务之急,是他最没有兴趣和没有能力处理的事情——管
理业务。
皮埃尔和总管每天都在研究业务。但是他觉得他的研究连一步也没有把
业务向前推进。他觉得他所研究的与实际无关,他们没有抓住实际问题,因
而没有推进它。一方面,总管总是把事情说得很糟,他告诉皮埃尔必须偿还
债务,使用农奴的劳动力开始新的工作,这一点是皮埃尔不能同意的;另一
方面,皮埃尔要求立即着手农奴的解放,而总管却说,必须首先还清地方当
局的债务,因此不能很快实现解放。
总管不说解放农奴是完全不可能的;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
特罗马省的森林,出售低洼的土地和克里木的田庄。但这些交易的手续,按
总管的说法,是那么复杂,既要解除禁令,又要提出申请,等候批准,以及
其他,等等,弄得皮埃尔不知所措,只好对他说:“对,对,就这么办
吧。”
皮埃尔缺少那种亲自管事的实干毅力,所以他不喜欢业务,只不过是在
总管面前装作他在处理业务。总管在伯爵面前也极力假装处理这些业务对主
人非常有利,面对他本人却是个难题。
在大城市碰到一些熟人;不认识的人也急于和他结交,热烈欢迎这位新
到的富翁,全省最大的地主。皮埃尔在入共济会时曾经承认他的主要弱点是
易受诱惑,而现在诱惑是那么强烈,以致他无力拒绝它们。皮埃尔的生活又

① 这是为田庄地产及农奴保险,每年向地方当局交纳的款项。像在彼得堡一样,整天、整星期、整月地在晚会、舞会、早餐和午宴中度
过,惶惶不可终日,不让他有一点冷静下来的工夫。他过的仍然是先前的生
活,而不是他希望过的新生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罢了。
在共济会的三条宗旨中,皮埃尔承认他没有履行每个会员要成为道德生
活的模范的规定;在七德中,他完全缺少两德:品行端正和爱死亡。他聊以
自慰的是,他履行了另外一条规定——改善人类,和实现了其他两德:爱邻
人,特别是慷慨。
一八○七年春天,皮埃尔决定返回彼得堡。在回去的路上,他打算巡视
他的各个田庄,亲自检验一下他所规定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上帝托付他并且
他极力想施以恩惠的黎民百姓,现在的处境如何。
总管认为小伯爵的一切企图都是妄想,对自己、对他本人、对农奴都没
有好处,但他还是作了让步。继续干解放农奴的事是不可能的,他吩咐在各
田庄兴建学校、医院、养老院、孤儿院等大建筑物;为了迎接主人,到处都
作了准备,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盛大隆重的仪式,但是宗教感恩式的,例如
献圣像,献面包和盐等仪式,照他对主人的了解,正是这一套才能打动伯
爵,才能把他糊弄过去。
南方的春天,坐着维也纳轻便马车舒适飞快的奔驰,旅途的寂静,都使
皮埃尔的心情愉快。那些他还未到过的田庄,景色如画,一个胜似一个;他
觉得到处农奴都安居乐业,对他的恩典由衷地感激。到处都举行欢迎会,这
虽然使皮埃尔感到不安,但他内心深处却是高兴的。在一个地方,农奴向他
献面包和盐,献彼得和保罗圣像,为了表示爱戴和感谢他给予他们的恩惠,
要求准许他们自费在教堂里设一个侧祭坛纪念他的天使彼得和保罗。在另外
一个地方,妇女们抱着婴儿迎接他,感谢他使她们摆脱沉重的劳动。在第三
个地方,神甫拿着十字架,带领一群孩子迎接他,多谢伯爵的仁慈,他教孩
子们识字和教义。在每个田庄,皮埃尔都亲眼看见按统一图样正在建造和已
经建成的医院、学校、养老院、孤儿院等砖建筑物,并且不久就要付诸使
用。皮埃尔到处都看到主管关于减轻徭役的报告书,并听到那些穿青色长衣
的农奴代表为此表示衷心感激的话。
不过,皮埃尔不知道,那个向他献面包和盐并且建造彼得和保罗侧祭坛
的地方,是一个每到圣彼得节①就逢会的村镇,这个村镇的、去见他的富裕
农奴早就在兴建侧祭坛了,而那些占村镇十分之九的农奴都一贫如洗。他不
知道,按照他的命令不再派喂奶的妇女服徭役,而她们在自己的份地上却在
做最苦的活儿。他不知道,那个手持十字架去迎接他的神甫,对农奴课以重
税,压榨他们的膏脂,他所招收的学生是学生的父母流着眼泪送到他那儿,
然后又用大笔金钱赎回来。他不知道,按照统一图样建造房子,是由农奴出
的劳动力,因而加重了农奴的徭役,减轻徭役只不过是在纸上说说而已。他
不知道,主管给他看的帐簿上表明,遵照他的意志,代役租减了三分之一,
而实际徭役租却增加了一半。因此,皮埃尔对他巡视田庄感到心满意足,完
全恢复他离开彼得堡时那种乐善好施的心情,于是给他的师友(他这样称呼
会长)写了一封兴味盎然的信。
“多么轻而易举,多么不费劲,就做了这么多好事,”皮埃尔想道,
“可是我们对这种事的关心是多么不够啊!”

① 圣彼得节,俄历六月二十九日。人们对他的感激使他高兴,但同时又使他羞愧。这种感激使他想到,他
本来能够为这些质朴善良的人们做更多的事。
总管是一个非常愚蠢而且狡猾的家伙,他完全了解又聪明又天真的伯
爵,拿他当玩具似的耍弄,他看到预先安排的接待对皮埃尔产生了影响,就
更坚决地向他证明解放农奴是不可能的,主要是不必要的,因为农奴不解放
也过得很幸福。
皮埃尔内心也同意总管的说法:很难想象有比农奴更幸福的人了,获得
自由的农奴天知道会是什么光景;但是皮埃尔虽然勉强而仍然坚持他认为正
义的事情。总管答应尽一切努力执行伯爵的意志,他十分清楚,伯爵不惟永
远不会检查他是否想尽办法出售森林和田庄,是否还清地方当局的债务,而
且大概也永远不会过问和追查盖好的房子为什么老空在那里,农奴为什么还
像别的农奴一样继续以徭役和现金的形式交出他们所能交出的一切。十一
皮埃尔满怀幸福的心情从南方旅行回来,在旅途中,他了却一桩宿愿—
—顺路去访他两年未见的朋友博尔孔斯基。
在最后一站,皮埃尔得知安德烈公爵不在童山,而在分给他的田庄里,
于是就驱车到他那里去了。
博古恰罗沃村坐落在景色单调的平原上,周围是田地和部分被砍伐过的
枞树林和桦树林。宅院在村子尽头大路旁边,后面是一个重新挖掘的注满了
水的池塘,岸上还没有长出青草,四周是一片幼林,其中有几棵高大的松
树。
宅院里有一个打谷仓、几间房屋、马厩、浴室、厢房和一座正在修建半
圆形山墙的高大砖房。房子周围是一个新开辟的花园。院墙和大门崭新而且
坚固;木棚里放着两架消防水龙和涂上绿漆的大木桶;道路是笔直的,桥都
墩墩实实,带有栏杆。每件东西都可以看出精心管理的迹象。皮埃尔向碰到
的家奴问公爵住在哪里,他们指了指靠近池塘的一所不大的新厢房。安德烈
公爵的老家人安东扶皮埃尔下了车,说公爵在家,把他领到一间洁净的小外
室。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和他的朋友会见的地方,是那么富丽堂皇,现
在这所虽然洁净,然而质朴无华的小房子,令人吃惊。他急急走进散发着松
香味、尚未抹灰的小前厅,正要进去,可是安东踮着脚尖赶到他前面去敲
门。
“什么事?”传出急促刺耳的声音。
“客人,”安东回答。
“请等一等,”接着听见挪动椅子的声音。皮埃尔迈开大步走到门口,
和迎他出来的安德烈公爵撞个满怀,安德烈公爵满脸愁容,显得苍老。皮埃
尔拥抱他,扶起眼镜吻他的腮帮,逼近看他的脸。
“真没想到,真叫人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不言语,长久地用
惊奇的目光盯视着他的朋友。安德烈公爵的变化使他吃惊。安德烈公爵的言
谈是亲切的,唇边和脸上含有笑意,但是眼神暗淡,毫无生气,虽然他很想
露出欢喜快乐的光芒。使皮埃尔吃惊而且生疏的,不是他的朋友瘦了,面色
苍白,显得更成熟了,而是那说明他对某一问题长期集中思考的眼神和额头
的皱纹,这些都使皮埃尔一时还不习惯。
正像久别重逢常有的那样,谈话老是不能集中;他们互相简短地问答一
些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的、需要长谈的事情。最后,谈话渐渐集中在先前三
言两语涉及的问题: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计划,皮埃尔的旅行,他的事业,
战争,以及其他,等等。皮埃尔在安德烈公爵眼神中所看到的那种专一和沮
丧的情绪,在他含着微笑听皮埃尔谈话的时候,特别是当皮埃尔兴高采烈地
谈到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计划的时候,表现得更强烈了。看来,安德烈公爵
对皮埃尔的话,虽然很想同情,可就办不到。皮埃尔开始觉得,在安德烈公
爵面前,表现高兴,谈什么梦想以及对幸福和善行的希望,都是不合适的。
他不好意思说出他对共济会的新信仰,特别是在这次旅行中,对它更有新的
认识,更令他振奋了。他约束着自己,怕显得幼稚,但是同时他又情不自禁
地想让朋友知道他现在完全换了个人,换成一个比在彼得堡时期要好得多皮
埃尔了。“我无法对您说,这一个时期我经历的事情是那么多。连我自己都不敢
认识自己了。”
“是啊,自从上次见面后,咱们的变化都很大,很大,”安德烈公爵
说。
“喂,您怎么样?”皮埃尔问。“您有什么计划?”
“计划?”安德烈公爵带着嘲讽的口吻重复一遍。“我的计划吗?”他
仿佛对这个词义感到惊奇似的,又重复一遍。“你不是看见了,盖好了房
子,明年全搬过来……”
皮埃尔不言语了,注意地审视着安德烈公爵变老了的面孔。
“不是的,我是问……”皮埃尔没有说完,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你还是讲讲你这次旅行,讲讲你在田庄上干
的一切事情吧?”
皮埃尔谈起他在自己的庄园所做的事,对他所实行的改革尽可能不露出
得意的神情。安德烈公爵有好几次暗示皮埃尔,他讲的那些事,人们早已知
道了,不惟听起来乏味,甚至听到皮埃尔讲就觉得害羞。
皮埃尔有点窘,甚至觉得和这位朋友在一起怪沉闷的,他不讲了。
“告诉你吧,亲爱的,”安德烈公爵说,他显然也觉得和这位客人在一
起不轻松,而且有点拘束,“我在这儿是暂时的,我不过是来看看。我今天
就要回妹妹那里。我介绍你和她认识认识。对了,你好像是认识她的,”他
说,显然他是在应付客人,他觉得他现在和这位客人没有共同可谈的东西。
“饭后咱们就动身。现在你想看看我的宅院吗?”他们走到外面一直逛到吃
饭的时候,两个人像是不太知近的朋友似的,谈一些政治新闻和熟人。安德
烈公爵只有在谈到他正在经营的新宅院和建筑工程的时候,才有点劲头和兴
趣,可是就连这也只谈了一半,当安德烈公爵在小木桥上向皮埃尔描述未来
房屋布局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谈的,咱们去吃
饭吧,吃完饭就动身。”吃饭的时候谈起皮埃尔的婚事。
“我听说这件事,很惊讶,”安德烈公爵说。
皮埃尔脸红了,每当提起这件事,他总是脸红,他连忙说:
“以后我原原本本把一切经过告诉您。不过这一切都完了,永远完
了。”
“永远?”安德烈公爵说。“世上根本没有永远的事情。”
“可是您知道这一切是怎样结束的吗?您听说决斗的事吗?”
“是的,都知道了。”
“我唯一感谢上帝的是我没有打死这个人,”皮埃尔说。
“那为什么?”安德烈公爵说。“打死恶狗甚至是好事情。”
“不,打死人不好,不对……”
“为什么不对?”安德烈公爵反问道。“人并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恰
恰在判断是非问题上,人是从来就犯错误,将来也要犯错误。”
“凡是对人作恶,就是不对,”皮埃尔说,他很高兴,自他来这里后,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活跃起来,开始说话了,并且想把他变为现在这个样子的
一切经过全说出来。
“怎样才算对人作恶,有人对你说过吗?”他问。
“作恶?作恶?”皮埃尔说。“我们都知道,什么是人家对自己作
恶。”“是的,我们都知道,自己认为是恶的事情,不能施加于人,”安德烈
公爵越来越兴奋了,看来他想对皮埃尔说出自己的新观点。他用法语说:
“我认为,在生活中只有两种实在的不幸:受良心责备和疾病。只要没有这
两件坏事,就是幸福。我活着,光为了避免这两件坏事,这就是我现在的全
部哲学。”
“可是爱邻人呢?自我牺牲呢?”皮埃尔说。“我不能同意您的说法!
活着就为了不做坏事,不悔恨,这太不够了。我曾经这样生活过,我为自己
活着,结果毁了自己的生活。只有现在,当我为别人,至少我是努力(为了
表示谦虚,皮埃尔修正了一下)为别人活着的时候,只有现在我才懂得生活
的幸福。不,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而且您是口头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
想。”安德烈公爵默默地望着皮埃尔,含着嘲讽的微笑。
“你见到我的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你们会谈得来的,”他说。“也
许,对你说来,你是对的,”停了一下,他继续说,“但是每个人都按照自
己的想法生活:你说你过去为自己生活,几乎因此毁掉了你的生活,只有为
别人而活着的时候,才找到幸福。可是,我的经验正相反。我过去为名誉而
活着。(究竟什么是名誉呢?其实也是爱别人,想为别人做点事,希望得到
别人的称赞。)我是这样为别人而生活的结果不是几乎,而是完全毁掉了自
己的生活。自从我只为我个人而生活以后,我的心就平静得多了。”
“怎么能只为个人而生活啊?”皮埃尔激昂起来,问道。“可是儿子
呢?妹妹呢?父亲呢?”
“这一切仍然是我,而不是别人,”安德烈公爵说,“所谓别人,邻
人,您和公爵小姐称之为邻人,这是错误和罪恶的根源。邻人,这就是您要
为之做好事的基辅农奴。”
他看了看皮埃尔,目光含着嘲笑和挑战的神情。看来他有意挑动皮埃
尔。
“您在开玩笑,”皮埃尔说,他越来越兴奋了。“我愿意做好事,虽然
做得很不够,而且做得很差,但总算做了,并且做出一点成绩,这有什么
错,犯了什么罪啊?那些不幸的人们,我们的农奴,他们也像我们一样,从
生到死,对上帝和真理的认识只限于宗教仪式和毫无意义的祈祷,这时如果
有人把来世、果报、褒奖、慰藉等等令人舒适的信念传授给他们,这能算是
罪过吗?既然毫不费力就可以提供物质帮助,而有人得不到这个帮助就要病
死,于是我向他们提供了医生、医院、养老院,这有什么过错和不好?农
奴、喂奶的妇女,日夜不得空闲,我给他们时间,让他们休息,这难道不是
显而易见、毫无疑问的善行吗?……”皮埃尔急急地说,连字音都咬不清
了。“我做了这些事,虽然做得不好,做得不多,但总算做了一点事情,您
不惟不能使我相信我做的事情是不好的,而且也不能使我相信您自己有那种
想法。主要的,”皮埃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而且确实知道,行善的乐
趣是生活中唯一可靠的幸福。”
“是的,如果是这样提出问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
“我盖房子,辟花园,而你盖医院,你我做这些事,都可以消磨时间。至于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就让那个无所不知的人来判断吧,而不是我们来
判断。好吧,你愿意辩论,那么就来辩论吧。”于是他们离开饭桌,在可以
代替阳台的门廊上坐下来。
“那么就来辩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提起学校,”他屈起一个指头,接着说,“教育,等等,你是想把他,”他指着一个脱下帽子从他们身
旁走过的农奴,说,“从禽兽的状况挽救出来,并且满足他精神的需要,可
是我认为,唯一可能的幸福就是禽兽的幸福,可是你呢,偏要剥夺他这种幸
福。我羡慕他,而你想把他弄成我这个样子,可是又不把我的财产给他。你
说的另一件事情是要减轻他的劳动。可是在我看来,体力劳动对于他,正像
脑力劳动对于你我同样的必需,同样是不可或缺的生存条件。你不能不思
索。我睡到半夜两点多钟,忽然心血来潮,辗转反侧睡不着,一直到早晨都
不能入眠,因为我在思索,而且不能不思索,正如他不能不耕地,不能不割
草一样;不然的话,他就会在酒馆里出进,或者在病榻上呻吟。正如我受不
了他们那种可怕的体力劳动,他也受不了我这四肢不勤的生活,他会因此发
胖,慢慢死去的。第三,记不起了,你还说什么来着?”
安德烈公爵屈起第三个指头。
“噢,对了,还有医院,医药。他中风,快死了,而你给他放血,把他
救活了。他拖着残废的身子,又挨了十年,成为大家的负担。死对于他,反
倒舒服得多,简单得多。如果你是舍不得毁掉一个多余的劳动力——我是这
样看待他的,那犹可说,可是你是由于爱护他而给他治病。他是不需要这个
的。再说,认为医药曾经治好过什么人,这简直是妄想!能杀死人倒是真
的!”他说,愤愤地皱起眉头,转身不看皮埃尔。
安德烈公爵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如此明白、确切,看来他曾不止一次考
虑过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好久不说话的人似的,他很乐意说出心里的话,而
且说得很快。他的论调越悲观,他的目光就越有神采。
“唉呀,这太可怕了,大可怕了!”皮埃尔说。“我真不明白,怀有这
样的思想怎么能活下去。我也有这样的时刻,这是在不久前,在莫斯科和在
旅途中的事,可是当时简直痛苦得活不下去,对一切都觉得厌恶……主要的
是,我厌恶自己,当时我不吃不喝,不洗脸……您呢?您怎么样?……”
“干吗不洗脸啊,太不卫生了,”安德烈公爵说。“相反,要尽力使自
己过得愉快一些。我活着,这不是罪过,所以说,我不妨害任何人,尽可能
活得好些,直到老死。”
“促使您怀着这种思想的动机是什么呢?有这种思想就可以坐着不动,
什么也不干……”
“就是这样我也闲不住。我倒乐意什么都不干呢,比方说吧,蒙本地区
的贵族抬举,选我当贵族长①,我好歹推辞掉了。他们不能了解,我没有做
这种事的才能,没有做这种工作必须具有的那套装笑脸,献殷勤,卑鄙庸俗
的本领。再比方说,为了有一个清静窝儿,还得盖这所房子。现在又有后备
军的事。”
“您为什么不在军队里服役呢?”
“经过奥斯特利茨战役以后!”安德烈公爵神色阴暗地说。“不,谢谢
吧,我发誓不在作战部队里服役,将来也不。即使波拿巴打到跟前,打到斯
摩棱斯克,威胁童山,我也不在俄国军队服役。刚才我对你说,”安德烈公
爵平静下来,接着说。“我现在在后备军,家父是第三军区总司令,在他手
下做事,这是我避免服役的唯一方法。”
“这么说来,您还是在服役?”

① 帝俄时代,省或县的贵族会议选出一个本省或本县的贵族长。“是在服役,”他停了一会儿,说。
“那么您为什么服役呢?”
“我告诉你为什么。家父是当代最显赫的人物之一。但是他老了,他的
本性不能说是残酷无情,但是他太爱活动了。他过惯了掌握无限权力的生
活,因而变得叫人望而生畏。现在皇上任命他为后备军总司令,他掌握了这
个权力。两个星期前,如果我迟到两小时,他会把尤赫诺夫的一个书记官绞
死的,”安德烈公爵微笑着说。“我所以要服役,就是因为除了我,再没有
能够影响他的人,我可以使他少干一些日后令他苦恼的事。”
“啊,您这就对了嘛!”
“哼,可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安德烈公爵接着说。“对于这个盗窃后
备军的靴子的书记坏蛋,我过去和现在都没有丝毫行善的意思,我甚至高兴
看见绞死他。但是,我是可怜家父,也就是说,又是为着自己。”
安德烈公爵越说越兴奋。在他向皮埃尔证明在他的行为中根本没有对邻
人行善的意思的时候,他的眼睛放射着狂热的光芒。
“你想解放农奴,”他继续说。“这很好;但是这不是为了你(我想你
从未鞭打过谁,也从未把谁流放到西伯利亚),更不是为了农奴。如果他们
遭到殴打,鞭笞,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想,这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好。在
西伯利亚他们过着同样的牛马生活,身上的伤疤长好了,他们仍然和过去一
样幸福。解放农奴对于另外一些人才是需要的,他们在精神上陷于崩溃,内
心郁积了很多悔恨,可是又极力压抑着,但由于有权实行公正和不公正的惩
罚,而变得粗暴残酷。我是可怜这些人,为了他们,我赞成解放农奴。也许
你没见过,我可见过,那些享有世袭的无限权力的好人们,随着年龄的增
长,越来越变得暴戾,他们横行霸道,残忍成性,他们虽然也知道,但是克
制不住自己,于是越来越陷入苦恼。”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么兴致勃勃,皮埃尔不由得想到,他这
些思想是由于他父亲的作风引起的。他一句话都没说。
“由此可见,我惋惜的是什么——是人的尊严,良心的宁静、纯洁,而
不是背脊和脑袋,这些东西不管你怎样抽,怎样剃①,仍然是背脊和脑
袋。”
“不对,不对,一千个不对!我永远不会同意您的意见,”皮埃尔说。

① 在把犯人流放到西伯利亚时,剃去半边头发,以防逃跑。十二
傍晚,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坐上四轮马车,向童山出发了。安德烈公爵
不断地瞟一瞟皮埃尔,为了表示他的心情很好,偶尔说句话打破沉默。
他指着田地,向皮埃尔讲他在园田管理方面的改良。
皮埃尔神色阴郁地沉默着,只是哼哼哈哈回答一两个字,看来他正在埋
头想自己的心事。
皮埃尔在想,安德烈公爵是不幸的,他误入迷途,不知道真正的光明,
皮埃尔应当帮助他,启发他,使他振作。但是,皮埃尔刚一想到他应该怎么
说和说什么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安德烈公爵只用一句话,一个论据,就把
他的说教推翻了,所以他不敢开口,生怕他所珍爱的神圣信念受到嘲笑。
“不对,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皮埃尔突然开口说,他低着头,摆出
顶牛的架势,“您为什么这样想?您不应当有这种想法。”
“我想什么来着?”安德烈公爵惊讶地问。
“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使命。这是不对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您
知道是什么救了我吗?是共济会。不,您别笑。共济会并不像我过去想的那
样,它不是崇尚繁文缛节的教派,共济会是人类永恒的优秀品质的唯一最好
的表现。”于是他就向安德烈公爵讲解他所理解的共济会。
他说,共济会是不受国家和宗教束缚的基督教教义,是平等、友好、博
爱的教义。
“只有我们的圣教才具有人生的真谛,其他一切都是梦幻,”皮埃尔
说。“您要懂得,亲爱的朋友,除了这个共济会,到处都充满了虚伪和荒
谬,我同意您说的,聪明的好人,除了尽可能不妨害别人过一辈子,再也没
有别的出路。接受我们的基本信仰,加入我们的会,把自己交给我们引导,
那么,您立刻就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感觉自己是那个无形的巨大链条的一
环,链条的一端隐藏在天国里,”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眼睛望着前面,沉默不语地听皮埃尔讲话。有几次由于辚辚
的马车声没有听清,他叫皮埃尔再说一遍。从安德烈公爵眼睛里突然迸发的
特别的光芒,从他的沉默,皮埃尔看出他没有白说,安德烈公爵不再打断他
的话,也不再嘲笑他了。
他们来到一条涨水的河边,得摆渡过河。在安置马车和马匹的时候,他
们上了渡船。
安德烈公爵倚着栏杆,默默地向前眺望沐浴着落日余晖的泛滥的河水。
“您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皮埃尔问,“您干吗老不说话啊?”
“我有什么想法吗?我在听你说呢。这一切都是对的,”安德烈公爵
说。”可是你说:加入我们的会吧,入了会,我们就可以向你指出人生的目
的和人生的使命,以及统治世界的法则。可是我们究竟是谁呢?是人吗?为
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不见你们所看见的?你们在人
世间看见了善和真的王国,可是我就看不见。”
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您相信来世吗?”他问。
“相信来世吗?”安德烈公爵重复一遍,但是皮埃尔不让他说下去,他
认为他重复这句话就是作了否定的回答,何况他知道安德烈公爵早先就是无
神论者。“您说,您看不见善和真的王国。我也看不见;如果把我们的生命看作
一切的终结,就看不见这个王国。在这个世界,正是在这个世界(皮埃尔指
了指田野,说),没有真理,只有虚伪和罪恶。可是在宇宙中,在整个宇宙
中,有一个真理的王国,我们现在是尘世的儿女,但从永恒来看,我们是整
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在自己的灵魂中没有感觉到我是这个巨大而和谐的整
体的一部分吗?难道我没有感觉到我是在这作为上帝化身的许许多多的生物
之中(您可以把上帝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力量)从最低级生物到最高级生物中
间的一个环节,一个阶梯吗?如果我看见,确实看见从植物到人这部梯子,
为什么我要设想这部梯子从我这里中断,而不是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呢?我
觉得,我也像宇宙问的一切一样,不仅现在不会消灭,而且将来永远存在,
过去也是永远存在着的。我觉得,除了我,在我上面还存在着神灵,在这个
宇宙中有真理存在。”
“是的,这是赫尔德①的理论,”安德烈公爵说。“可是,亲爱的,使
我确切相信的不是这个,而是生和死,使我相信的是这样的事实,你亲眼看
见,一个你所珍爱的、同你结合在一起的人,你对不住这个人,希望能够赎
罪(安德烈公爵的声音颤抖了,背过身去),可是这个人突然在受苦,受折
磨,不再生存了……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没有一个答案!我相信答案是有
的……使我相信的是这件事,而且确切地信服了这件事,”安德烈公爵说。
“对啊,对啊,”皮埃尔说,“这不正是我所说的吗!”
“不对,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世的必然性的,不是什么论据,而是这
样的事实,当你和一个人手挽手在人生的旅途中行进的时候,这个人忽然在
那里消失不见了,到乌有之乡去了,而你自己却站在这深渊前面往那里张
望,我就曾经张望过……”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您知不知道有一个那里,而且有某人存在?那
里就是来世,某人就是上帝。”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马车和马匹早已上了对岸,并且套好了輓具,太
阳已经沉没了一半,傍晚的寒气降临了,渡口旁边的水洼覆上一层点缀着星
星的薄冰,使仆人、车夫、船夫惊异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仍然站在渡船上
谈话。
“如果有上帝,有来世,那么就有善和真;人生的最大幸福就在于追求
善和真。要活着,要爱,要信仰,”皮埃尔说,“我们不仅是今天生活在这
一小块土地上,而且我们永远、在一切方面在那里(他指了指天)曾经生活
过,并且将来也在那里生活。”安德烈公爵用臂时支着渡船栏杆站在那里听
皮埃尔说话,眼睛一直望着苍茫的河水辉映着夕阳的红光。皮埃尔停住不说
了。四周一片寂静。渡船早已靠岸,只有波浪轻轻拍打着船底。安德烈公爵
感到水浪的冲激声仿佛在附和皮埃尔的话:“真的,相信这个吧。”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闪闪放光的、孩子般的、柔和的目光,扫了
皮埃尔一眼。皮埃尔的脸涨红了,他兴高采烈,但在智力高超的朋友面前依
旧感到羞怯。
“是啊,但愿如此!”他说。“咱们该上岸了,”安德烈公爵又说,于
是,他一面离开渡船,一面望了望皮埃尔指给他看的天空,在奥斯特利茨战
役后,他第一次又看见了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看见的那个崇高的永恒的

① 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44年—1803年),十八世纪德国资产阶级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天空,那种久已沉睡在他心中的美好的感情,忽然欢乐地、青春焕发地在他
心灵中苏醒了。当安德烈公爵一进入习惯的生活环境,这种感情就消失了,
可是他知道,他虽然不善于进一步发展这种感情,但是它已经在他心中扎了
根。同皮埃尔的会见,在安德烈公爵的生活中展开一个新的纪元,”在这以
后,虽然表面上依然照老样子生活,可是在他内心,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十三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来到童山庄园大门前,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他们
的马车驰到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微笑着叫皮埃尔注意在后门口发生的一阵骚
乱。一个弯着腰背着行囊的老太婆和一个穿一身黑衣裳、留着长头发的矮个
男人,看见马车来了,就急忙往门里跑。后面跟着两个女人,这四个人一面
惊慌地往后门台阶上跑,一面回头向马车张望。
“这是玛丽亚的神亲①,”安德烈公爵说。“他们以为是我父亲来了
呢。这是她唯一不服从父亲的事:他吩咐把这些巡礼者赶走,可是她还是接
待他们。”
“神亲是什么呀?”皮埃尔问。
安德烈公爵没来得及回答。仆人们出来迎接他们,他问老公爵在哪里,
是不是很快就回来。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领到自己的起居室,他在他父亲家中的这个房间总
是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先到育婴室去看望一下。
“咱们到妹妹那儿去吧,”安德烈公爵回来后对皮埃尔说,“我还没有
见到她呢,她现在正躲起来和她的神亲们待在一起。她见到我们会不好意思
的,那就让她活该吧,你可以见识见识神亲。这很有趣,真的。”
“什么是神亲?”皮埃尔问。
“你这就会看见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们进来,果然不好意思,脸涨得通红。她的房间
很舒适,神龛前面点着长明灯,茶炊后面的沙发上,有一个男孩和她并肩坐
着,他留一头长发,鼻子也是长长的,穿一身正教徒的长袍。
一个满脸皱纹的精瘦老太婆坐在沙发旁的圈椅上,她那娃娃似的脸上流
露出温和的表情。
“安德烈,干吗不先给我打个招呼?”她温和地责备说,像母鸡护着小
鸡似地站在她那些巡礼者前面。
“非常高兴看见您。非常高兴,”在皮埃尔吻她的手的时候,她对他
说。皮埃尔小的时候,她就认识他,而现在,他和安德烈的友谊,他妻子给
他的不幸,主要的是,他那善良、质朴的面孔,使她对他发生了好感。她用
美丽、光亮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说:“我是很喜欢您的,但是请您不要
嘲笑我的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后,他们坐下来。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儿,”安德烈公爵微笑地指着那个年轻的巡礼
者,说。
“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恳求的口吻说。
“您可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安德烈,看在上帝的份上!”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说。
显然,安德烈公爵对巡礼者的嘲笑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徒劳的袒护,是他
们之间习以为常、久已形成的关系。
“我的好朋友,”安德烈公爵说,“你应当感谢我才对,我向皮埃尔解

① 俄国当时一种教派的朝圣者,其中有许多残废、畸形或精神不健全的人。他们往往靠教徒资助朝拜一处
处“圣地”。释了你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
“真的吗?”皮埃尔好奇而严肃地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于皮埃尔的这
种态度特别感激),他透过眼镜细瞅伊万努什卡的脸,伊万努什卡知道人们
是在说他,就用调皮的目光望着大家。
玛丽亚公爵小姐为自己的人感到的不安完全多余,他们一点也不怯生。
那个老太婆垂下眼睑,瞟着进来的人,她把茶碗底朝上扣在碟子上,把一块
咬剩的糖块放在碗边,安安静静地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等人家再给她斟一
杯。伊万努什卡一面低头喝碟子里的茶,一面翻起狡黠的女人眼睛看两个年
轻人。
“到过哪儿,到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去过,您老,”多嘴多舌的老太婆回答说,“复活节,我在圣徒中是
有资格领圣体的。我刚从科利亚津来,您老,那儿出现了伟大的神恩……”
“你是和伊万努什卡一同去的吗?”
“我自个儿去的,施主,”伊万努什卡极力用男低音说。“在尤赫诺沃
才遇见佩拉格尤什卡①……”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了伙伴的话,看来她很想讲讲她的见闻。
“在科利亚津出现一桩伟大的神恩,您老。”
“怎么啦,又发现圣人的遗骨了吗?”安德烈公爵问。
“得了,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佩拉格尤什卡,你别讲
了。”
“不……你怎么啦,小姐,有什么不能讲的?我喜欢他。他是好人。他
这个上帝的选民曾经给我十个卢布,我记得这个恩主。我在基辅的时候,有
个叫基留沙的疯癫苦行僧,一个真正的神亲,不论冬夏都打赤脚,他对我
说,你去的不是应当去的地方,你到科利亚津去吧,那儿有一尊显灵的神
像,圣母在那儿出现了。我一听这话,就告别了结伴的圣徒们,去了……”
大家都静悄悄的,只有这个巡礼女教徒屏息静气,不急不忙地说话。
“到了那儿,您老,人们告诉我:出现了伟大的神恩,从圣母脸上滴圣
油呢……”
“好啦,好啦,以后再讲吧,”玛丽亚公爵小姐红着脸,说。
“请让我问问她,”皮埃尔说。“你亲眼看见了吗?”他问。
“当然喽,您老,我有幸亲眼见到过。她那脸上的灵光就像天光那么
亮,圣母面颊上的圣油直往下滴,嗒嗒地滴……”
“这是骗人的,”皮埃尔注意听着巡礼女教徒,天真地说。
“哎哟,您老,你这是什么话啊!”佩拉格尤什卡带着惊恐的神情说,
同时眼睛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求她援助。
“这是骗老百姓的,”他又重复说。
“那稣基督保佑,”巡礼女教徒一边说,一边画十字。“哎哟,可别这
么说,您老。曾经有个将军不信,他说:‘是僧侣们骗人的,’他这话刚一
落音,眼睛就瞎了。他梦见洞穴圣母①对他说:‘你相信我吧,我可以给你
治好。’于是他就哀求:快把我送到圣母那儿。我这是对你说实话,我是亲
眼看见的。人们把这个瞎眼的人抬到圣母跟前。他一到那儿,就匍伏在地,

① 佩拉格尤什卡是佩拉格娅的小名。
① 指基辅洞穴修道院的圣母。说:‘治好我吧.我把皇上赏赐我的,全给你。’我亲眼看见的,您老,他
就给她戴上了金星勋章。果不其然,重见光明了!这样说是有罪的,会受到
上帝的惩罚的,”她用教训的口吻对皮埃尔说。
“圣像怎么挂勋章啊?”皮埃尔问。
“圣母升为将军了吧?”安德烈公爵笑着说。
佩拉格尤什卡面色刷的一下发白了,把手一拍。
“您老,您老呀,罪过呀,你是有儿子的人!”她说,苍白的面色突然
变得红彤彤的。
“您老,你说这种话,上帝饶恕你吧。”她画了十字。“主啊,饶恕他
吧。小姐,这是怎么说呢?……”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站起来收拾行
囊,几乎要哭了。她显然觉得,在这个竟然说出这种话的人家接受布施是可
怕的,可耻的,而现在不得不放弃这家的布施,又觉得可惜。
““您何苦呢?”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来我这儿想干什
么?……”
“不是的,我是开玩笑的,佩拉格尤什卡,”皮埃尔说。“公爵小姐,
我真的不想惹她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介意,我不过是说句玩笑
话,”他说,羞怯地微笑着,想掩饰一下自己的过失。
佩拉格尤什卡站住不动了,仍然露出不信任的样子,可是皮埃尔脸上悔
过的表情是那么真诚,安德烈公爵时而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
尔,眼神是那么温和,于是她也就渐渐平静下来。十四
这个巡礼女教徒情绪安定下来,又开始谈话了,她讲了很久关于阿姆菲
洛希神甫的故事,她说这个神甫过着圣徒的生活,连他的手都散发着神香的
气味,又讲她认识几个圣徒,在她最后一次游历基辅的时候,他们交给她一
把墓穴的钥匙,她带着面包干包教友们在这座墓穴里过了两昼夜。“我向一
具圣骨祈祷了,念了一会儿祷词,、又向另一具圣骨祈祷。我睡了一会儿,
又去吻那些圣物;啊,那儿多么肃穆,多么幸福,简直使人不愿意口到光天
化日之下。”
皮埃尔聚精会神、认真听她讲。安德烈公爵出去了,随后。玛丽亚公爵
小姐留下神亲们在那儿喝茶,她把皮埃尔领到客厅里。
“您真是个好人,”她对他说。
“咳,我真不是有意侮辱她,我完全理解,并且非常珍重她那种感
情。”
公爵小姐默默地看着他,温柔地微微一笑。
“我早就认识您了,像疼爱自己的兄弟一样疼爱您,”她说。“您觉得
安德烈怎么样?”她急忙问,不让他有时间回答她这些亲热的话。“他叫我
很担心。他的健康冬天好些,可是去年春天他的伤口复发了,医生说他应当
去治疗。在精神方面我也很为他担心。他那性格不像我们女人家,遇到什么
不幸,可以痛哭一场。他把痛苦闷在心里。今天他很高兴,有说有笑,这是
您的到来给他的影响:他很少是这个样子。如果您能劝他出国就好了!他需
要活动活动,这种平静的生活会把他毁掉的。别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可是看
出来了。”
九点多钟,仆人们听见老公爵的马车驶近的铃档声,都向门外跑去。安
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上。
“这是谁呀?”老公爵走出马车,看见了皮埃尔,问道。
“啊!非常高兴!来吻我吧,”当他知道陌生的年轻人是谁后,说。
老公爵心情很好,对皮埃尔很亲热。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又回到父亲的书房,正碰到老公爵和皮埃尔在热烈
地辩论。皮埃尔证明说,不再有战争的日子一定会到来。老公爵带着讽刺的
口吻反驳他,但是并不生气。
“把血管里的血抽出来,都注上水,那时就不会有战争了。妇道人家的
胡说,妇道人家的胡说,”他说,但仍然亲切地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他向
桌子走过去,安德烈公爵正在那儿翻阅父亲从城里带来的文件,显然不想参
加谈话。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开始谈论公事。
“贵族长罗斯托夫怕爵送来的兵员还不到一半。他来到城里,竟然想起
请我的客,——我请他吃了一顿好饭!……你把这个文件浏览一下……喂,
老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对儿子说,“你的
朋友是好样的,我一见就喜欢他!他向我挑战。别看有些人花言巧语,我连
听都不愿听,他呢,净瞎扯,而且向我老头子挑战,可是我喜欢。好了,去
吧,去吧,”他说,“我也许到你们那儿吃晚饭。我还要再争论一番。你要
好生对待我的傻姑娘玛丽亚公爵小姐,”他从门里向皮埃尔喊道。
只有到了童山,皮埃尔才真正认识到他和安德烈公爵友谊的全部意义和
魅力。这种魅力与其说表现在他与安德烈公爵本人的关系上,不如说是表现在与他的亲人和家人的关系上。皮埃尔在和严厉的老公爵以及温和、胆怯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一起时,立刻感到自己是他们的老朋友。他们没有一个不
爱他的。他对巡礼者的态度博得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好感,公爵小姐用最明
亮的目光注视他;周岁的尼古拉小公爵(祖父这样叫他)向皮埃尔微笑,伸
开两只胳膊让他抱。当他和老公爵谈话时,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和布里安小
姐都面带快乐的笑容望着他。
老公爵出来和他们共进晚餐,显然是为了皮埃尔的缘故。皮埃尔在童山
逗留的这两天,老公爵对他特别和蔼,叫他再到他这里来。
皮埃尔走后,就像一个新客人走后常有的情形,全家人都聚在一起谈论
他,而全家一致只说他的好处,这种情形是少有的。十五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归来,才第一次感觉和认识到他和杰尼索夫以及整个
团队结下的缘分是多么深厚。
当罗斯托夫来到团队驻地的时候,他体验到的那种感情,和他来到波瓦
尔大街家门口时所体验的感情一样。当他首先看见穿着本团制服、敞着怀的
膘骑兵的时候,当他认出是红头发的捷缅季耶夫,并且看见枣红马的拴马桩
的时候,当拉夫鲁什卡①高兴地迎着自己的主人喊:“伯爵来了!”——睡
在床上的杰尼索夫,蓬头散发地从土屋里跑出来拥抱他,军官们向刚到的人
围拢来的时候,罗斯托夫体验到同父母和姐妹拥抱他时所体验到的感情,欢
喜的眼泪哽住了喉咙,使他说不出话来。团队也是家,也像父母的家一样永
远可爱和可贵。
罗斯托夫向团长报了到,仍然被派到原先的骑兵连里,执行值勤任务,
征发粮草,参与团队的琐碎事务,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禁锢在狭隘的、一
成不变的框框里,在这之后,他体验到在父母家里所体验到的那种安心、踏
实。回到家里的安适感觉。这里完全没有使人无所适从,而且往往作出错误
选择的那种自由社会的混乱现象;没有不知应不应当向其作一番解释的索尼
娅。没有能不能到那儿去的问题;没有可以用各种方式来消磨一昼夜的二十
四小时;没有既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无数人;没有跟父亲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的金钱关系;没有输给多洛霍夫那么多钱的回忆!在这里,在团队里,一切
都是简单明了。整个世界分成两个不相等的部分:一部分是保罗格勒团队,
另一部分是团队以外的一切。他与这另外的部分,完全没有关系。在团队里
一切都是一清二楚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主要的
是,谁是最合得来的同事。可以在行军小贩那里赊帐,每四个月关一次饷。
没有什么要动脑筋和要选择的,只要别做保罗格勒团认为是坏的事,就行
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只要做明确规定的和命令要你做的事情,那就万事大
吉。
罗斯托夫又开始过着按部就班的团队生活,他就像一个疲倦的人躺下休
息那样,感到喜悦和快慰。在这次战役中,团队生活使罗斯托夫觉得格外愉
快,因为自从输给多洛霍夫许多钱以后(不管亲人们怎样安慰他,他仍然不
能原谅自己这种行为),他决定不像过去那样服役,为了补偿自己的过失,
要好好地服役,要做一个极好的同事和军官,也就是做一个优秀的人物,这
件事在那个环境里很难办到,而在团队里就非常容易。
罗斯托夫自从输了钱后,决定在五年内还清父母的债务。他每年有一万
卢布的收入,现在他打算只给自己留两千卢布,其余的都还父母的债。
我们的军队经过几次退却和进攻,并且在普图斯克、普鲁士-艾劳打了
几仗之后,在巴膝施泰因附近集中,等待御驾亲临后,开始新的战役。
保罗格勒团队是参加一八○年出征的部队,回国补充休整后,来晚了,
没赶上头几次战役。不论普图斯克战役,还是普鲁士-艾劳战役,团队都没
有参加,只是在战役后期,才加入作战部队编入普拉托夫师。
普拉托夫师离开主力单独作战。保罗格勒团的部分部队曾跟敌人交过几

① 拉夫鲁什卡是拉夫尔的小名。次锋,捕获过俘虏,有一次甚至夺了乌迪诺元帅的几辆马车。四月间,保罗
格勒团在一个遭到彻底破坏、荒无人烟的日耳曼村子里原地不动驻扎了几星
期。
正当解冻的天气,道路泥泞,春寒料峭,冰河开冻,以致道路无法通
行。一连好几天人和马的粮秣发不下来。由于运输中断,人们三五成群地到
各个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寻找马铃薯,可是连马铃薯也很难找到。
什么都吃光了,居民全都逃走了,留下来的比乞丐还穷,在他们身上已
经没有油水可榨了,甚至最不富于同情心的士兵不惟不向他们要东西,反而
拿出自己仅有的口粮周济他们。
保罗格勒团在战斗中只有两人受伤,但是由于寒冷和疾病,几乎损失了
一半人员。送进医院的人必死无疑;所以那些由于饮食恶劣而患热病和浮肿
病的士兵宁愿吃力地拖着两腿去前线值勤,而不愿被送进医院。开春的时
候,士兵们发现从地里钻出一种像龙须菜的植物,不知为什么,他们管它叫
玛莎甜根(其实这根很苦)。士兵们在草地和田地里四处寻找玛莎甜根,虽
然下令不准吃这种有毒植物,可是士兵们仍然用佩刀剜来吃。春天在士兵中
间又流行一种病——手、腿和脸浮肿,医生认为是吃这种根引起的。虽然有
禁令,但是保罗格勒团杰尼索夫骑兵连的士兵们仍然主要吃这种甜根,因为
最后一次发给每人的半俄斤面包干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新近送来的马铃
薯是发了芽的,都冻坏了。
军马也有一个多星期只靠屋顶的茅草维持生命,瘦得不像样子,自入冬
以来,毛就纠成一团团的。
不管有什么灾难,士兵和军官仍然照常生活;现在就是这样,虽然面色
苍白、浮肿,制服破烂,骠骑兵仍然列队点名,整理内务,洗刷马匹和装
备,拔屋顶上的干草喂马,到锅跟前吃饭,吃完站起来肚子仍然空空的,他
们嘲笑糟糕的食物和自己的饥饿。也像平时一样,空闲的时候就点篝火,光
着身子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出了芽的、霉烂的马铃薯,听讲波将金和苏
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关于诡计多端的阿廖沙和神甫的长工米科尔卡的传
说。
也像平时一样,军官三三两两地住在缺门少窗的、半倒塌的房子里。年
长的军官都在关心怎样弄到草料和马铃薯,总之,他们关心的是大家的给
养,年轻的军官仍像平时一样,有的赌牌(虽然缺少吃的,但有的是钱),
有的玩无伤大雅的游戏——投钉和打桩。人们很少谈论战局,一来因为不知
道确切的情况,一来也因为人们模糊地感觉到,整个战局不怎么妙。
罗斯托夫照旧和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他们度假以来,两人的交情更
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来不谈论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可是从这个骑兵连长对他
手下的一个军官这么温和体贴来看,罗斯托夫觉得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
不幸爱情,在增进他们的友谊上起了一定的作用。杰尼索夫显然尽可能使罗
斯托夫少受危险,爱护他,每次作战后,看见他平安归来,就表示特别高
兴。有一次罗斯托夫出差,到一个荒废的村庄去找吃的,他发现一家波兰人
——一个老头和他女儿,女儿抱着一个婴儿。他们差不多裸着身子,饿着肚
子,困在那里无法离开,也没有代步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接到自己的驻
地,安置到自己的住处,一连好几个星期供养他们,一直到老头恢复健康。
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在谈论女人时,取笑罗斯托夫,说他最狡猾,说他不妨
把那个被他打救的漂亮的波兰女人介绍给大家。罗斯托夫认为这个玩笑是一种侮辱,他恼火了,对那个军官说了些难听话,杰尼索夫费了很大劲才劝住
他们没有决斗。等那个军官走后,杰尼索夫责备罗斯托夫太性急,其实他不
知道罗斯托夫对那个波兰女人的态度。罗斯托夫对他说:
“不管你怎么说我……我待她就像待妹妹一样,我没法跟你说,他的话
多么气人……因为……就是因为……”
杰尼索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屋里快步走来走去,眼睛不看罗斯托
夫,他内心激动时总是这样。
“你们姓罗斯托夫的都有这股子傻劲儿,”他说,罗斯托夫看见杰尼索
夫的眼睛含着泪花。十六
四月,军队得知皇帝驾临的消息,欢腾起来。皇上在巴滕施泰因举行检
阅,罗斯托夫没有参加:保罗格勒团队是前哨部队,离后面的巴滕施泰因很
远。
他们在露营。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给他们挖的土窑里,窑顶铺
的是树枝和草皮。土窑是用当时流行的方法建成的:先挖一条沟——宽一俄
尺①半,深二俄尺,长三俄尺半。沟的一头做成台阶,这是入口和门廊;沟
本身就是房间,幸运一点的(骑兵连就是这样的),在对着台阶的另一头,
用几根木桩架一块木板当桌子。沿着沟的两侧,挖去一俄尺深的土,这就是
两张床和两只沙发。窑顶要高到人在窑中间可以站起来,在靠近桌子的一
头,甚至可以从床上坐起来。杰尼索夫算是阔气的,因为他连里的士兵都爱
他,三角山墙上有一块木板,木板上嵌着一块粘起来的破玻璃。天太冷的时
候,从士兵的篝火里用铁片兜一些炭火放到台阶下面(杰尼索夫把土窑的这
一部分叫做接待室),土窑因此暖洋洋的,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这里经常有
很多军官,他们热得只穿一件衬衫。
四月份轮到罗斯托夫值勤,早晨八点钟,他在外面过了一个通宵之后回
到土窑,吩咐把炭火拿来,换下淋湿的衣裳,祈祷过上帝,喝过茶,取过
暖,把自己角落和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于是,就穿一件衬衫,仰面朝天躺
着,枕着两只胳膊,脸上被风吹得发烧。他一边愉快地寻思,因前次侦察有
功,他日内即将晋升,一边等待着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杰尼索夫。罗斯托
夫想同他聊聊。
土窑外面传来杰尼索夫断断续续的喝斥声,他显然在发火。罗斯托夫移
近窗口,看看他同什么人发脾气,他看见司务长托普琴科。
“我已经命令你不准他们吃这种根,什么玛莎甜根!”杰尼索夫喊道。
“我亲眼看见拉扎丘克从地里拖了一些来。”
“我发了命令,大人,可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答说。
罗斯托夫又在床上躺下,高兴地想道:“现在让他来忙活吧,我已经做
了我的事,在床上躺着——多美啊!”他听见墙外除了司务长,还有杰尼索
夫的勤务兵拉夫鲁什卡说话的声音。拉夫鲁什卡是个做事麻利,但有点鬼头
鬼脑的小伙子,他正在讲他出去找食物时,看见几辆装着面包干和牛肉的大
车。
土窑外面传来渐渐远去的杰尼索夫的喊声和命令声:“备马!第二
排!”
“这是要到哪几去啊?”罗斯托夫想道。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进到土窑里,两腿泥污就爬上床,气愤愤地抽了一
袋烟,把自己的东西乱扔一气,腰间插上马鞭,佩上军刀,就从土窑里出去
了。罗斯托夫问他到哪里去,他气哼哼地、含含糊糊地说有点事情。
“让上帝和皇帝陛下来审判我吧!”杰尼索夫一面走出土窑,一面说;
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面有几匹马踩泥的声音。罗斯托夫甚至不去管杰尼索夫
骑马到哪里去。他把自己的角落搞得暖暖和和,就睡着了,一直到傍晚才起
身走出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晴了;在邻近的土窑有两个军官

① 1俄尺合O.71米。和士官生玩投钉子游戏,他们笑着把萝卜栽到泥里。罗斯托夫也参加进去。
正玩着的时候,军官们看见有几辆大车向他们驶来:十五、六个骠骑兵骑着
瘦马跟在大车后面。膘骑兵押着大车来到拴马桩跟前,一群骠骑兵把大车围
起来。
“杰尼索夫还老犯愁呢,”罗斯托夫说,“给养这不是来了。”
“真的来了!”军官们说。“这一下士兵可高兴啦!”在骠骑兵后面不
远的地方,杰尼索夫骑着马过来了,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两个步兵军官,杰尼
索夫正和他们谈论什么。罗斯托夫向他迎过去。
“我警告您,连长,”其中一个军官说,这个军官又瘦又小,显然很气
愤。
“我已经说了,反正我不交出去,”杰尼索夫回答说。
“您要负责的,连长,这是暴行——抢劫自己人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
天没吃东西了。”
“我的人一星期没吃东西了,”杰尼索夫回答说。
“这是强盗行为,您要负责的,阁下!”那个步兵军官提高嗓门又说一
遍。
“您干吗老缠着我?啊?”杰尼索夫忽然发起火来,大喝一声。“要负
责的是我,不是您,您不要在这里罗罗唆唆,不然要吃亏的。走开!”他冲
着那个军官喝道。
“好哇!”那个小个子军官不示弱,也不走,喊道。“公然抢劫,我让
您知道……”
“趁着还没吃亏,赶快滚吧。”杰尼索夫冲着那个军官掉转马头。
“好,好,”那个军官带着威胁的口气说,他勒转马就驰走了,震得他
在马鞍子上颤颤巍巍。
“骑墙的狗,骑墙的活狗,”杰尼索夫在他后面说,这是骑兵对骑马的
步兵最辛辣的嘲笑。他催马跑到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
“从步兵手里夺来的,用武力夺来的运输车!”他说。“能看着让弟兄
们饿死吗?”
膘骑兵赶来的大车,是指定给步兵团的,杰尼索夫听拉夫鲁什卡说车队
没有武装护送,就带着膘骑兵夺了回来。士兵们都分得足够的面包干,甚至
其他连队也分得了一些。
第二天团长把杰尼索夫叫了去,他张开五指捂着眼睛,对他说:“我对
这件事的看法是这样: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也不去插手;但是我忠告您到司
令部去一趟,到那里找军需处把这问题解决一下,如果可能的话,写一个收
据,注明收到多少食品;不然的话,算在步兵团的帐上,会惹起纠纷的,结
果可能很糟。”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出来,就直接到司令部去了,诚心诚意照他的话去
办。晚上他回到土窑里,罗斯托夫从来还没见过他的朋友竟是这么一副样
子。杰尼索夫说不出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呼呼直喘。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
么事,他只是暗哑地发出微弱的咒骂和恫吓。
罗斯托夫被杰尼索夫的样子吓坏了,他叫他脱掉衣服,喝点水,然后去
请医生。
“判我抢劫罪,他妈的!再来点水。就让他们判决吧,可是我还是要,
永远要揍这些坏蛋,我要告御状。给我一点冰,”他说。请来的团部医生说要放血。从杰尼索夫毛茸茸的胳膊上放出一深碟子黑
血,这样他才能讲出他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我到了那儿,”杰尼索夫讲道。“‘喂,你们的长官在哪儿?’他们
告诉了我。‘请您等一等,好吗?’——‘我有公事,我跑了三十俄里,我
没有工夫等,快去通报。’好,出来一个贼头子,竟然训起我来。‘这是抢
动!’——我说,‘拿了粮食喂饱自己的士兵,不是抢劫,拿了粮食装到自
己的腰包里,才是抢劫!’好。他说,‘您到军需那儿打个收条,不过您的
案子要转到司令部的。’我走进军需的屋子。我一进去——坐在桌旁的
人……你猜是谁?!你想不到!……是谁叫我们挨饿,”杰尼索夫喊叫起
来,握起大拳头往桌上狠命一捶,几乎把桌子捶塌了,桌上的茶杯震得跳起
来。“是捷利亚宁!!‘怎么,原来是你叫我们挨饿?!’那次我给了他一
个嘴巴,打得干净利落……‘啊!好小子……’于是我就冲他抽起来!不管
怎样,打得好痛快,我敢说,”杰尼索夫大声说,在他那黑胡子下边快乐而
凶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要不是人家把我拉开,我准把他打死。”
“你干吗要大喊大叫,安静点吧,”罗斯托夫说。“你瞧,又流血了。
等一下,包扎好了再说吧。”
人们给杰尼索夫包扎好,让他睡下。第二天他醒来,情绪很好,心平气
和。
但是到中午的时候,团部的副官严肃而愁眉苦脸地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
托夫合住的土窑,不胜惋惜地拿出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公文,公文的内容
是调查昨天的事件。副官说,案情要大大地恶化,已经指派了军事法庭,鉴
于目前对于抢劫和破坏纪律严惩不贷,最宽大的判决也得受到降为列兵的处
分。
据被告申诉,案情是这样的:杰尼索夫劫持了运输车以后,喝得烂醉,
擅自去见军需处长,辱骂他是小偷,威胁要打他,把他拉开后,他又冲进办
公室,殴打两名官吏,把其中一名打得胳膊脱臼。
杰尼索夫在回答罗斯托夫提出的新的问题时,笑着说,似乎有一个人扭
伤了,不过这都是扯淡,是小事,他完全不在乎什么法庭,如果这些坏蛋竟
敢惹他,他就给他们厉害瞧瞧,让他们永远忘不了。
杰尼索夫虽然在口头上对这件案子不当回事,但是罗斯托夫对他了解得
太深了,不会看不出他内心是害怕军事法庭的,并且为这后果显然不妙的案
情而苦恼,不过他不让别人看出来罢了。每天都有函询和传票,五月一日那
天,命令杰尼索夫把骑兵连移交给次级的军官,然后到师部去说明他在军需
处的暴行。在这事的头一天,普拉托夫带领两团哥萨克和两连骠骑兵进行一
次侦察行动。杰尼索夫跟平时一样,在散兵线前面驰骋,炫耀自己的勇敢。
一颗法国狙击兵的子弹射进了他的大腿。要在别的时候,受了这点轻伤,杰
尼索夫也许不会离开团队,可是现在,他却利用了这个机会,不去师部而进
了医院。十七
六月间,在弗里德兰打了一仗,保罗格勒团队没有参加这次战役,接着
宣布停战。罗斯托夫由于朋友不在跟前很难过,自杰尼索夫走后,杳无音
信,他很为朋友的案件和伤势担心,趁停战的机会,请准了假,到医院去探
望杰尼索夫。
医院在普鲁士的小镇子上,这个镇子遭到俄法军队两次破坏。正因为现
在是夏天,田野是那么美好,而这个小村镇到处断壁颓垣,满街垃圾,到处
可以看见衣衫褴褛的居民和醉酒或生病的士兵闲逛,显得格外凄凉。
医院是一所砖房,医院的围墙木板被拆得残缺不全,一部分门窗和玻璃
被毁坏。扎着绷带、面色苍白、身体浮肿的士兵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院子
里晒太阳。
罗斯托夫一进门,一股腐肉和病院的气味扑面而来。在楼梯上他遇见一
个嘴里叼着雪茄烟的俄国军医。他后面跟着一个俄国医助。
“我没有分身法呀,”那个医生说,“你晚上到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
奇那儿,我也去那儿。”医助还向他问了一些话。
“咳!就照你知道的去做吧!难道不都是一样吗?”医生看见正在上楼
的罗斯托夫。
“您来干吗?阁下,”医生说。“您干吗来了?是不是子弹没怎么样
您,您来碰碰伤寒?这儿是传染病院,老兄。”
“为什么不能来?”罗斯托夫问道。
“伤寒,老兄。谁进来,谁就是找死。只有我和马克耶夫(他指了指医
助)在这儿磨蹭。我们当大夫的同行在这儿已经死了五六个了。新来的人要
不了一个星期就完蛋大吉,”医生带着得意的神情说。“请普鲁士大夫,可
是我们的同盟者不爱到这儿来。”
罗斯托夫向他说明,他想见一见住在这儿的骠骑兵杰尼索夫少校。
“不知道,不清楚,老兄。”您想想吧,我一个人管三个医院,四百多
病号!总算不错,普鲁士的太太小姐每月给我们寄两俄磅①咖啡和两俄磅棉
线团②,不然我们更要命了。”他大笑起来。“四百多,老兄;而且还不断
给我送来新的。是四百多吧?嗯?”他问医助。
医助的样子疲惫不堪,显然不耐烦地等待唠唠叨叨的医生赶快走开。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又说一遍,“他是在莫利坦受的伤。”
“好像是死了。马克耶夫,是吧?”他漠不关心地向医助问道。
可是医助没有证实医生的话。
“他是什么样子,是高个子,红头发吗?”医生问。
罗斯托夫把杰尼索夫的外貌描述了一番。
“有,有这么一个人,”医生似乎挺高兴地说,“这个人大概死了,不
过,我得查一查,我有一份名单。你有吗,马克耶夫?”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那维奇那儿,”医助说。”请您到军官病房
去,您在那儿就会看到,”他对罗斯托夫说。
“我说,老兄,最好别去,”医生说,“不然连您自己都要留到那

① 1俄磅合409.51克。
② 棉线团代替药棉使用。儿!”可是罗斯托夫告辞了医生,请医助给他带路。
“喂,注意,可别怪我!”医生在楼梯下喊道。
罗斯托夫和医助进了走廊。在这黑暗的走廊里,病院的气味是那么强
烈,罗斯托夫不得不捂着鼻子,停住脚步,以便鼓起劲儿来往前走。右首的
门打开了,从那儿走出一个人,架着双拐,又瘦又黄,赤着脚,只穿一件衬
衫。他倚着门框,用羡慕的、发光的眼睛瞧着走过的人。罗斯托夫往门里望
了一眼,看见伤病号都躺在地板上,上面只铺一层稻草和军大衣。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士兵的病房,”医助回答说。“有什么法子,”他似乎表示歉
意,又说。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道。
“有什么可看的?”医助说。可是,正因为医助显然不愿意让他进士兵
的病房,罗斯托夫偏要进去。他在走廊里闻到的那股气味,在病房里更加强
烈了。这里的气味有点不同:气味更厉害,而且立刻令人感觉到,走廊的气
味是从这儿扩散开的。
病房是长方形,阳光透过大窗户把病房照得很亮。伤病员头顶着墙睡成
两排,屋中间留下走道。他们大多数昏迷,不省人事,所以不理会有人进
来。那些有知觉的都欠起身,或者抬起又瘦又黄的脸,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斯
托夫,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表情——祈求帮助,谴责和羡慕别人的健康。罗
斯托夫走到病房中间,向隔壁房间(房门是开着的)望了一眼,里面也同样
睡着两排人。他停下来默默地环顾四周。他无论如何没料到会看见这么一幅
景象。就在他面前,在过道中间,在精光的地板上横躺着一个病号,从他留
着盖式的发型看来,一定是哥萨克。这个哥萨克仰卧着,伸开粗大的胳膊和
腿。他的面色紫红,眼睛往上翻得只剩眼白,赤脚上和还有血色的手上,青
筋像蚯蚓似的暴出来。他用后脑勺碰了碰地板,声音喑哑地说了句什么,然
后老重复那句话。罗斯托夫凑近仔细听听他说什么,他听清了他重复的话。
这句话是:喝水——水——喝水!罗斯托夫环顾四周,想找人把这个病号放
好,给他点儿水喝。
“谁在这儿照顾病人?”他问医助。这时从隔壁病房里走出一个辎重兵
——医院的服务员,他退后一步,在罗斯托夫面前立正站着。
“您好,大人!”这个兵向罗斯托夫瞪大了眼睛,大声喊道,显然,他
把罗斯托夫当作了医院的长官。
“把他放好,给他水喝,”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说。
“是,大人,”这个兵满带劲地说,他把眼睁得更大,身子挺得更直,
但就是不动地方。
“这儿什么事都做不成,”罗斯托夫垂下眼帘,想道,他已经想走了,
这时他觉得右边有一个大有深意的目光向他射来,于是回头看了看。差不多
就在墙角的地方,有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兵坐在那里,他的面孔姜黄,瘦得
像一具骷髅、但表情严峻,花白的胡子长得老长。老兵旁边的人指着罗斯托
夫,向他嘀咕什么。罗斯托失明白了,这个老兵想求他什么事情。他走近一
些,看见这个老头只盘着一条腿,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上就没有了。老头另一
边那个人离得远些,头往后仰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一个年轻的兵,翘
鼻子,生着雀斑的面皮蜡黄,眼睛往上翻着。罗斯托夫看了看这个翘鼻子士
兵,背脊上不觉打了个冷战。“这个士兵好像是……”他对医助说。
“我们已经请求过,大人,”那个老兵下巴颏直打哆嗦,说。“今天一
早就死了。我们是人,不是狗……”
“马上就叫人来抬走,抬走,”医助急忙说。“咱们走吧,大人。”
“走吧,走吧,”罗斯托夫也连忙说,垂下眼帘,缩着身子,尽可能不
声不响地从这两排向他射来谴责和羡慕的目光中间通过,走出这间病房。
十八
医助领着罗斯托夫穿过走廊,走进军官病房,病房有三间,房门都开
着。这些房间有床铺;伤病员在床上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几个穿着医院
的长衣在屋里走来走去。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精瘦
的小个子,断了一只胳膊,戴着睡帽,穿着长衣,嘴里叼着烟斗,在第一间
病房里来回走动。罗斯托夫注意看了看他,极力回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
人。
“没想到在这儿又碰到啦,”那个小个子说。“图申,图申,在申格拉
本是我送您来着,您还记得吧?我短了一截儿,您瞧……”他让罗斯托夫看
他那只空空的袖筒,微笑着说。“您是
536找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杰尼索夫吗?和我住在一起!”当他知道
罗斯托夫要找谁以后,说。“这儿,这儿,”于是图申把他领进另一间病
房,那里有几个人在哈哈大笑。
“他们怎么能在这儿不但哈哈大笑,而且活下去呢?”罗斯托夫想,他
仍闻到在士兵病房已经闻够了的死尸味道,在他走过时,仍看见从两旁向他
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和那翻着白眼的年轻士兵的脸。
杰尼索夫头蒙着被子在床上睡觉,虽然已经快晌午了。
“啊,是罗斯托夫吗?你好,你好!”他喊出的声音仍然像在团队的时
候一样,但罗斯托夫悲哀地感觉到,虽然他那习惯性的豪放和活跃依然如
故,但脸上的表情、声调和言谈,却流露出过去不曾有过的、隐藏在内心的
恶劣情绪。
他的伤势本来很轻,并且自受伤以来已经六个星期过去了,但是还没有
长好。他的脸跟所有住院的病号一样,苍白而且浮肿。但使罗斯托夫吃惊的
并不是这个;使他吃惊的是,杰尼索夫看见他,并不怎么高兴,他笑得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