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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_刘辽逸译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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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卷三
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
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②
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要等一等,诸位先生,”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
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
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
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
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了起来,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
领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 “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的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
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
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
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端紧张的表情。库

① 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① 符腾堡公爵是保罗皇帝的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兄弟。
② 缪拉被俘的消息不确,被俘的是波纳米将军。图佐夫对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
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
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
须移到广阔的地区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
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
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
虑了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
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在挺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眼睛,看了看
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随便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
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做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个受过高等教
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
谁打交道。“老先生(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过得
蛮舒服,②”沃尔佐根心中想道,他狠狠地向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
看了一眼,就开始照巴克莱命令的和他本人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
左翼的战况。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
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
根看出老先生③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着眉头喊道,他霍
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
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您怎么敢,阁下,对
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
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
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
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喘息着的老将军沉重
地呼吸。“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了,为了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
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画着十字
说,忽然老泪横流,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
地走到一旁,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①感到惊奇。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体格魁伟、仪表英俊
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
整天都是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的。
拉耶夫斯基报告我军坚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① ②③原文为德语。
① 原文为德语。库图佐夫听了他的报告,用法语说:
“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
拉耶夫斯基回答说,“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
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布,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和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
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
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
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
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
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的时候,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和原来的命令
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
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
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
事,疲惫、动摇的人们感到安慰和鼓舞。三十六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
的炮火下驻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小时后,这个团已
经损失二百多人,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
踩平了的燕麦地,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
敌人的几百尊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枪,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
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
神秘的区域,整个地面都遮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
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
钟炮弹和榴弹都在从上空飞过去,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几
个人,不断拖走阵亡的,抬走受伤的。
随着每次新的打击,还没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少了。团
在三百步距离排成营纵队,虽然这样,全团人都受同一情绪支配。全团
人一律沉默不语,面色阴郁。队伍里很少有谈话声,即使有人谈话,但
是一听见中弹声和喊:“担架!”声,谈话就停了。大部分时间,全团
人遵照长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专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后
再折起来;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里搓碎,用它来擦刺刀;有人揉一
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人把包脚布仔细抻平,然后重新把脚包好,穿
上靴子。有些人用犁过的地里的土块搭小屋,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
都好像全神贯注在这些事情上。当打伤或打死了人的时候,当成队的担
架走过的时候,当我们的队伍后撤的时候,当大批敌人在烟雾中出现的
时候,谁也不注意这些情况。可是当我们的炮兵、骑兵向前面走过去的
时候,当我们的步兵向前移动的时候,四面八方响起了赞许的声音。但
是,最能惹起注意的却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
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上的事物
上,可以得到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从团的正面走过,一辆炮兵弹药车
拉边套的马迈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边套的马!……把腿伸进去!
它要跌倒了……哎呀,他们没看见!……”全团的队伍都在喊叫。又有
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不知哪儿冒出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翘得
高高的,满怀心事地迈着小碎步,跑到队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颗
炮弹,它尖叫一声,夹起尾巴,跳到一边去了。全团的人哄然大笑,发
出尖叫声。但是这种开心的事只延续几分钟,而人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怖
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个多钟头了,苍白忧郁的面孔越来越苍白忧郁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阴郁,他背着手,
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上从一个田垅到另一个田垅走来走去。他无
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都听其自然。阵亡的人被拖到战线外面,
受伤的人被抬走,队伍靠拢起来。如果有士兵跑开,他们立刻就赶回来。
起初,安德烈公爵认为鼓舞士气,给士兵做一个榜样是他的责任,所以
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但是后来他才认识到,他无须教他们,也没有什么
可教他们的。他和每个士兵一样,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们处
境的危险。他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慢慢地拖着两只脚,蹭得地上的草沙
沙作响,眼睛盯着靴子上的尘土;他有时迈着大步,尽可能踩上割草人在草地留下的脚印,有时数自己的脚步;计算走一俄里要经过多少两条
田垅之间的距离;有时采几朵长在田垅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
然后闻那强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他什么也不
想。他用疲倦的听觉细听那总是同样的声音,分辨枪弹的尖啸声和炮弹
的轰隆声,看第一营的士兵那些已经看腻了的脸,他在等待着。“它来
了……这一个又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硝烟弥漫的地带发出的
越来越近的呼啸声,心里想道。“一个,两个!又一个!打中了……”
他停下来看了看队伍。“不是,飞过去了。不过这个打中了。”他又开
始走来走去,极力迈大步,要用十六步走到另一条田垅。
呼啸声和击地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炮弹炸开了干土,然后
就消失了。一阵寒战不由得溜过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又有
许多伤亡;在第二营聚着一大群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们不要聚在一起。”副官执行了
命令,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个营长从另一方向驰来。
“当心!”传来一个士兵惊慌的喊声,这时,一颗带着呼啸声疾飞
的榴弹,有如一只向地面俯冲下来的鸟,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
长的马旁边,发出砰的一声。那匹马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首先
打了一个响鼻,竖起前蹄,几乎把那个少校掀下来,然后向一旁跑走了。
马的恐惧感染了人们。
“卧倒!”扑倒在地上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犹犹豫豫。
一颗榴弹在他和副官之间,在耕地和草地的边缘,在一丛苦艾旁边,像
陀螺似的冒着烟旋转。
“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
的眼光看青草,看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
烟。 “我不能死,不愿意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空气……”
他这样想着,同时想到人们都在望着他。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
完。就在这一瞬间,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
闻到窒息的火药气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
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右侧腹部流到草地上一大片血。
叫来的担架民兵停在军官们身后。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
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干吗站着不动,快过来!”
农民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抬起来,但是他凄惨地呻吟着,
农民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来。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声音喊道。他们又托住他
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
了!哎呀,我的上帝!”军官们之间发出叹息声。“炮弹蹭着我的耳朵
飞过去,”副官说。几个农民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
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
不稳、颠动担架的农民的肩膀,叫他们停一下。“合上步子,你怎么啦,赫韦多尔,我说,赫韦多尔,”前面的那
个农民说。
“这就对啦,好的,”后面那个调好步子的农民高兴地说。
“大人吗?啊?是公爵?”季莫欣跑过来,朝担架看了看,声音颤
抖地说。
安德烈公爵睁开眼,从担架里(他的头深陷在担架里)望了望说话
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民兵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
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搭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
和马。马正在吃饲料口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
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
围两俄亩的地方,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斑的人们卧着,坐着,
站着。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沮丧、神情关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
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拄着担架站在那儿,
好像想要了解这种景象的深奥意义,聚精会神地观看他们眼前发生的
事。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凶狠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
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
出嘶哑的声音,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
说胡话。担架员迈过还没包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
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明白他周
围是怎么回事。他记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转的黑球和他那热爱生
活的激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头上包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儿军士,
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高声说话,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
子弹打伤。他周围聚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员,热切地听他讲话。
“我们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丢盔卸甲,屁滚尿流,连那个国
王也给抓住了!”那个军士一双火热的黑眼睛闪着光,环视着四周,喊
道。“后备军要是及时赶到,弟兄们,准把他全给报销,我敢向你担
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讲话者周围的人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他,感到
安慰。“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他想。“来世会是怎样
的,今世曾是怎么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
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懂的东西。”三十七
从帐篷里走出一个医生,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他那两只不大
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夹着一支雪茄(怕弄脏了雪茄)。
他抬头往西边看,但目光越过受伤的人。他显然想休息一下,左右转了
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眼睑。
“好,就来吧,”这是他回答医助的话,后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
爵,于是吩咐把他抬进帐篷。
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来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
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面八方的痛苦呻吟,他的大腿、肚
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他
觉得融合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的肉体似乎充满了这
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棱斯克
大道上一个脏污的水池里,填得满满的也是这种人的肉体。是的,这就
是那些肉体,那些炮灰,那在当时仿佛就预示了眼前的一切的情景,曾
使他感到恐怖。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
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身不由己地看到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
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旁边的制服看来,大概是一个哥
萨克。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
切除什么东西。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像杀猪似的喊叫,他突然昂起
他那高颧骨、翘鼻子、黝黑的脸,龇着雪白的牙,开始挣扎,扭动,发
出响得刺耳的长声尖叫。另一张围着好多人的台子上,平卧着一个大胖
子,向后仰着头(他那鬈发、头发的颜色、他的头型,安德烈公爵觉得
非常熟悉。)几个医助按住那个人的胸脯,不让他动弹。一条雪白的大
粗腿迅速不停地、像发疟疾似的颤抖着。那个人抽泣着,哽咽着。两个
医生——其中一个面色苍白,哆哆嗦嗦,——默默地在那人的另一只发
红的腿上做着什么。戴眼镜的医生做完了鞑靼人的手术,给他盖上军大
衣,擦着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对安德烈公爵的脸看了一眼,赶快转过身去。
“给他脱衣服,干吗站着不动?”他愤愤地对医助们说。
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匆忙地给安德烈公爵解钮扣,脱衣服的时候,
安德烈公爵想起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
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人打了个手势。安德烈公爵
由于腹内的剧痛失去了知觉。他醒来的时候,他大腿里的碎骨已经取出,
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了,伤口也包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
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匆匆
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过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体验到好久不曾有过的一种
幸福的感觉。他一生那些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特别是最遥远的童年,
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
福,——在他想象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医生们在安德烈公爵觉得那人的头型很熟悉的伤员周围忙活着,把
他扶起来,安慰他。
“给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传来他那时时被啜泣
打断的、惊慌不安的、痛得无可奈何的呻吟。听见这呻吟,安德烈公爵
直想哭。不知是为了他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为了他舍不得离开人世,
为了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的记忆,为了他在受苦,别人也在受苦,那个
人在他面前那么悲惨地呻吟,——不管为了什么,他直想哭,流出孩子
般的、善良的、几乎是愉快的眼泪。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
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伤员身旁挡
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
自语。
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是阿纳
托利·库拉金。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起的
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阿纳托利痛苦地啜泣着。“是的,这是他;是的,
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是那么密切和痛苦地连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还没
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想道。“这个人跟我的童年,跟我的
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自问,但是得不到解答。突然,在安德烈公爵
的想象中,从纯洁可爱的童年世界中浮现出另一种新的意外的记忆。他
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第一次看见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纤
细的手臂,她那时时都在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在他的心
灵中苏醒了对她的眷恋和柔情,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的眷恋和
柔情。他这时想起了他同那个用含着泪水的肿起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
之间的关系。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那个人的热烈的怜悯和挚
爱充满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人们,
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
“对弟兄们、对爱他人的人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
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传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
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
剩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
这一点!”三十八
死伤遍野的可怕景象,再加上头昏脑涨以及二十个他所熟悉的将军
伤亡的消息,往日有力的胳膊变得软弱无力的感觉,这一切在爱看死伤
的人、以此作为考验自己的精神力量的拿破仑身上引起一种意想不到的
印象。这天战场上的可怕景象使他的精神力量屈服了,而他本来认为他
的功绩和伟大都来自这种精神力量。他连忙离开战场,回到了舍瓦尔金
诺土岗。他坐在折椅上,脸姜黄而且浮肿,心情沉重,眼睛混浊,鼻子
通红,声音沙哑,他不由得耷拉着眼皮,倾听射击的声音。他怀着病态
的忧愁企望结束那场由他挑起的战争,但是他无法阻止它。个人所具有
的人类感情,短暂地战胜了他长期为之效劳的那种虚假的人生幻影。他
亲自感受到他在战场上所见到的那些苦难和死亡。头和胸的沉重感觉,
使他想到他自己也有遭受苦难和死亡的可能。在这顷刻间,他不想要莫
斯科,不想要胜利,不想要荣誉。(他何必要更多的荣誉?)他现在只
希望一件事,那就是休息、安静和自由。但是,当他在谢苗诺夫斯科耶
高地时,炮兵司令向他建议,调几个炮兵连到这些高地上,对聚在克尼
亚济科沃前面的俄国军队加强火力。拿破仑同意了,并且命令向他报告
那些炮兵连作战的效果。
一名副官前来报告说,遵照皇帝的命令,调来二百尊大炮轰击俄军,
但是俄军仍然坚守着。
“他们被我们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是他们动也不动,”那个副官
说。
“他们还嫌不够!……”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陛下?”那个副官没听清楚,问道。
“还嫌不够,那就多给他们一些,”拿破仑皱着眉头,嗓子嘶哑地
说。
其实,不待他发命令,他要做的事也已经做了,他所以发命令,只
不过因为他以为人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于是他又回到他原先那个充满了
某种伟大的幻影的虚幻世界(就像一匹拉磨的马,自以为在替自己做
事),又驯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个残酷、可悲、沉重、不人道
的角色。
不止那一刻,也不止那一天,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负起眼
前这副重担的人,他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他永远、直到
生命的终结,都不能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的意义,因为
他的行为太违反真和善,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所以他无法
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屏弃他那誉满半个地球的行为,所以他要屏弃
真和善以及一切人性的东西。
不仅这一天,他巡视那横着死者和伤者的战场(他认为那些伤亡是
由他的意志造成的),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
于是他自欺地找到了高兴的理由: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不仅这一
天,他在给巴黎的信中也是这样写的:战场的景象是壮丽的,因为在战
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赫勒拿岛上,在那幽禁、寂静的所在,他
说,他要利用闲暇时光,记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用法语写道:“远征俄国的战争,本来是当代最驰名的战争,因为这是明智的、为了真正利
益的战争,是为了全人类的安宁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热爱和平的稳健的战争。
那场战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意外事变的终结,为了安定的开始。新
的境界,新的事业正在出现,全人类的安宁幸福和繁荣昌盛正在出现。欧洲的制度
已经奠定,剩下的问题只是进一步建立起来。
在这些大问题都得到满意解决,到处都安定下来之后,我也就有我的国会和我
的神圣同盟了。这些理想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取的。在这次各国伟大的君主会议中,
我们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并且像管帐先生对主人那样向各国人民提
出报告。
照这样做去,欧洲一定很快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一个人不论到哪里旅行,就
如同进入共同的祖国。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的人航行,海洋公有,庞大的常备
军一律缩编成各国君主的近卫军。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瑰丽、和平、光荣的祖国,我要宣布,她的国界
永远不变;未来一切战争,是防御性的;任何扩张都是与民族利益背道而驰的;我
要会同我的儿子掌管帝国政治;我的独裁要结束了,他的宪政就要开始了……
巴黎将要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要成为万国人民羡慕的对象!……
到那时候,我将利用我的闲暇和晚年,在皇后陪伴下,在我儿子受皇室教育期
间,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驾着自己的马车,畅游帝国各个角落,接受诉状,
平反冤狱,在各地兴建高楼大厦,布施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自信他的行
为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利施舍恩惠。
“渡过维斯杜拉河的四十万人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撒克逊人、
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湾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
人。实在说来,在帝国军队里,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的居
民、皮德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三十二师①以及不来梅
和汉堡等地的人;其中说法语的几乎不满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其实法国的损
失不到五万人;俄军从维尔纳撤退到莫斯科,以及在各次战斗中,损失比法军多四
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由于森林里寒冷和匮乏而死亡;最后,
由莫斯科至奥德河的进军中,俄军也受到严酷季节之苦;在抵达维尔纳的时候,它
只剩五万人了,到了卡利什,就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他想象,同俄国的战争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没
有使他的灵魂震惊。他勇敢地承担了事件的全部责任,他那昏聩的智力
竟然从几十万牺牲者中法国人少于黑森人和巴伐利亚人这个事实找到了
辩解。

① 三十二师指达乌元帅指挥的师,其中士兵多半从汉堡、不来梅等地招募来的。三十九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达维多夫老爷
家和皇室农奴的田地和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
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和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
一俄亩的地方,青草和土地浸透了鲜血,一群群受伤的和未受伤的各种
队伍的人,带着惊慌的面孔,一批拖着脚步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
回瓦卢耶瓦。另外一些人群,疲惫不堪,饿着肚子,由长官率领着前进。
还有一些原地不动,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那么欢快而美丽,刺刀在晨曦中闪光,烟雾弥漫,
现在却笼罩着潮湿的烟尘,发散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气味。乌云上来了,
开始落雨点了,雨点落在被打死的人身上,落在受伤的人身上,落在惊
慌的人身上,落在精疲力尽的人身上,落在疲乏的人身上,落在迷惘的
人身上。雨点仿佛在说:“行啦,行啦,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
你们在干什么呀?”
疲备不堪、没有吃食和得不到休息的双方敌对的人们,都同样怀疑
起来,是不是他们还要互相残杀,所有的脸上都露出迟疑的神情,每个
人心中都产生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非得杀人和被杀?您爱
杀就杀吧,爱干就干吧,而我却不愿再干了!”到傍晚的时候,这个思
想在每个人心中都成熟了。这些人时时刻刻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大吃
一惊,都可能抛弃一切,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人们都感到自己的行为的全部恐怖性,虽
然他们乐于罢手不干,但是仍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
他们,虽然炮兵三个只剩一个,而且汗流浃背,浑身沾满了火药和血,
累得走起路来磕磕绊绊,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仍然送火药,装炮弹,瞄
准,安上引火线;炮弹仍然从双方迅速而残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
打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意志
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然继续在进行着。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
加点劲,俄国军队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
俄国人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是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
没加这把劲,战斗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俄国人没努那一把力,因为并非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斗开始的时
候,他们只是守着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挡住敌人的去路,一直到战斗结
束,仍然像战斗开始一样在坚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
法国人,他们也不能使出最后的力量,因为所有俄国的军队都被击溃了,
没有哪一个部队在战斗中没受损失的,俄国人在坚守阵地中就损失了一
半的人马。
至于法国人,他们怀念过去十五年来所有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
战胜,知道他们已经占领一部分战场,他们只损失四分之一的人,他们
还有两万名未曾动用的近卫军,努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国人进攻俄国
军队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赶出阵地,应当努这一把力,因为只要俄国人
像战斗开始时一样挡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国人就达不到自己的目
的,他们所有的努力和损失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有些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拿出他的完整的老近卫军,那一仗就打赢了。
说拿破仑派出他的近卫军就会怎么样,等于说秋天变成春天就会怎么
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派出他的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
做,而是不能这样做。所有法军的将军、军官、士兵都知道不能这样做,
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拿破仑一人体验到那类似噩梦的感觉,臂膀可畏的一击却是那
么软弱无力,而且法军的全体将军,参加和尚未参加战斗的全体士兵,
根据他们过去所有战斗的经验,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敌人就望风而
逃,而现在面对这个损失了一半军队,战斗到最后仍然像战斗开始时一
样威严地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怖感觉。处在进攻地位的法军
的士气已经消耗殆尽。俄国人在波罗底诺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不是用
缴获几个绑在棍子上的布片(所谓军旗)来标志的胜利,也不是军队占
领了和正在占领着地盘就算胜利,而是使敌人相信他的敌手的精神的优
越和他自己的软弱无力的那种精神上的胜利。法国侵略者像一头疯狂的
野兽,在它跳跃奔跑中受了致命伤,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是它不能
停止,正如人数少一半的俄国人一路避开敌人的锋芒,不能停止一样。
在这次猛力的推动之下,法国军队仍然能够冲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儿,
俄国军队不用费力,法国军队在波罗底诺受了致命伤,在流血,它必然
走向灭亡。波罗底诺战役的直接结果是拿破仑无缘无故从莫斯科逃跑,
沿着斯摩棱斯克旧路逃回去,五十万侵略军毁灭,拿破仑的法国在波罗
底诺第一次遇到精神上更强大的敌手而陷于崩溃。第三部

人类的聪明才智不理解运动的绝对连续性。人类只有在他从某种运
动中任意抽出若干单位来进行考察时,才逐渐理解。但是,正由于把连
续的运动任意分成不连续的单位,从而产生了人类大部分的错误。
古代有一个著名的“诡辩”,说的是阿奇里斯①永远追不上乌龟,虽
然他比乌龟走得快十倍:阿奇里斯走完他和乌龟之间的距离时,乌龟在
他前面就爬了那个距离的十分之一;阿奇里斯走完这十分之一的距离
时,乌龟又爬了那个距离的百分之一,如此类推,永无止境。这个问题
在古代人看来是无法解决的。阿奇里斯追不上乌龟这个答案之所以荒
谬,就是因为把运动任意分成若干不连续的单位,而实际上阿奇里斯和
乌龟的运动却是连续不断的。
把运动分成越来越小的单位,这样处理,我们只能接近问题的答案,
却永远得不到最后的答案。只有采取无穷小数和由无穷小数产生的十分
之一以下的级数,再求出这一几何级数的总和,我们才能得到问题的答
案。数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已经有了处理无限小数的技术,其他一些更
复杂的、过去似乎无法解决的运动问题,现在都可以解决了。
这种古代人所不知道的新的数学分支,用无限小数来处理运动问
题,也就是恢复了运动的重要条件,从而纠正了人类的智力由于只考察
运动的个别单位而忽略运动的连续性所不能不犯的和无法避免的错误。
在探讨历史的运动规律时,情况完全一样。
由无数人类的肆意行为组成的人类运动,是连续不断的。
了解这一运动的规律,是史学的目的。但是,为了了解不断运动着
的人们肆意行动的总和的规律,人类的智力把连续的运动任意分成若干
单位。史学的第一个方法,就是任意拈来几个连续的事件,孤立地考察
其中某一事件,其实,任何一个事件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开头,因为一个
事件永远是另一个事件的延续。第二种方法是把一个人、国王或统帅的
行动作为人们肆意行动的总和加以考察,其实,人们肆意行动的总和永
远不能用一个历史人物的活动来表达。
历史科学在其运动中经常采取越来越小的单位来考察,用这种方法
力求接近真理。不过,不管历史科学采取多么小的单位,我们觉得,假
设彼此孤立的单位存在,假设某一现象存在着开头,假设个别历史人物
的活动可以代表所有人们的肆意行为,这些假设本身就是错误的。
任何一个历史结论,批评家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使其土崩瓦解,
丝毫影响都不会留下,这只消批评家选择一个大的或者小的孤立的单位
作为观察的对象,就可以办到了;批评家永远有权利这样做,因为任何
历史单位都是可以任意分割的。
只有采取无限小的观察单位——历史的微分,也就是人的共同倾
向,并且运用积分的方法(就是得出这些无限小的总和),我们才有希
望了解历史的规律。

① 阿奇里斯是荷马史诗中的人物。十九世纪最初的十五年,欧洲出现了数百万人的不寻常的运动。人
们抛下他们的日常职业,从欧洲一边跑到另一边,抢劫和互相屠杀,胜
利和陷入绝望,几年之间,整个生活的运行改变了,出现一种先高涨后
衰退的激烈运动。这运动的起因是什么,它的规律是什么?——人的智
慧不禁要问。
史学家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向我们讲述巴黎城内一座建筑物里的几
十个人的言行,称这些言行为革命;然后写出拿破仑和某些同情他或敌
视他的人的详细传记;讲述这些人之中某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影响,并且
说:这就是运动的起因,这就是运动的规律。
但是,人的智慧不仅断然不肯相信这种解释,而且干脆地说,这种
解释的方法是不正确的,因为这样解释,就把最弱的现象当作最强现象
的原因了。人的肆意行动的总和造就了革命,也造就了拿破仑,也只有
这些肆意行为的总和容忍了前者和后者并消灭了前者和后者。
“然而,每次只要有征服,就有征服者,一个国家里,每次只要有
大的改革,就有伟大的人物,历史这样说。的确,每次征服者出现,就
会有战争,人的智慧这样回答,但这并不能证明征服者是战争的原因,
也不能在一个人的个人活动中找到战争的规律。每当我看见钟表的时针
指到十,就听见邻近教堂鸣钟,但由此我没有权利得出结论说:钟表的
时针指的位置是教堂的钟运动的原因。
每当我看见机车启动,就听见汽笛响,看见开汽门和轮子转动;但
并不能因此我就有权利下结论说:汽笛响和轮子转动是机车运动的原
因。
农民说,暮春吹起冷风,是因为橡树发芽了,而实际上,每年春天
橡树发芽时,都吹拂着冷风。虽然我不知道每当橡树发芽就有冷风吹拂
的原因,但是我不能同意农民说橡树发芽是吹冷风的原因,因为风的力
量决不是树芽所能影响得了的。我只看出,在一切生活现象中,常有一
些条件的巧合,我还看出,不论我多么仔细地观察钟的指针、机车的汽
门和轮子,以及橡树的幼芽,也找不出钟声、机车的运转和春风的原因。
为此,我应当完全改变我的观点,来研究蒸汽、钟表和风的运动的规律。
历史也应当这样办。实际上已经有人做这样的尝试了。
为了研究历史的规律,我们应当撇开帝王将相,完全改变观察的对
象,而去研究指导群众的同类型的无限小的因素。谁也不敢说用这种方
法了解历史的规律究竟有多大成就;但是,显然,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
找到历史的规律,人类的聪明才智在这个途径上所用的精力还不及史学
家在描述帝王将相的各种活动和叙述他们对这些活动的见解所用的精力
的百万分之一。二
操着十二种语言的欧洲人侵入俄国。俄国军队和居民为了避免冲突
往后撤到斯摩棱斯克,再由斯摩棱斯克撤到波罗底诺。法国军队以不断
增长的冲力疾奔莫斯科,奔向它运动的目标。它这冲力在接近目标时,
就更加大了,就像下坠的物体越接近地面,它的速度就越大一样。它后
面是几千俄里饥饿的含有敌意的国土;前面距离目标只有几十俄里。拿
破仑的每个士兵都有这样的感觉,入侵得以自然地向前推进,全凭这股
冲力。
俄国军队越往后退,对敌人的仇恨火焰也就越加炽烈;在后退中,
它集聚了力量而且壮大起来。在波罗底诺打了一仗。双方的军队都没垮
掉,但是俄国军队打了这一仗后,即刻撤走,其所以如此,正如一个球
碰到另一个具有更大冲力的球必然反跳回来一样;那个猛力直冲的侵略
的球,虽然相碰时失去它全部的力量,也必然再向前滚上一段路。
俄国人退了一百二十俄里——退过了莫斯科,法国人到达莫斯科,
在那儿停下来。此后一连五星期没有战事。法国人在原地不动。他们就
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流着鲜血,在舔它的伤口,在莫斯科无所作
为地停留了五个星期,突然,没有任何新的原因,回头往后逃走了:他
们向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窜去,除了在小雅罗斯拉维茨城下打了一个胜仗
外,他们没打过一场大仗,就以更高的速度逃回斯摩棱斯克,再从斯摩
棱斯克逃往维尔纳,逃往别列济纳河,向更远的地方逃走了。
八月二十六日晚,库图佐夫以及全体俄国军队都相信,波罗底诺这
一仗打赢了。库图佐夫递给皇帝的报告也是这样说的。库图佐夫下令准
备新的战斗,给敌人最后一击,这样做不是要欺骗什么人,而是因为他
知道敌人已经被打败,每个参加战斗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
但是,当天和次日,接二连三地传来骇人听闻的损失和军队伤亡半
数的消息,新的战斗在实力上成为不可能了。
再来一次战斗是不可能的,因为情报还没有收集起来,伤员还没有
收容好,弹药还没有补充,阵亡人数还没有统计,代替战死者的新军官
还没有指派,士兵们还饿着肚子,而且睡眠不足。
然而同时,就在那次战斗的第二天早晨,法国军队(它运动的冲力
似乎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增加着)已经自动向俄国军队冲上来了。库图
佐夫想在第二天发动进攻,全体军队也是这样想。但是,要想进攻,只
有这样的愿望是不够的;还要有做这件事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却没
有。不能不后退一天的行程,然后又不能不后退另一天和第三天的行程,
最后,九月一日,当军队退到莫斯科时,虽然士气高涨到极点,然而客
观的形势却要求军队退到莫斯科以东。于是军队又退了最后一天的行
程,把莫斯科让给敌人。
有些人想当然,以为整个战局和各个战役的计划是由统帅们制定出
来的,就像我们每个人那样,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着地图,想象他
对某某战役是怎样部署的,于是在那些人的想象中就出现了以下的问
题:库图佐夫在撤退时,为什么不这样或那样做呢?在退到菲利之前,
为什么不据守一个阵地呢?为什么他不立即放弃莫斯科,退到卡卢日斯
卡雅大路上去呢?诸如此类的问题。惯于这样想的人们,忘记了或者不知道任何总司令总是在一些不可避免的条件中行动的。一个统帅的行动
完全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由自在地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地图,
双方的兵力已经知道,地形也知道,于是仔细考虑某一战役,并且从某
个已知的时机开始我们的思考。一个总司令永远不会处在某一事件开头
的那些条件,而我们总是依据那些条件来研究那个事件。总司令总是处
在一系列不断运动的事件之中,因此,他从来在任何时刻都不可能考虑
当前事件的全部意义。事件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秒一秒地逐渐呈现
出它的意义的,在这连续不断的呈现事件意义的每个时刻,总司令总是
处在错综复杂的竞争、阴谋、思考、从属关系、权力、计划、意见、恫
吓、欺骗的中心,必须经常回答向他提出的无数互相矛盾的问题。
军事学家认真地对我们说,库图佐夫在退到菲利之前,早就应当把
军队转移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甚至有人曾经向他提出这样的建议。但
是在一个总司令面前,特别是在困难时刻,摆着的何止一个建议,常常
是一下子几十个建议。所有这些根据战略和战术作出的建议都是彼此矛
盾的。总司令的任务似乎只是选择这些建议中的一个。但是他连这一点
也办不到。事件和时间是不待人的。譬如说,人们向他建议二十八日转
移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可是这时忽然从米洛拉多维奇驰来一名副官,
问他现在是向法国人开火呢,还是撤走。他必须即刻发出命令。而撤走
的命令却使我们离开了转向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的地方。在副官之后,军
需官来问,把粮食运到哪儿,军医官来问,把伤员运到哪儿;一个信使
从彼得堡带来皇帝的信,说是不让放弃莫斯科,而总司令的政敌,就是
老想找碴儿中伤他的政敌(这样的人往往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提
出一个新的建议,一个与向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转移截然相反的计划;而
总司令本人的体力却需要睡眠和补充营养;而一个没得到勋章的可敬的
将军前来诉冤,而居民前来请求保护;派出视察地形的军官回来了,他
的报告与在他之前派出的军官的报告完全相反;而侦察员、俘虏和负责
侦察的将军,他们对敌情的讲述各不相同。有些人不想去理解或者忘记
一个总司令在他的活动中必然会遇到的一些条件,这些人在谈起,比方
说,军队在菲利的情况时,就说总司令在九月一日完全来得及决定放弃
或者保卫莫斯科这一问题,而实际上,当时俄国军队离莫斯科只有五俄
里的路程,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这个问题是什么时候决定的呢?是
在德里萨,在斯摩棱斯克,特别明显的是在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
二十六日在波罗底诺,是在从波罗底诺撤退到菲利的途中每一天,每一
时,每一分钟就已经在解决这个问题了。三
俄国军队从波罗底诺撤退后,在菲利附近驻下。去视察阵地回来的
叶尔莫洛夫来见元帅。
“在这样的阵地作战简直不可能,”他说。库图佐夫惊讶地看了看
他,叫他再说一遍。在他说了以后,库图佐夫向他伸出手来。
“把手伸给我,”他说,把对方的手翻过来摸着他的脉搏,说: “你
不舒服,亲爱的。好好想一想你说的什么话。”
在离莫斯科多罗戈米洛夫城门六俄里的波克隆山上,库图佐夫下了
马车,坐在路边一张条凳上。一大群将军们聚在他周围。从莫斯科来的
拉斯托普钦伯爵也在他们中间。这群显赫的人物分成好几个组,在谈论
阵地的利弊,军队的状况,提出的计划,莫斯科的情形,总之,都在谈
论军事问题。大家都觉得这是一次军事会议,虽然并未召集这样的会议,
也没有人叫它军事会议。大家所谈的都是共同的问题。如果有人谈到或
者打听私人的事情,总是低声私语,随即又谈起共同的问题。在这些人
中间完全听不见说笑声,甚至看不见笑脸。显然,大家都努力保持着应
有的风度。所有小组在互相交谈时,都极力靠近总司令(总司令的条凳
是这些小组的中心),并且尽可能让他听见他们的谈话。总司令听而且
有时问他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但他不参加谈话,也不表示意见。他听了
听某一组的谈话,多半是带着失望的神情扭过脸去,就好像他们所说的
完全不是他愿意听的。有些人对选定的阵地发议论,与其说是批评那个
阵地本身,不如说是批评选定阵地的人的聪明才智;另一些人证明说,
早就犯了一个错误,两天前就应该发动那场战役;又有一些人谈论萨拉
曼卡战役,一个刚刚来到的、穿着西班牙军服的法国人克罗萨讲述了战
役的经过。(这个法国人和一个在俄国军队服务的德国亲王正在议论萨
拉戈萨城的保卫战①,认为莫斯科也可以如法炮制。)拉斯托普钦伯爵在
第四组里说,他愿意和莫斯科民兵一同战死在首都的城墙下,但是他仍
然不能不感到遗憾,因为他对情况一无所知,如果他事先知道的话,那
就会完全不同了……第五组显示他们对战略的深思熟虑,正在谈论军队
应当采取的方向。第六组讲的全是废话。库图佐夫越来越忧心忡忡,越
来越愁容满面。从所有这些谈话中,库图佐夫只看出一点:保卫莫斯科
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也就是说,其不可能的程度如此之大,如果有哪个
总司令发疯硬要打一仗,那就会造成混乱,而且仗仍然打不起来;其所
以打不起来,是因为所有高级将领不仅认为那个阵地不能守,而且在他
们的谈话中只讨论在必然放弃那个阵地之后可能发生的情况。指挥官怎
么能把他们的军队带到他们认为不能作战的战场上去呢?下级军官,甚
至士兵们(他们也在议论),也认为那个阵地不行,所以不能抱着必败
的信念去打仗。如果说贝尼格森主张坚守这个阵地,还有些人在讨论它
的话,那就是说,这个问题的本身已经没有意义,其意义不过是作为争
论和施展阴谋诡计的借口罢了。库图佐夫是了解这一点的。
贝尼格森选好了阵地,极力显示他那俄罗斯爱国精神,坚决主张保
卫莫斯科(库图佐夫听到这个不能不皱眉头)。贝尼格森的如意算盘,

① 一八○八年法军围攻西班牙萨拉戈萨城,该城防守了数月才被法军攻陷。库图佐夫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保卫战失败,就把罪责推给库图佐夫,因
为他不战就带着军队退到麻雀山,如果成功,就归功于他个人;如果否
决他的意见,那么,放弃莫斯科的罪责就没有他的份儿。但是,现在老
头子关心的并不是这个阴谋。有一个可怕的问题占有了他。而且对于这
个问题,他从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答案。现在他心中只有这么一个问题:
“难道是我让拿破仑到莫斯科来的吗?我什么时候这样做了?这是什么
时候决定的?难道是昨天在我命令普拉托夫撤退的时候,或者是前天晚
上我打了个盹儿,吩咐贝尼格森发布命令的时候?……或者是在更早的
时候?这个可怕的问题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决定的呢?莫斯科必须放弃,
军队必须撤退,这道命令必须发出。”发出这道可怕的命令就等于交出
军队的指挥权。他不但爱权力,掌握惯了权力(他在土耳其时,他的上
级普罗佐罗夫斯基公爵所受到的尊敬使他艳羡不置),而且他相信,他
命中注定要拯救俄国,因此才有违反皇帝的意愿,按照人民的意志,把
他选为总司令这件事。他相信,只有他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领导军队,
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对常胜的拿破仑无所畏惧;但是一想到他不得不发
布那道命令,他就不寒而栗。但是必须有个决定,必须中止他周围那些
过于随便的谈话。
他把职位比较高的一些将军叫来。
“我的脑袋不管是好是坏,也只有依靠它了,”他从条凳上站起来,
说,然后骑着马到菲利去了,他的马车停在那儿。四
下午两点钟,在农民安德烈·萨沃斯季亚诺夫家一间宽敞、比较好
的小屋里举行军事会议。这个农民一大家子人——男男女女,还有孩子,
都挤进小过厅对面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只有安德烈的六岁孙女玛拉
莎留在那间大屋的炕炉上,勋座抚爱她,吃茶时给她一块糖。玛拉莎从
炕炉上羞怯而欢喜地瞧着一个个走进来、坐在屋角圣像下宽凳子上的将
军们的脸、制服和十字勋章。老爷爷,玛拉莎心里这样称呼库图佐夫,
单独坐在炕炉后边黑暗的角落里。他深深地陷进一张折叠的扶手椅里,
不断咳咳呛呛地清嗓子,抻一抻军大衣的衣领,虽然衣领是敞着的,好
像仍然卡他的脖子。进来的人一个个走到陆军元帅面前;他跟一些人握
手,向另一些点头。副官凯萨罗夫想要拉开库图佐夫对面的窗帘,但是
库图佐夫气愤地向他摆手,于是凯萨罗夫明白了勋座的意思,他是不愿
让人看见他的脸。
在摆着地图、计划、铅笔、纸张的农家的杉木桌周围,聚的人太多,
勤务兵不得不再拿来一个条凳放在桌子旁边。几个新来的人——叶尔莫
洛夫、凯萨罗夫和托尔坐在这个条凳上。在前面一排,正对着圣像下面,
坐着巴克莱·德·托利,他脖子上挂着圣乔治十字勋章,苍白的脸带有
病容,高高的前额和秃顶连成一片。从昨天开始他就打摆子,这时他正
发冷,浑身酸痛。坐在他身旁的是乌瓦罗夫,他正低声地(大家都这样
说话)、很快地打着手势告诉巴克莱什么事情。矮胖的多赫图罗夫挑起
眼眉,双手叠在肚子上,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另一边坐的是奥斯特曼-托
尔斯泰伯爵,他一只手托着他那粗眉大眼、目光炯炯的硕大的脑袋,似
乎在想心事。拉耶夫斯基带着不耐烦的神情习惯地向前卷着他那鬓角的
黑发,时而看看库图佐夫,时而看看房门。科诺夫尼岑那副坚强、俊秀、
善良的面孔,焕发着温柔而机敏的微笑。他碰到玛拉莎的目光,向她挤
挤眼,逗得小姑娘莞尔一笑。
大家都在等贝尼格森,他借口再视察一遍阵地,实际上是要吃完他
那美味的饭菜。从四点钟等到六点钟,一直没有开始讨论,都在低声闲
谈。
贝尼格森一走进屋,库图佐夫就从角落里移近桌子,但只移到不让
桌上的蜡烛照亮他的脸的地方。
贝尼格森首先提出开会的议题:“是不战就放弃俄罗斯神圣的古都
呢,还是保卫它呢?”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冷场。所有的人都沉着脸,
在寂静中只听见库图佐夫气愤地喘气和咳嗽。所有的眼睛都望着他。玛
拉莎的眼睛也望着老爷爷。她离他最近,她看见他怎样皱眉蹙额;就好
像要哭的样子。但是这种情形持续了不大会儿。
“俄罗斯神圣的古都!”他突然发言了,用愤怒的声音重复贝尼格
森的话,他这是指出这句话的虚伪性。“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阁下,这
个问题对俄国人是没有意义的(他向前探出他那沉重的身躯)。提出这
种问题是不可以的,这种问题是没有意义的。我邀请诸位来开会所要讨
论的问题,是军事问题。是这么一个问题:“拯救俄国靠军队,是打一
仗而冒损失军队和莫斯科的风险比较有利呢,还是不战就放弃莫斯科比
较有利?我是想知道诸位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他又向后靠到扶手椅背上。)
讨论开始了。贝尼格森仍然不肯认输。他虽然同意巴克莱和别人的
意见,认为在菲利打一场防御战不可能,但是他满怀俄罗斯爱国精神和
对莫斯科的热爱,建议在夜间把军队从右翼调到左翼,第二天攻击法军
的右翼。意见分歧了,对这个意见有的赞成有的反对。叶尔莫洛夫、多
赫图罗夫和拉耶夫斯基同意贝尼格森的意见。不知道这些将军觉得在放
弃莫斯科之前有作一次牺牲的必要呢,还是个人另有打算,但是,他们
不明了这个会议并不能改变不可避免的战局的发展趋势,实际上莫斯科
当时已经放弃了。其余的将军们懂得这一点,他们把莫斯科问题撂在一
边,只谈军队在撤退时应采取的方向。玛拉莎目不转睛地瞧看她面前的
情形,对这个会议的意义有她不同的理解。她觉得这不过是“老爷爷”
和那个“穿长袍的”(她这样称呼贝尼格森)两人之间的争吵。她看出,
他们俩对话时都带着怒气,而她内心是向着老爷爷的。在争论中间,她
看见老爷爷向穿长袍的投了迅速机敏的一瞥,使他无言以对:贝尼格森
突然脸通红,愤愤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贝尼格森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
为库图佐夫对贝尼格森所提出的夜间把军队从右翼移到左翼以进攻法军
右翼的意见的利弊,在发表自己的意见时,其声调是那么平静而安详。
“诸位,”库图佐夫说,“我不能赞同伯爵的计划。在离敌人很近
的地方调动军队,总是危险的,军事历史也证实了这个看法。例如……
(库图佐夫仿佛在沉思,想找一个例子,同时用明朗、天真的目光望着
贝尼格森。)就拿弗里德兰战役①来说吧,那次战役……我想,伯爵一定
记得很清楚,并不十分成功,就因为我们的军队在太靠近敌人的地方重
新部署……”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可是大家都觉得沉默的时间很长。
讨论又恢复了,但时时中断,好像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在一次中断的时候,库图佐夫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准备要说话似
的。大家都转脸看他。
“这么看来,诸位,打破瓶瓶罐罐,得由我来赔偿了,”他说,然
后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桌旁。“诸位,你们的意见我都听了。有的不同
意我的意见。可是我(他停了一下),皇帝和祖国授给我权力,我——
命令退却。”
在这之后,将军们开始散了,都带着严肃和默默无言的谨慎的神情,
就好像送完了葬走散似的。
有几个将军放低了声音,用与他们在会议上说话时完全不同的腔
调,告诉总司令一点什么事。
玛拉莎早就在等着去吃晚饭,她光着一双小脚丫,踩着炕炉的台阶,
背朝外小心地从高板床②爬下来,混在将军们腿中间跑出门外。
将军们走后,库图佐夫用臂肘支着桌子坐了很久,他老在想那个可
怕的问题:“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决定放弃莫斯科的?对于这个
问题是什么时候做出决定的?这是谁的罪过?”
“我没料到这个,”他对深夜走进来的副官施奈德说,“我没料到

① 一八○七年六月二日(公历十四日)贝尼格森将军指挥的俄军与拿破仑统率的法军在东普鲁士弗里德兰
附近发生战斗,由于贝尼格森在战争准备和指挥上的严重的错误,俄军遭受失败,法军得以进入俄国境内。
② 高板床是俄国乡下木屋里,炕炉和侧壁之间搭的木板床。这个!我没料到这个!”
“您应当休息一下了,勋座,”施奈德说。
“不行!让他们也像土耳其人一样吃马肉,”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
的话,用他那肥胖的拳头捶着桌子喊道,“他们也会落这么个下场的,
只要……”五
当时,比军队不战而退更重要的事件——退出莫斯科与焚毁莫斯
科,在这一事件中,拉斯托普钦(我们都觉得他是这一事件的领导者)
却采取了与库图佐夫完全相反的行动。
放弃莫斯科与焚毁莫斯科这一事件,也和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军队不
战而退到莫斯科以东一样,同样都是不可避免的。
每个俄国人,不是靠推理,而是靠我们和我们祖先心中的感情,就
可以预见到所发生的一切。
从斯摩棱斯克到俄国土地上所有的城市和农村,不用拉斯托普钦伯
爵和他的传单的干预,在莫斯科发生的事,在那里也同样发生了。人民
漠然地等待着敌人,他们不闹事,不焦急,也没有把什么人打个稀巴烂,
而是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相信他们在困难的时刻有找到办法的能
力。只要敌人刚一逼近,最富有的居民就撇下自己的财产逃跑了;穷人
留下来,他们烧掉和毁掉留下来的东西。
在每个俄国人心中过去和现在都有这样的认识:事情会是这样的,
永远会是这样的。一八一二年在俄国社交界就有这样的认识,甚至预感
莫斯科将要失守。那些早在七月和八月上旬就开始离开莫斯科的人们,
表明他们已经料到这一点。那些离开的人们带走他们能够带走的东西,
丢下住宅和一半财产,他们的行为是出于潜在的爱国精神,而这种爱国
精神不是用言词,不是用那为了拯救祖国献出自己的孩子,以及用诸如
此类不自然的方式来表现的,而是无形地、简单地、一星半点地显示出
来的,因而总是产生最有力的效果。
“逃避危险是可耻的;只有胆小鬼才逃离莫斯科,”有人对他们说。
拉斯托普钦在他的传单里提示他们说,逃离莫斯科是一种耻辱。他们羞
于落个胆小鬼的名声,羞于离开,但是他们仍然离开了,因为他们知道
非这样不可。他们为什么离开呢?不能认为是拉斯托普钦用拿破仑在被
征服的土地上制造的恐怖把他们吓跑的。人们都在逃走,而且首先逃走
的都是一些富有的、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十分清楚,维也纳和柏林都保
存完整,在拿破仑占领这些城市期间,居民们和可爱的法国人相处得很
融洽,那些法国人当时很受俄国男人、特别是俄国妇女的欢迎。
他们之所以逃走,是因为对俄国人来说,不可能有这样的问题:法
国人统治莫斯科有好坏之别。受法国人统治绝对不行:这比什么都坏。
早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他们就开始逃走了,波罗底诺战役之后逃得更
快,完全不理会有保卫莫斯科的号召,不理会有莫斯科总督打算抬着伊
韦尔圣母像去打仗的声明,不理会有消灭法国人的气球,不理会有拉斯
托普钦传单中的胡言乱语。他们知道,打仗是军人的事,如果军队不能
打仗,那么,带着小姐和家奴去三山打拿破仑是不行的,那只有走,不
管听任自己的财产被毁掉是多么可惜。他们走了,并不去想被居民放弃
的宏伟富有的首都显然会被烧掉,其意义是多么重大(一座具有木结构
建筑物的大城市,被抛弃后,必然要烧毁);他们各顾各地逃走了,而
正是由于他们都逃走,才实现了一个永远成为俄罗斯人民最光荣的伟大
事件。那个早在六月就带着黑奴和女仆们从莫斯科启程到萨拉托夫省乡
下去的太太,模糊地意识到她不愿做波拿巴的奴隶,而且害怕被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命令留下,她做了一件简单而真正的拯救俄国的伟大事业。
可是拉斯托普钦伯爵怎么样呢,他时而羞辱逃走的人,时而疏散政府机
关,时而把不顶事的武器发给一群酒鬼,时而抬着圣像游行,时而禁止
奥古斯丁神父①搬走圣者遗骸和圣像,时而征调莫斯科所有私人车辆,时
而用一百三十六辆车搬运列比赫制造的气球,时而暗示他要焚毁莫斯
科,时而讲他放火烧了他的住宅,向法国人发了一篇宣言,辞严义正地
指责他们破坏了他的孤儿院;时而把火烧莫斯科的光荣归于自己,时而
又屏弃那种光荣,时而命令民众捉拿所有的奸细,把奸细都交给他,时
而又责备民众捉拿奸细,时而把所有法国侨民都赶出莫斯科,时而又许
可莫斯科全体法国侨民的中心人物奥贝尔-夏尔姆夫人留在城内,时而却
下令逮捕和放逐没有特殊罪过的年高德劭的邮政局长克柳恰廖夫;时而
在三山召集民众去打法国人,时而为了要摆脱民众,叫他们去杀人,而
他自己却从后门溜掉了;时而说他为莫斯科的不幸而悲伤,时而在纪念
册里用法文写诗②以表示他对这件事的同情,——这个人不理解当前发生
的事件的意义,一心只想做一点使人吃惊的事,只想做一番爱国的英雄
事业,像一个孩子似的,面对着放弃和焚毁莫斯科这样重大而不可避免
的事件,却在那儿蹦蹦跳跳地嬉戏,努力用他的小手时而推进、时而阻
止那股连他一起卷走的人民的洪流。

① 奥古斯丁神父(1766—1818),当时莫斯科大主教。
② 法文诗大意是:我生而为鞑靼人,想做罗马人,法国人叫我野蛮人,俄国人叫我乔治·当丹。(乔治·当
丹是法国戏剧家莫里哀剧作《乔治·当丹》中的主人公。)六
海伦随着宫廷从维尔纳回到彼得堡,陷入了困境。
在彼得堡,海伦受到一位身居国家要职的大人物的特别保护。在维
尔纳,她又跟一个年轻的外国亲王过从甚密。海伦回到彼得堡,亲王和
那位大官两人都在彼得堡,两人都宣称他们有保护的权利,这在海伦的
交际生活中还是一个新课题:要和两方保持密切的关系而又不得罪任何
一方。
这对于别的女人似乎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事,而对别祖霍娃
伯爵夫人来说,全不当回事,她享有最聪明的女人的声誉,决非偶然。
如果她隐瞒自己的行为,耍手腕企图从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那她就
等于自认有罪,反倒会坏事;但是海伦却相反,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大人
物,即刻站到正确的立场,而且她衷心地相信自己正确,把所有别人都
放到有罪的地位。
当那个年轻的外国人第一次责备她的时候,她高傲地抬起美丽的
头,向他半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哼,男人就是自私,心肠又硬!我对他们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一
个女人为了您牺牲自己;她吃尽了苦头,得到的报酬原来就是这个。阁
下,您有什么权利查问我的爱情和友谊?这个人对我比亲父亲还亲。”
大官似乎要说什么。海伦打断了他的话。“是的,”她说道,“是
的,他对我的感情也许超出了父爱;可是,我不能因为这个不准他登我
的门。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男人。阁下请听着,我内心的感情只向上
帝和我的良心负责。”她把手放到她那高高耸起的美丽的胸脯上,望着
天空,结束说。
“请听我说,看在上帝分上。”
“娶了我吧,那我就可以做您的奴隶。”
“可是这不可能。”
“您不愿降低身份娶我,您……”海伦说,哭了。那个大官开始安
慰她;海伦含着眼泪说(好像精神失常的样子),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妨
碍她结婚,有这样的例子(当时这种例子还少有,但是她举出拿破仑和
别的显贵人物),她说她从来不是她丈夫的妻子,她是一个牺牲品。
“但是法律,宗教……”那个大官算是服了,说。
“法律,宗教……如果这些玩意儿办不到这种事,那要它干什么
用!”海伦说。
大官大为惊讶,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于是他去请教
那些同他要好的耶稣教的教友们。
几天以后,海伦在石岛举行了一次令人销魂的宴会,在宴会上,人
们给她引见了一位穿短袍的耶稣会教士德若贝尔先生,这是一个上了年
纪、发白如雪、一对黑眼睛炯炯有神的可爱的人物,他和海伦在花园里
灯光下,在音乐伴奏声中谈了很久,他们谈对上帝的爱,对基督的爱,
对圣母圣心的爱,谈唯一真正的天主教在今世和来世给予人们的慰藉。
海伦感动了,泪水不止一次涌上她和德若贝尔先生的眼睛,声音也颤抖
了。舞伴来邀海伦跳舞,打断了她和未来的良心指导者的谈话;但是第
二天,德若贝尔先生在晚上单独来拜访海伦,从此以后,他就常到她家去了。
有一天,他把她领到天主教堂里去,她跪在祭坛前面。那个上了年
纪的可爱的法国人把手放在她头上,过后她对人说,她感到有一股清凉
的风吹进她的灵魂,人家向她解释说,这就是神恩。
后来,给她领来一位穿长法衣的老神父,他听了她的忏悔,宽恕了
她的罪过。第二天,给她送来一只盛着圣餐的匣子,留在她家里供她使
用。几天以后,海伦高兴地得知,她已经入了真正的天主教会,过不多
久,教皇就要亲自批准她,给她寄来一种证书。
在这期间,在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和她本人遇到的一切,那么多的
聪明人以如此愉快、精细周密的方式对她表示的关怀,她现在打扮得鸽
子一般的洁净(她这一阵子只穿白衣服,扎白缎带),——所有这一切
都使她十分高兴;但并不会因为高兴而忘记她的目的,连片刻都没忘记。
就像常有的情形,一个愚蠢的人比许多聪明人更诡计多端,她明白,所
有这些花言巧语和奔忙的目的,主要就是要她改信天主教,然后从她那
儿为耶稣会捐些款(关于这一点,对她已经有了暗示),在拿出钱来之
前,她坚持要为她办好摆脱丈夫的各种手续。在她的概念中,一切宗教
的意义,无非是在满足人类的欲望的同时,又不失一定的礼仪。她就是
抱着这个目的在一次和忏悔神父谈话时,坚决要求他答复一个问题:她
的婚姻关系究竟对她约束到什么程度。
他们坐在客厅的窗口。黄昏时分。从窗外飘来花香。海伦穿一身透
露着肩膀和胸脯的白衣服。那个老神父保养得很好,丰满的下巴刮得光
光的,生着一张坚定的令人喜爱的嘴巴,一双白净的手温顺地交叠在膝
盖上,靠近海伦坐着,嘴角露出聪慧的微笑,用欣赏她的美丽的目光不
时地平静地看一看她的脸,述说他对他们共同关心的问题的看法。海伦
不安地微笑着,看着他那鬈发和刮得光光的、发青的胖胖的腮帮,她时
时刻刻都在等待着转换新的话题。但是那个神父虽然在欣赏谈话对手的
美貌,享受与她接近的快活,但是很显然,他只专心致志于处理本职工
作的本愿。
这位良心指导者发表了如下的议论:
“您不了解您所做所为的意义,就发誓矢忠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
不相信结婚的宗教的意义就结了婚,这样就犯了亵渎神圣罪。这种婚姻
缺少它应有的双重的意义。不过,虽然如此,誓言对您仍然具有约束力。
您违背了誓言。您这样就犯了什么罪呢?是轻罪,还是死罪?是轻罪,
因为您的行为并无恶意。假如您现在为了生儿育女重新结婚,您的罪会
得到宽恕的。但这个问题又分为两个方面:第一……”
“不过,我认为,”感到无聊的海伦突然带着迷人的笑脸说,“我
既然信了真正的宗教,我就不能受虚伪的宗教的约束了。”
良心指导者对单刀直入地向他提出哥伦布与鸡蛋之类的问题,大为
惊奇。他对女弟子意外迅速的进步十分赞赏,但是他不能放弃他绞尽脑
汁建筑起来的理论大厦。
“咱们来把问题弄清楚,伯爵夫人,”他微笑说,开始反驳他的圣
女的论断。七
海伦懂得,从宗教的观点看,那件事本来既简单又容易,而她的指
导者却把它弄得很复杂,那是因为他们顾虑世俗当局对这问题的看法。
因此,她决定在上流社会做好准备工作。她挑逗那个显贵的老头的
醋意,把她对另一个求爱者说过的话告诉他,也就是提出这样的问题,
要想占有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娶她。那个年老的大官刚一听到一个有夫
之妇要改嫁,也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吓了一跳,但海伦认为这跟姑娘出
嫁一样简单而容易,她这不可动摇的信念也影响了他。只要海伦露出一
丁点儿犹疑、害羞或掩饰,那么事情就会弄糟;实际上,不惟没有掩饰
和害羞的痕迹,而且相反,她带着一派天真娇憨的神情对她的一些亲密
的朋友说(这等于告诉了全彼得堡),亲王和那个大官都向她求婚,两
个人她都爱,她不愿让任何一个感到痛苦。
于是一个流言顷刻传遍了彼得堡,流言不是说海伦要和她丈夫离婚
(假若流言是那样的话,那就会有很多人起来反对这种不合法的意图),
而是传播了这样的流言,说不幸的可爱的海伦正在徘徊歧路,不知道应
当嫁给两个人中的哪一个。问题已经不是这桩婚事究竟有无可能,而是
嫁给谁比较好,宫廷是怎样的看法。不错,的确也有些思想保守的人不
能理解这样的问题,他们认为这种意图亵渎了婚姻的圣礼;不过这种人
不多,而且他们默不作声,大多数人感到兴趣的问题是海伦交的好运和
选择哪个配偶较好。至于一个女人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就嫁给别的男
人,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避而不谈,因为这个问题,在一些比你我聪
明的人看来,已经不成为问题(正如他们所说),如果有谁怀疑问题解
决的正确性,那他就有暴露自己的愚蠢和冒不配出入社交界的危险。
只有那年夏天来彼得堡看儿子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罗
西莫娃敢于公然违反公论,表示自己的意见。一次在舞会上,玛丽亚·德
米特里耶夫娜遇见海伦,她把她拦在舞厅中央,在周围一片沉默气氛中,
她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听说你扔掉自己的丈夫要嫁人了。你以为这是你的新发明吗?早
就有人走到你前面了,亲爱的。这点子早就不新鲜了。凡是……①都是这
么办的。”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说这些话时,习惯地摆出威吓的
姿势,卷起宽大的袖筒,严厉地环顾四周,走了过去。
虽然人们都怕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但是在彼得堡都把她看作
一个可笑的人,所以人们只注意她话里的一个粗野的词儿,都在互相低
声地重复它,认为那个词儿是她全部话的精华。
瓦西里公爵近来特别常常忘记他说过的话,同样的话能说上一百
遍,每次看见女儿就说:
“海伦,我有句话要跟你讲,”他把她领到一边,朝下拽她的手,
对她说。“我听说你有某些打算,关于……你是知道的。我说,亲爱的
孩子,你知道,你父亲心里是多么高兴,你吃了那么多的苦……不过,
乖孩子……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就是我对你的忠告。”他总是
掩藏着老是激动的心情,把他的腮帮贴了贴女儿的腮帮,就走开了。

① 这里的意思是:“凡是‘破鞋’……”作者将粗话略去。永远保持聪明绝顶的人名声的比利宾是海伦无私的朋友,在海伦的
男朋友中,他是一个经常在贵夫人府邸走动、永远不会坠入情网的人,
有一次在亲密的小圈子里,比利宾对那个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您听着,比利宾(像比利宾这样的朋友,海伦总是直呼其姓),”
她用她那戴着戒指的白净的手碰了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 “请您告诉我,
像对自己的姐妹那样告诉我,我怎么办?两个选哪一个?”
比利宾把皱纹都堆到额头上,嘴角含着微笑,沉吟了一下。
“您的问题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您知道吧,”他说。“作为一个
真正的朋友,我对您的事考虑了很久。您知道,如果您嫁给那个亲王(这
是指那个年轻人),”他屈起一个指头,“那您就永远失去做另一个人
的太太的机会,而且会惹得宫廷不满意。(您知道,这儿牵涉着血统关
系。)如果嫁给老伯爵,您就可以娱悦他的晚年,然后……那个亲王就
可以不降低身份要您这个显贵的遗孀了。”于是比利宾舒展开他的皱纹。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海伦容光焕发,又一次碰了碰比
利宾的衣袖。“不过,我爱这一个也爱那一个,我不愿使任何一个感到
苦恼,为了两个人的幸福,我甘愿牺牲我的生命,”她说。
比利宾耸了耸肩膀,表示对这种难办的事,他也无能为力了。
“这个女人真有两下子!说出话来毫不含糊。她要同时做三个人的
老婆。”比利宾心里想道。
“但是,我问您,您的丈夫怎样看这个问题?”他说,由于他的声
誉卓著,不怕提出这样幼稚的问题而降低自己的身价。“他同意吗?”
“■!他可爱我啦!”海伦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皮埃尔也爱她。
“他为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比利宾把皱纹堆到额上,准备说俏皮话了。
“连离婚也愿意,”他说。
海伦大笑起来。
如果说有谁敢于怀疑这桩正在进行的婚事,那么,海伦的母亲库拉
金公爵夫人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经常为嫉妒自己的女儿而烦恼,而现在
所嫉妒的事情是公爵夫人最关切的事情,她就无法容忍了。她就这个问
题请教一位俄国神父:在丈夫还活着的时候能否离婚和再嫁,神父告诉
她,这是不许可的,而且使她高兴的是,那个神父给她看一段《福音书》
的经文,在那段经文里(神父觉得)断然否定了在丈夫活着的时候再婚
的可能性。
公爵夫人自以为有了这些无可争辩的论据作武器,一大早就坐着车
去找女儿,她想单独见到她。
海伦听了母亲反对的意见后,温和地、讥讽地笑了笑。
“《福音书》里说得很明白:谁愿意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老
公爵夫人说。
“咳,妈妈,别说废话啦。您什么都不懂。我所处的地位有我应尽
的义务,”海伦说,她把谈话从俄语译成法语,她总觉得用俄语说不清
她的问题。
“可是,我的好孩子……”
“咳,妈妈,您怎么不明白,神父有权宽恕……”
这时,海伦家里的女伴进来通报说,亲王殿下在大厅里等着见她。“不,告诉他,我不要见他,因为他说话不算数,把我气坏了。”
“伯爵夫人,一切罪过都应得到宽恕,”一个长脸长鼻子的金发年
轻人走进来,说。
老公爵夫人恭恭敬敬站起来,行了屈膝礼。那个进来的年轻人不理
会她。公爵夫人向女儿点了点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不,还是她对,”老公爵夫人想道,亲王殿下的出现,使她的全
部信念都幻灭了。“她是对的;怎么我们在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代就不
懂得这个呢?这是多么简单呀,”老公爵夫人坐在车里想道。
八月初,海伦的事情完全确定了,她给她丈夫写了一封信(她相信
她丈夫非常爱她)通知他,她打算嫁给NN,还说她信了唯一真正的宗教,
并请他履行离婚所必要的一切手续,送信人将告诉他应办的手续。
“为此我祈祷上帝给您,给我的朋友,以神圣而有力的保佑。您的
朋友海伦。”
这封信送到皮埃尔家里的时候,他正在波罗底诺战场上。八
波罗底诺战役快要结束的时候,皮埃尔又一次从拉耶夫斯基的炮垒
跑下来,同一群伤兵沿着山谷向克尼亚济科沃村走去,走到救护站,他
看见血,听到喊叫和呻吟,就连忙混进士兵群里,继续往前走。
皮埃尔现在一心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赶快从这一天他所感受的可怕
的印象中逃出来,回到日常生活的环境,在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安静地
睡一觉。只有在日常生活的环境中他才觉得他能够理解他自身和他所见
到的和感受的一切。但是那种日常生活的环境到处都找不到。
虽然在他走着的大路上没有炮弹和枪弹的呼啸,但是周围仍然同战
场一样。仍然是那些痛苦的、疲乏的、有时淡漠得出奇的面孔,仍然是
那些血,那些军大衣,那些射击声,枪声虽然离得很远,但依然引起恐
怖;此外再加上天气闷热,尘土飞扬。
沿着莫扎伊斯克大道走了约摸三俄里,皮埃尔在路边坐下。
暮色降临大地,隆隆的炮声平息下来。皮埃尔倚着胳膊肘躺了很久,
在黑暗中望着从他身旁移过的影子。他老觉得有一颗炮弹呼啸着向他飞
来;他颤抖着欠起身来。他不记得他在这儿待了多久。半夜,有三个士
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旁停下,点起火来。
士兵们斜着眼看皮埃尔,把火点着后,放上一口锅,把面包干掰碎
放到锅里,还放一点醃肥肉。食物和肥肉的香味混合着烟味。皮埃尔抬
了抬身子,叹了一口气。那三个士兵边吃边谈,并不理会皮埃尔。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士兵突然问皮埃尔,他问的意思显然就是
皮埃尔心中所想的:你想吃,我们可以给你,不过我们要知道你是不是
好人?
“我?我?……”皮埃尔说,他觉得必须尽可能降低自己的社会地
位,为跟士兵更接近,更为他们所了解。“说实在的,我是民兵军官,
不过我的弟兄们不在这儿;我来参加战斗,跟自己的人失掉了联络。”
“你看你!”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直摇头。
“好,你想吃就吃吧,尝尝我们的面糊糊!”头一个士兵说,他把
木勺舔干净,递给皮埃尔。
皮埃尔坐近火堆,开始吃锅里的面糊糊,他觉得,他从来没吃过这
么好吃的东西。当他对着锅俯下身来贪馋地一大勺一大勺地舀着吃的时
候,他的脸被火光照亮了,士兵们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到哪儿去?你说说!”一个士兵又问。
“我去莫扎伊斯克。”
“看样子,你是贵族吧?”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彼得·基里洛维奇。”
“那好啦,彼得·基里洛维奇,咱们一道走,我们领你去。”
士兵们和皮埃尔一起摸黑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走近莫扎伊斯克,爬陡峭的山路进城的时候,鸡已经叫了。
皮埃尔只顾跟着士兵走,完全忘了客栈是在山下,他已经走过去了。要不是在半山腰碰见他的马夫,他一定不会想起这个的(他已经失魂落魄
了);他的马夫是到城里找他,在返回客栈的路上,看见黑暗中发白的
帽子,认出了皮埃尔的。
“大人,”他急匆匆地说,“我们还以为没指望了呢。您干吗步行
啊?您还要到哪儿去,请问!”
“哎呀,对了,”皮埃尔说。
士兵们停住了。
“怎么,找到自己的人了?”其中一个说。
“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好像是吧?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
另一些声音说。
“再见,”皮埃尔说,就和马夫一同到客栈去了。
“应当给他们点什么!”皮埃尔抓住衣兜想道。“不,不必啦,”
仿佛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已经没有空房了,全占满了。皮埃尔穿过院子,把头蒙起来睡
在他的马车里。九
皮埃尔头刚挨着枕头,就觉得睡着了;可是忽然间,几乎与现实一
样清楚,响起了砰砰的射击声、呻吟声、喊叫声、炮弹的落地声,闻到
了血腥和火药味,于是他感到恐怖和死的畏惧。他吃惊地睁开眼睛,从
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勤务兵在大门口一边踏
着泥浆,一边和店东谈话。在皮埃尔的头顶上,在黑暗的棚屋里,有一
些鸽子被他坐起来的响声惊动了,拍打着翅膀。满院子散发着和平的、
此刻使皮埃尔感到欢愉的、强烈的客栈气味,以及干草、马粪和焦油的
气味。在两间灰暗的棚屋之间,可以看见繁星点点的晴空。
“谢天谢地,再没有那个了,”皮埃尔想,他又蒙上头睡了。“■,
恐惧的感觉是多么可怕,我对它屈服是多么可耻!可是他们……他们始
终是那么坚定,那么沉着……”他想。皮埃尔所说的他们,就是士兵—
—那些在炮垒上战斗的,那些给他饭吃的,那些向圣像祈祷的士兵。他
们——这些奇特的、在这之前他所不了解的他们,在他的思想中,跟其
他一切人清清楚楚地、截然不同地区分开来。
“当一名士兵,一个地地道道的士兵!”皮埃尔在迷迷糊糊地入睡,
心中想道。“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这种共同的生活中,深入地体验使他们
变为他们那个样子的一切。但是,怎样抛掉自己身上一切多余的、可恶
的东西呢?怎样抛掉身外的一切负担呢?一个时期我能做到这一点。我
可以按照我的意愿离开父亲。我还可以在和多洛霍夫决斗以后被罚去当
兵。”在皮埃尔想象中闪现出他要求多洛霍夫决斗的那次俱乐部的宴会
会在托尔若克的恩师。皮埃尔又想起一次支会庄严的聚餐。那次聚餐是
在英国俱乐部举行的。有一个熟悉的、亲近的、尊贵的人坐在桌子末端。
这就是他!这就是恩师。“他不是死了吗?”皮埃尔想道。“是的,他
死了;我并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死了,叫我多么惋惜,他要是死而复生,
我该多么高兴啊!”桌子另一端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
杰尼索夫和类似他们的其他人(皮埃尔在梦中心里清楚地把这些人归为
一类,把他称之为他们的人归为一类),这些人,阿纳托利、多洛霍夫
等人,高声喊叫和唱歌;不过,透过他们的喊声,可以听见恩师不停地
谈话声,他的说话声也像战场上隆隆的枪炮声一样有力而且不间断,但
是他的声音悦耳,令人快慰。皮埃尔听不懂恩师在说什么,但是他知道
(思想的范畴在梦中也是清楚的),恩师是在讲善行,讲成为他们的可
能性。于是他们从四面八方出现了,都带着淳朴、和善、坚定的脸色围
着恩师。但是,他们虽说和善,却不看皮埃尔,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
起他们注意他,他想说话。他欠起身来,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腿很冷,
原来腿露了出来。
他觉得怪害臊的,连忙用手捂着他的腿,大衣果然从腿上滑下去了。
皮埃尔在盖好大衣的时候,睁眼一看,见到的仍然是棚屋、柱子、院子,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泛着青灰色,明亮了,表面有一层露水或霜花的闪光。
“天亮了,”皮埃尔想。“但是,我不要这个。我要听完和听懂恩
师的话。”他又盖上大衣,可是不论是支会的聚餐还是恩师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可以用言语清楚地表达出来的思想,某人说的或者皮埃尔反复
思索的思想。后来皮埃尔在回忆这些思想的时候,虽然这些思想是当天的印象引
起的,但是他相信它们是他身外什么人对他说的。他觉得,他在清醒的
时候,永远不能够这样想和表达这种思想。
“战争,是人类自由对上帝法律的服从,而且是最艰难的服从,”
有一个声音这样说。“朴实是对上帝的顺从。他们是朴实的。他们不说,
只是做。说出的话是银,没说出的话是金。人怕死,就得不到任何东西。
谁不怕死,一切都属于他。不经历一番忧患,人就不知道自己的局限,
就不认识自己。最难的是(皮埃尔在梦中继续想或者听)善于在自己的
灵魂中把一切事物的意义联合起来。把一切联合起来?”皮埃尔自言自
语。“不,不是联合。不能把思想联合起来,而是把这一切思想结合起
来——这才是必须做到的!是的,得结合起来!得结合起来!”皮埃尔
满心欢喜地反复自言自语,他觉得,正是这些话,也惟有这些话,才表
达出他要表达的,并且完全解决了使他烦恼的问题。
“是的,得结合起来,是结合的时候了。”
“得套车了①,是套车的时候了,大人!大人,”一个声音在反复地
说,“得套车了,是套车的时候了……”
这是车夫叫醒皮埃尔的声音。太阳已经射到皮埃尔的脸上了。他看
了看肮脏的客栈的院子,在院子中间的井旁边,几个士兵正在饮几匹瘦
马,几辆大车正赶出大门。皮埃尔厌恶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赶快又
倒在马车坐位上。“不,我不要这个,我不要看见和了解这个,我要弄
懂在梦中启示我的东西。只要再有一秒钟,我就可以把一切都弄懂了。
我应该怎么办呢?结合,可是怎样把一切结合起来呢?”皮埃尔悚然感
到,他在梦中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泯灭了。
马夫、车夫和店东都告诉皮埃尔说,一个军官来通知说,法国人快
到莫扎伊斯克了,我们的人正在撤退。
皮埃尔站起来,吩咐套车,追赶他们,他徒步穿过那座城市。
军队开拔了,留下上万的伤员。在各家院子里和窗口里都可以看见
伤员,大街上也挤满了伤员。在街上运伤兵的车周围,发出一片喊叫、
咒骂和拳击的声音。皮埃尔的马车追上他,他让一个相识的受伤的将军
坐上他的车,和他一道回莫斯科。在路上皮埃尔得知他内兄和安德烈公
爵的死讯。

① 俄语中的套车和结合词根相同。十
三十日,皮埃尔回到莫斯科。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拉斯托普钦伯爵
的副官向他迎过来。
“我们到处找您,”副官说。“伯爵一定要见您。他请您即刻到他
那儿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皮埃尔没有回家,雇了一辆马车,就到总督那儿去了。
拉斯托普钦伯爵这天早晨才从郊外索科尔尼茨别墅回到城里。伯爵
住宅的前厅和接待室挤满了官员,有奉召来的,有为请示来的。已经见
过伯爵的瓦西里奇科夫和普拉托夫对他说,据守莫斯科已经不可能,莫
斯科要放弃了。这个消息虽然瞒着居民,但官员们、各机关的首长们,
如同拉斯托普钦伯爵一样,都知道莫斯科将要落入敌手;他们为了推卸
责任,都来向总督请示他们掌管的部门应当怎么办。
皮埃尔进入接待室时,一个军队的信使从伯爵的房间走出来。
信使对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绝望地摆了摆手,穿过大厅走了出去。
在接待室等候时,皮埃尔睁开疲倦的眼睛环视室内形形色色的官员
们,其中有老的和少的,文的和武的,大的和小的。大家都露出不满和
不安的样子。皮埃尔走到一群官员跟前,里面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们跟
皮埃尔打过招呼后,继续谈他们的话。
“先疏散,过后再回来,万无一失;处在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负
不了责。”
“你瞧他写的什么,”另一个人指着手里拿着的印刷品,说。
“这是另一码事了。那是给老百姓看的,”第一个人说。
“那是什么?”皮埃尔问。
“是一张新传单。”
皮埃尔拿过来,开始读起来。
“公爵阁下①为了同前来的部队尽速会合,已越过莫扎伊斯克,并建
立了坚固的阵地,敌人不会突然向他进攻。已经从这里给他运送四十八
尊大炮连同火药,阁下说,他要保卫莫斯科到最后一滴血,甚至不惜进
行巷战。弟兄们,你们不要为政府机关关闭而担心:秩序一定要维持,
我们要用自己的法庭收拾那些坏蛋!必要时,我可以召集城市和农村的
青年。一两天内我就要发出号召,现在还不需要,暂且我不作声。斧头
是好东西,猎熊的矛也不错,但最管用的还是三股叉;一个法国佬并不
比一束黑麦重。明天午饭后,我要把伊韦尔圣母像抬到叶卡捷琳娜医院
给伤兵治病。我们在那里祈求圣水:使他们快些康复;我现在很健康:
本来一只眼有病,可是现在,我两眼雪亮。”
“可是,军界的人告诉我,”皮埃尔说,“在城里作战绝对不可能,
而且阵地……”
“可不是嘛,我们也是那么说嘛,”第一个官员说。
“他说‘我本来一只眼有病,可是现在,我两眼雪亮,’是什么意
思?”皮埃尔说。
“伯爵生过针眼,”那个副官笑着说,“我告诉他,人们来问,他

① 指总司令库图佐夫。怎么啦,他听到这个非常不安。伯爵,”副官突然带着笑脸对皮埃尔说,
“怎么听说您的家庭出了点事儿?听说伯爵夫人,您的太太……”
“我什么都没听到,”皮埃尔漠不关心地说。“您听到什么了?”
“咳,您知道,反正人们总是爱瞎猜疑。我只是道听途说。”
“您究竟听到什么了?”
“听说,”副官还是堆着笑说,“伯爵夫人,您的太太,要到国外
去。大概是胡说……”
“可能,”皮埃尔说,他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那是谁啊?”他
指着一个穿着清洁的青灰色大衣、留着雪白的大胡子、雪白的眉毛、满
面红光的小老头,问道。
“他呀,是一个商人,饭馆的老板、韦列夏金就是他。也许您听说
那件布告的事了吧?”
“噢,原来他就是韦列夏金!”皮埃尔说,端详着老商人那张坚强
镇定的面孔,在他脸上寻找奸细的表情。
“这不是他本人。他是写布告的人的父亲,”副官说。“他儿子坐
牢了,看来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戴勋章的小老头,还有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德国籍的官
吏,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
“您知道,”那个副官讲起来,“这是一桩糊涂案子。那篇宣言是
两个月以前出现的。伯爵得到报告后,就下令追查。加夫里洛·伊凡内
奇查出,那篇宣言经过六十三人的手。问其中的一个:‘谁给你的?’
——‘某某给的。’于是问那个人:‘谁给你的?’如此这般最后问到
韦列夏金……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生意人,您知道,一个小老板,”
副官微笑着说。“问他:‘你从谁手里得到的?’主要的是,我们知道
他从谁手里得到的。他只能从邮政局长那里得到。显然,他们事先都串
通好了。他说:‘谁也没给我,是我自己写的。’吓唬他,盘问他,他
一口咬定:‘是我自己写的。’就这样禀报给伯爵。伯爵吩咐把他叫来。
‘你的布告是从谁那儿弄来的?’‘我自己写的。’您猜伯爵怎么样!”
副官带着骄傲的快活的微笑说。“伯爵简直火冒三丈,想想看吧:竟然
那么胆大妄为,扯谎和顽固!……”
“噢!伯爵是要他供出克柳恰廖夫,我明白了!”皮埃尔说。
“完全不需要,”副官惊慌地说。“即使没有这一条,克柳恰廖夫
也有的是罪状,所以才把他流放了。问题是伯爵非常气愤。‘你怎么会
写呢?’伯爵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汉堡日报》——‘这就是它。不
是你写的,是翻译的,而且翻得很糟,因为你这个傻瓜根本不懂法语。’
您猜怎么着?‘不,’他说,‘我什么报纸都不看,是我写的。’——
‘如果是这样,你就是叛徒,我就把你交给法院审判,你就会被绞死。
你说,是谁给你的?’——‘我什么报纸都不看,是我写的。’结果就
是这样。伯爵把他父亲叫来:这个老头子也是死不肯承认。于是把他儿
子交付审判,大概判了苦役。现在他父亲是来为他求情的。这小子糟透
了。您知道,这种商人的子弟,都是些花花公子,专门玩女人的,不知
在哪儿听了几次演讲,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是一个地道的小流氓!他
父亲在石桥旁边开了一家小饭馆,您知道,饭馆里挂着一幅全能上帝的
大画像,他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托着金球;他把这张圣像带回家去竟然搁了好几天,你说他干了什么!他找来一个无赖画家……”十一
在这场新鲜的谈话的中间,皮埃尔被请去见总督。
皮埃尔走进拉斯托普钦伯爵的办公室。在皮埃尔刚进去时,拉斯托
普钦皱着眉头,用手揉搓着额头和眼睛。一个矮个子正在说什么事,皮
埃尔一进来,他立刻住嘴,走了出去。
“啊!您好,伟大的战士,”那个人刚走出去,拉斯托普钦就说。
“我听到您的丰功伟绩了!但是问题不在这儿。亲爱的,你我之间可以
无话不说,您是不是共济会员?”拉斯托普钦伯爵说,口气很严厉,仿
佛在这个问题上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可以原谅。皮埃尔默不作声。“亲
爱的,我的消息最灵通,我知道,有各式各样的共济会员,我希望您不
是那种名为拯救人类而实际上是想毁灭俄国的人。”
“是的,我是共济会员,”皮埃尔回答。
“那么好,我的好朋友!我想您不会不知道斯佩兰斯基和马格尼茨
基已经被流放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了;对克柳恰廖夫也要这样办,对其
他那些假借建设所罗门圣殿而却极力破坏自己祖国圣殿的人也要这样
办。您可以理解我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如果此地的邮政局长不是坏人的
话,我也不至于流放他。我已经知道,你把自己的马车借给他,送他出
城,您甚至替他保存文件。我为您好,不愿您遭灾惹祸,我比您年长一
倍,我像父亲一样劝告您,不要跟那类人来往,您自己也要尽快离开这
儿。”
“克柳恰廖夫究竟犯了什么罪?”皮埃尔问。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您问,”拉斯托普钦喊道。
“如果说,有人控告他散发拿破仑的布告,可是并没有证据,”皮
埃尔说(眼睛不看拉斯托普钦),“韦列夏金……”
“一点不错,”拉斯托普钦突然皱起眉头,打断皮埃尔的话,喊的
声音比先前更高了。 “韦列夏金是个叛徒和内奸, 他受到他应得的惩罚,”
拉斯托普钦像一个人记起受辱的情景似的,怀着满腔的愤恨说。“我叫
您来不是为讨论我的事情,而是为给您忠告,或者说是给您命令,如果
您爱这样说的话。我请您跟克柳恰廖夫之流的先生们断绝关系,并且离
开这儿。我决不允许有任何胡闹的行为。”大概他忽然记起他是在斥责
还没有犯罪的别祖霍夫,于是他友好地握起皮埃尔的手,又说:“我们
面临大灾难的前夕,我没工夫同每个跟我打交道的人客客气气。好啦,
亲爱的,您打算怎么办,您个人?”
“什么打算都没有,”皮埃尔回答,他仍然连眼皮也不抬,不改变
脸上沉思的表情。
伯爵皱紧了眉头。
“友谊的忠告。赶快离开,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谁善于听话,
谁就有福了!再见,亲爱的。对啦,”他在门口对他喊道,“听说伯爵
夫人陷入耶稣会神父们的魔掌,是真的吗?”
皮埃尔皱着眉头,怒冲冲的,从来还没见他这么气过,什么也没回
答,从拉斯托普钦那儿走了出去。
他回到家里时,已经天黑了。那天晚上到他家要见他的,有八位各
色人等。他那个营里的上校、帐房先生、管家,以及各种请愿的人。这些人都有事来找皮埃尔,都要他来解决。皮埃尔对这些事一点也不懂,
也不感兴趣,他对所有的问题都给予答复,仅仅是为了要摆脱那些人。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拆开妻子的信,读了一遍。
“他们——炮垒上的士兵,安德烈公爵阵亡了……老头子……服从
上帝就是淳朴。应当受苦受难……一切事物的意义……在于结合起
来……老婆要嫁人……要忘却,要了解……”他走到床前,和衣倒在床
上,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管家进来禀告说,拉斯托普钦伯爵专门派一位警
官来打听别祖霍夫伯爵走了没有。
十来个各色人等有事来找皮埃尔,都在客厅里等他。皮埃尔急忙穿
好衣服,不去见那些等待他的人,从屋后的门廊走出了大门。
从这时起,一直到莫斯科大破坏结束,别祖霍夫家里的人虽然到处
寻找,再也没看见皮埃尔,也不知他的下落。十二
罗斯托夫一家在九月一日以前,也就是敌人入城的前夕,一直留在
莫斯科。
自从彼佳参加奥博连斯基哥萨克团,开拔到该团成立的地方——白
采尔科维城以后,伯爵夫人感到心慌意乱。她的两个儿子都参军,都从
她的翅膀下飞走了,说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就有一个、也许两个一齐被
打死,她的一个熟人的三个儿子就是这样死的,这个想法在那年夏天第
一次十分鲜明地在她脑际萦绕着。她想把尼古拉弄回来,想亲自去看彼
佳,设法在彼得堡给他找个事做,但这两件事都不可能。彼佳除非随着
团队一起或者趁着调到别的现役团队的时候回家一趟,不然是不可能回
来的。尼古拉现在不知在哪儿,自从接到那封详细描述他跟玛丽亚公爵
小姐邂逅的情形的信后,就再没有音信了。伯爵夫人夜不成眠,一合眼
就梦见儿子被打死。经过多次商量和交谈,伯爵终于想出了安慰伯爵夫
人的办法。他把彼佳从奥博连斯基团调到在莫斯科近郊整编的别祖霍夫
团。虽然彼佳还是在军队里服役,但是这样调换一下,伯爵夫人总可以
在自己的翅膀下看见一个儿子而得到慰藉,而且抱着一个希望——把彼
佳安置在一个永远不会参加战斗的岗位,不让他再走。当只有尼古拉一
人处在危险之中时,伯爵夫人觉得(她甚至为此而后悔),她爱老大胜
过爱所有别的孩子;可是当小儿子彼佳,这个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
净毁坏家里的东西、惹得人人讨厌的彼佳,这个翘鼻子、一对活泼快乐
的黑眼睛、面色红润、两颊刚刚长出绒毛的彼佳,落入那些身材高大、
样子可怕、心肠残忍的男子汉中间,那些人不知为了什么正在厮杀,也
不知为什么他们从中竟然找到乐趣,——每当这时,做母亲的就觉得,
她疼爱这个小儿子胜过、远远胜过疼爱所有别的孩子。日夜盼望中的彼
佳回莫斯科的日子越近,伯爵夫人的心绪就越是不安。她甚至想,她永
远也盼不到这个幸福了。在她跟前的不仅有索尼娅,而且还有心爱的娜
塔莎,甚至还有丈夫,然而这都惹她烦恼。“他们与我什么相干,除了
彼佳,我什么人都不要!”她想。
八月末,罗斯托夫家里的人接到尼古拉第二封信。信是从沃罗涅日
省寄来的,他是派到那个省去买马的。这封信并没有使伯爵夫人得到安
慰。她知道一个儿子脱离了危险,就更为彼佳担心了。
虽然到了八月二十日,几乎所有罗斯托夫家的熟人都离开了莫斯
科,虽然所有的人都劝伯爵夫人尽快离开,但是在她的宝贝,她所宠爱
的彼佳,没有回来之前,关于走的事,她连听都不愿听。八月二十八日,
彼佳回来了。母亲在迎接时那份过于温情的慈爱,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军
官心中并不高兴。虽然母亲向他瞒着她的意图——不再让他从她的翅膀
下飞走,但是彼佳明白她的心思,他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害怕和母亲在
一起会心软,会变得婆婆妈妈(他暗自这样想),他对她冷淡,躲避她,
他在莫斯科逗留期间,只和娜塔莎一块玩儿,他对她怀有一种恋人般的
深厚的感情。
由于伯爵一向马马虎虎,八月二十八日还没有做离开的准备,等候
从梁赞和从莫斯科郊区的庄子来搬运家产的大车,直等到三十日才到。
从八月二十八日到三十一日,全莫斯科都在奔忙,都在活动。每天都从多罗戈米洛夫城门运进几千名波罗底诺战役的伤员,从另外一些门
运出几千辆满载着居民和财物的大车。虽然有拉斯托普钦的传单,也许
与传单无关,也许正由于有了这种传单,一些完全相反、离奇古怪的谣
言在全城流传着。有人说,不准任何人出城;有人相反地说,所有的圣
像都从教堂抬了出来,要强制疏散;有人说,波罗底诺战役把法国人打
垮了,还要再打一仗;又有人相反地说,俄国军队全被消灭了;有人说,
由神父率领的莫斯科民兵开赴三山;有人在窃窃私议,说有命令禁止奥
古斯丁离开,捉到一批奸细,农民正在暴动,离开莫斯科的人在路上遭
到抢劫,诸如此类。但是,人们不过是这样说说罢了,而实际上,那些
走的人和留下的人,嘴里虽不说,但都感觉到(虽然决定放弃莫斯科的
菲利会议还没举行),莫斯科一定要放弃,得赶快离开,保全自己的财
物。人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一切都要突然被破坏和改变,但是直到九月
一日还没有什么变化。就像一个被拉去行刑的囚犯,明明知道即将死亡,
但是还向他周围观看,扶正没戴好的帽子,莫斯科也是这样,仍然不自
觉地过着通常的生活,虽然知道毁灭的时限临近,到时候一切已经习惯
了的生活常规都要遭到彻底破坏。
在莫斯科被占领的前三天,罗斯托夫全家都在忙于各种事务。家长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坐着车在城里不停地跑来跑去,从各处收集流
传的谣言,在家里对于出行的准备做了些一般的、表面的、仓卒的指示。
伯爵夫人照料收拾东西,她对所有的人都不满意,总是跟着不断从
她身边跑开的彼佳,嫉妒他老找娜塔莎,老跟娜塔莎在一块玩儿。只有
索尼娅一个人料理实际的事务:包装东西。不过索尼娅近来异常忧郁和
沉默。尼古拉的来信提到玛丽亚公爵小姐,使伯爵夫人异常高兴,当着
索尼娅的面说,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相遇是天作之合。
“博尔孔斯基做娜塔莎的未婚夫,我从来没欢喜过,”伯爵夫人说,
“可是我总在希望,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尼古连卡会娶公爵小姐。这真
太好了!”
索尼娅觉得这是实话,重振罗斯托夫家业的唯一办法,只有娶一位
富家的小姐,而公爵小姐就是一个合适的配偶。但这对她很痛苦。虽然
难过,也许正由于难过,她负起指挥归置和包装东西这份苦差,整天价
忙活。伯爵和伯爵夫人只要有什么要吩咐的,就得找她。彼佳和娜塔莎
却相反,不但不帮助父母,反而碍手碍脚,惹得全家厌烦。几乎整天都
听见他们在家里跑来跑去,喊叫和无缘无故地笑。他们笑,高兴,完全
不是因为有什么可笑的;但是,他们打心眼里高兴,快活,所以不管碰
到什么,他们都觉得好笑,好玩儿。彼佳快活是因为他出门的时候还是
个孩子,现在回来(人人对他都这样说)却变成一个大男子汉了;他快
活,因为他回到家里,还因为他是从白采尔科维来的,那儿近期没有打
仗的希望,现在来到莫斯科,这儿日内就要打起来;主要的,他所以快
活是因为娜塔莎快活,他经常以她的心情为转移。而娜塔莎所以快活,
是因为她郁闷得太久了,现在没有什么使她记起郁闷的原因,而且她身
体也好起来。她快活,还因为有人赞美她(别人的赞美是齿轮的润滑剂,
她这架机器要自由顺利地运转,这种润滑剂是必不可少的),彼佳也赞
美她。最主要的,他们所以快活是因为莫斯科近郊已经发生战事,就要
在各城门打仗,就要发放枪支,人们都在奔忙,都在逃往什么地方去,总之,正在发生不寻常的事,这总是令人兴奋,特别是对于年轻人。十三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罗斯托夫家里一切东西都像翻了个儿。所
有的门都敞着,家具全搬了出去,或者挪了地方,镜子和画都摘了下来。
各屋都摆着箱子,地上横七竖八放着干草、包装纸和绳子。抬东西的农
民和家奴迈着沉重的脚步在镶花地板上走来走去。院子里挤满了农民的
大车,有几辆已经装满了,绑好了,有几辆还是空的。
院子里和屋里,到处响着许多仆人和跟车的农民的说话声、脚步声、
互相呼唤的声音。伯爵一早就出去了。伯爵夫人受不了忙乱和喧哗,头
痛起来,头上包着一块浸醋的布,躺在一间新起居室里。彼佳不在家(他
去找一个伙伴,打算同他一起由民兵转为现役军人)。索尼娅在大厅看
着包装玻璃器皿和瓷器。娜塔莎坐在搬得凌乱的她的房间地板上,周围
散放着衣服、缎带和围巾,她手里拿着她初次参加彼得堡舞会时穿过的
旧舞衣(现在已不时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板。
娜塔莎觉得惭愧,别人都那么忙,而她什么事都不做,那天一早起
来,她好几次想动手干活儿;但是她安不下心来;她做任何事情都是一
心一意,全力以赴,不然她就做不成,也不会做。在包装瓷器时,她在
索尼娅身旁站了一会儿,想帮帮手,但是她立刻就撒手不管,跑回她的
房间装自己的东西去了。起初,她把衣服和缎带分给女仆们,觉得怪有
趣的,但是后来,当剩下的东西仍然需要包扎的时候,她就觉得索然无
味了。
“杜尼亚莎,你来包扎吧,亲爱的?好不好?”
杜尼亚莎巴不得答应全由她来干,娜塔莎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旧
舞衣,在那儿出神凝思,但她想的完全不是她现在应当想的事。隔壁女
仆房里使女们的说话声和她们从房里向后门走去的匆忙的脚步声,把她
从沉思中唤醒了。娜塔莎站起来往窗外看,街上停着许多伤兵车。
使女们、男仆们、女管家、保姆、厨师、车夫、前导御者、厨房打
下手的,都站在门口看伤员。
娜塔莎拿起一条白手绢披到头上,两手揪着手绢的角,向大街上走
去。
曾做过女管家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老太婆,从站在门口的人群
里出来,走到一辆带椴皮席篷的大车跟前,跟一个躺在车上的面色苍白
的青年军官谈话。娜塔莎挪近了几步,胆怯地停下来,仍旧揪着手绢,
听女管家说话。
“那么说来,您在莫斯科什么人都没有?”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
说。“您最好找一个安静一点的住处……您就住到我们这儿。主人全家
都要走了。”
“我不知道会不会许可,”那个军官声音微弱地说。“那就是我们
的长官……您去问问看,”他指着在街上沿着一溜大车走回来的、身躯
肥胖的少校。
娜塔莎睁着吃惊的眼睛,瞧了瞧受伤军官的脸,随即迎着少校走过
去。
“伤员可以住到我们家里吗?”她问。
少校含着微笑把手举到帽檐上。“您想让谁去住,小姐?”他眯缝着眼睛,微笑着说。
娜塔莎把她的问话重说一遍,她的脸和整个姿态是那么严肃,虽然
她还揪着手绢的角,但是少校不再微笑了,他先想了一下,好像在掂量
怎样答复才好,然后才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行啊,没什么不可以的,”他说。
娜塔莎微微点了点头,快步走回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那儿,她正
站在那个军官身旁,怀着怜悯的心情和他谈话。
“可以,他说可以!”娜塔莎低声说。
那个军官的篷车拐进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几十辆伤兵车应本城居民
的邀请,都驶入各家的院子和波瓦尔大街各家的门口。干这种越出生活
常轨接待新来的人们的事,显然使娜塔莎很欢喜。她和玛夫拉·库兹米
尼什娜一起尽可能多让一些伤员到自己的院子里来。
“还是要禀告老爷子才好,”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
“没什么,没什么,反正都一样!咱们都搬到客厅里住一天,把咱
们一半的房间让给他们。”
“瞧您说的,小姐,亏您想得出!就是住厢房、下房、保姆的房子,
也得问一声呀。”
“那好,我去问问。”
娜塔莎跑回家里,踮着脚尖走进卧室半掩着的门,屋里有一股醋酸
味和霍夫曼药水①味。
“您睡了吗?”
“哎哟,哪儿睡得着!”伯爵夫人刚打了个盹儿,醒来说。
“妈妈,亲爱的,”娜塔莎说,跪在母亲面前,把脸贴近她的脸。
“对不住,请原谅,我把您惊醒了,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玛夫拉·库
兹米尼什娜叫我来的,运来了一些伤员,都是军官,您答应吗?他们没
有地方安置;我知道,您一定会答应的……”她一口气匆忙地说。
“什么军官?把谁运来了?我一点也不明白,”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笑了,伯爵夫人也微微一笑。
“我知道您会答应的……那么我就这样去告诉了。”娜塔莎吻了吻
母亲,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在大厅里她遇见父亲,他带着不好的消息回到家里。
“咱们还傻待着呢!”伯爵不禁懊恼地说。“俱乐部也关门了,警
察也走了。”
“爸爸,我把伤员请进家里来了,行吗?”娜塔莎对他说。
“当然行啦,”伯爵漫不经心地说。“问题不在这儿,现在我要求
你们别管这些不相干的小事,要帮助收拾东西,准备走,明天就走……”
于是伯爵对管家和仆人发出了同样的命令。从外面回来的彼佳在吃饭的
时候讲述他的见闻。
他说,今天老百姓都在克里姆林宫领枪支,拉斯托普钦在他的传单
里虽然说两三天内要发出号令,但是已经有了确实的命令,明天全体居
民就拿着武器前赴三山,那儿将有一场血战。
在彼佳讲这个的时候,伯爵夫人怀着胆怯的恐惧望着她儿子兴高采

① 霍夫曼药水是由二份硫磺与三份酒精配制成的一种药水,在当时俄国很通用。烈的面孔。她知道,只要她说一句不让彼佳去参加这次战斗的话(她知
道他对目前这场战斗是多么向往),他就会讲一些男子汉啦,荣誉啦,
祖国啦之类没有意义的、男人们的、倔强的、不容置辩的话,事情就会
弄糟,因此,她是这样盘算的:趁战事没打起来就离开,把彼佳带走,
做他的保卫者和庇护者,暂时什么都不对彼佳说,晚餐后,她把伯爵叫
来,含着眼泪求他尽快把她带走,如果可能,当夜就带走。一直没露出
丝毫畏惧的伯爵夫人,现在由于母爱而怀着女人不自觉的狡猾,说,如
果当夜不走,她一定会吓死的。用不着假装,这时她真的什么都怕了。十四
去看女儿的肖斯太太讲她在回家的路上,在肉商街一家酒店见到的
情景,这使伯爵夫人更加恐惧了,她说有一群醉汉在酒店闹事,没法走
过去。她雇一辆马车绕小胡同回家;车夫告诉她说,那帮人把酒店的酒
桶全打开了,说是有命令准许这样干。
饭后,罗斯托夫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忙着包扎东西,做动身的准备。
老伯爵忽然管起事来,饭后他从屋里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屋里,不停地
走来走去,没头没脑地呵斥那些忙乱的人,使得他们更加手忙脚乱。彼
佳在院子里指挥。索尼娅对伯爵发出的自相矛盾的命令,不知应当怎么
办,完全茫然失措了。满屋和满院子都是人们在喊叫,争论,喧哗。对
什么事都有热情的娜塔莎,也忽然管起事来。开始的时候,她干预包装,
遇到了不信任。人们总是等着看她的笑话,都不听她的;但是她有一股
子顽强和热情的劲儿,一定要人家服从她,要是不听她的,她急得几乎
要哭出来,最后,她终于得到人们的信任。费了她巨大的努力,提高了
她的威信的头件功绩,是包装地毯。伯爵家里有贵重的戈贝兰地毯和波
斯地毯。当娜塔莎着手干活儿的时候,大厅里放着两口敞开的箱子:一
口箱子几乎装满了瓷器,另一口装的是地毯。桌上还摆着许多瓷器,从
库房里还不断地拿来。还得另装一口——第三口箱子,并且派人去取了。
“索尼娅,等一等,就这样我们全装得下,”娜塔莎说。
“不行,小姐,已经试过了,”餐厅侍者说。
“不,请等一等。”于是娜塔莎从箱子里取出包着纸的盘子和碟子。
“盘子要放这儿,放到地毯里,”她说。
“三口箱子能把地毯装完就谢天谢地了,”餐厅侍者说。
“等一下,好不好。”娜塔莎开始迅速、利落地挑选起来。“这个
不要,”她是说基辅产的碟子,“这个可以,这个放到地毯里,”她是
说萨克森的盘子。
“你别管啦,娜塔莎;行啦,让我们来装吧,”索尼娅带着责备的
口气说。
“哎呀,我的小姐!”管家说。但是娜塔莎不听,她把所有的东西
都扔了出来,又很快地装起来,决心把不好的地毯和瓷器不全带走。于
是全取出来重新装。果然,扔掉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不值得带走的东
西,所有贵重的物品都装进两口箱子。只是盛地毯的箱子盖不上。本来
可以拿掉一些东西,但是娜塔莎坚持自己的意见。她装了,又重新改装,
使劲地压,逼着餐厅侍者和彼佳(她把彼佳也拉来装箱)用力压箱盖,
她也拼命地使劲。
“行啦,娜塔莎,”索尼娅说。“我看,是你对了,从上边拿掉一
些嘛。”
“不行,”娜塔莎喊道,她一只手拢住垂到汗津津的脸上的头发,
一只手用力按地毯。“压啊,彼佳,压!瓦西里奇,使劲压!”她喊道。
地毯压下去了,箱盖合上了。娜达莎拍了拍手掌,高兴得尖声叫起来,
连泪珠儿都从眼睛里迸出来了。但这只是一秒钟的事,转眼她又去做别
的事,这时大家已经完全信任她了,当人们告诉伯爵,娜塔莉娅·伊利
尼什娜改变了他的命令时,伯爵也没生气,家奴们有事就去问娜塔莎:要不要包扎,或者,还有车子吗,那辆车装得够不够?多亏娜塔莎的指
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拿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把最贵重的东西用最
紧凑的方式装起来。
但是,不管全体人员怎样忙合,直到深夜还没有全部装完。伯爵夫
人睡了,于是伯爵把行期延至次日早晨,他也就寝去了。
索尼娅和娜塔莎和衣睡在沙发上。
那天夜里,另一个伤员被送到波瓦尔大街,站在大门口的玛夫拉·库
兹米尼什娜把伤员让进罗斯托夫家的院子。她认为这个伤员准是个非常
重要的人物。他乘一辆轻便马车,支着车篷,周围挡得严严实实。前座
上,驭手旁边坐着一个可敬的老仆人。一个医生和两名士兵坐一辆车,
跟在马车后边。
“请到我们家里来吧。主人们就要走了,整个宅子就要空了,”老
太婆对那个老仆人说。
“也许,”仆人叹了一口气,回答说,“不能活着到家了!我们在
莫斯科自己也有房子,就是离得远,也没人住了。”
“欢迎你们光临,我们主人家样样齐备,”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
说。“他怎么样,伤得很重吗?”她又说。
仆人摆了摆手。
“活着送他到家是没有指望了!应该去问问医生。”于是,仆人下
了马车,到另一辆车跟前。
“好吧,”医生说。
仆人又回到马车跟前,朝车里瞥了一眼,摇摇头,吩咐驭手把马车
拐进院子,停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跟前。
“主耶稣基督!”她喃喃地说。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进屋去。
“主人家不会反对的……”她说。但是他们应该避免上楼,因此把
受伤的人抬进厢房,安置在肖斯太太住过的房间。这个受伤的人是安德
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十五
莫斯科的末日到了。那是一个晴朗、愉快、秋高气爽的日子。是一
个星期天。像通常的星期天一样,各个教堂都鸣钟做礼拜。看样子,谁
也不明白莫斯科将会怎么样。
只有两种社会状况标志着莫斯科当时的情势:老百姓,也就是贫民
阶层,和物价。工人、成群结队的家奴和农民,其中也杂着小官吏、中
学生、贵族,这一天一大早就向三山进发。这群人在那儿待了一会儿,
不见拉斯托普钦到来,确信莫斯科将要放弃,于是就散了,回到莫斯科
城里,钻进酒店和饭馆里去了。这一天的物价也标志着时局。武器、黄
金、车马不断涨价,而纸币和城市的用品则不断跌价,到这天中午,甚
至有这样的情形,搬运贵重的物品,例如呢绒,要和搬运的车夫对半分,
农民的马匹索价竟达五百卢布;而家具、镜子、青铜器都白白地送人。
在罗斯托夫家气派庄严的古老住宅里,昔日生活条件的解体是不大
显眼的。在下人里面,在庞大的仆从中,夜间只有三人逃亡;而且没有
偷盗什么东西;至于那些值钱的东西,来自庄园的三十辆大车,是一笔
巨大的财产,惹得许多人眼红,愿出大价要罗斯托夫家出让。不仅有人
愿出大价买车,在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和九月一日早晨,受伤的军官们还
派勤务兵和听差到罗斯托夫家的院子,还有罗斯托夫家和邻近人家收容
的伤员亲自拖着脚走来,恳求罗斯托夫家的仆人给他们弄几辆车,把他
们送出莫斯科。接受这些请求的管家,虽然可怜这些伤员,然而断然拒
绝了,他说,这件事他连提都不敢向伯爵提。不管你怎样可怜这些留下
来的伤员,但是很显然,给了你一辆,就没有理由不给第二辆,结果所
有的车都得给,甚至自己坐的车也得拿出来。三十辆车救不了所有的伤
员,在这场大灾难中,不能不顾自己和自己的家。管家就是这样替他的
主人着想的。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早晨醒来,为了不惊醒到早晨才入睡的伯
爵夫人,悄悄地走出卧室,他穿着淡紫色的睡衣走出门廊。捆绑停当的
车停在院子里。坐人的马车停在门廊旁边。管家站在台阶旁跟一个老勤
务兵和一个胳膊绑着绷带、面色苍白的青年军官谈话。管家一看见伯爵,
就严肃地对军官和勤务兵做了个大有深意的手势,叫他们走开。
“怎么样,瓦西里奇,都准备好了吗?”伯爵摸着自己的秃顶说,
一面和蔼地望着军官和勤务兵,向他们点点头(伯爵爱结识生人)。
“马上就可以套车,大人。”
“那好哇,伯爵夫人一醒就动身,上帝保佑!你们有什么事,先生
们?”他对那个军官说。“您住在舍下吗?”那个军官走近一些。他那
苍白的面孔突然泛起了红润。
“伯爵,做做好事吧,请允许我……看在上帝的分上……随便搭在
您的车上什么地方,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我搭在装行李的车上……怎
么都可以……”没等军官说完,那个勤务兵就替他的主人向伯爵作了同
样的请求。
“啊!行,行,行,”伯爵连忙说。“我非常、非常高兴。瓦西里
奇,你来张罗一下,腾出一两辆车,是啊……没啥……既然需要嘛……”
伯爵含糊其辞地发出了命令。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军官炽热的感激神情已经肯定了他的命令。伯爵环顾四周:院子里、大门旁,厢房的
窗口,到处都是伤员和勤务兵。他们都注视着伯爵,都向门廊移近来。
“请到画廊里去吧,大人,对于那些画,您有什么吩咐?”管家说。
于是伯爵跟他一起进屋,他又重复一遍命令:不要拒绝请求搭车的伤员。
“不要紧,有些东西可以卸下来,”他悄悄地、秘密地加了一句,
好像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九点钟,伯爵夫人醒了,曾作过伯爵夫人的侍女、现时为她执行宪
兵司令职务的玛特廖娜·季莫费耶夫娜,进来向她过去的小姐回禀说,
肖斯太太很生气,小姐们的夏季衣服不能留在这儿不带走。伯爵夫人查
问肖斯夫人生气的原因,原来把她的箱子从车上卸了下来,所有的车子
都在松绑——往下卸东西,让伤员坐上去,伯爵由于过分天真,竟下令
要带走这些人。伯爵夫人着人把丈夫请来。
“亲爱的,怎么了,我听说又把东西往下卸?”
“你知道,亲爱的,我正要来告诉你呢……亲爱的伯爵夫人……有
个军官来找我,请求腾出几辆车运伤员。反正东西没了,还可以再挣;
把他们丢在这儿,你想想,那会怎样!……真的,是在咱们家院子里,
是咱们请人家来的,而且还有军官……你知道,我想,真的‘亲爱的’
我说,亲爱的……把他们送走吧……咱们怕什么呢?……”伯爵胆怯地
说,就像他平时一谈起金钱问题就是这个样子。伯爵夫人听惯了他这种
将要做出使子女破产事情的腔调,例如他要建造画廊、花房,建家庭剧
院或乐队,——她已经听惯了,但是她一向认为,反对这种用怯生生的
声调说出的事情,是她的责任。
她摆出一副悲哀的、无可奈何的样子,对丈夫说:
“你听我说,伯爵,你已经弄得倾家荡产了,现在连我们的——孩
子们的财产也要葬送掉。你自己也说过,家里的东西值十万卢布。我不
答应,亲爱的,我不答应。随你的便吧!伤员有政府管。他们是知道的。
你看对门的洛普欣家,前天就把东西搬光了。看人家是怎么办的。只有
我们是傻瓜。你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孩子们。”
伯爵挥了挥手,二话没说,走出了房间。
“爸爸!您怎么啦?”这时紧跟着走进母亲房间的娜塔莎对他说。
“不怎么!用不着你管!”伯爵气愤地说。
“不,我都听见了,”娜塔莎说。“妈妈为什么不愿意?”
“干你什么事?”伯爵呵斥道。娜塔莎走到窗口,沉思起来。
“爸爸,贝格到我们这儿来了,”她望着窗外,说。十六
罗斯托夫的女婿贝格,已经是挂着两枚勋章(弗拉基米尔和安娜勋
章)的上校,他仍然占有一个平稳惬意的职位——第二军第一师副参谋
长。
九月一日,他从军队来到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本来没有什么事要办;但是他见大家都请假去莫斯科办
点事,他认为他也有必要请假去处理一下家事和家务。
贝格乘一辆光洁的轻便马车,由两匹肥壮的黄骠马(像某位公爵的
马一样)驾着,来到岳父的宅院。他仔细看了看院子里的车辆,一边上
门廊的台阶,一边掏出手绢打了一个结。
贝格迈着从容的滑行步子,小跑着从前厅走进客厅,拥抱了伯爵,
吻了娜塔莎和索尼娅的手,赶忙问候妈妈的健康。
“现在还谈得上什么健康?你给我们讲讲,”伯爵说,“军队怎么
样?是撤退还是再打一仗?”
“只有永恒的上帝才能决定祖国的命运,爸爸,”贝格说。“军队
的士气非常旺盛,现在将领们,可以告诉您,正在开会。将会怎么样,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爸爸,八月二十六日那天的大战,
我军所表现的、或者说所显示的那样——那种(他改正说)英勇气概,
那种俄罗斯军队所表现的真正古代英雄的勇敢,简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来形容……我告诉您,爸爸(他模仿某位将军在讲这话时捶着胸脯,虽
然动作迟缓了些,应当在说“俄罗斯军队”时捶胸),我坦白地告诉您,
我们这些当官的,不仅不用激励士兵,或者类似什么办法,而且我们费
了老大的劲儿才制止住这种,这种……对了,这种英勇的、古代英雄的
伟大行为,”他说得又急又快。“巴克莱·德·托利不怕牺牲,身先士
卒,我告诉您。我们那个军团就守在山坡上。您可以想象!”贝格把他
所有记得的这一时期听到的故事讲了一遍。娜塔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她那目光仿佛在他脸上搜寻某个问题的答案,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总之,俄国战士表现得那么英勇,简直难以想象,值得夸耀!”
贝格说,他转脸看了看娜塔莎,仿佛想得到她的赞许,对她那执拗的目
光报以微笑……“‘俄国不在莫斯科,它在它儿子们心中!’您说是不
是,爸爸!”贝格说。
这时,伯爵夫人从卧室出来,带着疲倦和不满的神情。贝格赶忙跳
起来,吻伯爵夫人的手,向她请安,摇头晃脑地表示同情,在她身旁站
住。
“是的,妈妈,我跟您说真的,对每个俄国人,这都是一个艰难困
苦的年头。但是,何必这么心慌呢?您还来得及离开嘛……”
“我不懂下人们都在干些什么,”伯爵夫人对丈夫说,“我刚听说,
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得有个人照料照料。真叫人怀念米坚卡。事情总
是没完没了!”
伯爵想说点什么,但是,显然忍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
走去。
贝格这时好像要擤鼻涕,掏出手绢,望着手绢的结子沉吟起来,他
忧心忡忡、意味深长地晃着脑袋。“我想求您帮一个大忙,爸爸,”他说。
“嗯?……”伯爵停住脚步,说。
“刚才我从尤苏波夫家门口经过,”贝格笑着说。“那个管家跑出
来,我认识他,他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由于好奇,您知道,我进去看
看,那儿有一只小衣柜和一个梳妆台。您知道,薇鲁什卡①就希望有这两
件东西,为这我们还争吵过呢。(一谈起衣柜和梳妆台,贝格对他那室
内的陈设就不由得眉飞色舞。)多么美妙呵!拉开来,还有一个英国式
的暗抽屉,您知道吧?薇拉早就想要了。我想让她惊喜一下。我看见你
们院子里有那么多车。给我一辆吧,劳驾,我愿意出大价钱……”
伯爵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
“您跟伯爵夫人说吧,我不当家。”
“如果为难,那就算了,”贝格说。“我只是为了薇拉才很想弄一
辆。”
“咳,你们都给我滚吧,滚,滚,滚!……”老伯爵喊叫起来。“我
头都昏了。”他于是走出屋去。
伯爵夫人哭了。
“是的,是的,妈妈,非常艰难的年月啊!”贝格说。
娜塔莎跟着父亲走出去,她仿佛在苦思冥想一件事情,先跟着他走,
然后跑下楼去。
彼佳站在门廊里给将要离开莫斯科的仆役发放武器。装好的车仍然
停在院子里。有两辆已经解了绳子,一个军官由勤务兵搀扶着正往其中
的一辆车上爬。
“你知道为了什么吗?”彼佳问娜塔莎(娜塔莎知道彼佳已经明白
父亲为什么跟母亲吵架)。她没有回答。
“是为爸爸想把所有的车都腾给伤员,”彼佳说。“是瓦西里奇对
我说的。依我看……”
“依我看,”娜塔莎突然把愤怒的脸转向彼佳,几乎大声喊起来,
“依我看,这非常卑鄙,非常可恶,非常……我不知怎样说才好!难道
我们是德国人还是怎么的?……”她的喉咙哽咽得直发颤,她怕满腔的
怒火泄了劲儿,白白浪费掉,就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贝格坐在伯爵夫
人身旁,孝敬地劝慰她。伯爵拿着烟斗在室内踱来踱去。这时,娜塔莎
气得脸都变了样,像一阵暴风似的冲进屋来,快步走到母亲跟前。
“这是卑鄙!这是可恶!”她喊道。“这不可能是您发的命令。”
贝格和伯爵夫人都莫名其妙,惊慌地望着她。伯爵站在窗口,注意
地听着。
“妈妈,那样不行;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形吧!”她大喊大叫。“他
们都给丢下没人管了!……”
“你怎么啦?他们是谁?你要怎么样?”
“伤员呀,还能是谁!这样不行,好妈妈;这样不像话……不行,
好妈妈,亲爱的,这不像话,请原谅,亲爱的……我的好妈妈,咱们何
必带那么多东西,您瞧瞧院子里的情形吧……好妈妈!……这样不
行!……”

① 薇鲁什卡是薇拉的小名。伯爵站在窗口,头也不回地听娜塔莎说话。他突然哼哧了一下鼻子,
把脸贴近窗户。
伯爵夫人向女儿看了一眼,看见她为母亲满面含羞,看见她那激动
的神情,她明白丈夫这时为什么不回头看她,她茫然地环顾四周。
“咳,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难道我妨碍了谁吗!”她说,还
没有一下子就屈服。
“我的好妈妈,原谅我吧!”
但是伯爵夫人推开女儿,走到伯爵面前。
“亲爱的,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我不懂得这种事情,”她
说,负疚似地垂下眼睛。
“鸡蛋……鸡蛋教训起母鸡来了……”伯爵噙着幸福的泪花说,拥
抱着妻子,她那含羞的脸快活地埋在丈夫怀里。
“爸爸,妈妈!我可以下命令吗?可以吗?……”娜塔莎问。“我
们仍然可以带走最必要的东西……”娜塔莎说。
伯爵向她点点头,表示赞同,娜塔莎就像平时玩“点火”游戏那样,
迈开敏捷的小腿穿过大厅,经过前厅,下楼来到院子里。
仆人们围着娜塔莎,都不相信她传达的奇怪命令,直到伯爵亲自以
本人和伯爵夫人的名义肯定了那个命令——把车都让给伤员,把箱子搬
进储藏室,他们才相信。仆人们明白后,就欢欢喜喜、忙不迭地着手这
项新工作。他们现在不但不觉得奇怪,而且相反,觉得非如此不可;正
如一刻钟前,抛弃伤员,运走东西,不惟不觉得奇怪,而且觉得非那样
办不可一样。
全家好像要赎回早先没有这么做的罪过似的,都忙活着运载伤员的
事。伤员们从他们住的房间一拐一瘸地走出来,带着高兴的笑脸围着车。
得到车辆的消息传到邻近各家,别家的伤员也到罗斯托夫家来了,许多
伤员要求不必卸东西,他们坐在上面就行了。可是卸车的工作一旦开了
头,就制止不住了。反正全部卸掉或者留一半,都无所谓了。院子里到
处散放着昨夜仔细装好的盛着瓷器、青铜器、图书和镜子的箱子,人们
仍在寻找而且找到了可以卸的车,又腾出一辆又一辆车来。
“还可以多带四个人,”管家说,“我把我的车让出来,不然有的
人怎么办?”
“把我装衣服的车也给他们吧,”伯爵夫人说,“杜尼亚莎可以跟
我坐一辆车。”
他们又腾出装衣服的车,去接隔壁第三、第四家的伤员。全家主仆
都欢欢喜喜。娜塔莎很久没有这么兴高采烈,这么幸福了。
“我们把它放在哪儿呢?”仆人们说,他们正把一只箱子放在马车
背后狭窄的脚踏板上。“至少得留一辆车才行啊。”
“那里面装的什么?”娜塔莎问。
“伯爵的书。”
“留下吧。瓦西里奇会收拾起来的。这个用不着。”
四轮马车都坐满了人;连彼得·伊里伊奇坐在哪儿都成问题了。
“他坐在前座上。你可以坐在前座上,是不是,彼佳?”娜塔莎喊
道。
索尼娅也忙个不停;但她忙活的目的跟娜塔莎完全不同。她把应当留下的东西归置好;依照伯爵夫人的意思,都登记下来,并且设法尽可
能多带走一些东西。十七
一点多钟的时候,罗斯托夫家的四辆满载着东西的车停在大门口。
伤兵乘的车一辆跟着一辆驶出院子。
载着安德烈公爵的马车从门廊前经过时,引起索尼娅的注意,她这
时正和一个使女在大门口一辆高大的四轮马车里为伯爵夫人整理座位。
“这是谁的马车?”索尼娅从车窗探出身子问。
“您还不知道吗,小姐?”使女回答。“是一个受伤的公爵:他在
咱们家住了一夜,也跟咱们一道走。”
“是什么人啊?姓什么?”
“就是咱们家先前的姑爷,博尔孔斯基公爵!”使女叹了一口气回
答说。“听说快要死了!”
索尼娅跳出马车,跑着去见伯爵夫人。伯爵夫人已经换了旅行的服
装,披着披巾,戴着帽子,神色疲倦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等候家里的
人在出发前聚在一起闭门祈祷。娜塔莎不在屋里。
“妈妈,”索尼娅说,“安德烈公爵在这儿,受了伤,快要死了。
他跟我们一起走。”
伯爵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抓住索尼娅的手,向周围看了看。
“娜塔莎呢?”她说。
这个消息对于索尼娅和伯爵夫人,首先只有一个意义。她们了解她
们的娜塔莎,她们对娜塔莎知道了这个消息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产生的
恐惧,掩盖了她们俩对她们都喜欢的那个人的同情。
“娜塔莎还不知道呢;但是他和咱们同路,”索尼娅说。
“你说他快要死了吗?”
索尼娅点点头。
伯爵夫人搂着索尼娅哭了。
“天意不可思议!”她想,觉得那只无形的全能的手正在一桩桩发
生的事情上显灵了。
“妈妈,一切都准备好了,您有什么吩咐吗?……”娜塔莎兴冲冲
地跑进来问道。
“没有什么,”伯爵夫人说。“准备好了,就走吧。”伯爵夫人朝
手提包俯下身来,为的把神色不安的脸隐藏起来。索尼娅搂起娜塔莎,
吻了吻她。
娜塔莎疑问地看了看她。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什么……”
“是对我很坏的事吧?……究竟怎么了?”敏感的娜塔莎问道。
索尼娅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伯爵、彼佳、肖斯太太、玛夫拉·库
兹米尼什娜、瓦西里奇,都来到客厅,把门关上,大家坐下来,默不作
声,谁也不看谁,就这样坐了一会儿。
伯爵第一个站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对着神像画了十字。大家也
照样做了。然后伯爵开始拥抱留在莫斯科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和瓦
西里奇,当他们抓住他的手,吻他的肩时,他轻轻地拍他们的背,说一
些含糊不清的、亲切的安慰话。伯爵夫人到祈祷室去了,索尼娅在那儿发现她跪在墙上残留的神像前面(家传最宝贵的神像都随身带走了)。
门廊里和院子里,要走的仆人带着彼佳发给他们的匕首和军刀,裤
脚塞进长统靴里,把裤带和宽腰带勒得紧紧的,正和留下的仆人告别。
就像临行前常有的情形,有许多东西忘记带,或者放的不是地方,
两个随从在敞开的车门和车梯两旁站了很久,准备侍候伯爵夫人上车,
在这工夫,使女们抱着靠垫和包袱跑到轿式马车、大四轮车和小四轮车,
然后又跑回去。
“总是丢三落四!”伯爵夫人说。 “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这样坐!”
杜尼亚莎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露出不满的神色,连忙上车重新整理座
位。
“咳,这些用人!”伯爵摇着头说。
伯爵夫人的专用老车夫叶菲姆高高地坐在前座上,甚至不回头看看
后面在干什么。三十年的经验告诉他,离发出“出发!”的命令还早着
呢,即使出发了,也还要停两次去取忘记带的东西,在这之后,还要停
一次,伯爵夫人亲自探出车窗交待他,天主保佑,下坡时可千万要小心。
他知道这个,所以比那几匹马还要耐心地等待着(特别是左边叫索科尔
的枣红马正在用蹄子扒地,嚼马嚼子)。最后,大家都坐好了;车梯折
起来放进车里,车门关上,只等去取首饰匣的人回来,伯爵夫人探出身
来说了应当说的话。这时叶菲姆慢慢地脱下帽子,画了十字。骑在前导
马上的马夫和全体仆人也照样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走了!”叶菲姆戴上帽子,说。“拉起来!”前导马
夫赶马了。右边的辕马拉紧了套,高弹簧吱吱地作响,车身晃了一下。
一个随从跑着跳上前座。轿式马车从院子赶上坎坷不平的马路时颠簸了
一下,其他的马车也跟着颠了一下,一队马车顺着大街往前移动了。轿
式马车和大小四轮马车里的人们,都向对面的教堂画了十字。留在莫斯
科的人们在马车两旁步行着给他们送行。
娜塔莎从来没有体验过像今天这样快活的心情,她挨着伯爵夫人坐
在马车里,望着慢慢向后移动的、被放弃的、动荡不安的莫斯科的城墙。
她时不时地探出车窗看那前前后后伴随着她们的一长溜伤员马车。几乎
在最前边,可以看见安德烈公爵那辆支着车篷的马车。她不知道谁在那
辆马车里,但每次看那一溜马车队的时候,她总用眼睛搜寻那辆马车。
她知道那辆车在最前面。
在库德林诺,从尼基茨卡雅、普雷斯尼亚、波德诺文斯克街,发出
几支与罗斯托夫家的车队相似的车队,来到花园街,两列大车和马车并
排向前行进。
绕过苏哈列夫塔楼时,娜塔莎好奇地、迅速地观看坐车和徒步的行
人,她突然惊喜地叫起来。
“我的老天!妈妈,索尼娅,瞧,那是他!”
“谁?谁?”
“瞧,真的,别祖霍夫!”娜塔莎说,她探出车窗外,望着那个高
大肥胖的人,他穿一件车夫的长褂子,从他走路的样子和姿态来看,显
然是一个化了装的贵族,和他一起有一个黄脸无须、穿一件粗呢外衣的
小老头,他们正穿过苏哈列夫塔楼的拱门。
“真的是别祖霍夫,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带着一个小老头!真的,”娜塔莎说,“你们瞧,你们瞧!”
“不会的,那不是他。怎么可能呢,净胡说。”
“妈妈,”娜塔莎喊起来,“要不是他,我敢把脑袋输给您!我向
您保证,停一停,停一停!”她对车夫喊道;但是车夫停不了,因为从
梅先大街又驶来一些大车和马车,向罗斯托夫家的车吆喝,叫他们走动
起来,不要挡别人的路。
果然,尽管比先前离得更远了,所有罗斯托夫家的人都看见了皮埃
尔,或者说非常像皮埃尔的人,穿一件马车夫的长褂子,低着头,神色
严肃地在街上走,旁边跟着一个好似仆人的没长胡须的小老头。那个小
老头瞧见探出车外的面孔,恭敬地碰了碰皮埃尔的臂肘,指着马车对他
说什么。皮埃尔好半天没听懂对他说的话;显然他深深陷入了沉思。最
后,他弄明白了他的话,顺着指的方向望过去,认出了娜塔莎,他顺从
第一个反应,立即向马车径直走去。但是,他走了十来步,仿佛想起了
什么,又停住了。
探出车外的娜塔莎的脸泛起嘲弄的、亲切的笑容。
“彼得·基里雷奇,来啊!我们认出您了!真巧!”她向他伸出手
喊道。“您在干什么?您怎么这个样子?”
皮埃尔抓住伸出来的手,一边走一边笨拙地吻它(因为马车还在继
续行进)。
“您怎么了,伯爵?”伯爵夫人用惊奇和同情的口吻问。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不要问我吧,”皮埃尔说,转脸看了
看娜塔莎,其实他用不着看她,就已经感觉到她那光闪闪、喜洋洋的目
光的魅力了。
“您怎么样,打算留在莫斯科吗?”皮埃尔默不作声。
“留在莫斯科?”他反问了一句。“是的,留在莫斯科。再见吧。”
“唉,我要是个男的,我一定同您一道留下来。唉,那多么好啊!”
娜塔莎说。“妈妈,让我留下吧。”皮埃尔恍恍惚惚地看了看娜塔莎,
正想说什么,可是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我们听说您上过前线?”
“是的,我去过,”皮埃尔回答说。“明天又有战斗……”他刚要
说,但是娜塔莎打断了他:
“您究竟怎么了,伯爵?您怎么变得不像您了……”
“唉,别问了,别问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明天……算了,不
说了!再见,再见,”他说,“可怕的时代!”于是他让过马车,然后
走上人行道。
娜塔莎继续探出车窗,含着亲热而略带嘲讽意味的欣喜微笑,朝他
望了很久。十八
皮埃尔离家以后,在已故恩师巴兹杰耶夫的空宅子里已经住了两
天。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皮埃尔回到莫斯科,见过拉斯托普钦伯爵,第二天醒来时,他好久
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应当做什么。仆人向他禀报,在接待室等候他
的人中,有一个法国人,带来海伦·瓦西里耶夫娜的信,一种混乱和绝
望的情绪(这是他容易犯的)突然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现在一切都
完了,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毁了,没有是和非,前途茫茫,摆脱这种景
况的出路也看不出。他不自然地微笑着,嘟嘟哝哝地说什么,时而绝望
地坐在沙发上,时而站起来,走到门前,从门缝里向接待室里窥视,时
而挥动两臂又走回来,抓起一本书。管家第二次进来禀报皮埃尔,说那
个带着伯爵夫人的信的法国人很想见他,哪怕见一分钟也好,又说巴兹
杰耶夫的遗孀派人来请伯爵接管她丈夫的图书,因为巴兹杰耶娃要到乡
下去。
“啊,好,我马上去,等一等……算了……不,去告诉他,我这就
去……”皮埃尔对管家说。
管家刚一出去,皮埃尔从桌上拿起帽子,从后门出了书房。走廊里
没有人。皮埃尔穿过整个走廊,来到楼梯前,他皱着眉,用两手擦擦额
头,下到第一个平台。看门人正站在前厅的门旁。皮埃尔来到的这个平
台,连接着另一道通后门的楼梯。他顺着楼梯下去,来到院子里。没有
人看见他。但是他刚走出大门,守在马车旁的车夫、看院子的人看见主
人,都向他脱帽致意。皮埃尔感觉到向他投来的目光,他犹如一个把头
藏到灌木林里怕人看见的鸵鸟似的,低下头,加快脚步,沿着大街走去。
这天早晨,皮埃尔觉得所有要办的事中,最重要的是清理约瑟夫·阿
列克谢耶维奇的图书和文件。
他雇了他遇到的第一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主教塘大街,巴兹杰耶
夫的遗孀就住在那儿。
皮埃尔不断地向四外张望那些离开莫斯科的大车行列,为了不致滑
出那辆咯吱作响的破旧马车,他不断挪动肥胖的身躯,他感到自己有一
种小学生逃学的喜悦心情,于是跟车夫闲聊起来。
车夫告诉他,今天克里姆林宫在发放武器,明天老百姓全赶到三山
城门外,那儿将有一场大战。
来到主教塘大街后,皮埃尔找到他好久没来的巴兹杰耶夫的家。他
来到住宅的便门。格拉西姆,就是那个五年前皮埃尔在托尔若克见过的、
同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一道、面黄无须的小老头应声而出。
“在家吗?”皮埃尔问。
“目前的局势很紧,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带着孩子到托尔若克乡下
去了,大人。”
“我还是要进去,我要清理一下图书,”皮埃尔说。
“欢迎,请进,我已故的主人——但愿他升入天堂——已故主人的
兄弟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留在家里,是的,他体弱多病,您是知道
的,”老仆人说。
皮埃尔知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半疯的兄弟,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
“是的,是的,我知道,咱们进去吧,进去吧……”皮埃尔说着进
了宅院。一个身材高大、秃顶、红鼻子老头,穿着长衫,光脚穿着套鞋,
在前厅站着,一看见皮埃尔,就忿忿地咕哝了一句,从走廊里走了。
“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可是现在,您看看,身体坏成什么样子,”
格拉西姆说。“书房封上了,没动过,索菲娅·丹尼洛夫娜吩咐过,等
您那边来人,就把书取走。”
皮埃尔进入那间最阴森的书房,还在恩师在世时,他每次进入这间
书房,总是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这间自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后
就未动过的尘封的书房,现在更显得阴森森的了。
格拉西姆打开一扇护窗板,踮着脚尖走了出去。皮埃尔在书房里走
了一遍,来到一只藏手稿的书柜跟前,取出一件当年曾是非常重要的共
济会的圣物。这是附有恩师注释的《苏格兰教律》真本。他在蒙上一层
尘土的书桌旁坐下,把手稿摆在面前,时而打开、时而合上,终于把手
稿推开,用手托着头,沉思起来。
格拉西姆朝书房里张望了好几次,看见皮埃尔总是那么一个姿势坐
在那儿。两小时过去了。格拉西姆大着胆子把门弄响,想引起皮埃尔的
注意。皮埃尔没听见。
“要不要把车夫打发走?”
“啊,对啦,”皮埃尔醒悟过来,急忙站起来说。“你听我说,”
他说,抓住格拉西姆的外衣纽扣,用闪光的、湿润的、兴奋的眼睛从上
往下打量那个小老头。“你听我说,你可知道明天要打仗?……”
“听人家说了,”格拉西姆回答说。
“我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是谁。你照我的话去办……”
“是,”格拉西姆说。“要给您拿点吃的吗?”
“不,我要别的东西。我要一件农民的衣服和一支手枪,”皮埃尔
出乎意外地忽然红了脸,说。
“是,您哪,”格拉西姆沉吟了一下,说。
皮埃尔独自一人在恩师的书房里度过这一天的其余时间,格拉西姆
听见他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不安地来回踱步,一面自言自语,然后
就睡在给他铺好的床上,在那儿过夜。
格拉西姆是个生平见过许多怪事的仆人,对皮埃尔来住并不感到奇
怪,而且似乎为自己有人可以侍候而感到高兴,那天晚上他给皮埃尔弄
来农民的长衫和帽子,并且应许明天把手枪也弄来,他甚至不想想要这
些东西干什么用。这一晚,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两次趿着套鞋来到
书房门口,停下来,用讨好的目光看皮埃尔。但是只要皮埃尔向他一转
身,他就带着害羞和生气的样子,掩上衣襟,连忙走开了。就在皮埃尔
穿上格拉西姆弄来的、蒸洗过的车夫的长衫,跟格拉西姆一起到苏哈列
夫塔楼去买手枪的路上,遇见了罗斯托夫一家人。十九
九月一日夜,库图佐夫发出命令:俄国军队经由莫斯科向梁赞大路
撤退。
先头部队当夜开拔。夜间行军的部队不慌不忙,他们缓慢地、庄重
地行进着;但是黎明时分,行进的部队来到多罗戈米洛夫桥头,一眼望
去,前面拥挤着匆忙过河的军队,再往前,过了桥的军队挤满了大街小
巷,在他们后面,大群的士兵密密麻麻望不见尽头。无缘无故的惊慌和
匆忙笼罩着军队。大家都朝桥头拥来,抢着上桥,上浅滩,上渡船。库
图佐夫坐车从后面的街道绕到莫斯科的另一边。
九月二日上午将近十点钟,广阔的多罗戈米洛夫郊区只剩下后卫部
队。军队有的到了莫斯科另一边,有的已经离开了莫斯科。
就在这时,九月二日上午十点钟,拿破仑站在波克隆山上他的军队
中间,眺望他面前开阔的景象。从八月二十六日到九月二日,从波罗底
诺战役到敌人进入莫斯科,在这个惊慌不安、令人难忘的整个星期,金
秋的天气是那么不寻常,那么令人惊叹,低垂的太阳比春天还温暖,空
气洁净而轻飘,一切都亮得耀眼,呼吸着秋天芬芳的空气,令人神清气
爽,精神振奋,甚至夜间也是温暖的,在这温暖的黑夜,从天空不断地
洒落着金色的流星,令人又惊又喜。
九月二日上午十时,就是这样的天气。早晨的阳光是奇妙的。从波
克隆山上眺望,莫斯科宽广地舒展着她的河流,她的花园和教堂,舒展
着她那星罗棋布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圆屋顶,她似乎在过着她的日常
生活。
看见这座奇特的城市和她那从未见过的建筑式样,拿破仑心中不免
有点嫉妒和情绪不安的好奇,正如人们见到他们不了解的异国情调的生
活所感觉的那样。显然,这座城市精力充沛,生气勃勃。从一些不明确
的迹象,拿破仑从远处就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活的和死的东西,他从波
克隆山看到城里的生活在搏动,仿佛感到这个美丽的巨大身躯在呼吸。
“这个拥有无数教堂的亚洲城市,他们的神圣莫斯科!这就是她,
终于来到这座名城!是时候了!”拿破仑说,他下了马,吩咐把莫斯科
地图摆在他面前,把翻译官勒洛涅·狄德维勒叫来。“一座被敌人占领
的城市,就像一个失去贞操的姑娘,”他想(他在斯摩棱斯克对图奇科
夫这样说过)。他用这个观点来看摆在他面前的、从未见过的东方美人。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久已盼望的、似乎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终于如
愿以偿了。在明朗的晨光下,他时而看看城市,时而看地图,检验城里
的详细情况,将要占领这座城市的信心,使他激动而且害怕。
“难道会不是这样吗?”他想。“这就是她,躺在我脚下的这座都
城正等待自己的命运。亚历山大现在何处?他在想什么?奇特、美丽、
庄严的城市!奇特、庄严的时刻!我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和他们见面!”
他是在想他的军队。 “这就是她, 这就是给那些信念不坚的人们的奖励,”
他看着那些已经来到和正走过来站队的军队,心中想道。“我一句话,
一举手,就可以把这座沙皇的古城毁掉。不过我对战败者总是仁慈的。
我应当宽大为怀和真正伟大。但是,不,我不会真到莫斯科,”他忽然
想道,“可是,她就躺在我的脚下,金色的圆屋顶和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是我饶恕她。我要在野蛮和专制的古代纪念碑上写下正义和
仁慈的伟大词句……这正是亚历山大最能理解的,我了解他。(拿破仑
觉得,当前发生的事,其主要意义就在于他和亚历山大之间个人的斗
争。)从克里姆林宫的高处,——是的,那是克里姆林宫,是的,——
我给他们公正的法律,我让他们知道真正文明的意义,我使世世代代的
王公大臣怀念他们的征服者。我要对代表团说,我过去不爱、现在也不
爱战争;我只是对他们朝廷的错误政策作战;我爱慕和尊敬亚历山大,
我在莫斯科将接受我和我的人民都认为公道的和平条件。我不愿利用战
争的幸运使一个可敬的君主受到屈辱。王公大臣——我要对他们说:我
不爱战争,我希望我的全体臣民都享受和平和幸福。而且,我知道,他
们来见我会使我精神振奋,我要用我一贯的态度对他们说话:明确、庄
严和伟大。但是我真的能到莫斯科吗?是的,她就在那儿!”
“把那些王公大臣带来,”他对侍从说。一个将军带着漂亮的侍从
立刻骑马寻找王公大臣。
两小时过去了。拿破仑吃过早饭,又站在波克隆山上同一个地方,
等待着王公大臣。他对王公大臣要说的话已经想好了。那些话充满了尊
严和拿破仑所理解的伟大。
拿破仑打算在莫斯科以宽大为怀行事,这使他自己也感动了。他在
想象中定了在沙皇宫中开会的日期,在这个会上俄国的达官贵人和法国
皇帝的达官贵人应当相聚一堂。他在心中还任命了一位总督,这位总督
应当是一个善于笼络民心的人。听说莫斯科有许多慈善机关,他心中决
定,所有这些机关普遍都要受到他的恩惠。他想,正如他在非洲必须穿
带风帽的斗篷坐在清真寺里,在莫斯科他就必须像沙皇一样仁慈。为了
彻底感动俄国人的心,正如每个法国人一样,一想到多情善感的事,就
不能不记起我亲爱的、慈祥的、可怜的母亲。因此他决定,他要在所有
这些机关题上几个大字:这座建筑献给我亲爱的母亲。不,干脆写上:
我母亲的房子,他心里这样决定。“但是,我真的到了莫斯科吗?是的,
莫斯科就在我面前。可是那座城市的代表团为什么这么久还不来呢?”
他想。
其间,在皇帝侍从们的后面,将军和元帅们在低声焦急地议论。派
去找代表团的人们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说,莫斯科是一座空城,所有的
人都逃走了。那些聚在一起议论的人都面色刷白,焦急不安。使他们害
怕的并不是莫斯科居民弃城逃走(虽然这件事也极其重要),而是应当
如何向皇帝报告这件事,怎样对他说,他等王公大臣白等了半天,除了
成群醉汉外,什么人也没找到,怎样才不致使陛下陷入那种法国人所谓
的可笑的可怕境地。一些人主张,无论如何应当拼凑一个代表团,另一
些人反对这个意见,认为应当对皇帝先做一点准备工作,然后再向他说
明真相。
“总得告诉他……”侍从们说。“但是,先生们……”情况更加严
重的是:皇帝正在考虑他的宏伟计划,在地图前面耐心地来回踱步,时
时用手遮在眼上眺望通到莫斯科的大路,露出快活的、骄傲的笑容。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侍从先生们耸耸肩说,不便说出那个别
有含意的可怕字眼:可笑的……
这时,皇帝由于徒劳的等待感到厌倦了,以他那演员的敏感,觉得庄严的时刻持续得太久,开始失掉庄严的意义了,他打了一个手势。打
响了一声信号炮,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莫斯科的军队从特维尔、卡卢日
斯基和多罗戈米洛夫等城门拥入莫斯科。军队疾速地小跑着你追我赶,
越来越快地向前推进,消失在扬起的尘雾中,喊声连成一片,震撼天空。
拿破仑被军队的行动所吸引,骑马随着队伍来到多罗戈米洛夫城
门,但是他在那儿又停下来,下了马,在度支部①土墙旁来回走了很久,
等候那个代表团。

① 度支部是彼得一世时的财政部。二十
莫斯科这时空空如也。城里还有人,还有五十分之一的居民留了下
来,但它是一座空城。它是空的,正如行将灭亡的没有蜂王的蜂房是空
的一样。
一个没有蜂王的蜂房已经没有生命,可是从表面看来,它好像跟其
它活的蜂房没有两样。在灼热的中午阳光下蜜蜂快活地绕着没有蜂王的
蜂房飞舞,好像别的蜜蜂绕着活蜂房飞舞一样;离得很远照样闻得见蜜
香,蜜蜂照样从蜂房里飞进飞出。但是只要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这
座蜂房已经没有生命了。蜜蜂已经不像在活的蜂房那样飞舞了,已经没
有那种使养蜂人感到惊讶的气味和声音了。养蜂人叩一叩患病的蜂房
壁,以前那种立即一致的反应——成千上万的蜜蜂威吓地收紧肚子,迅
速地扇着翅膀,震得空气生动有力地嗖嗖响,——这种反应已经没有了,
而给养蜂人的反应只是在空空的蜂房里有几处发出沉闷而零星的嗡嗡
声。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从蜂房的出入口散发出蜜和毒液的醉人清香和
腾腾的热气,而在蜜味中却混合着空虚和腐朽的气息。在出入口不再有
为保卫蜂房而准备牺牲、翘起臀部发出警报的守卫蜂。不再有那种均匀
而平静的、宛如沸水一般的劳动颤音,而只有不调和的杂乱噪音。一些
长长的身子、涂着蜜的黑色强盗蜜蜂,胆怯而且狡猾地从蜂房飞进飞出;
它们不螫人,遇危险就悄悄溜掉。以前只有带着采集物飞进来、空身飞
出去、而现在却有带着采集物飞出去的蜜蜂。养蜂人打开下层蜂房,观
察一下底层部分。先前那种一直挂到底板的、勤勤恳恳的、油光闪亮的
黑色蜜蜂,彼此抱着腿,不断发出劳动的低语声,把蜂蜡清理出来的景
象,已经看不到了,取代这种景象的是,昏昏欲睡的枯瘦的蜜蜂在底板
和墙壁上无精打采地到处乱爬。那里不再是抹一层胶、用蜂翅的扇动打
扫干净的底板,而是到处蜡块、粪便,到处是哆嗦着大腿的半死的蜜蜂
和没有清除的完全死掉的蜜蜂。
养蜂人打开蜂房的顶层,检查一下蜂房的主要部分。这里已经不是
贴满所有蜂巢间隙、为幼蜂保暖的一排排密集的蜜蜂,他看见了巧妙、
复杂的蜂房工程,但是已经没有往日那样的清洁了。一切都荒废了,弄
脏了。黑蜂盗贼迅速地、贼头贼脑地乱窜;自家的蜜蜂仿佛老朽似的,
干瘦,萎缩,无精打采,爬行缓慢,对谁都不打扰,没有任何欲望,已
经失去生命的知觉。雄蜂、大胡蜂、丸花蜂、蝴蝶,毫无目的地飞着撞
击蜂房的墙壁。在蜡块、死蜂和蜂蜜之间,时而从各处传来忿忿的低声
絮语;有两只蜜蜂由于清理蜂巢的老习惯和记忆,力不胜任地拖着一只
死蜂或丸花蜂,连它们自己也不知它们在干什么。在另外一个角落有两
只老蜂有气无力地厮打,或者在清理自己,或者互相喂食,连它们自己
也不知它们这样做是出于仇视还是出于友爱。在第三个地方,一群蜜蜂
推推搡搡,在进攻一只受难者,打它,掐它。那只精疲力尽或者已经死
去的蜜蜂缓慢地、宛如羽毛一般从上面掉到死蜂堆里。养蜂人打开两个
中层的蜂房,看一看蜂王的巢穴。他看见的已经不是先前那种成千上万
只蜜蜂背靠背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黑圈,以保护生育的最高秘密,而是
几百只萎靡不振、半死不活、昏昏欲睡的蜜蜂躯壳。它们全部濒于死亡,
但是它们自己并不知道,都坐在它们曾保护过、而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圣地上。它们散发出腐朽和死亡的气味。其中只有几只还能动弹,起飞,
懒洋洋地盘旋,落在敌人手上,连螫敌人而死的力量都没有了,——其
余的都是死的,像鱼鳞似的轻轻地掉落下来。养蜂人关上蜂房,用粉笔
在蜂房板壁上做一个记号,一有工夫,就把它拆毁,烧掉。
莫斯科就是这样空空如也,而这时,拿破仑愁眉苦脸,疲倦而且心
神不安,在度支部土墙旁踱来踱去,等候代表团的到来,——虽然这是
表面文章,但他认为是必须履行的礼节。
在莫斯科各个角落,还有一些人遵守旧习惯,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
么,毫无目的地活动着。
当人们以适当的审慎态度向拿破仑报告说莫斯科已是一座空城时,
他气愤地向报告人看了一眼,又转身继续默默地踱来踱去。
“把马车拉过来,”他说。他和值日副官一同坐上轿式马车,向郊
区驶去。
“莫斯科空了,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自言自语,说。
他没有进城,就在多罗戈米洛夫郊区一家旅舍里住下。戏剧的结局
并不圆满。二十一
夜里两点到第二天下午两点,俄国军队穿过莫斯科不断撤退,把最
后一批要撤离的居民和伤员带走。
军队在转移时,在石桥、莫斯科河桥和雅乌兹河桥,发生了极大的
拥挤现象。
军队分两路绕过克里姆林宫,聚到莫斯科河桥和石桥,许多士兵趁
着在那儿停留和拥挤的机会,从桥头转了回去,他们偷偷摸摸、一声不
响窜过瓦西里·布拉任内大教堂,从博罗维茨基城门折回小山岗,然后
溜到红场,他们凭着某种嗅觉,觉得那儿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一
群好像买廉价商品的人,充满了商场的所有通路和过道。但是这儿没有
招揽顾客的商人的花言巧语,没有小贩和花花绿绿的女顾客——有的只
是一些穿着制服和外套、没有带枪的士兵,他们空着手进去,然后带着
东西默默地走出来。那些伙计和掌柜的(他们人很少)失魂落魄地在士
兵中间走来走去,他们把自己的店铺打开又锁上,和伙计们一起把货物
运到别处去。在商场旁的广场上鼓手们在敲集合鼓。那些正在抢劫的士
兵并不像以前那样召之即来,而是相反,逃到离鼓声更远的地方去了。
在士兵中间,在店铺和过道上,可以看见一些穿灰色长衣、剃光头的人①。
有两个军官——一个制服上扎着腰带,骑一匹深灰色的马,另一个穿着
外套,没有骑马,——站在伊利英卡街拐角上正在谈什么。第三个军官
骑着马跑到他们跟前。
“将军命令,立刻把他们全赶出来,无论如何要赶出来,这太不像
话!跑掉了一半人。”
“你往哪儿去?……你们往那儿去?……”他对三个没有带枪、兜
起外套下摆,从他身边向商场溜去的步兵呵斥道。“站住,坏蛋!”
“看你怎么把他们集合起来吧!”另一个军官说。“没法子集合他
们;趁着最后一批还没走开,得赶快走,走了完事!”
“怎么走得了?人都在那儿站住了,聚在桥上,动也动不得。设一
道哨兵线防止这最后一批人逃走,怎么样?”
“你们到那边去!把他们全轰出来!”那个上级军官喊道。
那个扎腰带的军官下了马,叫来一个鼓手,和他一起走进拱门。有
几个士兵一齐拔腿就跑。一个鼻翼两旁生着红色丘疹的商人,胖脸上带
着镇静、胸有成竹的神气,挥动着两臂,急忙而潇洒地向军官走来。
“大人,”他说,“行行好吧,保护我们吧。我们并不在乎这点小
意思,欢迎你们拿点什么!请吧,如果要呢绒,我这就拿来,就是奉送
您这样高贵的人两匹呢绒,我们也是高兴的。因为我们觉得,这算怎么
回事,简直是抢劫!大人,能不能设个岗,让我们把铺子关起来……”
有几个商人聚在那个军官周围。
“唉!净讲些什么废话!”其中一个面孔严峻的瘦子说。“脑袋都
掉了,还哭头发。谁爱拿就让他拿吧!”他使劲挥了一下手,侧过身去
对着军官。
“伊万·西多内奇,你说的倒好,”第一个商人忿忿地说。“大人,

① 指从监狱中释放的囚犯。您请进吧。”
“还说什么!”那个瘦子喊道。“我这儿有三家店铺,十万卢布的
货物。军队走了,我的东西还保得住吗?唉,你们这些人呀,上帝的旨
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第一个商人鞠着躬说,那个军官站在那儿不知
如何是好,脸上露出犹疑不决的神情。
“那不关我的事!”他突然喊道,然后快步沿着商场的通道向前走
去。从一家开着门的店铺里传出打骂的声音,正当那个军官走到这家店
铺门前时,一个穿灰长衣、剃光头的人被人从门里推出来。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们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大步流星向店铺里
的士兵走去。但这时从莫斯科河桥上庞大的人群中传来可怕的喊叫声,
于是那个军官便向广场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是他的同伴已经骑着马经过瓦
西里·布拉任内大教堂朝着呐喊的方向跑去。那个军官骑上马,跟着他
跑。当他跑到桥头时,他看见两尊卸去前车的大炮、过桥的步兵、几辆
翻倒的大车、几个士兵吃惊的和笑着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马大车。
大车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大车载的东西堆得高高的,车
顶上一把四脚朝天的小椅子旁,坐着一个农妇,她发出刺耳的绝望尖叫。
别的军官向那个军官解释,说人群喊叫和那个农妇尖叫,是因为叶尔莫
洛夫将军来到人群里,听说士兵都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市民堵塞了大
桥,他就命令卸掉两尊大炮的前车,做出要向大桥开炮的样子。人群推
翻车辆,彼此践踏着,拼命喊叫着,拥挤着,终于把桥疏通了,军队又
向前行进了。二十二
城里这时已经空空荡荡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住户的大门和店
铺都上了锁;在一些酒馆附近,可以听见孤零零的喊叫或者醉汉的歌声。
街上没有坐车的人,只是偶尔传来行人的脚步声。波瓦尔大街一片寂静,
荒凉。罗斯托夫家的大院里,到处撒着吃剩的干草,马粪,看不见一个
人影。在连同财产一齐被抛弃的罗斯托夫的家,在偌大的客厅里,只有
两个人。这就是看门人伊格纳特,还有和祖父瓦西里奇一起留在莫斯科
的小厮米什卡。米什卡打开古钢琴,用一个手指弹琴。看门人叉着腰站
在大镜子前面高兴地微笑着。
“看我弹得多好!是吧?伊格纳特大叔!”那个孩子说,他忽然用
双手拍打起琴键来。
“嗬,真行!”伊格纳特回答,他很惊奇:他在镜子里的笑脸越来
越开朗了。
“不要脸!真不要脸!”他们背后传来悄悄走进来的玛夫拉·库兹
米尼什娜的声音。“嘿,瞧那个大胖脸还龇牙咧嘴呢。叫你们来干这个
的!那边什么都没拾掇呢,瓦西里奇忙得要死。有你好看的时候!”
伊格纳特整了整腰带,收敛起笑容,恭顺地垂下眼睛,连忙走出去。
“阿姨,我轻轻弹了一下,”那个孩子说。
“我也轻轻揍你一顿,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向他挥手,
喊道。“去给你爷爷烧茶去吧。”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拂去灰尘,盖上古钢琴,长叹了一声,走出
客厅,把门锁上。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来到院子里,寻思现在应当到哪儿去:到厢
房瓦西里奇那儿去喝茶呢,还是到贮藏室去收拾那些没有归拢的东西?
寂静的街上传来疾速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角门前停住了;有人用力
推门,把门闩鼻推得啪啪地响。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向角门走去。
“找谁?”
“找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是谁呀?”
“我是军官。我要见见他,”一个俄罗斯贵族的悦耳声音说。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开了角门。一个十八九岁、圆圆的脸很像罗
斯托夫家里的人的脸型的军官走进院子。
“家里的人都走了,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
娜和蔼地说。
青年军官站在角门口,是不是要进去,他有点犹疑不决,他弹了弹
舌头。
“咳, 真遗憾! ……” 他说。 “我昨天来就好了……咳, 真可惜! ……”
这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满怀同情地仔细打量青年军官脸上那
种她所见惯的罗斯托夫家族的相貌特征,打量他那破烂的军大衣和穿破
了的靴子。
“您有事要见伯爵吗?”她问。
“既然这样……就没法子了!”那个军官懊恼地说,他抓住角门,似乎要走的样子。他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您知道吗?”他忽然说,“我是伯爵的亲戚,他一向待我很好。
这不是,您是看见的(他带着善良、快活的微笑看了看他的军大衣和靴
子),都穿破了,我一个钱也没有;所以我想求伯爵……”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没让他把话说完。
“您稍稍等一下,少爷。一小会儿,”她说。那个军官刚从角门放
开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转身迈开老年人的快步向后院厢房走去。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跑着回到她的住处的工夫,那个军官低着
头,看着他那双破靴子,含着微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没碰到叔
叔,多么遗憾。可是这个老太太真好!她跑到哪儿去了?我怎样才能抄
近道去赶团队呢?团队现在该到罗戈日城门了。”青年军官这时想。玛
夫拉·库兹米尼什娜面带吃惊和坚决的神情,手里拿着方格手帕包,从
拐角出现了。在离军官几步远的地方,她打开手帕,从里面拿出一张雪
白的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匆匆地递给他。
“如果他大人在家,当然啦,是亲戚嘛,他们一定会……不过现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羞怯了,慌乱了。但是军官并不推辞,
不慌不忙地接过钞票,谢过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如果伯爵在家就
好了,”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一个劲表示歉意。“愿您和基督同在,
少爷!上帝保佑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她鞠躬,送他。那个
军官仿佛在嘲笑自己,嘴角含笑直摇头,他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朝着雅
乌兹桥几乎是跑着去追赶他的团队。
可是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两眼湿润,关上角门后又站了很久,若
有所思地摇着头,对一个不相识的青年军官突然生出满腔母性的柔情和
怜爱。二十三
在瓦尔瓦尔卡大街有一座未竣工的楼房,下层是酒馆,从那里传出
醉汉的喊叫和歌声。在一间肮脏的小屋里,有十来个工人围着桌子坐在
长板凳上。他们都喝醉了,满头大汗,眼睛浑浊,全身发紧,张大嘴巴
打哈欠,他们正在唱一支什么歌。他们各唱各的调儿,唱得又累又吃力,
显然,他们并不是想唱,只不过为了表明他们喝足了酒,在玩乐罢了。
其中有一个高个儿小伙子,淡黄色头发,穿一件干净的青灰色长外衣,
高出众人之上地站在那儿。如果没有那紧闭着的不断活动的薄嘴唇和浑
浊、阴沉、呆滞的眼睛,他那张生着秀气的笔直鼻梁的脸,本来算是漂
亮的。他站在唱歌的人们中间,显然他一面在想什么,一面在他们上头
庄严地、僵硬地挥动着袖子卷到肘弯的雪白胳膊,不自然地用力张开肮
脏的手指。他的大衣袖子老滑下来,小伙子连忙用左手又卷起来,好像
非得露出这只挥动着的、筋肉突出的白胳膊才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在
歌唱的中间,从过道和门廊里传来斗殴和打人的喊叫声。那个高个儿小
伙子把胳膊挥了一下。
“不要唱啦!”他用命令的口吻喊道。“打起来了,伙计们!”他
一面不停地卷袖子,一面向门廊走去。
工人们跟着他走。今天早晨在高个儿小伙子带领下来喝酒的工人
们,从工厂里拿了几张皮子给老板,所以捞到酒喝。附近铁匠铺的铁匠
们听见酒馆里狂饮乱叫,以为酒馆遭抢了,就拼命往里闯,于是在门廊
里发生了斗殴。
酒馆老板在门口和一个铁匠打起来,正当工人们走来的时候,那个
铁匠挣脱老板,脸朝地倒在马路上。
另一个铁匠向门里冲去,用胸膛猛挤老板。
那个卷袖子的小伙子刚走到那儿,顺手就给正往门里冲的铁匠脸上
一拳,疯狂地喊道:
“伙计们!打我们的人了!”
这时,头一个铁匠从地上爬起来,他那受伤的脸上被抓得血淋淋的,
他哭喊道:
“救命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伙计们!……”
“哎呀,我的老天,打个半死,打死人了!”从隔壁大门走出一个
老农妇尖声喊道。在那个血淋淋的铁匠周围聚了一大群人。
“你抢人还抢得少,连衬衣都给扒了,”不知谁的声音对酒馆老板
说,“怎么,你打死人?狗强盗!”
那个高个儿小伙子站在门廊上,翻着浑浊的眼睛时而看看酒馆老
板,时而看看铁匠,好像在估量现在应当打哪一个。
“凶手!”他突然对酒馆老板大喝一声。“把他捆起来,伙计们!”
“怎么,要捆我吗!”酒馆老板推开向他扑过来的人们,喊了一声,
他从头上抓起帽子,掷到地上。仿佛这个动作有某种神秘的恐吓作用似
的,那些包围酒馆老板的工人犹疑不定地站住了。
“法律嘛,老兄,我最在行。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为我不会去?
现在不许任何人抢劫!”酒馆老板喊道,拾起他的帽子。
“去就去,怎么!去就去……怎么!”酒馆老板和高个小伙子彼此重复说,于是他两人顺着大街向前走去。那个满脸鲜血的铁匠同他们并
排一齐走。工人们和旁观的人们又说又嚷地跟在他们后面。
马罗谢卡街拐角,有一所挂着一块靴匠招牌、关着护窗板的大房子,
对面站着二十几个穿工作服和破烂长外衣、面容消瘦而且疲倦的无精打
采的靴匠。
“照规矩,他应当发给我们工资!”一个生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皱
着眉头的瘦削工人说。“他吸了我们的血,就算拉倒啦!他哄啊、骗啊,
骗了我们整整一星期。临了,他溜之大吉了。”
说话的工人见来了一大群人和一个血流满面的人,就不出声了,所
有的靴匠都怀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向那群移动的人们走去。
“这些人都到哪儿去?”
“那还用问,到警察局去。”
“怎么说咱们的人真打败啦?”
“你以为怎么啦!你听听人家都说什么来着。”
人们有的问,有的答。酒馆老板趁着人群越来越多的时机,落到人
群后面,溜回他的酒馆去了。
高个儿小伙子没发觉他把敌人——酒馆老板弄丢了,他挥舞着裸露
的胳膊,不停地说话,引得大家都注意他。大多数人都挤在他跟前,想
从他嘴里得到大家所关心的问题的答案。
“他应当维护秩序,维护法律,官府就是干这个的嘛!我说的对吗,
正教徒们?”高个儿小伙子露着笑意说。
“他以为没有官府了?没有官府怎么行呢?不然抢案不是更多
了。”
“尽说空话!”人群中有人搭腔了。“怎么,莫斯科就这样给放弃
了!人家跟你说笑话,你就当起真来。咱们的军队多得很。就这样放他
们进来!官府管干什么的。你听听老百姓都是怎样说的,”一些人指着
高个儿小伙子说。
在中国城①的城墙附近,有一小群人围着一个身穿厚呢大衣、手拿文
件的人。
“告示,在宣读告示啦!在宣读告示啦!”人群中有人说,人们向
宣读的人拥过去。
那个穿厚呢大衣的人在读八月三十一日的告示。人们围住他时,他
有点窘,但是在挤到他跟前的高个儿小伙子的要求下,他开始读告示,
声音有点发抖。
“明天一早我就去见公爵阁下,”他读道(“阁下!”那个高个儿
小伙子皱着眉头,嘴角带着微笑庄重地重复说),“和他商量,行动起
来,协助军队消灭那些匪徒;我们也要把他们……”朗读的人继续读下
去,然后停顿一下(“听见了吧?”那个小伙子得意地喊道。“他把事
情都摆明了……”)……“把他们消灭干净,叫那些不速之客都见鬼去
吧;我要回来吃中饭,然后我们就干起来,一定要干,干到底,把匪徒
消灭光。”
朗读的人读最后几句时,听的人都鸦雀无声。高个儿小伙子忧愁地

① 中国城是旧莫斯科的一部分,靠近克里姆林宫。十六至十八世纪这里曾是商业中心。低下头。显然,谁也不明白这最后几句话的意思。特别是那一句:“我
要回来吃中饭,”看来,甚至使读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不是味儿。人们
的情绪正激昂慷慨,而这种话未免太简单,太粗浅;这是谁都会说的话,
最高当局的告示不该说这种话。
大家都闷声不响站在那儿。高个儿小伙子动着嘴唇,晃悠着身子。
“应当问他!……那就是他?……当然要问他!……干吗不问……
他会给指点的……”后排人群中忽然有人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向驶
进广场的警察局长的轻便马车,马车后面有两个龙骑兵跟随着。
这位警察局长今天出行,是奉伯爵的指示前往烧毁货船的,他趁机
捞了一把,这时钱正揣在他的腰包里。看见向他拥来的人群,他吩咐车
夫停下来。
“这是什么人?”他向那些三三两两、怯生生地向马车走来的人们
喝道。“这是什么人?我问你们呢?”得不到回答的警察局长又说。
“他们,大人,”穿厚呢大衣的小职员说,“他们,大人,遵照伯
爵大人的告示,愿意舍命效劳,并不是什么暴动,而是像伯爵大人所说
的……”
“伯爵没有走,他在这儿,他会对你们发出指示的,”警察局长说。
“走!”他对车夫说。人群停在那儿,聚在听到警察局长说话的人们周
围,眼望着离去的马车。
警察局长这时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对车夫说了句什么,于是他的
马加快步子跑了。
“他糊弄人,伙计们!追他!”高个儿小伙子大喝一声。“不要放
走他,伙计们!让他答复我们!截住他!”几个声音同时喊道,于是人
们跑着去追马车。
追赶警察局长的人群喧哗着向卢比扬卡大街跑去。
“怎么啦,老爷们和商人们都逃跑了,留下我们等死啊?我们是狗
还是怎么的!”人们的话头越来越多了。二十四
九月一日晚上,拉斯托普钦伯爵见过库图佐夫后,心中烦恼,觉得
受了侮辱,因为他未被邀请参加军事会议,还因为库图佐夫对他所提出
保卫首都的建议全然不予理睬,而且他新近才发现的大本营的态度使他
吃惊——大本营对于首都的治安和首都人民的爱国情绪这么一个问题,
不惟认为是次要的,而且认为是不屑于理会的区区小事,——为这些事
感到烦恼、受辱和惊讶的拉斯托普钦伯爵回到了莫斯科。伯爵吃过晚饭,
和衣躺在长沙发上,刚过半夜,库图佐夫的信使把他叫醒,交给他一封
库图佐夫给他的信。信中说,军队经过莫斯科往梁赞大路撤退,请伯爵
派警官给通过城里的军队引路。这个消息对拉斯托普钦来说,已经不是
新闻了。不仅从昨天在波克隆山会见库图佐夫那时起,而且从波罗底诺
战役那时起——当时所有来莫斯科的将军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再打一仗
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在伯爵的许可下,每天夜里都运走公家的财产,居
民也走了一半,——拉斯托普钦伯爵已经知道莫斯科要放弃了;然而这
个消息以附有库图佐夫的命令的简单的便函形式传来,而且是在半夜、
睡了一觉的时候收到的,这不能不使伯爵感到惊讶和气愤。
后来拉斯托普钦伯爵在解释他在这一时期的活动时,在他的回忆录
中不止一次地写道:当时他抱有两个重要目的:维持莫斯科的治安和疏
散首都的居民。如果我们认可这两个目的的话,那么,拉斯托普钦的所
作所为就都是无可非议的了。为什么不把莫斯科的圣物、武器、子弹、
火药和粮食运走呢?为什么欺骗莫斯科成千上万的居民,说莫斯科不会
放弃,不会毁灭呢?——那是为了维持首都的治安,拉斯托普钦伯爵这
样解释说。为什么把成捆的政府机关的无用文件、列比赫气球和别的东
西运走呢?——那是为了使莫斯科成为一座空城,拉斯托普钦伯爵这样
解释说。只要假定公共治安遭到威胁,任何行动都可以认为是对的。
恐怖政策的一切恐惧,都是以关注公共的治安为理由。
拉斯托普钦伯爵担心一八一二年的莫斯科的公共治安有什么根据
呢?认为市内会发生骚动的理由是什么呢?居民在疏散,撤退中的军队
挤满了莫斯科。在这种情形下,怎么会发生老百姓暴乱的事呢?
不仅在莫斯科,而且全国在敌人入侵期间也没有发生类似骚动的事
件。九月一日和二日,有上万人留在莫斯科,除了应总司令之召聚在他
院子里的那群人以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很显然,如果在波罗底诺战
役以后放弃莫斯科势在必行,或者说至少可能会放弃,如果拉斯托普钦
不是发放武器和传单以扰乱民心,而是设法运走所有圣物、火药、子弹
和钱财,并且开诚布公向老百姓宣布城市将要放弃,那就更不必担心老
百姓会骚乱了。
拉斯托普钦是一个火爆性子,一向在高级官府任职,虽说他也有爱
国心,但是他全然不了解他自以为在他治下的人民。早在敌人入侵斯摩
棱斯克时,拉斯托普钦就自以为他扮演着左右民情——“俄罗斯之心”
的角色。他觉得(每个行政官员都这样觉得),他不仅支配莫斯科居民
的外在行动,而且他觉得,他用那措词格调低下的布告和传单支配着他
们的内心情绪(老百姓看不起他用的那种言词,而且也听不懂官方的意
图)。对扮演左右民情的漂亮角色,拉斯托普钦十分得意,并习以为常,而现在出他意外地必须退出这个角色,没有任何英雄行为的效果就必须
放弃莫斯科,于是他忽然觉得他脚下的那块土地消失了,茫然不知所措
了。虽然他事先也知道,但是直到最后一分钟他仍然完全不相信莫斯科
会放弃,因而没有丝毫的准备。居民违反他的意愿离开了。至于政府机
关迁走,那只是伯爵勉强同意官吏们的要求罢了。他一味地扮演他为自
己准备的那个角色。正如一般富于热情的想象力的人们那样,他虽然早
就知道莫斯科要放弃,但那只是靠理智知道的,而他整个灵魂不相信这
一点,不把他的想象力去适应新的情况。
他的全部活动,全力以赴、精力充沛的活动(这种活动对人民究竟
有多少好处,有多大影响,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就是要在居民中唤起
他本人所感受的那种感情,——由于爱国而对法国人仇恨和对自己怀有
信心。
但是,在事件达到真正的历史规模时,在对法国人的仇恨只用言语
表达已经不够时,甚至决一死战也不足以解恨时,在对莫斯科这个问题
的自信心已经无用时,在全体居民犹如一个人,抛弃自己的财产,潮水
似的涌出莫斯科时(用这种消极的行动来表示最强烈的民族感情),—
—在这样的时候,拉斯托普钦所选择的角色就忽然变得毫无意义了。他
忽然觉得自己孤独,软弱和可笑,失去立脚点了。
被叫醒的拉斯托普钦接到库图佐夫那封冷淡的、命令式的便函以
后,越发觉得可恼,越发觉得自己不对了。所有托付他的东西,所有他
应当运走的公共财物,仍然留在莫斯科。全部运走已经不可能了。
“这是谁的过错,是谁弄成这个样子的?”他想。“自然不是我。
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瞧我把莫斯科掌管得多么好!可是他们竟然把莫
斯科弄成这个样子!坏蛋,叛徒!”他想,究竟谁是坏蛋、谁是叛徒,
他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他觉得有恨某些叛徒的必要,由于他们的过错,
他才落到这步荒唐可笑的田地。
拉斯托普钦伯爵整夜都在发指示,人们从莫斯科四面八方来他这里
听候指示。他左右的人从来没见过伯爵这么不高兴,这么容易发脾气。
“大人,世袭领地管理局局长派人来请示……宗教法庭、枢密院、
大学、孤儿院、副主教派人来请示……您对消防队有什么指示?典狱长
派人来……精神病院派人来……”整夜不停地向伯爵报告。
伯爵对所有这些问题都给予简短而愤怒的回答,以表示现在已经无
须他来指示了,他费尽心机准备好的一切都给某人破坏了,这个某人对
现在发生的事要负全部责任。
“你告诉那个蠢货,”他对世袭领地管理局的询问回答说,“他应
当留下来保管文件。你干吗问消防队这样无聊的问题?他们有马,叫他
们到弗拉基米尔去。不要留给法国人。”
“大人,疯人院的监督来了,您有什么指示?”
“我有什么指示?放他们出去就是了……让那些疯子都到城里去。
现在是疯子指挥军队的时候,这是上帝的安排。”
对于监狱里的囚犯问题,伯爵向典狱长怒斥道:
“怎么,你要两营人护送吗?没有!放掉他们不就完了!”
“大人,还有政治犯梅什科夫,韦列夏金。”
“韦列夏金!他还没被绞死吗?”拉斯托普钦喊道。“把他带到我这儿来。”二十五
早晨九点,当军队已经通过莫斯科时,再没有人来向伯爵请示了。
能走的人都自动地走了;留下的人自己看着办吧。
伯爵吩咐备马,打算到索科尔尼茨去,他紧锁眉头,面色姜黄,抱
着胳膊,一声不响地坐在办公室里。
每个行政官,在太平无事的年月,都觉得只是由于他的努力,在他
治下的百姓才动起来,每个行政官都是以非我莫属的感觉作为自己辛劳
和努力的报酬。作为统治者的行政官,乘坐破旧的小船,用篙杆钩着人
民的大船自动地行驶着,自然觉得被他钩着的那艘大船是靠他的努力才
前进的,这样的理解,只是在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的时候。可是一旦海
上起了大风暴,波涛汹涌,大船自动行驶起来,那时就不会发生这种错
觉了。大船以空前的、不依赖任何外力的速度行驶着,篙杆已经够不到
行进着的大船,于是统治者忽然从主宰者、力量的源泉的地位变为一个
微不足道、软弱无力、无用的人。
拉斯托普钦感到这一点,而这正是使他觉得可恼的。
那个曾被群众拦阻过的警察局长,和一个已经把马套好的副官,一
同来见伯爵。他们两人都面色苍白,警察局长报告他已经完成交给他的
任务,然后又说,有一大群老百姓聚在伯爵的院子里,希望见他。
拉斯托普钦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快步向他那豪华、敞亮的客厅走
去,走到阳台门口,抓住门柄,又放开了,向窗口走过去,从那里可以
更清楚地看见整个人群。那个高个儿小伙子在前排站着,面色严峻,挥
动着一只胳膊,在说什么。那个满脸是血的铁匠带着阴沉沉的神态站在
他旁边。透过关闭的窗户,可以听见嗡嗡的人声。
“马车准备好了吗?”拉斯托普钦离开窗口,说。
“准备好了,大人,”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走到阳台门前。
“他们要怎么样?”他问警察局长。
“他们说,大人,他们遵照您的命令准备去打法国人,喊叫着要叛
乱。一群暴徒,大人。我好容易逃脱了。大人,我斗胆向您建议……”
“走你的吧,没有你,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办,”拉斯托普钦怒喝道。
他站在阳台门口,望着人群。“就是他们把俄国弄糟了!就是他们把我
弄成这个样子!”拉斯托普钦想,对那个他认为招致一切灾祸的人,他
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怒火涌上心头。正像一般火气大的人常有的情形,
怒气已经支配了他,但他还在寻找更激发怒气的对象。“这就是平民百
姓,人类的败类,”他望着人群想道,“由于他们的愚蠢,把这帮败类、
贱民鼓动起来了。他们需要一个牺牲,”他望见那个挥舞着胳膊的高个
儿小伙子忽然起了这个念头。他所以有这个念头,因为他需要一个牺牲,
一个发泄怒气的对象。
“马车准备好了吗?”他又问。
“准备好了,大人。对于韦列夏金,您有什么吩咐?他在门廊下等
着呢,”副官回答说。
“啊!”拉斯托普钦叫了一声,仿佛被一个意外的记忆吓了一跳。
他迅速打开门,迈着坚决的步子走上阳台。人声突然停止了,各式各样的帽子一齐摘了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走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小伙子们!”他说得又快声音又高。“谢谢你们到这儿
来。我这就要到你们那儿去,但我们得先处理一个坏蛋。我们要惩办一
个毁掉莫斯科的坏蛋。等着我!”于是伯爵用力把门带紧,同样迅速地
走回房间。
人群里响起一片赞许和满意的低语声。“就要收拾所有的坏蛋了!
你说收拾一个法国人……他会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人们说,仿佛
互相责备缺乏信心似的。
几分钟后,从正门匆匆走出一个军官,他发出一句什么命令,于是
龙骑兵排成长队。人群争先恐后从阳台前面向门廊拥去。拉斯托普钦迈
着愤怒、急速的步子走到门廊上,匆匆地环顾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人。
“他在哪儿?”伯爵说,正当他说这话时,他看见两个龙骑兵押着
一个年轻人拐过屋角走出来,那个年轻人脖子细长,剃光的半边头皮上
又长出短发。他上身穿一件曾经是讲究的蓝呢面的破旧狐皮袄,下身穿
一条肮脏的犯人穿的麻布裤子,裤脚塞进一双瘦小的、脏污的靴筒里。
那个年轻人两条无力的细腿,拖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地迈着迟疑的步子。
“啊!”拉斯托普钦说,即刻把目光从那个穿狐皮袄的年轻人移开,
指了指门廊的底层台阶。“把他带到这儿来!”年轻人拖着哗啦作响的
脚镣,艰难地迈上指定的台阶,用一个手指撑着发紧的皮袄衣领,转动
了两下细长的脖子,叹了口气,把那双不干活的瘦手顺从地交叠在肚子
上。
在那个年轻人在台阶上站定的几秒钟,全场鸦雀无声。只有后排,
人们都往一处挤的地方,发出哼哼声、呻吟声、推碰声和脚步移动声。
拉斯托普钦在等待犯人站到指定地点的时候,皱着眉,用手搓了搓
脸。
“小伙子们!”拉斯托普钦声如洪钟似的说,“这个人,韦列夏金
——就是毁掉莫斯科的坏蛋。”
穿狐皮袄的年轻人,顺从地站在那里,两只手交叠在肚子上,微屈
着身子。他那憔悴的、带着绝望神情的、由于剃了半边头显得丑陋的年
轻的脸向下低着。听了伯爵头几句话,他慢慢抬起头来,向上看了看伯
爵,好像想对他说什么,或者至少碰到他的目光。但是拉斯托普钦没有
看他。年轻人的细长脖子上,在耳后胀起一根像绳子似的青筋,他的脸
突然涨红了。
所有的眼睛都向他注视。他看了看人群,仿佛从人们脸上的表情看
到了希望,他悲哀地、胆怯地笑了笑,然后又低下头,在台阶上倒换了
一下两只脚。
“他背叛了沙皇和祖国,他效忠波拿巴,俄国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
玷污了俄国人的名字,莫斯科是从他的手中毁掉的,”拉斯托普钦用平
稳的、尖厉的声调说;他突然向那个仍然老老实实站在下面的韦列夏金
看了一眼。仿佛这一瞥使他冒火了,他举起一只手,对人群几乎是狂喊
道:“你们自己来处置他吧!把他交给你们!”
人群默不作声,只是挤得更紧了。彼此偎靠着,在被感染了的窒息
空气中呼吸,没有力气移动,他们在等待一种不知道也不明白的可怕事
情,使气氛变得难以忍受。站在前排的人,看见而且听见他面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吓得目瞪口呆,使尽全身的力气顶住背后拥上来的人。
“打他!……把叛徒打死,不让他玷污俄国人的名字!”拉斯托普
钦喊道。“砍他!我命令!”人群听见的不是拉斯托普钦说的话,而是
他的愤怒的声音,人群骚动起来,拥上去,但是又停住了。
“伯爵!……”在又开始的片刻沉寂中,韦列夏金用怯懦的、不自
然的声调说。“伯爵,我们上头有上帝……”韦列夏金抬起头来说,细
长脖子上的粗筋又充血了,脸上顿时泛起红晕,随即就消失了。他没说
完他要说的话。
“砍他!我命令!”拉斯托普钦突然脸变得像韦列夏金一样煞白,
喊道。
“刀出鞘!”龙骑兵军官一面喊,一面拔出自己的马刀。
又一个最强的浪头冲击着人群,这个浪头冲到前几排,把前排的人
群推动了,人们摇摇晃晃地被推到门廊的台阶跟前。那个高个儿小伙子
脸上的表情犹如化石,一动不动地举着一只胳膊,站在韦列夏金身旁。
“砍!”军官几乎低声对龙骑兵说,一个士兵突然气歪了脸,用一
把很钝的大马刀朝韦列夏金的头上砍去。
“啊!”韦列夏金急促地惊呼了一声,惊慌地环顾周围,仿佛不明
白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人群发出同样恐惧的惊叹。
“■,主啊!”不知是谁哀叹了一声。
但是,在韦列夏金忽然发出那声惊呼之后,接着发出一声痛楚的哀
号,这声哀号可就毁了他了。那道紧张到极点,一直控制住人群的人类
感情的闸门,霎时间崩溃了。罪行已经开始了,就必须进行到底。责难
的哀吟淹没在人群可怕的怒吼之中。正像击碎船只的七级浪,这不可遏
止的最后一个浪头从后排腾空而起,一直涌到前排,把人们冲倒,吞没
了一切。那个龙骑兵准备再砍一刀。韦列夏金吓得狂叫,抱头向人群中
跑去。他撞到高个儿小伙子身上,小伙子趁势掐住韦列夏金细长的脖子,
狂叫着和他一起倒在拥挤着猛冲过来的人们脚下。
一些人扭打韦列夏金,另一些扭打高个儿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的人
的喊叫和极力搭救高个儿小伙子的人们的喊叫,只能更激发人群的狂
怒。龙骑兵好久才把那个被打得半死的、血淋淋的工人救出来。又过了
好久,虽然人群狂热地、急切地努力完成已经开始的事情,那些对韦列
夏金又是打,又是拧,又是撕的人们,却未能把他整治死;但是人群,
从四面八方挤他们,把他们裹在中间,形成一个巨大的物体,来回动荡
着,使他们既不能把他打死,也无法把他放走。
“用斧头砍,怎么样?……掐死……叛徒,出卖基督的叛徒!……
还活着……真能活……狗强盗活该受罪。拿门闩来!……还活着吗?”
直到那个牺牲者不再挣扎,他那凄厉的号叫变为均匀的、拉长的、
嘶哑的喘息时,人群才赶快从这具躺在地上的血淋淋的尸体旁走开。每
个走到跟前的人,看看做出的事情,都带着恐怖、责备和惊讶的神情转
身挤回去。
“■,主啊,人跟野兽一样,还能活得了!”人群中传出这样的声
音。“小伙子挺年轻……大概是买卖人的孩子,这帮人真行!……据说,
他不是正身……怎么会不是正身……主啊!……另一个人也挨打了,听
说,只剩一口气……咳,这些人啊……真不怕罪过……”现在说这些话的人,瞅着那具面色发青,满脸血污、细长脖子被砍伤的尸体,都露出
痛苦的怜悯的表情。
一个勤勉的警官,觉得大人院子里放着一具死尸不成体统,吩咐龙
骑兵把尸体拖走。两个龙骑兵抓起被打残的腿,把尸体拖走了。那个长
在细长脖子上的血淋淋、玷满泥污、剃了半边的脑袋,拖得在地上来回
地扭动。人群拥挤着离开了尸体。
就在韦列夏金倒下去,人群狂吼着围住他拥来拥去时,拉斯托普钦
突然面色煞白,他没有去马车等候着他的后门,却沿着通到房间的楼下
走廊走去,他低着头,迈着快步,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
这么走。伯爵脸色苍白,下巴像发疟子似的止不住地打哆嗦。
“大人,向这边走,您上哪儿去?……请走这边,”一个颤抖的、
惊慌的声音在他背后说。拉斯托普钦伯爵无力回答,顺从地转身向指给
他的方向走去。在房后门廊前停着一辆马车。远处人群的吼声在这里也
听得见。拉斯托普钦伯爵急忙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到索科尔尼茨他的
郊外住宅。来到肉商街,已经听不到人群的喊声,伯爵开始后悔了。他
不满地想起自己在下属面前露出激动和恐惧。“群众是可怕的,他们令
人厌恶,”他用法语想道。“他们像狼一样,除了肉以外,什么也不能
满足他们。”“伯爵!我们头上有上帝!”他忽然想起韦列夏金对他说
的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掠过拉斯托普钦伯爵的脊背。但是这种感觉转
瞬即逝,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对自己一笑。“我另有责任,”他想到。
“应当满足民众的要求。别的许多牺牲,为了公共福利,有的已经死去,
有的行将死去。”于是他开始想他对他的家庭、对委托给他的首都,以
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他想他自己,并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
奇·拉斯托普钦(他认为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托普钦正在为公
共福利牺牲自己)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作为政权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
表的他。“假如我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我的作法就完全不同了,
但是我应当保护我这个总督的生命和尊严。”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微微地摇晃着,不再听到人群
的可怕声音,他肉体上平静了,正像常有的情形,随着肉体的平静,头
脑就会为他寻找精神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安理得的思想并不新
鲜。自从开天辟地,人类互相残杀以来,凡是犯过这类罪恶的人,没有
一个不是用这种思想安慰自己的。这种思想就是为了公共福利,为了他
人的利益。
对于一个不受私欲控制的人来说,这种福利永远是不可知的;然而
一个犯罪的人,却永远确切地知道这种福利是什么。拉斯托普钦现在就
知道这一点。
照他的理解,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但不自责,而且还找到自鸣得
意的理由:他非常成功地利用了这个便利的机会——既惩办了罪犯,又
安抚了群众。
“韦列夏金受了审判,判处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枢密院
只判韦列夏金苦役)。“他是卖国贼,叛徒;我不能饶恕他;而且是一
石两鸟;我给老百姓一个牺牲以示安抚,同时惩罚了一个坏人。”
伯爵来到郊外的宅邸,料理一下家务,心情完全平静了。
半小时后,伯爵乘飞快的马车驰过索科尔尼茨田野,这时他已经不想过去的事,只思索和考虑将要发生的事。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听
说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准备对库图佐夫发出愤怒的、尖刻
的责备,因为库图佐夫欺骗了他。他要让这个宫廷的老狐狸知道,放弃
首都和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这样认为)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后果,完全
要由他这个老糊涂负责。拉斯托普钦预先想好对库图佐夫要说的话,他
一面想,一面气势汹汹地在马车里来回转身,怒目向四外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空空荡荡。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
边,有一群穿白衣服的人,还有几个相似的人在田野里走动,他们喊叫
着,挥舞着臂膀。
其中一人跑过来截拉斯托普钦伯爵的马车。拉斯托普钦伯爵本人,
连同他的车夫和龙骑兵,望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特别是望着那个向他
们跑过来的人,都有一种模糊的恐怖和好奇的感觉。
那个疯子拐着两条细长的瘦腿,飘动着长衫,飞快地跑,眼睛盯着
拉斯托普钦,声音嘶哑地向他喊叫着,打着手势让他停下来。那个长着
几撮乱糟糟的胡子、模样阴森、严峻的疯子,脸又瘦又黄。他那黑玛瑙
似的瞳人在红里透黄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
“站住!停住!听见没有!”他尖叫着,然后又用威严的声调和姿
势、喘息着吆喝什么。
他赶上了马车,跟马车并排奔跑。
“我被杀了三次,三次都从死里复活。他们用石头砸我,把我钉到
十字架上……我要复活……要复活……要复活。他们把我撕个粉碎。天
国塌陷了……塌陷了三次重建三次,”他喊道,声音越来越高。拉斯托
普钦伯爵突然面色苍白了,就像群众扑向韦列夏金时那样苍白。他转过
身去。
“快,快点儿走!”他声音颤抖地对车夫喊道。
几匹马四蹄翻飞地拉着马车奔驰起来;但是拉斯托普钦伯爵好久还
听见后面越来越远的疯狂的、绝望的喊声,他眼前老浮现出那个穿皮袄
的叛徒血淋淋的、吓得面无人色的脸。
虽然这个记忆还很新,但是拉斯托普钦现在总觉得,这个记忆已经
深深地铭刻在心里,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他现在清楚地感觉到,这个
血淋淋的记忆不但永远忘不了,而且相反,时间越久,这个可怕的记忆
就越厉害地、痛苦地在他心中活跃着。他现在仿佛听见自己的说话声:
“砍他,你们要用脑袋向我负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好像
是无意中说的……我本来可以不说这些话(他想):那就什么也不会发
生了。”他看见那个吃惊的、然后突然变得残酷的砍人的龙骑兵的脸,
看见那个穿皮袄的青年向他投过来胆怯的、默默的、责备目光……“但
是我不是为自己做这件事。我不得不这么办。平民百姓,叛徒……公共
福利,”他想。
雅乌兹桥头仍然挤满了军队。天气炎热。库图佐夫紧蹙眉头,神情
颓丧,坐在桥旁一条长凳上,当一辆马车咕隆隆向他驶来时,他正拿着
一根鞭子在玩弄沙土。一个身穿将军服,头戴羽饰帽的人走到库图佐夫
面前对他用法语说了几句话,他不知是在发怒还是受到惊吓,眼睛滴溜
溜乱转。此人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对库图佐夫说,他到这里来,因
为首都莫斯科没有了,只剩下军队了。“假如阁下没对我说,你不会不再打一仗就放弃莫斯科,那情形就
会两样了!”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钦,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极力想看出对方
脸上这时流露的某种特别的东西。拉斯托普钦有点难为情,不吭声了。
库图佐夫微微摇摇头,没有从拉斯托普钦脸上移开他那探究的目光,轻
轻地说:
“是的,不打一仗,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
库图佐夫说这话时,是不是心里完全想着另外的事,还是明知这话
没有意义,故意这样说,不管怎样,拉斯托普钦伯爵没有再回答什么,
就急忙离开了库图佐夫。真是怪事!莫斯科的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
伯爵,拿起一根短皮鞭,走到桥头,大喊大叫赶走那些挤在一起的大车。二十六
下午三点多钟,缪拉的部队进入莫斯科。走在前头的是一队符腾堡
骠骑兵,后面是带着一大批侍从、骑着马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间,尼古拉圣像礼拜堂附近,缪拉停下来,等候先
头部队报告“克里姆林①”城堡的情况。
缪拉周围聚集着一小群留在莫斯科的居民。他们都带着胆怯的迷惘
神情观看那个样子古怪、头插羽毛、身佩金饰、留着长发的长官。
“那就是他们的沙皇吧?还不错嘛!”人们小声说。
翻译官骑马来到那群人跟前。
“脱帽……把帽子脱下来,”人群彼此告诫着。那个翻译官向一个
年老的看门人打听克里姆林宫还有多远。看门人莫名其妙地听着陌生的
波兰口音,认为翻译官说的不是俄语,不懂对他说的什么,于是躲到别
人背后去了。
缪拉走近翻译,叫他问一问俄国军队在什么地方。其中有一个俄国
人弄懂了他问什么,几个声音忽然齐声向翻译官回答。先头部队的一个
军官来到缪拉跟前,报告说城堡的大门堵上了,大概那里有埋伏。
“好的,”缪拉说,随即对一个侍从命令调四尊轻炮,轰击那座大
门。
炮兵从缪拉后面的纵队中快步走出来,顺着阿尔巴特街前进。走到
弗兹德维仁卡街尽头时,炮兵停住了,在广场上排好队,几名法国军官
指挥布置炮位,然后用望远镜瞭望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晚祷的钟声响了,这声音使法国人惊慌起来。他们以为
那是准备战斗的信号。几个步兵向库塔菲耶夫门跑去。这座门已经堆上
圆木,挡上板墙。一个军官带着一小队人刚开始往那儿跑,从门里就射
出两枪。站在大炮旁边的将军向那个军官喊了一声口令,军官和士兵就
跑回来了。
门里又打了三枪。
一发子弹打中一个法国兵的脚,木墙后面同时传出几个声音的怪
叫。法国将军、军官和士兵,他们脸上原先那种快活、平静的表情,好
像听到口令似的,顿时都变成顽强、专注、准备战斗和受难的表情。他
们所有的人,从元帅到小兵,都觉得,这个地方不是弗兹德维仁卡街、
莫霍夫街、库塔菲耶夫街或者特罗伊茨门,而是一个新地方,大概是一
个流血的新战场。于是大家都为这场战斗作准备。门里的喊叫声停了。
大炮推了出来。炮兵们吹掉火绳上的灰。一个军官发出口令:“放”—
—于是两颗炮弹一个接着一个呼啸着飞出去。霰弹打在大门的石墙上、
圆木上和挡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两朵烟云在广场上空飘荡。
隆隆的炮声在克里姆林宫的石墙上刚刚平息,不大一会儿,在法国
人头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一大群乌鸦飞到城墙上空,叫着,拍打着
成千只翅膀,在空中盘旋。在这种声音中间,从那座门里传出一个人的
喊叫声,接着从烟尘里出来一个没戴帽子、身穿长衣的人影。这个人握

① 原文为法语,实际上,一八一二年的克里姆林宫只不过是围着一道城墙的皇宫,已经不能称为堡垒,作
者在这里讽刺法国人对俄国事物的无知。着枪向法国人瞄准。“放!”那个炮兵军官又发出口令,接着,响了一
下枪声和两下炮声。硝烟又遮蔽了那个门。
挡板后面再没有动静了,法国步兵和军官们向城门走去。城门里躺
着三名伤员和四名打死的人。有两个穿长衣的人从下面顺着墙根向兹纳
缅卡逃跑。
“把这些搬开,”一个军官指着圆木和尸体说;几个法国人把伤员
打死,把尸体扔到围墙外的沟里。他们是谁,没有人知道。“把这些搬
开,”——这是提到他们的仅有的一句话,人们把他们扔掉,后来怕他
们发臭,又把他们清理掉。只有梯也尔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纪念他们:
“这些不幸的人挤满了神圣的堡垒,他们掠取军火库的武器,向法国人
射击。他们有些被砍死,从克里姆林宫被清除出去。”
缪拉得到报告说,道路已经扫清。法国人进了城门,在枢密院广场
安营扎寨。士兵们从枢密院的窗户把椅子扔到广场上,在那里生起火来。
别的一些部队通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卡街、卢比扬卡街、波克
罗夫卡街扎营。又有一些在弗兹德维仁卡街、兹纳缅卡街、尼科利斯卡
亚街、特维尔街驻防。到处找不到户主,法国人好像不是住在城里的民
宅,倒像是住在城里的兵营里。
虽然衣衫褴褛、饥饿疲劳,人数减到原有的三分之一,但是法国士
兵仍然队形齐整地进入莫斯科。这是一支疲劳不堪、体力衰竭、但仍然
有战斗力的、可畏的军队。但这只是这支军队在士兵没有分散在各民宅
以前的情形。各个团队一旦住进一无所有或富有的民宅里,军队就永远
毁灭了,就变得既不是老百姓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种非驴非马的东西,
也就是所谓的匪兵。五个星期以后,依旧是这帮人,但当他们离开莫斯
科时,已经不成其为军队了。这是一帮匪兵,他们每人都运走或带走一
些他们觉得贵重和有用的东西。离开莫斯科时,他们每人的目的不再像
过去那样是要征服,而是要保住已经得到的东西。正像一只猴子,把手
伸进小口罐子里,抓住一把硬果不肯松手,因为怕失掉已经抓到的东西,
而这就毁了它自己,法国人离开莫斯科时,显然必遭灭亡,因为他们带
着抢到的东西,又不肯放弃,就像猴子不肯松开抓住硬果的手一样。法
军每个团队不管进入哪条莫斯科街道,只要过十分钟,就再没有一个像
士兵和军官的人了。从每家窗户里可以看见穿军大衣和半高腰皮靴的人
们嬉笑着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在地窖里和地下室里,这些人在弄吃的;
在院子里,这些人打开或撬开棚屋和马厩的门;在厨房里生起火,卷起
袖子,烘烤食品,和面,做饭,恐吓、调笑和抚爱妇女和儿童。这种人
到处都有,店铺里、住宅里都有很多;但是军队已经没有了。
就在进城的那天,法国司令官们发出一道又一道命令,禁止军队在
城里乱跑,严禁对居民施以暴力和抢劫,宣布当天晚上要总点名;尽管
采取了许多措施,曾经作为军队成员的人们,仍然不断散入那座富足的、
拥有各种设备和大量物资的空城。正如一群饥饿的牲口,在不毛之地行
走时,总是挤成一堆,但是,一到水草茂盛的牧场,就立刻无法遏止地
分散开来,那支军队正是这样,一到富饶的城市,就不可控制地四散了。
莫斯科没有居民,士兵宛如渗入沙土的水,从他们首先进入的克里
姆林宫,就不可控制地向四面八方一星一点地渗透。骑兵们进入一所弃
下一切财产的商人住宅,发现那儿的马厩足以容下他们的马而有余,但是他们还是占了旁边的一所,他们觉得那儿更好些。很多人占了好几处
房子,用粉笔号上自己的名字,他们跟别的队争吵,甚至打架。士兵们
还没有安顿好,就跑到街上去观光城市,一听说到处都有被抛弃的东西,
就忙不迭地向可以白拿贵重东西的地方跑去。军官去阻止士兵,但他们
自己不知不觉地也干起同样的勾当。在马车市场里留下一些拥有车辆的
店铺,一些将军们挤在那儿挑选四轮马车和轿式马车。留下来的居民邀
请军官到自己家里,希望这样就可以不致遭劫。财富多极了,多得不可
胜数;在法军占领的地区,到处还有未被发现、未被占据的地方,法国
人觉得那儿还有更多的财富。于是莫斯科使他们越陷越深,正像浇到干
地上的水,结果水和干地都消失了;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一支饥饿的
军队进入一座拥有大量财宝的城市也同归于尽;都化为泥污,化为火灾
和掠夺。
法国人把莫斯科的大火归咎于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俄国人
归咎于法国人的暴行。实际上,让某个人或某一些人负起莫斯科大火的
责任,由此得出大火的原因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莫斯科之所以被烧
毁,是由于具备了烧毁的条件,那就是木建筑结构的城市必然被烧毁,
这与城市有没有一百三十架陈旧的救火机全然无关。由于居民逃走,莫
斯科必然烧掉,正像一堆刨花,一连几天老往上面落火星,必然烧着一
样。一座木建筑结构的城市,即便房屋主人和警察都在的情况下,夏天
几乎每天都有火灾,而城市没有居民,只有驻军,军队吸烟,在枢密院
广场用枢密院的椅子生起篝火,一天煮两顿饭,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
不失火。在太平年月,只要军队在某一地区乡下驻防,这一地区的火灾
数量就立刻增多起来。在一座木结构的空城里驻着外国军队,火灾的可
能性该增大多少倍呢?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法国人的暴行,在
这个问题上都没有丝毫的罪过。莫斯科的着火是由于烟斗、厨房、篝火、
敌军士兵(不是房屋的主人)的粗心大意。就算有人纵火(这是大有争
议的,因为没有人也没有任何理由纵火,再说,纵火是一件麻烦和危险
的事),那也不能把纵火当作原因,因为即使没人纵火,也会发生同样
的事。
不管法国人怎么愿意归罪于拉斯托普钦的野蛮,俄国人归罪于波拿
巴的暴行,或者,后来把英雄的火把硬塞到自己人民手里,可是不能不
看到,那场大火不可能有这种直接的原因,莫斯科必然被烧毁,正如每
个村庄,每座工厂,每所住宅必然被烧毁,因为那里的主人出走,而在
那里当家作主、在那里煮饭的是一群陌生人。莫斯科是被居民烧掉的,
这倒是真的;但不是留在莫斯科的居民,而是离开莫斯科的居民干的。
敌人占领下的莫斯科,没有像柏林、维也纳以及其他城市那样完整地保
存下来,这不过是由于莫斯科的居民没有捧着面包和盐以及钥匙向法国
人献礼,而是弃城逃走了。二十七
法国人在莫斯科像星光似的向四外扩散,直到九月二日晚上,才扩
散到皮埃尔目前居住的那个区。
皮埃尔过了两天孤独和不寻常的生活后,现在处于接近疯狂的状
态。一种无法排遣的思绪占有他整个的身心。他不知道这思绪是怎样和
何时才有的,但是现在他是处在这样的状况,他既不记得过去的事,也
不明白眼前的事;他所见所闻,有如梦境。
皮埃尔从家里出走,只是为了逃避满脑子乱麻似的人生要求,按他
当前的精神状态,解开这团乱麻是无能为力的。他借口整理死者的书籍
和文件,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寓所去,只是为了从人生的困忧
中寻求慰藉,——每想起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他内心就有一种永
恒、宁静、庄严、完全与他感到自己被陷入的那种令人忧心忡忡的混乱
状态相反的精神境界。他寻找平静的避风港,果然在约瑟夫·阿列克谢
耶维奇的书房中找到了。当他在死一般寂静的书房里把臂肘支在落满尘
土的死者的书桌上的时候,最近几天的回忆,特别是对波罗底诺战役的
回忆,一件接着一件、平静而意味深长地在内心显现,他还模糊地感觉,
与那些使他铭记在心的、称之为他们的那类人所具有的真实、质朴和有
力比起来,就显出他自己的渺小和虚伪。当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时,皮埃尔想起自己要参加原来预定的人民保卫莫斯科的战斗(他知道
这件事)。于是,为了这个目的,他立即叫格拉西姆给他弄一件农民的
外衣和一支手枪,并且告诉他,他打算隐姓埋名留在约瑟夫·阿列克谢
耶维奇家中。然后,在孤独而悠闲地度过的第一天中间(皮埃尔好几次
想集中注意力看共济会的手抄本,但是都没办到),关于他的名字和波
拿巴的名字相关连这种神秘的意义,先前这种想法现在又不止一次模糊
地在他心中浮现;但是,他又记起他这个俄国人别祖霍夫注定要结束这
头野兽的权力的想法,但这在他头脑里只不过是无缘无故、不留痕迹的
诸多幻想中的一件罢了。
皮埃尔买了农民的外衣后(买农民外衣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参加人民
保卫莫斯科的战斗),遇见了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娜塔莎对他说:“您
留下来吗?啊,这太好了!”——当时在他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甚至
莫斯科陷落,他也留下来完成注定该由他来完成的事,那的确是太好了。
第二天,他跟着人群到三山门去,心里只怀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
惜牺牲自己,无论如何不落在他们后边。但是在他从三山门回到家里后,
他完全明白,莫斯科不会再保卫了,他忽然觉得,他原先认为可能的事,
现在成为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了,他应当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去找
拿破仑,把他杀掉,下定决心,要么自己灭亡,要么结束全欧洲的灾难,
皮埃尔认为欧洲的灾难完全是拿破仑一人造成的。
皮埃尔知道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大学生在维也纳谋杀波拿巴的详细
经过,也知道那个学生被枪毙了。他在实现自己的意图所冒的生命危险,
使他情绪更加激昂。
有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不可抗拒地促使皮埃尔去实现他的意图。第
一种感情是意识到在普遍不幸的时候,自己也有牺牲和受苦的必要,就
是由于这种感情,二十五日他去莫扎伊斯克,来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现在他离开家,屏弃奢侈舒适的生活,和衣睡在硬沙发上,和格拉西
姆吃同样的东西;另一种是那种模糊的、只有俄国人才有的感情:蔑视
一切虚伪的、不自然的、人为的东西,蔑视一切大多数人认为世界上最
好的东西。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验到那种奇异的、醉人的感情,
当时他忽然觉得,财富、权力和生命,凡是人们努力争取和维护的一切,
如果说这一切还有丝毫价值的话,那不过是因为可以享受一下把它抛弃
的快活罢了。
一个志愿兵喝光他最后一文钱,一个醉汉明知他是干着倾家荡产的
事,却无缘无故地打碎镜子和玻璃,就是出于这种感情;一个人做出疯
狂的事(在坏的意义上),仿佛要试一试他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声称有
一种最高的超人的人生观,也是出于这种感情。
自从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情那一天起,他就不
断受它的影响,但只有现在他才真正感到心满意足。此外,皮埃尔在这
方面已经做过的事,使他非达到目的不可的意愿更加强了,而且使他割
舍不下。他从家中出走,弄到农民外衣和手枪,以及对罗斯托夫家的人
们宣称他要留在莫斯科,——在做了这一切之后,如果他像别人一样离
开莫斯科,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不但没有意义,而且成为可鄙、可笑
的了(皮埃尔对这特别敏感)。
正如常有的情形,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况是一致的。那种吃
不惯的粗糙食物,他这几天喝的伏特加酒,没有葡萄酒和雪茄,没有换
洗过的脏内衣,在没有被褥的短沙发上度过的两个几乎是不眠之夜,—
—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处于近乎疯狂的激动状态。
下午一点多钟,法国人已经进入莫斯科。皮埃尔知道这一点,但是
他没有行动,只是想他的计划,把未来最细微的情节都考虑到了。皮埃
尔在他的幻想中没有生动地想象行刺的过程,也没想象拿破仑的死,而
是极其鲜明地、怀着感伤的享乐心情想象他的牺牲和英勇气概。
“是的,一人为大家,我一定要成功或者牺牲!”他想。“是的,
我一定去……然后,出其不意……用手枪,还是用匕首呢?”皮埃尔想。
“其实,全都一样。处死你的不是我,而是上帝的手,我说(皮埃尔在
想他杀死拿破仑时他所说的话)。好吧,逮捕我,处死我吧,”皮埃尔
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他低着头,神色忧郁,但很坚决。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中间暗自思索的时候,房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那一向胆怯的样子完全变了。他敞着长衫。
脸通红,样子很难看。他显然喝醉了。他看见皮埃尔,起先有点窘,但
他一见皮埃尔脸上也有窘态,立刻来了勇气,迈着两条细腿,摇摇晃晃
地走到屋子中间。
“他们害怕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信任对方的神情说。“我说:
我不投降,我说……是不是这样,先生?”他沉思起来,但一见桌上有
一支手枪,就意外神速地抓起那支手枪,跑进了走廊。
跟在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后面的格拉西姆和看门人在过道里拦住
他,夺他的手枪。皮埃尔来到走廊,他带着怜悯和厌恶的心情看着这个
半疯的老人。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皱着眉头,用力攥着手枪,声音嘶
哑地喊着,看来,他是在幻想一件庄严的事情。
“拿起武器!冲啊!你胡说,你夺不走!”他喊道。“行了, 老爷子, 行了。 行行好, 请您放下吧。 好啦, 我的老爷子……”
格拉西姆说,小心翼翼地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的臂肘,用力向门
口推他。
“你是什么人?是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喊道。
“这不好,老爷子。请您到屋里去吧,您休息一下。请把手枪给我。”
“滚,下贱奴才!不要碰我!看见这个吗?”马卡尔·阿列克谢伊
奇晃着手枪喊道。“冲啊!”
“捉住他,”格拉西姆低声对看门人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的胳膊,把他拖到门口。
过厅里一片乱糟糟的喧哗声和醉汉嘶哑的喘息声。
忽然从门廊里传来另外一种声音——女人的尖叫声,接着,一个厨
娘跑进过厅。
“他们来了!我的老天啊!……真的,他们来了。四个人骑着
马!……”她喊道。
格拉西姆和看门人松开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的胳膊,在寂静的走
廊里清楚地听见几只手敲门的声音。二十八
皮埃尔决定在实现他的志愿之前,既不公开他的身份,也不让人知
道他会法语,他站在半开半闭的走廊门里,打算法国人一进来,就躲起
来。但是法国人进来了,皮埃尔仍然没从门口走开:一种无法克服的好
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军官,高个儿,英武俊秀,另一个显然是士兵
或者勤务兵,又矮又瘦,两眼下陷,晒得黝黑,神情呆滞。那个军官拄
着棍子,微跛着向前走来。他走了几步,仿佛已经认定这所住宅不错,
就停住,向站在门口的士兵们转过身去,用长官的口吻,大声招唤他们
把马牵进来。那个军官吩咐过后,姿势优美地高高抬起臂肘,捋了捋小
胡子,用手碰了碰帽檐行礼。
“诸位好!”他微笑着向周围环顾,快活地说。
没有一个人答话。
“您是这里的主人吗?”那个军官对格拉西姆说。
格拉西姆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军官。
“住处,住处,住处。”那个军官说,他露出傲慢、和蔼的微笑,
上下打量那个小老头。“法国人是好人,活见鬼!咱们会处得很好的,
老头儿。”他拍着惊慌失措、默不作声的格拉西姆肩膀,又说。
“怎么,难道这里没有会说法语的人吗?”他又说,同时向四周看
看,遇见皮埃尔的目光。皮埃尔正要从门旁躲开。
那个军官又转向格拉西姆。他要格拉西姆带他去看看房间。
“主人不在——你的……我的不懂……”格拉西姆变个法儿说,极
力把话说得明白点。
法国军官微笑着,在格拉西姆鼻子面前摊开两臂,表示他也不明白
他的话,他瘸着腿向皮埃尔站在那儿的门口走去。皮埃尔正要躲开他,
但是这时他看见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拿着手枪,从开着的厨房门里探
出头来。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露出疯人的狡猾神情窥视法国人,正举
起手枪瞄准。
“冲啊!!!”那个醉汉一面喊,一面扳枪机。法国军官向喊声转
过身来,就在这一瞬间,皮埃尔向醉汉扑过去。就在皮埃尔抓住手枪向
上举时,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的手指终于勾住了扳机,发出一声震耳
的枪声,硝烟弥漫,遮住了所有的人。那个法国人面色煞白,转身向门
口跑去。
皮埃尔忘记自己不暴露他会法语的打算,他夺过手枪,把它扔掉,
跑到那个军官面前,用法语同他说起来。
“你受伤了吗?”他说。
“好像没有,”那个军官摸了摸自己,回答说,“不过这次差一点
送命。”他指着打掉的墙上的灰土,又说。“他是什么人?”那个军官
严厉地看了皮埃尔一眼,说。
“咳,刚才发生的事,实在叫人不愉快,”皮埃尔连忙说,完全忘
记他所扮演的角色。“他是一个不幸的疯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个军官走到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面前,抓住他的脖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伊奇张着嘴,好像要睡着了,摇摇晃晃地靠到墙上。
“土匪,你要为这受到惩罚,”法国人松开手,说。
“强盗,我要跟你算帐。我们的人胜利后是仁慈的,但是我们不饶
恕叛徒,”他说,脸上带着阴沉庄严的神情,而姿势优美而且有力。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那个军官不要追究喝醉酒的疯子。那个法国人
仍然带着阴沉的神情,默默地听着,可是他突然面带微笑转向皮埃尔。
他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他那俊秀的脸上摆出一副悲剧式的温柔表情,
他伸出手来。
“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法国人,”他说。在一个法国人看来,这个
结论是毫无疑问的。只有法国人才能完成伟大的事业,而救他的命,救
第十三轻骑兵团上尉朗巴的命,无疑是一件最伟大的事业。
但是,尽管这个结论和那个军官根据这个结论建立的信念都毫无疑
义,皮埃尔仍然认为有使他失望的必要。
“我是俄国人,”皮埃尔连忙说。
“得—得—得,这话您对别人说去,”那个法国人在自己的鼻子前
摇着一个指头,微笑着说。“等一会儿,您就会什么都对我说了,遇见
了同胞,真令人愉快。好,咱们怎样处置这个人?”他又问,他对皮埃
尔就像对亲弟兄一样说话。法国军官脸上的表情和声调表明,即使皮埃
尔不是法国人,既然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他也不会拒绝
的。皮埃尔对最后一个问题再一次作了解释,他说明马卡尔·阿列克谢
伊奇是怎样一个人,又说,他们刚进来时,看见这个喝醉酒的疯子抄走
一支实弹手枪,没来得及从他手里夺下来,他请求不要计较他的行为,
饶恕他。
那个法国人挺起胸膛,打了一个庄严的手势。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原谅他吗?好,我原谅他。
把这个人带走,”法国军官迅速而且有力地说,于是挽起由于救了他的
命而被他提升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胳膊,和他一同走进屋里。
站在门口的士兵们听见枪声,走进过厅,询问出了什么事,表示要
惩罚那个罪犯;但是军官严厉地制止了他们。
“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会叫你们的,”他说。士兵们出去了。在这
工夫到厨房去了一趟的勤务兵来到军官面前。
“上尉,他们厨房里有菜汤和烤羊肉,”他说。“给您拿来吗?”
“好的,葡萄酒也拿来,”上尉说。二十九
法国军官和皮埃尔一同进屋,皮埃尔认为他必须再让上尉相信他不
是法国人,并且想离开,但是法国军官连听都不愿听。他是那么谦恭、
亲热、和蔼,真心诚意地感激皮埃尔救了他,弄得皮埃尔不好拒绝,就
同他一起在大厅里(就是他们一起走进的那间屋)坐下。上尉对于皮埃
尔坚持说他是俄国人,显然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会拒绝这么光荣的称
号,他耸了耸肩说,如果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俄国人,那也只好这样,但
他仍然永远不忘他的救命恩情。
如果这个人哪怕有丝毫了解别人感情的能力,就会看出皮埃尔的情
绪,而皮埃尔也就会离开他了;但这个人对他身外的一切是那么天真,
迟钝,使皮埃尔解除了戒心。
“不管您是法国人还是化名的俄国公爵,”那个法国人看着皮埃尔
那件虽然很脏、但质地精良的衬衫和手上的戒指,说。“承您救了我的
命,我就应当把友谊献给您。法国人永远不会忘记侮辱,也不会忘记恩
情。我把我的友谊献给您。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这个军官说话的声音、表情、姿态是那么善良,那么高尚(就法语
的意义来说),使得皮埃尔对这个法国人的微笑情不自禁地报以微笑,
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
“第十三轻骑兵团朗巴上尉因九月七日战役被授予荣誉团骑士头
衔,”他自我介绍说,抑制不住的得意微笑使他口髭下面的嘴唇撮了起
来。“现在您能告诉我,我没有带着那个疯子的枪弹进救护站,而荣幸
地和谁如此愉快地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自己的姓名,于是他红着脸想胡诌一个
姓名,说明他隐瞒姓名的原因,但是那个法国人连忙拦住他。
“好了,就随您的便吧,”他说。“我了解您,您是军官……也许
是一个高参。您是和我们作战的。这与我不相干。我承受您救命的恩情。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我完全听您的。您是贵族吧?”他探问似地又说。
皮埃尔点了点头。 “请问,可以请教您的教名吗?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
好极了。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
端来羊肉、煎蛋、茶炊、伏特加酒,以及从俄国人地窖里抢来随身
带着的葡萄酒,朗巴请皮埃尔一同进餐,然后他就像一个年富力强的饥
饿的人那样,运用他那有力的牙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一面不停地
吧嗒嘴,一面说:“妙极了,美极了!”他的脸通红,满头大汗。皮埃
尔也饿了,愉快地一同吃起来。勤务兵莫雷尔端来一锅热水,把一瓶红
葡萄酒放在锅里温着。另外,他从厨房里还拿来一瓶克瓦斯给他们品尝
品尝。法国人已经知道这种饮料,并且给它起了个名称。他们管克瓦斯
叫猪的柠檬水,莫雷尔赞赏他在厨房里找到的这个猪的柠檬水。但是,
因为上尉在莫斯科已经弄到葡萄酒,他就把克瓦斯让给莫雷尔,只喝那
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他自己和皮埃尔斟酒。上尉
饱餐一顿,又过了酒瘾,更加兴奋了,整顿饭不停地絮叨。
“是啊,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为了报答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我
应当经常点一支蜡烛为您祝福。您瞧,我身上的枪弹已经够多的了。这
是在瓦格拉木打伤的(他指了指肋骨),这是在斯摩棱斯克留下的疤,”(他指了指腮帮。)“您瞧,这条腿不听使唤。这是九月七日在伟大的
莫斯科战役留下的。嗬,那场面可真壮观,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
你们给了我们一桩吃力的活儿,你们可以自豪。说实话,别看这个王牌
(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希望从头再来一次。我真惋惜那些没见到
这个场面的人。”
“我当时在那里,”皮埃尔说。
“啊,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个法国人继续说。“应当承认,你
们是勇敢的敌人。那个大多面堡守得多好,真有两下子。你们叫我们付
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到过那里三次,我不是吹牛。我们三次到了大炮那
里,三次都被打回来,像纸人似的被打翻了。你们的掷弹兵是好样的,
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密集队伍,像阅兵一样出发了。优秀的人们!我
们的那不勒斯王是行伍老手,他喊道:‘好极了!’哈哈,您原来也是
同行!”他停了一下,微笑说。“那更好了,那更好了,皮埃尔先生。
战斗中毫不留情……”他微笑着挤挤眼,“对女人却殷勤备至,我们法
国人就是这样,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
上尉是那么天真,由衷地快活,自鸣得意,弄得皮埃尔几乎也跟着
他挤眼,快活地瞧着他。大概是“殷勤”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莫斯科的
现状。
“顺便请问您一句,听说太太小姐们都离开莫斯科了,是真的吗?
奇怪的想法,她们怕什么?”
“如果俄国军队进入巴黎,法国妇女不离开巴黎?”皮埃尔说。
“哈,哈,哈!……”那个法国人拍着皮埃尔的肩膀,发出一阵快
活的、活泼的大笑。 “这是说笑话,”他说。 “巴黎?……不过巴黎……
巴黎……”
“巴黎是世界的首都……”皮埃尔接过去把他的话说完。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有一个习惯,在谈话中间,停顿一下,用含
着笑意和亲热的目光凝视对方。
“要不是您对我说您是俄国人,我敢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某种,某种……”他说完这句恭维话后,又默默地看了看他。
“我去过巴黎,我在那里待了好几年。”皮埃尔说。
“噢,这就是了。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就是野蛮人。一个
巴黎人,你在两里外就认出他是巴黎人。巴黎嘛,这就是塔尔马、迪歇
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路。”他发现他这个结论比上边的话更没
有说服力,就赶快又说:“全世界就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仍然愿意
当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并不会因此降低对您的尊敬。”
皮埃尔喝了几杯葡萄酒,又郁闷地过了几天孤独的生活,因此情不
自禁地乐于同这个快活而和蔼的人聊一聊。
“咱们还是谈谈你们的太太小姐吧:听说他们非常漂亮。法国军队
在莫斯科,她们偏逃到草原上藏起来,真是糊涂!她们错过了一个极好
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是了解的,不过你们是文明人,应当比农民更
了解我们。我们占领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
世界上所有的首都。人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不妨和我们交交朋友。
而且皇帝,”他刚要说下去,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皇帝,”皮埃尔重复说,脸上突然露出愁闷和不好意思的表情。“什么皇帝?……”
“皇帝?他是宽大、仁慈、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就是我们
的皇帝!这是我朗巴现在对您这样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可是八年前我
曾经是他的敌人。我父亲是个伯爵,流亡国外。但是这个人征服了我。
我完全被他折服了。看到他给法国带来强大和光荣,我就不能坚持了。
当我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当我看到他为我们准备了光荣的前程,我对自
己说:“这才是一个君主,”于是我就献身于他了。您瞧!啊,亲爱的,
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最伟大的人物!”
“他在莫斯科吗?”皮埃尔带着负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脸上负疚的表情,笑了笑。
“不在,他准备明天进城,”他说,又继续谈下去。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吵吵嚷嚷的声音和勤务兵莫雷尔的闯入打
断了,莫雷尔进来向上尉报告说,有几个符腾堡的骠骑兵要把他们的马
安置在上尉放马的院子里。主要麻烦的是,那些骠骑兵不懂话。
上尉把那个骠骑兵上士叫来,厉声问他是哪个团的,他们的长官是
谁,凭什么竟敢占已经有人住的地方。那个不大懂法语的德意志人对头
两个问题报了他们团的番号和长官姓名;但他听不懂最后一个问题,他
用搀杂着德语的法语回答说,他是团队的军需,长官命令他把这一带的
房子统统占下。皮埃尔懂德语,就给上尉翻译,再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
转达给符腾堡的骠骑兵。那个德意志人弄懂了对他说的话,就屈服了,
把他的人带走了。上尉走到门廊上,大声发了一通命令。
当他回到屋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地方,双手托腮。他脸上
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这时的确很痛苦。当上尉出去,只剩他一个人时,
他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不是莫斯科的陷落,也不是这
些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为所欲为并且庇护他,——尽管这一切也使皮埃
尔不好受,但目前使他痛苦的却不是这些。使他痛苦的是他意识到自己
的软弱。几杯酒下肚,和这个脾气随和的人的谈话,完全破坏了皮埃尔
这几天满怀郁闷的心情,而这种郁闷心情在执行他的计划时是必要的。
手枪和匕首,以及农民的服装都准备好了,拿破仑明天就要进城了。皮
埃尔依然认为杀死那个恶棍是有益的,值得的;但是他觉得他现在办不
到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预感到他不会去执行他的计划了。
他跟自己软弱的意识作斗争,但模糊地觉得他不能克服它,先前那种复
仇、杀人、自我牺牲的郁闷情绪,一接触第一个法国人,就烟消云散了。
那个上尉微跛着,吹着口哨走进屋来。
先前使皮埃尔感到有趣的法国人的絮叨,现在使他厌烦了。他吹的
曲子、他的步伐、他的手势、他捻胡子的样子——这一切似乎都是对皮
埃尔的侮辱。
“我这就走,我再不和他谈一句话,”皮埃尔想。他一面想,一面
坐在那里不动。一种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钉在那里,他想站起来走开,
但是做不到。
相反,上尉却很快活。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趟。他的眼睛闪着亮光,
胡子微微扭动着,他好像对一个有趣的想法觉得好笑似的。
“好极了,”他突然说,“这些符腾堡的团长!他是德意志人;然
而他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德意志人。”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来。
“这么说,您懂德语?”
皮埃尔看了看他,没有吭声。
“避难所,德语怎么说?”
“避难所?”皮埃尔重复说。“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您怎么说?”上尉不相信地连忙问。
“Unterkunft,”皮埃尔重复说。
“Onterkoff,”上尉说,含着笑意的目光在皮埃尔身上停了几秒钟。
“这些德国人都是大傻瓜。皮埃尔先生,您说对不对?”他下了结论。
“好,再来一瓶莫斯科的波尔多酒吧,您说对吧?莫雷尔再给我们
热一瓶。莫雷尔!”上尉快活地喊了一声。
莫雷尔拿来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借着烛光看了看皮埃尔,皮埃
尔灰心丧气的面色显然使他吃了一惊。朗巴脸上带着真诚的苦恼和同情
走到皮埃尔跟前,向他弯下身来。
“怎么了,怎么犯愁了?”他一面说,一面摸了摸皮埃尔的手。 “是
不是我使您感到厌烦了?不,说实话,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他
一再地问。“也许与时局有关吧?”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温情地看了看那个法国人的眼睛。那
个法国人的同情使他很愉快。
“老实说,先不说您对我的恩情了,我觉得您这个人可交。我可以
为您效一点劳吗?吩咐我吧。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从心眼儿里对您说这
话。”他把手放在胸口上说。
“谢谢,”皮埃尔说。上尉朝皮埃尔的脸凝视了一下,就像当他得
知德语怎样说避难所这个词儿时那样看皮埃尔,他的脸突然容光焕发。
“啊,这么说来,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他快活地喊道,斟满
两杯酒。皮埃尔端起斟满的杯子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自己的一杯,又
一次握皮埃尔的手,然后,怀着沉思而忧郁的神情把臂肘支在桌上,开
口说:
“是的,亲爱的朋友,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料到我会在波拿巴
(我们都这样称呼他)部下当一名士兵和一名骑兵上尉。然而我和他现
在都在莫斯科,”他用准备讲一个长故事的忧郁而徐缓的腔调继续说,
“我告诉您,亲爱的,我们的姓氏是法国最古老的一个姓氏。”
于是,上尉以他那法国人轻率而天真的坦率态度对皮埃尔讲他祖先
的历史,讲他的童年、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讲他的亲戚、财产和家庭
的一切事情。“我可怜的母亲”,当然,在他讲述的故事中扮演一个主
要角色。
“但这一切只是人生的序幕,人生实质的东西是爱情。爱情!皮埃
尔先生,您说对不对?”他兴致勃勃地说。“再来一杯。”
皮埃尔又干了一杯,给自己斟上第三杯。
“■!女人,女人!”上尉用泛起油光的眼睛望着皮埃尔,开始讲
爱情,讲他的恋爱故事。他的恋爱故事很多很多,只要看看这个军官得
意、漂亮的面孔,看看他讲到女人时那份兴高采烈的劲儿,你就很容易
相信他的话。虽然朗巴的恋爱故事都带有淫秽的性质,而在法国人看来,
只有那种爱情才具有魅力和诗意,但是上尉在讲故事时是那么由衷地确信,只有他尝到并且懂得爱情的魅力,而且在描绘女人时是那么撩人,
皮埃尔不由得好奇地听下去。
显然,那个法国人所向往的爱情,既不是那种低级、一般的爱情,
这种爱情,皮埃尔在他的妻子身上曾尝到过,也不是被皮埃尔夸大了的
罗曼蒂克的爱情,就像皮埃尔对娜塔莎的那种爱情,(这两种爱情,朗
巴都瞧不起:头一种是马车夫的爱情,另一种是傻瓜的爱情;)这个法
国人所崇拜的爱情,主要是和女人发生一些不正常的关系,以及给感官
以最大享受的各种畸形结合的杂烩。
譬如,上尉讲了一桩他的动人的爱情故事,他爱上一个迷人的三十
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
天真、十七岁的小姑娘。母女之间互相谦让的结果,母亲作了自我牺牲,
把女儿让给自己的情人做妻子,虽然这是一段久已过去的往事,但至今
回忆起来仍使他激动。然后他又讲了一段故事——丈夫当了情夫的角
色,而他(情夫)当了丈夫的角色,又讲了几段德国趣闻,那地方管避
难所叫Unterkunft,那地方做丈夫的都吃白菜汤,少女们头发都太黄。
最后,他讲了一段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奇遇,他眉飞色舞、满
脸通红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在上尉的故事中老有救命的事),那个
波兰人把他那迷人的妻子(在气质上是巴黎女人)托付他照管,而他本
人到法国军队服务去了。上尉是幸福的,那个迷人的波兰女人要跟他逃
跑;但是,上尉宽大为怀,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并且对他说:“我救了
您的性命,也救了您的名誉!”上尉重复了这句话后,擦了擦眼睛,抖
了一下,仿佛要抖掉回忆这段动人的故事时满怀的温情。
皮埃尔听上尉讲故事,就像在深夜喝了几杯酒之后常有的情形,他
注意上尉所讲的一切,了解一切,同时也注意自己心中不知为什么突然
出现的一连串回忆。当他听这些爱情故事时,出乎意料地突然回忆起他
自己对娜塔莎的爱情,一一回想这桩爱情的每幅画面,在心里和朗巴的
故事作比较。皮埃尔一面倾听爱情和义务的矛盾,一面历历在目地想起
上次在苏哈列夫塔楼旁和他的恋爱对象相遇的最细微的情节。那次见面
当时对他并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甚至连一次也没回想它。但是现在他觉
得,那次见面有一种非常重要的、诗意的东西。
“彼得·基里雷奇,到这儿来,我已经认出您了,”他现在仿佛听
到她说的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帽和帽子下露出的一绺头发……
他觉得这一切含有一种动人的、令人怜爱的东西。
上尉讲完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问皮埃尔有没有那种为爱情而牺
牲自己和嫉妒合法丈夫的感情。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头来,觉得有必要倾诉一下自己满怀的思
绪。他开始诉说,他对女人的爱情跟他略有不同。他说他一生过去和现
在只爱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
“你这人真是!”上尉说。
然后,皮埃尔说,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爱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望她,
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名望的私生子。后来,当他有了名望和
财产的时候,他不敢想望她,因为他太爱她了,把她看得太高了,高出
世上的一切,不用说,更高出他本人。皮埃尔讲到这里,问上尉懂不懂
他所说的。上尉打了一个手势,表示即使他不懂,他仍然请他继续说下去。
“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缈……”他喃喃地说。不知是喝了几杯
酒,还是有坦白的欲望,还是认为这个人不知道而且也不会打听到他故
事里的任何一个角色,还是由于这一切的总合,总之,皮埃尔的话头多
起来了。他两眼泛起一层油光,凝视着远方,唔唔哝哝地讲了他的全部
故事:他的婚姻、娜塔莎和他的最好的朋友的爱情、她的背信弃义,以
及他自己对她的简单关系。在朗巴的追问下,他连原先隐瞒的事——他
的社会地位,也讲了出来,甚至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真名实姓。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原来皮埃尔是个大富翁,
在莫斯科有两处府邸,他竟抛弃一切,不离开莫斯科,隐名埋姓留在城
里。
他们一同来到街上时,已经是深夜了。夜是温暖的,明亮的。宅子
的左边彼得罗夫克大街,火光烛天,那是莫斯科第一批大火。在右边,
高高地悬着一钩新月,新月对面悬着一颗在皮埃尔心目中把它和他的爱
情连系在一起的明亮的彗星。格拉西姆、厨娘和两个法国人站在大门口。
可以听见他们的笑声和彼此言语不通的谈话。他们都在观望照亮全城的
火光。
在这座大城里,远处有一点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瞭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赏心悦目的欢
愉。“瞧,多好啊,还需要什么呢?”他想。可是突然间,他想起自己
的计划,于是头晕了,意识迷糊了,他倚着栏杆以防跌倒。
皮埃尔没有跟他的新朋友告别,就步履蹒跚地离开大门,回自己房
里,躺在沙发上,立刻睡着了。三十
步行逃走和坐车逃走的居民,以及撤退的军队,从各条道路怀着各
种不同的心情,都在回头观望那九月二日第一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辆这一夜停在离莫斯科二十俄里的梅季希村。九月
一日他们出发很晚,道路挤满了车辆和军队,又有那么多东西忘记带,
不得不派人回去取,以至那天夜里就在离莫斯科五俄里的地方投宿。第
二天早晨醒得很晚,路上又老停留,所以只走到大梅季希村。当晚十点,
罗斯托夫一家以及和他同行的伤员,都安置在这座大村子的各家宅院里
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奴仆和车夫,伤员的勤务兵,服侍过主人以后,
吃过晚饭,喂过马,就都到门外去了。
隔壁农舍里躺着一个受伤的副官,名叫拉耶夫斯基,他的手关节被
打碎,痛得他不断发出可怜的呻吟,在这黑暗的秋夜,听来特别瘆人。
这个副官和罗斯托夫家第一夜都在一个院子住宿。伯爵夫人说,呻吟声
使她整夜不能合眼,为了离这个伤员远些,就搬到梅季希村较差的农舍
里。
一个仆人从停在门前的高高的马车顶上望去,看见另一处不大的火
光。早先看见的一处火光,大家都知道那是小梅季希村在着火,是马蒙
诺夫的哥萨克放的火。
“弟兄们,这是另外一个地方在着火,”勤务兵说。
大家都注意那片火光。
“据说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了小梅季希村。”
“他们胡说!不,这不是梅季希村,这是更远的地方。”
“瞧,准是在莫斯科。”
有两个仆人从门廊台阶下来,绕到马车另一边,在车梯上坐下。
“这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而这完全在另一边。”
有几个仆人凑到这两个仆人跟前。
“好大的火势,”一个人说,“老兄,这是莫斯科在着火:不是苏
谢夫街就是罗戈日街。”
对这个说法没人搭腔。这些仆人对远方刚起的火默默地看了很久。
老头子丹尼洛·捷连季奇(大家都管他叫伯爵的侍仆),向人群走
来,对米什卡大喝一声。
“你看什么,混小子……伯爵叫人,一个都不在;去把衣服收好。”
“我刚出来打水的,”米什卡说。
“您看怎么样,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
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没吭声,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光蔓延开来,悠
悠荡荡向更远的地方伸展。
“上帝保佑!……有风,天又早……”又有一个声音说。
“瞧,多猛的火势。主啊!连飞着的乌鸦都看得见。主啊,怜悯我
们有罪的人吧!”
“想必正在救火。”
“谁去救火?”一直沉默不语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
音平静而缓慢。“那就是莫斯科,弟兄们,”他说,“莫斯科,圣洁的母亲……”他说不下去了,他突然像老年人那样抽抽搭搭地哭了。仿佛
大家正是期待着这个,这样,他们望见的那火光所具有的意义就清楚了。
于是响起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的老侍仆抽抽搭搭的哭泣声。三十一
侍仆回去向伯爵报告说,莫斯科着火了。伯爵穿上长衫,到外面去
观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娜
塔莎和伯爵夫人留在屋里。(彼佳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他随团队开往特
罗伊茨去了。)
伯爵夫人一听说莫斯科起火,就哭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
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来就坐在那里),丝毫不注意父亲说的话。
她在倾听隔着三所房子传来的那个副官不停的呻吟声。
“哎呀,多么可怕!”索尼娅打着冷战,惊慌地从院子里回来说。
“我看整个莫斯科都烧起来了,多么可怕的火光!娜塔莎,现在你从窗
口就可以看见,”她对表妹说这话,显然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是娜塔
莎望着她,仿佛不明白对她说的话,眼睛又盯着炉子的一角。从当天早
晨开始,也就是从索尼娅不知为什么竟然把安德烈公爵受伤,现在同他
们一起在车队里的事告诉娜塔莎之后(伯爵夫人为此又惊又恼),娜塔
莎就陷入呆滞的状态。伯爵夫人从来没有这样向索尼娅发过脾气。索尼
娅哭了,请求原谅,她现在好像极力赎罪似的,一个劲儿地抚慰表妹。
“你瞧,娜塔莎,多么可怕的大火,”索尼娅说。
“什么大火?”娜塔莎问。“噢,对,是莫斯科。”
好像不愿违拗索尼娅和为了摆脱她,她把头移近窗口,向外望了望,
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又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你没看见吗?”
“不,我真的看见了,”她用祈求安静的声调说。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都明白,莫斯科、莫斯科的大火,或任何别的什
么,当然都不可能引起娜塔莎的注意。
伯爵又回到套间躺下。伯爵夫人走到娜塔莎跟前,就像女儿生病时
那样,用手背贴了贴她的头,然后又用嘴唇贴了一下她的前额,看看是
不是发烧,然后吻了吻她。
“你发冷了?你浑身发抖?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好的,我躺下。我这就躺下,”娜塔莎说。
自从当天早晨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伤势很重,现在和他们同行,
只是在最初的时候, 她问长问短: 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能不能看看他?但人们告诉她,她不能看他,他的伤很重,但他的生命
没有危险,她显然不相信人家对她说的话,而且确信,尽管她磨破嘴皮,
人家对她还是说那同样的话,自这以后,她就不再问,也不吭声了。娜
塔莎一路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伯爵夫人十分了解而且害怕这样的眼神)
坐在马车角落里一动不动,现在她就是这样坐在条凳上。她在想一件事,
在决定一件事,也许现在在心中已经决定了,——伯爵夫人是知道的,
但究竟是想什么事,她不知道,正是这个使她担惊受怕,折磨着她。
“娜塔莎,把衣服脱了,亲爱的,睡到我床上来吧。”(只给伯爵
夫人铺了一张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睡在地板上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就在这里睡,在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说,她
走到窗前把窗户打开。打开窗户后,那个副官的呻吟听得更清楚了。她
把头探到夜间潮湿的空气里,伯爵夫人看见,她那细长的脖颈由于恸哭颤抖着,碰击着窗框。娜塔莎知道这不是安德烈公爵在呻吟。她知道,
安德烈公爵就在他们住的这一排房子过厅对面一间小屋里躺着;但是这
可怕的不停的呻吟声使她恸哭。伯爵夫人和索尼娅互相看了一眼。
“睡吧,亲爱的,睡吧,我的好孩子,”伯爵夫人说,用手轻轻碰
了碰娜塔莎的肩头。“我说,躺下吧。”
“知道了……我马上,马上就睡,”娜塔莎说,她匆匆地脱衣服,
解裙带。她脱掉衣服换上短睡衣后,就屈起腿坐在地铺上,把她那不太
长的细辫子甩到胸前,重新编起来。纤细灵巧的长手指快速、利落地解
开辫子,编上,扎好。娜塔莎的头习惯地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转动着,
像发热病似的睁着的眼睛,凝然不动地向前望着。换好衣服后,娜塔莎
悄悄躺到铺在门口的干草地铺上。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说。“您也躺下吧,”她不高兴地又说。
然后她把脸埋到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急忙脱了衣服,也躺下了。屋里只有
一盏圣像下的小灯。但是院子被两俄里外小梅季希村的火光照得通亮,
斜对面街上一家曾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传来夜间的喧闹
声,同时传来那个副官不停息的呻吟声。
娜塔莎倾听室内外的响声,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起初她听见母亲
的祈祷声和叹息声,她的床发出的轧轧声,耳熟的肖斯太太发出的呼呼
的打呼声,索尼娅细微的呼吸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
没有回答。
“好像睡着了,妈妈,”索尼娅小声答道。停了一会儿,伯爵夫人
又叫了一声,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她了。
不大会儿,娜塔莎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娜塔莎一动不动,虽然
她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小小的赤脚在光光的地板上已经冻得冰凉。
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一切,在墙缝里■■地歌唱。远处的雄鸡在
啼叫,附近的在响应。酒馆的喊叫声停止了,只有副官的呻吟声还听得
见。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着了吗?妈妈?”她小声说。没有人回答。娜塔莎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画了十字,在又脏又凉的地板上悄悄迈开
她那瘦长的、富于弹性的光脚板。地板吱吱地响了一声。她快速地挪动
脚步,像猫似的跑了几步就抓住了冰凉的门环。
她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有节奏地敲打着小屋的四壁:这是她那
颗由于惊慌、恐惧和爱情而紧紧收缩着的、破碎的心在跳动。
她打开门,迈过门槛,在过厅又湿又冷的地上走过去。周围的冷空
气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她一只赤脚碰到一个睡觉的人,她跨过他,推开
安德烈公爵躺在那儿的小屋。那间小屋漆黑。在后面角落里,在床旁(床
上躺着一个人)条凳上点着一支结着一个大烛花的脂油蜡烛。
从早晨一听说安德烈公爵受伤并且他就在这里,娜塔莎就决定她应
当看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应当这样做,但是她知道这次会见一定很痛
苦,而这更促使她决心非见他不可。
一整天她心中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夜里去看他。但是,当这一刻
现在已经到来的时候,她忽然又怕看见他,他伤成什么样子?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也像那个不断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完全是那个样
子。在她的想象中,他就是那可怕呻吟的化身。她看见角落里有一件模
糊的东西,她把他在被子里屈起的膝盖当作他的肩头,她好像看见一个
可怕的身体,吓得她站住不动了。但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走
向前去。她悄悄迈了一步,又迈一步,于是走到堆满东西的屋子中间。
在这间小屋圣像下面的长凳上,躺着另外一个人(这是季莫欣),地上
还躺着两个什么人(这是医生和侍仆)。
那个侍仆欠起身,咕哝了一句。季莫欣由于腿上受伤痛得不能入睡,
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个穿白衬衫和短上衣、戴着睡帽的奇怪的女精灵。睡
意矇眬的侍仆吃惊地说了一声:“您有什么事?来干什么?”这使娜塔
莎更快地向那个躺在墙角的东西走去。不管那个身体多么不像人的样
子,她还是应当看看他。她从侍仆身边走过去:烛花掉下来,她清楚地
看见躺在那儿的安德烈公爵,两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他仍然像她过去
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仍然像他一向的样子;但是他那发烧的面色,狂喜地注视着她的
发光的眼睛,特别是那露在翻领衬衫外面的孩子般细嫩的脖颈,给他增
添了一种独特的、天真的、孩子般的神情。她走到他面前,用迅速、柔
韧的、年轻人的动作跪了下来。
他露出笑容,向她伸出手来。三十二
安德烈公爵自从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清醒过来以后,已经过了七
天了。他在这期间经常昏迷不醒。发高烧和受伤的肠子发炎,据随行的
医生说,这对他是致命的。但是在第七天,他蛮有兴致地吃了一片面包,
喝了一点茶,医生发现他的烧退了一些。安德烈公爵在次日早晨恢复了
知觉。离开莫斯科的第一夜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就留在马车里过夜;
但是在梅季希村,伤者亲自要求把他抬出马车,并且要喝茶。移他到农
舍时,他疼得大声呻吟,又失去了知觉。把他放在行军床上后,他长久
地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后来他睁开眼睛,低声说:“茶呢?”他
对生活细节的记忆力使医生吃惊。医生摸了摸脉,使他惊奇而且不高兴
的是,脉搏比较正常。医生之所以不高兴,因为凭他自己的经验,他不
可能活下去的,即使现在不死,那也不过带着更大的痛苦过些时候就会
死去。和安德烈公爵一同运送的还有同团的红鼻子少校季莫欣,他也是
在波罗底诺战役受了腿伤后,在莫斯科和安德烈公爵会合的。跟随他们
的有医生、公爵的侍仆、他的车夫和两名勤务兵。
给安德烈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一面用发烧的眼睛望着他
面前的门,仿佛在努力了解和记起什么事情。
“行了,不想喝了。季莫欣在这儿吗?”他问。季莫欣沿着长凳爬
到他跟前。
“我在这儿,大人。”
“伤势怎么样?”
“我的吗?没事儿。您怎么样?”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仿佛记
起一件事。
“能不能找到一本书?”他说。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
医生答应给他找到,然后问公爵觉得怎么样。安德烈公爵虽然勉强、
然而很有条理地回答了医生所有的问题,然后他说他要垫一个靠枕,不
然觉得不舒服,很痛苦。医生和侍仆掀开盖着他的军大衣,闻到伤口腐
肉的恶臭,皱起眉头,开始检查那个可怕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医生很不
高兴,他重新包扎了一下,给伤员翻了身,使得他又呻吟起来,由于翻
身引起的疼痛,又使他失去了知觉,而且开始说胡话。他老说快点给他
找到那本书,把书放到身子下面。
“这在你们算不了什么!”他说。“我没有这本书,请找来放在身
下一会儿,”他可怜巴巴地说。
医生到过厅里去洗手。
“咳,你们这些人真没心肝,”医生对往他手上倒水的侍仆说。 “只
不过一分钟没照顾到。你们竟把他放得压住伤口。要知道这是非常疼的,
我真奇怪他怎么受得了。”
“我们好像在他身下垫了东西了,主耶稣·基督在上,”侍仆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他出了什么事,记起他受了
伤,还记起马车到达梅季希村时,他要求搬进小屋里的情景。后来又疼
得神志不清了,当他在小屋里喝茶的时候,第二次苏醒过来,于是又记起他所经历的一切,他非常清楚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他看见他所
憎恶的人在受苦,他忽然产生他可能得到幸福的新念头。这些念头虽然
模糊,不明确,此刻又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
而这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的地方。他要《福音书》正是为了这
个原故。他的伤口被放在不适当的位置,以及给他翻身,又干扰了他的
思绪,他第三次恢复知觉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周围的人都睡了。
一只蟋蟀在过厅对面■■地叫,街上有人在喊叫和唱歌,蟑螂在桌上、
圣像上、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结成大烛花的蜡烛周
围飞撞。
他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一个健康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
忆无数的事物,但是他有权利和力量选择一系列的思想或者现象,然后
把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系列现象上面。健康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
刻,因同进来的人寒暄一两句而中断,然后又回到他的思维上面。安德
烈公爵的精神状态在这方面是不正常的。他全部的精神活动能力比任何
时候都活跃,而且清晰,然而却不受他的意志控制。各式各样的思想和
意念纷至沓来。有时他的思想忽然活跃起来,而且那么有力、清楚和深
刻,那是在健康状况下从来没有的;可是,这种思想的活动忽然中断,
换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意念,而那个原来的思想就一去不复返了。
“是的,在我面前展现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与人不可分的幸福,”
他心里想道,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小屋里,他那发烧的眼睛睁得
大大的,凝然不动地望着前方。“一种超越物质的力量,不受外界物质
影响的幸福,一种纯粹精神的幸福,爱的幸福!人人都可以懂得它,但
是只有上帝才能认识它和制定它。但是上帝怎样制定这个法则呢?为什
么圣子?……”思路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不知是在梦幻中还
是在现实中听见)一种轻轻的、有节奏的绵绵细语:“噼哧—噼哧—噼
哧,”然后,“哧—哧,”然后又“噼哧—噼哧—噼哧,”然后又“哧
—哧。”同时,在这低吟的音乐声中,安德烈公爵觉得,在他的脸的上
方,在正中间,矗立着一个用细针或者薄木片建造的奇特的空中楼阁。
他觉得(虽然很困难),他必须保持平衡,为了使这座巍峨的楼阁不致
坍塌下来;但它仍然坍塌了,然后又随着均匀的低吟的音乐声慢慢地竖
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烈公爵自言自
语。安德烈公爵谛听低语声和感觉那不断伸展、不断用细针建造着的楼
阁,同时,间或看见烛光的红色晕圈儿,听见蟑螂的沙沙声,以及向枕
头和他脸上乱飞的苍蝇的嗡嗡声。每当苍蝇碰着他的脸,就引起一阵灼
热的感觉;同时使他觉得奇怪,苍蝇正好碰到在他脸上建起的楼阁,但
并没有破坏它。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那就是门旁有一件白色的
东西,那是使他感到压迫的斯芬克斯像。
“但是,那也许是我放在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这是我
的腿,这是门;但是为什么它总在伸长,在长高,而且噼哧—噼哧—噼
哧,哧—哧,噼哧—噼哧—噼哧……”“够了,请打住吧,别纠缠了,”
安德烈公爵苦苦央求什么人。可是忽然间,思想和感情又异常清晰而有
力地浮现出来。
“是的,爱(他又十分清楚地想),但是,不是对某种东西、为了
某种目的或者由于什么原因的爱,而是初次——就是我要死的时候,看见我的敌人,我仍然爱他的那种,我所体会到的那种爱。我体会到那种
作为灵魂本质的不需要对象的爱。我现在就体会到这种幸福。爱邻人,
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爱上帝所体现的一切。爱一个亲爱的人,用
人类的爱来爱就行了;但是爱敌人,只有用上帝的爱才办得到。因此,
当我觉得我爱那个人的时候,我体会到这种喜悦。他怎么样了?他还活
着吗?……用人类的爱,这种爱可能转化为恨;但是上帝的爱,永无变
化。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死亡,都不能破坏这种爱。它是灵魂的本质。
在我一生中我曾恨过那么多的人。而在这所有的人中间,像对她那样爱
和恨的人,一个也没有。”于是他生动地想起娜塔莎,但不是像以前那
样只想她使他喜悦的迷人魅力;而是第一次想到她的灵魂。于是他明白
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耻辱和悔恨。他现在第一次懂得了他的拒绝是
多么残忍,看出他和她决裂是多么无情。“我多么希望再见她一次。只
要一次,看着那双眼睛,说……”
“噼哧—噼哧—噼哧, 哧—哧, 噼哧—噼哧—嘣,” 苍蝇碰击一下……
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到另一个发生了特别事故的、既是现实又是梦幻的世
界。在这个世界里,那座楼阁依旧岿然不动,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伸
展,蜡烛依旧带着红晕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依旧在门旁蹲着;
但除此之外,有一种东西吱吱响了一声,吹来一阵清凉的微风,一个新
的白色斯芬克斯,站立着,在门前出现了。这个斯芬克斯有一张苍白的
脸和明亮的眼睛,那正是他现在想起的娜塔莎的脸和眼睛。
“哦,不停的梦幻多么恼人!”安德烈公爵想,极力驱走这张幻想
中的面孔。但是这张脸极为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而且渐渐走近了。安
德烈公爵想回到纯思想的世界,但是办不到,梦幻把他吸引到它的境界。
轻轻的低语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有一种东西在挤压,在伸长,那
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使尽全身的力气来恢复知觉;他动
了动,可是忽然间,他耳鸣眼花,像沉到水里的人,不省人事了。当他
醒来时,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在世界上所有的人中他最愿意
用他刚得到启示的那种全新的、纯洁的上帝的爱来爱的娜塔莎,跪在他
面前。他明白这是真的、活的娜塔莎,他并不惊讶,只是感到安详的欢
愉。娜塔莎跪在那里,吓呆了(她不能动弹),忍着哭泣,望着他。她
面色苍白,没有表情,只是脸的下部在颤抖。
安德烈公爵舒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把手伸给她。
“是您吗?”他说。“多么幸运!”
娜塔莎用迅速而小心的动作跪着向他移近,小心地握住他的手,低
下头来吻它,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原谅我吧!”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原谅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原谅我……”
“原谅什么呀?”安德烈公爵问。
“原谅我做的……事,”娜塔莎用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低声
说,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先前更爱你,更知道怎样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用手托
起她的脸来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幸福泪水的眼睛,怯生生地、同情地、含着爱情的欢乐望着他。娜塔莎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浮肿的嘴唇,实在不好看,而且显
得可怕。但是安德烈公爵没看见这张脸,他只看见那双光辉的眼睛,那
双眼睛是绝美的。在那眼睛后面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侍仆彼得这时完全从睡梦中醒来,他叫醒了医生。季莫欣由于腿疼
始终没有入睡,早已看见了一切情形,他极力用被单盖上他那赤裸的身
子,在长凳上蜷缩着。
“这是怎么回事?”医生从铺上欠起身来,说。 “请您走吧,小姐。”
这时一个女仆敲门,这是伯爵夫人发现女儿不在,派来的女仆。
娜塔莎好似从睡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走出那间屋,回到自己的房
间,倒在铺上放声大哭。
从那天起,在罗斯托夫一家后来的整个旅途中,不论是休息,还是
过夜,娜塔莎都不离开负伤的博尔孔斯基,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没料到
一个姑娘竟然这么坚强,竟然这么擅长看护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可能(医生认为非常可能)在途中死在
娜塔莎的怀抱中,就觉得可怕,可是她无法劝阻娜塔莎。受伤的安德烈
公爵和娜塔莎现在建立了亲密的关系,自然会令人想到,万一他有一天
康复,他们可能恢复先前的婚约,但却没有人提起这事,娜塔莎和安德
烈公爵更不会提起:不仅博尔孔斯基的、而且整个俄国的存亡问题都悬
而未决,其他一切考虑都被掩盖了。三十三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和衣而卧使他觉得不舒服,他
模糊地觉得昨天做了一件可耻的事;这件可耻的事就是昨天同朗巴上尉
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外面显得特别阴暗。皮埃尔站起来,揉了揉
眼睛,看见那支格拉西姆又放到书桌上的雕花枪托的手枪,于是记起自
己这时在什么地方,今天要做什么事。
“我是不是太晚了?”皮埃尔想。“不,他大概不会在十二点以前
进莫斯科的。”皮埃尔不再思索他要做的事,应当赶快行动起来。
皮埃尔整了整衣服,拿起手枪,就要出去了。这时他第一次想到,
不能手持武器上街,但是怎样带着它呢。甚至宽大的外衣也很难藏着这
支手枪。不论别在腰里,或者夹在腋下,都无法不被人注意。此外,那
支枪已经放过,皮埃尔还没来得及装子弹。“匕首也一样,”皮埃尔自
言自语,虽然他在考虑实行他的计划时,不止一次认定,一八○九年那
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就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死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
主要目的好像不是要实行已经考虑好的事情,而是要向自己表明,他不
放弃自己的计划,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要实行它的准备,于是皮埃尔赶忙
拿起在苏哈列夫塔跟手枪一起买来的那把不快的、缺口的、带绿鞘的匕
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上腰带,压低帽子,尽力不弄出声响,避免碰见上尉,顺
着走廊走到街上。
昨晚他曾是那么漠然视之的那场火,一夜之间却大大地扩展开来。
莫斯科城里各处都起了火。同时着火的地方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
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帆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场。
皮埃尔的路线是穿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然后到阿尔巴特街的
圣尼古拉教堂,那里是他早已决定举事的地点。大多数人家的门窗都上
了锁。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空气中散发着焦味和煳味。他有时遇见神色
不安的俄国人和在街上行走的不带城市气派而带军人气派的法国人。俄
国人和法国人都惊奇地看皮埃尔。皮埃尔之所以引起俄国人的注意,除
了他那肥胖高大的体格,脸上带着奇特、阴沉、神情专注和痛苦的表情
之外,还因为他们不明白这个人属于哪个阶层。法国人之所以惊奇地目
送他,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不像一般俄国人那样怀着惊惧和好奇心看法国
人,他对他们毫不注意。在一家大门前,有三个法国人对几个听不懂他
们话的俄国人解释什么,那三个法国人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在另一条胡同里,一个站在绿色弹药
箱旁边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可是,直到那个哨兵又大声吆喝和弄响手
中的枪时,皮埃尔才明白他应当从旁边一条街绕过去。他对周围的一切
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匆匆地、惶恐地怀着他的计划,像怀着一件可怕
而生疏的东西似的,由于有了昨天的经验,生怕失去他的决心。但是,
皮埃尔注定不能完全怀着这种心情到达目的地。此外,即使他在路上不
耽搁,他的意图也不能实现,因为四小时以前,拿破仑就从多罗戈米洛
夫郊区,经由阿尔巴特街来到克里姆林宫,这时他正坐在克里姆林宫沙
皇的书房里,心情极端恶劣,在发布详细而且严格的命令:立即扑灭火灾,严禁抢劫,安抚居民。但皮埃尔不知道这个;他全副精神都贯注在
当前要做的事上,他很苦恼,那是一种固执地要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的人
的苦恼,——其所以不可能,并不是由于困难,而是由于他的天性不适
宜做那件事,他感到苦恼是因为他害怕在关键时刻他变得软弱了,因而
失去自豪感。
虽然他对周围的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但他凭本能摸索道
路,在那些通往波瓦尔大街的小巷子里并没有走错路。
皮埃尔越走近波瓦尔大街,烟就越浓,大火甚至把空气变得暖和起
来。从房顶时时冒出火舌。街上的人多起来,而且那些人更加惊慌了。
皮埃尔虽然感觉到他周围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但是他不明白他正走向火
场。皮埃尔正沿着一条小路走过一边连接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接格鲁
津斯基公爵府第的花园的一大片空地时,忽然听见身旁有个女人嚎啕大
哭,他如梦初醒,停住脚步,抬起头来。
在小路旁干枯的、蒙上一层尘土的青草上,堆着一些家什:鸭绒被、
茶炊、神像和箱子等。几只箱子旁边,一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坐在地上,
她的上齿又长又暴,身上穿一件黑大衣,头上戴一顶小帽。这个妇女摇
晃着身子,一面念叨,一面抽抽搭搭地大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穿着肮脏的短外衣,戴着小帽,苍白、受惊的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望着
母亲。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穿一件厚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
老保姆怀里哭。一个浑身肮脏的、赤脚的女仆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色
的发辫,一面揪掉烧焦的头发,一面闻它。那女人的丈夫是一个驼背的
矮个子,穿一件文官制服,从他那戴得端端正正的制帽下露出圆形的颊
发和梳得光滑的鬓角,他正在搬动摞起来的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些衣
服。
那女人一见皮埃尔就向他扑过来,几乎扑倒在他的脚下。
“我的乡亲啊,正教徒,救救我们吧,帮帮我们吧,好人呀……有
谁帮帮我们吧,”她哭诉着说。“小心肝!……小女儿!我那小女儿把
我们撇下了!……烧死了!噢—噢—噢!我养你就落了这个下场……噢
—噢—噢!”
“算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对妻子轻声说,显然为了
在生人面前替自己辩解。“一定是姐姐把她带到哪儿去了,不然她能到
哪儿去呢!”他又说。
“你是木头人,坏蛋!”那女人突然止住哭,恶狠狠地说。“你没
有心肝,不怜惜自己的孩子。要是别人,就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一块
木头疙瘩,不是人,不配当父亲。您是高贵的人,”那女人抽泣着匆匆
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着了火,向我们烧来。女仆喊叫:失火了!我们
就抢着收拾东西。我们就这样逃了出来……这就是抢出来的东西……神
像、陪嫁的床,别的东西全丢了。抢救孩子的时候,发现卡捷奇卡不见
了。噢—噢—噢!主啊……”她又大哭起来。“我的宝贝孩子,烧死了!
烧死了!”
“她到底、到底在哪儿啊?”皮埃尔说。那女人从他脸上兴奋的表
情看出这个人可以帮助她。
“好先生!好老爷!” 她抱住他的腿喊道。 “恩人, 我总算安心了……阿尼斯卡①,去,丑丫头,去给他领路,”她对女仆喝道,气愤地张开嘴,
这样更露出她那长牙。
“领我去,领我去,我……我……我来办,”皮埃尔急喘着连忙说。
那个浑身肮脏的女仆从箱子后面走出来,理好发辫,叹一口气,迈
开肥大的光脚板沿着小路向前走去。皮埃尔仿佛从深沉的昏厥中苏醒过
来。他昂起头,眼睛放出生命的光辉,快步追随女仆,赶过她,来到波
瓦尔大街。整条街弥漫着乌云般的黑烟。这儿那儿时时从黑烟里冒出火
舌。一大群人聚在火场前面。一个法国将军站在街中心,正在对周围的
人讲话。皮埃尔和女仆向那个将军站着的地方走去;但是法国士兵拦住
他。
“不准通行,”一个声音喊道。
“走这边,叔叔!”女仆喊道。“我们穿小巷,从尼库林街过去。”
皮埃尔转身往回走,时不时地跳几步追上她。女仆跑过街,向左折
入小巷,走过三家房子,进入右边的大门。
“这就到了,”女仆说,她跑进院子,打开木板围墙的小角门,停
下来,向皮埃尔指着那所正烧得又热又亮的木建小厢房。厢房的一边已
经倒塌了,另一边正在燃烧,火舌明晃晃地从窗口和房顶冒出来。
皮埃尔走进小角门,立刻被热气包围起来,他不由得停住了。
“哪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房子?”他问。
“噢—噢—噢哟!”女仆指着厢房哭起来,“那就是的,那就是我
们的住房。你给烧死了,我们的宝贝,卡捷奇卡,我可爱的小姑娘,噢
—噢哟!”阿尼斯卡一见正在着火,觉得她也应当表示一下她的感情,
就哭起来。
皮埃尔朝厢房去,但是热得那么厉害,他不由自主地围着厢房转了
半圈,走到一所大房子跟前,这所房子的一边屋顶刚刚起火,附近聚着
一群法国人。皮埃尔起初不明白法国人干什么在搬东西;但是当他看见
一个法国人用不快的佩刀砍一个农民,从他手里夺一件狐皮大衣,皮埃
尔模糊地觉得,他们是在抢东西,但是他没有工夫想这个。
墙壁和天花板倒塌的毕剥声和轰隆声,火焰的呼啸声和咝咝声,人
们紧张的喊叫声,动荡不定的烟云——时而浓烟滚滚,时而发亮,夹着
火星的闪光腾空升起,红色火焰有的地方密集成禾束状,有的地方好似
金色鱼鳞在墙上爬行,以及对热和烟、对动作迅速的感觉,这一切在皮
埃尔身上产生那种面对火场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兴奋作用在皮埃尔身
上特别强烈,因为皮埃尔一看见这场大火,就突然觉得自己从压抑的思
绪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年轻、快活、灵巧和坚决。他从大房子旁绕
着厢房跑,他已经准备跑进那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听见他头上面有几
个声音在喊叫,接着,听见哗啦啦的响声,在他身旁喀嚓一声落下一个
沉重的东西。
皮埃尔抬头一看,看见大房子窗口里有几个法国人,正在把满盛金
器的抽屉往下扔。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向扔下的抽屉走过来。
“喂,这家伙要干什么,”其中一个法国人向皮埃尔喝道。
“这所房子里有个小孩。你们看见一个孩子了吗?”皮埃尔说。

① 阿尼斯卡是阿尼西姆的昵称。“这家伙罗嗦什么?滚开!”几个声音同时说,有一个士兵气势汹
汹地朝他走过来,看样子显然怕他拿走抽屉里的银器和青铜器。
“一个孩子?”一个法国人在楼上喊道。“我听见花园里有个小东
西嘤嘤地哭。也许就是他的孩子。总要讲点人情嘛,我们都是人……”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皮埃尔问。
“在这儿!在这儿!”那个法国人指着屋后的花园,从窗口向他喊
道。“您等一等,我就下来。”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小个子、脸上有一颗黑痣只穿一件衬衫的
法国人,果然从一层楼窗口跑出来,拍了拍皮埃尔的肩膀,和他一同向
花园跑去。
“喂,你们快点儿,”他对同伴喊道,“眼看热得受不了啦。”
他们跑到屋后的沙子小路上,法国人拉了一下皮埃尔的手,向他指
了指前面的圆场子。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衣服的三岁小女孩。
“那就是您的孩子,啊,是女孩,那更好了,”那个法国人说。 “再
见,胖子。总得讲点人情嘛。全都是人。”于是那个脸上有黑痣的法国
人跑回他的同伴那儿去了。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上气来,向女孩跑过去想抱她。可是那个生瘰疬
病、样子像母亲、长得不好看的女孩,一见生人,大叫一声拔腿就跑。
皮埃尔总算抓住她,把她抱起来;她凶狠地拼命尖叫,用她的小手掰皮
埃尔的手,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小嘴咬他的手。皮埃尔就像摸着一只小动
物时所感觉的那样,生出一种惊惧和憎恶的感情。但是他尽力强迫自己
不扔下孩子,抱着她跑回那所大房子。但是原路已经不通了;女仆阿尼
斯卡也不见了,皮埃尔怀着怜悯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温柔地搂紧那个
大哭的、湿漉漉的女孩,跑过花园,寻找另一条出路。三十四
当皮埃尔抱着女孩穿过院子和小巷,跑回波瓦尔大街拐角格鲁津斯
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认不出刚从那儿去找女孩的地方了:那里挤满了人
和从屋里搬出来的家什。那里除了俄国人家庭和从火里抢救出来的财物
外,还有几个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士兵。皮埃尔不去注意他们。他急急
忙忙寻找那个官吏家里的人,以便把女孩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
皮埃尔觉得他得赶快去做很多的事。由于火烤和奔跑,皮埃尔觉得热起
来,在他跑去救那个女孩时浑身充满着那股青春的活力和坚决劲儿,此
刻更加强烈了。那个小女孩现在安静了,两只小手抓住皮埃尔的长衫,
像一只小野兽似的在他怀抱里向四外张望。皮埃尔时不时地看看她,不
由得露出一丝笑意。他觉得他在这张受惊和带有病容的小脸上看见了天
真无邪的、动人的东西。
在原先的地方,那个官吏和他妻子都不见了。皮埃尔在人群中走来
走去,碰见各种不同的面孔。他不由得注意到一个格鲁吉亚人或亚美尼
亚人家庭,这家人里面有一个穿新皮袄和新靴子、具有漂亮的东方脸型
的老人,还有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人。在皮埃尔看来,
那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是东方美的化身,她生有一对清秀的、弯弯的黑眉,
她那毫无表情的美丽的、长长的脸,非常柔嫩和红润。在散乱的家什中
间,在广场的人群中间,她身着富丽的缎子长衫,头扎鲜艳的紫色头巾,
好似一棵娇嫩的温室植物被抛到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的行李上,
她那一对又黑又大、长睫毛的杏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显然,她知
道自己很美,并为此担心。这张脸给皮埃尔很深的印象,他急急忙忙顺
着栅栏走的时候,好几次回头看她。他走到栅栏门口,仍然找不到他要
找的人,皮埃尔停下来四外张望。
皮埃尔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副样子,现在比以前更惹人注意,几个俄
国男人和女人向他围拢来。
“您是在找人吧,朋友?您是贵族吧?这是谁的孩子?”人们问他。
皮埃尔说孩子是一个穿黑长衫的妇女的,她本来带着几个孩子坐在
这儿的,他问有谁认识她,她到哪儿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一个年老的助祭对一个麻脸的女人说。
“天主保佑,天主保佑,”他用习惯的低音又说。
“哪儿是安菲罗夫家的?”那个女人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走了。
这不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家的,就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是个普通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位太太,”一个
像家奴的人说。
“你们一定认识她,长得很瘦,牙很长,”皮埃尔说。
“那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那些豺狼跑过来的时候,他们到
花园里去了,”那个女人指着法国兵说。
“哦,天主保佑,”助祭又说。
“您到那边去吧,他们在那儿。就是她,没错。她老在哭,哭得可
伤心了,”那个女人又说。“就是她,就在那儿。”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那个女人说话。他已经有好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看
几步外发生的事。他在注意亚美尼亚人一家和两个跑到他们那儿去的法国兵。其中一个矮个的、轻佻的家伙,穿一件灰外套,用一根绳子束着
腰。他头戴睡帽,打着赤脚。另一个特别引起皮埃尔注意,他个子细高,
驼背,头发淡黄,精瘦,动作迟钝,一脸白痴相。那家伙穿一件厚呢女
外衣,蓝裤子,一双又大又破的骑兵长靴。那个穿灰外套、没穿靴子的
小个子法国兵走到亚美尼亚人跟前,说了句什么,一下子抓住老人的腿,
那老人就连忙脱靴子。另一个穿女外衣的人站在亚美尼亚美人面前,两
手插在衣袋里,一动不动,默默地瞅着她。
“你抱着孩子,你抱着,”皮埃尔一面把孩子递过去,一面用命令
的口吻对那女人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把哭叫着的女孩放
在地上,几乎对那女人大声喊叫起来,然后又回头看那两个法国兵和亚
美尼亚人一家。那个老人已经打着赤脚了,矮个法国兵从他脚上脱下另
一只靴子,他拿着两只靴子正互相拍打。老人抽抽搭搭地说什么,皮埃
尔对这只是看了一眼;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个穿厚呢女外衣的法国
人身上,那家伙摇摇摆摆、慢腾腾地走到那个年轻女人跟前,两只手从
袋里掏出来,抓住她的脖颈。
那个亚美尼亚美人依旧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垂下长长的睫毛,仿佛
没看见也没感觉到那士兵对她的举动。
当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两个法国兵跟前时,那个穿女外衣的高个
子匪兵已经把亚美尼亚女人脖子上的项链扯了下来,那个年轻女人两手
抱着脖子尖声大叫。
“放开这个女人!”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声音喊道,他抓住那
个驼背高个士兵的肩膀,把他扔了出去。那个士兵摔倒了,爬起来跑开
了。但是他的同伴扔掉靴子,拔出一柄短剑,气势汹汹地向他走过来。
“喂,喂!别胡闹!”他喊了一声。
皮埃尔在盛怒之下,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力气长了十倍。法国兵
还没来得及拔出短剑,他已经向他扑过去,把他撂倒,用拳头捶他。周
围的人发出一片喝彩声,正在这时,从街角出现一队骑马的枪骑兵巡逻
队。枪骑兵快步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们围了起来。皮埃尔一
点也不记得以后的情形了。他只记得他在打一个人,人家也在打他,最
后他觉得他的双手被绑起来,他周围站着一群法国兵,在搜他的身。
“中尉,他有一把匕首,”这是他听懂的第一句话。
“啊,武器!”军官说,然后向那个和皮埃尔一同被逮捕的光着脚
的士兵转过身来。
“好的,好的,到军事法庭你再讲个明白,”军官说。接着又转向
皮埃尔:“你懂法语吗?”
皮埃尔瞪着充血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回答。一定是他的面色很可
怕,那个军官低声说了点什么,于是又有四个枪骑兵离开队伍,站在皮
埃尔的两侧。
“您会说法语吗?”那个军官又问,他站得离他远一点。“把翻译
叫来。”从队列里出来一个骑着马、穿俄国平民衣服的小个子。看他的
衣着,听他的口音,皮埃尔立刻认出他是一家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他不像普通老百姓,”那个翻译打量了一下皮埃尔,说。
“噢,噢!他很像放火的人。问他是干什么的?”军官说。
“你是干什么的?”翻译问。“你应当好好回答长官,”他说。“我不告诉你们我是什么人。我是你们的俘虏。把我带走吧。”皮
埃尔忽然用法语说。
“啊,啊!”军官皱着眉头说。“开步走!”
枪骑兵周围聚了很多人。那个抱着小女孩的麻脸女人站得离皮埃尔
最近;巡逻队要走的时候,她向前挪动了几步。
“他们把你带到哪儿去,好心的人?”她说。 “这个女孩,这个女孩,
我往哪儿放啊,如果不是他们的孩子!”那个女人说。
“那个女人要干什么?”军官问。
皮埃尔像喝醉了似的。一看见他救的小女孩,他那高兴劲儿更大了。
“她要干什么?”他说。“她抱的是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救出来
的,再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就说出这句无目的的谎话,
于是迈着坚定、昂扬的步子,在法国兵中间走了。
这支法国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的命令到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
别是捉拿纵火犯的许多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提出的一致意见,
认为有放火的人。这支巡逻队巡逻了几条街道,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
一个小店主,两个中学生,一个农民和一个家奴,另外抓了几个抢劫犯。
而在所有嫌疑犯中,皮埃尔最可疑。当他们都被带到祖波夫土围子(那
儿设有拘留所)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守下被单独监禁起来。第四册
第一部

在彼得堡上层社会里,鲁缅采夫派、亲法派、玛丽亚·费奥多罗夫
娜派、皇太子派,以及其他各派,正在进行空前激烈的复杂的斗争,宫
廷吃闲饭的官僚们,照例是在一旁呐喊助威。但是平静的、奢侈的、只
操心生活中的一些幻影的彼得堡生活,依然如故;透过这种生活,要费
很大的气力才能意识到俄国人民处境的危险和艰难。皇帝早朝依然如
故,跳舞晚会依然如故,法国剧院依然如故,对宫廷的兴趣依然如故,
钻营差事和互相倾轧依然如故。只有最高当局才努力记起当前形势的困
难。人们私下议论,时局如此困难,而两位皇后①却各行其是。玛丽亚·费
奥多罗夫娜皇后只关心她所管辖的慈善机关和教育机关,她命令这些机
关疏散到喀桑,这些机构的东西都已包装停当。但是当人们向伊丽莎
白·阿列克谢耶夫娜皇后请示命令的时候,她以她特有的俄罗斯爱国精
神回答说,她不能给国家机关下命令,因为这是皇帝的事;至于她个人
所能做到的,那就是她将是最后一个离开彼得堡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正是波罗底诺战役那一天,安娜·帕夫洛夫娜家举
行晚会,晚会最精彩的节目是朗读主教向皇帝献圣谢尔吉依像时所写的
一封信。这封信公认是教会爱国的典范文稿。以朗诵闻名的瓦西里公爵
将亲自读这封信(他经常给皇后朗读)。他的朗诵艺术就在于声音高亢,
好听,绝望的哀号和温柔的低诉交替出现,可以完全不顾字句的意义,
忽而在一个字句上发出哀号,忽而在另一个字句上发出低诉。这次朗诵,
正如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所有晚会一样,具有政治的意义。那天晚会将
有几个重要人物参加,她要使他们为了去法国剧院而害羞,并且鼓舞他
们的爱国情绪。已经到了很多人了,但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客厅里仍
然不见所希望的人到来,因此还不忙朗读,暂且进行一般的谈话。
在彼得堡每日新闻中,当天的新闻是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的病。伯爵
夫人前几天突然病了,放过了几次有她出席就为之增光的集会,听说她
不接待任何人,而且不请一向给她治病的几位彼得堡的名医,而信任一
个用一种不寻常的新方法给她治病的意大利医生。
人人都清楚,可爱的伯爵夫人的病是由于不便同时嫁给两个丈夫,
意大利人的治疗方法就在于设法消除这种不便;但是在安娜·帕夫洛夫
娜跟前不但谁也不敢这么想,而且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似的。
“听说可怜的伯爵夫人病得不轻。大夫说她得的是心绞痛。”
“心绞痛?■,这是一种可怕的病!”
“听说,由于这心绞痛,两个情敌和解了……”
心绞痛这个词儿,被人们以极大的兴味说来说去。
“听说那个老伯爵很感伤。当大夫告诉他病情很危险的时候,他像

① 两位皇后,一位是保罗皇帝的遗孀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另一位是亚历山大一世的妻子伊丽莎白·阿
列克谢耶夫娜。孩子似的哭了。”
“■,这将是一个莫大的损失。一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你们在谈可怜的伯爵夫人吗?”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说。“我
曾派人去探问她的病情。说是已经好一点了。■,毫无疑问,她是世界
上最迷人的女人,”安娜·帕夫洛夫娜怀着嘲弄自己的兴奋心情的微笑
说。“我们属于不同的阵营,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表示应有的敬爱。她
是那么不幸,”安娜·帕夫洛夫娜又说。
一个不够谨慎的年轻人认为安娜·帕夫洛夫娜的话多少泄漏了伯爵
夫人病情的内幕,他对伯爵夫人不请名医而由一个可能使用危险的药物
的江湖郎中治疗,竟敢表示惊讶。
“您的情报可能比我的更准确,”安娜·帕夫洛夫娜对这个未经世
故的青年突然发起恶毒的攻击。“不过,我从可靠方面知道,这个大夫
是一个学识渊博、医道高明的人。他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呢。”就这样
把这个年轻人击败后,安娜·帕夫洛夫娜向比利宾那边转过去,他正在
另一堆人里谈论奥国人,他皱起脸上的皮肤,显然就要把它舒展开来,
说出俏皮话了。
“我觉得那妙极了!”他在谈一个外交文件,这个外交文件连同维
特根施泰因(彼得堡称他为彼得堡的英雄)所缴获的奥国旗帜一起送往
维也纳。
“怎么说,文件怎么说的?”安娜·帕夫洛夫娜问他,场面立刻肃
静起来,静听那个她已经知道的俏皮话。
于是比利宾又重说一遍由他起稿的文件的原文。
“皇帝谨将奥国的旗帜——友谊的、然而误入歧途的、不是从正道
找到的旗帜奉还,”比利宾说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
“妙极了,妙极了!”瓦西里公爵说。
“也许是在华沙的道路上吧,”伊波利特公爵突然大声说。大家都
转过脸来看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伊波利特公爵也露出快活的
吃惊神气环顾四周。他和别人同样不了解他在说什么。在他的外交生涯
中,他不止一次看出,就这样突如其来说出的话,显得很俏皮,所以他
抓紧一切机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效果可能很好,”他想,“即使效
果不好,他们也会处理好的。”果然,在一阵难堪的冷场的时候,那个
不够爱国的、安娜·帕夫洛夫娜所期待的人,进来了,于是她面带微笑
伸出指头威胁伊波利特一下,就请瓦西里公爵就坐,给他拿来两支蜡烛
和手稿,让他开始朗读。顿时鸦雀无声。
“最仁慈的皇帝陛下!”瓦西里公爵严肃地朗读道,然后扫视了一
下听众,仿佛在问有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发言。“最早成为国都的莫斯
科,新的耶路撒冷,接待自己的基督,”他忽然加重朗读“自己的”这
个词儿,“像母亲拥抱辛勤忠诚的儿子一样,透过弥漫的暮霭,预见你
的国家光辉灿烂的荣耀,欢喜地唱道:‘和撒纳,将来的人幸福了!’”
瓦西里公爵用哭声朗读最后这句话。
比利宾仔细察看自己的指甲,很多人都露出胆怯的样子,好像在问
自己犯了什么罪过?安娜·帕夫洛夫娜像老太婆念祷词似的,预先低声
说出下面的词句:“让他胆大妄为的歌利亚……”
瓦西里公爵继续朗读:“让那胆大妄为的歌利亚从法国边境向俄国的境内散播死亡的恐怖吧;温顺的
信仰,俄国大卫的机弦①,就要打穿他那骄傲的嗜血的脑袋。谨将我们祖国利益的保
卫者、圣谢尔吉依这尊神像献给皇帝陛下。遗憾的是,我体弱多病,不能享受面圣
的幸福。我只有情深意切地祈祷上苍,愿全能的主降福正义的民族,仁慈地实现陛
下的意愿。”
“多么有力!多么美妙的措词!”响起一片对朗读人和撰写人的赞
美声。听了这一席话为之振奋的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人们,对于祖国
的情势又谈论了很久,对于日内即将打响的战役的结果作出各种推测。
“你们会看到的,”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明天皇帝的生日,我
们就会得到消息。我有吉祥的预感。”

① 迦特人歌利亚是非利士人的勇士,他身材高大,头戴铜盔,身穿重甲,作战时所向无敌,后被大卫用机
弦甩石打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二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果然应验了。次日,在宫中为庆祝皇帝诞
辰而做祈祷的时候,沃尔孔斯基公爵被叫出教堂,收到库图佐夫公爵的
一封信。这是库图佐夫在战斗的当天从塔塔里诺沃送来的报告。库图佐
夫写道,俄军不曾后退一步,法军的损失比我军大得多,这是他在战地
仓卒写成的,还没来得及收到最后的战报。由此可见,这是一次胜仗。
于是,立刻在教堂中对造物主表示了感谢,感谢他的帮助和这次胜利。
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预感应验了,整个上午全城都充满了欢乐的节
日气氛。人人都认为这是一次特大的胜利,甚至已经有人在谈论俘虏拿
破仑本人,谈论废除他,另选法国新的元首。
远离战场,而且生活在宫廷的环境中,事情很难得到全面的、生动
有力的反映。全部的事件不知不觉地只集中在某一个别的事情上。现在
就是这样,朝臣们对我们胜利的喜悦,主要集中在这个胜利的消息与皇
帝生日的巧合上。这是一件绝妙的意外喜事。在库图佐夫的消息中也说
了俄军的损失,其中举出图奇科夫、巴格拉季翁、库泰索夫等人的名字。
事件的这个悲惨的一面,在彼得堡这儿,也不知不觉地只剩下一件事情
——库泰索夫的死。人人都认识他,皇帝喜爱他,他又年轻又有趣。这
一天人们一碰见就说:
“真是太巧了。正碰着祈祷的时候。库泰索夫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咳,多么可惜!”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库图佐夫吗?”瓦西里公爵带着预言家的骄傲
神情说。“我一向说,只有库图佐夫能战胜拿破仑。”
但是,第二天没有得到军队的消息,大家都慌了。皇帝因为得不到
消息而烦恼,而朝臣们因为皇帝烦恼而烦恼。
“皇帝的处境该是怎么样啊!”朝臣们说,他们已经不像三天前那
样颂扬库图佐夫了,现在却把库图佐夫当作皇帝不安的原因而加以指
责。瓦西里公爵这一天已经不再夸奖他所赏识的库图佐夫,当人们提到
那位总司令的时候,他一声不吭了。不仅如此,那天傍晚,仿佛有意要
使彼得堡的居民惊慌不安似的,事情都凑到一起了:又加上一个可怕的
消息。海伦·别祖霍娃伯爵夫人突然死于那种曾被人津津乐道的可怕的
疾病。在人多的交际场所,大家都正式地说别祖霍娃伯爵夫人死于可怕
的心绞痛发作,可是在亲密的小圈子里,人们就谈出详细的情形了,说
是西班牙王后的御医给海伦开了可以产生某种效果的不大的药剂;但
是,使海伦难过的是,那个老伯爵怀疑她,给丈夫写信,而那个不幸的
浪子皮埃尔也不复信,她忽然服了一大剂给她开的那种药,没等到急救
就痛苦地死了。据说老伯爵和瓦西里公爵本想揪住那个意大利人来的;
可是那个意大利人拿出几封不幸的死者的信,他们就立刻饶了他了。
一般的谈话集中在三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上:皇帝没有接到前线的消
息,库泰索夫的阵亡和海伦的死。
接到库图佐夫报告的第三天,有一个地主从莫斯科来到彼得堡,于
是法国人占领莫斯科的消息在全城流传开来。这太可怕了!皇帝的处境
该是怎么样啊!库图佐夫是叛徒,瓦西里公爵的女儿死后,在人们前来
吊唁的时候,他谈起先前他所赞扬的库图佐夫,他说,对一个腐化堕落的瞎眼老头子,还能指望他什么。
“我真奇怪,怎么能把俄国的命运交给这么一个人。”
这个消息暂且还不是正式的,对它还有怀疑的余地,可是第二天,
拉斯托普钦伯爵派人送来如下的报告:
“库图佐夫公爵的副官给我送来一封信,他要我派警官把军队领到梁赞大路。
他说他对放弃莫斯科感到遗憾。陛下!库图佐夫的所作所为决定首都和您的帝国的
命运。一旦得知全国伟大事物荟萃之地,您的祖先埋葬之地——那座城的失守,全
国将为之震惊。我去追随军队。 我已经把一切都运走了,我只有痛哭我祖国的命运。”
接到这个报告之后,皇帝派沃尔孔斯基公爵带给库图佐夫如下的诏
书: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自八月二十九日以来,我没有接到您的任
何报告。九月一日我接到莫斯科总督由雅罗斯拉夫尔送来可悲的消息,说您决定带
领军队放弃莫斯科。您自己可以想象这个消息对我的影响,而您的沉默更加深了我
的惊异。我派侍从将军沃尔孔斯基公爵送去这份诏书,希望从您处听到军队的情况
和使您采取如此可悲的决定的理由。”三
放弃莫斯科九天之后,库图佐夫派一名信使带着放弃莫斯科的正式
消息来到彼得堡。这个信使是一个名叫米绍的法国人,他不懂俄语,但
据他自己说,虽然他是外国人,但他灵魂深处却是俄国人。
皇帝立刻在石岛行宫的书房里接见这个信使。米绍在战前从来没到
过莫斯科,也不懂俄语,当他带着莫斯科大火的消息那火光照亮了他的
旅途,朝见我们最仁慈的君主(他写道)的时候,他仍然很感动。
虽然米绍先生的忧伤与俄国人的忧伤,本来不是由于同一的原因,
但米绍被引进皇帝的书房的时候,他是那么愁容满面,皇帝立刻问他:
“您给我带来什么消息?是坏消息吗,上校?”
“消息很坏,陛下,”米绍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回答道,“莫斯
科放弃了。”
“难道不打一仗就放弃我的古都吗?”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地说。
米绍恭恭敬敬地转达了库图佐夫命令他转达的一切,——就是说,
在莫斯科城下打一仗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一种选择——要么失掉军队
和莫斯科,要么只失掉莫斯科,而元帅应当选择后者。
皇帝眼睛不看米绍,默默地听着。
“敌人进城了吗?”他问。
“是的,陛下,此刻莫斯科正在化为灰烬。我离开的时候,全城都
在起火,”米绍果断地说;但是米绍看了皇帝一眼,对他所说的话害怕
起来。皇帝深沉地不断地喘息,他的下唇颤抖着,秀美的蓝色眼睛顿时
被泪水湿润了。
但这只持续了一分钟。皇帝忽然皱紧眉头,好像在责备自己的软弱。
他抬起头来,用坚决的声音对米绍说:
“我从所发生的一切情况看出,上校,上帝要我们付出重大的牺牲。
我准备服从他的旨意;但是告诉我,米绍,您离开时,不战而放弃我的
古都的军队的情况怎么样?您看到他们士气低落吗?……”
米绍看到最仁慈的君主平静下来,他也平静了,但对皇帝提出的这
个开门见山的重大问题,需要毫不含糊的回答,他还没来得及准备好怎
样回答。
“陛下,您准许我像一个直率的军人那样坦白地说话吗?”为了赢
得时间,他说。
“上校,我一向这样要求,”皇帝说。“什么都不要瞒我,我一定
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陛下!”米绍说,嘴角含着微妙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已经
准备好一个轻松而恭敬的巧妙的回答。“陛下,我离开军队的时候,从
长官到士兵,毫无例外地都陷入极大的绝望的恐怖中……”
“怎么会这样?”皇帝皱起眉头,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俄国人在失败面前难道会灰心吗?……永远不会!……”
这正是米绍所期待的,以便把他那巧妙的言词插进来。
“陛下,”这位俄国人民的全权代表带着恭敬而顽皮的表情说, “他
们就怕陛下以仁慈为怀与敌人签订和约。他们急不可耐地要重新投入战
斗,不惜自我牺牲以表示对陛下忠诚……”“啊!”皇帝安心了,眼里露出和蔼的光辉,拍了拍米绍的肩膀,
说。“您使我放心了,上校。”
皇帝低下头来,沉默了一会儿。
“好,您回部队去吧,”他挺起胸膛站起来,打着和蔼而庄严的手
势对米绍说。“告诉我们的勇士,在您走到的所有地方,告诉我的臣民,
当我打到不剩一兵一卒的时候,我就率领我可爱的贵族和善良的农民,
使用我国最后的资源来打消耗战。我国的资源要比敌人想象的多得多。”
皇帝越说越兴奋了。“倘若天意已经注定,”他说,抬起他那秀美的、
温和的、闪耀着激情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天空,“我这朝代不能继续统治
我的后代子孙,那么,我就用尽我手中的资源,然后我就留长胡子(皇
帝用手在胸膛中间比了比),宁肯和我最穷的农民吃马铃薯,也不签订
有辱我的祖国和我亲爱的人民的和约。我知道怎样珍惜人民的牺
牲!……”皇帝说这些话时,声音激昂,他突然转过身去,好像不愿让
米绍看见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向书房紧里面走过去。在那儿站了几秒
钟以后,又大步回到米绍身边,用有力的动作抓住他肘下的胳膊。皇帝
那张秀美、温和的脸涨红了,眼睛燃烧着坚决、愤怒的光芒。
“米绍上校,不要忘记我在这儿给您说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高
兴地记起这些话,”皇帝用手按着胸口说。“我和拿破仑势不两立,我
们俩再不能同时在台上。现在我算是认识他了,他再也骗不了我了……”
皇帝皱着眉头不出声了。米绍听了这番话,见到皇帝这个身为外国人而
灵魂深处是俄国人的人的眼神斩钉截铁的坚决的表情,觉得在这庄严的
时刻,对他所听到的话极为钦佩(正如他后来所说的),于是用下面的
话来表达他自己的感情,同时也是俄国人民(他认为他是俄国人民的全
权代表)的感情。
“陛下!”他说。“您现在保证了本国人民的光荣和欧洲的得救!”
皇帝低了低头,让米绍走了。四
当时,俄罗斯一半国土被占领,莫斯科居民逃到边远的省份,一批
批的民兵起来捍卫祖国,没有在当时生活过的我们,自然会想象,举国
上下,从大人到小孩,都一心想牺牲自己以拯救祖国,或者为祖国的毁
灭而痛哭。所有有关那个时代的故事和记载,都毫无例外地只讲俄国人
的自我牺牲精神,热爱祖国,失望,痛苦和英勇行为。实际上并非如此。
我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因为我们从过去里面只看见当时一般历
史的兴趣,没有看见人们所具有的一切个人的兴趣。然而实际上那些个
人的眼前兴趣远比一般的兴趣来得大,甚至从那些个人兴趣中丝毫感觉
不到(甚至完全看不见)一般的兴趣。当时大多数人并不注意国家大事,
而只顾个人的眼前兴趣。但是,正是这些个人是那个时代最有用的活动
家。
那些企图了解国家大事、并且抱有牺牲精神和英勇气概去参预国家
大事的人,是最无用的社会成员;他们把一切都看颠倒了,他们做的一
切好事,如果都是瞎闹,就像皮埃尔的团队和马莫诺夫的团队①抢劫俄国
的农村,太太小姐们撕开的棉线团永远到不了伤员那里,诸如此类的事
情。甚至那些喜欢卖弄聪明、发泄感情的人们,一谈起当前俄国的局势,
就不自觉地在言谈中带有装腔作势、扯谎的痕迹,或者对一些谁也负不
了责的事徒劳无益地指责和痛恨某些人。禁吃智慧树的果子这个戒条②,
在历史事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只有不自觉的行动才能带来结果,而在
历史事件中扮演角色的人,永远不懂得历史事件的意义。如果他企图去
理解它,也是毫无结果。
当时在俄国发生的事件,越是密切地参预其中的人,就越是不了解
它的意义。在彼得堡和远离莫斯科的省份,妇女们和穿着志愿军制服的
男人们,都为俄国和首都而痛哭,发誓要自我牺牲,等等;但是退出莫
斯科的军队,几乎不谈也不想莫斯科,眼望着莫斯科大火,没有人发誓
向法国人报仇,他们所想的是下一旬的饷金,下一站的宿营地,随军女
商贩玛特廖什卡,诸如此类的事情……
尼古拉·罗斯托夫并没有什么牺牲精神,而是碰巧在他服役期间遇
上了战争,于是就密切地、长期地参加了保卫祖国的战争,因此他对俄
国当时的情况并没有悲观失望的想法。如果有人问他,他对当前的俄国
情势有什么看法,他会说,这个问题用不着他考虑,自有库图佐夫和其
他的人考虑,不过他听说,团队要补充编制,这场仗大概要打很久,照
这样下去,再有一两年他就可以当上团长了。
因为他有这种看法,所以当他听说为团队补充马匹派他到沃罗涅日
的时候,他不但不为失掉参加最近一次战斗的机会而难过,而且毫不掩
饰他满心的欢喜,他的同事们也非常了解他这种心情。
在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几天,尼古拉拿到了出差费和文件,打发一个
骠骑兵先行,然后他乘驿站的马向沃罗涅日出发了。
只有尝过一连几个月不停地过着军旅和战斗生活滋味的人,才能理

① 指由此二人的捐献而成立的团队。
② 耶和华吩咐亚当不可吃那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章。解尼古拉离开到处是粮秣站、给养车和野战医院的地区的时候,所感到
的快乐;他现在看到的不再是士兵、大车、肮脏的营盘,而是住着农夫
和农妇的乡村、地主的住宅、放牧着牲畜的田野、驿站和在站里打盹的
驿站长。他就像第一次看到这一切那么高兴。特别使他长久地惊奇和快
活的,是那些年轻、健康的女人,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是被十来个军官
包围追逐的,她们都以过路的军官能和她们调笑为荣,并且感到满足。
尼古拉怀着最快乐的心情夜间来到沃罗涅日一家旅馆,要来他在军
队中长久吃不到的东西,第二天,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穿上很久没穿
的检阅服装,去见当地的长官。
民军司令是一个年老的文职将军,他显然以自己的军衔和级别而得
意。他怒冲冲地(他认为这样才能显出军人的本色)接待了尼古拉,煞
有介事地盘问他,就好像他有权力这样做,又好像他在审议整个局势,
以表示赞成和不赞成。尼古拉太快活了,这在他只觉得好笑。
他从民军司令那儿坐车去见省长。省长个子矮小,性情活泼,待人
非常和蔼和朴实。他告诉尼古拉几个可以买到马的养马场,又介绍他一
个城里的马贩子和离城二十俄里的一家地主,他们都养有好马,并答应
给他种种协助。
“您是伊利亚·安德烈耶维奇伯爵的儿子吗?我的太太和您的母亲
很要好。我这儿每星期四有个聚会;今天就是星期四,请随便到我这儿
来玩玩吧,”省长送走他时说。
尼古拉从省长那儿一出来,就搭上驿车,带着司务长,到二十俄里
外地主家买马去了。初到沃罗涅日这段时间,尼古拉过得轻松愉快,正
如一个人心情舒畅时常有的情形,事事都称心如意,一路顺风。
尼古拉去找的那个地主,是一个当过骑兵的老鳏夫,相马的老手,
猎人,他拥有一间考究的休息室,以及百年的陈酿,陈年的匈牙利葡萄
酒和上等的好马。
尼古拉三言两语就以六千卢布买下十七匹精选的种马(他是这样
说)作为补充马匹的样板。吃过饭,又多喝了两杯匈牙利葡萄酒,和那
个与之已经“你我”相称的地主吻别后,就驱车回去了,一路上怀着最
愉快的心情,不断地催促车夫,赶紧去赴省长家的晚会。
尼古拉换了衣服,洒上香水,用冷水淋淋头,时间虽然晚了一点,
但是可以应用一名成语:迟到总比不到好,来到了省长家。
不是举行舞会,也没说要跳舞,但大家都知道,卡捷琳娜·彼得罗
夫娜要在古钢琴上弹圆舞曲和苏格兰舞曲,一定会跳起舞来,大家也盼
着这个,所以都打扮得像赴舞会的样子。
一八一二年外省的生活,一如既往,其不同的地方,只是由于从莫
斯科来了许多有钱的人家,城里显得格外热闹,此外,就像当时俄国在
各方面所表现的那样,可以看出一种豪放不羁的作风——不知天高地
厚,对一切满不在乎,再就是,人们见面时那套庸俗的应酬,先前不是
谈谈天气,就是议论共同的熟人,而现在的话题则是莫斯科、军队和拿
破仑。
到省长家聚会的,都是沃罗涅日的上流人士。
太太小姐很多,其中有几个是尼古拉的莫斯科的熟人;可是,可以
与圣乔治勋章的佩戴者、采购马匹的骠骑军官、善良而且有教养的罗斯托夫伯爵相比配的男人,一个也没有。其中有一个俘虏,是在法军中当
军官的意大利人,尼古拉觉得,有这个俘虏在场,更抬高了他这个俄国
英雄的身价。这个意大利人就仿佛是一件战利品。尼古拉有这种感觉,
并且觉得所有的人也是这样看待那个意大利人,于是尼古拉带着尊严和
矜持的态度和蔼地对待那个军官。
尼古拉穿着骠骑兵制服,散发着香水和酒的气味,刚走进来,说了
一句:迟到总比不到好,并且听见别人对他也把这句话重复几遍,就被
包围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他立刻感觉到,他得到了在一个外
省应当得到的、惬意的、在过了长期的艰苦生活之后而现在却享受到欢
乐得令人陶醉的、众人宠儿的地位。不仅在驿站、在旅馆、在地主的休
息室,女仆们都以得到他的注意为荣;而且在这儿,在省长的晚会上,
尼古拉觉得,无数的年轻太太和漂亮的姑娘也都急不可耐地等待尼古拉
对她们的注意。太太小姐们和他调情,而老人们从第一天起就为这个浪
荡公子——骠骑军官张罗婚事,希望他结了婚就会变得稳重起来。省长
夫人本人就是后者之中的一个,她把罗斯托夫当作至亲,称呼他“尼古
拉”和“你”。
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果然弹起琴来,跳舞开始了,尼古拉潇洒的
舞姿使这个省的上流人士更加倾倒了。他那独特的、毫无拘束的舞风,
甚至使大家吃惊。尼古拉本人对他那天晚上的跳舞风度也有些惊奇。他
在莫斯科从来没有这样跳过,他甚至认为这种过于随便的舞姿是失礼
的,粗俗的;在这儿,他觉得必须弄点新鲜花样使大家吃惊,他们一定
会认为那在京城不过是平常的东西,而外省还不知道罢了。
整个晚上,尼古拉特别注意一个蓝眼睛、体态丰满、样子可爱的金
发女人——省里一位文官的太太。有些正在兴头上的年轻人,竟然天真
地相信,别人的妻子都是为他们准备的,罗斯托夫就是抱着这个信念寸
步不离那位太太,而且友好地、有点诡秘地同她的丈夫谈话,人们仿佛
都不言而喻,这两个人——尼古拉和那位丈夫的妻子,交个朋友真是太
妙了。然而丈夫似乎并不同意这种看法,他对罗斯托夫一味摆出一副阴
森森的样子。但是尼古拉的善良和天真是无限的,有时那位丈夫也不自
觉地受到尼古拉快乐心情的影响。可是,随着妻子的面孔更加红润,更
加兴奋,丈夫的面孔就更加阴郁,更加死板了,就仿佛那一定数量的兴
奋剂是夫妻二人所共有的,在妻子身上增加一点,在丈夫身上就减少一
点。五
尼古拉总是笑容满面,坐在圈椅里微微俯身,偎近那个金发女人,
天花乱坠地奉承她。
尼古拉利落地变换着穿紧身马裤的两条腿的位置,散发着香水的气
味,欣赏着他的女伴,欣赏着自己和他那穿着合脚的靴子的秀美的两只
脚,他对那个金发女人说,他想在这儿,在沃罗涅日,拐走一个女人。
“拐走什么女人?”
“一个迷人的仙女。她的眼睛(尼古拉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蓝莹莹
的,嘴,像红珊瑚,雪白雪白的……”他注视着她的肩膀,“腰肢,像
狄安娜①的……”
那位丈夫向他们走来,阴沉地问妻子,她在说什么。
“啊!尼基塔·伊凡内奇,”尼古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说。好像他
想请尼基塔·伊凡内奇也来加入这个玩笑似的,告诉他说,他要拐走一
个金发女人。
丈夫苦涩地笑笑,妻子快活地笑笑。善良的省长夫人带着不以为然
的神气向他们走来。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要见你,尼古拉,”她说,她说安娜·伊
格纳季耶夫娜这个名字的声调,使罗斯托夫一听就明白,安娜·伊格纳
季耶夫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咱们去吧,尼古拉。我可以这样叫
你吗?”
“当然可以,伯母。谁要见我啊?”
“安娜·伊格纳季耶夫娜·马利温采娃。她从她外甥女那里听说过
你,说你救过她……你想起来了吧?……”
“我救过的人多着呢!”尼古拉说。
“她的外甥女就是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她在这儿,在沃罗涅日,
和姨母住在一起。嗬,看你脸红的!怎么啦,是不是……?”
“得了吧,别瞎猜,伯母。”
“好啦,好啦。■!你这个人哪!”
省长夫人把他领到一位戴着蓝色高筒帽、又高又胖的老太太那儿,
她刚和城里最显赫人物打完牌。她是玛丽亚的姨母马利温采娃,是一个
没有子女的有钱的寡妇,经常住在沃罗涅日。当罗斯托夫走到她跟前时,
她站起来结了牌帐。她严厉地、大模大样地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继
续骂那个赢了她钱的将军。
“看见你很高兴,我的亲爱的,”她向他伸过手去说。“请来看我
吧。”
这位了不起的老太太谈了谈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的亡父(马利温采
娃显然不喜欢他),又向尼古拉问了问安德烈公爵(显然,他也不得她
的欢心)的消息,说了几遍请他到她那儿去,然后就让他走了。
当尼古拉向马利温采娃告退的时候,答应她前去拜访,又一次红了
脸。一提起玛丽亚公爵小姐,就感到一种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羞怯,
甚至害怕。

① 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月亮和狩猎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忒弥斯。罗斯托夫离开马利温采娃,本想再回去跳舞,但是娇小的省长夫人
把她那一只胖胖的小手放在尼古拉的袖子上,说她要和他谈一谈,就把
他领到客厅里,原先在那儿的人们立刻走了出去,为了不妨碍省长夫人。
“你可知道,我亲爱的,”省长夫人说,和善的小脸上带着认真的
表情,“她配你真是天生的一对;你愿意我给你做媒吗?”
“谁啊,伯母?”尼古拉问。
“我要给你说合公爵小姐。卡捷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莉莉合适,
依我说莉莉不行,——公爵小姐,愿意吗?我相信你妈妈一定会感谢我
的。说实话,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多么可爱!她一点也不丑。”
“一点不丑,”尼古拉好像受了委屈似的说。“伯母,作为一个军
人,我什么也不强求,什么也不拒绝,”罗斯托夫在没想好怎么说之前,
说了这么一句。
“那么就记住吧:这可不是玩笑。”
“当然不是玩笑!”
“好,好,”省长夫人仿佛自言自语说。“还有,亲爱的,你对那
个金发女人太殷勤了。弄得那位丈夫怪可怜的,真的……”
“咳,没事儿,我和他是朋友,”尼古拉心地单纯地说:他连想都
没想,这样消磨时光对他是这么快活,而对另一个人会不快活。
“咳,我对省长夫人说的话多么荒唐!”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想。
“她真的要做媒了。那索尼娅呢?……”在向省长夫人告辞时,她笑着
又对他说:“你可要记住啊,”他把她领到一边:
“伯母,我要对您说实话……”
“怎么啦,亲爱的;好,咱们坐下来谈谈。”
尼古拉突然觉得有必要和这个几乎是陌生的女人说说知心话(不会
对母亲、妹妹、朋友说的话)。后来,每当尼古拉一想起这次无缘无故
的、无法解释的、然而给他带来非常重大的后果的突然迸发的坦白热情,
他就觉得(人们都常有这样的感觉),这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可是,这次迸发的坦白热情,连同其它的小事,却给他也给他的全家带
来了重大的后果。
“是这样,伯母。妈妈早就盼着我娶一位有钱的小姐,但是我一想
到为了金钱而结婚,心里就不是味儿。”
“不错,我了解,”省长夫人说。
“不过,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小姐是另一回事了;第一,我给您说实
话,我非常喜欢她,她称我的心,其次,在那么一个情况下遇见她,简
直是奇遇,自那以后,我常常想:这是命运。您特别想一想看吧:妈妈
早就惦记着这件事,可是以前总没有机会和她见面,总是这么巧:碰不
到一起。在我的妹妹娜塔莎做她哥哥未婚妻的时候,当然谈不到和她结
婚,偏偏在娜塔莎的婚姻破裂的时候遇见她,然后就一切……是的,就
是这样。这话我对谁也没说过,以后也不会说。只对您说。”
省长夫人感激地握了握他的臂肘。
“您知道我的表妹索菲吗?我爱她,我答应娶她,我一定娶她……
所以您知道,根本谈不上这个问题,”尼古拉颠三倒四地红着脸说。
“亲爱的,亲爱的,你是怎样想的?索菲一无所有,你自己也说,
你爸爸的景况很不好。你妈妈会怎么样?那会要她的命的,这是一。再说,如果她是一个有心肝的女孩子,那日子她怎么过啊?母亲绝望,家
道败落……不行,亲爱的,你和索菲应当懂得这个。”
尼古拉沉默不语。他听了这些话,心里觉得很舒服。
“伯母,还是不行,”他停了一会儿,叹着气说。“公爵小姐会嫁
给我吗?再说,她现在正在居丧。哪里顾得上这个?”
“你以为我现在就叫你结婚吗?凡事都有一定之规嘛,”省长夫人
说。
“您真是个好媒人,伯母……”尼古拉说,吻了吻她那胖乎乎的小
手。六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遇见罗斯托夫后,来到了莫斯科,在这儿见到了
侄儿和他的家庭教师,以及安德烈公爵的信,信里嘱咐他们到沃罗涅日
去找马利温采娃姨母。操持搬迁、对哥哥的牵挂、在新的住处安排生活、
认识新的人、教育侄儿——这一切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那种类似受诱
惑的感情给压了下去,在父亲生病期间和死后,特别是在和罗斯托夫相
遇之后,这种受诱惑的感情折磨着她。她很悲伤。现在,在一个安静的
环境中度过了一月之后,丧父和俄国遭到毁灭的印象,在她内心越来越
强烈了。她担心受怕:对正遭受着危险的哥哥(她只有这唯一的亲人了)
的思念,使她经常感到不安。她关心侄儿的教育,她常常觉得她对这不
能胜任;但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平静的,因为她意识到,她已经把那由于
罗斯托夫的出现而一度唤起的个人的幻想和希望抑制住了。
晚会的第二天,省长夫人去见马利温采娃,和这位姨母商谈了她的
计划(提出一个附带意见:虽然目前的情况不可能正式订婚,但仍然可
以给两个年轻人撮合一下,让他们互相有个了解),得到姨母的赞同后,
省长夫人在公爵小姐面前谈起罗斯托夫,夸奖他,说当她提起公爵小姐
时,他脸都红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感受的不是欢乐,而是痛楚:
内心的和谐不再存在了,又生出了欲望、怀疑、谴责和希望。
在得到罗斯托夫要来拜访的消息之后的两整天,玛丽亚公爵小姐不
断地考虑她对罗斯托夫应采取的态度。她一会儿决定,他来见姨母时,
她不到客厅里去,她身着重孝去会客不合适;一会儿又想,人家为我做
过好事,我这样未免太无礼了;一会儿又觉得,姨母和省长夫人对她和
罗斯托夫似乎有所企望(有时她们的眼神和言谈好像都证实这种揣测);
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只有像她这样有罪的人,才会这样猜疑她们:她
们不会不知道,在她还没有脱去孝服之前,订婚对她和对她的亡父都是
一种侮辱。假定她见到他,玛丽亚公爵小姐想象他对她会说什么话,她
对他会说什么话;她想象的那些话,有时觉得太冷淡,有时又觉得太意
味深长了。她最怕和他见面时心慌意乱,她觉得,见了他,准会举止失
措,那就露了相了。
但是,星期日做过弥撒以后,当仆人到客厅通报罗斯托夫伯爵来访
时,公爵小姐并没有慌张;她脸上不过泛起一层红晕,眼睛闪耀着新的
明亮的光辉。
“您见过他吗,姨妈?”玛丽亚公爵小姐声音平静地说,连她自己
也不知道,她表面上怎么会这么平静,这么自然。
当罗斯托夫走进屋时,公爵小姐把头低了一下,好像先让客人和姨
母问好,然后,正好在尼古拉向她转过身来时,她抬起头来,用她那光
辉明亮的眼睛迎接他的视线。她态度尊严,动作优雅,带着喜悦的笑容
欠起身来,向他伸出她那纤细的柔嫩的手,用那种初次发出的新的、女
人特有的深沉的声音说起话来。当时也在客厅里的布里安小姐带着不理
解的惊讶神情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就连她这个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
在碰到一个想要讨她欢喜的男人,也不会比这应付得更好。
“也许黑衣裳跟她更相称,也许她真的变得好看了,不过我没有留
意罢了。特别是——举止适度,姿态优美!”布里安小姐想。如果玛丽亚公爵小姐此刻能够思索一下的话,她对自己所发生的变
化比布里安小姐更感到惊奇。自从她看见这张可亲可爱的面孔那一刻
起,一种新的生命力就占有了她,使得她一言一行都不是通过自己的意
志。罗斯托夫一进来,她的脸就突然变了样儿。就像一只精雕细绘的灯
笼突然点亮了,灯笼四壁那些复杂的精致的艺术品,原先看来似乎是粗
糙、灰暗、毫无意义的,这时却显出意外的惊人的美:玛丽亚公爵小姐
就是突然起了这样的变化。在这之前一直在她内心活动着的一切纯洁的
精神生活,第一次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了。她全部内心的自责、她的痛苦、
对善的追求、温顺、慈爱和自我牺牲——所有这一切,这时在她那明亮
的眼睛里、在含蓄的微笑中、在她那柔和的面庞的每个线条上,都闪着
光辉。
罗斯托夫对这一切都清楚地看在眼里,好像他知道她全部的生活似
的。他觉得,他面前这个人完全是另一种人,比他迄今遇见的所有的人
都好,主要的,也比他本人好。
谈的话题是最一般的,最无关紧要的。他们谈战争,像所有的人一
样,不自觉地夸大他们为战事担忧,谈上次的相遇,一谈到这件事,尼
古拉就极力把话题岔开,谈慈善的省长夫人,谈尼古拉的亲属和玛丽亚
公爵小姐的亲属。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谈自己的哥哥,她的姨母一提到安德烈,她就把
话扯到别的事情上。显然,谈俄国的不幸,她可以装得很关心,但是她
的哥哥是她最贴心的人,她不愿也不能轻描淡写地提到他。尼古拉注意
到这一点,以他从来没有的那种洞察力察觉玛丽亚公爵小姐每一种细微
的性格,这更证实了他的看法: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非凡的人。尼古拉
也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一样,别人一向他提起公爵小姐,甚至他一想到她,
就脸红,就露出窘态,但是在她面前时,却觉得十分自如,说一些完全
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话,而是临时忽然想到的话。
在尼古拉短暂的来访中间,正如通常有孩子在跟前那样,遇到无话
可说的时候,尼古拉就向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求助,他抚爱他,问他可
愿意当骠骑兵?他把孩子抱起来,快活地带他旋转,一面转脸看看玛丽
亚公爵小姐,她用动了感情的、幸福的、怯生生的目光注视着她所爱的
人怀中的她所爱的孩子。尼古拉觉察到这目光,好像明白了它的意义,
高兴得涨红了脸,天真快活地吻孩子的脸。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服丧期间不外出,而尼古拉认为常去她们那儿不
合适;但是省长夫人仍在不断地从中撮合,把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称赞对
方的话传来传去,一个劲儿要罗斯托夫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态度。她
为此安排两个年轻人在做弥撒前在主教那儿会面。
虽然罗斯托夫对省长夫人说,他没有什么要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明
的,但是他仍然答应前去。
正像在蒂尔西特,罗斯托夫不容许自己对那大家公认为好的事情怀
疑它是否是好的,而现在正是这样,是按照自己的理智安排自己的生活
呢,还是驯服地屈从环境的支配,在这两者之间作了短暂的、然而却是
真诚的内心斗争之后,他选择了后者,任凭那种力量(他有这样的感觉)
不可抗拒地把他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他知道,已经答应了索尼娅,再
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表示感情,那就是他所称之为卑劣的行为了。他也知道,卑劣的行为是他永远不会做的。但是他也知道(不是知道,而是内
心深处感觉到),他现在受环境和指导他的人们的力量所支配,他不唯
不做任何坏事,而且正在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他一生中还
从来没做过的重要的事情。
在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会面以后,他的生活方式表面上虽然依然如
故,但是先前那些玩乐在他已经失去兴味,他常常想玛丽亚公爵小姐;
但他想她,从来不像他毫无例外地想那些他在上流社会所遇见的小姐们
那样,也不像曾经长期地带着狂喜的心情想索尼娅那样。他在想所有的
小姐时,正像几乎每个正直的年轻人那样,总是把她们想作未来的妻子,
在他的想象中把夫妻生活的一切条件——雪白的长便衣、在茶炊旁的妻
子、妻子的马车、小孩、妈妈和爸爸、她和公婆的关系,等等,等等,
拿来和她们比比,看看是否合适;对未来的这些想象给他以愉悦;但是
他想到人家给他说合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时,他完全想象不出未来的夫妻
生活。如果他硬要想,那结果会是不和谐的,虚假的。他只觉得可怕。七
关于波罗底诺战役、关于我军伤亡的可怕消息,以及关于莫斯科失
守的更可怕的消息,九月中旬传到了沃罗涅日。玛丽亚公爵小姐只是从
报上得知哥哥受伤,但是详情毫无所知,尼古拉听说(他本人没有见到
她),她打算去寻找安德烈公爵。
罗斯托夫得到波罗底诺战役和放弃莫斯科的消息,他所感受的不是
绝望、愤懑、或者复仇之类的感情,而是忽然觉得在沃罗涅日令人烦闷,
懊丧,老有一种羞愧和不安的感觉;在这儿所听到的一切谈话,在他看
来都是装腔作势的;他不知道应当怎样看待这一切,他觉得,只有在团
队里,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他急忙结束买马的事务,时常毫无道理地
对仆人和司务长发脾气。
在罗斯托夫动身的前几天,为了俄军的胜利,在大教堂举行了一次
感恩祈祷,尼古拉也去参加了。他在省长稍后一点站着,他带着作祈祷
的庄重神情,寻思着各式各样的问题,一直站到祈祷完毕。当感恩祈祷
完了的时候,省长夫人把他叫到跟前。
“你看见公爵小姐吗?”她说,用头指了指站在唱诗班后面穿黑衣
服的女人。
尼古拉立刻认出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认出她与其说是由于她那在
帽子下面露出的侧影,不如说是由于顿时抓住他的那种谨慎、恐惧和怜
悯的感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显然正陷入沉思默想中,她在临出教堂前画
最后一个十字。
尼古拉望着她的脸,感到惊奇。仍然是他先前所看见的那张脸,脸
上仍然是那种细微的、内在的、精神活动的一般表情;但现在它却辉耀
着不同的光彩。那脸上有一种忧伤、祈求和希望的动人的表情。就像一
向有她在场时那样,尼古拉不等省长夫人示意,就向她走去,也不问问
自己,这样好不好,合适不合适,或者在教堂这儿不要和她说话,就径
直向她走过去说,他听说她的不幸了,请接受他衷心的慰问。她刚一听
到他的声音,她的脸忽然燃起鲜明的亮光,同时照亮了她的忧伤和喜悦。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公爵小姐,”罗斯托夫说,“就是说,如果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真的阵亡了,那么,作为一个团长,会立刻见报
的。”
公爵小姐望着他,不明了他的话,但是他那种愁容满面的同情表情,
使她感到欣慰。
“我知道很多例子,弹片(即报纸上说的榴弹)致伤,常常是要么
立刻致命,要么相反,仅仅是轻微的伤,”尼古拉说。“应当往最好的
情况想,我相信……”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让他说完。
“■,这是多么可怕……”她刚要说,但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她动
作文雅地(在他面前她总是这么文雅)低下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
跟着姨母走了。
这天晚上,尼古拉哪儿也没去,待在家里跟马贩子结算几笔帐。办
完了事,要想出门已经晚了,但就寝还太早,于是尼古拉在室内独自长
久地来回踱步,思考自己的生活,这在他还是少有的事。在斯摩棱斯克,玛丽亚公爵小姐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印象。遇见她的
时候,情况是那么特殊,还有,有一阵子母亲对他说的有钱的相宜配偶,
正是她,这两件事使得他对她特别注意。在沃罗涅日见到她的时候,这
个印象不仅愉快,而且强烈。这一次尼古拉在她身上发现特殊的精神美,
这使他大为惊奇。然而他还是要走,至于离开沃罗涅日就失掉看见公爵
小姐的机会,他对这事连想都没想。但是,今天在教堂和公爵小姐的相
遇,他觉得,深深印入他的心里,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深,比他想得到心
境安宁的愿望还要强烈。那苍白的、清秀的、忧伤的面庞,那光辉明亮
的目光,那文静优雅的动作,主要的——她那满脸深深的、柔情的哀愁,
打动了他,博得了他的同情。罗斯托夫最看不惯男人中间那种高级的精
神生活(所以他不喜欢安德烈公爵),他鄙夷地称那为哲学,幻想;但
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身上,正是这种尼古拉感到陌生的精神世界所表露
的极度深刻的哀伤,他觉得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一定是一个极好的姑娘!真正的天使!”他自言自语。“我干吗
要限制自己的自由呢?干吗那么匆忙就明确和索尼娅的关系?”于是不
由得在心里把两者作一个比较:论精神的天赋,一个是贫乏的,另一个
是丰富的,而这种精神天赋正是尼古拉所缺少,因而对它是非常重视的。
他在心里设想一下,如果他是自由的,他会怎么样。那样他就会向她求
婚,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吧?不,这件事不可想象。他觉得可怕,他想
象不出任何清晰的形象。他早就想好他和索尼娅的前景,一切都是简单
明了的,正因为一切都是想好了的,所以他了解索尼娅的一切;但是想
象不出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未来的生活,因为他不了解她,只不过是爱
她。
对于索尼娅的梦想,含有一种快活的、好玩的成分。但是想到玛丽
亚公爵小姐时,总觉得想不清楚,而且有点可怕。
“她是怎样祈祷啊!”他在回忆。“看来,她整个灵魂都沉浸在祈
祷里面。是的,这就是那种可以移山填海的祈祷,我相信,她的祈求会
实现的。为什么我不祈求我所希望的?”他在回忆。“我希望什么呢?
自由,解脱跟索尼娅的关系。她说得对,”他想起省长夫人的话,“我
娶了索尼娅,除了落个不幸的结果外,什么也得不到。乱糟糟,妈妈的
悲哀……家事……乱糟糟,一团乱麻!再说,我也不爱她。是的,那不
是真爱。 我的上帝啊! 把我从这可怕的、 走投无路的境况里解救出来吧!”
他突然祷告起来。“是的,祈祷可以移山填海,但是要有信心,不要像
我和娜塔莎小时候那样祷告,祈求雪变为白糖,并且跑到院子里瞧瞧雪
是不是真的变成了白糖。不,我现在不祈求这些琐碎的事,”他说,把
烟袋放在墙角,两手交叉在胸前,站在圣像前面。一想起玛丽亚公爵小
姐,怜悯之情就油然而生,他开始祈祷,他长久没作过这样的祈祷了。
泪水涌到眼睛和喉咙里,这时拉夫鲁什卡拿着信走进门来。
“傻瓜!没叫你就进来!”尼古拉说,迅速地变换了姿势。
“省长那儿,”拉夫鲁什卡用没睡醒觉的声音说,“来了一个信使,
有信给您。”
“那好啦,谢谢,去吧!”
尼古拉收到两封信。一封是母亲的,另一封是索尼娅的。他从笔迹
认出来了,他先拆开索尼娅的信。还没读几行,他的脸变得苍白,又惊又喜地睁大了眼睛。
“不,这不可能!”他大声说。他坐不住了,捧着信,一边读一边
在室内走来走去。他先把信浏览一下,然后读了一遍,又读一遍,他耸
起肩膀,摊开两臂,目瞪口呆地站在室中央。他刚才怀着上帝一定会应
许他的信心所祷告的事,果然实现了;但是尼古拉感到惊讶,这事好像
不寻常,是他从来没料到的,又好像这事来得太快,证明它的出现不是
由于上帝应许了他的请求,而是由于平常的巧合。
那个看来无法解决的、束缚着罗斯托夫的自由的结子,却被这意外
的(尼古拉这样觉得)、不招自来的索尼娅的信解开了。她写道,最近
不幸的境遇——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财产几乎全部丧失,伯爵夫人不
止一次地表示希望尼古拉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及他近来的沉默和冷
淡,所有这一切都促使她放弃他的许诺,给他充分的自由。
“我一想起由于我的原因可能引起施恩予我的家庭的苦恼和不和,
我就非常难过,”她写道,“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
的人能够得到幸福,因此,尼古拉,我求您把自己看作自由的,而且要
知道,不管怎样,没有人比您的索尼娅更爱您的了。”
两封信都是从特罗伊茨寄来的。另一封是伯爵夫人的信。信里叙述
他们在莫斯科的最后几天,出走,大火和全部财产的毁灭。伯爵夫人在
信里还提到安德烈公爵同其他伤员一起和他们同路。他的伤势很危险,
但是现在医生说,还很有希望。索尼娅和娜塔莎像护士似的看护他。
尼古拉第二天带着这封信去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不论是尼古拉还是
玛丽亚公爵小姐都绝口不谈“娜塔莎看护他”这句话可能表示的意思,
由于这封信,尼古拉和公爵小姐,突然亲如骨肉了。
第二天尼古拉送玛丽亚公爵小姐去雅罗斯拉夫尔,几天后他也回部
队去了。八
索尼娅给尼古拉的那封应验了他的祈祷的信,是从特罗伊茨写来
的。老伯爵夫人越来越盼着尼古拉娶一个有钱的姑娘。她知道,在这件
事上索尼娅是主要的障碍。近来,特别是在尼古拉来信说他在博古恰罗
沃遇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后,索尼娅在伯爵夫人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了。伯爵夫人一有机会就侮辱她,毫不留情地暗示她。
从莫斯科出走的前几天,当时的情况使伯爵夫人十分感伤,焦虑,
她把索尼娅叫到跟前,没有责备她或者强求她什么,而是含着眼泪央求
她牺牲自己,和尼古拉断绝关系,以报答这个家庭为她所做的一切。
“你一天不给我这个许诺,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索尼娅号啕大哭,她哭着说,她什么都愿意,什么都准备承受,但
是她没有给予直接的许诺,答应对她所要求的,她下不了决心。为了养
育她的家庭的幸福,她应当牺牲自己。为了别人的幸福牺牲自己已成为
索尼娅的习惯。她在这家的地位就是这样:只有通过牺牲的途径才能显
示自己的高尚品格,所以她已经习惯而且也喜欢自我牺牲。但是,在以
前所做的一切牺牲行为中,她欣慰地意识到,她自我牺牲,以此在自己
和在别人的心目中提高自己的身价,从而更配得上她平生最爱的尼古
拉;而现在所要求她的牺牲,是要她放弃她过去所做出的一切牺牲的代
价,放弃生活的全部意义。她生平第一次从那些为了更痛苦地折磨她而
对她施予恩惠的人们身上尝到了苦味;她嫉妒娜塔莎,她从来没有经受
过这样的事,从来不需要牺牲自己,而是迫使别人为自己牺牲,而仍然
被大家所宠爱。索尼娅第一次觉得,她对尼古拉的平静而纯洁的爱情,
突然开始变为高于一切礼法、道德、宗教的强大热情;在这种热情影响
下,在寄人篱下生活中学会了隐瞒真情的习惯的索尼娅,不自觉地用几
句含含糊糊的话回答伯爵夫人后,就回避她,不再和她谈话,决定等待
着和尼古拉见面,那时不是许他自由,而是和他永不分离。
罗斯托夫家在莫斯科最后几天的忙乱和恐慌,把索尼娅心头沉重的
忧郁情绪给压下去了。她很高兴在实际的活动中忘掉那些烦恼。但是,
当她知道安德烈公爵在他们家里的时候,虽然她由衷地可怜他和娜塔
莎,她却满心欢喜,怀着一个迷信的想法:上帝不愿她和尼古拉分离。
她知道娜塔莎从来只爱安德烈公爵一个人,现在仍然爱他。她知道,他
们现在在这可怕的情况下碰到一起,又互相热恋起来,由于他们俩一定
会成亲,尼古拉就不可能娶玛丽亚公爵小姐了。尽管在莫斯科的最后几
天和在旅程的最初几天发生了种种可怕的事情,但是,这种心情,这种
认为上帝干预她个人私事的想法,使索尼娅满心欢喜。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罗斯托夫一家人在旅途中第一次休息了一整
天。
特罗伊茨修道院的招待所拨给罗斯托夫家三间大房间,其中一间安
德烈公爵占用。那天他的伤势大大好转。娜塔莎陪着他坐在那儿。在隔
壁房间里,伯爵和伯爵夫人同前来看望老相识和施主的修道院长正在恭
恭敬敬地谈话。索尼娅也坐在那儿,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在
谈什么。她隔着门听他们说话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的房门开了。娜塔莎
从门里走出来,神情很激动,她没看见欠身向她打招呼、拢着右手的宽袖筒的修道院长,径直向索尼娅走去,抓住她的手。
“娜塔莎,你怎么了?到这儿来,”伯爵夫人说。
娜塔莎走过去接受修道院长的祝福,修道院长劝告她向上帝和他的
圣徒祈求援助。
修道院长刚走,娜塔莎就抓住女友的手,拉着她走进一个空房间。
“索尼娅,你说他能活吗?”她说。“索尼娅,我多么幸福,又多
么不幸!索尼娅,亲爱的,——一切仍然和往常一样。只希望他能活下
去。他不能……因为……因……为……”娜塔莎大哭起来。
“是啊!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索尼娅说。 “他会活下去的!”
索尼娅的激动不亚于她的女友——那一半由于女友的恐惧和痛苦,
一半由于她个人的无人可诉的心事。她恸哭着吻娜塔莎,安慰她。“希
望他千万活下去!”她想。两个女友哭了一阵子,谈了一会儿,擦干眼
泪,就向安德烈公爵门口走去。娜塔莎小心地推开门,向屋里探望一眼。
索尼娅在半开的门旁站在她身边。
安德烈公爵高高地躺在三个枕头上。他那苍白的脸望过去很安静,
眼睛闭着,他的呼吸看来很平稳。
“唉哟,娜塔莎!”索尼娅突然几乎大叫一声,她抓住表妹的手,
向门外退出去。
“怎么了?怎么了?”娜塔莎问。
“是那个,那个,瞧……”索尼娅说,她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娜塔莎轻轻地关上门,跟索尼娅走到窗前,还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可记得,”索尼娅带着惊慌和严肃的神情说,“你可记得,有
一次我为你占卦——照镜子……在奥特拉德诺耶,圣诞节的时候……你
可记得我看见了什么吗?……”
“对,对!”娜塔莎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她模糊地记得索尼娅曾
说过她在镜子里看见安德烈公爵躺在那儿。
“你记得吧?”索尼娅继续说。“我看见了,当时跟你们,跟你也
跟杜尼亚莎都说过。我看见他在床上躺着,”她说,每说一个细节,就
用举起的一个指头比划一下,“他闭着眼,盖的也是粉红色的被子,两
手也是交叉着,”索尼娅说,随着她描述刚才看见的细节,她就愈加相
信她当时看见过这些细节。其实当时她什么也没看见,她是在讲她以为
看见的东西;但是,她觉得她当时心想的东西,就像别的一切回忆同样
地真实。她不但记得她当时所说的:他瞧了瞧她,微微一笑,盖着一件
红色的东西,而且她坚信,还在当时她就说过和看见过他盖的是粉红色
的、正是粉红色的被子,并且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对了,对了,正是粉红色的,”娜塔莎说,她现在似乎也记得是
说过是粉红色的,由此可见那预兆是多么不寻常,多么神秘。
“可是,这究竟预兆着什么呢?”娜塔莎沉思地说。
“啊,我不知道,这件事多么不寻常啊!”索尼娅抓着头说。
几分钟后,安德烈公爵打铃叫人,娜塔莎进去了;索尼娅感到一种
很少感受过的激动和感动,留在窗前,思索着那件多么不寻常的事。
那天有个机会可以向军队发信,于是伯爵夫人就给儿子写信。
“索尼娅,”索尼娅从伯爵夫人身旁走过时,伯爵夫人从信上抬起
头来说。“索尼娅,你不给尼古连卡写信吗?”伯爵夫人说话的声音轻柔,颤抖,从她那疲倦的、隔着眼镜看人的眼睛里,索尼娅看出伯爵夫
人这句话的全部含义。那眼神流露出恳求、怕被拒绝、为求人而感到羞
愧,以及万一被拒绝就会结下深仇大恨。
索尼娅走到伯爵夫人面前,跪下来,吻她的手。
“我写,妈妈,”她说。
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她亲眼看见预兆神秘的应验,这一切
都使索尼娅心软,激动,感动。她知道,由于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恢复
了关系,尼古拉不可能娶玛丽亚公爵小姐,她很高兴她又恢复了那种她
所欢喜和习惯的自我牺牲的心情。她含着泪,怀着喜悦来完成那件慷慨
的行为,由于泪水模糊了她那天鹅绒般的黑眼睛,中断了好几次才写完
那封使尼古拉大为吃惊的令人感动的信。九
皮埃尔被送进禁闭室,逮捕他的军官和士兵对他怀有敌意,同时也
怀有敬意。此外,对他还有点疑心,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是一个很
重要的人物吧),敌视是因为他们和他刚打过架。
但是,第二天早晨,看守换班以后,皮埃尔觉得,这些新的看守—
—军官和士兵,对他的看法和逮捕他的那些人的看法已经不同了。的确,
第二天的看守已经不把这个穿着农民衣服的大胖子看作一个活生生的
人,看作曾经和抢劫的士兵和押送他的人拚搏过、讲过关于拯救儿童的
豪言壮语的人,而不过看作一个奉上级命令拘留起来的俄国犯人罢了。
如果说皮埃尔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他那面无惧色和专注沉思的
神情,以及使法国人惊奇的他那一口漂亮的法国话。虽然如此,那天皮
埃尔和别的被捕的嫌疑犯关在一起,因为他原来住的那个单间被一个军
官占用了。
所有和皮埃尔一起被拘留的俄国人,都是最下层的。他们都看出皮
埃尔是贵族,都疏远他,特别因为他会说法国话,更嫌弃他。皮埃尔听
见他们嘲笑他,心里很郁闷。
第二天晚上,皮埃尔听说所有被拘留的人(大约他也在内),都以
放火罪论处。第三天,皮埃尔和别的犯人被带到一间屋子里,那儿坐着
一位白胡子将军,两名上校和几个系肩带的法国人。他们用那在审问被
告时通常使用的自以为超脱人类弱点的准确、断然的口气向皮埃尔和其
他被告提出一些同样的问题:你是什么人?到过什么地方?抱着什么目
的?等等。
这些问题,以及在法庭上提出的一切问题,都是撇开主要事情的实
质,而且排除揭开这个实质的可能性,其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布置
一条沟渠,审讯人员希望被告的回答顺着这条渠道流下去,把被告引到
预期的道上,也就是引到可以判他罪的道上。只要他一说不合乎定罪目
的话,他们就把沟渠移动一下,让水白流。此外,皮埃尔也和一切在法
庭上的被告一样,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提出这些问题。他
觉得只是由于宽大或是出于礼貌,才设下这个沟渠的圈套。他知道他是
在这些人的权力中掌握着的,也只有这种权力把他带到这儿来,只有权
力给他们要求他回答问题的权利,他们聚在一起唯一的目的就是判他的
罪。因此,既然有权有势,又有判罪的意愿,那就用不着施展提问和审
讯的诡计。显然,任何回答都可以作为罪状。问他被捕时在做什么,他
带着几分悲惨的神情回答说,他把从火里救出的一个小女孩交给她的父
母。问他为什么打那个抢劫的人,皮埃尔回答说,他是在保护一个女人,
保护受辱的女人是每个人的责任……人们拦住他:这样的回答不合乎要
求。问他为什么待在着火的院子里,有人看见他在那儿。他回答说,他
出来看看莫斯科的情况。人们又拦住他:不是问他出来干什么,而是问
他为什么待在火场旁边。又问他是什么人?人们又提出他头一次不肯回
答的问题,这次他又说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记下来,这个不好。很不好,”那个白胡子、红脸膛的将军严厉
地说。
第四天,祖博夫斯基土城起火了。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被解到克里米亚浅滩一家商人的车棚里。在
街上走的时候,皮埃尔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似乎全城都弥漫着烟雾。
四面八方都在着火。皮埃尔当时还不明白莫斯科被焚的意义,他恐惧地
望着这烛天的大火。
皮埃尔在克里米亚浅滩旁那家车棚里又呆了四天,在这期间,从法
国士兵谈话中得知,在这儿拘留的人每天都在等候元帅的决定。是哪个
元帅,皮埃尔从士兵口中打听不出来。在士兵心目中,元帅显然是代表
一种最高的、有几分神秘的权力。
在九月八日之前,也就是被拘留的人第二次受审之前的那几天,皮
埃尔觉得最难过。十
九月八日,拘留人的棚屋里进来一个军官,从看守人对他那份恭敬
劲儿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官,大概是一个参谋。他手里拿着一
个名单,对所有俄国人逐个点了名,他管皮埃尔叫不愿说出姓名的人。
他漠然地、懒洋洋地看了看所有被拘留的人,命令一个看守的军官,叫
他在带他们去见元帅之前,给他们穿得像样些,收拾干净一点。一小时
后,来了一连士兵,把皮埃尔和另外十三个人带往圣母广场。那天雨后
天晴,阳光灿烂,空气异常新鲜。烟已经不像皮埃尔那天从祖博夫斯基
土城被带出来时那样在地面上弥漫;在清洁的空气中烟像圆柱似的升
起。
火光已经哪儿也看不见了,四面八方都是腾空而起的烟柱,整个莫
斯科,皮埃尔所能看见的地方,全是一片火灾后的瓦砾场。到处可以看
见烧剩下来的炉子和烟囱,偶尔可以看见烧黑了的石墙。皮埃尔望了望
这片废墟,已经认不出熟悉的街道了。偶尔可以看见保持完整的教堂。
克里姆林宫未被烧毁,克里姆林宫的一些钟楼和伊凡大帝教堂钟楼在远
处闪着白光。近处的新圣母修道院的圆顶欢快地闪光,那里的钟声也格
外响亮。钟声使皮埃尔想起今天是礼拜,是圣母诞生节。但是好像没有
人庆祝这个节日:到处是火灾后的残破景象,路上碰见的俄国人都是一
些衣衫褴褛、神色惊慌、一看见法国人就躲起来的人们。
显然,俄国人的巢被捣毁、消灭了;但是,在俄国生活秩序被消灭
后,皮埃尔下意识地感觉到,在这被捣毁的巢上,一个完全不同的、严
峻的法国秩序建立起来了。从押解他和别的犯人的士兵神情上——那些
士兵精神抖擞、快快活活、队伍排得整整齐齐,他感到这一点;从一位
法国大官的神情上——这位大官坐在由士兵赶着的双驾马车上迎面而
来,他感到这一点。从广场左边传来快乐的军乐声,他感到这一点,特
别是从今天早晨来的那个法国军官在点被捕的人时念的那个名单上,他
感到而且了解这一点。皮埃尔被一伙士兵捉住,被带到一个地方,然后
和别的十多个人又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似乎他们可能把他忘记了,把他
和其他的人混在一起了。但是不会的:他在受审时,又被人称呼为不愿
说出姓名的人。皮埃尔带着这么一个他自己觉得可怕的称号,现在被押
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脸上带着毫无疑问的信心,认为连他在内的所有
俘虏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并且把他们带到应该带到的地方。皮埃尔觉得
自己是落进一架他不知道的、但运转正常的机器里的一小片木屑。
皮埃尔和别的犯人被带到圣母广场右边、离修道院不远的一所带大
花园的大白房子里。这是谢尔巴托夫公爵的住宅,皮埃尔以前常来这儿
做客,他从士兵谈话中知道,现在是元帅——艾克米尔公爵①住在这儿。
他们被带到门廊前面,一个个的被领进去。皮埃尔是第六个进去的。
穿过皮埃尔所熟悉的玻璃走廊、穿堂、前厅,他被领到一间狭长的书房,
门口站着一个副官。
达乌伏身坐在屋子尽头的一张桌旁,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皮埃尔
走到他跟前。达乌没有抬眼,显然是在处理文件。他不抬眼,轻声问:

① 艾克米尔公爵即达乌元帅。“你是什么人?”
皮埃尔不吭声,因为他说不出话来。对皮埃尔来说,达乌不仅是一
个法国将军;而且是一个以残忍闻名的人。皮埃尔望着达乌那张冰冷的
面孔,就像严厉的教师在耐心地等待学生回答问题时摆出的那样冰冷的
面孔,他觉得,每秒钟的迟延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他不知道怎
样说。说他第一次受审时所说的话,他不敢;说出他的姓名和地位,那
是既危险又可耻的。皮埃尔默不作声。但是还没等皮埃尔拿定主张时,
达乌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脑门上,眯着眼,仔细打量皮埃尔。
“我认识这个人,”他不慌不忙、冷冰冰地说,显然是想吓唬皮埃
尔。一股顺着皮埃尔脊梁溜过的寒噤,像一把钳子似的夹住了他的头。
“您不可能认识我,将军,我从来没见过您……”
“这是一个俄国间谍,”达乌打断了皮埃尔的话,转脸对室内另一
个皮埃尔没注意的将军说。达乌转过身去。皮埃尔突然用一种出乎意外
的颤动的声音说:
“不是,大人,”他说,忽然想起达乌是一位公爵。“您不可能认
识我。我是民兵军官,我没有从莫斯科撤退。”
“您叫什么名字?”达乌又问。
“别祖霍夫。”
“谁能向我证明您不是说谎?”
“大人!”皮埃尔大声喊道,那不是气忿,而是恳求的喊声。
达乌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皮埃尔。他们面面相视了几秒钟,这相视
的目光救了皮埃尔。在这相视的目光中,一切战争和法庭的条件都消失
了,在这两人之间建立了人与人的关系。他们两人此刻都模糊地感到无
数的事物,理解到他们俩都是人类的子孙,他们是兄弟。
达乌从那用号码标志着人事和人的生命的文件上刚抬起头来,第一
眼看见的皮埃尔不过是一个小道具之类的东西;他可以毫无内疚地把他
枪毙;但是现在他已经看出他是一个人。他沉吟了一会儿。
“您怎样证明您说的是实话?”达乌冷淡地说。
皮埃尔想起朗巴莱,于是说出朗巴莱所属的团队、姓名和他住的街
道。
“您并不是您所说的那个人,”达乌又说。
皮埃尔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地举出一些证据证明他的话是真的。
但是这时进来一个副官,向达乌报告了些什么。
达乌听了副官的报告,突然面有喜色,开始扣钮扣。他显然完全把
皮埃尔忘记了。
当副官提醒他这里有个俘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朝皮埃尔那边点
了点头,说是把他带走。但是带到哪儿去,皮埃尔不知道:是回到那个
棚子里去呢,还是带到刑场上去——就是在经过圣母广场时,他的同伴
指给他看的那个刑场。
他回头瞧了瞧,看见副官在问什么。
“是的,那当然啦!”达乌说,“是的”是什么意思,皮埃尔不知
道。
皮埃尔不记得是怎样走的,走了多久,走到哪儿去。他迷离恍惚,
痴痴呆呆,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随着别人迈着脚步,别人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在这段时间,皮埃尔头脑里只有一个思想。这个思
想就是:究竟是谁,最后是谁判决他的死刑?不是委员会里审问他的那
帮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而且显然不可能这么办。也不是达乌,
他是那么富有人情味地瞧着他。只要再等一分钟,达乌就会明白他们是
在做蠢事,但是这一分钟被走进来的副官搅和了。这个副官看来也并不
是想使坏,但是他本来可以不进来的。究竟是谁处决、杀死、夺走那满
怀回忆、志愿、希望的他皮埃尔的生命呢?这是谁干的呢?皮埃尔觉得
并没有人这样干。
这是制度,是各种情况的汇合。
是一种制度在杀害他皮埃尔,剥夺他的生命,剥夺一切,把他消灭
掉。十一
这群俘虏被押着离开谢尔巴托夫公爵的府第,经过圣母广场,一直
往下走到圣母修道院左边,然后被带到竖着一根柱子的菜园里。柱子后
面挖了一个还带有新鲜泥土的大坑,在柱子和坑周围站着一大群人。这
群人少数是俄国人,大多数是没有站在队伍里的拿破仑的士兵:穿着不
同国籍的各种制服的德国兵、意大利兵和法国兵。柱子两旁站着几排穿
着缀有红肩章的蓝制服和短靿靴子、戴着高筒帽的法国兵。
犯人按照名单次序排好(皮埃尔排在第六名),然后被带到柱子跟
前。两旁突然敲响了几只大鼓,皮埃尔觉得他的魂儿仿佛随着鼓声飞走
了大半。他失去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他只能看和听。他只有一个愿望
——希望那件必然要来的可怕的事快一点来。皮埃尔环顾他的同伴,仔
细观察他们。
为首的两个是剃光了头的犯人,其中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面黑,
多毛,筋肉发达,鼻子扁平。第三个是一个家奴,四十五岁左右,头发
灰白,身体肥胖,保养得很好。第四个是一个农民,长得很俊秀,蓄着
一把浅褐色的大胡子,一对黑眼睛。第五个是一个工人,又瘦又黄,十
八九岁,穿一身工作衫。
皮埃尔听见法国人在商量怎样枪毙——一次一个还是一次两个。 “一
次两个,”带队的军官冷酷、平静地说。士兵的行列调动了一下,显然
他们都在忙活,——但是并不像是忙一件大家都理解的事,而是忙着完
成一件必要的、然而却是不愉快的、不可理解的事。
一个佩肩带的法国军官走到犯人行列的右边,用俄语和法语宣读判
决书。
然后,两名法国兵走到犯人跟前,按照军官的指示带出来两个站在
排头的犯人。这两个犯人走到柱子跟前停下来,在法国人去取口袋的工
夫,他们像被打伤了的野兽看走过来的猎人似的,默默地环顾四周。一
个犯人不住地画十字,另一个在搔背脊,动了动嘴唇,好像在微笑似的。
士兵手忙脚乱地蒙上他们的眼睛,用口袋套上他们的头,把他们捆在柱
子上。
十二个持枪的步兵,迈着坚定的步子齐步走出队伍,离柱子八步远
停了下来。皮埃尔转过脸去,不去看将要发生的事情。突然响起一阵噼
噼啪啪和轰轰隆隆的声音,皮埃尔觉得比最可怕的雷还要响,皮埃尔环
视了一下。眼前是一团烟,那几个法国兵脸色苍白,两手哆嗦着在坑旁
边做什么。又有两个被带出去。这两个人用同样的眼神看大家,只用眼
睛默默地、枉然地寻求保护,显然不了解也不相信将要发生的事。他们
不能相信,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生命对他们有什么意义,所以他们不
了解也不相信生命可以被人夺去。
皮埃尔不愿去看,又转过身去;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可怕的爆炸
声,随着响声他看见了烟,血,法国兵苍白、惊慌的面孔,那些法国兵
哆嗦着双手彼此碰撞着又在柱子旁做什么。皮埃尔沉重地喘息着,向周
围看看,仿佛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和皮埃尔的眼神相遇的眼神都同样
地这样问。
在所有俄国人的脸上,在法国士兵和军官脸上,没有一个例外,他都看到和他内心所感受的同样的惊悸、恐怖和斗争。“这事究竟是谁干
的呢?他们和我一样感到痛苦。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在皮
埃尔心中闪了一下。
“步兵十八团,开步走!”有人喊了一声。在皮埃尔身旁的第五个
人被带出去,——只带他一个。皮埃尔还不知道他已经得救了,他和其
余的人不过是被带来陪绑的。他越来越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既不
感到欢喜,也不感到宽慰。第五个是一个穿工作衫的工人。刚一碰着他,
他就吓得向旁边一跳, 抓住了皮埃尔 (皮埃尔打了个寒噤, 把他挣脱掉)。
那个工人走不动了,被架着膀子拖着走,他喊叫着。一到柱子跟前,他
突然不叫了。他好像忽然有所领悟似的。不知道他已经明白喊也无益呢,
还是认为不会打死他,但是他在柱子旁站住了,等待着和别人一样蒙上
眼睛,他也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用发光的眼睛环顾四周。
皮埃尔再也不能使自己转过脸去闭眼不看了。这第五次的屠杀,使
得他和整个那群人的好奇心和激动的心情达到极点。也和别人一样,这
第五个似乎很平静:他掩上衣襟,用一只光脚搔搔另一只光脚。
给他蒙上眼睛,他整了整脑后勒得太紧的结子;然后,让他靠到血
渍斑斑的柱子上,他往后倒了一下,他觉得站的姿势不舒服,调整一下,
摆齐两脚,靠稳了。皮埃尔目不转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应该发出口令了,随着口令应该响起八支枪的射击声了。但是,皮
埃尔后来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哪怕极微弱的枪声。他只看见,不知为什
么那个工人突然在绑他的绳子上坠了下来,身上有两处露出血来,绳子
被身子坠得松散了,那个工人不自然地垂着头,屈着一条腿蹲坐着。皮
埃尔跑到柱子跟前。没有人拦阻他。几张惊慌、苍白的脸在那个工人周
围干着什么。一个留大胡子的法国老兵,在解开绳子的时候下巴颏直打
哆嗦。尸体放倒了。士兵们笨手笨脚地慌忙把尸首拖到柱子后面,推到
坑里。
显然,大家都确切地知道,那些人是罪犯,他们是在掩盖罪犯的痕
迹。
皮埃尔往坑里瞧了一眼,他看见那个工人两膝贴近头朝上蜷着躺在
那儿,一个肩膀比另一个高些,那个高一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抽搐着。
但一锹一锹的土已经撒满了整个尸体。其中一个士兵愤怒地、凶狠地朝
皮埃尔狂叫了一声,赶他回去。但是皮埃尔不明白他的意思,站在柱子
旁不动,也再没有人撵他。
坑被填平后,发出了口令。皮埃尔被带回他原先的地方,站在柱子
两旁的两排法国兵,作了一个半转弯,就迈着整齐的步子从柱子旁走过
去。站在圈子中间的二十四个手持空枪的步兵,当连队从他们身边经过
时,都跑回他们原来的位置。
皮埃尔这时茫然地望着那一对对跑出圈子的步兵。除了一个,全都
归队了。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士兵,脸色死样的苍白,高筒帽子歪到脑后,
枪拄在地上,还在他从那儿射击的坑对面站着。他像喝醉了似的,踉踉
跄跄地朝前走几步,后退几步,以保持不致跌倒。一个年老的军士从队
伍里跑出来,抓住那个年轻士兵的肩膀,把他拖到连队里。那群俄国人
和法国人散开了。他们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地走着。
“这就是他们放火得到的教训,”一个法国人说。皮埃尔回头看了看说话的人,那是一个士兵,他想从刚才那件事情上找点可以自慰的东
西,可是找不到。他没有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走开了。十二
行刑以后,皮埃尔被隔离开来,单独关在一座破烂、肮脏的小教堂
里。
傍晚,看守的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教堂,向皮埃尔宣布,他被赦
免了,现在就去战俘营。皮埃尔不明白对他说的什么,就站起来跟着士
兵走了。广场的坡上有一些用烧焦的木板、圆木和薄板搭起来的棚子,
皮埃尔被领进其中的一间。在黑暗中,有二十个各式各样的人把皮埃尔
围了起来。皮埃尔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
想要他干什么。他听见他们对他说话,但得不出任何结论和判断:不明
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也不看是谁问他,人们
是否了解他的回答。他看别人的面孔和身子,全都同样的没有意义。
皮埃尔自从看见由一些不愿做那种事的人们进行的那场屠杀以后,
他心中那副赖以支持一切、而且一切靠它才有生气的弹簧,突然被扭断
了,于是一切都变成毫无意义的废物。在他心目中,虽然他还不十分清
楚,但那种对美好的世界、对人类的和自己的灵魂、以及对上帝的信仰,
全都破灭了。这种心境先前皮埃尔也体验过,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
烈。这类怀疑先前皮埃尔也有过,但那类怀疑是来自他本人的罪过。皮
埃尔当时在内心深处觉得,摆脱那种失望和怀疑的办法,要求诸自我。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眼看着整个世界都垮了,只剩下一堆毫无意义的废
墟。他觉得,再恢复对人生的信仰,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黑暗中有些人站在他周围:他身上一定有什么使他们觉得有趣的
东西。人们对他讲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然后带他到什么地方去,最
后来到一间棚子的角落,他身旁的人们有说有笑。
“我说,伙计们……就是那个亲王(特别加重‘那个’字眼)……”
对面角落里有一个声音说。
皮埃尔一动不动地靠墙坐在一堆干草上,默不作声,眼睛一会儿睁
开,一会儿闭上。他一闭上眼,他面前就出现那个工人可怕的脸(特别
是脸上纯朴的神情),还有那些身不由己的刽子手由于内心的不安更显
得可怕的脸。他于是又睁开眼,在黑暗中茫然地望着四周。
有一个小个子躬着身子坐在他旁边,皮埃尔开始觉出他在旁边,是
由于他一动弹就有一股强烈的汗味。这个人在黑暗中摆弄他的脚,虽然
皮埃尔看不见他的脸,他却感觉这个人不住地端详他。在黑暗中习惯了
一会儿,皮埃尔才明白这个人是在脱靴子。他的动作、姿势引起皮埃尔
的注意。
他解开一只脚上的绳子,细心地把绳子缠好,立刻又解另一只脚上
的绳子,一面不住地端详皮埃尔。一只手把绳子挂上,另一只手已经在
另一只脚上解绳子。他的动作不停地一个接着一个:他细心地脱掉靴子,
把它挂在头上边的橛子上,掏出一把小刀,割掉一点什么,把小刀合起
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坐得舒服些,两手抱着膝盖,两眼紧盯着皮埃
尔。从这些熟练的动作上,从他在这个角落放得井井有条的东西上,甚
至从这个人身上发出的气味上,使皮埃尔有一种愉快的、令人安心和从
容不迫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皮埃尔。
“老爷子,您不少吃苦吧?是吗?”那个小个子忽然说。他那悦耳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和纯朴,皮埃尔想回答,但是他的下巴颏颤抖了,他
觉得眼泪涌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小个子不让皮埃尔受窘,就用
那同样愉快的声音说下去。
“唉,朋友,别难过,”他用俄国乡下老太婆的口吻,柔和、悦耳、
亲切地说。“别难过,朋友:忍受一时,长命百岁!这是实话,亲爱的
朋友。我们待在这儿,谢天谢地,没人欺负我们。人有好的,也有坏的,”
他说,他一面说话,一面麻利地把身子弯到膝盖,站起来,咳嗽着到别
处去了。
“嘿,好小子,你来啦!”皮埃尔听见棚子尽头响起那同样亲切的
声音。“你这个小坏蛋来了,还记得我!好啦,好啦,行啦。”那个士
兵推开向他扑来的小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破布包,
里面包着什么东西。
“喂,吃点吧,老爷子,”他说,又恢复到先前的恭敬的腔调,打
开包,递给皮埃尔几个烧土豆。 “晌午我们喝稀汤来着。烧土豆可真美!”
皮埃尔一天没有吃饭,他觉得土豆味儿非常好闻。他谢过那个士兵,
就吃起来。
“怎么样,不错吧?”那个士兵笑着说,他拿起一块土豆,在手掌
上切成两半,从破布里捏点盐撒上,递给皮埃尔。
“烧土豆可真美!”他重复说。“你尝尝这个。”
皮埃尔觉得,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嘛,怎么都无所谓,”皮埃尔说,“但是,他们凭什么杀那些
可怜的人呢!……最后一个受刑的才二十来岁。”
“嗤嗤……嘘嘘……”那个小个子说。“罪过,罪过……”他连忙
补上一句,好像他的话经常挂在嘴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他接着说:
“怎么回事,老爷子,您怎么没有离开莫斯科?”
“我没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我是无意之间留下来的,”皮埃尔说。
“他们是怎样抓住你的,亲爱的朋友,是在你家里抓住的吗?”
“不是,我去火场来着,他们在那儿抓住我,说我是纵火犯。”
“哪里有法庭,哪里就有伤天害理的事,”那个小个子插了一句。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皮埃尔嚼着最后一口土豆,问道。
“我吗?我是上星期在莫斯科一家医院里给他们抓来的。”
“你是干什么的,是当兵的吗?”
“我是阿普舍龙团的兵。打摆子,病得要死。没有人告诉我们一点
消息。我们有二十来个人躺在病院里。真是料不到想不到的。”
“怎么样,你在这儿闷得慌吗?”皮埃尔问。
“怎么不闷,亲爱的朋友。我叫普拉东;姓卡拉塔耶夫,”他又补
充说,显然为了使皮埃尔容易称呼他。“在部队里人家都叫我‘雏鹰’。
怎么不闷,亲爱的朋友!莫斯科,莫斯科是众城之母。眼前的景况怎能
不叫人烦恼。蛀虫钻进圆白菜,早晚得完蛋,老年人常常这样说,”他
很快补充说。
“什么,你是怎么说?”皮埃尔问。
“我吗?”卡拉塔耶夫问。“我是说:我们的聪明枉然,上帝的审
判当然,”他说,以为是重复刚听过的话。立刻又继续说:“您过得怎
么样,老爷子,有领地吗?有房产吗?这么说来,十分富足!有主妇吗?老人都在吗?”他问,虽然皮埃尔在黑暗中看不见,但感觉到,那个士
兵在问他时,一定撮起嘴唇忍住亲切的微笑。他显然为皮埃尔没有父母、
特别是没有母亲而难过。
“老婆给你金玉良言,丈母娘把你当贵客,可都不如亲娘亲!”他
说。“有孩子吗?”他接着问。皮埃尔的否定回答显然又使他难过,他
连忙补充说:“没啥,你们还年轻,上帝会赐给的。紧要的是和衷共
济……”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皮埃尔情不自禁地说。
“我说,你这个好人呀,”普拉东表示不同意。“永远不要嫌弃讨
饭袋,也不要嫌弃坐班房。”他坐得舒服些,清清嗓子,看样子要讲一
个长长的故事。“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还在家里的时候,”他开始
讲。“我们那个田庄很富,田地很多,农民的日子过得不错,我们家也
很好,谢天谢地。连老爹一家七口下地干活。好日子。都是正经的正教
徒。可是,出了一件事……”于是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了一个长长的
故事,他说,他到人家林子里去砍柴,被看林人捉住了,挨了一顿打,
受到审判,被送去当兵。“没啥,亲爱的朋友,”他说,因为含着笑,
声音都变了,“以为是灾,其实是福!我要是不犯罪,我弟弟就得去当
兵。弟弟有五个孩子,可是我呢,你瞧,老婆独自一个,有个小丫头,
上帝老早就把她要走了。我请假回去一趟,我告诉你吧。到家一看——
日子比从前过得好。满院子牲口,娘儿们都在家,两个弟弟出外去挣钱。
一个小弟弟米哈伊洛在家。老爹说,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管咬哪个指
头,都照样地疼。要不是普拉东剃了头去当兵,米哈伊洛就得去。把我
们都叫了去——你可相信——把圣像摆在前面。他说,米哈伊洛过来,
向他鞠躬到地,还有你,米哈伊洛的媳妇,也来鞠躬,孙子孙女,也来
鞠躬。你们懂吗?他说。就是这样,我的好朋友。劫数难逃。可是我们
总爱逞能:说这也不好,那也不合适。朋友,幸福好比网里水:你拉拉
网——鼓鼓囊囊的,可是拖上来一看,啥也没有。就是这么回事。”普
拉东在干草上挪动了一下座位。
沉默了一会儿,普拉东站了起来。
“怎么样,我想你困了吧?”他说,很快地画着十字,念叨起来:
“主,耶稣·基督,圣徒尼古拉,弗洛拉和拉夫拉①,主耶稣·基督,
圣徒尼古拉!弗洛拉和拉夫拉,主耶稣·基督,怜悯我们,保佑我们!”
他结束道,深深一鞠躬,站起来,叹了口气,又在干草上坐下。“主啊,
把我像石头一样放下,像面包一样举起,”他口中念念有词地躺下来,
把外套拉到身上。
“你念的是什么祷词?”皮埃尔问。
“什么?”普拉东反问道(他已经睡着了)。“念什么?祷告上帝。
你不祷告吗?”
“不,我也祷告,”皮埃尔说。“不过,你念弗洛拉和拉夫拉,是
怎么回事?”
“当然得念啦,”普拉东很快地回答,“他们是马神。对牲畜也要

① 古罗马帝国戴克里先朝(284—305 年)的殉道者弗罗拉斯和劳拉斯被列入东正教的圣徒,俄国农民尊为
马神,并把他们的名字读走了音。怜悯,”卡拉塔耶夫说。“瞧这个鬼东西,缩作一团。暖和起来了,狗
崽子,”他抚摸着腿边的狗,说,又一翻身,立刻睡着了。
外面,远处传来哭声和喊声,从棚子的板缝里透露着火光;但是棚
子里,一片寂静和黑暗。皮埃尔很久睡不着,睁着眼在黑暗中躺着,倾
听他身旁普拉东均匀的鼾声,他觉得,原先那个被破坏了的世界,现在
又以新的美,在新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上,在他的灵魂中活动起来。十三
皮埃尔在那个棚子里蹲了四个星期。棚子里有二十三名被俘虏的士
兵、三名军官和两名文官。
所有这些人,后来在皮埃尔的印象中都模糊了,但是普拉东·卡拉
塔耶夫却作为最深刻、最宝贵的记忆和作为一切俄罗斯的、善良的、圆
满的东西的化身,永远铭记在皮埃尔的心中。第二天天一亮,皮埃尔看
见他的邻人,最初圆的印象完全得到证实:普拉东整个身形——穿的腰
间束着绳子的法国军外套,戴的制帽和脚上的树皮鞋,全是圆的,脑袋
滚圆滚圆的,背、胸、肩,甚至那两只经常要拥抱什么的手,都是圆圆
的;愉快的笑脸和柔和的栗色的大眼睛也是圆的。
从普拉东·卡拉塔耶夫讲他以前当兵打过的仗看来,他总有五十开
外了。他本人不知道而且怎么也说不准他的岁数;他一笑(他常笑),
露出两排半圆形、完整无缺的雪白坚固的牙齿,他的胡子和头发连一根
白的都没有,他整个身体看来富有弹性,显得特别结实和耐劳。
他虽然满脸细小的皱纹圈儿,但却有一派天真稚气的表情;他的声
音甜美,悦耳。但是他说话主要的特点是直截了当,恰如其分。他显然
从来不考虑他说过什么和要说什么;正因为这样,他那迅速而纯正的语
调却有一种特别的不可抗拒的说服力。
在刚被监禁的时候,他的体力和干起活来那股子麻利劲儿,就好像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疲倦和病痛。每天早晨和晚上,他总是躺在那儿说:
“主啊,把我像石头一样放下,像面包一样举起;”每天一早起身的时
候,他总是一面耸耸肩膀,一面说:“躺下——缩作一团,起来——抖
擞一下。”确实,他只要一躺下,就立刻像石头似的睡着了,只要一抖
擞,连一秒钟也不耽误,立刻干起活来,就像小孩子一起身就摆弄玩具
似的。他什么事都会做,做得不好也不坏。他烤面包,做饭,缝衣服,
刨木头,补靴子。他总是在忙,只有在夜间才谈话(他爱聊天)和唱歌。
他不像歌手那样唱歌,歌手知道有人在听他们唱,但他像鸟儿那样唱歌,
显然他觉得他必须发出这些声音,就像必须常常伸伸懒腰和散散步一
样;他的歌声经常像女人唱歌的声音,尖细,柔和,凄凉,他唱歌时,
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他当了俘虏后,胡子长长了,他显然抛掉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异己
的、士兵的东西,而不知不觉地恢复了先前的、农民的、老百姓的生活
习惯。
“士兵休假在外——衬衫散在裤腰外,①”他时常说。他不爱谈他当
兵的生活,虽然也不诉苦,他常说他在当兵期间没有挨过一次打。在他
的言谈中,主要是回忆他过去的、显然为他所珍贵的农民生活(他总是
把“农民”这个词说成“基督徒”)②。他满口的俗语,并不是大兵常挂
在嘴边的多半是猥亵的粗鲁的俗语,而是民间的格言,单独看来,这些
格言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可是一用到节骨眼上,就突然显出精湛的智慧
了。

① 农民习惯把衬衫下摆放在裤腰外边,士兵按规定塞在裤腰里边。
② 在俄语中,“农民”和“基督徒”这两个词的读音极相近。常常他此时说的话和先前说的话完全相反,但两种说法都有道理。
他爱说,也会说,他用一些亲切的词句和谚语点缀他的话,皮埃尔觉得
那些谚语都是他自己编的;但是他的话的主要魅力乃在于,一些最普通
的事情,皮埃尔看见过但不注意的事情,经他一说,就具有堂堂正正的
性质。他喜欢听一个兵每晚讲的童话(他老讲那几个童话),但是他最
喜欢听的是关于现实生活的故事。他在听这类故事时,喜得眉开眼笑,
有时插一两句话,提个问题,为了把他所听到的那个故事了解得十分完
美。卡拉塔耶夫丝毫没有皮埃尔所理解的那种眷恋、友谊、爱情之类的
情调;但是,对一切东西,特别是对人,不是对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
对他眼前所有的人,他都爱,都处得情投意合。他爱他的长毛小狗,爱
同伴,爱法国人,爱他的邻人皮埃尔;但是,皮埃尔觉得,卡拉塔耶夫
虽然对他亲热体贴(他这样无意之中给了皮埃尔的精神生活以应有的东
西),但是绝不会因为和他分离而感到苦恼。皮埃尔对卡拉塔耶夫也开
始有这同样的感情。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在其他俘虏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最普通的兵;人
们管他叫“雏鹰”或者普拉托沙①,善意地逗他,差遣他。但是在皮埃尔
看来,第一夜对他的印象——一个不可思议的、圆满的、永恒的朴素和
真理的精神化身,永远也忘不了。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除了把他的祷文背得烂熟外,别的什么都记不
住。他在说话时,说了个头,似乎不知道尾。
有时皮埃尔对他的话所含的意义感到吃惊,请他再说一遍时,普拉
东已经记不起他刚说过的话了,同样,他对皮埃尔怎么也背不出他所喜
爱的歌的歌词。譬如唱道:“亲爱的家乡,小白桦树,我好难受啊,”
但是这些词儿如果不是唱而是口述,就没有什么意义。他不理解,也不
可能理解从一席话里单另抽出来的个别词句的意义。他的每句话、每个
动作,都是他在生活中活动的一种表现。照他看来,他的生活作为个别
现象,就没有意义。它只有作为他经常感觉到的那种整体的一部分,才
有意义。他的语言和动作从他身上流出来,正像香味从花上分泌出来那
样均匀、必然和直接。他不能理解个别的动作或者词句的价值和意义。

① 普拉托沙是普拉东的小名。十四
玛丽亚公爵小姐接到尼古拉寄来的消息,知道她的哥哥和罗斯托夫
家人一同住在雅罗斯拉夫尔,她不顾姨母的劝阻,打算立刻动身,不单
她一个人走,而且还带着侄儿。困难也好,不困难也好,可能也好,不
可能也好,——她不打听,也不想知道:她的责任是不单她一个应当亲
自守在她那个也许快要死去的哥哥身旁,还要尽可能把儿子给他带了
去,于是她准备动身了。安德烈公爵没有亲自写信通知她,玛丽亚公爵
小姐认为这要么是因为他身体虚弱得不能写信,要么是因为他觉得路途
遥远,对于她和儿子太困难,太危险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用了几天工夫作好了上路的准备。她的车队是:一
辆老公爵乘过的、也就是她到沃罗涅日坐的那辆大型轿式马车,一辆中
型马车和几辆行李车。同行的有布里安小姐、尼古卢什卡和他的家庭教
师、老保姆、三个使女、吉洪、一个年轻的仆人和姨母派来护送她的跟
班。
走那条通往莫斯科的平时的大道,已经不可能了,因此,玛丽亚公
爵小姐必须绕道经过以下各地:利佩茨克、梁赞、弗拉基米尔和舒亚,
这条路很长,由于这条路到处找不到驿马,困难重重,而且在梁赞附近
据说有法国人出现,甚至是危险的。
在这艰难的旅行中,布里安小姐、德萨尔和仆人们都为玛丽亚公爵
小姐的坚强毅力和积极的行动而感到惊奇。她比大家都睡得晚,起得早,
任何困难都难不了她。由于她的积极和充沛的精力鼓舞了她的旅伴,到
第二个周末,他们已经到了雅罗斯拉夫尔。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沃罗涅日的最后几天是她平生最幸福的日子。她
对罗斯托夫的爱情已经不再使她痛苦和不安。这个爱情充满了她整个灵
魂,成为她本人不可分的一部分,她不再抗拒它。在最后那几天,玛丽
亚公爵小姐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对自己说出来,但是她确信她是在恋
爱。和尼古拉最后那次会面时,就是那次尼古拉来告诉她,她的哥哥和
罗斯托夫家里的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确信这一点。虽然尼古拉只字未
提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可能恢复原先的关系(如果安德烈公爵康复的
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从他脸上看出,他知道而且在考虑这一点。
虽然如此,他对她的态度——谨慎、温存和抚爱——不仅没有变,而且
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觉得,他反而高兴他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现在有了这
种亲戚关系,他就可以更自由地向她表达自己的友情和爱情。玛丽亚公
爵小姐知道,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而且感觉到
她是被人爱着的,因而她是幸福的,心情是平静的。
但是,这种精神方面的幸福,不但不妨碍她对哥哥感到强烈的悲伤,
而且相反,精神方面的宁静,使她更能对哥哥倾注全副的感情。从沃罗
涅日刚动身的时候,这种感情是这么强烈,给她送行的人看见她那痛苦
绝望的脸,都认为她一定会病倒在路上;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全力以赴
地应付旅途中的那些困难和操心的事,倒使她暂时忘却了悲伤,并且给
她以力量。
正像旅行时常有的情形,玛丽亚公爵小姐只关心旅途的事,而忘掉
旅行的目的。但是在快到雅罗斯拉夫尔,已经不是几天之后,而是当天晚上就要面临的情景又在眼前展现了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激动达
到极点。
那个预先被派去雅罗斯拉夫尔打听一下罗斯托夫家的住处以及安德
烈公爵的情形的跟班,在城门口迎见正好进城的那辆大型轿式马车,看
见公爵小姐从车窗向他探出的脸是那么惨白,他大吃一惊。
“都打听清楚了,公爵小姐:罗斯托夫一家住在广场附近商人布龙
尼科夫家里。离这儿不远,就在伏尔加河岸上,”那个跟班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惊疑地望着他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回答主要
的问题:哥哥怎么样了?布里安小姐代替公爵小姐提出这个问题。
“公爵怎么样?”她问。
“公爵阁下和他们都住在那所房子里。”
“这么说来,他还活着,”公爵小姐想,并且低声问: “他怎么样?”
“仆人们说: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是什么意思,公爵小姐没有问,只是悄悄地瞥了一眼
坐在她面前正在欣赏城市的七岁的尼古卢什卡,她低下头来,直到那辆
沉重的马车隆隆地响着,颠簸着,摇摆着,走了一段路后停下来,她才
抬头。车梯哐当一声放了下来。
车门打开了。左边是水——一条大河,右边是门廊;门廊上站着几
个男仆、一个女仆和一个面孔红润、梳着又粗又黑的辫子的姑娘(这是
索尼娅),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她含着不愉快的勉强的微笑。公爵小姐
跑上了台阶,那个假装笑脸的姑娘说:“这边走,这边走!”于是公爵
小姐来到了前厅,看见一个东方脸型的老妇人,她带着感动的表情快步
向她迎来。这是老伯爵夫人。她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吻她。
“我的孩子!”她说,“我爱您,我早就知道您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虽然心里很激动,但是她明白,这是伯爵夫人,要
对她说点什么。她就没头没脑地用法语说了几句客气话,而且腔调也跟
人家对她说话的腔调一样,然后问:“他怎么样?”
“医生说没有什么危险,”伯爵夫人说,但是她说这话时,却抬着
眼睛叹气,这个姿势却表达了和她的话相反的意思。
“他在哪儿?可以看看他吗?可以吗?”公爵小姐问。
“这就去,公爵小姐,这就去,我的朋友。这是他的儿子吗?”她
转身对和德萨尔一同进来的尼古卢什卡说。“大家都住得下,房子很宽
敞。唔,多么可爱的孩子!”
伯爵夫人把公爵小姐领到客厅里。索尼娅和布里安小姐在谈话。伯
爵夫人在抚爱那个孩子。老伯爵走进来,向公爵小姐表示欢迎。老伯爵
自从上次公爵小姐见他以来,样子大变了。
那时他是一个活泼、快活、自信的小老头,现在他看上去像一个孤
苦伶仃、十分可怜的人。他一面和公爵小姐谈话,一面东张西望,仿佛
在问大家,他做的是不是得体。在莫斯科和他的财产被毁以后,他从习
惯的轨道被抛出来以后,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活着的意义的感觉,
他觉得在生活中不再有他的地位了。
虽然公爵小姐唯一的愿望是要快点见到她的哥哥,虽然在她一心只
想看见他一个人的时候,却受人家的招待和听人家客套地夸奖她的侄子
而感到心烦,但公爵小姐观察周围的一切,觉得必须服从当前新的规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的,虽然她对这觉得不好受,但是她不抱怨他们。
“这是我的外甥女,”伯爵介绍索尼娅说,“您不认识她吗,公爵
小姐?”
公爵小姐向她转过身去,极力压下对这个姑娘的敌意,吻了吻她。
渐渐使她感到难受的是,周围所有人的心情和她内心的情绪距离是那么
远。
“他在哪儿?”她又一次问大家。
“他在楼下,娜塔莎和他在一起,”索尼娅红着脸回答。“已经打
发人问去了。我想您累了吧,公爵小姐?”
公爵小姐眼睛里涌出懊恼的泪水。她转身又想问伯爵夫人怎样到他
那儿去,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疾速的、好似快活的脚步声。公爵小姐
回头一看,看见几乎是跑进来的娜塔莎,就是那个许久以前在莫斯科相
会时为她所不喜欢的娜塔莎。
但是,还没等公爵小姐细看这个娜塔莎的脸,她已经明白,这是一
个与她有共同忧伤的真挚的伙伴,因而是她的朋友。她紧走几步向她迎
上去,拥抱她,俯在她肩上哭泣起来。
正坐在安德烈公爵床头的娜塔莎,一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到来,就
悄悄地走出他的房间,迈着迅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仿佛快活的脚
步向她跑去。
当她跑进客厅,在她那激动的脸上只有一种表情——爱的表情,无
限地爱他,爱她,爱一切与她所爱的人相接近的东西;怜悯的表情;为
帮助他人渴望献出自己的一切的表情。显然,此刻在娜塔莎心中完全没
有想到自己,没有想到她和安德烈公爵的关系。
敏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第一眼看见娜塔莎的脸,就一切都明白了,
于是又悲又喜地俯在她的肩上哭起来。
“走,咱们到他那儿去,玛丽,”娜塔莎一边说,一边领她到另一
个房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抬起脸来,擦干了眼泪,面对着娜塔莎。她觉得从
她那儿她可以弄明白一切,可以探听出一切。
“怎么样……”她刚要问,忽然停住了。她觉得用语言来问或回答
是不可能的。娜塔莎的脸和眼睛一定能把一切说得更明白、更深刻。
娜塔莎望着她,但是似乎在害怕,在疑虑——是说还是不说她所知
道的一切;她仿佛觉得,在这双透视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明亮的眼睛之前,
不能不把一切她所见到的真相说出来。娜塔莎的嘴唇忽然颤抖了,她的
嘴周围忽然现出难看的皱纹,她哭了,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了一切。
但是她仍然抱着希望,于是用那为她所不相信的语言问道:
“他的伤势怎么样?总的看来,他的情况怎么样?”
“您,您……就会看到的,”娜塔莎只能说这么一句。
她们在楼下他的房间附近坐了一会儿,停住哭泣,以便带着平静的
面色去看他。
“病情的全部经过怎么样?已经恶化很久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
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最初,高烧和疼痛引起的危险期,在特罗伊茨的时候,过去了,医生只怕一样——坏疽病。但是这种危险也过去了。来到雅罗
斯拉夫尔的时候,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有关化脓等等一切情况),
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发冷发烧。医生说,这种发冷发
烧并不严重。
“可是两天前,”娜塔莎说,“突然起了变化……”她忍住哭泣。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您会看到他怎么样了。”
“他衰弱了?他瘦了?……”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那个,更坏。您会看见的。唉,玛丽,他太好了,他不
能,不能活,因为……”十五
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玛丽亚公爵
小姐觉得恸哭已经哽住她的喉咙。不管她怎样事先作好准备,怎样极力
镇静,但是她知道她见到他不能不流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娜塔莎说的“两天之前他发生这种变化”是什
么意思。她明白,这意思是说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容易感
动,是临死的迹象。她在进屋时,就在想象中看见了她在童年时代就熟
悉的安德留沙①那张温柔、和善、可爱的脸,他脸上这种表情不常有,因
而每次都使她非常感动。她知道他将要和她说一些柔声细语、温存体贴
的话,就像父亲临死时对她说的那些使她不禁放声大哭的话。但是这迟
早总要发生的,于是她走进屋去。当她用她那近视眼辨认他的外形和寻
找他的面容的时候,哽咽越来越升到她的喉头了,她终于看见他的脸,
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他靠着一些枕头躺在沙发上,穿着一件松鼠皮的长袍。他消瘦,面
色苍白。他的一只白蜡似的透明的手,握着手绢,另一只手徐缓地移动
手指触摸着长长了的纤细的胡子。他的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见他的脸,遇到他的目光,她突然放慢了脚步,
觉得眼泪突然干了,哽咽停住了。她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和目光,突然胆
怯了,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我有什么罪过呢?”她问自己。“你的罪过是你活着,而且想着
活人的事,可是我呢!……”他那冷峻的目光回答。
他慢悠悠地向妹妹和娜塔莎瞥了一眼,在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
自己内心的深邃目光,几乎含有敌意。
他和妹妹按照他们的习惯互相吻了吻手。
“你好,玛丽,你怎么来了?”他说,他的声音和眼神同样的平静
和生疏。如果他绝望地尖叫,倒比这种声音不那么令玛丽亚公爵小姐觉
得可怕。
“把尼古卢什卡也带来了?”他仍然那么平静而缓慢地、而且显然
在努力回忆似的说。
“现在你的健康情况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连她自己也奇
怪她说的话。
“这个,亲爱的,得问医生,”他说,显然他还在努力做出亲热的
样子,他只是用嘴说话(看来完全没有用心想他说的话):
“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朋友。”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握手使他微微皱起眉头。他不
作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了前两天他发生的那种变化。在
他的言语中、腔调中,特别是在他的目光中——在那冷漠的、几乎是敌
意的目光中,有一种使活人感到可怕的、对人世间的一切疏远的神情。
他对活人的一切不大理解;同时还令人感觉到,他不理解活人的事并不
是因为他失去了理解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所理解的是活人所不理解、也
不可能理解、然而却占据他整个身心的别样的东西。

① 安德留沙是安德烈的小名。“你看,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又牵到一起!”他打破沉默,指着
娜塔莎说。“她一直在看护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这个敏感、温柔的安德烈公
爵,怎么能当着他曾爱过、也爱他的人的面说这种话呢!如果他想活下
去,他就不会用这么冷漠的、令人难堪的腔调说这种话。如果他不知道
他将要死,那么他就会可怜她,他怎么可以当她的面说这种话呢!这只
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已经无所谓了,而无所谓是由于有一种另外的、
非常重要的东西给他以启示。
谈话是冷淡的、不连贯的,而且时时中断。
“玛丽从梁赞经过,”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没有注意娜塔莎管他
的妹妹叫玛丽。而娜塔莎,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也是第一次察觉到
这一点。
“怎么样呢?”他说。
“她听说整个莫斯科都烧光了,一点不剩,好像说……”
娜塔莎停住了:说不下去了。他显然很费劲地在听,然而仍然听不
下去。
“是的,听说烧光了,”他说。“太可惜了,”他心不在焉地用手
指捋着胡子,眼睛望着前面。
“玛丽,你见到了尼古拉伯爵啦?”安德烈公爵突然说,显然是想
说点使她们愉快的话。“他来信说他很喜欢你,”他随便、平静地说,
他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话对活人来说所具有的那全部的复杂意义。“如果
你也爱他,那就很好……你们可以结婚,”他稍微加快地补充一句,好
像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么一句话而觉得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
说的话,但那些话对她来说除了证明他现在离一切活人的事多么遥远以
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干吗要谈我啊!”她平静地说,向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感到
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去看她。大家又不作声了。
“安德烈,你是不是想……”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是不是想见一见尼古卢什卡?他老念叨着你呢。”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露出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但是一向熟悉他的表情
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惶恐地看出,这不是欢喜的微笑,不是对儿子的温
情,而是一种轻微的、温和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为了激发他的
感情使用了她自以为是的最后的手段。
“是的,我很喜欢尼古卢什卡。他好吗?”
尼古卢什卡被领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他惊慌地望着父亲,但是没有
哭,因为没有人在哭,安德烈公爵吻吻他,他显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当尼古卢什卡被领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跟前,吻吻他,
再也忍不住,哭起来。
他定睛注视着她。
“你是哭尼古卢什卡吗?”他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玛丽,你可知道《福音》……”但是他突然不作声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别在这儿哭,”他说,仍然用那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卢什卡将要失去父
亲。他费了很大的劲儿强迫自己回到人间来,回到她们的观点上看问题。
“是的,她们一定觉得这是很可怜的!”他想。“然而这是很平常
的!”
“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 ①”他自言自语,同时也是说给公爵小姐听。“但是不行,她们有她们自
己的理解,她们不会理解的!她们不可能理解这一点,她们所珍贵的那
些感情,我们觉得非常重要的那些思想,所有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我们
不能互相了解!”他于是沉默了。
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才七岁。他刚学会认字,什么都不懂。在这天
之后,他有了很多感受,增长了知识、观察力、经验;但是,即使他当
时掌握了后来所得到的那些能力,也不可能对他现在在他父亲、玛丽亚
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见到的场面所含有的全部意义理解得更好,更深
刻。他全都懂了,没有哭,走出了房间,默默地向随他走出来的娜塔莎
走过去,用沉思的、美丽的眼睛羞怯地看看她;他那微翘的鲜红的上唇
颤抖了一下,他把头偎依着她,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他逃避德萨尔,逃避抚爱他的伯爵夫人,他不是独自
一个人坐着,就是怯生生地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跟前(他喜欢
娜塔莎似乎更甚于喜欢他的姑姑),他安静地、腼腆地和她们亲近。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安德烈公爵身边走开后,完全明白了娜塔莎的脸
上对她表示的一切。她不再和娜塔莎谈挽救他的生命的希望。她和娜塔
莎轮流守在他的沙发旁边,不再哭了,只是用心灵不断地向永恒的、不
可思议的上帝祈祷,上帝降临到这个即将死亡的人身上,现在已经非常
明显了。

①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二十六节。十六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而且感觉他正在死,已经死了一半了。
他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和一种喜悦、奇特、轻松的感觉。他不慌不忙
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事。在他一生中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
不可知的遥远的东西,现在对于他已经近在咫尺,而且——由于他有一
种奇特的轻松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看见的了。
以前他害怕生命的终结。他有两次体验到那种非常令人痛苦的死—
—生命的终结的恐怖,而现在已经不理解那种体验了。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当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的打转,他望
着收割后的田地,望着灌木林和天空,知道他正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当
他在受伤后醒过来,在他心灵中,仿佛从生活的重压中解放出来一般,
那朵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现实生活影响的爱之花,一瞬间怒放了的时
候,他已经不怕死了,也不去想死了。
在他受伤以后过着孤独和半昏迷状态的生活的时刻,他越深入地思
考那他得到启示的永恒的爱的新原则,他就越不自觉地屏弃那尘世的生
活。爱一切东西,爱一切人,永远为了爱而牺牲自我,那就意味着谁也
不爱,不过尘世的生活。他越深入这个爱的原则,就越与尘世生活诀别,
由于没有爱而存在的那道生死之间可怕的鸿沟也就消失得越彻底。当
初,在他想起他要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死就死吧,那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村那一夜之后,在半昏迷状态中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
见的人,他把嘴唇贴到她手上的时候,他哭了,流出平静、欣喜的眼泪,
对一个女人的爱情默默地潜入他的心里,又使他依恋人生了。他心里开
始又欣喜又惊慌。他回忆在救护站看见库拉金那个时刻,他现在不会再
有那种感情了;他现在渴望知道一个问题,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不敢
提出这个问题。
他的病按照生理的规律在进行,但是娜塔莎所说的“他发生了那种
变化”,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动身前两天的事。这是生与死之间最后的精
神的搏斗,而死占了上风。这是一次意外的意识活动:对娜塔莎的爱情
唤起他对生命的珍惜,也是最后一次屈服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怖。
有一天晚上。他在饭后照常发着低烧,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索尼娅
坐在桌旁。他在打盹儿。突然,他周身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啊,是她来了!”他想。
的确,在索尼娅的座位上坐着刚刚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娜塔莎。
自从她开始看护他以来,他常常从生理上感到她的接近。她侧着身
子坐在圈椅里,给他挡着烛光,在织袜子。(她学会织袜子是从安德烈
公爵对她说,没有人比得上那些老保姆会服侍病人,她们织袜子,而在
织袜子的动作中,有一种令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她那纤细的手指迅速
地移动着,织针有时互相碰击着,他清楚地看见她那低头沉思的侧影。
她移动一下——线团从她膝头滚了下去。她颤抖一下,回头看了看他,
用手挡住烛光,她小心翼翼地、麻利地、准确地弯下身,捡起线团,仍
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他看出她在做了这个动作之后需要做一个深呼
吸,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轻轻地喘气。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们谈到过去,他对她说,如果他能活,将永
远感谢上帝使他受了伤,正是由于这次受伤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此后
他们再也不谈将来的事。
“这事可能实现还是不可能实现?”他望着她,倾听着钢针轻轻的
碰击声,心中想道。“难道命运这么奇特地使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
我死吗?……难道启示我以人生的真理只是为了让我在虚幻中生活吗?
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爱她,但是叫我怎么办呢?”他说,他不知
不觉突然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
娜塔莎听见呻吟声,放下袜子,向他探过身去,突然看见他那发光
的眼睛,她轻轻走到他面前,向他俯下身来。
“您没睡着?”
“没睡,我看您看了半天了;我感觉您进来了。除了您,还有谁给
我这么轻柔的宁静……给我这样的光。我欢喜得简直想痛哭一场。”
娜塔莎向他移得更近些。由于狂喜,她的脸焕发着光彩。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上的一切。”
“那么我呢?”她把脸转过去一下。“为什么说太爱了?”她说。
“为什么说太爱了?……您看怎么样,您打心眼里、整个心眼里觉
得我能活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相信能活,我相信!”娜塔莎几乎大声喊起来,热情地握住他
的两手。他沉默了。
“那就太好了!”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
娜塔莎感到幸福,激动;但她立刻想起来,这样不行,他需要安静。
“可是您还没睡觉呢,” 她抑制住欢喜的心情, 说。 “尽可能睡着……
我请求您。”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松开了,她回到蜡烛前面,照原来的姿
势坐下。她两次回头看看他,遇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给自己一个课题
——织袜子,她对自己说,不织完袜子,决不回头看他。
果然,在这之后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睡了不久,忽然出
一身冷汗,惊醒了。
他在入睡的时候,仍然在想近来常想的那个问题——生和死的问
题。更多的是想死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离死更近了。
“爱?爱是什么?”他想。“爱干扰死。爱是生。只是因为我爱,
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由于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只有爱
把一切结合在一起。爱是上帝,而死,意味着我这个爱的小小粒子回到
万有的、永恒的本源。”这些思想使他感到安慰。但这只是一些思想。
其中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好像是偏于个人的、理性的东西——不明确。
仍然是不安和迷惘。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躺在现在躺着的屋子里,但是没有受伤,身
体是健康的。许多各式各样的人——渺小的,漠不关心的,出现在安德
烈公爵面前。他和他们谈话,争论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什么
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记起来,这一切都是扯淡,他有别的最重要
的事情要做,但是还继续在谈论,说一些空洞的俏皮话使他们惊奇。渐
渐地,不知不觉地,所有这些人都一个个的消失了,取代这一切的,是
关上那道门的问题。他站起来向门走去,把它闩起来,而且锁上。能不能把门锁起来关系着一切。他急忙向前走去,但是他的两条腿动不得了,
他知道来不及锁门了,但是他仍然疯狂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一种不堪忍
受的恐惧折磨着他。这种恐惧是死的恐惧:它站在门外。正当他无力地、
笨拙地向门爬去的时候,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门外使劲地推,它
要破门而入了。那个非人的东西——死——要破门而入了,得把门堵住。
他抓住门,使出最后力气,虽然上锁已经来不及,总得堵住它;但是他
气力小而且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把门推开了,但门又关上了。
它又从外面推。最后的、超自然的努力也无济于事,于是两扇门无
声地打开了。它进来了,它就是死。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但是就在安德烈公爵死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他是在睡觉,也就在他
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醒了。
“是的,这是死。我死了,于是我醒了。是的,死就是醒,”他心
里忽然亮了,那张至今遮着未知世界的帷幔在他的灵魂视线前面揭开
了。他觉得,先前束缚他内心的力量仿佛解放了,那种奇异的轻松感从
此不再离开他了。
当他出一身冷汗醒来时,在沙发上动弹起来,娜塔莎到他跟前,问
他怎么回事,他没回答她,他不明白她说什么,目光奇异地望着她。
这是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到来前两天他发生的变化。自那天以后,据
医生说,消耗体力的热度增高,病情愈加恶化了,但是娜塔莎关心的并
不是医生说的话:她看出可怕的、使她更确信无疑的、精神上的特征。
自那天开始,安德烈公爵在睡醒的同时,也从人的一生中醒来。他
觉得人生的觉醒对人的一生来说,并不比一觉醒来对睡梦来说,来得更
漫长。
在这种相对缓慢的觉醒中,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剧烈的东西。
他的最后的日子和时刻,平凡简单地过去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
塔莎都感到这一点。她们没有哭,没有发抖,在最后的那几天,连她们
自己也觉得, 她们已经不是在看护他 (他已经不存在, 已经离开她们了),
而是看护最亲切的回忆——看护他的躯体。她们俩的感情是那么强烈,
死亡表面的、可怕的一面,对她们已经不发生作用,而且她们认为没有
必要去触动哀痛。她们当着他的面没有哭,背着他的时候也没有哭,她
们彼此之间从来不谈论他。她们觉得用语言不能表达她们所理解的东
西。
她们俩都看到,他越来越深地、缓慢而平静地离开她们下沉到什么
地方去,她们俩也知道这是必然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给他做了忏悔和圣餐礼;大家都来和他告别。人们把儿子领来见他,
他用嘴唇贴了贴他的脸,然后转过脸去,他把脸转过去不是因为他感到
难过和心痛(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是明白这一点的),而不过是因
为他认为对他的要求就是这些了;但是当人们叫他给儿子祝福的时候,
他也照办了,然后环顾了一下,好像在问还有什么要做的。
当精神离开躯体,躯体发出最后一次颤抖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
和娜塔莎都在跟前。
“过去了吗?!”当他的躯体在她们面前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变
凉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娜塔莎走上前去,看了看死去的眼睛,
赶快给他合上。她给他合上,没有吻他的眼睛,而是把身子贴在那个引起她最亲切的回忆的他的躯体上。
“他到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当洗过并穿上衣服的遗体躺在桌上的棺材里的时候,大家都过来向
他告别,所有的人都哭了。
尼古卢什卡哭,是因为痛苦的困惑撕碎了他的心。伯爵夫人和索尼
娅哭,是因为可怜娜塔莎,还因为他不在了。老伯爵哭,是因为他感到
他自己也将要迈出这同样可怕的一步了。
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也在哭,但是她们哭不是因为个人的不
幸;她们哭是因为她们面对那简单而庄严的死亡奥秘而内心充满了崇敬
的感情。第二部

各种现象的原因总合,不是人的智力所能理解的。但是人却一心要
寻找这些原因。人的智力不深入了解为数众多和复杂的各种条件(其中
每个条件单独地看来都好像是原因),只抓住一个首先碰到的容易理解
的近似条件,于是说:这就是原因。在历史事件中(这里观察的对象是
人的行动),最原始的近似条件是神的意志,然后是站在最显著的历史
地位的人的意志,也就是历史中的英雄人物的意志。但是,只要一深入
了解每个历史事件的实质,也就是深入了解全部参加事件的人群的活
动,就会相信,历史人物的意志不仅不支配人群的行动,而且他们的意
志经常处在被支配的地位。不管怎样理解历史事件的意义似乎都一样。
但是,一种人说,西方人向东方进军,是因为拿破仑要这样做,另一种
人说,这件事的发生是因为它必然要发生,这两种人说法的差别正如另
外两种人说法的差别一样,一种人说,地球是不动的,行星都围绕着地
球转,另一种人说,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持着地球,但是知道,地
球和其它行星的运动是受一些法则的支配的。一个历史事件没有也不可
能有各种原因,除了只有各种原因中的一种原因。但是存在着支配各种
事件的各种法则,其中有些是不知的,有些是已经被我们摸索出来的。
只有当我们完全屏弃在某个人的意志中寻找原因的时候,才可能发现这
些法则,正如人们要屏弃那些有关地球的一切成见,才可能发现行星运
动的法则一样。
史学家认为,在一八一二年战争中,除了波罗底诺战役、莫斯科被
敌人占领及其被烧毁以外,最重要的插曲就是俄国军队从梁赞大路进入
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营地的运动,即所谓越过红帕赫
拉的侧翼进军。史学家们把这一天才功勋的荣誉给予各种不同的人,并
且争论,荣誉究竟属于谁。甚至外国史学家,甚至法国史学家,谈到这
次侧翼进军的时候,也承认俄国统帅的天才。但是,为什么军事著作家
们以及所有追随他们的人都认为这次拯救俄国和击败拿破仑的侧翼进
军,是某个人深思熟虑的创举,——这是难以令人理解的。首先,很难
理解这次军事行动的深思熟虑和英明在什么地方;因为不用怎么动脑筋
就可以看出,一支军队在不受攻的时候,它的最佳位置应当是在粮草多
的地方。任何人,甚至一个十三岁的笨孩子,一看便知,在退出莫斯科
后,一八一二年军队最有利的位置是在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因此,第一,
不能理解的是,史学家们用什么推理的方法看出这次军队运动的奥妙。
第二,尤其难以理解的是,史学家们究竟怎样看出这次军事运动使俄国
得救而使法国失败;因为这次侧翼进军,如果在这之前、与此同时和在
这之后发生另外的情况,就可能对俄国军队是毁灭性的,对法国军队反
倒是幸运的。如果说,在这次军事运动之后俄国军队的态势改善了,那
么,无论如何由此也得不出这次军事运动是那种情况的原因。
这次侧翼进军,如果没有其他一些条件的巧合,不仅不会给俄军带
来什么好处,而且很可能把俄军毁掉。如果莫斯科没有被焚毁,那将会
怎么样呢?如果缪拉没有迷失俄军的行踪,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不是拿破仑按兵不动,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按照贝尼格森和巴克莱的建议
在红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法国人在俄军渡帕赫拉
河的时候大举进攻,那将会怎么样呢?如果拿破仑在到达塔鲁丁诺的时
候,立即用他进攻斯摩棱斯克的十分之一的兵力进攻俄国人,那将会怎
么样呢?如果法国人进军彼得堡,那将会怎么样呢?……所有这些假设
中任何一条成为现实的话,作为救星的侧翼进军就会变为灾星。
第三,令人最不可理解的是:研究历史的人们故意不愿看见,这次
侧翼进军不能归功于某个人,根本没有一个人对它有所预见,从菲利的
撤退也和它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人看清楚它的全貌,它是由无数各种条
件一步一步地、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出来
的,只有当它完成和成为过去的时候,它的全貌才呈现出来。
菲利的军事会议上俄军将领大都认为理所当然地沿着下城大路径直
往后退却。以下事实可以证明这个意见占了上风:与会的大多数都赞成
这样退却,尤其是会后总司令和管理粮秣的兰斯科伊那场有名的谈话。
兰斯科伊向总司令报告说,军队给养主要集中在奥卡河沿岸的图拉和卡
卢加省,如果向下城撤退,给养存放地就要被宽阔的奥卡河隔断,而初
冬季节河运是不通的。这是第一个迹象,表明必须撇开那个最自然的直
趋下城的想法。军队沿梁赞大路向南行进,离给养更接近了。后来,甚
至不知俄军去向的法国人按兵不动,并且要保护图拉的兵工厂,主要的,
要接近给养的存放地,使得军队更向南移,进入图拉大路。神速地渡过
帕赫拉河向图拉大路进发的时候,俄军的司令官们打算在波多尔斯克停
下来,并没有考虑塔鲁丁诺阵地;但是,无数的情况——先前曾迷失俄
军踪迹的法军的重新出现、作战计划、特别是卡卢加的粮秣充足,迫使
我军更向南移,向给养所在地的交叉路口转移,从图拉大路转到卡卢日
斯卡雅大路,然后直趋塔鲁丁诺。正如无法回答莫斯科是何时放弃的一
样,同样也无法回答转移到塔鲁丁诺究竟是谁的主意。只有当军队由于
无数千差万别的力量互相作用的结果到达塔鲁丁诺后,人们才自信地
说,他们本来就是这样想的,早就预见到这一点了。二
那次著名的侧翼进军不过是,俄国军队在敌人进攻下径直往后退,
在法国人的进攻停止后,就离开当初采取的径直路线,见到后面没有追
击,就自然地转向给养充足的地区罢了。
假定俄军没有英明的统帅领导,而只是一支没有将官的军队,那么,
这支军队也不会有别的办法,也只有从粮草较多、物产较富的地区沿着
一条弧线向莫斯科迂回。
从下城大路向梁赞、图拉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转移,是那么自然而
然的事,连俄国的逃兵都向那个方向跑,而且彼得堡也要求库图佐夫朝
着那个方向转移。库图佐夫在塔鲁丁诺接到皇帝的近乎申斥的信,责备
他走梁赞大路,指定他占领卡卢加对面的阵地,其实在接到皇帝的信的
时候,他已经在那个阵地上了。
俄国军队这个球,由于各个战役和波罗底诺战役的推动,顺着推力
的方向往前滚,在推力已经消失,而新的推力还没到来的时候,它就在
那个理所当然该停的位置上停住了。
库图佐夫的功绩不在于所谓天才的战略转移,而在于只有他一个人
懂得所发生的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在当时就懂得法国军队无所事
事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始终认为波罗底诺战役是一次胜利;只有他一
个人——以他处在总司令的地位,应当是倾向于进攻的,——只有他一
个人竭尽全力阻止俄国军队去作无益的战斗。
那头在波罗底诺受伤的野兽躺在逃走的猎人把它扔下的地方;但是
它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有力量,或者它只是暂时隐藏起来,猎人都
不知道。突然传来那只野兽的呻吟声。
法国军队这只受伤的野兽的呻吟,是洛里斯顿被派到库图佐夫的营
地求和,这是它行将灭亡的一个暴露。
拿破仑自信地认为,无所谓好和坏,凡是他头脑想到的就是好的,
他就是这样灵机一动用法语给库图佐夫写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
“库图佐夫公爵,我派一名参谋将军同您谈判许多重要的问题。我请求阁下相
信他对您说的话,特别是他向您表示我久已对您怀有的尊敬和景仰。并此祈祷上帝
给您以神圣的庇护。
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
拿破仑”
“如果把我看作干任何和谈勾当的主谋,我就会受到咒骂:我国人
民的意志就是这样,”库图佐夫回答说,但是他仍然不遗余力地制止他
的军队进攻。
法国军队在莫斯科抢劫了一个月,俄国军队在塔鲁丁诺附近平静地
驻扎一个月,双方军队的力量对比(士气和数量)发生了变化,优势已
经转到俄国人方面了。虽然俄国人不清楚法国军队的情况和它的数量,
对比一经发生变化,进攻的必然性立刻从无数的迹象中表现了出来。这
些迹象是:洛里斯顿的派遣,塔鲁丁诺的粮草充裕,来自各方关于法国
人的无所事事和混乱的消息,我军各团队新兵的补充,晴朗的天气,俄国士兵长期的休整以及休整后的士兵通常对那万事俱备的勤务油然而生
的跃跃欲试的心情,对于久已消失踪影的法国军队的情况的好奇心,俄
国哨兵现在竟敢在塔鲁丁诺法国驻军附近放哨的勇气,关于农民和游击
队轻易战胜法国人的消息,由此而激起的羡慕心情,只要法国人还占领
着莫斯科,人人都抱有复仇的决心,还有主要的,每个士兵虽然不十分
清楚,但是都意识到力量的对比现在起了变化,优势在我们方面。实际
的力量对比既然起了变化,进攻就势在必行了。正如分针转完一圈,塔
钟就自动鸣响一样地准确,随着力量的重大变化,军队上层的活动加强
了,有如塔钟咝咝作响和敲打起来。三
库图佐夫及其参谋部,彼得堡的皇帝,都在指挥俄国军队。早在接
到莫斯科失守的消息之前,彼得堡就拟定了一个详细的全面作战计划,
送给库图佐夫作为作战方针。虽然这个计划是假设莫斯科还在我们手里
时拟定的,但是它仍然得到参谋部的赞同,并准备执行。库图佐夫只是
写道,远方的作战指令总是很难执行的。为了解决所遇到的困难,彼得
堡又发出了新的指示,并派出监视和报告库图佐夫的行动的新的人员。
此外,俄军的参谋部全部改组了。补了阵亡的巴格拉季翁和拂袖而
去的巴克莱的遗缺。正在十分慎重地考虑应当怎样安排才好:把甲放到
乙的位置上,乙放到丙的位置上,或者相反,把丙放到甲的位置上,等
等,等等,除了使甲和乙满意外,仿佛还有什么事与此有关。
在军队的参谋部里,由于库图佐夫和他的参谋长贝尼格森互相敌
视,还由于皇帝的心腹在场和人员的调动,复杂的派系斗争比平时更加
激烈了:甲暗算乙,乙暗算丙,诸如此类,在任何一项可能的调动和改
组中都是如此。在所有这些互相暗算中,钩心斗角的目标主要是军事,
所有这些人都想指导军事;但是军事却不以他们为转移,它是按照应当
的那样进行着,就是说,它从来不符合他们的预想,而是顺应群众的实
在态度自然演变着。所有这些错综复杂、其乱如麻的预谋诡计,只不过
是在高级将领中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真实反映罢了。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接到的
皇帝在十月二日的信中写道。“莫斯科是九月二日落入敌手的。您上次
的报告是二十日发出的;在这期间,不但没有采取行动对抗敌人,从您
最后那次的报告看来,您仍然继续后退。谢尔普霍夫已经被敌人一支部
队占领,图拉及其著名的、为军队不可缺少的兵工厂也面临危机。从温
岑格罗德将军的报告得知,敌人的一支万人兵团正向彼得堡移动。另外
一支几千人的军队也逼近德米特罗夫。第三支法军沿着弗拉基米尔大路
向前推进。第四支相当庞大的兵团据守在鲁查和莫扎伊斯克之间。拿破
仑本人截至二十五日止仍在莫斯科。从这些情报看来,敌人把兵力分散
为若干大的支队,拿破仑及其近卫军仍然驻在莫斯科,在这样的情况下,
难道您面临的敌人的力量大得使您不能出击吗?正相反,可以断定,他
很可能用比您所率领的军队软弱得多的分队或者至多用一个兵团追击
您。看来,利用这些情况,您可以有成效地进攻比您软弱的敌人,消灭
它,或者至少迫使它退却,收复现时被敌人占领的各省的主要部分,从
而使图拉和其它内地城市脱离危险。如果敌人派出强大的兵团威胁这个
剩下不多军队的首都彼得堡,那您要负责,因为您有托付给您的军队,
只要采取坚决的行动,您有一切办法消除这个新的灾难。您要记住,为
了莫斯科的失守,您要对我们受辱的祖国负责。我有嘉奖您的决心,关
于这一点您是有经验的。我这种决心决不会动摇,不过我和俄国有权期
待您全力以赴,坚定和成功,您的智力、军事才能和您所统率的军队的
骁勇善战,都向我们预示您将不负我们的期望。”
但是,这封证明力量的实质对比在彼得堡已经得到反映的信还在路
上的时候,库图佐夫已经不能制止他所指挥的军队发动进攻了,战斗已
经开始了。十月二日,哥萨克沙波瓦洛夫在侦察的路上,射死一只兔子,另外
一只受了伤。他在追逐打伤的兔子时深入到树林里,碰到没有任何警戒
措施的缪拉的左翼部队。后来这个哥萨克笑着向他的伙伴讲他几乎落在
法国人手里。一个少尉听到这个故事,就报告了他的指挥官。
那个哥萨克被叫去询问;哥萨克的军官想利用这个机会夺回一些
马,但是一个与高级将领认识的指挥官把这件事报告了参谋部的一位将
军。近来参谋部的情况极端紧张。叶尔莫洛夫在几天前去见贝尼格森,
求他利用他对总司令的影响,劝总司令发动进攻。
“如果我不认识您,我还以为您不愿意实现您所请求的事呢。不管
我建议什么,他阁下一定做相反的事,”贝尼格森回答。
派出去的侦察兵证实了哥萨克的报告,这就表明事情彻底成熟了。
绷紧的发条松开了,时钟在咝咝作响,开始鸣响了。库图佐夫虽然有他
那徒有虚名的权力,有他的聪明才智、丰富的经验和对人的识别能力,
但是他不得不注意到贝尼格森亲自呈递给皇帝的报告、全体将军们的一
致愿望、他所意想到的皇帝的旨意,以及哥萨克们的报告,已经不能制
止那不可避免的行动了,于是不得不下令干他认为有损无益的事了,—
—他认可了既成的事实。四
贝尼格森呈递的关于必须进攻的意见书,以及哥萨克的关于法军左
翼不设防的情报,只不过是必须下达进攻令的最后迹象罢了,于是决定
十月五日开始进攻。
十月四日晨,库图佐夫在作战命令上签了字。托尔对叶尔莫洛夫宣
读了那个作战命令,请他作进一步的部署。
“好的,好的,我现在没有工夫,”叶尔莫洛夫说着就走出农舍小
屋。作战命令是托尔拟的,写得很漂亮。和奥斯特利茨作战命令的写法
一样,只不过是不用德语罢了。
“第一纵队向某地进发,①第二纵队向某地进发,②”等等。所有这
些纵队在纸面上指定于某时某刻到达某处消灭敌人。正如所有的作战计
划一样,一切都想得很美妙,也正如所有作战计划的执行情况一样,结
果没有一个纵队按时到达某地的。
将作战计划准备好应有的份数以后,就派一个军官把文件送给叶尔
莫洛夫,让他去执行。这个骑兵青年军官,库图佐夫的传令官,对交付
他的这个重要任务很高兴,就驰往叶尔莫洛夫的寓所去了。
“出去了,”叶尔莫洛夫的勤务兵回答说。骑兵军官就到叶尔莫洛
夫常去的一位将军那儿去。
“不在,将军也不在。”
骑兵军官骑上马,到另外一个人那儿去找。
“不在,出去了。”
“可别让我负迟延的责任!真烦人!”那个军官想道。他骑着马走
遍了整个营地。有的说看见叶尔莫洛夫同几位将军走过去,有的说大约
他又回家去了。那个军官一直找到下午六点钟,连饭都没吃。哪儿都没
找到叶尔莫洛夫,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个军官在同事那儿匆匆吃了
点东西,然后又到前卫去找米洛拉多维奇。米洛拉多维奇也不在家,那
里的人对他说,米洛拉多维奇去赴基金将军那儿的舞会,叶尔莫洛夫大
概在那儿。
“舞会在哪儿?”
“在哪儿,在叶奇金,”一个哥萨克军官指着远处的一所地主的住
宅,说。
“怎么在那儿,过了前哨线?”
“前哨线上派了两团人。那儿正在大宴宾客,寻欢作乐,可了不得!
有两个乐队,三个合唱团。”
那个军官驰往前哨线以外去找叶奇金。他向那所住宅驰去时,老远
就听见和谐而欢乐的士兵舞曲。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呼哨声和托尔班琴①琴声伴着舞
曲,时不时地被喊叫声淹没。那个军官听到这些声音,心中也欢畅起来,
但同时也有点怕,这么久没有把交给他的重要的命令送到,会因此获罪
的。已经八点多钟了。他下了马,走进这所地处俄国人和法国人之间而

① ②原文为德语。
① 托尔班琴是旧时波兰和乌克兰等地的一种双颈拨弦乐器。仍然保存完整的地主的大宅院的门廊。在餐室和前厅,仆人正忙着端酒
送菜。歌手们在窗外站着。那个军官被让进去,他一下子看见了所有军
队中重要的将军,其中就有叶尔莫洛夫庞大、令人注目的身形。将军们
站成半圆形,都敞开常礼服,脸色通红,兴高采烈,高声大笑。在大厅
中间,一个满脸通红、个子不高、容貌俊秀的将军热烈而灵活地跳特列
帕克舞。
“哈,哈,哈!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好哇!哈,哈,哈!……”
军官觉得,他带着这么重要的命令在这个时刻进去,岂不是罪上加
罪,他想等一等再说;但是有一位将军看见了他,问清楚他有什么事,
就告诉了叶尔莫洛夫。叶尔莫洛夫沉着脸子向那个军官走过来,听完军
官的报告,从他手里接过文件,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你以为他是偶然走开的吗?”参谋部的一个同事那天晚上谈到叶
尔莫洛夫时对那个骑兵军官说。“这是耍手腕,这全是故意的。跟科诺
夫尼岑过不去。你瞧吧,明天有好看的!”五
第二天一早,衰老的库图佐夫从床上起来,做了祈祷,穿上衣服,
怀着他必须指挥一场他不赞成的战争的不愉快心情,坐上马车,从列塔
舍夫卡(此地离塔鲁丁诺五俄里)出发到担任进攻的各纵队集合的地点。
库图佐夫坐在马车里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谛听右方有没有枪声,战斗
有没有打响?但是还没有一点动静。潮湿而阴郁的秋天刚刚露出熹微的
晨光。快到塔鲁丁诺的时候,库图佐夫看见他的马车走过的路上骑兵牵
着马去饮水。库图佐夫仔细看了看他们,停住马车问他们是哪个团队的。
那些骑兵所属的纵队本来应当早就到很远的前方去做埋伏。“也许是弄
错了吧,”老总司令想道。但是,又走了一段路,库图佐夫看见步兵团
队都架起枪,士兵们只穿着衬裤,有的在盛粥,有的在抱柴。叫来一个
军官。那个军官报告说,并没有接到进攻的命令。
“怎么可能……”他刚要说,就立刻停住了,命令去叫一名高级军
官来见他。他下了马车,低着头,喘着粗气,默默地走来走去,在等候
着。总参谋部的军官艾兴被叫来了,库图佐夫气得脸发紫,并不是因为
这个军官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因为他是可以发泄怒气的对象。于是,老
头子浑身发抖,喘息着,已经处在疯狂的状态,当他气得在地上打滚的
时候,总是这种状态,他向艾兴进攻了,挥舞着双手威吓他,喊叫着,
用最粗野的话骂人。一个偶然闯来的布罗津上尉,这个无辜的人也遭到
同样的命运。
“你这个混蛋怎么这么坏?枪毙恶棍!”他挥舞着双手,身子摇摇
晃晃,声音嘶哑地喊叫。他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这个总司令阁下大人,
人人都认为他拥有俄国从未有人拥有的权力,他竟落到这步田地——在
全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我白白忙活为今天祷告上帝,白白通宵不眠,
白白伤脑筋考虑各种事情!”他在想自己。“当我还是小小的军官的时
候,谁也不敢这么耍笑我……可是现在!”他像受到体罚似的,感到生
理的痛楚,不能不以愤怒和痛苦的喊叫表现出来;但是他很快就泄了劲,
他向周围望了望,觉得刚才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于是上了马车,默默地
回去了。
怒气发泄过后已经不再来了,库图佐夫无精打采地眨着眼听取那些
辩解和袒护的话(叶尔莫洛夫本人第二天才来见他),以及贝尼格森、
科诺夫尼岑和托尔关于这次不成功的行动延至次日的坚决要求。库图佐
夫只得又同意了。六
第二天晚上,军队在指定的地点集合,当天夜里出发。秋天的夜空
布满深紫色的云,但是没有下雨。地是潮湿的,但是并不泥泞,军队静
悄悄地行进着,只是偶尔微微地听到炮兵的铿锵声。禁止高声谈话、吸
烟、打火;不让马嘶叫。行动的诡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们快活地行
进着。有些纵队以为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停下来,架起枪,在冰冷
的土地上躺下来;有些纵队(大多数)走了一整夜,显然走到不该到的
地方去了。
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带领一队哥萨克(一支最无足轻重的分队)
按时到达地点。这个分队停在一座森林的边缘——斯特罗米洛瓦村和德
米特罗夫斯科耶村之间的一条小路上。
天刚蒙蒙亮,还在打瞌睡的奥尔洛夫伯爵被惊醒了。一个从法国阵
营中逃过来的人被带进来。这人是波尼亚托夫斯基兵团的波兰籍中士。
这个中士用波兰语解释说,他所以投奔过来,是因为在军队中受人欺负,
他早应当升为军官了,他比谁都勇敢,因此他抛开他们,还要报复他们
一下。他说,缪拉就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过夜,只要给他一百人的卫
队,他就可以把他活捉过来。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和同事们商量了一
下。这个建议太诱人了,简直令人难以拒绝。人人都自告奋勇要去,人
人都说可以试一试。经过一番争论和考虑,决定由格列科夫带两团哥萨
克跟那个中士一同去执行任务。
“你可要记住,”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送走那个中士时,对他说,
“你要是撒谎,我就把你当一条狗吊死,要是真的,就赏你一百金币。”
中士带着坚决的神情对这些话不予回答,骑上马,跟着很快集合起
来的格列科夫的人马一同出发了。他们隐没在森林里。奥尔洛夫伯爵送
走了格列科夫,在黎明前的清凉空气中瑟缩着身子,由于这件事是他自
作主张,心里很激动,他走出树林瞭望敌人的营地,这时在天际的鱼肚
白和即将燃尽的篝火的微光中,敌人的营地影影绰绰可以望见。在奥尔
洛夫-杰尼索夫伯爵右方,我们的纵队应该在那裸露的斜坡上出现了。奥
尔洛夫伯爵向那边望去,虽然离得远,还是可以望见我们的纵队的,可
是没有看见。奥尔洛夫-杰尼索夫伯爵觉得,特别是据一个眼尖的他的
副官所说,法国营地动起来了。
“啊,晚了,的确晚了,”奥尔洛夫望了望敌营,说。他忽然觉得,
正如当我们信任的人不在眼前时常有的情形,忽然觉得他完全明白,完
全洞若观火,那个中士是个骗子,他撒了个大谎,不知他把两团人带到
哪儿去了,由于这两团人不在,到底把我们的进攻给破坏了。怎么能在
这么庞大的军队中活捉一个总司令?
“的确,他撒谎,这个坏蛋,”伯爵说。
“可以把他追回来,”其中一个侍从说,这个侍从和奥尔洛夫-杰
尼索夫伯爵有同感,在观望敌营时觉得这次行动不可靠。
“嗯?是吗?……您看怎么样,就让他们去?还是不让他们去?”
“您的意思是不是追回来?”
“追回来,追回来!”奥尔洛夫伯爵看着表,突然坚决地说,“恐
怕要晚了,天大亮了。”于是副官驰进树林去找格列科夫。当格列科夫回来的时候,奥尔洛
夫-杰尼索夫伯爵由于这次尝试的被取消,由于老等不到步兵纵队的出
现,还由于敌人近在咫尺,心情很激动(他这一分队人人都很激动),
决定发动进攻。
他小声发出口令:“上马!”于是哥萨克各就各位,画了十字……
“上帝保佑!”
“乌拉——!”喊声响彻了整个森林,哥萨克士兵们端起镖枪,一
连跟着一连,口袋倒豆子似的,飞快地越过小溪,快活地向敌营冲去。
第一个看见哥萨克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惊恐的喊叫,全营的人
没穿上衣服就睡眼朦胧地扔下大炮、枪支和马匹,落荒而逃了。
如果哥萨克不顾他们身后和周围的一切,继续追击法国人,他们甚
至可以捉住缪拉,把那儿所有的东西一齐缴获。指挥官们是要这样做的。
但是哥萨克士兵得了战利品和俘虏,就动不了窝儿了。谁也不听命令。
这里的俘获计有:一千五百名战俘,三十八尊大炮,许多旗帜,还有哥
萨克最为重视的马匹、鞍韂、被服,以及其他各种东西。所有这一切都
得处理,俘虏、大炮得安置,战利品要分配,甚至要有一番你争我夺的
斗殴:哥萨克都在忙活这些。
不再受追击的法国人清醒过来,整好队伍,开始射击起来。奥尔洛
夫-杰尼索夫伯爵仍在等待所有纵队的到达,没有再继续进攻。
与此同时,按照布置:“第一纵队向某地进发,①”等等,贝尼格森
指挥的和托尔统率的那些迟到的步兵纵队照着应有的样子出发了,像常
有的情形那样,走到一个地方,不过那不是指定的地点。高高兴兴出发
的人们停下来;只听见怨声四起,一团混乱,又返回什么地方。驰骋过
来的副官和将军们喊叫着,怒气冲天,互相争吵,说是完全走错了道儿,
要迟到了,责骂某某人,如此等等,最后,人们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又走了,只好走走再说。“不管怎么走,总能走到!”果然走到了,但
不是应去的地方,有些纵队倒是到了应去的地方,但是太迟了,到了那
儿毫无作用,只不过当人家的射击靶子罢了。托尔在这次战斗中充当维
罗特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扮演的角色,他骑着马一个劲儿地奔忙,奔到
一处又奔另一处,到处发现事与愿违。如此,天已大亮,他驰到停在树
林里的巴戈乌特兵团那儿,而这个兵团早就应当和奥尔洛夫-杰尼索夫
会合了。为了这个失误,托尔焦急,恼火,认为应当有人对此负责,他
策马来到兵团司令跟前,严厉地申斥他,说为了这个应该枪毙他。巴戈
乌特是一个沉着文静、久经沙场的老将军,由于一路停滞、混乱不堪、
错误百出,弄得他筋疲力尽,令人惊讶的是,他一反平日温和的性格,
也暴跳起来,对托尔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谁的教训我都不要听,我和我的士兵去赴汤蹈火并不比别人差,”
他说着,就带领一师人前进了。
心情激动的勇敢的巴戈乌特冒着法国人的炮火向田野走去,也不考
虑这时就进入战斗是否有益,就带着一师人直冲上去,把军队带到炮火
下面。危险、炮弹、枪弹,正是处在愤怒中的他所需要的。在敌人的头
几排枪弹中,一颗子弹把他打死了,接着几排枪弹,打死了许多士兵。

① 原文为德语。他的一师人冒着炮火毫无益处地坚持了一会儿。七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纵队应当从正面进攻法国人,但是这个纵队里
有库图佐夫。他很清楚,这次违反他的意志打响的战斗,除了弄得混乱
不堪之外,什么也得不到,因此,就他的权力所及,尽可能控制住军队。
他按兵不动。
库图佐夫沉默不语地骑着一匹浅灰色的马,懒洋洋地回答对他提出
的发动进攻的建议。
“您老是把进攻挂在嘴上,而没有看见我们不会打复杂的运动战,”
他对请求进军的米洛拉多维奇说。
“今天早晨没能把缪拉捉住,没能按时到达阵地:现在毫无办法!”
他对另一个人回答说。
人们向库图佐夫报告说,据哥萨克得到的情报,法军后方先前十分
空虚,现在已经有两营波兰兵了,他向后转过脸去乜斜着眼看了看叶尔
莫洛夫(他和他从昨天起就没说过一句话)。
“您瞧,他们还要请战呢,提出种种作战方案,可是刚要交手,就
什么都没准备好,而警觉的敌人却采取了措施。”
叶尔莫洛夫听了这些话,眯起眼睛,露出一丝微笑。他明白,对他
来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库图佐夫仅仅轻描淡写地点了一下。
“他这是拿我开心呢,”叶尔莫洛夫碰了碰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
基的膝盖,悄悄地说。
过了不大一会儿,叶尔莫洛夫走向前去,向库图佐夫报告说:
“勋座,现在为时还未晚,敌人还没走。您是不是下令进攻?不然
近卫军连硝烟都没瞧见。”
库图佐夫没有答话,但是当人们向他报告说缪拉的军队撤退的时
候,他下了进攻令;但是每前进一百步就停三刻钟。
整个战役就只有奥尔洛夫-杰尼索夫的哥萨克做的那点事情;其余的
军队只是白白损失了几百人。
由于这次战役,库图佐夫得到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得到一
些钻石勋章和十万卢布,其他人按照级别也得到许多令人愉快的好处,
在这次战役之后,参谋部再度作了调整。“我们总是搞成这个样子,颠
三倒四的!”在塔鲁丁诺战役后,俄国军官们和将军们说,——现在也
有人这么说,让人觉得,好像有一个蠢人把事情搞得颠三倒四的,要是
我们,就不会这样。但是说这话的人要么不了解他们所说的那件事情,
要么是自欺欺人。所有的战役——塔鲁丁诺、波罗底诺、奥斯特利茨等
战役,都不是照战役的制定者所预期的那样进行的。这是最本质的情况。
无数自由的力量(因为再没有比在战斗的时候,在殊死搏斗的地方,
人更自由的了),影响着战斗的趋势,而这个趋势永远是不可知的,永
远不会与某一个力量的趋势相符合的。
如果同时有许多各种不同的力量对某个物体发生作用,这个物体运
动的方向不可能与任何一个力量运动的方向相符合;而总是采取平均最
短的方向,那方向就是力学所说的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
如果我们在史学家的著述中,特别是在法国史学家的著述中,发现
他们所说的战争和战斗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计划进行的,那么,我们从其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说,这些论述是不真实的。
塔鲁丁诺战役显然没有达到托尔所预期的目的:军队没有按照部署
依次投入战斗;也没有达到奥尔洛夫伯爵可能有的目的:俘虏缪拉,或
者,也没有达到贝尼格森和别的人可能有的一举歼灭整个师团的目的,
军官也没有达到参加战斗并且荣立战功的目的,或者,哥萨克也没有达
到比他们已经得到的更多的战利品的目的,诸如此类。但是,如果那次
战役的目的是实际上完成的那些事,是当时俄国人共同愿望的事(把法
国人从俄国赶出去,消灭他们的军队),那么,问题就十分清楚,塔鲁
丁诺战役正是由于它的矛盾百出,恰好是那个时期所需要的战役。比这
次战役的结果更合乎时宜的另外什么结果,很难而且不可能想得出了。
费力最小、混乱最大、损失微不足道的整个战役所得到的最大结果,就
是使退却转为进攻,暴露出法国人的弱点,对拿破仑军队的即将逃跑予
以推动。八
拿破仑在莫斯科河获得辉煌的胜利之后,进入了莫斯科;胜利是无
可怀疑的,因为战场是属于法国人的。俄国人退却了,放弃了首都。仓
廪充实、弹药满库、财富不计其数的莫斯科,落在拿破仑手中了。只有
法国军队一半的俄国军队,整整一个月连进攻的尝试也没有进行。拿破
仑的境况是最辉煌的。如果要以双倍的兵力猛扑俄国残余的部队并且消
灭它,如果要提出有利的媾和条件,万一讲和被拒绝,就进军威胁彼得
堡,甚至战事万一失利,就回到斯摩棱斯克或者维尔纳,或者留在莫斯
科,总之,如果要保持法国军队当时所处的那种辉煌的境况,似乎并不
需要特殊的天才就可以办到。为了办到这一点,只要做一件极普通、极
容易的事情,那就是禁止军队抢劫,准备冬季服装(在莫斯科能得到够
全军用的冬装),用正当的方法征集粮食,据法国史学家说,莫斯科有
足够全军食用半年多的粮食。可是拿破仑,这个史学家誉为天才中最伟
大的天才,掌握军政大权的人,竟然在这些方面什么也没做。
他不仅什么也没做,而且相反,他把他的权力却用在从提供给他的
所有道路中选择了一条最愚蠢、最有害的道路。可供拿破仑选择的道路
有:在莫斯科过冬,向彼得堡进军,向下诺夫哥罗德进军,向北或者向
南(也就是库图佐夫后来所走的那条路)撤退,可是,再也想不出比拿
破仑做的更愚蠢、更有害的事了,那就是,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底,纵
容军队抢劫这个城市,后来,拿不定主意是否留下城防部队,就退出了
莫斯科,接近了库图佐夫,却没有展开战斗,向右方转移,走到小雅罗
斯拉维茨,又失去试行突破的机会,不走库图佐夫走的那条路,而沿着
被破坏了的斯摩棱斯克大路向莫扎伊斯克退却,结果表明,再也想不出
比这更愚蠢、对军队更有害的事了。就让最有经验的战略家姑且假定拿
破仑的目的是要毁灭他的军队,也想不出另外一系列行动像拿破仑所做
的那样确切无疑地、与俄国军队采取任何措施都无关地使法国军队覆灭
得那么彻底。
天才的拿破仑却做到了这一点。但是,说拿破仑毁灭他的军队是因
为他愿意那样,或者说因为他太愚蠢,犹如说拿破仑把军队带到莫斯科
是因为他愿意那样,或者说因为他非常聪明和有天才,都同样地不公平。
在这种或那种情况下,他个人的行动并不比任何一个士兵的行动更
有力,只不过他个人的行动符合现象在完成过程中的规律罢了。
史学家十分荒谬地告诉我们说,拿破仑的天才在莫斯科衰退了(仅
仅因为结果未能证实拿破仑的行动是对的)。其实他跟先前、跟后来、
跟一九一三年完全一样,用尽他的才智和力量为他自己、为他的军队谋
求最大的利益。拿破仑在这一时期的行动令人叹为观止,比他在埃及、
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等地,并不见得逊色。我们不能确切知道拿破
仑在埃及(那里四千年的历史在注视着他的功绩)究竟怎么英明,因为
所有那些丰功伟绩的描述都出自法国人之手。我们也不能确切无误地判
断他在奥地利和在普鲁士的天才,因为他在那儿活动的报导得从法国和
德国的文献里去找;兵团没有经过战斗就莫名其妙地一个个投降,要塞
没有被包围就莫名其妙地一个个陷落,这一切使得德国人不能不承认他
的天才作为那场在德国进行的战争的唯一解释。但是我们,谢天谢地,没有必要承认他的天才来遮羞了。我们为了直截了当看问题的权利,已
经付出了代价,我们决不放弃这种权利。
他在莫斯科的行动,也如同在所有的地方,同样令人叹为观止,天
才辉煌。自他进入莫斯科到他退出莫斯科之间,他接二连三地发出各种
指示,制定各种计划。莫斯科的居民走光了,没有代表团前来见他,甚
至莫斯科大火,都没有使他惊慌。他没有忽视俄国人民的利益,没有忽
视处理巴黎方面的政务,没有忽视关于即将缔结和约的外交方面的考
虑。九
在军事方面,刚进莫斯科,拿破仑就严令塞巴斯蒂安尼将军注意俄
国军队的行动,向各条道路派出兵团,命令缪拉寻找库图佐夫。然后大
力加强克里姆林的防务;然后在全俄版图上制定今后战役的天才计划。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把那个遭到抢劫、服装破烂、不知怎样才能逃出莫
斯科的雅科夫列夫①叫来,向他详细说明他的全部政策和宽大为怀,并且
写了一封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信,他在信中说他有责任告诉他的朋友和兄
弟,拉斯托普钦在莫斯科工作做得很糟,然后就打发雅科夫列夫去彼得
堡。他又向图托尔明详细讲了他的想法和宽大政策,他又把这个老头子
派往彼得堡去进行谈判。
在司法方面,在火灾后,立即下令捉拿纵火犯,并处以极刑。对于
坏蛋拉斯托普钦,下令烧掉他的住宅以示惩罚。
在行政方面,他赐给莫斯科一部宪法,成立市政府,颁布了如下的
告示:
“莫斯科的居民们!
“你们的灾难是深重的,但是皇帝陛下和国王将要消除这些灾难。可怕的例子
已经给你们以教训:他是怎样惩办那些抗命和违法行为的。采取严厉的措施是为了
制止骚乱和恢复公共治安。由你们亲自选出的管理行政的父老们,将组成市政府,
或者叫市政管理局。它将关心你们,关心你们的需要,关心你们的利益。这些行政
人员以肩挎红带为标记,市长则外加一条白腰带。在公余时间,他们左臂只佩一条
红带子。
“市警察局已经按原有的规章制度建立起来,由于他们的活动,秩序已经好转。
政府已经任命两名总监或警察局长,市内各区任命二十名区监或警察所长。你们看
见左臂缠着白带子的就是他们。几个不同教派的教堂已经开放,可以自由地做礼拜。
你们的同胞每天都有回来的,已经发出命令:这些不幸的人们回到家里可以得到帮
助和保护。这些就是政府为了恢复秩序和改善你们的状况采取的措施;但是,为了
做到这些,你们必须和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努力,如果可能的话,忘掉你们遭到的不
幸,寄希望于较好的命运,相信不可避免的可耻的死刑正在等待着那些胆敢侵犯你
们的人身和你们的剩余财产的人,最后,你们不用怀疑,你们的生命财产一定会得
到保障,因为这是最伟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旨意。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士兵们和居民
们!作为国家的幸福根源的公众的信任要恢复,要亲如手足,互相帮助和保护,联
合起来挫败坏人的企图,服从军政当局,你们不久就不再流泪了。”
在军队方面,拿破仑告示全体官兵,为了保证军队未来的给养,命
令他们轮番洗劫莫斯科。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命令召回神父,教堂恢复做礼拜。
关于商业和军队的食粮供应,各处张贴了如下的布告。
布 告

① 近卫军上尉雅科夫列夫是俄国著名作家亚历山大·赫尔岑的父亲。“安分守己的莫斯科居民们,工匠们和工人们——因受灾离开城市的人们,还
有你们,由于无缘无故的恐惧至今仍在田野流离失所的农民们,听着!首都又平静
了,秩序也恢复了。你们的同胞见到他们受到尊敬,都从隐蔽的地方勇敢地走出来
了。对他们的人身和财产的任何暴行,都将立即受到惩罚。皇帝陛下和国王保护他
们,认为你们中间除了那些违抗他的命令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敌人。他要结束你
们的不幸,使你们返回家园与亲人团聚。遵从他的仁慈的旨意,安然回到我们这儿
来吧。居民们!满怀信任地回到你们的住处吧:你们的需要不久就会得到满足!工
匠们和勤劳的工人们,返回你们工作的地点吧:房屋、店铺、保卫的措施,都在等
待着你们,你们的工作将得到应得的报酬!还有你们,农民们,从你们躲藏的森林
里出来吧,毫无畏惧地回到你们的农舍吧,完全可以相信,你们会得到保护。城里
已经设了许多粮店,农民可以把多余的粮食和土产运到那里。政府已经订出以下的
措施以保证农民可以自由买卖:(一)自即日起,农民、庄户人以及莫斯科近郊的
老百姓,可以将各种产品毫无危险地运至城内指定的两个粮店,其中一个在莫霍夫
街,另一个在奥霍特内伊市场。(二)产品按买卖双方议价交易;卖方如认为价格
不合意,可将产品运回村,任何人不得用任何借口加以留难。(三)每星期日和星
期三定为逢大集,因此,每逢星期二和星期六将派足够数量的军队在城外各条大路
保护货车。(四)将采取同样的措施,使农民在归途中通行无阻。(五)立即采取
措施恢复正常的贸易。城市和乡村的居民,以及你们,不论属于哪个民族的职工们!
呼吁你们实现皇帝陛下和国王的仁慈意愿,协助陛下谋求公共的福利。匍伏在他的
脚下表示敬意和信任,赶快跟我们联合起来!”
在鼓舞士气和民气方面,不断地举行检阅和发奖。皇帝骑着马巡街,
安抚居民;他虽然为国务操劳,仍然亲临他下令建立的剧院看戏。
在慈善事业方面(慈善事业是帝王最高的德政),拿破仑也做了他
能做的一切。他吩咐在慈善院的建筑物上书写“吾母之家”的字样,这
样就把做儿子的孝敬之情和浩荡的皇恩结合起来。他参观孤儿院,让他
所拯救的孤儿吻他那双白净的手,慈祥地和图托尔明谈话。然后,据梯
也尔能言善辩的叙述,他命令把他伪造的俄国钞票发给他的部队作为薪
饷。以无愧于他和法国军队的行动进一步扩大这些措施,他命令给烧得
一无所有的人家以补助。但是,因为食物太珍贵,不便发给这些大都怀
有敌意的异国人,拿破仑认为最好给他们钱,让他们到别处去弄食物;
因此他吩咐发给他们纸卢布。
在军纪方面,连续发出严惩玩忽职守和禁止抢劫的命令。十
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指示、关注和计划,比在类似情况下发出的
另外那些指示、关注和计划并不差,然而没有触及事情的本质,就像脱
离了机械的表盘上的指针,没有咬住齿轮,任意地、盲目地转动着。
在军事方面,梯也尔在谈到战役的天才计划时说:他的天才从来没
有发挥得如此深刻,如此巧妙,如此令人叹服,梯也尔在和凡先生论战
时,在这个问题上证明这个天才计划的制定是针对十月五日的,并不是
针对十月四日的,这个计划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执行,因为它离实际太远。
为了克里姆林宫设防而夷平清真寺(拿破仑这样称圣瓦西里大教堂),
结果表明,这一举动完全无用。在克里姆林布雷,不过是为了实现皇帝
离开克里姆林宫以后炸掉它的愿望,正如小孩跌疼了后,要打那块跌痛
他的地板一样。追击俄军是拿破仑最关心的事情,结果成为闻所未闻的
怪事。法国指挥官失掉了六万俄军的踪迹,据梯也尔说,只有缪拉用兵
如神,也就是他的天才,才像找到一根针似的找到了六万俄国军队。
在外交方面,拿破仑向图托尔明和向那个主要想弄到一件军大衣和
一辆大车的雅科夫列夫所提出的关于他的宽大和公正的论据,毫无用
处,因为亚历山大不接见这两位使者,对他们的使命也没有作出反应。
在司法方面,处决了一些所谓的纵火犯后,莫斯科另一半也烧光了。
在行政方面,市政局的成立未能阻止抢劫,得到好处的只有那些在
市政局供职的人,他们借口维持秩序,不是抢劫莫斯科,就是保护自己
不受抢劫。
在宗教方面,拿破仑在埃及造访一次清真寺,事情就轻易地弄妥了,
而在这儿,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在莫斯科找到两三个神父,让他们执行
拿破仑的旨意,但是其中一个在做礼拜时被一个法国兵打了嘴巴,关于
另一个,法国军官是这样报告的:“我找到一个神甫,请他来做弥撒,
他把教堂打扫干净后,锁了起来。当天夜里又来把门和锁都砸坏了,把
书也撕了,还干了其他一些坏事。”
在商业方面,对勤劳的工匠和农民的告示没得到任何反响。城里已
经没有勤劳的工匠了,农民把带着告示出城走得太远的人员捉住,并且
杀掉了。
在建立剧院以娱乐民众和军队方面,也同样地失败了,在克里姆林
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设立的剧院,随即就关闭了,因为男女演员都遭到
了抢劫。
连慈善事业也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真的和假的钞票充斥莫斯科,
钞票已经不值钱了。对于掠夺财物的法国人,只有黄金才是最需要的。
不仅拿破仑赐给灾民的假钞票不值钱,连白银的价值较黄金也跌价了。
当时最高指示的失效最令人吃惊的是拿破仑制止抢劫和恢复纪律的
努力。
军队的长官们是这样报告的。
“城内抢劫现象仍在继续,虽然有禁止抢劫的命令。秩序仍未恢复,
没有一个商人是以合法的方式进行交易的。只有随军小贩敢做生意,不
过他们卖的都是抢来的东西。”
“我那一区继续遭到第三兵团士兵的抢劫,他们夺走藏在地下室的不幸的居民仅有的一点东西仍不满足,还用佩刀残酷地砍伤他们,这都
是我亲眼看见的。”
“除士兵明抢暗偷之外,别无可报道的。——十月九日。”
“盗窃和抢劫在继续。我区有一伙盗贼,对他们应采取严厉的措施。
——十月十一日。”
“皇帝极端不满,虽然三令五申严禁抢劫,但只见成群结队的近卫
军在抢劫以后走回克里姆林宫。在老近卫军中间,昨天、昨晚和今天,
又出现了比过去更加穷凶极恶的抢劫和骚扰。皇帝痛心地看到,这些精
选的护驾的士兵,本当做出服从的榜样,然而却如此不听命令,竟然哄
抢贮藏军用品的地下室和仓库。还有一些士兵竟如此有失体统,不听哨
兵和守卫的军官的劝阻,还辱骂和殴打他们。”
“宫廷司礼长强烈报怨说,”总督写道,“尽管一再发出禁令,士
兵仍然在院子里,甚至在皇帝的窗下大小便。”
这支军队就像无人放牧的牲口,践踏脚下可以使他们免于饿死的饲
料,待在莫斯科无所事事,一天天垮掉,灭亡。
但是,这支军队待着不动。
这支军队只是在辎重队在斯摩棱斯克大路上被劫持,塔鲁丁诺发生
战斗突然惊慌失措时才逃走的。拿破仑在阅兵时意外地获悉塔鲁丁诺战
役的消息,据梯也尔说,正是这个消息引起他要惩罚俄国人的念头,于
是他发出了全军都在请战的进军命令。
在逃出莫斯科时,这支军队人人都携带着抢来的东西。拿破仑也带
走他个人的财宝。 拿破仑发现行李车拖累军队, 大吃一惊 (据梯也尔说)。
但是根据他的战斗经验,他没有像快攻到莫斯科时处理元帅们的车辆那
样,下令烧毁多余的车辆;他望了望那些士兵驾驶的各种车辆说,这很
好,这些车辆可以运粮草,运病号和伤员。
整个军队的景况,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的景况,感到自己行将灭亡,
但不知怎么办。研究拿破仑和他的军队自从进入莫斯科直到这支军队毁
灭这一期间的巧妙策略和目的,其实就是研究一头受了致命伤的野兽在
临死前的蹦跳和抽搐的意义。一头受伤的野兽常常一听见一点沙沙声,
就向猎人射击的方向扑过去,东冲西撞一阵子,加速了自己末日的到来。
拿破仑在全军的压力下,正是这样做的。塔鲁丁诺一阵沙沙声,惊动了
这头野兽,它向射击的方向扑过去,追上了猎人,又回头向后跑,最后,
正如任何一头野兽一样,沿着最不利、最危险、然而却又熟悉的旧脚印
的道路往回逃跑了。
在我们心目中,拿破仑是这次全部军事活动中的领导者(正像野蛮
人认为雕在船头的神像是驾驶船只的力量一样),而拿破仑在他活动的
全部时期就像一个孩子,他抓住拴在车内的带子,还以为他是在赶车呢。十一
十月六日一大早,皮埃尔从棚子出来走回去,他在门口停下,逗弄
一只老在他身边转悠的小狗,这只毛色雪青、身长、腿又短又弯的小狗
和他们一块儿住在棚子里,同卡拉塔耶夫睡在一起,它有时到城里去,
然后又回来。它大概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现在也没有一定的主人,也
没有一定的名字。法国人叫它阿佐尔,那个爱讲故事的士兵叫它费姆加
尔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的人叫它小灰子,有时叫它薇薇。它没有主儿,
没有名字,甚至种属也不明,毛色也不清,但是,它并不因此而为难。
它那蓬松的尾巴像头盔羽饰似的硬梆梆、圆滚滚地直竖着,罗圈腿是那
么听使唤,它好像不屑于用四条腿,时常优美地抬起一条后腿,麻利地、
飞快地用三条腿跑开了。什么都使它高兴。它时而仰卧着快乐地尖叫,
时而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晒太阳,时而活蹦乱跳地玩弄一个木片或者一
根干草。
皮埃尔的衣服现在只有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他原有的衣服剩下的
唯一的一件)、一件士兵的裤子(依照卡拉塔耶夫的主意,用绳子扎上
裤脚以保暖)。皮埃尔这阵子身体变化很大。虽然看来依然具有他们家
族遗传的魁梧而且有力的体魄,但是已经不那么胖了。脸的下部长满了
胡子;生满虱子的又长又乱的头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盘曲在头上。目光
显得坚定、平静、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皮埃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表
情。从前他那种松懈、散漫的眼神,现在却换上精力饱满、随时准备行
动和反抗的奋发精神。他光着脚板。
皮埃尔一会儿望望田野——那天早晨田野里行驶着大批的车辆和骑
马的人,一会儿望望河对岸的远方,一会儿望望那只装着认真要咬他的
小狗,一会儿望望他的光脚板,他满有兴味地把一双光脚摆出各种姿势,
动着粗大肮脏的脚趾头。他每次注视他的光脚的时候,脸上就露出兴奋
和得意的微笑。他一看见这双光脚板,就想起这阵子他所感受的和理解
的一切,这段回忆使他感到愉快。
一连几天风和日丽,早晨有薄霜,正是所谓秋高气爽季节。
在露天太阳地里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凉意,特别使人愉
快。
在一切东西上,不论近的还是远的东西,都蒙上一层只有这个时期
的秋天才有的奇异明净的光辉。远远地可以看见麻雀山以及山上的村
落、教堂和高大的白房子。光秃秃的树、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绿色
的塔顶、远处白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在透明的空气中都以最精致
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勾画出来。近处是随处可见的被法军占领的贵族宅第
烧得残破的废墟,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
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的静静的光辉中也显出一种令
人欣慰的美。
一个法军班长随便地敞着怀,戴着睡帽,叼着烟斗,从棚子角落里
走出来,走到皮埃尔跟前,友好地向他挤挤眼。
“多么好的太阳,嗯,基里尔先生(法国人都这样叫他),简直是
春天。”于是那个班长倚着门,让皮埃尔也抽一袋烟,虽然每次让烟都
被皮埃尔拒绝了。“如果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嘛……”他刚要说下去。
皮埃尔问他可听到出发的消息,班长说所有的部队都出发了,今天
就该有处理俘虏的命令。皮埃尔住的那个棚子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
兵,病势垂危,皮埃尔告诉班长应当照管一下那个士兵。班长让皮埃尔
尽管放心,他说有流动医院和常设医院,都会照管病人的,总之,凡是
可能发生的事,长官全想到了。
“还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他
这个人……什么都放在心上。他再来巡视时,您对上尉说吧;他什么都
会为您办的……”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时常和皮埃尔长谈,给他各种照顾。
“您知道,托马斯前些时候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会
说法语;他是落魄的俄国贵族,但他是个人物。他这人通情达理……他
需要什么,都满足他。向人讨讨教,那你就会爱知识,爱有教养的人。
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如果不是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那个班长又聊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刚才班长所说的前几天发生的
事,是俘虏和法国人打架的事,皮埃尔使自己的同伴平息下来。)几个
俘虏在听皮埃尔和班长谈话,立刻打听班长说了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
说,班长说法军已经出发了,这时,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法国士
兵来到棚子门前。他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角表示敬礼,他问皮埃
尔,给他缝衬衫的士兵普拉托什可在这个棚子里。
一个星期前,法国人得到一批皮料和麻布,发给俘虏缝制靴子和衬
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
衫走出来,说。
由于天气暖和,也为了便于干活,卡拉塔耶夫只穿一条裤子和一件
黑得如土的破衬衫。他像工匠那样,用菩提树皮把头发箍起来,他的脸
显得更圆更喜人了。
“诺言是事业的亲兄弟。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东
说,他微笑着打开缝好的衬衫。
那个法国人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在竭力消除疑虑似的,迅速脱掉
制服,穿上衬衫。在那个法国人制服下面没穿衬衫,他那赤裸、黄瘦的
上身只穿一件老长的、油渍斑斑的、带花点的绸背心。显然,那个法国
人怕俘虏看见会笑话他,所以赶快把头套进衬衫里。俘虏没有人说话。
“瞧,正合适,”普拉东一面给他抻抻衬衫,一面说。那个法国人
把头和胳膊都伸进去,眼皮也不抬,端详身上的衬衫,仔细地看线缝。
“说实话,小伙子,这不是裁缝铺,没有正经的工具;常言说:没
有家伙连虱子也捉不住,”普拉东说,他一笑脸更圆了,显然对自己的
手艺很欣赏。
“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法国人说。
“你贴身穿就更合适了,”卡拉塔耶夫说,他还一个劲儿欣赏自己
的手工。“那才美气,才舒服呢……”
“谢谢,谢谢,朋友,剩下的布头呢?把布头给我吧……”法国人
微笑着又说,掏出钞票给卡拉塔耶夫。
皮埃尔看见普拉东不想弄懂那个法国人说的话,所以他望着他们不去干预。卡拉塔耶夫谢了谢给他的钱,仍在欣赏他的手工。法国人一定
要剩下的布头,央求皮埃尔翻译他的话。
“他要布头干吗用?”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做一副很好的包
脚布。好,主保佑他。”卡拉塔耶夫忽然脸色变得阴沉了,从怀里掏出
一卷碎布,不看那个法国人,递给了他。“唉呀!”卡拉塔耶夫说着就
往回走。法国人看了看碎布头,沉吟起来,疑问地瞧了瞧皮埃尔,皮埃
尔的目光好像在告诉他什么。
“普拉东,我说,普拉东,”法国人忽然脸红了,尖声喊道。“你
拿去吧,”他说着把碎布头递过去,转身就走了。
“你瞧多怪,”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虽说不是基督徒,也有心
肝,老年人常说:两袖清风,慷慨大方;腰缠万贯,吝啬小鬼。自己光
着身子,却把东西给人家,”卡拉塔耶夫沉思地看着碎布头微笑,停了
一会儿,“可以做一副蛮像样的包脚布,”他说,然后走进棚子里。十二
皮埃尔被俘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棚子转
到军官棚子里,但是他仍然留在他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烧毁的莫斯科,皮埃尔感受到一个人所能遭受到的极
端困苦;但是,由于他那一直不自觉的强壮健康的体魄,特别由于这种
艰苦生活来得不知不觉,说不清它是何时开始的,所以他不仅轻松地度
过,而且对自己的处境很高兴。正是在这一阵子,他得到了过去曾经追
求而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方面寻求
这种宁静、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底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
的那种令他惊叹的东西,他还在慈善事业、在共济会、在上流社会的悠
闲生活、在酒、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求;
他还通过思索去寻求,但这一切寻求和尝试都失败了。可是,连他自己
也没想到,只有通过死的恐怖、通过艰难困苦和通过他在卡拉塔耶夫身
上所懂得的东西才得到这种宁静和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感受的可
怕的时刻,那些往日他觉得重要的思想,永远从他的想象和回忆中消失
了。在他的思想中再也没有俄国,没有战争,没有政治,没有拿破仑。
他清清楚楚地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那份才能,因而不
能判断这一切。“俄国、夏天——扯不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
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慰藉。现在他觉得,他企图谋杀拿破仑,
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名其妙的,甚至
是可笑的。对妻子的怨恨和害怕辱没自己的姓氏的担心,他现在觉得不
但无足挂齿,而且觉得滑稽。这个女人爱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好啦,干
他什么事?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他们的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
一个人,特别是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想起和安德烈公爵的谈话,他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不过
他对安德烈的思想略有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也这样说:幸福
总是其自身的否定,但是他这句话是含有苦涩和讥讽的意味的。他言外
之意仿佛是说,我们一心追求肯定的幸福,而我们得不到它,只不过折
磨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毫无保留地承认他说得对。没有痛苦、需要得
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事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
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是一个人毫无异议的至高无上的幸福。
只有在这儿,只有这时,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
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干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
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
渴望听听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美味佳肴、清洁
的环境、自由,这些需要满足的东西,现在,当他失掉这一切的时候,
他才觉得,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无上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
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完全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是极其
容易的事情,他甚至忘记,生活条件过分优越,需要得到满足的幸福也
就消失了,选择职业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教育、财产和社会地位给
予他的那种自由,正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
至连需要本身和从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完全集中在他获得自由的一天。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皮埃尔一生一世都将带着狂喜的心情回味和谈论这一月当俘虏
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味
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极端的宁静,内心完全的自由。
开头的一天,他一早起来,迎着朝霞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
母修道院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落满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
的丘陵,看见河上蜿蜒着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长满树林的河岸,他觉
得新鲜空气沁人肺腑,听见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寒鸦啼叫,一会儿,东
方突然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于是,圆屋
顶、十字架、露水、远方、河流——一切都在欢乐的阳光中嬉戏,当时,
皮埃尔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的生活的喜悦和浓厚的兴味。
这种感情在整个被俘期间不仅没离开他,相反,随着他的处境困难
的增多,更加强烈了。
他进棚子不久就在同伴中间享有的极大声誉,更使他乐于助人和精
神奋发。皮埃尔由于他通晓语言,由于法国人对他的尊敬,由于他有求
必应的纯朴性格(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由于他的气力(他
让士兵们看他表演把钉子捅进棚子的墙上),由于他待同伴的和蔼可亲,
由于他那为别人所不理解的沉思默想静坐的本领,——由于这些原故,
他在士兵心目中是一个颇为神秘的超级人物。他这些特性——力大无
比、蔑视舒适的生活、漫不经心、天真纯朴,在他过去所处的上流社会
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儿,在这些人中间,却赢
得了近乎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人家这种看法,使得他承担了
义务。十三
十月六日夜间法国人开始行动了:拆毁厨房和棚屋,装好车子,部
队和辎重出发了。
七日晨七时,在棚屋前面站着一队行军装束、头戴高筒军帽、荷枪、
身负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队,于是,整个队伍人声鼎沸起来,其中夹着
法国式的咒骂。
棚子里的人都准备好了,穿上衣服,扎上腰带,穿上靴子,只等出
发的命令了。那个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苍白、瘦削、眼圈乌青,
只有他没有穿衣服和靴子,在原来的地方坐着,两只瘦得鼓出的眼睛疑
问地望着不注意他的同伴们,他发出均匀的低声呻吟。显然,使他呻吟
的与其说是痛苦(他患赤痢),不如说是惧怕和发愁把他一个人留下来。
皮埃尔用绳子束着腰,穿着一双卡拉塔耶夫用茶叶箱上撕下来的皮
子做的鞋(这块皮子是一个法国兵拿来给自己补靴底的),走到病人跟
前蹲下来。
“听我说,索科洛夫,他们并不全都走!他们这儿有医院。也许,
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幸运呢,”皮埃尔说。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那个士兵的呻吟声更高了。
“我马上再去央求他们,”皮埃尔说,他站起来朝棚子门口走去。
正当皮埃尔朝门口走去时,昨天那个让皮埃尔抽烟的班长带着两个士兵
从外面走来。班长和士兵都是行军装束,背着背包,戴高筒帽,帽带的
金饰光闪闪的,改变了他们平时的面貌。
班长是奉长官命令前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要清点人数。
“班长,病人怎么办?……”皮埃尔开始说;但是他刚开口,就犹
豫了,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班长,或者是另外一个不相识的人吧:
因为此刻那个班长不像他原来的样子了。此外,正在这一刻,两旁忽然
响起咚咚的鼓声。班长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眉头,骂了一句,就砰的
一声把门关上了。棚子里变得昏暗;两边鼓声震耳,吞没了病人的呻吟
声。
“来了,来了!……那个又来了!”皮埃尔自言自语,背脊不由得
冒出一股凉气。从班长变了表情的脸,从他的声音,从那越来越紧张的
震耳欲聋的鼓声,皮埃尔领会到那种迫使人们违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杀自
己的同类、在行刑时他见识过的无情的神秘力量又在发生作用了。害怕、
极力躲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们哀求或者规劝,
都是无用的。皮埃尔现在知道这一点。只得等待和忍耐。皮埃尔不再到
病人那儿去,也不看他。他默默地皱着眉头站在棚子门口。
棚子的门打开了,俘虏像一群羊似的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皮埃尔
挤到他们前面,走到上尉跟前(就是班长相信什么都愿为皮埃尔做的那
个上尉)。上尉也是行军装束,他那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了皮埃尔从班长
的话中和鼓声中领会出的“那个”。
“快走,快走,”上尉严厉地皱着眉头,望着从他面前挤作一团走
过去的俘虏,说。皮埃尔得知他的尝试一定不会成功,但是仍然走到他
面前。
“嗯,还有什么事?”上尉说,他冷冷地回头看了看,仿佛不认识似的。皮埃尔提起那个病人。
“他也得走,妈的!”上尉说。“快走,快走,”他不停地说,眼
睛不看皮埃尔。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皮埃尔刚要说。
“去去去?!……”上尉皱着眉头怒冲冲地大喝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军鼓擂得震天响。皮埃尔明白,神秘的力量
已经完全控制着这些人了,现在说什么都白搭。
把军官俘虏从士兵里分了出来,叫他们在前面走。军官有三十来人
(皮埃尔也在其中),士兵有三百人左右。
从别的棚子里放出来的被俘的军官都是一些生人,穿的比皮埃尔好
多了,他们带着怀疑和疏远的神情瞅了瞅皮埃尔,瞅了瞅他的鞋。离皮
埃尔不远有一个肥胖的少校,身穿喀山长袍,腰系一条毛巾,焦黄、浮
肿的脸上带有怒气,此人显然受被俘的同伴们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
夹着烟口袋,另一只手拄着长烟袋管。少校气喘吁吁,呼呼地出气,叨
唠着,对谁都发脾气,他好像觉得人人都在挤他,都在急急忙忙,本来
用不着这么急的,都在大惊小怪,本来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另外
一个又小又瘦的军官,老找人说话,作出种种推测:现在把他们带到哪
儿去,今天能走多少路。一个穿毡靴和后勤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
大火后的莫斯科,大声讲述他的观察到的情况:什么给烧毁了,什么地
方看出是莫斯科某某地区。又有一个军官,听口音是波兰人,跟那个后
勤军官斗嘴,证明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道。
“你们吵什么?”少校怒冲冲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
反正都一样;瞧,全烧光了,就算完啦……你挤什么,道路窄还是怎么
的,”他忿忿地对他后面的人说,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挤他。
“哎呀,哎呀,哎呀,弄成这个样子!”俘虏们望着火场不断发出
这样的声音。 “还有莫斯科河南区, 还有祖博沃区, 还有克里姆林那儿……
瞧,剩不到一半了。我不是给你们说了,莫斯科河南区全完啦,就是这
样。”
“你既然知道全烧掉了,还谈它干吗!”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克区(莫斯科少数未烧毁的区之一)一所教堂时,
这群俘虏忽然全都闪到一旁,发出惊恐和憎恶的喊声。
“唉哟,这些坏蛋!真是些没良心的!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
脸上还涂着什么。”
皮埃尔听到惊叫声,也向教堂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倚
在教堂的垣墙上。从看得真切的同伴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着
靠在垣墙上,脸上还涂着煤烟。
“走!走……你们这些魔鬼……”响起押送兵的咒骂声,法国士兵
又蛮横起来,拔出短剑赶走看死尸的俘虏。十四
在通过哈莫夫尼克区的一些胡同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后
面的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同行;但是一走到粮店那儿,他们就卷入其
中有私人车辆的庞大而拥挤的炮兵队中间了。
所有的人都在桥头停下来,等候前面的人走过去。俘虏们站在桥头
上前瞻后望,那些移动着的车队行列望不见尽头。右边,卡卢日斯卡雅
大路经过涅斯库奇内转弯的地方,无穷无尽的部队和车队一直伸展到远
方。这是先头部队博加尔涅兵团;后面在河岸上通过卡缅内桥的是内伊
的部队和车队。
俘虏所在的达乌部队从克里米亚浅滩过河,一部分已经进入卡卢日
斯卡雅大街。但是车队拉得那么长,内伊的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奥尔登
卡大路的时候,而博加尔涅的车队还没有走出莫斯科进入卡卢日斯卡雅
大路。
过了克里米亚浅滩,俘虏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然后再走,四面八
方的车辆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俘虏在桥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之间走了一
个多钟头,才走了几百步,来到莫斯科河南大街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交
叉的广场上,他们挤作一堆,在交叉路口待了好几个小时。四面八方轰
轰隆隆的车轮声有如海涛响个不停,其中夹杂着脚步声和不停的呵斥声
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烧毁的房屋的墙上,听着这些与他想象中的鼓声
混合在一起的喧嚣声。
有几个军官俘虏想看得更清楚些,爬到皮埃尔旁边一堵被烧毁房屋
的墙上。
“好多的人!嗬,人山人海!……连大炮上都堆满了东西!瞧:那
些皮衣裳……”他们说。“瞧这些狗东西,抢了多少东西……瞧那辆车
后面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真的!……那一定是德国人。
还有一个咱们的庄稼汉,真的!……唉呀,这些坏蛋!……瞧那家伙背
了多少东西,几乎走不动了!瞧,真没想到,连轻便马车都抢走了!……
瞧那家伙坐在一堆箱子上。我的天哪!……他们打起来了……”
“好,朝他狗脸上打,打他的狗脸!照这样,天黑也走不了。瞧,
你们瞧……那一定是拿破仑。那些马多好看!还有带花体字的皇冠呢。
像一所活动的房子。那个人丢掉了口袋也不知道。又打起来了……一个
抱小孩的女人,长得不错。可不是嘛,像这样的人家就准通行嘛……瞧,
没完没了。俄国姑娘,真的是俄国姑娘!坐在马车里怪舒服的!”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附近那样,又有一股一致好奇的浪潮把所
有的俘虏涌向大路,皮埃尔凭着他的个高,越过别人的头看见了是什么
东西吸引着俘虏的好奇心。在许多弹药车之间,夹着三辆马车,车里紧
挨着坐着一排服装鲜艳、涂脂抹粉、吱吱喳喳喊叫的妇女。
皮埃尔自从意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以后,似乎任何东西:不论
是为了好玩把脸涂黑了的尸体,不论是不知往何处奔忙的妇女,也不论
是莫斯科的火场,都不能使他感到惊奇和可怕。皮埃尔现在见到的一切,
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好像他的灵魂正准备为一件艰巨的事情而奋
斗,所以拒绝接受一切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载着妇女的车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运货车,士兵;马车,士兵;弹药车,士兵,偶尔还有妇女。
皮埃尔看见的不是个别的人,而是人流和车流。
所有这些人和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在皮埃尔连续观
察的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怀着快些通过的愿望从各个街道拥出来;他们
无一例外地全都互相冲撞,大发雷霆,打架斗殴;他们龇着白牙,皱着
眉头,彼此骂着同样的话,在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勇往直前和冷
酷无情的表情,也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所露出的使皮埃尔吃
惊的那种表情。
已经到傍晚时分了,押送队的官长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地挤
进弹药车队里,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不停歇地急速行进,日落时才停下来。辎重车停在另外的地方,人
们开始准备过夜。人人都在气头上,人人都满肚子牢骚。好长一阵子都
听得见四面八方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斗殴打架声。押送队后面有
一辆轿式马车撞到押送队的大车上,把大车撞了个洞。几个士兵从四面
跑到大车前;一些人把套在轿式马车上的马牵到一旁,朝着马头上打,
另一些人互相打起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人头上受了很重的刀伤。
在这寒冷的秋天傍晚,在田野中间停下来的时候,所有这些似乎现
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促和不知往何处奔忙的气氛中醒悟过来的人,都同
样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停下来后,大家仿佛都明白,现在还不知往何
处去,一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困苦。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对待俘虏比出发时更坏了。在这次打尖时,
第一次发给俘虏的肉食品是马肉。
很明显,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对待每个俘虏好像都抱有私人的仇
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友善的态度。
在俘虏点名时发现,从莫斯科出发时,一个俄国士兵假装肚子痛,
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那股子仇恨劲儿更火上加油。皮埃尔看见,一个
法国人毒打一个俄国兵,因为那个俄国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儿,又听见
上尉——他的朋友,为了俄国兵的逃跑申斥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吓唬他,
说要把他交付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士兵因病走不动,军
官说,上边有命令,掉队的就得枪毙。皮埃尔觉得,行刑时曾经使他惊
慌失措的、在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掌握住他的生
存了。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大,那不
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就着马肉喝黑麦面汤,吃了一顿晚餐,和同伴们聊聊天。
不论是皮埃尔还是他的同伴,谁也不谈他们在莫斯科所见到的一
切,也不谈法国人态度粗暴,也不谈向他们宣布枪毙他们的命令:大家
好像有意抵制目前的厄运似的,都特别地兴奋和快活。他们回忆各自的
经历,回忆行军途中可笑的场面,但是一谈到目前的处境,就把话题岔
开了。
太阳早已落了。天空中有几处明亮的星星开始闪烁;刚升起的满月
在天际倾注一片绯红的火光,一个巨大的红球在灰濛濛的暮霭中令人惊
奇地荡悠着。天色发亮。暮色浓了,但是夜还未降临。皮埃尔站起来,
离开新的同伴,穿过一堆堆篝火向路的另一边走去,他听说那儿有被俘
虏的士兵。他想和他们谈谈。路上一个法国哨兵拦住他,命令他转回去。皮埃尔回去了,但没有回到同伴们在那儿的篝火旁边,而是朝一辆
卸了套的马车走去,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他盘腿坐在车轮旁冰冷的土地
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沉思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
打扰他。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浑厚而和善的笑声是那么响亮,引得
周围的人都惊讶地转脸看这古怪的、显然是独自一个人的笑声。
“哈,哈,哈!”皮埃尔在笑。他出声地自言自语:“那个士兵不
让我过去。抓住我,把我关起来。把我当作俘虏。他们俘虏了谁,我吗?
俘虏我,就是俘虏我不朽的灵魂!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眼眶里涌出泪水。
有一个人站起来,走近去看看这个古怪的大个子独自笑什么。皮埃
尔止住了笑,躲开那个好奇的人,走远一些,他向周围望了望。
这片大得无边、篝火哔哔剥剥作响、人声嘈杂的宿营地,现在静了
下来。火红的篝火渐渐熄灭了,颜色变得苍白。一轮满月高悬在明朗的
天空。营地以外的森林和田野原先看不见,这时在远方展现了。越过森
林和田野,可以看见明朗的、飘忽不定、正在呼唤的无限的远方。皮埃
尔仰望天空,凝视那深远的天际逐渐远去的闪烁的繁星。“这一切都是
我的,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这一切就是我!”皮埃尔想。“可是,他们
抓住这一切,关进板棚里!”他笑了笑,就走到同伴那儿躺下睡了。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个军使带着拿破仑建议和谈的信来见库图佐夫,诡
称信是从莫斯科发出的,而当时拿破仑已经到了离库图佐夫前面不远的
旧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库图佐夫对这封信的答复和对洛里斯顿带来的第
一封信的答复一样:他说,和谈根本谈不上。
在这之后不久,在塔鲁丁诺左边一带行动的多洛霍夫的游击队送来
一份报告,说在福明斯克出现布鲁西埃师的部队,这个师和其他部队失
掉联系,很容易予以歼灭。士兵和军官又要求行动了。参谋部的将军们
一想起在塔鲁丁诺轻易地就打了一个胜仗,就很兴奋,都在库图佐夫面
前坚决主张执行多洛霍夫的建议。库图佐夫认为发动任何进攻都没有必
要。结果采取折衷办法:应付一下应该做的事情;派了一支不大的部队
到福明斯克去袭击布鲁西埃。
由于奇怪的偶然机会,这个任务(后来表明这是一件最困难最重要
的任务)落到多赫图罗夫头上;就是那个谦虚、矮小的多赫图罗夫,谁
也没有向我们描述他制定作战计划、在团队前面跑来跑去、给炮兵连发
十字勋章、诸如此类的事情,他被公认是一个优柔寡断、没有洞察力的
人,但是,也就是这个多赫图罗夫,在所有俄法战争中——从奥斯特利
茨到一九一三年历次战役中,只要哪里吃紧,哪里就有他在指挥。在奥
斯特利茨战役中,全体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后卫连一个将军也没有了,
他把军队集结起来,拯救那可以拯救的,在奥格斯特大坝坚守到最后。
他患着寒热病,率两万人奔赴斯摩棱斯克,抗击拿破仑全部军队来保卫
那个城市。在斯摩棱斯克,在莫洛霍夫斯基城门,他在寒热病发作时刚
刚昏睡过去,攻城的炮声把他惊醒了,斯摩棱斯克坚守了整整一天。在
波罗底诺战役,巴格拉季翁阵亡了,我们左翼的军队伤亡了十分之九,
法国炮兵全力向那儿进攻,派到那儿去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优柔寡断、
没有洞察力的多赫图罗夫,库图佐夫本来派别人到那儿去的,后来赶快
纠正了自己的错误。于是这个矮小、文静的多赫图罗夫到那儿去了,波
罗底诺成为俄国军队的最大光荣。在诗歌和散文中描写了许多英雄,但
只字不提多赫图罗夫。
又是多赫图罗夫被派到福明斯克,从那里又到小雅罗斯拉维茨,在
那里同法国人打了最后一仗,显然,法国人的灭亡也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在这次战役中,又有许多天才和英雄被颂扬,但是对多赫图罗夫却只字
不提,再不然就是一笔带过,或者含糊其词。关于多赫图罗夫这样避而
不谈,反倒是他的优点的最好的证明。
自然,一个不懂机器的人,在机器转动的时候,觉得那片偶然掉进
去的刨花(它妨碍机器运转,老在里面打颤)是那架机器最主要的部分。
不懂机器构造的人不会理解,机器最主要部件之一不是那片把事情弄糟
的刨花,而是那个无声旋转的小小的传动齿轮。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在去福明斯克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
来,准备正确地执行所接受的命令,就在这同一天,全部法国军队,好
像得了癫痫抽风似的,来到缪拉的阵地,似乎准备打一仗,可是忽然无
缘无故地向左转到新卡卢日斯卡雅大路,进入原先只有布鲁西埃驻扎的
福明斯克。当时多赫图罗夫所指挥的除了多洛霍夫游击队,只有菲格纳和谢斯拉温两支不大的游击队。
十月十一日晚,谢斯拉温带一名法国近卫军俘虏到阿里斯托沃村来
见司令官。俘虏说,那天进入福明斯克的军队,是整个大军的前卫,拿
破仑就在里面,全部军队离开莫斯科已经第五天了。当天晚上,从博罗
夫斯克来了一个家奴,他说他看见大批军队进城。多洛霍夫游击队的哥
萨克报告说,他们看见沿途的法国近卫军向博罗夫斯克进发。这些情报
显然表明,原先认为那儿只有一个师,现在发现全部法军都在那里,他
们从莫斯科出来后,走一条意想不到的路线——走旧卡卢日斯卡雅大
路。多赫图罗夫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因为他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任务是什
么。他奉命袭击福明斯克。但是原先福明斯克只有布鲁西埃一个师,现
在却是全部法军。叶尔莫洛夫想便宜行事,但是多赫图罗夫坚持他必须
等勋座的命令。于是决定给总部送一份报告。
为此选派一名精干的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他除了把书面报告递上
去,还要口头把全部情况说清楚。夜里十一点多钟,博尔霍维季诺夫接
受了书面报告和口头指示,就带一名哥萨克和几匹替换的马,向总部驰
去了。十六
这是一个黑暗的、温暖的秋夜。已经下了四天多的小雨。博尔霍维
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胶粘的泥路上一个半小时跑了三十俄里,凌晨一
点多钟来到列塔舍夫卡。他在篱笆上挂着“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下
了马,把马丢下就走进昏暗的农舍的过厅。
“快让我去见值勤的将军!有重要的事!”他在黑暗中对一个正在
起身的哧哼着鼻子的人说。
“大人昨晚就很不舒服,三天都没睡好觉了,”勤务兵低声求情说。
“您还是先叫醒上尉吧。”
“公事非常重要,是多赫图罗夫送来的,”博尔霍维季诺夫一面说,
一面摸索着打开的门,走进去。勤务兵走到他前面去叫醒一个什么人:
“大人,大人,来了一个信使。”
“什么?什么?谁派来的?”一个人睡意矇眬地说。
“是从多赫图罗夫,从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那里来的。拿破仑在
福明斯克,”博尔霍维季诺夫说,在黑暗中看不清谁在问他,但是听声
音好像不是科诺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了伸懒腰。
“我不想去叫醒他,”他说,一边摸什么东西。“他病啦!你们听
到的也许是谣言吧。”
“这就是书面报告,”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交待我立刻交给值勤
将军。”
“等一等,我点上灯。该死的,你老是把它塞到什么地方去了?”
打哈欠的人对勤务兵说。这个人是科诺夫尼岑的副官谢尔比宁。“找到
了,找到了,”他又说。
勤务兵打着了火①,谢尔比宁在摸烛台。“咳,肮脏的东西,”他厌
恶地说。
借助星星的火光,博尔霍维季夫看见拿着蜡烛的谢尔比宁年轻的面
孔,在前面角落里还睡着一个人。那人就是科诺夫尼岑。
被火绒点着的硫磺木片冒出蓝色的、然后变成红色的火焰,谢尔比
宁点着蜡烛(烛台上啃蜡烛的蟑螂纷纷逃跑),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
尔霍维季诺夫浑身都是泥,他用袖筒擦脸,抹了一脸的泥。
“是什么人报告的?”谢尔比宁接过文件,说。
“消息是可靠的,”博尔霍维季诺夫说。“俘虏,哥萨克、侦察兵,
异口同声都这么说。
“没法子,只好叫醒了,”谢尔比宁站起来说,他走到那个头戴睡
帽、盖着军大衣的人跟前。“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科诺夫尼岑
不动弹。“到总司令部去!”他微笑着,知道这句话大概可以叫醒他。
果然,戴睡帽的头立刻抬了起来。在科诺夫尼岑那张俊秀而坚定的脸上
(腮帮烧得通红),在一瞬间还残留着远离现实梦幻的表情,可是随即
突然抖擞了一下;他的脸上露出平素那种镇静而坚定的表情。
“什么事?谁派来的?”他不慌不忙地、但是即刻就问,亮光照得

① 用火石和火镰打火。他直眨眼。科诺夫尼岑听着军官的报告,拆开公文,读了一遍。他刚读
完,就把穿毛袜的两只脚伸到地上,开始穿靴子。然后脱掉睡帽,拢了
拢鬓角,戴上军帽。
“你赶路了吧?咱们去见勋座。”
科诺夫尼岑即刻明白,送来的消息非常重要,不能迟延。这消息是
好是坏,他不去想,也不问自己。他对这不关心。他看待一切战事不是
用智力,也不是用推论,而是用别的什么。在他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信念:
一切都会好的;但是不去相信这个,尤其不去谈论这个,只去做本职的
工作。他就是全力以赴做本职工作的。
彼得·彼得罗维奇·科诺夫尼岑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只是出于礼
貌,才把他载入巴克莱、拉耶夫斯基、叶尔莫洛夫、普拉托夫、米洛拉
多维奇之流的一九一二年英雄名册,他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是一个出
了名的知识浅薄、能力有限的人,而且也和多赫图罗夫一样,从来没制
定过作战计划,但是他总是在最困难的地方;自从被任命为值勤将军,
他总是敞着门睡觉,吩咐每一个来人都可以叫醒他,在战斗的时候,他
总是冒着炮火,库图佐夫为此责备他,不敢派遣他,他也像多赫图罗夫
一样,是一个不声不响、不为人注意的齿轮,但这个齿轮却是机器最主
要的部件。
出了农舍,走进潮湿的黑夜,科诺夫尼岑皱起眉头,这一半由于头
痛更厉害了,一半由于头脑里浮现出一个不愉快的想法:那帮参谋部的
当权者,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锋相对的贝尼格森,
听了这个消息马上就要乱作一窝蜂;于是提出建议,争吵,下命令,取
消命令。这个预感使他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果然,当他顺路到托尔那儿,把新消息通知他的时候,托尔立刻向
和他住在一起的一位将军讲述自己的意见,科诺夫尼岑默默地、懒洋洋
地听着,他提醒他,该去见勋座了。十七
库图佐夫跟一切老年人一样,夜里睡眠很少。白天他常常突然打起
盹来;但是一到夜里,他和衣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睡不着,总在思索。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用一只胖乎乎的手托着沉重的、硕大的、
因受伤变得难看的脑袋,睁着一只眼睛向黑暗凝视着,他在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为总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
是躲着库图佐夫,库图佐夫却因此感到清静多了,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
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感到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
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一定也起着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当明白,发动进攻,我们只有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的
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还青的时候,不要去摘它。熟
了的时候,它自然会掉下来,而摘下青的,既毁了苹果又毁了树,而且
还酸掉你的牙。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
俄的力量才能使它受了那样的伤,但是,伤势是否是致命的,还是一个
没有弄清楚的问题。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
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是受了致命的伤。但
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等。
“他们急着跑过去瞧瞧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死的。还要等一等,会
看到的。总是运动战,总是进攻!”他想。“都是为了什么?就是想露
一手。就好像打起仗来多么好玩似的。他们简直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
老想证明他们善于打仗。现在问题不在这儿。
“倒向我提出了多少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想对了两三件偶然的
事件(他想起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觉得他们什么都想到了。
而实际偶然事件多得不可胜计!”
在波罗底诺战役那次受的伤,是致命的还是不致命的,这个没有解
决的问题悬在库图佐夫心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
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整个身心都无庸置疑地感觉到,他和全体
俄国人民共同努力做出的可怕的一击,应该是致命的。但是无论如何需
要一些证据,他已经等了一个月了,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是不耐烦。
他夜不成寐,躺在床上做年轻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曾经责备他们
的事。他想到各种可能发生的事,其中也想到拿破仑确实已经死亡。他
像年轻人一样,想出了各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把这些
设想作为根据,他所见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上千件。他越想就越把偶
然事件想得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他的全部军队或者部分军队)各种
可能的动向——进军彼得堡、向他进攻、包抄他,他想象可能发生他最
害怕的事,那就是拿破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留在莫斯科等待
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可能退回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
他未能预见那件已经成为事实的事,那就是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
一天疯狂地、抽风似地、不停歇地逃窜,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象拿破
仑会逃窜,而逃窜之所以成为可能,因为法国人已经被击溃了。多洛霍
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遭到苦难的消息,来
自各方面关于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一个推测:法国
军队已经溃败,而且准备逃跑;但这仅仅是推测,看重它的是一些年轻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积六十年的经验知道,这些传闻有多大的分量,
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们总有办法收集一些似乎可以证实他们愿望
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忽略一些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
希望那样,他就越不允许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个问题占了他全副的心
力。而其它一切,只不过是日常例行事务。他和参谋人员谈话,他从塔
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
都是属于日常例行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
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一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躺着,就是在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里有动静,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
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吗?”大元帅对他们喊
道。
听差在点蜡烛的时候,托尔讲了讲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点燃蜡烛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
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大人。”
“把他叫来,叫来!”
库图佐夫搭拉着一条腿坐在床上,他那肥大的肚子歪在另一条蜷起
来的腿上。他眯起那只好眼睛,把那个信使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他想在
他的脸上看出他所关心的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拢上敞着胸口的衬衫,用低沉的老年
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 “过来,走近一些。你带给我什么消息?
啊?拿破仑从莫斯科逃跑了?是真的吗?啊?”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带来的指示详细地从头报告一遍。“说吧,快
说吧,别叫人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讲完了,默不作声等待着指示。托尔刚要说点什么,
库图佐夫打断了他。他想说话,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脸皮皱了起来;
他向托尔挥了挥手,转过脸去,朝着被神像遮暗了的门对面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实现了我们所祈祷的……”他合起掌,
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谢谢你!”他哭了。十八
自从得知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的消息直到战役结束这一期间,库图佐
夫的全部活动仅限于使用权力、诡计、劝告来阻止自己的军队去打无益
的进攻、打运动战、与行将灭亡的敌人发生冲突。多赫图罗夫到小雅罗
斯拉维茨去,但库图佐夫和他的全部军队却按兵不动,并且下令撤离卡
卢加,他觉得退出卡卢加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向相反的方向逃
跑了。
拿破仑的史学家向我们描述他向塔鲁丁诺和小雅罗斯拉维茨巧妙的
运动,并且做出论断说,如果拿破仑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会怎么样。
但是,且不论并没有什么东西妨碍拿破仑到那些富庶的省份(因为
俄国军队处处给他让路),史学家忘记了什么也救不了拿破仑的军队,
因为它本身当时已经具备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条件。这支军队既然在莫斯
科得到充足的给养而不能保住它,把它踩在脚下,这支军队既然在斯摩
棱斯克不是征集而是抢劫给养,那么,这支军队在卡卢加省——这儿住
着和莫斯科同样的俄国人,这儿同样有可以放火的东西,为什么就能恢
复元气呢?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它打从波罗底诺战役和洗劫
莫斯科以后,它自身已经含有腐败的化学因素了。
这些曾经作为军人的人们,跟着他们的头头们逃跑,连他们自己也
不知逃往何处,一心只想一件事(拿破仑和每个士兵都是这样):尽快
逃脱这个虽然不明确、但是谁都意识到的绝境。正因为这样,在小雅罗
斯拉维茨会议上,那些将军们装模作样地讨论,发表了各种意见,老实
憨直的军人穆顿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只有尽快逃跑,他这个最后的
意见一下子堵住了大家的嘴,没有一个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什么
来反对这个大家都意识到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知道必须逃走,但是还羞于承认必须逃跑。还需要有一
个克服这种羞辱感的外在的动力。这个动力适时地出现了。那就是法国
人所谓的皇帝,乌拉!
会议后的第二天,拿破仑装作要去视察军队与过去的以及未来的战
场,一大早带着一群元帅和卫队,骑着马从军队中间走过去。到处寻找
战利品的哥萨克碰见了这位皇帝,差点把他活捉了。如果说,哥萨克这
次没有抓住拿破仑,那么,救了他同时也毁了法国人的东西是战利品,
在塔鲁丁诺和在这儿,哥萨克不去抓人,都向战利品扑了去。他们没有
注意拿破仑,都扑向战利品,拿破仑就逃脱了。
顿河的儿子们①在拿破仑军队中间差一点把皇帝本人抓住,事情很明
显,除了沿着最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走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拿破仑这
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没有昔日的灵活和勇敢了,他是懂得这个苗头的。
在他受了哥萨克的惊吓之后,立刻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如史学家所说,
发出了向斯摩棱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拿破仑同意穆顿和撤退军队,并不证明他曾下令要这样做,而是证

① 指哥萨克。明对全军起作用的那种力量,就是说,促使全军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那
种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了作用。十九
一个人在行动的时候,他总怀有这样行动的目的。一个人要走一千
里,他一定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东西。为了汲取行动的力量,心中必须
想着前面有天国乐土在等着他。
法国人在进攻的时候,天国乐土是莫斯科,在退却的时候,天国乐
土是祖国。但是祖国太远了,一个千里之行的人就得忘掉最终的目的,
他一定对自己说:我今天走四十俄里,到达休息和过夜的地方,于是第
一个行程中的休息地点,把最终的目的遮掩住了,并且把一切愿望和希
望集中起来。表现在个别人身上的意愿,往往在群众中间扩散开来。
对于沿着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国人,作为最终目标的祖国,是
太遥远了,最近的目标就是斯摩棱斯克,去斯摩棱斯克的心愿和希望,
在群众中间大大地加强了。并不是因为他们知道在斯摩棱斯克有很多的
粮草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对他们说过这话(相反,军队的高级长官和
拿破仑本人知道,那儿粮草并不多),而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够给他们
的行为以力量,才能忍受目前的困苦。他们,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的,都同样地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当作天国乐土,向那儿疾奔。
法国人上了大路,以惊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他们假想的目标
逃跑。除了共同的意愿这个原因把法国人结成一个整体和给他们以力量
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把他们结合起来的原因。这个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数
量。就像物理学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那巨大的体积本身就吸引着一个
个原子似的人。他们以千百万个集体有如一个整体的国家向前移动着。
他们每个人只希望一件事——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
一方面,奔赴目的地斯摩棱斯克这个共同意愿的力量把每个人吸引到同
一的方向;另一方面,总不能一个兵团向一个连投降,虽然法国人利用
一切可能的机会脱离队伍,借一点最微不足道的似乎适当的口实就投
降,但是这种口实并不常有。他们的人数和密集的迅速的运动使他们失
去这种可能性,同时使俄国人不但困难,而且不可能阻止这个大量的法
国人全力以赴的运动。物体的机械断裂不可能超过一定的限度而加速完
成腐朽的过程。
一团雪不可能一下子融化。存在着一定的时间限度,早于这个限度
任何温暖的力量都不能把它融化。相反,气温越高,残雪就越坚固。
在俄国军事将领之间,除了库图佐夫,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个道理。
在已经判明法军是沿着斯摩棱斯克大路这个方向逃跑,那么,科诺夫尼
岑在十月十一日预见的事情就开始实现了。所有高级军官都想立功,都
想切断、截击、俘虏、歼灭法国人,都要求进攻。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全力(凡是总司令的力量都不大)反对进攻。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说的话;何必去厮杀,何必封锁大路,使
自己的人受损失,残酷地斩尽杀绝不幸的人?既然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
不战而失掉了三分之一的军队,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对他们说了一些
从他老年人的智慧中引出的他们能够懂得的话,他跟他们讲“网开三面” ①,可是他们讥笑他,中伤他,他们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在被打死的野

① 原文直译为“金桥”,意为“给败军留一条逃跑的路”。兽面前逞威风。
在维亚济马附近,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及其他人
等,离法国人很近,按捺不住要切断和歼灭两个法国兵团。他们送给库
图佐夫一封信,说明他们的意图,但信封里装的不是报告,而是一张白
纸。
库图佐夫不管怎样约束军队,但是我们的军队仍然尽力堵截敌军,
发动进攻。据说,一些步兵团队,冲锋时奏着乐,敲着鼓,杀死了几千
人,自己也损失了几千人。
但是,切断——并没有切断和歼灭任何人。法国军队在危险面前抱
得更紧了,继续走那条通往斯摩棱斯克的毁灭的道路,沿途不断地在减
员。第三部

波罗底诺战役,接着莫斯科失陷和法军逃跑,以后再没有打仗,—
—这是一连串的最富有教训意义的历史现象。
所有史学家都认为,国家和民族在对外活动时,彼此之间发生冲突
的表现形式为战争;战争胜利的大小,直接影响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力量
的消长。
史书的记载令人不胜惊奇:某某国王或者皇帝和另一个国王或者皇
帝发生了争执,于是集结军队同敌军厮杀,战胜了,杀死了三千、五千,
以至数万人,于是征服了人口以数百万计的国家和整个民族;令人难以
理解的是,为什么相当一个民族力量的百分之一的军队战败,就使得整
个民族屈服,——所有的历史事实(就我们所知道的)都证实这个道理:
一个民族的军队在同另一个民族的军队作战时所取得的战果大小,是这
个和那个民族实力消长的原因,或者至少是最重要的标志。军队打了胜
仗,战胜的民族的权利由于损害战败者立即增长了。军队打了败仗,那
个民族立刻按照失败的程度被剥夺权利,它的军队彻底失败,它就彻底
被征服。
从远古直至现代,都是如此(从历史上看)。拿破仑的历次战争都
是这个规律的证明。按照奥军失败的程度,奥地利丧失了自己的权利,
而法国的权利和力量增长了。法国人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胜利,取消
了普鲁士的独立。
出人意外,一八一二年法国人在莫斯科附近打了胜仗,占领了莫斯
科,在这以后再没有打仗,但是毁灭的不是俄国,而是拿破仑的六十万
军队,然后是拿破仑的法国。编造事实以符合历史规律——硬说波罗底
诺战场是在俄国人手中,莫斯科被占领后又有几次歼灭拿破仑军队的战
役,那是不可能的。
在波罗底诺法国人战胜以后,不仅没有打一次大仗,甚至连一次像
样的战役也没发生,而法国军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
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例子,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现象不是史实(当问题不
合史学家的尺度时,他们总是这样摆脱困境);如果问题是小部队短暂
的冲突,我们可以把这种现象看作例外;但是这个事件是在我们父辈亲
眼目睹下发生的,是祖国生死存亡的大事,这次战争在所有已知的战争
中是最大的一次……
一八一二年从波罗底诺战役到赶走法国人整个战争期间,证明了打
胜仗不仅不是征服的原因,而且甚至不一定是征服的标志;证明了决定
民族命运的力量不在于征服者,甚至不在于军队和战斗,而在于别的什
么东西。
法国的史学家在描述法军退出莫斯科之前的情形时说,大军一切都
很好,只有骑兵、炮兵和辎重兵除外,因为没有草料喂牲口。对付这种
灾难毫无办法,因为郊区的农民把干草烧掉了,不留给法国人。
打了胜仗并未带来通常的结果,因为农民卡尔普和弗拉斯在法军撤
退之后赶着大车进莫斯科进行全城大抢劫,并未显露个人的英雄气概,像这样的农民多得不可胜计,他们不为能卖好价钱把干草运到莫斯科,
而是把它烧掉。
我们可以想象,两个佩剑的人按照剑术的全部规则进行决斗:击剑
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忽然交手的一方感觉他受了伤——他知道这非同
小可,是性命交关的事,于是扔掉剑,顺手抄起棍子挥舞起来。但是可
以想象,这个为了达到目的明智地使用最好、最简单的工具,同时为骑
士精神所鼓舞的人,想要隐瞒事情的真相,硬说他是按照剑术的全部规
则打赢的。可以想象,如果这样描述决斗的经过,会引起多么大的混乱
和含糊不清。
要求按照击剑规则决斗的剑术家是法国人;他的对手,扔掉剑拿起
棍子的人,是俄国人;极力按照击剑规则说明一切的是论述这场战争的
史学家。
从斯摩棱斯克大火起,就开始了一场不符合任何先前战争传统的战
争。烧毁城市和村庄,且战且退,在波罗底诺打了一仗又撤退,莫斯科
大火,搜捕法国抢掠兵,拦截运输队,游击战——所有这一切都是违反
战争常规的。
拿破仑感到这一点,自从他在莫斯科摆出正确的击剑姿势,看见对
手举在他头上的不是剑而是棍子的时候起,就不断地抱怨库图佐夫和亚
历山大皇帝,说这场战争违反了一切规则(就好像杀人也有什么规则似
的)。尽管法国人埋怨不遵守规则,尽管俄国上层人士不知为什么觉得
用棍子战斗是可耻的,希望按照规则站好第四或者第三姿势,摆出第一
姿势来一个巧妙的冲刺等等,但是人民战争的棍子仍然以其可怕而威严
的力量举了起来,不管合不合某人的口味和规则,以近乎愚鲁的纯朴,
然而却以明确的目标,不问三七二十一地举起和落下人民战争的棍子,
直把法国人的侵略打退为止。
这个民族多么好啊,他不像一八一三年的法国人,按照击剑的规则
行礼,调转剑柄,优雅地、彬彬有礼地把剑交给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这
个民族多么好啊,他在经受考验的时刻,不管别人在这种情形下按规则
是怎样行事的,却憨厚纯朴地、轻巧便利地举起随手抄起的棍子抡了过
去,直打到把胸中屈辱和复仇的感情出净,换成蔑视和怜悯的感情为止。二
有一种背离所谓战争的规律最明显也最有利,那就是分散的人群攻
击缩作一团的人群的行动。这类行动常常具有人民战争的性质。这种行
动乃在于不是一群人打一群人,而是一群人分散开来,单独地进行袭击,
遇到大部队攻击时,立刻就跑,一有机会,又袭击。西班牙的义勇军是
这样做的;高加索的山民是这样做的;一八一二年俄国人也是这样做的。
这类战争叫作游击战,这个名称的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意义。这类战
争不但不符合任何法则,而且与已知的和公认绝对正确的战术法则相违
背。法则规定,攻击的一方要集中兵力,以便在战斗时比敌人更强大。
游击战争(历史证明游击战争常常是胜利的)完全违背这个法则。
这种相悖是由于军事科学认为军队的力量和它的数量是一致的。军
事科学说,兵越多,力量就越大。权利永远是在人数多的军队一边。
军事科学这种说法,正如力学在研究运动的物体时,仅仅以物体的
质量为依据一样,说两种运动的物体力量是否相等,要看彼此的质量是
否相等。
力量(运动量)是质量乘速度的乘积。
在军事上,军队的力量也是质量乘某种东西——乘未知数X的积数。
军事科学在历史中发现无数军队的质量与力量不相符——小部队打
败大部队的例子,于是不得不含糊地承认有一种未知的因子存在,并且
极力在几何阵形、在装备、最普通的——在统帅的天才中寻找这种因子。
但是,把这些数值来代因子,并不能得到与历史事实相符合的结果。
其实,只要屏弃那为了讨好英雄对最高当局在战时所发布的命令所
持的不正确看法,我们就可以找到这个未知的X了。
这个 X 就是军队的士气,也就是组成军队的人们所具有的或多或少
的斗志和甘冒危险的决心,这种斗志和决心不依赖人们在战斗时是受天
才还是不受天才指挥,是排成三路还是排成两路,是用棍子还是用一分
钟射三十发的枪炮。具有最大的斗志和决心进行战斗的人们,总是具有
最有利的战斗条件。
军队的士气这个因子乘数量,就得出力量的积数。确定和阐明这个
未知因子——士气的价值,是科学的任务。
这个任务若要得到解决,只有当我们不再用那些显示力量的条件,
如统帅的命令、军事的装备等,当作因子的价值,任意地用它来代替未
知的 X 的价值,而是毫无保留地承认这个未知数不是别的,而是为战斗
和赴汤蹈火所表现的或多或少的决心。只有用方程式来表明已知的历史
事实,比较这个未知数的相对价值,才有可能确定这个未知数的本身。
十个人,十个营或者师,同十五个人,十五个营或者师战斗,战胜
了十五个,也就是把对方全部打死和俘虏,而自己损失了四个;由此可
见,一方损失四个,另一方损失十五个。于是,四个等于十五个,于是,
4x=15y。于是x:y=15:4。这个方程式并未表明未知数的价值,但是
它却表明了两个未知数的比例。可以援引各种不同的历史单位(战斗、
战役、战争的各个阶段)列成这样的方程式,从其中得出许多系列的数
据,在这些数据中一定存在而且可以发现一些规律。
进攻时要群体行动,退却时要分散行动,这个战术法则无形中肯定了一个真理,那就是军队的力量在于它的士气。带领军队冒着枪林弹雨
行进,比打退进攻需要更严的纪律,而这样的纪律只有在群体行动中才
能实现。然而忽视士气的战术法则,不断地被证明是不正确的,特别是
在全民战争中军队士气高涨或者低落时,那种法则与事实相矛盾的现
象,就显得特别突出。
一八一二年法国人退却时,按照战术,本应分散进行防御,但是却
缩成一团,因为军队的士气已经低落到只有抱在一起才能把军队维系
着。俄国人则相反,按战术本应当集结军队大举进攻,而实际上却分成
小股,因为士气已经高涨到个别的人不待命令就去打法国人,不需要强
迫就不辞劳苦和甘冒危险。三
这种称之为游击的战争,从敌人进入斯摩棱斯克的时候起就开始
了。
早在游击战还没有被我们政府正式认可之前,已经有数千敌军——
掉队的抢劫兵和马秣采购员——被哥萨克和农民杀害,他们打死这些人
是不自觉的,就像狗不自觉地咬死乱窜的疯狗一样。杰尼斯·达维多夫,
以其俄国人的敏感嗅觉,第一个懂得了这个可怕武器的意义,它不顾战
争艺术的规则,消灭着法国人,初步使这种战争方式合法化的荣誉应归
于他。
八月二十四日达维多夫的第一支游击队组成了,接着别的游击队也
组成了。战事越向前推进,游击队的数目就越扩大起来。
游击队分片地消灭那支大军。他们专找那些从枯树上自动掉下的落
叶——法国军队,他们有时摇晃这棵树。十月间,就是法国人往斯摩棱
斯克逃跑的期间,这些人数不等和性质各异的游击队有几百个。有些游
击队完全仿效军队,有步兵、骑兵、参谋部,带着生活用品;有些只有
哥萨克骑兵;有些是小股的,徒步的和骑马的混合在一起,有的是一些
谁也不知道的农民和地主。有一支游击队的头头是教堂的诵经员,他在
一个月内抓了几百名俘虏。有一个村长的老婆瓦西里萨,打死几百名法
国人。
十月底,是游击战争达到高潮的时期。游击战争的第一阶段已经过
去了,在那个阶段,连游击队自己都为他们的大胆而吃惊,他们时时刻
刻担心被法国人捉住和包围,因此,总是马不卸鞍,几乎是人不下马,
躲在树林里,时时提防着有人追击。现在这种战争已经明朗了,人人都
懂得对法国人可以采取什么行动和不可以采取什么行动。现在只有那些
具有参谋部的游击队队长们才远远地离开法国人,还认为有很多的事是
不可能的。那些早就开始行动、并且在近处仔细观察过法国人的小股游
击队,认为那些大的游击队队长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是可以办到
的。哥萨克和农民们潜入法国人中间,认为现在一切都是可能的。
十月二十二日,游击队员杰尼索夫和他的伙伴们打游击的劲头正是
火热的时候。一清早他和他那队人就开始行动。他整天在靠近大路的树
林里监视大队人马护送的骑兵运输队和俄国俘虏,这队人远离其他队
伍,但加强了掩护,据侦察员和俘虏说,是开往斯摩棱斯克的。知道这
支运输队的不仅有杰尼索夫和在杰尼索夫附近活动的多洛霍夫(他也带
领一支不大的游击队),而且还有几个没有参谋部的大支队:大家都知
道这个运输队,正如杰尼索夫所说的,都对它摩拳擦掌。其中有两个大
支队的头头——一个是波兰人,另一个是德国人——几乎同时给杰尼索
夫发来信,分别邀请他和他们的支队联合起来袭击运输队。
“不行,老兄,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杰尼索夫读完信说,他写
信答复德国人说,虽然他衷心地愿意在英勇善战、大名鼎鼎的将军麾下
服务,但是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幸福,因为他已经在波兰将军指挥下了。
他写了一封同样的信给波兰将军,通知他说,他已经归德国人指挥了。
杰尼索夫作了这样的安排,打算不向上级报告,同多洛霍夫一起用
自己不大的兵力袭击并且俘获这个运输队。运输队十月二十二日从米库林纳村到沙姆舍沃村。从米库林纳到沙姆舍沃沿途左边一带是大森林,
有的地方树林挨近大路,有的地方离大路一俄里或者更远一些。杰尼索
夫骑着马和伙伴们整天在树林里转悠,有时深入到树林中间,有时走到
林边,视线始终不放过移动着的法国人。一早,离米库林纳村不远、树
林挨近大路的地方,有两辆陷进泥里、载着骑兵马鞍的大车被杰尼索夫
的游击队员们截获,然后带到树林里。从这时直到晚上,游击队没有发
动攻击,只是监视着法国人的行动。先不惊动他们,让他们安安静静地
走到沙姆舍沃村,那时,和多洛霍夫联合起来,多洛霍夫在傍晚要到离
沙姆舍沃村一俄里的看林小屋里来商谈,在黎明时分,像雪崩似的打他
个劈头盖脑,一下子把他们全部缴获过来。
在后面,在离米库林纳村两俄里,树林靠近大路的地方,安置了六
名哥萨克,只要有新的法国纵队出现,他们就立刻报告。
同样在沙姆舍沃村的前面,多洛霍夫也在监视着大路,要弄清楚在
多么远的地方还有别的法国军队。运输队大约有一千五百人。杰尼索夫
有二百人,多洛霍夫也不过有这么多人。敌方人数占优势并不能使杰尼
索夫停止行动。他需要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这支部队究竟是什么
兵种;为了这个目的,杰尼索夫需要捉一个“舌头”(就是俘虏一个敌
人)。早晨袭击那两辆大车,干得太急了,把跟车的法国人全给打死了,
只活捉了一个小鼓手,这个孩子是掉队的,一点也说不清那个纵队是什
么兵种。
进行第二次袭击,杰尼索夫认为是危险的,为了不惊动整个纵队,
他派一名农民游击队员吉洪·谢尔巴特到前面沙姆舍沃村——如果可能
的话,哪怕活捉一个在那里打前站的设营员也好。四
这是一个温暖多雨的秋日。天空和地平线都是一色的混浊水气。一
会儿好像是下雾,一会儿忽然落下斜挂着的大雨点。杰尼索夫骑着一匹
精瘦、两肋下陷的良种马,雨水从他身上的毡斗篷和头上的皮帽子流下
来。他和他的马一样,歪着头,抿着耳朵,被斜挂着的雨点打得皱着眉
头,焦虑地向前面注视着。他那瘦削的、长满又短又黑的浓须的面孔怒
气冲冲。
杰尼索夫身旁是哥萨克大尉——杰尼索夫的助手,他骑着一匹肥大
的顿河马,也披着毡斗篷,戴着高筒皮帽。
第三个是洛瓦伊斯基哥萨克大尉,也穿着毡斗篷,戴着高筒皮帽,
这个人个子颀长,身子像一块板似的平平整整,面色白皙,头发淡黄,
眼睛细而亮,脸上的表情和骑马的姿势是安详的,怡然自得的。虽然说
不出马和骑者有什么特点,但是只要一看哥萨克上尉和杰尼索夫,就可
以看出,杰尼索夫浑身湿淋淋,样子怪别扭的,——杰尼索夫不过是一
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再瞧瞧那个哥萨克大尉,就可以看出,他像平时那
样感到舒适、镇静,而且他不是骑在马背上的人,而是人和马合成一个
整体,是一种力量倍增的生物。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头戴白色小帽的
浑身湿透的农民向导。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身穿藏青色法国军大衣的军官骑着一
匹瘦小的、尾巴和鬃毛都很大、嘴唇磨得出血的吉尔吉斯马。
和他们并排走着的是一个骠骑兵,在他背后马屁股上带一个穿破烂
的法国军服、戴蓝色小帽的孩子。这个孩子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抓住骠骑
兵,不住地摆动着一双光脚板以取暖,他抬起眼眉,惊讶地四外张望着。
这是早晨俘虏的法国小鼓手。
在后面,沿着狭窄的、泡着水的、被踩烂了的林间小道三五成群的
行走着骠骑兵、然后是哥萨克,有的披着毡斗篷,有的穿着法国军大衣,
有的头上顶着马被。那些马,不论是火红色的还是枣红色的,因为淋了
雨,一律变得乌黑。鬃毛淋湿了,马脖颈变得出奇地细。马身上蒸发着
热气。衣服、马鞍、缰绳——全都打湿了,滑溜溜的,浸透了水,土地
和路上落叶也是如此。人们缩颈耸肩骑在马上,尽可能一动不动,以便
焐暖流到身上的水,同时不让新的水从座位下面、从两膝、从脖子后面
流进去。在拉得很长的哥萨克队伍中间,有两辆套着法国马和带鞍子的
哥萨克马的大车在树桩和枯枝上颠簸着,在积满了水的辙沟里发出扑哧
扑哧的声音。
杰尼索夫的马为了要绕过路上的水洼,向旁边一拐,把他的膝盖碰
了一下。
“咳,该死的!”杰尼索夫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他龇着牙把马鞭抽
了三、四下,溅了自己和同伴一身泥。杰尼索夫心情不好:由于雨也由
于饿(从早晨起谁也没吃东西),主要的,由于到现在没有多洛霍夫的
消息,派去捉“舌头”的人也没有回来。
“像这次袭击运输队的机会,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单独地干太危
险了,但是延迟到第二天——那就会让某一支大游击队从我们鼻子尖下把战利品截了去,”杰尼索夫想,他不断地往前望去,希望看见多洛霍
夫派来的人。
杰尼索夫驰到向右边可以远眺的林间小路上,停了下来。“有个骑
马的人,”他说。
哥萨克上尉朝杰尼索夫指的方向望去。
“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军官,一个哥萨克。但是不敢肯定是少校
本人,”哥萨克上尉说,他爱用哥萨克们不懂的词儿。
两个骑马的人下了山坡,看不见了,几分钟后又出现了。前面那个
军官衣着破烂,浑身湿透,裤脚卷到膝盖以上,他挥着鞭子,赶着那匹
迈着疲倦的步子的马。他后面一个哥萨克站在马镫上奔驰着。这个军官
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他有一张宽阔、红润的脸,一对愉快、灵活的眼睛,
他驰到杰尼索夫跟前,递给他一个湿透了的信封。
“将军送来的,”那个军官说,“请原谅,不很干……”
杰尼索夫紧皱眉头,接过信,开始拆开。
“人们老说危险,危险,”杰尼索夫读信的时候,那个军官对哥萨
克上尉说。“其实,我和科马罗夫,”他指了指那个哥萨克,“都有准
备。我们每人都有两支手枪……这是什么人?”他看见法国小鼓手,问
道,“是俘虏?你们已经打了一仗了?可以和他谈话吗?”
“罗斯托夫!彼佳!”杰尼索夫匆匆看过信,喊道。“你怎么不说
你是谁?”杰尼索夫微笑着转身向那个军官伸过手去。
这个军官是彼佳·罗斯托夫。
彼佳一路上都在琢磨,他应当怎样才像一个大人和军官的样子,应
当用什么态度见杰尼索夫,同时不露出过去曾经相识。但是杰尼索夫对
他一露出微笑,彼佳立刻容光焕发,高兴得脸通红,忘了已经准备好的
军官架子,开始讲他怎样从法国人旁边走过,交给他这样的任务他怎样
高兴,讲他参加了那次维亚济马战斗,一个骠骑兵在那儿立了功。
“我很高兴看见你,”杰尼索夫打断他的话,脸上又露出焦虑的表
情。
“米哈伊尔·费奥克利特奇,”他对哥萨克上尉说,“原来这又是
那个德国人送来的。他是他部下的。”杰尼索夫向哥萨克上尉讲了讲信
的内容:那个德国将军再一次提出联合袭击运输队的要求。“如果我们
明天不把它拿下来,他就会在我们鼻尖下把它夺了去,”他下结论说。
在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上尉说话的工夫,彼佳由于杰尼索夫口气冷淡
而感到难堪,以为冷淡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裤子不像样,他不让人看
见,在军大衣底下整了整卷上去的裤脚,尽可能摆出英武的样子。
“大人有什么指示吗?”他对杰尼索夫说,把手举到帽檐上行礼,
又玩起他准备好的副官和将军的游戏了,“我是不是应当留在大人部
下?”
“指示?……”杰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说。“你能留到明天吗?”
“当然可以……我可以留在您的部下吗?”彼佳大声喊道。
“可是将军究竟怎样吩咐你的——立即返回吧?”杰尼索夫问。彼
佳脸红了。
“他什么也没吩咐。我想,是可以的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说。
“那么,好吧,”杰尼索夫说。他对部下作了部署,派一队人到林中小屋休息地点,派那个骑吉尔吉斯马的军官(他执行副官的职务)去
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在哪儿,晚上来不来。杰尼索夫本人带着哥萨克
上尉和彼佳准备到那接近沙姆舍沃的树林边缘,以便侦察明天将要发动
袭击的那里的法军驻地。“喂,大胡子,”他对那个农民向导说,“带
我们到沙姆舍沃去。”
杰尼索夫、彼佳和哥萨克上尉,几个跟随着的哥萨克和一个带着俘
虏的骠骑兵,向左过了一道山沟,朝树林边缘去了。五
雨停了,不过下雾了,树枝上滴着水珠。杰尼索夫、哥萨克上尉和
彼佳默默地跟着那个戴尖顶帽的农民,他迈着穿树皮鞋的八字脚,领着
他们朝林边走去。
那个农民走上一道长坡,停了一会儿,四外张望一下,然后向树木
稀少的地方走去。在一棵尚未落叶的大橡树下站住了,神秘地招招手。
杰尼索夫和彼佳向他走去。从农民站着的地方可以看见法国人。一
出树林,半坡上有一片春播作物的田地。右边,陡峭的山谷对面,可以
看见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一所屋顶坍塌的地主住宅。在这个村子和地主
的住宅里,在整个丘陵上,在花园里,在水井和池塘旁边,在从桥头到
村子二百米长的上坡的大路上,在飘摇的烟雾中,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
人。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用非俄罗斯语吆喝用力拉车上坡的马,听见他
们此呼彼应的声音。
“把俘虏带来,”杰尼索夫低声说,眼睛仍然盯着那些法国人。
那个哥萨克下了马,把那孩子抱下来,带他到杰尼索夫跟前。杰尼
索夫指着那些法国人,问他那都是一些什么部队。那个孩子把一双冻僵
的手插进衣袋,抬起眼眉惊愕地望着杰尼索夫,他显然愿意把他知道的
都说出来,但是他回答得稀里糊涂,不管杰尼索夫问什么,他总是点头
称是,杰尼索夫皱起眉头,转过身去,向哥萨克上尉说他的想法。
彼佳迅速地转动着头,一会儿看看小鼓手,一会儿看看杰尼索夫,
一会儿看看哥萨克上尉,一会儿看看村里和大路上的法国人,生怕放过
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管多洛霍夫来不来,都要拿下来!……啊?”杰尼索夫快活地
闪了闪目光,说。
“这是一个适当的地点,”哥萨克上尉说。
“我们派步兵从沼泽地过去,”杰尼索夫接着说,“他们向花园那
儿爬;您带着哥萨克骑兵从那儿出击,”杰尼索夫指着树林后的村庄,
“我带着骠骑兵从这儿走。枪一响就行动……”“那个洼地不行,那儿
有泥潭,”哥萨克上尉说。“马会陷下去的,得从左边绕……”
正当他们低声说话的时候,在下边,在池塘那边的洼地上,响起一
声枪声,又响了一声,冒起一团白烟,山坡上几百名法国人好像很快活
地齐声呐喊。枪声初起时,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上尉往后退了一下。他们
离得这么近,他们以为枪声和喊声是他们引起的。但是枪声和喊声不是
冲着他来的。下面沼泽地里有一个穿红衣服的人跑过。显然法国人是向
他射击,向他呐喊。
“这不是我们的吉洪吗?”哥萨克上尉说。
“是他!就是他!”
“这个坏小子,”杰尼索夫说。
“跑掉了!”哥萨克上尉眯缝着眼说。
他们称他为吉洪的那个人,跑到小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在水
下停了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浑身湿得发黑,又往前跑了。追
他的法国人停住了。
“真麻利,”哥萨克上尉说。“这个老油条!”杰尼索夫仍然带着气忿的神情说。“直到现在他
都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人?”彼佳问。
“这是我们的侦察员。我派他去捉‘舌头’。”
“噢,原来这样,”彼佳刚听了头一句就点着头说,好像他全懂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懂。
吉洪·谢尔巴特是全队最有用的一个人。他本是格扎特附近波克罗
夫斯科耶村的农民。杰尼索夫在开始活动时来到波克罗夫斯科耶村,照
例把村长找来,问他们可知道法国人的情况,这个村长也像所有的村长
一样,好像为保护自己似的回答说,他毫无所知,毫无所闻。杰尼索夫
向他们说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打死法国人,问他们有没有法国人流窜到他
们这儿,村长说,洋人的确来过,不过我们村里只有季什卡①·谢尔巴特
一个人对付他们。杰尼索夫吩咐把吉洪叫来,对他干的事夸奖了几句,
又当着村长的面讲了讲祖国的儿子们应当效忠沙皇和祖国,仇恨法国
人。
“我们对法国人没有做坏事,”吉洪说,他听了杰尼索夫那番话,
看样子有点胆怯。“我们不过同那些小伙子逗着玩罢了。不错,打死了
二十来个洋人,但是我们没做坏事……”第二天,杰尼索夫完全忘了这
个农民,当他已经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人们向杰尼索夫报告说,吉洪
跟着队伍不肯离开,要求收留他。杰尼索夫吩咐把他留下来。
吉洪起初只做些粗活,生篝火、挑水、剥马皮,诸如此类的事情,
很快他对游击战就表现出极大的爱好和才能。他常在夜间去找战利品,
每次都带回法国人的衣服和武器,命令他去捉俘虏,他就把俘虏带回来。
杰尼索夫免去了他的杂务,出去侦察时把他带在身边,并把他编入哥萨
克队伍。
吉洪不爱骑马,经常步行,从来不落在骑兵后面。他的武器是火枪、
长矛和斧子;他带着长枪主要是为了好玩,他使唤斧子就像狼使唤牙一
样,狼用牙齿很容易从皮毛里找到虱子,并且可以咀嚼大块的骨头。吉
洪抡起斧子劈木头,握着斧背削小橛子和雕小勺子,都同样地得心应手。
吉洪在杰尼索夫队伍里占有一个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地位。每当要做某
种困难的和讨厌的活儿的时候,如用肩膀把大车从泥里拖出来,拽着马
尾把马从泥潭里拉出来,偷偷摸进法国人中间,一天要走五十俄里等活
儿,人们总是笑哈哈地指着吉洪。
“这家伙,拿他真没办法,身子骨像一头牛似的,”人们这样谈论
他。
有一次,吉洪捉拿一个法国人,那人打了吉洪一手枪,打中他背后
多肉的地方。吉洪只用伏特加内服外擦,就把伤治好了,这件事成为全
队取笑打趣的对象,而吉洪也乐意让人开玩笑。
“怎么样,老兄,不干了?给人家打趴下了?”哥萨克们对他说,
吉洪故意伛偻着腰,做个鬼脸,假装生气的样子,用最可笑的骂人话骂
法国人。这件事对吉洪唯一的影响是,他在受伤后很少去捉俘虏了。
吉洪是队里最有用、最勇敢的人。谁也没有他找到的袭击机会那么

① 季什卡是吉洪的小名。多,谁也没有他捉到的和打死的法国人那么多;正是由于这个原故,他
成为全体哥萨克和骠骑兵寻开心的人物,他也情愿当这个角色。这次是
杰尼索夫在头天夜里就派吉洪到沙姆舍沃村去捉“舌头”的。但是,不
知他不满足只捉一个俘虏呢,还是因为在夜里睡过了头,他在白天钻进
灌木林里,落在法国人中间,于是,正像杰尼索夫从山上看见的那样,
被人家发现了。六
杰尼索夫又和哥萨克上尉谈了一会儿明天的袭击,他望着近在咫尺
的法国人,似乎最后下了决心,于是拨转马头,往回走了。
“喂,小兄弟,现在咱们去烘干衣裳,”他对彼佳说。在回守林小
屋的途中,杰尼索夫停下来,向林子里张望。在树林中间,有一个人身
穿短上衣,脚穿树皮鞋,头戴喀山帽子,挎着枪,腰间别一把斧子,迈
着两条长腿,甩开两只长胳膊,步伐轻快地走来。这个人看见杰尼索夫,
慌忙把一件东西扔进灌木丛里,他脱下搭拉着帽檐的湿透的帽子,走到
长官跟前。这个人是吉洪。他那布满麻坑和皱纹的脸和又细又小的眼睛,
焕发着得意、快乐的光彩。他高昂着头,仿佛忍住笑似的,注视着杰尼
索夫。
“我问你,你到哪儿去了?”杰尼索夫说。
“到哪儿去了?抓法国佬去了,”吉洪大胆、急速地回答,声音沙
哑,然而却是悦耳的低音。
“你为什么大白天往那儿钻?蠢猪!怎么样,没抓到?……”
“抓倒是抓到了,”吉洪说。
“他在哪儿?”
“天刚亮我就抓到一个,”吉洪接着说,他宽宽地叉开那双穿着树
皮鞋、迈八字步的平脚,“我就把他带到树林里。我一看,不行。我想,
我再去弄一个像样的来。”
“你瞧,这个坏家伙,就知道会这样,”杰尼索夫对哥萨克上尉说。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带来?”
“把他带来干吗?”吉洪气呼呼地急忙插嘴说,“那是一个不中用
的家伙。难道我不知道您要什么样的?”
“这个滑头鬼!……后来呢?……”
“我再去抓一个,”吉洪接着说,“我就这个样子往林子里钻,然
后卧倒。”吉洪突然麻利地卧倒,学他是怎样做的。“来了一个,”他
继续说。 “我就这样猛孤丁地搂住了他。”吉洪轻松快捷地跳起来, “跟
我去见团长去吧,我说。那小子唧哇乱叫起来。他们一下来了四个。手
持军刀向我扑来。我就这样拿着斧头向他们迎了上去:你们要干什么,
见你们的上帝去吧,”吉洪大喝一声,他挺着胸,舞动双手,威严地皱
着眼眉。
“可不是嘛,我们从山上看见你越过水洼逃跑的,”哥萨克上尉眯
缝着闪亮的眼睛,说。
彼佳非常想笑,但是他看见大家都忍住笑。他迅速地把眼睛从吉洪
脸上移到杰尼索夫和哥萨克上尉脸上,不明白这都是什么意思。
“你别装糊涂,”杰尼索夫生气地咳嗽着。“为什么不把第一个带
来?”
吉洪一只手搔着背,另一只手搔着头,忽然,他那麻脸拉长了,堆
起一副傻笑,露出一只有豁口的牙(因此人们管谢尔巴特叫“豁子”)。
杰尼索夫微笑了,于是彼佳响亮地、快乐地大笑起来,吉洪本人也跟着
笑了。
“咳,是个十足的废料,”吉洪说。“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好把他带来。而且是个野杂种,大人。‘不行,’他说,‘我是将军的儿子,
我不去,’他说。”
“蠢猪!”杰尼索夫说。“应当让我来盘问……”
“我问他了,”吉洪说。“他说:他不大清楚。他说,他们的人很
多,但都是些孬种;他说,只是挂个名儿罢了。他说,你只要大喝一声,
全都束手就擒,”吉洪结束说,快活地、坚决地注视着杰尼索夫的眼睛。
“我狠狠揍你一百鞭子,看你还装不装糊涂,”杰尼索夫严厉地说。
“干吗生这么大的气啊,”吉洪说,“您要的法国人,我没见过还
是怎么的?等到天黑,你要什么样的,我给你捉三个来。”
“好啦,咱们走吧,”杰尼索夫说。直走到看林小屋,他都是气忿
忿地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吉洪在后面走着,彼佳听见哥萨克们和他一同在笑,还嘲笑他把一
双什么靴子扔到灌木林里。
彼佳听了吉洪的话,看到他的笑脸,不禁大笑,笑过以后,忽然明
白了,原来吉洪杀了一个人,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了看那个被俘的
小鼓手,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痛他的心。但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只持续了
一瞬间。他觉得必需把头抬高一些,振作精神,带着煞有介事的神情问
问哥萨克上尉明天的计划,不要让人家觉得他配不上他所在的那个集
体。
派去的那个军官在路上碰见杰尼索夫,带来消息说,多洛霍夫本人
马上就到,他那方面一切都顺利。
杰尼索夫忽然高兴起来,把彼佳叫到跟前。
“好,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他说。七
彼佳在全家要离开莫斯科的时候,就和他们分手回到自己的团队,
在这里不久,他就到一个指挥一支大游击队的将军那里做传令兵。自从
他升为军官,特别是他到作战部队,参加过维亚济马战役后,彼佳为他
已经是成年人而高兴,经常处在幸福、激越的状态中,并且经常兴高采
烈地忙碌着,不放过任何一个从事真正的英雄事业的机会。他非常喜欢
他在军队中看见的和经历过的事情,但是同时总觉得,他没去过的那个
地方正在进行着真正的英雄事业。因此他总急着要到他没去过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他的将军要派一个人到杰尼索夫的游击队去,彼佳
要求派他去,他是那么苦苦哀求,使得将军无法拒绝。但是,那个将军
在派他的时候,想起了彼佳在维亚济马战役中的疯狂行动,那次他不走
派他去的那条路,而是冒着法国人的炮火驰到散兵线上,在那儿放了两
次手枪,所以这次将军特别交待彼佳,禁止他参加杰尼索夫的任何战斗。
正是由于这个原故,在杰尼索夫问他能不能留下来的时候,彼佳脸红了,
心慌了。在到达树林边缘之前,彼佳原打算一定严格执行任务,然后立
刻回去。但是,他看见了法国人,看见了吉洪,听说当夜一定要搞袭击,
他以年轻人改变观点的迅速,心里想,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那个将军,不
过是一个无能的德国人,而杰尼索夫是英雄,哥萨克上尉是英雄,吉洪
是英雄,在这困难的关头离开他们是可耻的。
杰尼索夫带领彼佳和哥萨克上尉来到看林小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了。在暮色中可以看见备好的马,哥萨克和骠骑兵在林间空地上搭窝棚,
在树林的山沟里(为的不叫法国人看见冒烟)生起通红的火。在小屋的
门厅里一个哥萨克卷着袖子正在切羊肉。屋里有三名杰尼索夫队里的军
官正把一扇门板搭成桌子。彼佳脱掉湿衣服,交给人烘干,然后立刻帮
助军官摆饭桌。十分钟后,一张铺着桌布的饭桌准备好了。桌上摆着伏
特加,军用水壶盛着甜酒,有白面包、烤羊肉,还有盐。
彼佳和军官们一起坐在桌旁用手撕着吃那喷香的肥羊肉,满手都流
着油,他怀着孩子般兴高采烈的心情,温情地爱一切人,因而相信别人
也同样地爱他。
“您以为怎么样,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他对杰尼索夫说, “我
在您这儿住一天,没事吧?”不等回答,他自己给自己回答了:“我是
奉命来探听情况的, 我这不是正在打听……不过, 只求您让我参加最……
参加最主要的……我不需要奖赏……我只希望……”彼佳咬咬牙,环视
了一下,头抬得高高的,挥了挥胳膊。
“参加最主要的……”杰尼索夫微笑着重复说。
“只求您给我一个小队,完全由我来指挥,”彼佳继续说,“这在
您算不了什么吧?噢,您要小刀?”他对一个想切羊肉的军官说。他递
给他一把折刀。
那个军官夸奖他的刀子。
“那就请留下自己用吧。我有很多这样的刀子……”彼佳红着脸,
说。“哎哟,我的老天!我完全忘了,”他忽然喊了一声。“我有非常
好的葡萄干,您知道么,是那种无核的。我们那儿新近来了一个随军小
贩, 他的东西可好啦。 我买了十斤。 我习惯吃点甜的。 你们要吃吗?……”彼佳跑到门厅里去找他的哥萨克,拿来几个口袋,里面装有五斤左右的
葡萄干。“尝尝吧,诸位,尝尝吧。”
“您要不要咖啡壶?”他对哥萨克上尉说。“我在我们那个小贩那
儿买了一把,顶好的!他有非常好的东西。他人也很老实。这是主要的。
我一定给您送来。还有,也许你们的火石用完了,磨损了,——这是常
有的事。我带来了,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那些口袋,“一百块火石。
我买的很便宜。要多少,就请拿多少吧,全拿去也可以……”彼佳突然
停住了,脸红了,惊慌地想,他是不是扯得太离谱了。
他开始想他今天有没有做什么蠢事。他一一回忆今天的事,他的回
忆停留在那个法国小鼓手身上。“我们倒挺自在的,不知他怎么样了?
把他放在哪儿了?给他吃的没有?有没有欺负他?”他在想。他觉得他
胡扯了一些打火石的事,他现在有点怕了。
“问一问倒是可以的,”他想, “不过他们会说: ‘小孩怜惜小孩。’
我明天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我要是问他,是不是怪害羞
的?”彼佳想。“嗨,管他的!”他一下红了脸,惊慌地望着那些军官,
看他们脸上有没有嘲笑的表情,说:
“可不可以把那个抓来的俘虏——那个小孩叫来?给他点什么吃
的……也许……”
“是啊,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说,他显然不认为这个提醒有
什么可害羞的。“把他叫来。他叫樊尚·博斯。叫他来吧。”
“我去叫,”彼佳说。
“去叫,去叫。可怜的小家伙,”杰尼索夫重复说。
杰尼索夫说这话的时候,彼佳站在门旁。彼佳从军官们中间挤过去,
走到杰尼索夫身边。
“让我吻吻您,亲爱的,”他说。“嘿,真好!太好了!”他吻了
吻杰尼索夫后,就跑到外面去了。
“博斯!樊尚!”彼佳在门口喊道。
“您找谁,小爷子?”黑暗中一个声音说。彼佳回答说,找那个今
天被俘的法国孩子。
“噢!韦辛尼,是吗?”哥萨克说。
他名字樊尚已经叫得走了音:哥萨克叫他韦辛尼,农民和士兵叫他
韦辛纳。这两种叫法都是“春天”的意思,正好和那个毛娃子相配。
“他正在篝火那儿烤火呢。喂,韦辛纳!韦辛纳!韦辛尼!”黑暗
中传出接连的呼唤声和笑声。
“那孩子伶俐着呢,”站在彼佳身旁的骠骑兵说。“我们刚才给他
东西吃了。可把他饿坏了!”
在黑暗中听见脚步声,光脚板踏着泥水的声音,小鼓手来到门前。
“啊,是您!”彼佳说。“要吃东西吗?不要怕,不会把您怎么样
的。”他又说,怯怯地、亲热地摸着他的手。“进来吧,进来吧。”
“谢谢,先生,”小鼓手用颤抖的、几乎是孩子的声音回答,他在
门口把泥脚擦干净。彼佳有很多话要对小鼓手说,但是他不敢。他在门
厅里站在他身边,不知怎样才好。然后,在黑暗中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进来吧,进来吧,”他只是柔声细语地又说。
“咳,我应当为他做点什么!”彼佳自言自语,他打开门,让那个孩子先进去。
小鼓手进到屋里,彼佳离他远一点坐下来,他觉得对他太注意是有
失身份的。他只是手插进衣袋里摸着钱,犹豫不决地想,给小鼓手钱是
不是怪害臊的事。八
杰尼索夫吩咐给小鼓手伏特加酒和羊肉,杰尼索夫叫他穿上俄国式
的长衣,打算不和俘虏一起送走,把他留在队里。这时,多洛霍夫的到
来,把彼佳的注意力从小鼓手身上引开了。彼佳在部队里听到很多关于
多洛霍夫异常的勇敢和对法国人残暴的故事,所以,多洛霍夫一进到屋
里,彼佳就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越发振作起精神,高昂着头,表示甚至
像多洛霍夫这样的伙伴,他也配得上。
多洛霍夫外表的朴素,使彼佳非常惊奇。
杰尼索夫穿一身高加索式的上衣,留着胡子,胸前挂着显圣的尼古
拉像,他的谈吐和举止都显示出他的特殊地位。多洛霍夫从前在莫斯科
的时候,穿一身波斯服装,而现在的装束却有一副最标准的近卫军军官
的派头。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穿着近卫军棉大衣,纽襻上挂一枚圣
乔治勋章,头上端正地戴一顶普通的军帽。他在墙角脱下毡斗篷,不和
任何人打招呼,走到杰尼索夫跟前,立刻谈起正事来。杰尼索夫对他讲
了讲两支大游击队对袭击那个运输队的计划、彼佳送来的信件,以及他
是怎样回答那两个将军的。然后,杰尼索夫把他所知道的法国部队的情
况讲了一遍。
“事情就这样,但是必须知道是什么部队,有多少人,”多洛霍夫
说,“得去一趟。不确切地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不能贸然从事。我做事
喜欢认真。我说,诸位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到他们营盘去一趟,我把法国
军服也带来了。”
“我,我……我跟您去!”彼佳喊道。
“完全用不着你去,”杰尼索夫对多洛霍夫说,“他呀,我无论如
何也不让他去。”
“我去太好啦!”彼佳喊道,“为什么不让我去?……”
“因为没有必要。”
“请您原谅,因为……因为……我一定去,就是这样。您带我去
吗?”他问多洛霍夫。
“有什么不可以……”多洛霍夫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审视着那个小
鼓手的脸。
“这个小东西早就在您这儿了?”他问杰尼索夫。
“今天才捉到的,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他留下来了。”
“啊,您把其余的都弄哪儿去了?”多洛霍夫说。
“什么弄哪儿去了?我送走的都有收条!”杰尼索夫忽然红了脸,
喊道。“我敢说,凭我的良心,我没害过一条人命。难道把三十个或者
三百个俘虏押送到城里,恕我直说,比玷污军人的名誉还难吗?”
“这番好心的话只适合这位十六岁的伯爵小少爷来说,”多洛霍夫
冷笑着说,“你已经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我说什么来着,我什
么也没说,我只说,一定要带我去,”彼佳胆怯地说。
“咱们是扔掉这种多情的时候了,”多洛霍夫继续说,仿佛他对这
个刺激杰尼索夫的话题特别感到兴味。“你留着这孩子干什么用?”他
摇着头说。“是因为你可怜他吗?你的那些收条,我们太知道了。你送
走一百个,结果收到三十个。都饿死了或者给打死了。反正是送不到,你说是不是?”
哥萨克上尉眯缝着明亮的眼睛,赞许地点点头。
“反正送不送都一个样,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不愿意折磨自己的
良心。你说——他们都会死掉的。就算那样吧。只要不是死在我手里就
行。”
多洛霍夫大笑起来。
“可是有谁劝阻他们不要二十次下令捉我啊?要是给他们捉到的话
——你我连同你那骑士风度,全都吊到白杨树上。”他停了一下。“我
们还是干正事吧。叫我的哥萨克把驮囊拿来!我有两套军服。怎么样,
跟我去吗?”他问彼佳。
“我?对,对,一定去,”彼佳注视着杰尼索夫喊道,他脸红得几
乎流出泪来。
在多洛霍夫和杰尼索夫争论应当怎样对待俘虏的时候,彼佳又感到
困窘和慌乱;但是他还是没有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既然岁数大的、
有名的人都是那么想的,那自然是对的,自然是好的,”他想。“主要
的,不能让杰尼索夫以为我是听他的,他可以指挥我。我一定跟多洛霍
夫到法国营盘去。他办得到,我也办得到!”
不管杰尼索夫怎样劝阻,彼佳总是回答说,他也有做事精细的习惯,
而不是毛手毛脚地碰运气,而且他从来不考虑个人的危险。
“因为,——您也会同意这一点,——如果不确切知道他们有多少
人,就可能关系到几百人的性命,而我们不过两个人。再说,我非常想
去,我非去、非去不可,您别拦阻我,”他说,“那样只有更糟……”九
彼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国军大衣和高筒军帽,就朝杰尼索夫从那儿
观察敌人营盘的林间小道驰去,在一片漆黑中走出树林,来到洼地。到
了下面,多洛霍夫吩咐跟随他的哥萨克在那儿等候着,然后就沿着大路
向桥头驰去。彼佳和他并马前进,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咱们落入敌人手里,我决不让他抓住活的,我有手枪,”彼
佳低声说。
“不要说俄语,”多洛霍夫急速地悄悄说,就在这时,在黑暗中传
来呼问声:“什么人?”并发出扳枪机的声音。
血立时涌到彼佳脸上,他抓住了手枪。
“第六团枪骑兵,”多洛霍夫说,既不放慢也不加快马的步子。桥
上站着哨兵的黑影。
“口令?”多洛霍夫勒住马,缓步行进。
“喂,热拉尔团长在这儿吗?”他说。
“口令!”哨兵不回答,拦住他说。
“官长在巡察,哨兵不问他口令……”多洛霍夫突然发起火来,策
马向哨兵走去。“我问你团长在不在这儿?”
不等那个让开路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缓步驰上山坡。
看见一个横过道路的黑影,多洛霍夫拦住那个人,问司令官和军官
都在哪儿。那个背着口袋的士兵停下来,走到多洛霍夫的马跟前,用手
摸着马,憨厚地、友善地说,司令官和军官都在右边山坡农场上(他称
地主的庄园为农场)。
多洛霍夫沿着大路往前走,从路两旁篝火那儿传来法国人的谈话
声,走了一段路,他转入地主住宅的院子里。进了大门,他下了马,走
到一堆烧得正旺的篝火跟前,围着篝火坐着几个人正在大声谈话。火上
煮着满满一锅东西,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青灰色大衣、被火照得亮堂
堂的士兵跪在那儿,用通条搅和着锅里的东西。
“你拿那小子没办法,”坐在篝火对面暗影里的一个军官说。
“他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另一个军官大笑说。听见多洛霍夫和
彼佳牵着马向篝火走来的脚步声,两个军官停下谈话,向黑暗中张望。
“你们好,诸位!”多洛霍夫大声、清楚地说。
军官们在篝火的阴影里动了动,一个高个的、长脖子军官绕过火堆,
走到多洛霍夫面前。
“是您啊,克莱芒?”他说。“从哪儿来,鬼东西……”他发现认
错了人,就没把话说完,他微微皱了皱眉,就像对一个生人似的,与多
洛霍夫寒暄了一下,问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多洛霍夫说,他和同伴
追赶自己的团队,他问在场的军官们,知道不知道第六团的消息。他们
都不知道;彼佳觉得那些军官怀着敌意和疑心审视着他和多洛霍夫。大
家有几秒钟不说话。
“如果你们是来吃晚饭的,那你们可就来晚了,”篝火后面发出忍
着笑的声音。
多洛霍夫说他们不饿,他们当夜还要赶路。
他把马交给那个搅和锅的士兵,然后在篝火旁挨着那个长脖子军官蹲下来。那个军官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又问他一遍:他是哪个团的。多
洛霍夫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他从衣袋里掏出法国烟斗,
抽起烟来,问那些军官前面的路上会不会有受哥萨克袭击的危险。
“那些强盗遍地都是,”一个军官从篝火那边回答。
多洛霍夫说,只有对他和他的同伴这样掉队的人,哥萨克才是可怕
的,但是对大部队,哥萨克大约是不敢袭击的,他用探问的口气又说。
没有人回答。
“他就要走了,”彼佳站在篝火前,听他们谈话,时时这么想。
但是多洛霍夫又重新开始那个中断了的谈话,直率地问他们有几个
营,每营有多少人,有多少俘虏。在问到他们部队中的俄国俘虏时,多
洛霍夫说:
“拖带着这些死尸怪腻味的,不如把这帮匪徒全枪毙了,”接着,
他怪声大笑起来,彼佳觉得,法国人马上就要识破骗局,他不由得从篝
火边向后退了一步。没有人回答多洛霍夫的话和笑,一个不见露面的法
国军官(他裹着大衣躺在那儿),欠起身来和同伴嘀咕什么。多洛霍夫
站起来,叫那个牵马的士兵。
“他们会把马牵来吗?”彼佳想,不由得靠近多洛霍夫。
马牵来了。
“再见,诸位,”多洛霍夫说。
彼佳想说晚安,但是说不出口。军官们交头接耳地在低语什么。多
洛霍夫半天才骑上那匹不肯站稳的马;然后缓步走出了大门。彼佳骑着
马和他并排走,他很想回头看看军官有没有追赶他们,但是他不敢。
来到大路上,多洛霍夫不从田野回去,却穿过村庄。走到一个地方,
他停下侧耳细听。
“你听见了吗?”他说。
彼佳听出俄国人说话的声音,看见篝火旁俄国俘虏的黑影。彼佳和
多洛霍夫下了山坡向桥上走去,从那个哨兵身边走过时,那个哨兵一句
话没说,愁眉苦脸地走来走去;他们朝着哥萨克在那儿等待着的洼地驰
去。
“好啦,再见吧。告诉杰尼索夫,天亮的时候响第一枪,”多洛霍
夫说完正要走,彼佳抓住了他的胳膊。
“嘿!”他喊道,“您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啊,真好!真棒!我真
爱您。”
“好啦,好啦,”多洛霍夫说,但是彼佳不放开他,多洛霍夫在黑
暗中看出彼佳向他弯过身来。他想亲吻。多洛霍夫吻吻他,笑起来,拨
转马,就在黑暗中消失了。十
彼佳回到看林小屋,在过厅里碰见杰尼索夫。杰尼索夫心中正懊恼
自己不该让彼佳去,激动不安地等候着他。
“谢天谢地!”他喊道。“■,感谢上帝!”他听着彼佳欣喜若狂
的讲述,反复地说。“你这个鬼东西,为了你,我觉都没睡!”杰尼索
夫说。“好啦,谢天谢地,现在可以睡了。天亮之前还可以打个盹儿。”
“好……不,”彼佳说。“我还不想睡呢。我知道我的毛病,一睡
就醒不了。而且在战斗前,我有不睡觉的习惯。”
彼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快活地回忆这次出行一桩桩细节,生动地
想象明天的情景。随后,他看见杰尼索夫睡着了,就站起来,走到外面。
外面仍然一片漆黑。雨已经停了,但从树上还滴答着雨点。在看林
小屋近旁,隐约可见哥萨克的窝棚和拴在一起的马的黑影。屋后黑糊的
是两辆大车和几匹站着的马,山沟里亮着即将燃尽的红色火光。哥萨克
和骠骑兵没有全睡:伴随着滴答的落水声和近处马的咀嚼声,有些地方
传来悄悄的低语声。
彼佳走出过厅,在黑暗中举目四望,然后向大车走去。车底下有人
打鼾,几辆大车周围站着备鞍的马正在嚼燕麦。黑暗中彼佳认出他的马,
虽然它是乌克兰种,但是他却叫它卡拉巴赫①马,于是他向那匹马走去。
“喂,卡拉巴赫,明天咱们就要上阵了,”他说,闻闻它的鼻孔,
吻吻它。
“怎么啦,大人,没有睡啊?”坐在大车下的哥萨克说。
“没有;啊……你好像叫利哈乔夫吧?我刚刚回来。我们到法国人
那儿去了。”于是彼佳不仅详细讲了他这次出行,而且讲了他为什么出
行,为什么他认为宁愿冒生命危险,也比不管三七二十一瞎蒙好。
“您睡一会儿去吧,”那个哥萨克说。
“不,我已经习惯了,”彼佳回答。 “你手枪里的火石都用完了吧?
我带来一些。你要吗?你拿去用吧。”
那个哥萨克从大车底下探出身子,离近细看看彼佳。
“因为我做事喜欢丝毫不差,”彼佳说。“有些人马马虎虎,不作
准备,过后又懊悔。我不喜欢那样。”
“这话不错,”那个哥萨克说。
“对了,我要求你一件事,朋友,你替我磨磨佩刀吧;佩刀钝了……
(但是彼佳是怕说谎的)它还没有开口呢。可以办到吗?”
“有什么办不到的,当然可以。”
利哈乔夫站起来,在驮囊里摸索了一阵,不大工夫,彼佳就听见钢
在磨刀石上发出霍霍的声音。他爬到车上,坐在车沿上。哥萨克在大车
底下磨刀。
“怎么样,弟兄们都睡了吗?”彼佳说。
“有的睡了,有的就像咱们这样。”
“那个孩子怎么样?”
“韦辛尼吗?他在过厅里躺着呢。受惊以后困乏了。他现在可高兴

① 卡拉巴赫是阿塞拜疆的一个地区,以产名马著称。呢。”
在这之后彼佳沉默了很久,倾听着声音。在黑暗中传来脚步声,出
现一个黑影。
“磨什么?”那个人走到大车跟前,问道。
“给这位小爷子磨佩刀呢。”
“好事,”那人说,彼佳觉得那人是骠骑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
在你这儿了?”
“就在车轱辘旁边。”
骠骑兵拿起杯子。
“天快亮了吧,”他打着哈欠说了一句,就到别处去了。
彼佳本来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离大路有一
俄里,他现在坐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大车上,大车旁边拴着马,大车
下面坐着哥萨克利哈乔夫,正给他磨佩刀,右边一大片黑糊糊的东西是
看林小屋,左手下边一小片通红的亮光,是即将燃尽的篝火,来拿茶杯
的那个人是骠骑兵,他想喝水;但是,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这
些。他是置身在与现实全然不相像的仙境之中。那片黑糊糊的东西,也
许确实是看林小屋,但也许是一个通到地心深处的洞穴。那片红光也许
是火,但也许是一个庞然怪物的眼睛。也许他现在的确坐在大车上,但
更可能他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其高无比的塔顶上,从那上面掉下
来,飞到地上需要整整一天,整整一月——没完没了地飞,永远飞不到
地上。也许,在大车下面坐着的只不过是哥萨克利哈乔夫,然而更可能,
他是世上最善良、最勇敢、最奇特、最美好、还不为人认识的人。也许
真的来过一个找水喝的骠骑兵,然后向洼地走去了,然而也许他刚才消
失了,而且永远消失了,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了。
彼佳现在不管看到什么,没有任何东西是使他惊奇的。他是在神仙
的世界里,那里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仰望天空。天也和地一样地神奇。天渐渐晴朗了,云在树梢上空
飞奔,好像是在露出星星,有时,似乎天清气朗,露出洁净的黑暗天空。
有时,那些一片片黑色的东西仿佛是乌云。有时,天空在头顶上高高地、
高高地升起;有时,天空降落下来,降得那么低,简直用手就可以摸着
它。
彼佳开始闭起眼睛,身子摇晃起来。
水滴滴答答,低声絮语在耳边萦绕。马在嘶鸣和互相打架。有人在
打鼾。
“霍哧,霍,霍哧,霍……”被磨的佩刀在呼啸。突然,彼佳听见
一个很和谐的乐队在演奏一种不知名的、既庄严又悦耳的赞美歌。彼佳
和娜塔莎都一样,比起尼古拉都更有音乐的天赋,但他从未学过音乐,
从未想过音乐,正因为这样,这些意外闯进他头脑的旋律,他觉得格外
新鲜,格外动人。音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楚。曲调渐渐扩展开来,从一种
乐器变换到另一种乐器。演奏的是赋格曲,虽然彼佳一点也不懂得什么
叫赋格曲。每种乐器,有时像提琴,有时像小号——但是比提琴和小号
更好听,更纯净,——每种乐器都是各奏各的,在还没有奏完一个旋律
的时候,就和同时演奏的另一种乐器,然后同第三、第四种乐器汇合起
来,所有的乐器都合成一个,然后又分开,又合起来,时而响起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奏出辉煌的凯歌。
“啊,我这是在做梦,”彼佳向前晃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是
我耳朵里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我的音乐。好,再来一次。奏吧,我的
音乐!奏啊!……”
他闭上眼睛。从四面八方,仿佛从远处发出颤音,渐渐变成和声,
分开,汇合,然后又合成那个悦耳的、庄严的赞美歌。“啊,这太好了!
要多好就有多好,”彼佳自言自语。他试试指挥这个庞大的乐队。
“好,轻一点,轻一点,现在可以停下来。”那些声音听他的话。
“好,现在可以饱满一点,快活一点。更欢快、更欢快一点。”于是,
从无名的深处响起逐渐加强的庄严的声音。“喂,声乐跟上来!”彼佳
发出了命令。于是,起初传来男人的声音,然后是女人的声音。声音在
加强,不疾不徐、庄严稳重地在加强。彼佳听着那非常美妙的声音,心
中又怕又喜。
庄严的凯旋进行曲伴着一支歌,水珠滴滴答答,霍哧,霍哧……佩
刀在呼啸,马又在打架,嘶鸣,但不妨碍乐队,而是溶进了乐队。
彼佳不知道这个继续了多久:他欣赏着,不断地为这种享受感到惊
奇,而且因为没有可共同享受的人而感到遗憾。利哈乔夫亲切的声音唤
醒了他。
“大人,磨好了,您可以把法国人劈成两半了。”
彼佳醒了。
“已经天亮了,真的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见的马,这时连尾巴也看得见了,从光秃的树枝中间透露
着水光。彼佳抖擞了一下,跳起身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卢布交给利哈
乔夫,挥了一下那口军刀,试了试,就插进了刀鞘。哥萨克们解开马,
紧了紧肚带。
“司令来了,”利哈乔夫说。
杰尼索夫从看林小屋里走出来,把彼佳叫过去,就下命令集合。十一
在昏暗中各人很快找到自己的马,把马肚带勒紧,排成几个小队。
杰尼索夫站在看林小屋旁边,发出最后的命令。游击队的步兵几百只脚
踏着泥地,沿着大路前进,很快就消失在晨雾笼罩的树林中间。哥萨克
上尉对哥萨克们也发出了命令。彼佳牵着马缰绳,焦急地等待着上马的
命令。他那用凉水洗过的脸,特别是他那一双眼睛,像火烧似的发热,
一阵寒颤掠过背脊,全身迅速而有节奏地颤抖着。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杰尼索夫说。“带马来。”
马牵过来了。杰尼索夫为了马肚带没有勒紧非常恼火,把那个哥萨
克大骂一顿,然后骑上马。彼佳蹬上马镫。那匹马习惯地想咬他的脚,
但是彼佳好像觉不出自己的重量似的,迅速跳到马鞍上,回头望了望身
后在昏暗中出发的骠骑兵,就向杰尼索夫驰去。
“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您交给我一个什么任务吧?求求您……
看在上帝面上……”他说。杰尼索夫似乎把彼佳这个人的存在全给忘了。
他转脸看了他一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他严厉地说,“听我的话,不要乱窜。”
杰尼索夫一路上再没有和彼佳说一句话,默默地走着。来到树林边
缘的时候,田野上已经大亮了。杰尼索夫向哥萨克上尉低语了一会儿,
哥萨克骑兵从彼佳和杰尼索夫身旁走过。在他们都走过去的时候,杰尼
索夫策马向山坡下驰去。马蹲着后腿,出溜着,驮着骑者下到洼地。彼
佳和杰尼索夫并骑行进。他全身战栗得越来越厉害。天渐渐亮了,只有
雾还遮蔽着远方的物体。杰尼索夫下来后,往后面看了看,向站在他身
旁的哥萨克点了点头。
“打信号!”他说。
那个哥萨克举起手来放了一枪。就在这一刹那,只听见四面响起奔
腾的马蹄声、呐喊声和射击声。
就在刚一响起马蹄声和呐喊声的一瞬间,彼佳扬鞭抽了一下他的
马,放松缰绳,不听杰尼索夫对他的呵斥,直向前奔去。彼佳觉得,枪
声一响,天色突然像正午一样明亮起来。他向桥跑去。哥萨克们沿着大
路在前面跑着。在桥上他碰见一个落到后面的哥萨克,然后再向前跑去。
前面有一些什么人,那一定是法国人,他们从大路右边向左边跑。有一
个人跌倒在彼佳的马蹄下面的泥里。
在一所农舍旁聚着一群哥萨克正在做什么。从人群的中间响着可怕
的喊叫声。彼佳向那群人跑去,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苍白的、下巴颏
打哆嗦的法国人的脸,那个法国人手中握住一杆对着他的长矛。
“乌拉!……弟兄们……我们的人……”彼佳喊道,松开那匹激昂
起来的马的缰绳,顺着村子街道跑去。
前面听见枪声。从路两旁跑出来的哥萨克、骠骑兵和衣衫褴褛的俄
国俘虏,都高声地乱喊乱叫。一个样子剽悍、没有戴帽子、皱着通红的
脸、穿着青灰色大衣的法国人用刺刀抵抗骠骑兵。当彼佳驰到跟前的时
候,那个法国人已经倒下了。又没赶上,彼佳头脑里闪了一下,于是他
向那些枪声响得最密的地方驰去。他听见在他和多洛霍夫昨天夜里去过
的地主家院子里响起枪声。法国人躲在灌木茂密的花园里,在篱笆后面向拥在大门口的哥萨克射击。彼佳向大门跑去的时候,在硝烟弥漫中看
见多洛霍夫,他面色苍白、铁青,正对人们吆喝。“迂回过去!等一等
步兵!”他喊道,这时彼佳走到他跟前。
“等一等?……乌拉!……”彼佳喊道,他一刻不停地向那枪声和
硝烟最密的地方驰去。发出一阵密集的射击,一些空放的子弹呼啸而过,
啪哧一声打到什么上面。哥萨克和多洛霍夫随着彼佳跑进宅院的大门。
在动荡的浓烟中,法国人有的扔掉武器,从灌木丛里迎着哥萨克跑出来,
另一些往山下池塘跑去。彼佳骑着马穿过地主家的院子,但是他不握住
缰绳,却奇怪地、迅速地挥动着两只胳膊,身子越来越向鞍子的一边倾
倒。马跑到在晨光中行将燃尽的篝火前,停住了,彼佳沉重地倒在潮湿
的土地上。哥萨克们看见他的胳膊和腿迅速地抖动着,而他的头却一动
不动。子弹射穿了他的头。
一个法国高级军官从宅子里走出来,用刺刀挑着一块白手帕,宣布
投降,多洛霍夫和他谈判了一会儿,然后下了马,走到一动不动、两臂
伸开的彼佳跟前。
“完结了,”他皱着眉头说,然后朝着大门走去,迎着向他驰来的
杰尼索夫。
“打死了吗?!”杰尼索夫喊道,他老远就看见彼佳的身子摆着他
所熟悉的那种确切无疑已经失去生命的姿势躺在那儿。
“完结了,”多洛霍夫又说,好像说出这话使他感到什么乐趣似的,
他快步向那被急忙赶来的哥萨克包围起来的俘虏走去。“不收容他们!”
他向杰尼索夫喝了一声。
杰尼索夫没有答话;他来到彼佳身旁,下了马,用颤抖的双手托起
被血和泥染污了的、已经发白的彼佳的脸。
“我爱吃甜东西。上好的葡萄干,全拿去吧,”他想起彼佳的话。
哥萨克们都惊愕地回头看:杰尼索夫像犬吠似的号哭,他转身走到篱笆
跟前,紧紧抓住篱笆。
杰尼索夫和多洛霍夫救出的俄国俘虏中间,有皮埃尔·别祖霍夫。十二
皮埃尔所在的那个俘虏队,自离开莫斯科上路以来,没有接到法国
长官任何新的命令。十月二十二日和这个俘虏队走在一起的已经不是从
莫斯科出发时的那些军队和车队了。走在他们后面载着面包干的车队,
在最初的几天有一半被哥萨克掳走了,另一半向前走远了;原先走在前
面的没有骑马的骑兵,已经一个不剩了;他们全失踪了。头几天还看见
前面是炮队,现在却是由威斯特法利亚人护送的朱诺元帅的庞大车队。
走在俘虏后面的是骑兵的车队。
原先法国军队分成三个纵队,从维亚济马出发后,现在乱成一团了。
在刚出莫斯科第一次休息时皮埃尔所见到的那些混乱迹象,现在达到了
顶点。
他们经过的那条路两旁,到处是死马;从各种部队掉队的穿着破烂
衣服的人,时而加入行进中的纵队,时而又落在后面,不断地变换着。
在行军期间,闹了几次虚惊,那些护送兵举枪射击,拼命乱跑,互
相冲撞,然后又集合起来,为了无缘无故的受惊互相咒骂。
这三股走在一块的人,——骑兵车队、俘虏押送队和朱诺的车队,
——总还算是一个单独的完整的单位,虽然这群人很快地减少着。
原有一百二十辆大车的骑兵车队,现在剩下的已经不到六十辆了;
其余的不是被掳走就是被抛弃。朱诺的车队也有的被丢掉或者被掳走。
有三辆大车曾遭到达乌兵团的散兵游勇的抢劫。皮埃尔从德国籍士兵的
谈话中得知,押送这个车队的人比押送俘虏的人多,他们的一个同伴,
一个德国兵,被元帅亲自下令枪毙了,因为在这个士兵身上发现一个属
于将军的银匙。
在这三股人中间,减员最多的要算俘虏押送队了。出莫斯科时三百
三十人,现在只剩下不足一百人了。押送的士兵觉得,俘虏比骑兵车队
的马鞍子和朱诺的行李车队更是一个负担。他们知道,马鞍子和朱诺的
匙子还有点用,但是看守这些又冷又饿的俄国人(他们一路上死亡和掉
队,掉队的就被枪毙),对于同样又冷又饿的士兵来说有什么用,——
这不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厌恶。那些处境可怜的押送士兵,好像害怕
克制不住对俘虏的同情,那样会使自己的处境更坏,所以对待俘虏格外
阴沉和严厉。
在多罗戈希日,押送的士兵把俘虏锁在马棚里,出去抢他们自己的
仓库,有几个俘虏挖通墙脚逃走,但是被法国人捉住枪毙了。
在莫斯科出发时俘虏的军官和士兵是分开的,而这个规定早就不存
在了;凡是还能走动的,都混在一起了,从第三天起,皮埃尔跟卡拉塔
耶夫和那条认卡拉塔耶夫为自己主人的雪青色的短腿狗又会合了。
离开莫斯科的第三天,卡拉塔耶夫在莫斯科医院患的热病又发作
了,卡拉塔耶夫身体逐渐衰弱,皮埃尔也逐渐地离开他了。皮埃尔不知
为什么,但是,自从卡拉塔耶夫病得体弱以后,皮埃尔总要强迫自己才
走到他身边。皮埃尔每次走近他和听见他低声呻吟(一到休息站,卡拉
塔耶夫就躺下呻吟),就闻见从他身上发出越来越强烈的气味,皮埃尔
就远远地离开他,也不去想他了。
皮埃尔被关在棚子里当俘虏的时候,懂得了一个道理,不是从理智上,而是用他整个身心,全副生命懂得了人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幸福,幸
福就在他本身,就在满足人的自然需要,而一切不幸福并不在于缺少什
么,而在于过剩;但是现在,在最近三个星期的行军中,他又懂得了一
个新的、令人欣慰的真理——他认识到,世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认识到,世上没有哪个环境是人在其中过得幸福和完全自由的,也没
有哪个环境人在其中过得不幸福和不自由的。他认识到,痛苦有一个界
限,自由也有一个界限,而且这个界限非常接近;一个人为他的锦绣被
褥折了一个角而感到苦恼,也正如他现在睡在光秃秃的湿地上,一边身
子冷一边身子热而感到苦恼一样;从前他曾为穿紧脚的舞鞋而感到痛
苦,而现在他完全光着脚(他的鞋早已破烂了),用两只布满伤口的脚
走路,也感到同样的痛苦。他认识到,当时他自以为出于自愿和妻子结
婚,并不比现在夜里把他关在马棚里更自由。在所有他后来称作痛苦的
事情中(不过他当时几乎没有感觉痛苦),最要命的是那双赤裸的、磨
破的、伤痕累累的脚。(马肉味道不错,而且富有营养,代替盐的火药
硝烟味甚至令人愉快,天气不冷,白天行路常常很热,夜间有篝火;虱
子咬得他暖洋洋的。)起初唯一令他难受的是那双脚。
上路的第二天,皮埃尔在篝火旁端详他光脚上的伤痕,心想,没法
走路了;但是当大家都动身的时候,他也一拐一拐地走起来,走得身上
发暖,也就不觉得疼了,虽然晚上那双脚看起来更令人觉得可怕。但是
他不瞧它,想点别的。
皮埃尔现在才懂得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生命力以及人身上潜在的那
种转移注意力的自救力量,它就像锅炉上的安全阀门,只要蒸气的密度
超过一定的限度,它就把多余的蒸气放出去。
他没有见到和听到枪毙那些掉队的俘虏,虽然已经有一百多人就是
这样被消灭的。他不去想日渐衰弱的卡拉塔耶夫,显然不久他也要遭到
那同样的命运。皮埃尔更少想他自己。他的境况越艰苦,前途越可怕,
就越与他的处境无关地在他心中出现那些令人欢快欣慰的思想、回忆和
想象。十三
二十二日正午,皮埃尔沿着泥泞打滑的道路爬坡,他望望自己的脚
和崎岖不平的路。他有时瞧瞧周围熟悉的人群,然后又去瞧他那双脚。
周围的人群和他那双脚都是他熟悉的。那条雪青色的罗圈腿的小灰子快
活地在路旁奔跑,有时,为了证明它的敏捷和满意,提起一只后腿,用
三条腿跳跃前进,然后又撒开四条腿狂吠着向落在死尸上的乌鸦奔去。
周围横陈着各种动物的肉——从人的到马的,不同程度腐烂的肉;狼不
敢走近有行人的地方,所以小灰子可以随意地大嚼大吃。
一早就下雨,眼看就要雨过天晴,但是停了一阵子,下得更大了。
道路湿透了,水已经渗不进去了,顺着车辙流成小水沟。
皮埃尔一边走一边向两旁张望,一边每数三步就弯起一个指头。他
内心对雨念叨着:“下吧,再下吧,再加一把劲。”
他觉得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那遥远、深邃的某个地方,他的灵魂
却在想一件重要的和令人欣慰的东西。这是他从昨天跟卡拉塔耶夫的谈
话中得出来的最奥秘的精神收获。
昨天在宿营的地方,皮埃尔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觉得很冷,他站起
来,挪到附近着得较旺的火堆旁。在他走过去的篝火旁,普拉东坐在那
儿,他用军大衣连头一块裹起来,像裹一件法衣似的,他正用他那流畅
的、愉快的、然而却是微弱的、病人的声音向士兵讲皮埃尔所熟知的故
事。已经过了午夜了。这通常是卡拉塔耶夫发过一阵疟疾后特别活跃的
时候。皮埃尔走到篝火前面,听见普拉东微弱、病态的声音,看见他那
被火光照亮的可怜的脸,他心中感到一阵刺痛。他为自己对这个人的怜
悯而吃惊,想走开,但是没有另外的篝火可去,于是皮埃尔极力不看普
拉东,在篝火旁坐下。
“你身子怎么样?”他问道。
“身子怎么样?如果我们抱怨病,上帝就不赐我们死了,”卡拉塔
耶夫说,立刻又回到讲开了头的故事。
“……我说,老弟,”普拉东继续说,他那瘦削、苍白的脸带着笑
容,眼睛闪着奇异的喜悦的光,“我说,我的老弟……”
皮埃尔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卡拉塔耶夫单独对他一个人讲过五六
次,而每次讲这故事时总是怀着那种奇特的、喜悦的感情。但是,不论
皮埃尔对这个故事多么熟悉,他现在听它,仍然觉得新鲜,卡拉塔耶夫
讲故事时显然感到的那种恬静的欢喜,也感染着皮埃尔。这个故事是讲
一个老商人,他和一家人过着规规矩矩的、敬畏上帝的生活,有一次他
和一个富商结伴儿到马卡里去。
两个商人在一家客店里住下,躺下睡了,第二天发现商人的同伴被
人杀死而且遭到抢劫。在那个老商人的枕头下面找到那把染血的刀子。
这个商人受到审判,挨了鞭打,撕破鼻孔,——按照规矩都做到了,卡
拉塔耶夫说,——然后被流放去做苦役。
“就是这样,我的老弟(卡拉塔耶夫正讲到这儿,皮埃尔就来了),
这件事过去了十来年,也许十多年。那个老头子过着服苦役的生活。他
服服帖帖,不做一点非分的事。他只求上帝赐他死。——好的。一天夜
里,苦役犯人聚在一起,就像咱们现在这样,那个老头也在里面。闲谈中,谈起他们谁为啥受这份罪,怎样冒犯了上帝。于是大家说起来,一
个说,他害死一条人命,一个说他害死两条,一个说他放过火,一个说
他是逃亡农奴,什么罪也没有。人们都问那个老头:‘爷爷,你犯了什
么罪?’‘我嘛,我的小兄弟们,我是为我自己的也为别人的罪过在吃
苦呢。我没害过一条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不光这样,我还常常帮衬
贫寒的人。亲爱的小兄弟们,我是一个商人;有很多的财产。’如此这
般,他从头到尾,详细地把事情向他们讲了一遍。‘我不为自己难过。
这是上帝惩罚我呢。不过只有一样,’他说, ‘我可怜我的老伴和孩子。’
说到这儿,老头子哭起来。在他们一伙里有一个人,正好就是杀死那个
商人的人。 ‘老爹,’那个人说, ‘那件事在何地、何年、何月发生的?’
一切都问到了。他的心感到刺痛了。他就像这个样子走到老头跟前——
扑通一声俯到他的脚下。‘老爹,’他说,‘你是为我遭的罪。弟兄们,
他说的千真万确;这个人没有罪,无缘无故地受折磨。那件事是我干的,
刀子是我趁你睡着时塞到你的头下面的。原谅我,老爹,’他说,‘看
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
卡拉塔耶夫停住了,他望着火光,露出欣喜的笑容,拨了拨劈柴。
“那个老头说:‘上帝会饶恕你的,而我们所有的人对上帝都有罪,
我是为我的罪过而受苦。’他哭了,热泪潸潸地流。你想不到,亲爱的,”
卡拉塔耶夫说,他那喜悦的笑容越来越焕发着光彩,仿佛在他刚才所讲
的里面,包含着一种最有魅力、最有意义的东西,“你想不到,亲爱的,
这个凶手向官府自首了。他说:‘我害过六条人命,我是一个大坏蛋,
但是我最可怜那个老头子。再不要让那个老头子抱怨我了。’他自首了:
人家记录下他的供词,发了公文,按照规矩都办到了。那地方很远,要
审了又审,要写一道道公文,要经一层层官府。这件案子终于到了沙皇
那儿。沙皇的命令终于来了:释放那个商人,发还原判没收的财产。公
文批来了,到处找那个老头。那个无辜受罪的老头在哪儿?沙皇的批示
下来了。开始找来找去。”卡拉塔耶夫的下巴颏在打颤。“上帝已经饶
恕了他——他死了。你看就是这样,亲爱的,”卡拉塔耶夫结束说,他
望着前方默默地微笑着,待了很久。
这时模模糊糊地、欢快地充满着皮埃尔灵魂的,不是这个故事本身,
而是这个故事的神秘意义,是卡拉塔耶夫讲这个故事时在他脸上焕发出
的那种极大的欢喜和这种极大的欢喜的神秘意义。十四
“各就各位!”突然发出一个声音。
在俘虏和押送队中间发生了一阵喜洋洋的混乱和对什么幸福而庄严
的事情的期待。从四面响起了口令声,从左边绕过俘虏出现一队服装华
美、坐骑优良的骑兵。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紧张,那是每当最高当局来临
时人们常有的表情。俘虏被推到路边,挤作一堆。
“皇帝!皇帝!元帅!公爵!”身肥体壮的护送骑兵刚刚过去,接
着驶过一辆几匹灰马纵列驾着的马车。皮埃尔瞥见一个神态安详、仪表
秀美、白胖,头戴三角帽的人脸。这是一位元帅。元帅的目光向皮埃尔
那令人注目的庞大体躯投来。从元帅皱紧眉头和转过脸去的表情,皮埃
尔似乎感到一种同情和有意把这种同情掩饰起来。
那个管理车队的将军,满脸通红,神色惊慌,赶着他那匹瘦马,在
马车后面奔跑。有几个军官聚在一起,士兵们围着他们。所有人的表情
都是既兴奋又紧张。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皮埃尔听见人们问。
在元帅走过的时候,俘虏们挤作一堆,皮埃尔看见了他那天早晨还
没见到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着他那件瘦小的军大衣,靠着一棵
白桦树坐在那儿。他的脸上除了昨天讲那个无辜受罪的商人的故事时所
表现的那种欢喜和感动的表情外,还露出恬静、庄严的神情。
卡拉塔耶夫睁着他那和善的、这时蒙着一层泪水的圆圆的眼睛望着
皮埃尔,显然是在呼唤他,他有话要对他说。皮埃尔怕自己会感受过于
可怕的情景。他装作没有看见他的目光,赶快走开了。
当俘虏们又启程的时候,皮埃尔回头望了望。卡拉塔耶夫坐在路边
的桦树旁;两个法国人站在他身旁在说什么。皮埃尔没有再回头看。他
一拐一拐地向山岗爬去。
从后面卡拉塔耶夫坐着的地方响起了枪声。皮埃尔清晰地听见了枪
声,但是就在听见枪声的一刹那,皮埃尔记起,他还没有算出到斯摩棱
斯克还有多少站,那是在那位元帅走过来之前就已经开始计算的。于是
他开始计算。那两个法国兵从皮埃尔面前跑过去,其中一个提着一支冒
烟的枪。他们俩都脸色苍白,其中一个胆怯地看了皮埃尔一眼,他们脸
上的表情有点像他曾见过的那个行刑的年轻士兵的表情。皮埃尔看了看
那个士兵,想起三天前那个士兵在篝火堆上烘衬衫,把衬衫烧掉了,大
家都嘲笑他。
那条狗在后面——在卡拉塔耶夫坐过的那个地方哀嗥。“大傻瓜,
它吠什么?”皮埃尔想。
和皮埃尔并排走的同伴们,也像皮埃尔一样,不回头看那发出枪声
和后来狗叫的地方,但人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严峻的。十五
军需车队、俘虏和元帅的大车队都停在沙姆舍沃村。大家都聚在篝
火旁。皮埃尔走到篝火旁,吃了烤马肉,背朝着火躺下来,立刻睡着了。
他又像在波罗底诺战役后在莫扎伊斯克那样睡着了。
现实的事件又和梦境合在一起了,又有人,是他自己或者是别人,
对他谈思想,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对他所谈的那些思想。
“生命是一切。生命是上帝。一切都在变迁和运动,这个运动就是
上帝。只要有生命,就有自我意识神灵的快乐。爱生命,爱上帝。最困
难同时也是最幸福的是在苦难中、在无辜受苦时爱这个生命。”
“卡拉塔耶夫!”皮埃尔想起了他。
皮埃尔突然栩栩如生地想起他久已遗忘的、在瑞士教过他地理的、
仁慈的老教师。“等一下,”那个老头说。他给皮埃尔看一个地球仪。
这是一个活动的、摇晃的、没有一定比例的圆球。球的表面是密密麻麻、
彼此紧挨着的点子组成的。这些点子总在动,在变换位置,时而几个合
成一个,时而一个分成若干个。每个点子都在极力扩张,占据最大的空
间,但别的也极力扩张,排挤它,有时消灭它,有时和它合在一起。
“这就是生命,”老教师说。
“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皮埃尔想。 “我先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个呢。”
“上帝在那中间,每个点子都在扩大,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上帝。
它生长,汇合,紧缩,从表面上消失,向深处沉下去,然后又浮上来。
这就是他,就是卡拉塔耶夫,你看他扩散开来,又消失了。——你懂得
了,我的孩子,”教师说。
“你明白了,该死的,”一个声音喊道,于是皮埃尔醒了。
他欠身坐起来。篝火旁蹲着一个法国人,他刚把一个俄国兵推开,
正在烤穿在通条上的肉。他卷着袖子,两只青筋突出、长满茸毛、皮肤
发红、手指短粗的手,灵活地转动着通条。在炭火的光亮中,清楚地看
见他那紧皱眉头、阴沉沉的褐色面孔。
“他反正一样……是个土匪,没错!”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对站在他
身后的士兵说。
那个士兵转动着通条,阴沉沉地向皮埃尔瞅了一眼。皮埃尔转过脸
去,望着黑暗的地方。有一个俄国俘虏,就是那个被法国人推开的人,
用手拍打着什么。皮埃尔凑近一看,认出那只雪青色的小狗,它摇着尾
巴坐在那个士兵身旁。
“啊,你来啦?”皮埃尔说。“啊,普拉东……”他刚开个头,没
有把话说完。突然,在他的想象中交替着出现一连串的回忆:他想起坐
在树下的普拉东望着他的目光,想起从那个地方传来的枪声,想起狗的
叫声,想起从他身旁跑过去的两个法国人的脸带着犯罪的样子,想起那
支冒烟的枪,想起在这个休息站已经没有卡拉塔耶夫了,他正要弄明白
卡拉塔耶夫已经被打死,但是就在这一刹那,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
他和一个波兰美女在基辅他的住宅阳台上度过的那个夏夜。皮埃尔仍然
没有把这一天的回忆联系起来,以便从其中作出结论,他就闭起眼睛,
于是夏天的自然风景和对洗澡以及对流动的液体球的回忆混在一起了,
于是他向水里沉下去,水淹没了他的头顶。在日出之前,他被巨大而稠密的枪声和呐喊声惊醒了。法国人从他
身旁跑过去。
“哥萨克!”其中一个法国人喊道,一分钟后,一群俄国人的脸围
着皮埃尔。
皮埃尔半天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听见周围都是同伴们欢喜的
哭泣声。
“弟兄们!我的亲人,亲爱的!”那些老年士兵抱着哥萨克和骠骑
兵,一面哭,一面喊。骠骑兵和哥萨克围着俘虏们,慌忙地给他们东西,
有人给衣服,有人给靴子,有人给面包。皮埃尔坐在他们中间,失声痛
哭,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抱着第一个走到他跟前的士兵,一面哭,一面
吻他。
多洛霍夫站在一座倒塌的房子大门旁边,从他面前走过缴了械的法
国人。刚发生的事情使这些法国人很激动,他们之间高声地谈论着;但
是当他们从多洛霍夫面前走过时,看见他用马鞭轻轻地抽着他的靴子,
用他那冷冰冰的、玻璃似的、丝毫慈善的意思也没有的目光望着他们,
他们就不作声了。另一边站着多洛霍夫的一个哥萨克在数俘虏,数到一
百就在门上画一个记号。
“多少了?”多洛霍夫问那个数俘虏的哥萨克。
“二百了,”那个哥萨克回答。
“快走,快走,”多洛霍夫不住地说,这是他从法国人那里学来这
样说的,他的目光一碰到俘虏的目光时,眼睛就突然爆发出残酷的光芒。
杰尼索夫跟在几个抬着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往花园里挖好的墓穴
走去的哥萨克后面,脸色阴沉地走着。十六
自十月二十八日开始上冻以后,法军的溃逃更加悲惨了:人们冻死
和在篝火旁烤死,皇帝、国王和公爵身穿轻裘、驾着马车,携带抢来的
财物,继续赶路;但是,法国军队从退出莫斯科就开始的溃逃和土崩瓦
解的过程,实质上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法军原有七十三万人(不算近卫军,他们在
整个战争中,除了抢劫,什么事也不干),而这七十三万人只剩下三万
六千人了(在战斗中阵亡的不到五千人)。这是数列的第一项,以后各
项就不难确切地推算出来了。
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从维亚济马到斯摩棱斯克,从斯摩棱斯克到
别列济纳,从别列济纳到维尔纳,法军就是按照这个比例削减着和毁灭
着,他们的削减和毁灭与天气很冷或者不太冷、追击、道路的阻碍以及
一切其它个别的条件都无关。到达维亚济马以后,原先分成三路的法军,
已经混作一堆,一直走到最后都是这样。贝蒂埃向他的皇帝递了一个报
告(众所周知,那些官员描述军队的态势,距离真相有多么远)。他用
法语写道:
“我应当向陛下报告最近三日我在各兵团行军中所见到的情况。这些兵团几乎
完全溃散了。跟着军旗行进的士兵只有四分之一,其余的恣意四处窜逃,寻求食物
和逃避军务。大家一心只想赶到斯摩棱斯克稍事喘息。近日许多士兵抛弃枪械弹药。
不论陛下今后如何打算,但当务之急必须在斯摩棱斯克集结军队,剔除其中徒步的
骑兵、徒手的士兵、多余的辎重和一部分炮兵,因为它与目前的兵力已经不相称了。
需要给养和若干时日的休息;士兵由于饥饿和劳累疲备不堪;近日许多人死于途中
和宿营地。此种情况仍在不断恶化,使人不得不担忧,倘若不早日采取措施以防患
未然,一旦有事,吾人手中将无可用之兵。十一月九日,离斯摩棱斯克三十俄里。”
法国人拥入他们看作天堂的斯摩棱斯克后,为了争夺食物互相残
杀,抢劫自己的仓库,一切东西被抢光了以后,继续往前逃跑。
这些人一个劲儿往前走,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走。
天才拿破仑比别人知道得更少,因为没有人给他下命令。但是,他和他
周围的人仍然保持着一向的习惯:拟命令,发公函,写报告,做每日报
表;彼此称呼:“陛下、贤弟、埃克木尔王、那不勒斯王”等等。但是
这些命令和报告不过是纸上谈兵,并没有照办,因为不可能办到,他们
虽然以陛下、殿下和贤弟相称,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他们不过是由于
作恶多端现在正得到报应的丑恶的可怜虫。别看他们假装对军队好像很
关心,其实他们每个人心里只有自己,只想快一点逃命。十七
在从莫斯科退回涅曼的战役中,俄法两军的行动就像捉迷藏,两个
作游戏的人蒙住眼睛,其中一个不时地摇摇铃,告诉捉他的人。起先那
个被捉的人不怕对手,敢摇铃,但是当他处境不妙的时候,极力悄悄地
行动,躲着对手,可是常常以为躲开了,却一直撞入对方的怀里。
起先,拿破仑军队还让人知道他在哪儿——这是初期沿卡卢日斯卡
雅大路行动时的情况,可是后来走上斯摩棱斯克大路的时候,他们就按
住铃舌逃跑了,常常他们以为逃开了,却迎头碰上了俄国人。
法国人和在后面跟踪的俄国人的奔跑是如此神速,而那些作为大体
确定敌人位置的主要手段的马匹因而是如此筋疲力竭,以至骑兵侦察已
经不存在了。此外,由于双方军队位置的变动是如此频繁和迅速,即使
得到了情报也不能及时送达。如果二号有消息说敌人一号在某处,那么
三号要采取什么措施时,那支军队已经又走了两站地,完全换了另一个
位置了。
一个军队在跑,另一个在追。从斯摩棱斯克出发,法国人面临许多
不同的道路;表面看来,法国人停留了四天,本来可以弄清楚敌人在什
么地方,想出什么有利的办法,采取什么新招儿的。可是停了四天之后,
这群乌合之众既不向左也不向右,毫无机动和主见,又沿着最坏的老路
——沿着那条熟道,向克拉斯诺耶和奥尔沙逃跑了。
法国人以为敌人在后面,而不是在前面,他们在逃跑中拉长了距离,
彼此相距二十四小时的路程。跑在最前面的是皇帝,然后是国王,再后
面是公爵。估计拿破仑一定会向右渡过德聂伯河,这是唯一合理的道路,
所以俄军也向右转,沿着通往克拉斯诺耶的大道前进。就像捉迷藏游戏
一样,法国人在这儿碰见了我们的前卫。法国人出乎意外地看见了敌人,
慌乱了,由于出乎意外而吓得愣了片刻,然后扔下在后面追随着的同伴,
又继续逃跑。在这儿,法军各个部队,先是总督的,然后达乌的、然后
是内伊的,一个跟着一个,好像从俄军的队列中通过,一连走了三天。
他们各不相顾,抛掉一切沉重的东西,抛掉大炮和一半的人,他们只在
夜间逃跑,向右绕着半圆形以躲开俄国人。
内伊走在最后,他走在最后是因为他要炸毁对任何人都没有妨碍的
斯摩棱斯克城墙(虽然他们的处境很不幸,或者正因为处境不幸,他们
才捶打那块跌伤他们的地板),内伊带领的那个兵团本来有一万人,跑
到奥尔沙拿破仑那儿,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抛弃所有的人和所有的大炮,
夜间穿过树林偷偷渡过德聂伯河。
从奥尔沙沿着通往维尔纳的大路继续逃跑,还是那样,和追击的军
队又玩起捉迷藏游戏来了。但是在别列济纳河又乱作一团,许多人淹死
了,许多人投降了,那些渡过河的人继续往前逃。他们那位主将,身穿
皮衣,乘坐雪橇,撇下他的同伴,只身往前狂奔。能逃的就逃,不能逃
的就投降或者死掉。十八
法国人在全部逃跑期间,做尽了一切可能做到的毁灭自己的事情,
从转向卡卢日斯卡雅大路到统帅抛军逃走,这群乌合之众的任何一个行
动,总可以说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了吧;在这一阶段的战役中,那些
把群众的行动归因于个人意志的史学家们,总不能按照他们的意思描述
这次撤退了吧。其实不然。史学家对这一战役写的书堆积如山,连篇累
牍地描述拿破仑的决策,他那深思远虑的计划——用兵的机动,以及他
的元帅们天才的部署。
从小雅罗斯拉维茨退却的时候,他面前摆着一条通往富饶地区的道
路,供他选择的还有一条平行的道路,后来库图佐夫就是走这条路追击
他的,而他却毫无必要地走那条被破坏了的道路,而史学家却认为这是
具有种种深谋远虑的行动。他从斯摩棱斯克往奥尔沙撤退也同样被说成
是深谋远虑之举。再者,还描述了他在克拉斯诺耶的英雄行为,说他在
那儿好像准备打一仗,并且亲自指挥,他提着一根桦木棍,说:
“我当皇帝已经当够了,现在该当一当将军了,”虽是这么说了,
但说了后就立刻逃走,撇下后面溃不成军的队伍任凭命运摆布。
其次,史学家正向我们描述元帅们灵魂的伟大,特别是内伊,他的
灵魂伟大乃在于,他在夜间绕道穿过森林偷渡德聂伯河,抛下军旗和十
分之九的军队向奥尔沙逃去。
最后,史学家对我们说,那个伟大的皇帝最后离开英雄的军队也是
伟大的天才的行动。这种在人的语言中被称为卑鄙透顶、连小孩子都以
为耻的最后逃走,而这种行为在史学家的语言中竟然得到辩护。
每当历史论评这条富有弹性的线伸得不能再伸的时候,每当那种行
动明显地违反人类称作善、甚至称作正义的时候,史学家就乞灵于“伟
大”这个概念。好像“伟大”可以排除善和恶的标准似的。“伟人”无
恶行。“伟人”无受责之虑。
“这是伟大的!”史学家说,不再有所谓善,也不再有所谓恶,只
有“伟大”和“不伟大”。“伟大”就是好,“不伟大”就是坏。在史
学家看来,“伟大”是他们称作英雄的某种特殊人物的特性。拿破仑穿
着暖和的皮衣逃了回去,不仅抛下那些等待灭亡的伙伴,而且抛下那些
(他认为是)他带到那儿的人们,他觉得他很伟大,因而他心安理得。
“从崇高(他从他自己身上看到崇高的东西)到可笑只有一步之
遥,”于是全世界五十年来不断地说:“崇高!伟大!伟大的拿破仑!
从崇高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
可是谁也没有想一想,承认没有善恶标准的伟大,不过是承认其微
不足道和无限的渺小罢了。
在已经有了基督所赋予的善恶标准的我们看来,不可衡量的东西是
没有的。哪儿没有纯朴、善良和真实,那儿就没有伟大。十九
俄国人每当读到关于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记述的时候,有谁
不体验到懊恼、愤懑和迷惑的感觉呢?有谁不提出问题:既然三路大军
以优势的兵力包围了法军,既然溃退的法国人又饥又冻,成群地投降,
既然(历史这样告诉我们)俄国人的目的就是要阻止、切断和俘虏全体
法国人,那么,怎么没有俘虏和消灭全体法国人呢?
数量少于法国人的俄国军队,怎么就可以打一场波罗底诺战役,而
这支军队已经三面包围了法国人,目的是要俘虏他们,怎么就没有达到
他这个目的呢?难道法国人比我们就那么强大,我们以优势的兵力包围
了他们,也不能把他们打垮?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历史(所谓的历史)回答这些问题说,所以会有这种事,是因为库
图佐夫、托尔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某某,没有执行某种、某
种策略。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执行这些策略呢?如果他们没有达到预定的目的
而有罪,那么,为什么不审判他们,不处决他们呢?就假定俄国人的失
误是库图佐夫和奇恰戈夫等人的罪过,然而仍然不可理解,俄国军队在
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俄军在这两地兵力都
占优势),为什么法国军队及其元帅们、国王们和皇帝没有被俘虏,既
然俄国人的目的就在于此?
以库图佐夫阻碍进攻的说法来解释这个怪现象(俄国军史专家就是
这样说的),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们知道,在维亚济马和在塔鲁丁诺,
库图佐夫的意志已经不能阻止军队的进攻了。
为什么俄军以极弱的兵力在波罗底诺战胜拥有全部兵力的敌人,而
在克拉斯诺耶和在别列济纳以优势的兵力却败给法国的乌合之众呢?
如果俄国人的目的是要切断和俘虏拿破仑和元帅们,而这个目的不
仅没有达到,而且为达到这个目的的所有企图,每次都遭到最可耻的破
坏,那么,法国人认为战争的最后阶段是他们一连串的胜利的说法,就
完全对了,俄国史学家认为是我们的胜利就完全错了。
俄国军史家,只要他们遵守逻辑的法则,自然就得出这个结论,虽
然满怀激情地歌颂英勇和忠诚,也不得不承认,法国人从莫斯科退却是
拿破仑的一连串胜利,是库图佐夫的一连串失败。
但是,完全把民族自尊心撇到一边,你会感觉到,这个结论自相矛
盾,因为法国人一连串的胜利却导致他们彻底的灭亡,俄国人一连串的
失败却导致他们完全消灭敌人和解放祖国。
这个矛盾的根源就在于,史学家根据两国的皇帝和将军们的通信、
根据战报、报告诸如此类的文件研究当时的事件,从而作出这样的假设:
仿佛一八一二年战争最后阶段的目的,是要切断和活捉拿破仑及其元帅
们和军队,而这个目的是虚构的,根本不存在的。
从来没有这样的目的,而且也不可能有,因为这样的目的是没有意
义的,达到它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个目的之所以没有意义,第一,因为拿破仑的溃败的军队用尽一
切可能的速度逃出俄国,就是说,它是在做每个俄国人所能希望的事情。
对于那些跑得尽可能快的法国人,为什么要跟他们大动干戈呢?第二,堵住那些用尽全力逃跑的人的道路,是没有意义的。
第三,法国军队即使没有外在的原因也在逐步自行消灭,用不着堵
截,他们也不可能在十二月间有更多的人,即百分之一的军队,逃越国
境,为了消灭这样的军队而使自己受损失是没有意义的。
第四,要想俘虏皇帝、国王和公爵们是没有意义的,当时最老练的
外交家(如梅斯特等人)已经认识到,这帮人当了俘虏会给俄国人的行
动带来极大的困难。俘虏整个兵团的法国兵更无意义,因为俄国自己的
军队到克拉斯诺耶就减少了一半,而押送这些俘虏的兵团需要整师的
人,而且自己的士兵已经不能经常领到足够的口粮,已有的俘虏也正在
饿死。
关于切断和俘虏拿破仑及其军队这一老谋深算的计划,犹如一个菜
园主所制定的计划,他在驱赶践踏菜畦的牲口的时候,跑到菜园门口,
迎头痛击那头牲口。唯一可以为那个菜园主辩护的理由,那就是他气得
太厉害了。但是,对于那些制定那个计划的人来说,连这个理由也不适
用,因为受践踏菜畦之害的并不是他们。
但是,除了切断拿破仑的军队没有意义之外,而且这件事也是不可
能的。
这件事之所以不可能,第一,因为经验证明,在作战中,各纵队拉
长五俄里的距离行动,永远不会与计划相符合,要奇恰戈夫、库图佐夫
和维特根施泰因及时在指定的地点会师,其可能性小得几乎等于零,库
图佐夫正是这样想的,他在接到这个计划时就说过,远距离的牵制作战
是不会带来所希望的结果的。
第二,其所以不可能还因为,要瘫痪拿破仑的军队在撤退时所具有
的那股惯性力量,必须要有比现有的俄军大得无比的军队。
第三,其所以不可能还因为,“切断”这个军事名词是毫无意义的。
面包可以切断,而军队是切不断的。切断军队——堵截它的去路——无
论如何是办不到的,因为周围可以迂回的地方总是很多的,而且有黑得
什么都看不见的夜,军事家即使从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济纳的例子也可以
证明这一点。只要被俘的人不愿就范,就无法俘虏,就像捉不住一只燕
子一样,虽然它落在你的手上,似乎能捉到它似的。只能俘虏那些按照
战略和战术投降的人,就像俘虏德国人那样。但是法国人理所当然地认
为这对他们不合适,因为不论是逃跑还是被俘都同样不是饿死就是冻
死。
第四,也是主要的一点,其所以不可能,因为自开天辟地以来,从
来没有像一八一二的战争所处的条件那么可怕,俄国军队竭尽全力追击
法国人,再做更多的一点事情,就会自取灭亡。
俄国军队在从塔鲁丁诺至克拉斯诺耶行军途中,由于生病和掉队,
减少了五万人,这等于一个大省城人口的数目。没有战斗就减员一半。
在这一阶段的战役,军队没有靴子和皮衣,没有伏特加,给养短缺,
一连几个月在零下十五度露宿在雪地里;那时,白天只有七、八小时,
其余的时间都是无法维持纪律的黑夜;那时,不像在战斗的时候,人们
进入不讲纪律的死亡区只有几个小时,而当时人们一连几个月每分钟都
和饥饿和寒冷作斗争;那时,一个月就有一半的军队死亡,——史学家
在讲到这一阶段的战役时对我们说,米洛拉多维奇应当向侧翼某地进军,托尔马索夫应当向某地进军,奇恰戈夫应该向某处转移(在没膝的
雪地中转移),某某应当击溃和切断敌军,等等,等等。
俄军已经有一半的人死掉了,但是他们为达到那个无愧于人民的目
的,做了能够做的和应当做的一切,至于别的俄国人,坐在暖室里提出
一些不可能办到的事,那不是他们的过错。
事实和历史的记载之所以发生这一切奇怪的和现在令人不可理解的
矛盾,是由于写这个事件的史学家所写的不是历史的事件,而是各个将
军们的高尚情操和美妙的言辞。
他们津津乐道的是米洛拉多维奇的言辞,是这个或那个将军所受的
奖赏以及他们所作的推断;但是关于留在医院和坟墓里的五万人的问
题,甚至引不起他们的兴趣,因为那不属于他们研究的范围。
其实,只要不去研究那些报告和将军们的计划,而是深入到直接参
加当时事件的千百万人的行动中间去,那些原先看来无法解决的问题,
就忽然轻易而简单地得到确切无疑的答案。
切断拿破仑军队这个目的,除了在十来个将军的想象中存在过,实
际上从来是没有的。这个目的不可能有,因为它是没有意义的,达到它
也是不可能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个:把侵略者从自己的国土上清除出去。这个目
的达到了,第一,它是自然而然达到的,因为法国人在逃跑,只要不阻
挡这个运动就行了。第二,这个目的的达到,是靠消灭敌人的人民战争,
第三,一支庞大的俄国军队在后面追赶法国人,只要法国人一停止运动,
就使用这支力量。
俄国军队的作用,应该像赶跑着的牲口的鞭子。有经验的赶牲口的
人知道,最好是扬起鞭子吓唬奔跑的牲口,而不是迎头抽打它。第四部

人看见一只行将死去的动物,他会感到恐怖:一个本质与他相同的
东西,眼看着在消灭——再也不存在了。但是正在死亡的是人,而且是
亲爱的人,那么,在生命的灭亡面前除了有恐怖感之外,还会感到五脏
六腑的撕裂和精神的创伤,这种精神的创伤犹如身体的创伤,有时致命,
有时痊愈,但是永远疼痛,害怕外界刺激性的触摸。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都有这种感觉。她们精
神消沉,对悬在她们头上的可怕的死亡乌云闭起眼睛,不敢正视人生。
她们小心地保护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免受到带侮辱性的、引起疼痛的接
触。所有这一切:街上疾驰而过的马车,该去用餐的提醒,使女请示准
备什么衣服;还有更坏的——听到不诚恳的、轻描淡写的同情话,所有
这一切,都刺痛着伤口,都好似一种侮辱,破坏了她们俩极力倾听那在
她们想象中仍未停息的可怕而严肃的合唱所必须的宁静,妨碍她们谛视
那在她们面前昙花一现的神秘的、无限的远方。
只有她们俩在一起时,才没有侮辱和痛苦的感觉。她们彼此很少谈
话。即使谈话,也只谈一些最无关紧要的琐事。两人都避免提到有关未
来的事情。
承认有一个未来,她们觉得是对他的纪念的侮辱。一切与死者可能
有关的事,她们在谈话中都更加小心地回避。她们觉得,她们所经历和
体验的事,是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的。她们觉得,任何用语言提及他的
生活细节,都是破坏那在她们眼前完成的奥秘的伟大和神圣。
不断地缄默不语,经常地努力回避可能引起谈他的话头:这样从各
方面设下的禁忌,使她们所感到的一切,在她们的想象中更加纯净和鲜
明了。
不过,纯净而完全的悲哀正如纯净而完全的欢乐一样,都是不可能
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以她所处的地位——作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独立
的主人,同时又是小侄子的监护人的教师,首先被现实生活从她头两个
星期沉浸其中的悲伤世界呼唤出来。她接到一些家信;需要写回信;尼
古卢什卡住的屋子太潮湿,害得他咳嗽了。阿尔帕特奇来雅罗斯拉夫尔
报告家务,并且带来迁回莫斯科弗兹德维仁卡的住宅的建议和劝告,那
所住宅还保持完整,只要稍稍修理一下就行了。生活没有停息,需要活
下去。对于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离开那隐居冥想的世界,不论是多么
令人难过,撇下孤单单的娜塔莎,不论是多么令人怜惜、甚至有点内疚,
但是,生活上的事务要求她去操持,她也只好服从这种要求。她和阿尔
帕特奇检查了帐目,和德萨尔商量了小侄儿的事情,对迁往莫斯科的事
情作了指示和准备。
娜塔莎剩下一个人了,自从玛丽亚公爵小姐忙着准备启程以后,娜
塔莎总是躲着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伯爵夫人提出,让娜塔莎和她一起到莫斯科去,
娜塔莎的双亲欣然同意,他们看见女儿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以为换个
环境,莫斯科的医生给她看看病,对她是有益的。“我哪儿也不去,”向娜塔莎提出这个建议时,她回答说,“只求
你们不要管我,好不好,”她说完就跑出屋去,极力忍住眼泪——与其
说是悲哀、不如说是气恼和忿恨的眼泪。
娜塔莎自从觉得她被玛丽亚公爵小姐抛弃,让她单独忍受悲哀以
后,大部分时间一个人躲在屋里,把腿蜷起来坐在沙发角落里,用她那
细长的紧张的手指撕碎或者揉碎一件什么东西,眼睛碰到什么东西,就
用执著的、一动不动的目光盯住它。这种孤独的生活耗损她的体力,折
磨她的精神;但是这对她是必要的。只要一有人进来,她就赶快站起来,
改变了姿势和眼神的表情,拿起书来读或者做针线活儿,显然,她是在
急不可耐地等待那个打扰她的人走开。
她老感觉,眼看她就可以弄明白、洞察出她内心的目光带着可怕的、
无力解答的疑问所注视着的那件东西。
十二月底,娜塔莎穿一件毛料的衣裳,辫发随便绾一个结,她瘦削、
苍白,蜷着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紧张地把衣带的末端揉成一团,然后
又放开它,眼睛望着门的角落。
她向着他消逝的彼岸——人生的彼岸望去,她先前从未想过、并且
先前觉得那么遥远和不相信它存在的那个人生彼岸,现在她觉得它比其
中的一切不是空虚就是破灭、再不然就是痛苦和屈辱的人生的此岸更近
更亲,更可理解。
她向他到过的地方望去;但是她只能看见他到过那些地方的时候的
样子,想象不出他别的样子。她又看见他在梅季希、在特罗伊茨、在雅
罗斯拉夫尔时候的样子。
她看见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她重述他的话和对他说过的话,有
时她为自己、为他想象当时可能说出的另外的话。
就像在眼前,他穿着丝绒的皮衣躺在安乐椅里,头支在瘦削苍白的
手上。他的胸脯深深地陷下去,肩膀耸起。嘴唇紧闭,眼睛发出亮光,
额头上的皱纹不断地打褶又展平。一条腿隐约可见地在迅速地微微颤
抖。娜塔莎知道,他是和折磨人的疼痛作斗争呢。“这是一种什么痛苦
呢?为什么有这种痛苦?他有什么感觉呢?他一定觉得很疼!”娜塔莎
想。他感到她在注视他,于是抬起眼睛,不露笑容,说起话来。
“有一件事最可怕,”他说,“这就是把我和一个受苦受难的人永
远连在一起。这是永久的痛苦。”娜塔莎像一向那样,不等想好说什么,
就答话了。她说:“不会老这样下去的,一定不会的,您会康复,完全
康复。”
她现在又看见他,她现在正体验着她当时所感受的一切。她回忆起
他听到这番话时他那久久凝视着的目光是那么忧郁和严厉,她明白,那
长久的注视,含有责备和绝望的意味。
“我承认,”娜塔莎现在自言自语,“如果他成为永远受苦的人,
那是可怕的。当时我那样说,只是因为那对于他是可怕的,可是他理解
错了。他以为那对于我是可怕的。他当时还想活——害怕死。而我对他
说了粗暴、愚蠢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我的想法完全不同。如果我把
我所想的说出来,那我就会说:就让他慢慢地死去,就让我永远眼看着
他慢慢死去,也比我现在幸福。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
了。他知道这个吗?不。他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了。而现在,已经永远、永远无法补救这一点了。”他又对她说那同样的话,但是现在
娜塔莎在想象中给他的回答却不一样了。她拦阻他说:“这在您觉得可
怕,在我并不可怕。您要知道,我少了您在生活中就什么也没有了,和
您一同受苦,对于我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拿起她的一只手,紧紧地
握着,就像他临死前四天那个可怕的晚上握它一样。于是,在她的想象
中,对他说出当时她本来就可能说的温存、爱抚的话。“我爱你……爱
你……爱你……”她痉挛地握紧双手,拚命地咬紧牙关,说。
一种甜蜜的悲伤充满她的全身,泪水涌出眼眶,但是她突然问自己:
我这是对谁说话?他在哪儿?他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一切又被
冷酷无情的困惑不解遮掩住了,她又紧蹙眉头,向他所在的方向注视。
她似乎觉得,眼看她就要识破那个奥秘……但是,就在她觉得她已经解
开那个不可理解的事物的时刻,门环给敲得山响,女仆杜尼亚莎带着惊
慌、不注意女主人的神情,快步闯进门来。
“请您快到爸爸那儿去吧,”杜尼亚莎带着特别的、紧张的表情说。
“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有信来,”她抽泣了一下,说。二
娜塔莎除了对所有的人都有疏远感觉之外,这时她对家里人另有一
种特别的疏远感觉。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索尼娅,在她是如此亲
近,如此习以为常,如此平凡,以致他们的言谈、感情,她都觉得对她
近来所处的那个世界是一种侮辱,她对他们不仅淡漠,而且敌视。她听
了杜尼亚莎传来的关于彼得·伊利伊奇不幸的消息,但是不明白她说的
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有什么不幸,他们怎么可能有不幸,他们一切都是老样子,
因循守旧,平平静静,”娜塔莎心里说。
她走进大厅的时候,父亲匆匆地从伯爵夫人房里走出来。他满脸皱
纹,沾湿了泪水。他从那屋里出来显然为了让压抑住的恸哭发泄出来。
他看见娜塔莎,绝望地两手一挥,突然痛苦地发出痉挛的哽咽声,扭歪
了他那柔和的圆脸。
“彼……佳……你去吧,去吧,她……她在叫你……”他像孩子似
的大哭着,迅速挪动软弱无力的碎步向椅子走去,他双手捂住脸,几乎
是向椅子倒了下去。
仿佛一股电流突然流过娜塔莎的全身。有一种东西朝着她的心口猛
然痛击一下。她感到剧烈的疼痛;她好像觉得从她身上撕掉一块东西,
她在死去。但是,一阵疼痛过后,她顿时觉得她从内心的禁锢生活中解
放了出来。她一见到父亲又听见门里母亲发出可怕的、粗野的喊叫声,
就立即忘掉自己和自己的不幸。她向父亲跑过去,但是他无力地摆着手,
指着母亲的门。玛丽亚公爵小姐从门里走出来,她面色苍白,下颌颤抖,
握起娜塔莎的手,对她说了点什么。娜塔莎对她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见
她说的什么。她快步走进门里,停了一下,好像在跟自己作斗争,然后
向母亲跑过去。
伯爵夫人躺在安乐椅里,别别扭扭地伸着身子,向墙上碰头。索尼
娅和女仆们按住她的臂膀。
“娜塔莎,娜塔莎! ……” 伯爵夫人喊道。 “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他说谎……娜塔莎!”她一面喊,一面推开周围的人。“都给我走开,
不是真的!打死了!……哈—哈—哈!……不是真的!”
娜塔莎屈起一只膝跪在安乐椅上,俯下身来搂着她,以出乎意外的
力量抱起她,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紧紧偎依着她。
“妈妈!……亲爱的!……我在这儿,亲爱的。妈妈,”她一刻不
停地向她低语着。
她不放开母亲,温柔地和她挣扎着,要来枕头和水,解开和撕开母
亲的衣裳。
“我的好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好妈妈,”她不停地低声
呼唤着,吻她的头、手、脸,止不住涌出泉水似的眼泪,使她的鼻子和
两腮发痒。
伯爵夫人紧握女儿的手,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以从未
有过的快速动作站起来,茫然四顾,她看见娜塔莎,用尽全力搂着她的
头。然后把她那疼得皱起眉头的脸转向自己,久久地望着她。
“娜塔莎,你是爱我的,”她用信任的口气低声说。“娜塔莎,你不会骗我吧?你会把全部的真相告诉我吧?”
娜塔莎满含泪水望着她,她的脸和眼睛,充满祈求宽恕和怜爱的表
情。
“我的好妈妈,妈妈,”她反复地说,她使出全部爱的力量来分担
压在她身上过多的悲哀。
母亲在同现实作软弱无力的斗争中,不愿相信爱子在大好年华丧生
后,她还能活下去,她又从现实中逃往精神错乱的世界。
娜塔莎不记得那一天是怎样过的,也不记得那天夜里、第二天和第
二天夜里是怎样过的。她没有睡觉,也没有离开母亲。娜塔莎的爱,顽
强的、无限耐心的爱——它不是劝解,也不是安慰,而是对生的召唤,
娜塔莎这种爱无往不在的时时刻刻包围着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
夫人安静了几分钟,娜塔莎在安乐椅上手支着头闭一会儿眼睛。床响了
一下。娜塔莎睁开眼睛,伯爵夫人坐在床上,静静地说:
“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累了,要喝点茶吗?”娜塔莎走到她跟
前。“你长得好看了,像个大男人了,”伯爵夫人握住娜塔莎的手,继
续说。
“妈妈,您说什么啊!……”
“娜塔莎,他死了,再也看不见了!”伯爵夫人抱着女儿,第一次
哭了。三
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她的行期。索尼娅、伯爵都很想把娜塔莎替
换下来,但是不可能。他们看出,只有她才能制止母亲不致陷入疯狂的
绝望。一连三个星期娜塔莎寸步不离母亲身边,在她屋里沙发上睡觉,
给她喂水,喂饭。不停地和她说话,——她说话,因为只有她那温柔亲
切的声音才能使伯爵夫人得到安慰。
母亲的精神创伤不可能痊愈。彼佳的死夺去她一半的生命。她本来
是一个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的五十岁的女人,自彼佳的死讯传来一个月
后,她走出自己的卧室时,已经是一个半死不活、对生活冷漠的老太太
了。而这个夺去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新的创伤,却使娜塔莎复苏过来。
由于精神的崩溃而造成的内心创伤,不管看来多么奇怪,完全像肉
体的创伤一样,在逐渐地愈合。很深的伤口长好了,合口了,但是治好
精神创伤和肉体创伤都要依靠发自内在的生命力。
娜塔莎的创伤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她以为她的生命完结了。但是,
对母亲的爱忽然向她证明,生命的本质——爱——依然活在她的心中。
爱复苏了,生命也复苏了。
安德烈公爵临终的那些日子,把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合起来
了。新的不幸促使她们更加接近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推迟了启程日期,
最近三个星期以来,她照看娜塔莎,就像照看有病的孩子似的。娜塔莎
在母亲房里过的这几个星期,耗损了她的体力。
一天中午,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娜塔莎在打寒噤,就把她领到自己
房里,让她躺在床上。娜塔莎躺下来,但是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放下窗帘
要走的时候,娜塔莎把她叫到跟前。
“我不想睡觉。玛丽,陪我坐一会儿。”
“你累了,要强迫自己睡一下。”
“不,不。你为什么把我领到这儿来?妈妈会问起我的。”
“她好多了。她今天说话很正常,”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娜塔莎躺在床上,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仔细端详玛丽亚公爵小姐的
脸。
“她像他吗?”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但是她是一个特
别的、生疏的、全然新颖的、令人费解的人。她爱我。她的心怎么样?
全是美好的东西。但是怎么好法呢?她心里怎么想的?她对我有什么看
法?是的,她太好了。”
“玛莎,”她怯生生地拉过她的手,说。“玛莎,你别以为我傻里
傻气的。你不这么想吧?玛莎,亲爱的。我是多么爱你啊。咱们做真正、
真正的好朋友吧。”
娜塔莎拥抱玛丽亚公爵小姐,亲吻她的手和脸。玛丽亚公爵小姐对
娜塔莎的这种感情流露又羞又喜。
自这天起,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建立了那种只有女人之间
才有的热情而温柔的友谊。她们不停地亲吻,彼此谈些温存的话,大部
分时间都是一起度过的。如果一个出去了,另一个心里就不安,就赶快
去找她。她们俩在一起比分开独自一人感到和谐。她们之间建立的感情
比友谊更强烈:这是一种只有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独特感情。有时她们一连几个小时默不作声;有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又开始谈
话,一直谈到早晨。她们多半谈久已过去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讲她的
童年,讲她的母亲,讲她的父亲,讲她的梦想;娜塔莎过去由于不怎么
懂,不理会那种虔诚、顺从的生活,不理会基督教自我牺牲的诗意,现
在她觉得她和玛丽亚公爵小姐被爱结合在一起,因此也爱玛丽亚公爵小
姐的过去,懂得了她过去不懂得的另一面的生活。她不想把这种顺从和
自我牺牲精神使用在自己身上,因为她习惯寻求另一种欢乐,但是她懂
得了而且爱上了对方身上那种她过去所不理解的德行。至于玛丽亚公爵
小姐,她听了娜塔莎讲她的童年和少年的故事,也发现了她先前不了解
的另一面的生活——相信生活,相信生活的乐趣。
她们照常仍然不提他,她们认为那些话会破坏她们心中崇高的感
情,而缄口不谈他,令人难以相信,她们竟然渐渐把他淡忘了。
娜塔莎瘦了,面色苍白,身子是那么弱,使得大家经常谈论她的健
康,而她对这反倒觉得愉快。但是有时她忽然不仅害怕死,而且害怕生
病,害怕衰弱,害怕失去美貌,她有时注意地细看自己裸露的手臂,瘦
得使她感到惊奇,或者每天早晨对着镜子瞧看她那瘦长的、她觉得可怜
巴巴的脸。她觉得,就应当这个样子,而同时又觉得可怕和悲哀。
有一次,她快步上楼,累得大口喘气。她立刻给自己想出下楼的理
由,但是为了试试体力,看看自己怎么样,又往上爬。
又有一次,她呼唤杜尼亚莎,她的嗓子发出颤音。虽然她听见了杜
尼亚莎的脚步声,但是又叫了她一声,用她那唱歌的胸音叫了一声,同
时细听自己的声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但是在她心中那层看来难以渗透的泥土中,
已经钻出又细又嫩的幼芽,它一定会生根,用它那生气勃勃的嫩叶把她
的悲哀遮盖起来,不久就看不见它,也觉不出它了。创伤从内部平复了。
一月底,玛丽亚公爵小姐动身去莫斯科,伯爵坚持要娜塔莎和她同
行,以便在莫斯科看病。四
当时库图佐夫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军队要打垮、切断……敌人的愿
望,在维亚济马打了一场遭遇战之后,逃跑的法国人和在其后追赶的俄
国人继续向前移动,在走到克拉斯诺耶之前,再也没有打仗。法国人逃
得那么快,俄国军队怎么也追不上,骑兵和炮兵的马都累得停下来,关
于法军行动的消息总也弄不确实。
俄国军队一昼夜不停地走四十俄里,人人都累得筋疲力尽,想再快
一点也不可能了。
只要弄清楚以下事实的意义,就可以了解俄军消耗的程度:在塔鲁
丁诺作战的全部时间,俄军的伤亡不超过五千名,被俘的不到一百名,
但是十万人从塔鲁丁诺出发,到达克拉斯诺耶只剩下五万人了。
俄国人追击法国人的急行军,如同法国人的仓惶窜逃,都给自己带
来破坏性的作用,其所不同的仅仅在于,俄军有选择行动的自由,没有
那悬在法军头上的死亡威胁,其次还在于法军掉队的病号落在敌人手
里,而掉队的俄国兵却留在本乡本土。拿破仑军队的减员,其主要原因
是行动过于迅速,俄军也相应的减员也是这个原因的无容置疑的证明。
库图佐夫在塔鲁丁诺以及在维亚济马的全部活动都放在(尽他的权
力所及)不去阻止那种自找灭亡的法国人的行动(彼得堡方面和俄国军
队的将军们却想阻止它),而且促进这种行动,同时减慢自己军队的行
动。
但是,除了由于行动过速而招致军队明显的疲劳和大量减员外,库
图佐夫还理会到放慢军队的行动以等待时机的另外理由。俄国军队的目
的是追踪法国人。法国人逃跑的路线无法捉摸,因此,我们的军队越是
步步紧跟着法国人,跑的路就越多。只有在跟踪时保持一定的距离,才
能以最短的行程切断法国人所走的那种曲折的路线。我们的将军们提出
的一切巧妙战术,不过是频繁的调动军队,增加军队的行程,而唯一合
理的目标却是减少军队的行程。在从莫斯科到维尔纳整个战役中,库图
佐夫的活动就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不是偶然地、也不是一时地、
而是始终一贯、一次也没有改变过这个目标。
库图佐夫不是靠智力或者科学、而是靠他作为一个俄罗斯人的全部
存在,知道和感觉到每个俄国士兵所感觉到的东西,那就是:法国人战
败了,敌人正在逃走,要把他们赶出去;但是,他也和士兵们一样,感
到以那样空前的速度和在那样的时节行军的全部艰难。
但是将军们,特别是那些俄军中的外籍将军们,一心想要出风头,
要使人大吃一惊,要为某种目的去俘虏某个公爵或者国王,而目前任何
战斗已经成为令人厌恶和毫无意义的时候,这些将军们竟然认为正是现
在是打几个战役、战胜某某人的时候。当库图佐夫接二连三接到那些作
战计划时,他仅仅耸耸肩:要执行这些计划,就要使用那些穿着破鞋、
没有皮衣、饿得半死、不经战斗就减少一半的士兵,而且,即使在最好
的条件下继续奔跑,要赶到边境,也要走比已经走过的路程更远的路程。
特别是我们的军队和法国军队遭遇的时候,就更表现出这种出风
头、打运动战、摧垮、切断的愿望。
在克拉斯诺耶就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在这个地方想找到法国人的三个纵队中的一个纵队,碰上了带领一万六千人的拿破仑本人,虽然库
图佐夫千方百计避免那次毁灭性的遭遇战以保存自己军队的实力,然而
疲惫不堪的俄国军队在克拉斯诺耶仍然一连三天屠杀筋疲力尽、溃不成
军的法国人。
托尔拟了一项部署:第一纵队向某地前进,①等等。照例,结果都不
是按照部署做的。符腾堡的叶夫根尼亲王从山上射击山下成群跑过去的
法国人,他要求增援,但是援军没有来。法国人一到夜里就避开俄国人
绕道儿分散逃遁,躲进树林里,能逃的就继续往前逃。
米洛拉多维奇,这个说他完全不想知道部队的给养情况、有事找他
也找不到、自称是一个“无畏和无可指摘的骑士”、热衷于和法国人谈
判的人,派军使去要求法军投降,白浪费了时间,做了不是命令要他做
的事。
“我把那个纵队交给你们了,弟兄们,”他骑马来到队伍跟前,指
着法国人对骑兵说。于是骑兵们骑上几乎走不动的马,用马刺和佩刀赶
着马奔跑,追上那支送给他们的纵队,也就是追上一群冻僵、饿瘪的法
国人;于是那支送给他们的纵队放下武器投降了,他们早就希望这样做
了。
在克拉斯诺耶捉到两万六千名俘虏,并得到几百门大炮和一根据称
是“元帅杖”的棍子,于是人们在争论都是哪些人立了功,大家对这一
仗都很满意,但是非常遗憾的是没有捉到拿破仑,哪怕一个什么英雄或
者元帅也没有捉到,他们为此互相责备,特别是责备库图佐夫。
这些狂热的人们,不过是最可悲的必然规律的盲目执行者;但是他
们认为自己是英雄,想象他们所作所为是最可敬、最高尚的事业。他们
指责库图佐夫,说他从战争一开始就妨碍他们战胜拿破仑,说他只知道
满足自己的私欲,不愿从亚麻布厂①迈出一步,因为他在那儿觉得闲适恬
静;说他在克拉斯诺耶停下来按兵不动,因为他得知拿破仑在那儿,就
完全惊慌失措了;说是很可能他和拿破仑有什么阴谋,被他收买了,诸
如此类的议论……
不仅当时那些狂热的人们那么说,而且后代和历史都承认拿破仑伟
大,至于库图佐夫,外国人说他狡猾、好色,是个软弱无能的宫廷老官
僚;俄国人说他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家伙,是一个傀儡,有点用处也不过
凭他有个俄国人的姓名而已……②

① 原文为德语。
① “ 亚麻布厂”,村镇名,地处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线上,十八世纪初,因在该地曾开设一家当时俄国最大
的亚麻布工厂而得名。此处指库图佐夫留在卡卢加至维亚济马一带地方,不去追击逃跑的法国人。
② 见威尔逊日记。——托尔斯泰注。(罗勃特·托马斯·威尔逊[1774—1849],曾于一八一二至一八一四年
在俄军司令部任英国军事委员。他的日记于一八六一年出版。)五
一九一二年和一九一三年,人们毫不隐讳地指责库图佐夫,说他犯
了错误。皇帝对他不满意。不久前奉上谕撰写的历史,说库图佐夫是一
个老奸巨滑的宫廷骗子,他怕拿破仑皇帝,由于他在克拉斯诺耶和别列
济纳的错误,以致使俄国军队失掉完全战胜法国人的光荣。③
这样的命运,不是那种不为俄国知识界承认的伟大人物的命运,而
是那些领悟了上帝的旨意,使个人的意志服从上帝的意志的人们的命
运,这种人不常见,而且总是孤独的。群众用憎恨和蔑视惩罚这种人,
因为他们对最高法则大彻大悟。
拿破仑,这个微不足道的历史傀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甚至
在放逐期间也没表现出人类尊严的人,可是在俄国史学家看来(说来令
人奇怪而且可怕),却是一个值得赞赏和令人欢喜的人物;他伟大。而
库图佐夫,在一八一二年战争期间,从他开始活动到最后,从波罗底诺
到维尔纳,他一言一行从未违反初衷,始终是一个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
自我牺牲、对历史事件在今天和明天的意义有所认识的典范,——就是
这么一个库图佐夫,在有的人心目中,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可怜虫,一
提起库图佐夫和一八一二年,他们就觉得害羞似的。
然而,很难想象有这样的历史人物,他的活动目标始终如一。很难
想象有比这更可贵、更符合全体人民意愿的目标。像库图佐夫这样的历
史人物,一八一二年为达到既定的目标全力以赴,而终于完全达到那个
目标,在历史上找出另外的例子,那就更难了。
库图佐夫从来不说他“站在金字塔上瞻望四十世纪①”,不说他为祖
国献出的牺牲,不说他要做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他根本不谈自己的
事情,不装腔作势,永远是一个最普通、最平凡的人,说最普通、最平
凡的话。他给他的女儿们和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爱和漂亮的女
人交际,和将军们、军官们、士兵们开玩笑,从来不给那些要向他证明
某件事情的人钉子碰。拉斯托普钦伯爵骑马跑到雅乌兹桥头见到库图佐
夫,追究莫斯科毁灭的责任,说:“您不是答应不经战斗决不放弃莫斯
科吗?”库图佐夫回答说:“不经战斗,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虽
然那时莫斯科已经放弃了。阿拉克契耶夫从皇帝那儿来,对他说,应当
任命叶尔莫洛夫为炮兵司令,库图佐夫回答说:“是的,我刚才也这么
说来的,”虽然他在一分钟之前说过完全相反的话。在周围一群糊涂虫
中间,只有他一个人理解当时事件的全部巨大意义,拉斯托普钦伯爵把
首都的灾难归咎于自己或者归咎于他,对他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任命谁
来当炮兵司令,对他更无所谓了。
不仅在这些场合这个老人这么说,而且,生活经验使他坚信,思想
和表达思想的语言并不是人的动力,他总是想到什么就脱口说出一些完
全没有意义的话。
但是,就是这个说话随便的人,在他全部活动中,没说过一句与他
在整个战争期间所要达到的那个唯一目的不相符的话。显然,他怀着不

③ 见波格丹诺维奇所著一八一二年历史:《论库图佐夫及令人不满的克拉斯诺耶战役》。——作者注。
① 此处指拿破仑临战时在埃及金字塔上对他的军队说过的话。为人谅解的沉重心情,不自觉地在极其不同的情况下不止一次地表明了
他的思想。自波罗底诺战役开始,他就和周围的人意见不合,他说,波
罗底诺战役是胜利,直到老死,他在口头上,在报告和呈文中都是这么
说。只有他一个人说,失掉莫斯科不等于失掉俄国。他在回答洛里斯顿
提出讲和时说,不能讲和,因为这是人民的意志;在法国人退却时,只
有他一个人说,我军一切机动都不必要,一切听其自然,比我们希望要
完成的还要好,对敌人要网开三面,塔鲁丁诺、维亚济马、克拉斯诺耶
等战役,都不必要,到达边境时应当保存一点实力,他说,用十个法国
人换一个俄国人,他都不干。
只有他一个人,这个被人描写为讨好皇帝而向阿拉克契耶夫撒谎的
宫廷宠臣,——只有他这么一个宫廷宠臣在维尔纳曾说过,打出国门以
外有害无益,因此惹得皇帝不悦。
仅仅语言还证明不了他当时对事件意义的理解。他的行动始终不变
地朝着一个目标,从来不曾有丝毫的偏离,这目标包括三个方面:一、
竭尽全力打法国人,二、打败他们,三、把他们赶出俄国,尽可能减轻
人民和军队的痛苦。
他,这个把“忍耐和时间”作为座右铭的慢性子人,这个专门反对
打硬仗的人,以无与伦比的严肃态度作好了准备,然后发动了波罗底诺
战役。他,就是那个在奥斯特利茨战役未打响之前就说那次战役一定要
失败的库图佐夫,而在波罗底诺,虽然将军们都认为那次战役打输了,
虽然史无前例:打赢了军队还要后撤,只有他一个人力排众议,直到老
死都在断言波罗底诺战役是胜利。只有他一个人,在整个退却期间坚决
主张不进行当时已经成为无益的战斗,不再挑起新的战争,而且不打出
俄国的边境。
只要不把十来个人头脑中的目的硬说成是群众活动的目的,现在来
理解事件的意义已经很容易了,因为全部事件及其结果都摆在我们面前
了。
但是,这个老人——只有他独自一人与众不同,怎么在当时就那么
准确地看出人民对事件的看法的重要意义,在他全部活动过程中一次也
没有改变这种看法呢?
对当时发生的现象的意义之所以如此洞若观火,其源泉乃在于他拥
有十分纯洁和强烈的人民感情。
正是由于人民承认他有这种感情,人民才通过一些奇特的方式,违
背沙皇的意愿,选择了这个不得宠的老头子作为人民战争的代表。正是
这种感情把他抬到人间最高的地位,他这个身居高位的总司令,把他的
全副精力都用在不去屠杀和迫害人们,而用在拯救和怜悯他们。
这个朴实、谦虚,因而才是真正伟大的形象,不能归入历史虚构的
所谓统治人民的欧洲英雄那种伪造的模式。
在奴仆心目中不可能有那种伟大的人物,因为奴仆有奴仆对伟大这
个概念的理解。六
十一月五日是所谓克拉斯诺耶战役的第一天。傍晚时分,在那些给
部队带错了路的将军们互相争吵和闹了一些错误之后,在派出一批带着
一些互相矛盾的命令的副官之后,——当时已经弄清楚,敌人四散逃跑,
不可能有也不会有什么战斗,于是库图佐夫离开克拉斯诺耶到总司令部
那天已经迁到那儿的多布罗耶去了。
天气晴朗,寒冷。库图佐夫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小白马去多布罗耶,
身后跟着一大群心怀不满、一路上窃窃私语的将军们。沿途都是当天俘
虏的法国人(那天俘虏七千人),他们一堆堆的聚在篝火旁取暖。离多
布罗耶不远的地方,一大群衣衫褴褛、用各种随手弄到的东西把身子包
裹起来的俘虏站在路上一长列卸下来的大炮旁边,发出聒噪的谈话声。
当总司令走过来的时候,谈话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库图佐夫,库
图佐夫头戴一顶红箍白帽子,身穿隆起驼背的棉大衣,骑着马缓缓地走
来。一个将军向他报告那些大炮和俘虏是在什么地方俘获的。
库图佐夫似乎在想心事,没有听见那个将军的话。他神色不悦地眯
起眼睛,专注地盯视着那些样子显得特别可怜的俘虏身影。大多数法国
士兵都冻坏了鼻子和腮帮,脸变了形,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红肿、糜烂。
靠路边有一堆法国人,其中两个士兵(一个满脸长疮)正在用手撕
一块生肉。在他们向过路的人一瞥的目光中有一种可怕的兽性的东西,
那个满脸生疮的士兵也是样子凶恶地向库图佐夫看了一眼,立刻转过身
去继续干他的事。
库图佐夫向这两个士兵看了很久;他更皱紧了眉头,眯起眼睛,若
有所思地摇摇头。在另外一个地方他看见一个俄国士兵笑着拍一个法国
人的肩膀,很和气地和他说话。库图佐夫又带着同样的神情摇摇头。
“你说什么?”他问那个将军,将军一面继续报告,并让他注意在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队列前面缴获的军旗。
“啊,军旗!”库图佐夫说,他显然很费劲才打断自己的思绪。他
茫然地环顾周围。几千只眼睛从四面八方望着他,期待他讲话。
他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前面停下来,深深舒口气,闭上了眼睛。
他的一个侍从向拿着法国军旗的士兵们招招手,叫他们走过来把军旗摆
在总司令周围。库图佐夫沉默了几分钟,看来,他虽然不乐意,但是不
得不服从他的地位要求他必须做的事情,于是抬起头来,开始讲话了。
一大群军官围着他。他目光专注地扫了一下周围的军官,认出其中几个
人。
“感谢大家!”他朝士兵们、转脸又朝军官们,说。在周围一片寂
静中,可以清晰地听见他那慢慢说出的话。“为了艰苦、忠诚的服务,
感谢你们大家。我们完全胜利了,俄国不会忘记你们,光荣永远属于你
们!”他向周围看了看,停顿了片刻。
“把旗杆头放低,放低,”他对那个无意之中把手里的法国鹰旗在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军旗前放低的士兵说。“再低些,再低些,对了,就
这样。乌拉!小伙子们,”他的下颔迅速地向士兵们一摆,说。
“乌拉—拉—拉!”响起了几千个声音。
在士兵们高声欢呼的时候,库图佐夫在马鞍上俯下身,低下头来,眼睛闪出和蔼的、仿佛嘲讽的亮光。
“是这样的,弟兄们,”当喊声停了的时候,他说……
他的声音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已经不再是一个总司令、而是一
个普通的老年人在说话,显然他现在想对伙伴们说几句最需要说的话。
在军官中间,在士兵行列中开始蠕动起来,想更清楚地听听他现在
要说的话。
“是这样的,弟兄们。我知道你们够辛苦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忍耐一下吧;不会太久了,等我们送走了客人,就可以休息了。沙皇不
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你们虽说辛苦,毕竟是在自己的国家里;可是他
们,你们瞧瞧他们落到何等地步,”他指着那些俘虏说。“比最糟的叫
化子还不如。当他们还是强大的时候,我们不可怜他们,现在可以可怜
可怜他们了。他们也是人嘛。对不对,小伙子们?”
他向周围望去,在向他投来的那些执著的、恭敬而惊疑的、专注的
目光中,他看出对他的话的同情:他的嘴角和眼角皱起来,露出老年人
温和的微笑,他的神采越来越光辉了。他停顿了片刻,仿佛迟疑不决似
的低下头来。
“话说回来,是谁叫他们来我们这儿的?这些猪狗们,活该……”
他抬起头来,突然说。他把鞭子一挥,在整个战争期间第一次策马疾驰,
离开那些乱了队列、高兴得哈哈大笑、吼叫“乌拉”的士兵们。
士兵们未必懂得库图佐夫说的话。谁也复述不出元帅那番开头庄
严、结尾朴实、出自老年人口中的话;但是,那番推心置腹的话不仅已
经被理解,而且,正是在老年人宽容大度的咒骂中所表现的那种对敌人
的怜悯和对我们事业正义性的认识的伟大庄严的感情深藏在每个士兵心
里,并且用兴高采烈的、经久不息的欢呼声表达出来。在这之后,一个
将军问总司令是否要车,库图佐夫在回答时,出人意外地抽泣起来,显
然他内心极度地激动。七
十一月八日,克拉斯诺耶战役的最后一天,部队来到宿营地时,已
经天黑了。整天无风,寒冷,飘着零星的雪花;傍晚天晴了。透过飘落
的雪花,露出淡紫色灰暗的星空,寒气更逼人了。
穆什卡捷尔斯基团离开塔鲁丁诺时三千人,现在只剩下九百人,这
个团首先到达指定的宿营地——大路旁一个村子里。迎接这个团的打前
站的人员说,所有房子都住满了不是病的就是死的法国骑兵和参谋人
员。只有一所房子可以让团长住。
团长到他的住处去了。团队经过村子到村边路上把枪架起来。
那个团队像一头庞大的多足兽,开始营造洞穴和准备食物了。一部
分士兵三三两两踏着没膝的雪地走进村右边的桦树林里,立刻听见刀斧
的砍斫声、树枝的折断声和快乐的谈笑声;另外一部分士兵在团队的大
车和马匹集中的地方忙活,取出大锅和面包干,喂马;第三部分士兵到
村子里为参谋人员准备住处,把停放在各家的法国人的尸体清除出去,
拖来一些木板、干柴和屋顶上的禾草以备生篝火和做挡风的篱笆。
有十五、六个士兵在村头的房屋后面,快活地喊叫着摇晃一间棚屋
的高大篱笆墙,棚屋的顶盖已经掀掉了。
“一、二、三,推呀!”发出喊叫的声音,在黑夜中,那堵附着雪
的大墙带着冰凌的响声晃来晃去。下面的桩子越来越喀喀哧哧地响,那
堵墙终于连同推它的士兵们一齐倒了下去。于是发出一阵粗野、欢乐的
大喊大笑。
“两个人两个人地拽!拿撬棍来!就是这样。你往哪儿出溜?”
“来,一、二、三……停一停,伙计们!……咱们唱着歌儿吧!”
大家都不响了,于是,一个人低声唱了起来,声音像天鹅绒一般悦
耳。在唱到第三节结尾时,紧接着尾音,二十个声音一齐喊起来:“喔
—喔—喔!来呀!一齐干呀!加油,伙计们!”但是,不管怎样一齐用
力,那堵篱笆墙仍然不动,在大家停住换气的时候,可以听见沉重的喘
息声。
“喂, 你们六连的! 鬼东西! 来帮一帮啊……也有用着我们的时候。”
正进村子的第六连二十来个人,都来帮助拖了;于是,那堵五俄丈
长、两俄丈宽的篱笆墙弯成弓形,像刀割似的压在喘息着的士兵们的肩
上,沿着村里的街道往前移动了。
“走啊,怎么啦……倒了,咳……干吗停住了?嗯……”
不停地说一些快活的、骂人的脏话。
“你们干什么?”突然听到一个向搬墙的人们跑来的人用命令的口
吻说。
“长官大人都在这儿;将军就在这屋里,你们这帮魔鬼,狗养的。
我揍死你们!”司务长喊道,挥起拳头就给首先碰到的士兵背上一下。
“你们不能小点声吗?”
士兵们不吭声了。那个挨了司务长打的士兵,撞到篱笆墙上,蹭破
了脸,他哼哼哧哧地擦脸上的血。
“瞧,鬼东西,打得多狠!满脸是血,”司务长走后,他胆怯地小
声说。“怎么,你不乐意吧?”一个笑着的声音说;于是,士兵们压低嗓
门,继续往前走。走到村外,他们照旧大声说话,照旧说些无聊的骂人
话。
在士兵们经过的那间农舍里,聚着一些高级官长,他们一面喝茶,
一面热烈地谈论当天的事和明天运动战的设想。打算向左翼行动,切断
代理总督①,活捉他。
士兵们把篱笆墙拖到地方的时候,周围各处做饭的篝火已经燃起
来。木柴噼啪作响,雪在融化,在那片扎营的被践踏了的雪地上,到处
游荡着士兵们的黑影。
四面响起斧头和砍刀的声音。不待命令一切都做了。拖来了过夜的
木柴,给军官们搭上帐篷,大锅在做饭,放好步枪和装备。
八连拖来的篱笆墙在北面竖成半圆形,用枪架支住,墙前面生起篝
火。响起点名的鼓声,吃晚饭,在篝火旁安顿下来过夜——有人在补鞋,
有人在吸烟,有人脱光了在火上烘虱子。

① 即缪拉。八
俄国士兵当时所处的生活条件之艰难,几乎不可想象——没有保暖
的靴子,没有皮袄,没有遮身的地方,在零下十八度的雪地里,甚至没
有充分的口粮(给养的供应常常跟不上部队),——这样看来,士兵们
本应当呈现一派极为悲惨和沮丧的景象。
恰恰相反,即使在最好的物质条件下,军队也从未表现过这么快乐、
这么活跃的景象。这是由于每天都从军队里淘汰一些意志消沉和体力不
支的人。所有身体和精神软弱的人,早就落在后面了:剩下的全是军队
的菁华——不论在身体和精神方面都是强者。
聚在挡风篱笆的八连那儿的人最多。两个司务长就坐在他们那儿,
他们的篝火也烧得最旺。他们要求,带来木柴的人才有挨近篱笆坐的权
利。
“喂,马克耶夫,你怎么啦……你死到哪儿去了?狼把你给吃啦?
拿柴火去,”一个红头发、红脸膛的士兵喊道,他被烟熏得直眨巴眯细
的眼睛,但是他还是凑近火。“你也去找点柴火来,乌鸦。”这个士兵
对另一个人说。这个红脸膛的既不是军士也不是上等兵,但是他是一个
壮汉子,所以能命令那些比他弱的人。那个瘦小、尖鼻子、外号叫“乌
鸦”的士兵,顺从地站起来,正要执行命令的时候,在篝火的光亮中出
现一个身材颀长、年轻漂亮的士兵的身影,他抱来一大捆木柴。
“拿到这儿来。嗬,好大一抱!”
木柴劈开后放在火里,人们用嘴吹,用大衣的下摆扇,于是火苗发
出咝咝声和爆炸声。士兵们坐近一些,抽起烟来。那个抱来柴火的年轻
漂亮的士兵,双手叉腰,在原地快速而敏捷地跺着冻僵的脚。
“啊,我的亲娘,露珠儿冰冷,多么好哇,我当上了火枪兵……”
他边唱边跳,好像每个音节都打个嗝儿。
“喂,鞋底给跳飞了!”那个红脸膛的喊道,他看见跳舞的人的靴
掌搭拉着。“嗬,好一个舞蹈家!”
跳舞的人停住了,把脱落的皮子撕掉,扔到火里。
“可不是嘛,老弟,”他说;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块蓝灰色
的法国呢绒来把他那只脚包上。“脚都给水气冻木了,”他把脚向火伸
过去,又说。
“快发新的了。听说,打完了仗,每人发双份的服装。”
“你瞧,狗崽子彼得罗夫,到底还是掉了队,”司务长说。
“我早就看出来了,”另一个说。
“没说的,是个孱头兵……”
“听说,三连昨儿一天就少了九个人。”
“那有什么办法,脚冻坏了,你叫他怎么走路?”
“咳,废话!”司务长说。
“是不是你也想那样?”一个老兵带着责备的口吻对那个说脚冻坏
的人说。
“你以为怎么着?”那个外号叫“乌鸦”的尖鼻子士兵忽然从篝火
旁欠起身来,用尖细而颤抖的声音说。“胖的给拖瘦了,瘦的给拖死了。
就说我吧,就是这样。一点力气都没了,”他忽然坚决地对司务长说,“您叫人把我送到医院去吧,浑身骨头架子酸痛;不然早晚我也要掉
队……”
“得了,得了,”司务长平静地说。
那个小个儿的士兵不吭声了,谈话在继续。
“今天捉到的法国人可不少;可是,那些人穿的靴子,可以说,连
一双像样的也没有,不过应个名儿罢了,”一个士兵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哥萨克把靴子全给脱走了。他们给团长腾房子,把死人拖走。真
叫人不忍看,伙计们,”那个跳舞的人说。“翻动他们的时候:有一个
还活着,你信不信,嘴里还嘟囔着法国话呢。”
“他们人都白白净净的,”第一个说话的人说。“雪白的皮肤,就
像桦树皮一样白,有的长相威武着呢,可能是贵族。”
“你当怎么着?他们什么人都得当兵。”
“他们不懂咱们的话,”那个跳舞的人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气微笑说。
“我问他:‘你那军服上的符号——王冕是谁戴的?’他嘟囔着他们国
的话。不可思议的民族!”
“也真怪,弟兄们,”那个对他们的肤色那么白感到惊奇的人接着
说,“农民说,‘在莫扎伊斯克,那儿打过仗,埋死人的时候,’他说,
‘法国人的那些尸首已经躺了个把月了。’他说,‘他们躺在那儿,像
纸一样白,干干净净,一点气味都没有。’”
“怎么,可能是冻的吧?”一个人问。
“你真聪明!冻的!当时天还热着呢。要是天凉,咱们的人也不会
发臭。农民说,‘到咱们的人跟前一看,全烂了,都生蛆了。’他说,
‘我们得用手巾包起脸来,把脸扭过去拖着走;简直受不了。’他说,
‘可是他们的人呢,像纸一样白;一点儿气味也没有。’”
大家都沉默了。
“那一定是吃的好,”司务长说,“吃上等伙食。”
没有人不同意他的话。
“听那个农民说,在莫扎伊斯克附近,就是在那儿打过仗的地方,
召来十来个村子的人,运了二十天,还没把死尸运完。喂饱了那些狼,
他说……”
“那是一场真正的恶战,”那个老兵说。“只有这一仗令人难忘;
可是以后那些……只不过是折磨人罢了。”
“可不是,大叔。昨天我们追他们,咳,不等你追上,他们就赶快
扔下枪,跪下,‘饶命!’他们说。这仅仅是一个例子。听说,普拉托
夫两次捉住拿破仑本人。他不懂法国话。捉是捉住了两次:咳,你猜怎
么,他在他手里变成一只鸟;飞了,飞了。也没法儿杀死他。”
“我看,你是一个牛皮大王,基谢廖夫。”
“什么吹牛哇,千真万确。”
“要是落在我的手里,我把他埋在土里。再钉上一根杨木橛子。这
个害人精。”
“反正快要收场了,他横行不了啦,”那个老兵打着哈欠说。
谈话停止了,士兵们开始躺下睡了。
“瞧天上的星星,多亮!你看,老娘们展她织的布了,”一个士兵
欣赏银河说。“弟兄们,这是丰年的兆头。”
“还得添点柴火。”
“背烤暖了,肚子又凉了,你说多怪。”
“主啊!”
“你挤什么,火是你自个的,还是怎么的?瞧……瞧他把手脚伸
的。”
在谈话停顿时,可以听见几个入睡的人的鼾声;其余的人辗转翻着
身子烤火,时而交谈几句。从百来步远的另一堆篝火旁传来一阵快活的
齐声大笑。
“你听五连好热闹,”一个士兵说。“他们的人可真多!”
一个士兵站起来,到五连那儿去了。
“笑得真开心,”他回来时说。“来了两个法国人。一个冻得抖成
一团,另一个可闹腾得欢,还唱歌呢。”
“是吗?去看看……”有几个士兵到五连去了。九
五连的宿营地紧挨着树林的边缘。大堆的篝火在雪地里烧得正旺,
照亮了冰霜压弯的树枝。
半夜的时候,五连的士兵们听见树林里有踏雪的脚步声和树枝的脆
裂声。
“伙计们,是狗熊的声音,”一个士兵说。大家都抬起头来细听,
在篝火的亮光中,从森林里走出两个互相搀扶着、衣衫奇特的人影。
这是两个藏在树林里的法国人。他们走到篝火跟前,声音嘶哑地说
着士兵们不懂的话。一个身材高些,戴着军官帽,看样子完全筋疲力尽
了。走近篝火,他想坐下,但是倒在地上了。另一个兵矮小敦实,用手
巾包着腮帮,身子比较强壮。他扶起同伴,指着自己的嘴,说着什么。
士兵们围着两个法国人,给病人铺上军大衣,给他们拿来粥和伏特加。
那个病弱的军官名叫朗巴莱;那个用手巾包着头的是他的勤务兵莫
雷尔。
莫雷尔喝了伏特加,吃了一碗粥,忽然反常地快活起来,不停地说
着士兵们听不懂的话。朗巴莱不吃不喝,默默地枕着臂肘躺在篝火旁边,
用痴呆的、通红的眼睛望着俄国士兵。他时不时地发出长声呻吟,然后
又不出声了。莫雷尔指着他的肩,向士兵们示意,这是一个军官,应当
让他暖和一下。一个走过来烤火的俄国军官派人去问团长,可不可以让
一个法国军官到他那儿去取暖。回来的人说,团长吩咐把军官带过去,
于是告诉了朗巴莱。他站起想走,但是他一晃悠,要不是站在他近旁的
士兵扶着,就摔倒了。
“怎么样?你再不敢来了吧?”一个士兵向朗巴莱嘲笑地挤挤眼,
说。
“咳,你这个傻瓜!干吗说些难听的话!乡巴佬,真是乡巴佬,”
响起一片责备那个开玩笑的士兵的声音。人们围着朗巴莱,把他架起来
放到两个士兵交叉的手臂上,抬到屋里。朗巴莱搂着一个士兵的脖子,
在人们抬着他的时候,他悲戚地说:“■,好人哪!■,善心的、善心
的朋友们哪!这才是真正的人!■,我的好心的朋友们!”他像个小孩
似的,把头偎依在一个士兵的肩头上。
这时,莫雷尔坐在火旁最好的位置,士兵们围着他。
莫雷尔是一个矮矮墩墩的法国人,他两眼红肿,流着泪水,像女人
似的在军帽上扎一条手巾,穿着女人的皮袄。他显然喝醉了,一只手搂
着坐在他身旁的士兵,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唱着法国歌。士兵们望
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喂,喂,你教我们,怎么唱?我很快就能学会。怎么唱?……”
莫雷尔搂着的那个滑稽鬼——歌唱家说。
亨利四世万岁,
万岁,勇敢的国王!
莫雷尔唱道,他不住地挤挤眼。亨利四世那个魔鬼……
那个士兵呜呜哇哇跟着唱,挥了挥手,果然合上了调子。
“好家伙!哈—哈—哈!”响起一片粗野、快活的大笑声。莫雷尔
皱着眉头也笑起来。
“喂,再来,再来!”
他有三套本领
喝酒,打仗,
还有当情夫……
“调子也满和谐的。扎列塔耶夫!唱呀,唱呀!……”
“克哟……”扎列塔耶夫用劲发音。“克—哟—哟……”他极力撮
着嘴唇,拉长声音唱,“勒特里普达啦,得—布,得—巴,伊得特拉瓦
嘎啦!①”他唱道。
“好哇!跟法国人唱的一样!噢哟……哈—哈—哈!怎么样,你还
要吃点吗?”
“再给他点粥;挨饿的肚子一下子填不饱。”
人们又给他粥;于是莫雷尔笑着吃了第三碗粥。所有的年轻士兵都
带着快乐的笑脸看莫雷尔。年老的士兵们认为干这种无聊的事是不体面
的,他们躺在篝火的另一边,但是时不时地支着臂肘欠起身来微笑着看
看莫雷尔。
“他们也是人,”一个士兵用军大衣把身子裹紧,说。“苦艾也是
在根上生长的。”
“噢哟!主啊,主啊!满天的星,密密麻麻!严寒就要来了……”
周围寂静了。
星星仿佛知道这时没有人在看它们,在黑暗的天空中玩得更欢了。
它们忽明忽灭,忽而颤动,它们互相之间正忙于说些又快乐又神秘的悄
悄话呢。

① 摹仿法语的发音。十
法国军队按照准确的数学级数等速地消融着。曾被大书特书的强渡
别列济纳一战,不过是法国军队溃灭的过渡阶段,决不是整个战争的决
定性插曲。别列济纳河战役之所以被人写得那么多,而且将来还要写,
在法国人方面,那不过是因为先前以平均速度遭受的灾难,而在别列济
纳河的破桥上,却集中地发生在顷刻之间,成为留在每个人记忆里的悲
惨景象。在俄国人方面,关于别列济纳河之所以被人们谈论和撰写得那
么多,那不过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彼得堡制定一项在别列济纳河设下战略
陷阱捉拿拿破仑的计划(又是普弗尔制定的)。人人都相信,一切都会
按照计划实现,因而坚持说,正是强渡别列济纳河把法国人毁掉了。而
统计数字表明,强渡别列济纳河的实际结果却是,法国人由于武器和兵
员的损失所受到的伤害,比起克拉斯诺耶战役受到的伤害,要轻得多。
强渡别列济纳河战役唯一的意义乃在于,这次渡河明显而毫无异议
地证明所有切断敌军的计划都是错误的,而库图佐夫所主张的唯一可行
的军事行动——只在敌人后面尾随着,是正确的。那群乌合之众的法国
人不断增加速度、为达到目的地拼命逃跑。他们像一群受伤的野兽在狂
奔,挡住他们的去路是不可能的。证明这一点的,与其说是渡河的安排,
不如说是桥上发生的情况。当桥倒塌了的时候,徒手的士兵们、从莫斯
科逃出的人们、随从法国运输队带孩子的妇女们,都受惯力的影响而不
投降,都向桥上拥去,向结冰的水中拥去。
这种拼命前冲的愿望是合乎情理的。逃跑的人和追赶的人的景况都
同样的坏。落难的人留在自己的人中间,可以指望伙伴们的帮助,在自
己的人中间可以占有一定的地位。如果投降俄国人,他虽然仍然处在同
样遭难的境况,但是在分配生活必需品时,他就得向后站了。法国人无
须得到确切的情报,就知道俄国人对那半数的俘虏不知怎么办,即使俄
国人很想拯救他们免于冻饿而死;他们从感觉上知道事情只可能是这个
样子。最富有同情心的司令官们和对法国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国军
队中服务的法国人,对俘虏也爱莫能助。那个毁灭了法国人的灾难,也
是俄国军队经受的灾难。不能从饥饿的、急需的士兵手里把面包和衣服
夺去给那些虽然无害、也不可恨、也没有罪、然而却是无用的法国人。
也有的俄国人这样做了;但是这只是例外。
后面是必然的灭亡;前面却有希望。已经是破釜沉舟,除了集体逃
走,别无出路,于是法国人就全力集体逃跑了。
法国人越是往前跑,他们的残余部队越是悲惨,特别是在根据彼得
堡的计划寄予特别希望的别列济纳战役以后,那些互相怪罪、特别是怪
罪库图佐夫的俄国司令官们的情绪,也就越激昂了。他们认为,彼得堡
的别列济纳计划如果失败,一定是库图佐夫的失误,因此,对他的不满、
蔑视和讥笑越来越强烈了。蔑视和讥笑自然是以恭敬的形式表现出来,
使库图佐夫无法质问他们责怪他什么,为什么责怪他。他们跟他说话并
不认真;在向他报告和请他批准什么事的时候,他们做出执行一件可悲
的仪式的样子,而背后却向他挤挤眼,尽可能处处都欺骗他。
正因为这些人不能了解他,所以都以为跟老头子没有什么可谈的;
他永远不会理解他们计划的深刻用意;他要对他那些关于“网开三面”、不能带领一群乌合之众打出国门以外诸如此类的空话(他们觉得这不过
是一些空话)负责。这一切他们已经从他那儿听过的。他所说的一切:
例如,需要等待给养,士兵们没有靴子,都是那么简单,而他们所建议
的却是非常复杂而且聪明,在他们看来那是明摆着的:他既老且蠢,而
他们却是不当权的天才统帅。
特别是在和显赫的海军上将和彼得堡的英雄维特根施泰因的军队会
师以后,这种情绪和参谋部的流言蜚语达到了极点。库图佐夫看出了这
一点,但是他只是叹着气耸耸肩罢了。只有一次,在别列济纳战役以后,
他发了脾气,给单独向皇帝打报告的贝尼格森写了如下一封信:
“由于贵恙复发,见信后请即去卡卢加,听候皇上的旨意和任命。”
把贝尼格森打发走之后,接着康士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来到了军
队,他在战争初期参过战,后来被库图佐夫调离了军队。现在大公来到
军队,通知库图佐夫说,皇上不满意我军战绩不佳、行动缓慢,皇上打
算日内到军队中来。
就是这个库图佐夫,在朝政和军事都富有经验的老人,在本年八月
违反皇上的意愿被选为总司令,也就是他把皇储和大公调离了军队,也
就是他,凭借自己的权力、违反皇上的旨意,决定放弃了莫斯科,现在
这个库图佐夫立刻了解到,他的时代已经完结了,他扮演的角色结束了,
他那虚假的权力也已经不再存在了。他了解这一点,不仅由于朝廷的态
度。一方面,他看出,他在其中担任角色的军事活动已经结束了,因而
他感到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另一方面,正在这时他感到他那衰老的身
体疲惫不堪,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进驻维尔纳——他所说的“亲爱的维尔
纳”。库图佐夫曾两次做过维尔纳总督。在富饶的、保持完整的维尔纳
城,库图佐夫除了享受到他久已失去的那些舒适的生活条件外,还找到
一些老朋友和可供回忆的事物。于是,他忽然撇开一切军务和政务的操
劳,尽可能沉浸在平稳的、早先习惯的、他周围沸腾着的热情生活所能
给予他的安静生活,仿佛历史进程中正在发生的以及可能发生的一切都
与他毫无关系。
奇恰戈夫,这是最热衷于切断和击溃战术的人中的一个,奇恰戈夫,
这是一个起先要到希腊、然后要到华沙进行佯攻、而决不愿到那派他去
的地方去的人,奇恰戈夫,这是一个以敢于向皇上进言而闻名的人,奇
恰戈夫,这个认为库图佐夫承过他的情的人——这是因为一八一一年他
奉派去与土耳其媾和,他不经库图佐夫的同意,认为和约已经缔结,于
是向皇帝承认,缔结和约的功劳属于库图佐夫;就是这个奇恰戈夫,第
一个在库图佐夫进驻的城堡门前迎接他。奇恰戈夫穿一身海军文职制
服,佩一把短剑,腋下夹着帽子,递给库图佐夫一份战列报告和城门的
钥匙。这个知道库图佐夫已经受到谴责的奇恰戈夫,在一切言谈举止上
充分表现了一个年轻人对昏聩的老头子那种在恭敬中透露着轻蔑的态
度。
在跟奇恰戈夫谈话中,库图佐夫顺便告诉他,他在博里索夫的几车
器皿已经夺了回来,就要还给他。“您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吃饭的家伙。相反,就是您要举行宴会,
我也能供应全部的餐具,”奇恰戈夫面红耳赤地说,他想证明他说的字
字句句都是正确的,因而认为库图佐夫对他的话也很关注。库图佐夫露
出了笑容,含蓄而洞察一切的笑容,他耸耸肩回答说:“我只是要说我
刚才说过的话。”
在维尔纳,库图佐夫违反皇帝的意愿,阻留着大部分军队。库图佐
夫,据他周围的人说,在维尔纳逗留期间精神异常委顿,体力衰弱。他
不大过问军队的事,什么事都交给他的将军们去办,整天过着闲散的生
活,等待着皇帝到来。
皇帝率领着侍从——托尔斯泰伯爵、沃尔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契耶
夫等等,十二月七日离开彼得堡,十二月十一日来到维尔纳,坐着旅行
雪橇直接驰往城堡。虽然天气严寒,百十个穿着检阅服装的将军和参谋
人员,以及谢苗诺夫团仪仗队守候在城堡门前。
一个急行信使,赶着三套浑身汗湿的马拉着的雪橇,在皇帝前面来
到城堡,喊道:“驾到!”于是科诺夫尼岑跑进门厅,向在门房小屋里
等候的库图佐夫通报。
一分钟后,老头子肥胖,庞大的身影蹒跚地走出门廊,他身穿大礼
服,胸前挂满勋章,腰间缠一条肚带。库图佐夫戴着遮檐朝两侧的帽子①,
手里拿着手套,侧着身子吃力地走下台阶,下来后,他把准备呈给皇帝
的报告拿在手里。
奔忙,低语,一辆飞奔而来的三马雪橇,于是,所有的眼睛都注视
那辆渐渐驶近的雪橇,已经可以看见雪橇上皇帝和沃尔孔斯基的身影
了。
由于五十年的习惯,所有这一切在这个老将军身上起了一种警觉的
作用;他小心地、匆忙地摸摸身子,整整帽子,就在皇帝下了雪橇,抬
起眼睛看他的一瞬间,他抖起精神,挺直身子,把报告递上去,开始用
他那缓慢的、均匀的、讨人欢喜的声音说起话来。
皇帝目光疾速地把库图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但
是立刻克制住自己,向前走了两步,伸开两臂,抱住老将军。仍然由于
长期习惯了的印象,由于他内心思想的关系,这拥抱照例对库图佐夫又
起了作用:他抽泣起来。
皇帝向军官们和谢苗诺夫团仪仗队问好,然后又握住老头子的手,
和他一同走进城堡。
同元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皇帝对追击的迟缓,对在克拉斯诺耶和
别列济纳所犯的错误表示不满。库图佐夫不作辩解,也不发表意见。他
现在脸上的表情,也就是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聆听皇帝的命令时
的那种顺从的、毫无意义的表情。
当库图佐夫离开书房,垂着头,迈着沉重的、蹒跚的步子走过大厅
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阁下,”那个人说。
库图佐夫抬起头来,对着托尔斯泰伯爵的眼睛看了半晌,后者托着
一个银盘子站在他面前。库图佐夫好像不明白要他做什么。

① 这种帽子原名“三角帽”,亚历山大时代改为两个遮檐。戴时两个遮檐有时朝前后,有时朝两侧。他突然好像省悟过来,在他胖脸上闪过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他
恭敬地、低低地俯下身来拿起那件东西。那是一级圣乔治勋章。十一
第二天,元帅举行宴会和舞会,皇帝亲自光临。库图佐夫荣获一级
圣乔治十字勋章;皇帝给予他最高的荣誉;但是皇帝对这位元帅的不满
是人人都知道的。礼节是要遵守的,皇帝做出了第一个榜样;但是人人
都知道,老头子犯有过错,不中用了。皇帝走进舞厅的时候,库图佐夫
遵照叶卡捷琳娜时代的老习惯,吩咐把缴获的军旗投掷在皇帝的脚下,
皇帝不愉快地皱了皱眉头,嘴里咕噜着,有人听到他说“老滑稽演员”。
在维尔纳期间,皇帝对库图佐夫的不满更强烈了,这特别是因为库
图佐夫显然不愿、或者不能理解当前战役的意义。
第二天早晨,皇帝对召集到他跟前的军官们说:“你们不仅拯救了
俄国;你们拯救了欧洲,”大家当时已经懂得,战争还没有结束。
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不愿理解这一点,他公开说出自己的意见,他
说,新的战争不仅不能改善俄国的处境和增加俄国的荣誉,而且会使俄
国的处境恶化,降低他认为俄国现在所取得的最高的荣誉。他极力向皇
帝证明征募新兵是不可能的;他谈到人民的困苦,谈到我们有失败的可
能,等等。
怀有这种心情的元帅,自然成为当前战争的一个绊脚石了。
为了避免和老头子发生冲突,自然而然地找到了办法:像在奥斯特
利茨对付他,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付巴克莱那样,不惊动他,也不向他
宣布要把他的军权移交给皇帝本人。
为了这个目的,逐渐改组了司令部,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的全部实权
都被剥夺,移交给皇帝。托尔、科诺夫尼岑、叶尔莫洛夫等人另有任用。
人们都大谈元帅身体严重地衰弱,由于健康不佳而心灰意冷。
为了他的地位要交给接替他的人,他就得健康欠佳。而且他的健康
也确实欠佳。
库图佐夫从土耳其到彼得堡财政厅招募民兵,然后到军队里去,正
因为这在当时是必要的,所以他这样做是自然的、简单的、逐步的,现
在库图佐夫演完了自己的角色,有新的必要的人来取代他的地位,同样
也是自然的、逐步的、简单的。
一八一二年战争,除了俄国人所珍重的民族的意义,还具有另外的
意义,那就是对欧洲的意义。
既然有由西而东的民族迁徙,就会有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而这场
新的战争,需要一个新的领导人,他要具有与库图佐夫不同的品质、观
点,为不同的动机所驱使。
亚历山大一世为了由东而西的民族迁徙和为了恢复各国的国界,是
那么必需,正如库图佐夫为了拯救俄国和俄国的光荣而必需一样。
库图佐夫不理解欧洲、均势,以及拿破仑的意义。他不能理解这个。
在敌人已经消灭,俄国已经解放,并且达到光荣的顶峰,一个俄国人民
的代表,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留给人
民战争代表的只有一死。于是他死了。十二
正如多半的情形那样,只有在皮埃尔作俘虏时身体上所受的困苦和
紧张过去以后,他才觉出那种困苦和紧张的极其沉重。从俘虏中被释放
以后,他来到奥廖尔,到后第三天,他打算去基辅,但是他病了,在奥
廖尔躺了三个月;据医生说,他的病是胆热引起的。虽然医生给他治疗、
放血、吃药,他仍然康复了。
自得救到得病这段时间皮埃尔所经历的一切,在他心中几乎没有留
下任何印象。他只记得灰蒙蒙的、阴沉沉的、时而落雨、时而下雪的天
气,内心的忧郁,腿和腰部的疼痛;对于人们的不幸和痛苦有一个大概
的印象;记得军官和将军们审问他时的好奇心使得他惶恐不安,他在找
车和马时的东跑西颠,主要的,记得他当时失去了思索和感觉的能力。
得救那天,他看见了彼佳·罗斯托夫的尸体。也就是那天,他得知安德
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役后活了一个多月,不久前在雅罗斯拉夫尔才死
去。也就在那天,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杰尼索夫在谈话中提到海伦的死,
他以为皮埃尔早就知道了。对这一切,当时皮埃尔只觉得奇怪。他觉得,
他不能理解这些消息的意义。当时他一心急于离开这些人们互相残杀的
地方,到一个安静的避难所,在那儿可以让心情平静下来,休息休息,
思索一下在这期间所见到的一切新奇的事情。但是他一到奥廖尔就病
了。皮埃尔从病中清醒过来后,看见他跟前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仆人—
—捷连季和瓦西卡,还有大公爵小姐,她一向在叶利茨皮埃尔的庄园里
居住,听说皮埃尔得救和患病,是来侍候他的。
在恢复健康期间,皮埃尔才渐渐摆脱掉他过去几个月习惯了的印
象,重新又习惯了:明天再没有人赶他到什么地方去,不会有人夺去他
那温暖的床铺,一定可以得到午餐、茶和晚餐。但是有很长时间,他还
梦见他过俘虏的生活。皮埃尔也逐渐明白他从俘虏中获释后所听到的那
些消息:安德烈公爵的死、妻子的死、以及法国人的溃败。
自由的喜悦感觉——完全的、不可分离的、为人所固有的那种自由
感觉,他在离开莫斯科后头一个休息站初次尝到的那种自由感觉,在皮
埃尔康复期间充满了他的灵魂。使他惊奇的是,这种不受外界环境影响
的内心自由,现在仿佛外界的自由也过多地、慷慨地出现在他周围。他
独自一人住在陌生的城市里,没有熟人。没有人向他要求什么;也没有
人打发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所要的一切都有了;从前对于妻子的思虑永
远折磨着他,现在没有了,因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多么好啊!多么美妙啊!”当人们把一张摆着香味四溢的肉
汤的桌子放在他面前的时候,或者夜间他躺在柔软、清洁的床上的时候,
或者当他记起妻子和法国人都没有了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啊,多
么好啊,多么美妙啊!”于是,他按照老习惯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那
么以后又怎么样呢?我怎么办?他立刻回答自己说:“没关系,我要活
下去。啊,多么美妙啊!”
先前使他苦恼的、他经常寻找的那件事情——人生的目的,现在对
于他不存在了。这个未知的人生目的,在他并不是现在偶然不存在了,
也不是此时此刻才不存在,但是他觉得,它是没有的,也不可能有。正
是这目的的不存在,给了他完全的、可喜的自由的感觉,他的幸福此时就在于这个自由的感觉。
他不能有目的,因为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章制度、
或者某种言论、或者某种思想,而是信仰活生生的、经常可以感觉到的
上帝。以前他是抱着他给自己提出的一些目的去寻求它。这种有目的的
寻求不过是寻求上帝罢了;可是,他在被俘期间突然认识到,不是靠语
言、推理,而是靠直感认识到保姆早就给他说的那个道理:上帝就在眼
前,就在这儿,它无所不在。他在被俘期间认识到,卡拉塔耶夫心目中
的上帝比共济会员们所承认的造物主更伟大,更无限,更高深。一个人
极目远望,结果却在自己的脚下找到所要寻求的东西,他觉得他就是这
样的人。他一生都在迈过周围人们的头顶望过去,其实用不着睁大眼睛
往远处看,只看自己跟前就行了。
他过去完全看不见那个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东西。他只觉
得,它一定在某个地方,于是寻找它。在近处一切可以理解的东西上面,
他只看见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没有意义的东西。他曾经装备一副
想象的望远镜,向远方瞭望,他觉得隐藏在远方云雾中的渺小而世俗的
东西之所以显得伟大和无限,只不过是看不清楚罢了。他心目中的欧洲
生活、政治、共济会、哲学、慈善事业,就是这样的。但是,就是在他
认为自己软弱的那一阵子,他的神智也曾深入那个远方,他在那儿看见
的仍然是渺小、世俗、没有意义的东西。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在一切东西
中看见伟大、永恒和无限了,因此,为了看见它,为了享受对它的观察,
他自然就抛弃那副他一直用来从人们头顶上看东西的望远镜,而欢欢喜
喜地观察他周围那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人
生。他越是近看,就越觉得心平气和,觉得幸福。先前曾毁掉他的全部
精神支柱的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现在对于他已经不存在了。
现在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心中经常准备一个简单的答案:“为
什么?”“若是你们的父不许,一个也不能掉在地上,就是你们的头发,
也都被数过了。①”

① 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章第三十节。十三
皮埃尔的外表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他仍然像先前那个样子。他像先
前一样心不在焉,好像他所关心的不是眼前的事情,而是他自己的、某
种特别的事情。他现在和过去的状态所不同的是:他先前忘掉了眼前的
事、忘掉对他说过的话的时候,他总是皱紧眉头,好像想看清楚而又不
能看清楚那离他很远的东西。现在他也是忘掉对他说过的话,忘掉他眼
前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带着几乎看不出的好像嘲讽的微笑审视他面前的
东西,倾听对他说的话,虽然他看见的和听见的显然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他过去虽然是一个善良的人,但却是一个不幸的人;因而人们都远离着
他。现在他嘴角经常挂着人生欢乐的微笑,眼睛闪着对人同情的亮光—
—好像在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感到满足?有他在场人们都感到愉快。
先前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激昂慷慨,不听对方说话;现在他对谈
话不大热衷,善于听人家说话,因而人家乐意把最秘密的心事告诉他。
这位公爵小姐从来不喜欢皮埃尔,自从老伯爵去世后,她觉得她受
了皮埃尔的恩惠,因此对他特别地怀有敌意,可是,令她着恼和惊奇的
是,在奥廖尔待了不久之后——她来这儿是想表明,虽然他忘恩负义,
她仍然认为照管他是她的义务,公爵小姐很快就感觉到,她喜欢皮埃尔。
皮埃尔并没有去讨公爵小姐的欢心。他只是带着好奇心去观察她。先前
公爵小姐总觉得,他对她总是投以淡漠和嘲笑的目光,因此,她在他面
前也像在别人面前一样,觉得拘束,只摆出她天性中好斗的一面;而现
在却相反,她觉得他仿佛在探索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方面;她起先对他
不信任,后来却怀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表露出藏在她性格中善良的方面。
就是最狡猾的人也不能那么巧妙地博取公爵小姐的信任,唤起她对
美好青春的回忆和对豆蔻年华的眷恋。而皮埃尔的所谓狡猾只不过是在
这位恶毒的、无情的、有其特有的傲气的公爵小姐身上唤醒人类的感情,
以此来取乐罢了。
“是的,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只要不在坏人、而是在像我
这样的人影响之下,”公爵小姐心里这样想。
皮埃尔的变化也被他的仆人——捷连季和瓦西卡从他们自己的角度
发觉了。他们发现他随和多了。捷连季常常帮他脱了衣服,道过晚安,
拿着靴子和衣服,迟迟不离去,看看老爷是不是有话要说。皮埃尔看出
他想聊一聊,多半就把他留住。
“给我讲讲……你们怎么弄到吃的?”他问。于是捷连季就讲起莫
斯科的破坏,讲起已故的老伯爵,拿着衣服站在那儿谈了很久,有时也
听皮埃尔的故事,然后,他怀着主人对他的亲近和他对主人的友好感觉
回到前厅。
给皮埃尔治病的医生每天都来看他,虽然这位医生按照一般医生的
习惯,认为应当装出他的每分钟对于受磨难的人类都是宝贵的样子,然
而他却常在皮埃尔处一连坐上几个小时,谈他喜爱的故事和他对一般病
人、特别是对女人脾气的观察。
“是的,跟这个人谈谈是愉快的,他跟我们外省人不一样,”他说。
奥廖尔有几个被俘的法国军官,这个医生带来了其中一个意大利青
年军官。这个军官常去皮埃尔那里,公爵小姐时常取笑这个意大利人对皮埃
尔表示的温情。
看来,这个意大利人只有当他到皮埃尔那里谈谈,才感到幸福,他
向皮埃尔讲他的过去,讲他的家庭生活,讲他的爱情,向他发泄他对法
国人、特别是对拿破仑的愤懑。
“假如所有的俄国人多少有点像您这样,”他对皮埃尔说,“同您
这样的人民打仗,简直是罪过。法国人使您受了那么多罪,您甚至不怀
恨他们。”
皮埃尔现在赢得这个意大利人满腔的热情,只不过由于他在他身上
唤醒了他灵魂中优秀的品质,并且欣赏这种品质。
皮埃尔在奥廖尔停留的最后一些日子,有一个他的老会友维拉尔斯
基伯爵——就是一八○七年介绍他加入共济会支部的那个人,前来看
他。维拉尔斯基伯爵娶了一个在奥廖尔省拥有几座大庄园的富有的俄罗
斯女人,他在本城军用粮站谋得一个临时的职务。
维拉尔斯基听说别祖霍夫在奥廖尔,虽然一向和他不大交往,但是
见了他却流露出只有在沙漠中人们相遇时表现的那种友好和亲切。维拉
尔斯基在奥廖尔很寂寞,能遇到和自己同一个圈子、他认为在兴趣上相
同的人,感到非常高兴。
但是,使维拉尔斯基吃惊的是,他很快就看出皮埃尔大大落后于现
实生活,以他私下对皮埃尔的判断,皮埃尔陷入淡漠和自私中了。
“您太消沉了,我的朋友,”他对他说。尽管如此,维拉尔斯基现
在和皮埃尔在一起比过去更觉得愉快,他每天都到皮埃尔的住处,而皮
埃尔现在看维拉尔斯基和听他说话,他觉得奇怪和难以置信地想道,他
自己不久前也是这个样子。
维拉尔斯基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为妻子的田产、公务、家务而奔
忙。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人生的障碍,都是可鄙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
他个人和家庭的幸福。军事、行政、政治、共济会等等问题,经常吸引
他的注意。而皮埃尔并不去努力改变他的观点,也不去指责它,而是带
着他现在常有的那种平静、喜悦的讥笑欣赏这种奇怪的、他所十分熟悉
的现象。
皮埃尔在对维拉尔斯基、对公爵小姐、对医生、对他所遇到的一切
人的关系上,有一种新的特点博得人们对他的好感:这就是承认每个人
都能以各自的观点思想、感觉和观察事物;承认不能用语言改变一个人
的想法。每个人这种合乎情理的特点以前使皮埃尔激动和恼怒,而现在
却成为他在待人接物时激发兴趣和同情心的基础。人们的观点和生活之
间的不同,以及人们彼此之间的不同,有时完全相反,使皮埃尔高兴,
引起他温和的讥笑。
在一些实际问题上,皮埃尔现在意外地感觉到他有了以前所没有的
主心骨儿。先前,每一桩金钱问题,特别是他这个富人常常遇到的向他
乞讨金钱的问题,总使他感到毫无办法和惶惑不安。“给还是不给?”
他问自己。“我有钱,他需要钱。但是别人更需要钱。谁最需要呢?也
许他们俩都是骗子吧?”从前他对这些疑问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要他
有钱,谁要就给谁。过去,每遇到有关财产问题时,有人说应当这么办,
又有人说应当那么办,他也同样不知所措。现在,令他惊奇的是,在所有这些问题上他不再有什么犹疑和惶惑。
现在他心中有个审判官了,根据他所不知的某些法则决定要做什么和不
要做什么。
他仍然跟过去一样对待金钱漫不经心,不过现在他确实知道什么是
应当做的和什么是不应当做的。这个审判官第一次为他服务的事例是应
付一个被俘的法国上校的要求:这个上校在皮埃尔那里讲了许多他的功
绩,末了,他几乎是正式提出要求,向皮埃尔要四千法郎寄给他的老婆
孩子。皮埃尔毫不费力、也不紧张地就回绝了他,过后他感到惊奇,这
件过去好像无法解决的难题,原来是这么简而易行。在拒绝那个上校的
同时,他心里决定,在离开奥廖尔时,必须想个办法让那个意大利军官
接受他一些钱,看来,显然他是需要钱的。皮埃尔在处理他妻子的债务
和修复莫斯科住宅和别墅的问题上,又一次证明他对实际问题确实有了
主见。
他的总管到奥廖尔来,他同皮埃尔大体合计一下已经起了变化的收
入。据总管估计,莫斯科大火使皮埃尔损失了大约二百万卢布。
总管为了安慰皮埃尔,向皮埃尔算了一笔帐,他说,只要皮埃尔拒
绝偿还妻子的债务,——他本来没有偿还的义务,只要他不修复莫斯科
的住宅和近郊的别墅,——这些建筑物除了每年要耗费八万卢布,什么
利益也没有,他的收入不但不减少,反而会增加。
“对,对,这是真的,”皮埃尔快活地微笑说。“对,对,那都是
我用不着的。由于破产我更富有了。”
但是,正月萨韦利伊奇从莫斯科来,他讲了讲莫斯科的情况,讲了
讲建筑师为修建莫斯科的住宅和近郊别墅所做的预算,他讲这件事好像
是在讲已经决定了的事似的。在这期间,皮埃尔接到瓦西里公爵和其他
一些熟人从彼得堡的来信。这些信都提到他妻子的债务。于是皮埃尔决
定了:令他非常欢喜的总管的计划,是不正确的,他得去彼得堡了结妻
子的债务,到莫斯科修建房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但他确切
知道,应该这样做。由于这个决定他的收入减少四分之三。但是应该这
样做;他有这样的感觉。
维拉尔斯基要到莫斯科去,于是他们约定一道走。
皮埃尔在奥廖尔康复期间,感受到自由和生活的喜悦;但当他在旅
途上置身于自由的天地中间,看见成百的生人的面孔时,这种感觉更加
强烈了。在整个旅行期间,他感觉到小学生度假的喜悦。所有的人:驿
站车夫、驿站长、路上和村中的农民——所有这些人在他看来都具有一
种新的意义。维拉尔斯基一路上不断抱怨俄国的贫穷、愚昧、比欧洲落
后,维拉尔斯基这些评论只能更提高皮埃尔的兴致。维拉尔斯基看见死
气沉沉的地方,皮埃尔却在雪中,在这辽阔的大地上看到非常强大的生
命力,这种力量支持着这个完整的、独特的、统一的民族的生命。他不
反驳维拉尔斯基,好像同意他的话(这种假装的同意是避免无益的争论
最简便的办法),他含着快乐的微笑听他说话。十四
很难解释蚂蚁为什么在被捣毁的洞穴出出进进那么忙碌,有些蚂蚁
拖着小粒食物、蚁卵和死尸走出洞穴,有些返回洞穴,为什么它们互相
冲撞、追逐、争斗,同样,很难解释是什么原因使得俄国人在法国人撤
退后又在以前叫作莫斯科的地方聚集起来。但是当我们观看在被捣毁的
洞穴周围爬满了蚂蚁的时候,洞穴虽然彻底破坏了,但是从挖洞的昆虫
那股子坚韧不拔的劲头和数量的众多可以看出,除了被毁掉的一切,那
构成蚁穴力量的坚不可摧的、非物质的东西依然存在,——莫斯科也是
这样,十月间,虽然没有官府,没有教堂,没有神圣的东西,没有财富,
没有房屋,但是依然是八月间的那个莫斯科。一切都毁掉了,但那非物
质的、然而却是强有力的、坚不可摧的东西依然存在。莫斯科肃清了敌
人以后,人们怀着各种不同的个人动机——起初多半是怀着野蛮的、兽
性的动机,从四面八方拥进莫斯科。只有一种动机是人所共有的,那就
是赶快到那从前叫作莫斯科的地方,在那儿开展他们的活动。
一个星期过去了,莫斯科已经有一万五千居民,过了两个星期,就
有两万五千了。这样不断地增加,到一八一三年秋天,就超过一八一二
年人口数字了。
第一批进入莫斯科的俄国人是温岑格罗德部队的哥萨克、附近村庄
的农民和从莫斯科逃出后隐藏在近郊的居民。进入被破坏了的莫斯科的
俄国人,发现莫斯科遭到抢劫,也开始抢劫起来。他们继续干法国人干
过的事。农民赶着大车来到莫斯科,把丢在破屋里和街道上的一切运到
村子里。哥萨克把能搬走的东西都运回他们的营地;房主抢走他们在别
人屋里发现的一切东西,借口说是他们自己的财物。
但是,接着第一批抢劫者之后,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随着抢劫
者的增加,抢劫一天天地越加困难了,并且形成一些更加确定的方式。
法国人到了莫斯科虽然发现是一座空城,但却具有一个有机地、正
常地生活过的城市的一切组织形式,它有各种商业和手工业,有奢侈品,
有政府机关和宗教团体。这些机构都瘫痪了,然而它们仍然存在着。这
儿有商场、小铺、商店、粮店、集市——大多数都有货物;这儿有工厂、
作坊;这儿有充满奢侈品的宫室和窗户;这儿有医院、监狱、政府机关、
礼拜堂、大教堂。法国人待得越久,这些城市的生活组织形式就消灭得
越多,最后,变成一片一塌糊涂、死气沉沉的劫后废墟了。
法国人的抢劫继续得越久,莫斯科的财富遭到的破坏就越厉害,抢
劫者的力量也就消耗得越多。而俄国人占领首都初期开始的俄国人的抢
劫,越是继续下去,参加抢劫的人越多,莫斯科的财富和城市的正常生
活恢复得就越快。
除了抢劫者,还引来了各色人等,有的为了满足好奇心,有的为了
公务,有的为了个人的打算,房产主、僧侣、大小官吏、商人、手工业
者、农民,像血液流入心脏似的从四面八方流入莫斯科。
一个星期以后,那些赶着空车想来运走一些东西的农民,被政府扣
留下来,强迫他们把死尸运出城外。别的农民听说伙伴们不得手,就把
粮食、燕麦、干草运到城里,互相把价格削得比过去还低。木匠们希望
挣点大钱,每天都来莫斯科,到处都在盖木头房子,修理烧焦的房子。商人搭起棚子开始营业。饭馆和客栈在被火烧过的房子里开起张来。神
父们在许多未遭火灾的教堂里恢复了礼拜。施主们捐助教堂被窃的东
西。官吏们在小屋里安放铺着粗呢的桌子和文件柜。高级官吏和警察负
责分配被法国人抢剩的财物。那些从别人家搬来很多财物的房主,抱怨
把东西都搬运到多棱宫是不公平的;另有一些人坚持说,法国人把东西
集中到一个地方存放着,因此,把这些东西都分给在他家存放东西的房
主是不公平的;人们咒骂警察;贿赂警察;对烧掉的东西作了十倍的损
失估价;要求补助,拉斯托普钦伯爵在写他的告示。十五
一月底,皮埃尔到了莫斯科,在一处没有被烧掉的厢房住下来。他
造访了拉斯托普钦伯爵,造访了回到莫斯科的几个熟人,打算第三天去
彼得堡。人人都在庆祝胜利;在这劫后复苏的首都,到处都是生机勃勃。
大家都欢迎皮埃尔,都想见见他,都想听听他的见闻。皮埃尔觉得他对
所有遇见的人都怀有特别的好感;但是他现在不由得对所有的人都存有
戒心,怕受到牵连。人家问他任何问题——不论是重要的还是无关重要
的,例如:他准备住在哪儿?他要盖房子吗?他什么时候去彼得堡,可
不可以捎带一个箱子?——他总是回答:“是的,也许,我想,”等等。
他听说罗斯托夫全家在科斯特罗马,他很少想到娜塔莎。即使想到,
也不过是想到一件久已过去的愉快的回忆罢了。他觉得自己不仅摆脱了
日常俗务,而且摆脱了那种他似乎觉得是自作多情的情调。
到莫斯科的第三天,他在德鲁别茨科伊家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在莫
斯科。安德烈公爵的死、他的痛苦和临终的那些日子,时常占有皮埃尔
的心,现在又生动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午饭时他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
在莫斯科住在弗兹德维仁卡街她的一所未被烧掉的住宅里,他当天就去
拜访她。
在去拜访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路上,皮埃尔不断地思念安德烈公爵,
怀念他们的友谊以及他们每次的会见,特别是最后那次在波罗底诺的会
见。
“难道他真的当时在那种恶劣的情绪中死去的吗?难道他在临终前
真的没有揭开人生的真谛吗?”皮埃尔想。他想起了卡拉塔耶夫,想起
了他的死,不由得把两个十分不同,而又十分相似的人作了比较,他们
相似是因为他对两个人都怀有爱慕的心情,还因为两个人都曾在世上生
活过,两个人都死了。
皮埃尔怀着极严肃的心情驶往老公爵的住宅。这所住宅还完整,但
依然有被破坏的痕迹,而住宅的整个面貌依然如故。一个年老的侍者神
色严厉地出来迎着皮埃尔,好像给客人一个感觉:老公爵不在,家规仍
然照旧,他说公爵小姐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每逢星期日才接见客人。
“你去通报一下吧,也许会接见的,”皮埃尔说。
“是,您老,”侍者回答说,“请到肖像室①稍候。”
几分钟后,那个侍者和德萨尔走出来,德萨尔向皮埃尔传达公爵小
姐的话说,她很高兴见他,如果皮埃尔原谅她的失礼,请他到楼上她的
房间里去。
在一间点着一支蜡烛的矮小屋子里,坐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她在
一起的还有一个黑衣女人。皮埃尔记起玛丽亚公爵小姐身边经常有女
伴,但是女伴都是些什么人,皮埃尔不知道,也记不起了。“这是她的
一个女伴,”他向那个黑衣女人瞥了一眼,心中想道。
公爵小姐连忙站起身来,向前迎着他,伸出了手。
“是啊,”在他吻过她的手,她端详着皮埃尔那张改变了的面孔,
说,“咱们又见面了。他临终时常常提到您,”她一面说,一面带着使

① 肖像室是贵族人家悬挂祖先肖像的房间。皮埃尔吃了一惊的羞怯神情把目光从皮埃尔移到女伴身上。
“听到您平安无事,我非常高兴,这是很久以来接到的唯一好的消
息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又不安地向女伴看了一眼,刚想说点什么,但
是皮埃尔打断了她的话。
“您会想到的,我一点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说。“我以为他阵亡
了。我所知道的,都是从别人、从第三者口中听说的。我知道他遇见了
罗斯托夫一家人……多么巧的命运啊!”
皮埃尔说得又快又兴奋。他向那个女伴的脸望了一下,瞥见向他投
来的专注、亲切、不寻常的目光,就像在谈话时常有的情形,不知怎地
他觉得这个黑衣女伴是一个可爱的、善良的、极好的人,她不会妨碍他
和公爵小姐畅快地谈心。
但是,当他在最后一句话提到罗斯托夫一家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
姐脸上的窘态更加厉害了。她又把视线从皮埃尔移到那个黑衣女伴身
上,她说:
“您真的没有认出来吗?”
皮埃尔又看了看那个女伴那张苍白的、瘦削的、有一对黑眼睛和奇
异的嘴唇的面庞。在那双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里含有一种亲切的、他久
已遗忘的、非常可爱的神态。
“不对,这不可能,”他想。“这张严肃、瘦削而且苍白、显得老
了一些的脸?这不可能是她。不过跟她相似罢了。”但是,这时玛丽亚
公爵小姐说:“娜塔莎。”于是,那张眼神专注的面庞,困难地、吃力
地,好像一扇生锈的门打开了似的,露出了笑容,突然从这扇敞开的门
里散出一阵芳香,使皮埃尔感觉到那久已忘却的、特别是这时意想不到
的幸福。芬芳四溢,香气袭人,把他整个人吞没了。当她莞尔一笑时,
已经不再有什么怀疑了:这就是娜塔莎,他爱她。
在开头的刹那,皮埃尔不自觉地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姐,主要的
对他自己,泄露了连他本人也不清楚的那个秘密。他快活地、而又痛楚
地涨红了脸。他想掩饰自己的激动。但是他越是想掩饰,就越是明显地
——比最明显无误的语言更为明显地对他自己、对她、对玛丽亚公爵小
姐泄露了他爱她。
“是啊,太出乎意外了,”皮埃尔想。但是他刚想跟玛丽亚公爵小
姐继续谈刚才谈开的话,又向娜塔莎瞟了一眼,他脸上的一抹红云更加
浓了,那充满他内心的快乐和恐惧使他激动得更加厉害了。他语无伦次,
话说了半截就停住了。
皮埃尔起先没有注意到娜塔莎,那是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
在这儿见到她,但是他后来没有认出她,那是因为自上次见到她以来,
她的变化太大了。她瘦削而且苍白。但是这还不足以使他认不出:他刚
进来时认不出她,是因为先前在那双眼睛里总是隐隐闪耀着对人生乐观
的微笑,而现在,在他刚进来瞥了她一眼的时候,她脸上连一丝笑意也
没有;只有一双专注的、善良的、悲哀和有所问讯的眼睛。
皮埃尔的窘态并没有使娜塔莎也窘迫不安,她脸上只露出一丝不易
为人察觉的愉快神情。十六
“她是来我这儿做客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伯爵和伯爵夫人
一两天就到。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很不好。但是娜塔莎自己也必须看医
生。他们强迫她随同我来了。”
“是啊,没有遭到不幸的家庭恐怕没有吧?”皮埃尔对娜塔莎说。
“您知道,就是在我得救的那天发生的事。我看到他了。一个多么可爱
的孩子!”
娜塔莎望着他,只是眼睛睁得更大更亮来回答他的话。
“能说出什么可安慰的话呢?能想出什么值得安慰的事呢?”皮埃
尔说。“什么也没有。一个多么可爱、生命力多么旺盛的孩子,为什么
非让他死呢?”
“是的,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信仰很难活下去……”玛丽亚公爵
小姐说。
“对,对。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皮埃尔赶忙接过去说。
“为什么?”娜塔莎凝神盯视着皮埃尔问道。
“怎么说为什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只要一想那等着我们
的……”
娜塔莎不等听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又用讯问的目光望着皮埃
尔。
“那是因为,”皮埃尔接过去说,“只有相信有一个主宰我们的上
帝,才能忍受像她的……您的这样的损失,”皮埃尔说。
娜塔莎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忽然停住了。皮埃尔连忙背过脸去,
又向玛丽亚公爵小姐问起他的朋友临终的情形。皮埃尔的窘迫不安现在
几乎消失了;但是同时他觉得,他先前的自由感也消失了。他觉得,现
在有一个法官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个法官的裁判比世上任何人的裁
判对他都可贵。他现在一说话,就考虑到他的话对她会产生什么印象。
他并不说一些可能使她欢喜的话;但是,他不管说什么,都从她的观点
来评判自己。
像常有的情形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大乐意讲她见到安德烈公爵
时的情形。但是皮埃尔提的一些问题,他那异常不安的眼神,他那激动
得发抖的面颊,渐渐迫使她把她害怕回忆的那些情况越说越详细。
“是啊,是啊,对,对……”皮埃尔说,向玛丽亚公爵小姐俯过身
去,贪婪地听她讲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静了,变得柔顺了?
他就是这样用全副心力经常寻找一件东西:做一个尽美尽善的人,一个
不怕死的人。他的缺点,如果说他有缺点的话,都不是由于他本人的原
故。那么说他变得柔顺了?”皮埃尔说。“他能见到您是多么幸福啊!”
他突然转身对娜塔莎说,含着眼泪望着她。
娜塔莎的脸颤动了一下。她皱起眉头,垂下眼睑。一时拿不定主意:
是说话还是不说话。
“是的,这是幸福。”她用低沉的胸音说,“这在我大概是幸福。”
她停了一下。“他……他说,在我刚进去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正盼
着这个呢……”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她涨红了脸,紧握住两手按
在膝盖上,突然,她显然在努力控制自己,抬起头来,急忙说:“我们从莫斯科出来,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问他的情况。忽然索
尼娅对我说,他和我们同行。我什么也没想,我想象不出他的情况怎么
样;我只是要看见他,和他在一起,”她颤抖着,喘息着说。她不让人
打断她的话,讲她从来还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事:讲她们在旅途中和在
雅罗斯拉夫尔三个星期她所经历的一切。
皮埃尔张着嘴听她讲,他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她。在他听她
讲的时候,他既没想到安德烈公爵,也没想到死,也没想她所讲的事情。
在听她讲的时候,他只怜惜她现在讲述时所感受的痛苦。
公爵小姐由于忍住眼泪拧紧了眉头,她坐在娜塔莎身旁,第一次听
到她哥哥临终前和娜塔莎的爱情故事。
这个既苦又甜的故事,显然是娜塔莎非常需要的。
她的讲述交织着最细的情节和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好像可以永远讲
不完。好几次她把已经讲过的又重复一遍。
门外传来德萨尔的声音,他问尼古卢什卡可不可以进来道晚安。
“就是这些,全说完了……”娜塔莎说。在尼古卢什卡进来的时候,
她连忙站起来,几乎朝门跑过去,头碰到挂着帘子的门上,不知由于疼
痛还是由于悲哀,她呻吟着跑出了房间。
皮埃尔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觉得在这个世
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他从木然的状态唤醒,让他看看进来的小侄子。
尼古卢什卡那张跟父亲非常相像的脸,使这时心肠变软的皮埃尔深
受感动,他吻了吻尼古卢什卡,就连忙站起来,掏出手绢,向窗口走去。
他想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辞,但是她留住了他。
“别走,我和娜塔莎有时晚上两点多还不睡呢;请坐一会儿。我去
吩咐准备晚饭。下楼吧;我们就来。”
在皮埃尔走出房间之前,公爵小姐对他说: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讲起他。”十七
皮埃尔被请到一间烛火通明的饭厅里;几分钟后,传来脚步声,公
爵小姐和娜塔莎进来了。娜塔莎心情是平静的,虽然她脸上没有笑容,
现在又露出严峻的表情。玛丽亚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尔都同样感到
在一场严肃的谈心后常有的那种局促气氛。继续刚才的谈话已经不可
能;谈些琐事——不情愿,而沉默是不愉快的,大家都很想说点什么,
而一言不发好像太虚假了。他们默默地走到饭桌前面。侍者拉开和移近
椅子。皮埃尔打开冰凉的餐巾,决心打破沉默,向娜塔莎和玛丽亚公爵
小姐看了一眼。她们俩显然同样决定了:她俩的眼睛闪着对生活满足的
光芒,认为除了忧患,还有欢乐。
“您喝伏特加吗,伯爵?”玛丽亚小姐说,这句话突然驱散了过去
的阴影。
“讲一讲您的事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人家都在谈您令人难
以置信的奇迹呢。”
“是的,”皮埃尔现在惯于带着温和的讥讽微笑回答道。“人家甚
至向我讲我本人连做梦也没梦见的奇迹。玛丽亚·阿布拉莫夫娜请我到
她家里,向我讲我遇到的事,或者我应该遇到的事。斯捷潘·斯捷潘内
奇也交待我应当怎样讲。总之,我看出,做一个有趣的人怪舒适的(我
现在是一个有趣的人);人家都请我,对我讲我的故事。”
娜塔莎微笑了,想说话。
“我们听说,”玛丽亚公爵小姐拦过去说,“您在莫斯科损失了两
百万。是真的吗?”
“可是我的财产却增加了三倍,”皮埃尔说。由于妻子的债务和必
须重建房屋,皮埃尔的家业改观了,但是他还是说他反而富了三倍。
“我确实得到的,”他说,“那就是自由……”他开始认真地说;
但是他觉得这个话题太自私了,就打住了。
“您要盖房子吗?”
“是的,萨韦利伊奇要这么办。”
“我问您,您在莫斯科还不知道伯爵夫人去世吧?”玛丽亚公爵小
姐说完,立刻脸红了,她察觉在他说了他是自由的之后,她就给他的话
添上也许本来没有的意义。
“不知道,”皮埃尔回答说,他显然不认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他提
到的自由的理解使他难为情。“我是在奥廖尔听说的,您想不到,这个
消息使我多么震惊。我们不是模范夫妻,”他说得很快,向娜塔莎瞟了
一眼,看出她对他给予妻子的评语很好奇。“但是这个噩耗使我非常震
惊。两个人吵嘴,往往双方都有错。而我的过错,在一个去世的人面前
忽然变得很严重。而且死得那么……没有朋友,没有安慰。我非常、非
常惋惜她,”他说完,看出娜塔莎脸上赞赏的表情,他感到快慰。
“是啊,您又是单身汉了,可以结婚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皮埃尔忽然脸涨得紫红紫红的,半天不敢看娜塔莎。当他鼓起勇气
向她瞥了一眼的时候,他觉得她的脸色冷淡、严峻,甚至是轻蔑的。
“是不是像大家所讲的,您真的见过拿破仑,并且和他谈过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皮埃尔笑了。
“没有的事。人们总觉得,当俘虏就是拿破仑的座上客。我不但没
见过他,甚至没听过人家讲他。我是和一群境遇不佳的伙伴在一起的。”
晚饭后,皮埃尔起先不愿讲他当俘虏的经历,可是,慢慢地就讲开
了。
“您留在那儿是打算行刺拿破仑,是真的吗?”娜塔莎露出一丝笑
容,问他。“我们在苏哈列夫塔碰见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您记得吗?”
皮埃尔承认那是真的,于是从这个问题开始,在玛丽亚公爵小姐、
特别是在娜塔莎提问的引导下,他逐渐地详细讲起他的冒险故事。
他开始讲的时候,带着他现在对人、特别是对自己都具有的那种温
和的讥讽的眼神;但是后来,当他讲到他所看见的恐怖和痛苦的情景时,
他抑制着人们在回忆那些感受强烈印象时常有的激动心情,不知不觉地
讲得入了神。
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温和的微笑时而瞧瞧皮埃尔,时而瞧瞧娜塔
莎。在整个讲述中,她只看见皮埃尔和他的好心肠。娜塔莎用手支着头,
脸上的表情随着故事的讲述不断地变化,她一刻不停地凝视着皮埃尔,
显然,她同他一起感受着他所讲的一切。不仅是她的眼神,而她的叹息
和简短的提问,都向皮埃尔表示,她从他的讲述中所体会的正是他所要
表达的。看来,她不仅体会了他所讲述的,而且体会到他想表达而不能
用言语来表达的东西。在讲到他为保护妇女和孩子而被捕的那个插曲
时,他是这样说的:
“那是可怕的景象,孩子们被抛弃,有的在火里……我亲眼看见一
个孩子从火里被拖出来……女人们,她们的东西被抢走,耳环被扯
掉……”
皮埃尔脸红了,犹豫了一下。
“这时来了巡逻队,他们把所有不曾抢劫的人,所有的农民都抓走
了。我也给抓了。”
“您一定没有全讲出来;您准做了什么……”娜塔莎停了一下,说,
“做了好事。”
皮埃尔继续讲下去。当他讲到行刑的时候,他想回避可怕的细节;
但是娜塔莎要求他一点也别遗漏。
皮埃尔开始讲卡拉塔耶夫的事(他已经从饭桌前站起来,在室内踱
来踱去,娜塔莎用目光追随着他),他站住了。
“不,你们不能理解我从这个没受过教育的、憨厚的粗人那里学到
多少东西。”
“能理解,您说吧,”娜塔莎说。“他在哪儿?”
“他差不多在我面前被打死了。”于是皮埃尔开始讲他们撤退的最
后的一些日子,讲卡拉塔耶夫的病和他的死(他的声音不停地颤抖)。
皮埃尔讲那些历险故事,好像他从来没有回顾过似的。他现在觉得
他的经历仿佛有了新的意义。现在他对娜塔莎讲这一切的时候,他尝到
女人在听男人说话时给人以少有的快乐,——愚笨的女人在听人家说话
时,极力把人家的话记住以充实自己的头脑,一有机会就学舌一番,或
者把听来的东西配合自己的想法,然后把那些在她们有限的头脑里想出
的聪明的言词赶快告诉别人;而现在所享受的快乐,却是真正的女人所给予的,这种女人善于采撷和吸收那只有男人才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
娜塔莎自己全然不觉得,她是那样全神贯注:她不漏过皮埃尔的每个字,
他的声音每一颤动,目光每一瞬,脸上肌肉每一颤动,以及他的每个姿
势。她在揣度皮埃尔内心活动的秘密意义时,还顺手捕捉到对方没有说
出的话,即刻收进她那开阔的胸怀。
玛丽亚公爵小姐领会他的故事,同情他,但是她现在看到那占有她
全部注意力的另外的东西;她看到娜塔莎和皮埃尔之间有爱情和幸福的
可能。这个第一次闯进她头脑的想法,使她满心欢喜。
已经是早晨三点钟了。侍者们带着忧郁、严峻的脸色进来换蜡烛,
但是谁也没有注意他们。
皮埃尔讲完了他的故事,娜塔莎睁着亮晶晶的、兴奋的眼睛,仍在
凝神地盯着皮埃尔,好像想了解他也许还没有说出的话。皮埃尔露出了
窘态和羞怯,然而他感到幸福,时不时地瞧她一眼,想说点什么转个话
题。玛丽亚公爵小姐默不作声。谁也没想到已经是三点钟,该是睡觉的
时候了。
“人们都在说:不幸,苦难,”皮埃尔说。“假如这时,就在此刻
有人问我: 您愿意还像被俘之前那样呢, 还是愿意把那一切再经历一番?
我的上帝,千万别让我再当俘虏和吃马肉了。我们总以为,我们一旦被
抛出我们走熟了的道儿,就一切都完了;其实,美好的、新的东西才刚
在开始。只要有生活,就有幸福。前面还有很多、很多东西等着我们呢。
我这是对您说的,”他转身对娜塔莎说。
“是的,是的,”她回答了一句完全不同的话,她说,“我什么都
不希望,就希望重新把那一切再经历一次。”
皮埃尔定神望着她。
“是的,我再不希望别的,”娜塔莎肯定地说。
“不对,不对,”皮埃尔喊道。“我活下来,而且还要活下去,这
不是罪过;您也是一样。”
娜塔莎忽然低下头,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你怎么啦,娜塔莎?”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没什么,没什么。”她含着泪水对皮埃尔露出笑容。“再见吧,
该睡了。”
皮埃尔起身告辞。
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像平时一样,一同走进卧室。她们谈了一
会儿皮埃尔讲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谈她对皮埃尔的看法。娜塔
莎也没谈他。
“好了,再见,玛丽,”娜塔莎说。“你可知道,我们不谈他(安
德烈公爵),好像一谈他就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时常害怕,我们这样
就淡忘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深深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表示娜塔莎的话是对的;
但是她在口头上却不同意她的意见。
“怎么能忘呢?”她说。
“我今天把一切都说出来,觉得很痛快;心里沉重、痛楚,但是痛
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说,“我相信安德烈公爵的确爱他。所以我才
讲给他听……我向他讲了,不要紧吧?”她突然红了脸,问道。“对皮埃尔讲吗?当然不要紧!他这人太好了,”玛丽亚公爵小姐
说。
“我说,玛丽,”娜塔莎说,突然从她脸上露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好
久没看见的顽皮的笑容。“他变得是那么干净,光彩,新鲜,就好像刚
从浴室出来似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他变得好多了。”
“那短短的常礼服,那剪短了的头发,真像刚从浴室出来……爸爸
常常……”
“我明白他(安德烈公爵)为什么最喜欢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
说。
“是的,他和他有不同的特点。据说,各有特点的两个男人容易交
朋友。这话大概有道理。真的,他们俩一点也不相像?”
“是的,他人好极了。”
“好啦,再见吧,”娜塔莎说。那顽皮的微笑,仿佛被遗忘了似的,
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十八
皮埃尔这一天久久不能入睡;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紧皱眉头,
时而想起什么为难的事,突然耸耸肩,浑身打战,时而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安德烈公爵,想娜塔莎,想他们的爱情,他时而嫉妒他们的过
去,时而为此责备自己,时而原谅自己。已经是早晨六点了,他还是在
室内来回踱步。
“应该怎么办;如果非这样不行的话?怎么办才好呢?!就是说,
要这么办,”他自言自语,匆匆脱了衣服,上床睡了,他感到幸福和激
动,但是没有疑虑和犹豫。
“不管这件事多么奇怪,也不管这幸福多么不可能,——为了和她
结为夫妻,我要做到一切,”他自言自语。
皮埃尔早在几天之前就决定星期五去彼得堡。星期四他醒来时,萨
韦利伊奇进来向他请示关于整装上路的事情。
“什么彼得堡?彼得堡怎么啦?谁在彼得堡?”他不自觉地问,虽
然是问自己。“对了,仿佛好久以前,还在这件事没发生的时候,我不
知为什么要去彼得堡,”他在回忆。“为什么要去,也许我必须去。他
多么和善,多么细心,什么事都放在心上!”他望着萨韦利伊奇那张衰
老的脸,想道。“他的微笑多么愉快!”他想。
“萨韦利伊奇,你怎么还不要求自由?”皮埃尔问。
“大人,我为什么要自由?老伯爵在世的时候——愿他升入天堂,
现在侍候您,从来没受过气。”
“可是你的孩子们呢?”
“孩子们也过得去,大人:跟着这样的主人是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我的继承人会怎么样呢?”皮埃尔说。 “我突然结婚了……
要知道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不由得微笑着又说。
“我斗胆启禀大人:这是好事,大人。”
“他把这事想得多么简单,”皮埃尔想。“他不知道这事多么可怕,
多么危险。太早或者太晚……可怕!”
“您有什么吩咐?明天动身吗?”萨韦利伊奇问。
“不走了, 我要推迟几天。 到时候我告诉你。 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
皮埃尔说,他望着萨韦利伊奇的笑脸,想道:“可是多么奇怪,他不知
道现在谈不上什么彼得堡,首先要决定那件事。也许,他大概是知道的,
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跟他谈谈吗?看看他是怎样想的?”皮埃尔想。
“不,以后再谈吧。”
吃早饭的时候,皮埃尔对公爵小姐说,他昨天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那
儿,“你猜我遇见了谁?遇见了娜塔莎·罗斯托娃。”
公爵小姐那神气仿佛说,她看不出这个消息比皮埃尔见到安娜·谢
苗诺夫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您认识她吗?”皮埃尔问。
“我见到公爵小姐了,”她回答。“我听说,人家给她和小罗斯托
夫保媒呢。这对罗斯托夫家是一桩大好事;据说他们完全破产了。”
“不是,我是问您认识罗斯托娃吗?”
“我只是当时听说她出了那件事儿,很可惜。”“不,她不明白,或者是装糊涂,”皮埃尔想。“最好也不要对她
谈。”
公爵小姐也给皮埃尔准备了旅行的食物。
“他们全都那么好,”皮埃尔想,“他们现在做这些事,大概不会
有多大的兴趣。大家都是为了我;真叫人吃惊。”
这一天,警察局长来见皮埃尔,请他派人去多棱宫领回今天就要发
还原主的东西。
“这个人也是这样,”皮埃尔望着警察局长的脸想道,“多么可爱、
多么漂亮的军官,多么和善!现在还管这些小事。人家还说他不老实,
贪财。一派胡言!再说,他干吗不贪呢?他就是那样教养出来的嘛。而
且人人都是那样干的。然而他那张脸多么令人愉快,多么善良,老望着
我笑。”
皮埃尔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家吃饭。
他从两旁都是被烧毁的房屋的街道中间驰过,他对这些废墟的美叹
赏不已。那些使人生动地想起莱茵河和罗马大剧场的遗迹的烟囱、颓垣
断壁,在遭过大火的市区内伸展着,互相遮掩着。他所遇见的车夫们、
乘客们、做木构架的木匠们、女商贩和店主们,都焕发着快活的容光瞧
着皮埃尔,他们仿佛在说: “瞧,他来了!让咱们瞧瞧会有什么结果吧。”
在走进玛丽亚公爵小姐家的时候,皮埃尔忽然怀疑自己昨天是否真
的到过这儿,是否真的见到过娜塔莎,和她谈过话。“也许是我的幻觉
吧。也许进去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但是刚要走进那个房间,他立刻
失掉了自由,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她在那儿。她还是穿着那件软褶黑衣服,
还是那样的发型,但是她完全换了一个人。要是他昨天进来时她就是现
在这样,他哪怕一秒钟认不出她来也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她在孩提时、后来做安德烈公爵未婚妻时他所知道的那个样
子。她眼睛里闪着快乐的、讯问的光辉;脸上露着温柔的、一种奇特的
顽皮的神情。
皮埃尔吃过饭,本来要坐一个晚上的;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要去做
晚祷,皮埃尔跟她们一起去了。
第二天皮埃尔到得很早,吃过饭,消磨了整个晚上。虽然玛丽亚公
爵小姐和娜塔莎对客人显然是欢迎的;虽然皮埃尔的生活兴趣全部集中
在这个家里,但是刚到晚上,他们把一切都谈完了,谈话不断从一件琐
事跳到另一件琐事,而且常常中断。这天晚上皮埃尔坐了很久,玛丽亚
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互相看看,等待他是不是快要走了。皮埃尔看出了这
个,但是不能走。他心头沉重、窘迫,他仍然坐着,因为他不能站起来,
不能离开。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不出何时结束,她第一个站起来,说是头痛,开
始告辞了。
“那么,您明天要去彼得堡?”她说。
“不,我不去,”皮埃尔带着惊奇的神情,仿佛惹急了似的,连忙
说。“不去,去彼得堡?明天;我还不准备辞行。我还要来看看有没有
事要托我办的,”他站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说,脸涨得通红,不准备
离开。
娜塔莎把手伸给他,然后走了出去。玛丽亚公爵小姐却相反,不但不走,反而坐到圈椅里,她那光闪闪的、深沉的目光严肃地、凝神地望
着皮埃尔。显然,刚才露出的倦意,这时完全没有了。她深深地长叹一
声,好像要作一次长谈。
娜塔莎一离开,皮埃尔的窘迫和尴尬顿时全都消失了,换上急切的
兴奋心情。他连忙把椅子移近玛丽亚公爵小姐。
“是的,我告诉您,”他好像在回答她的话,回答她的眼神,说,
“公爵小姐,帮助我吧。我应当怎么办?我能有希望吗?公爵小姐,我
的朋友,您听我说。我全明白。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知道目前还不能
谈这个问题。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长。不,不是那个……我不要,不可
能……”
他停住了,用手搓搓脸和眼睛。
“我说,是这样,”他继续说,看样子,他在努力把话说得连贯。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但是,我只爱她,我一生只爱她一
个人,没有她,我就想象不出我怎样活下去。我现在不打算向她求婚;
但是,一想到她也许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失掉这个机会……机会……多
么可怕。 您说, 我能有希望吗?您说, 我应当怎么办?亲爱的公爵小姐,”
他说,沉默片刻,他碰碰她的手,因为她不回答。
“我在寻思您对我说的话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说。“我告诉
您,是这样,您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您做得对……”公爵小姐停住了。
她想说:现在向她表示爱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住了嘴,因为最近三
天来她看出娜塔莎突然变了,假如皮埃尔向她表示爱情,娜塔莎不仅不
会感到屈辱,而且她正希望这个呢。
“现在向她表示……不行,”玛丽亚公爵小姐终于说。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交给我吧,”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知道……”
皮埃尔望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眼睛。
“您说……您说……”他说。
“我知道她爱……她会爱您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纠正了自己的话。
不等她说完这句话,皮埃尔就一跃而起,带着惊恐的神情抓住玛丽
亚公爵小姐的手。
“您为什么这样想?您认为我有希望吗?您认为?!……”
“是的,我认为,”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您给她父母写封信。您
托付我吧。到适当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愿意成全这件事。我心里有一个
感觉:这件事会成功。”
“不,这事不可能!我多幸福!但是,这不可能……我多幸福!不,
不可能!”皮埃尔吻着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手,说。
“您到彼得堡去吧;这样好些。我给您写信,”她说。
“到彼得堡?走吗?是的,好,走。但是明天我可以再来吗?”
第二天皮埃尔来辞行。娜塔莎不像前几天那么活泼;但是这一天皮
埃尔有时看看她的眼睛,感觉他自己在消融,不管是他,还是她,都不
存在了,只有一个幸福的感觉。“是真的吗?不,不可能,”他自言自
语,她那每一顾盼,每个姿势,每句话,都使他的心灵充满喜悦的激情。
当他握住她那瘦削、纤细的手向她告别的时候,不由得久久地把她
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这手、这脸、这眼睛,所有这一切不属我所有的女性美的瑰宝,
难道这一切真的永远属于我,就像我属于我自己一样习以为常?不,这
不可能!……”
“再见,伯爵,”她大声对他说。“我一定等着您,”她低声又说。
这句普通的话,以及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成为皮埃尔
以后两个月无尽的回忆、释念和神往幸福的材料。“我一定等着您……
是的,是的,她怎么说来着?是的,我一定等着您。啊,我多幸福!这
是怎么的,我多幸福!”皮埃尔自言自语。十九
皮埃尔现在的心境,跟他在类似的情况下和海伦定婚时的心境,完
全没有共同的地方。
他从来不愿重复他当时带着极端羞愧的心情对海伦说出的那些话,
也不会对自己说:“嗨,我为什么不这样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说
‘我爱您’?”相反,现在他在心中详细地回忆她的表情和微笑,丝毫
不增不减地重复着她和他说过的每句话:他老想不停地重复。他现在对
所做的事是好还是坏,连一丝怀疑的影子也没有了。不过,只有一团可
怕的疑云不时地在他的头脑里浮现。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玛丽亚公爵
小姐没有弄错吧?我是不是太自负和自信?我有信心;可是突然间说不
定会发生这样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了她,她微微一笑,回答说:
“真是怪事!他准是误会了。难道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
的人,可是我呢?……我完全不同,我是另一种人,高尚的人。”
只是这团疑云不时地掠过皮埃尔的心头。他现在也没有作任何计
划。他觉得眼前这场幸福有点渺茫,然而只要它一旦实现,那以后就不
会有什么事了。一切都了结了。
一种喜悦的、意外的疯狂——皮埃尔以前认为他不会有的,支配着
他。生活的全部意义,不仅对他个人,而且对整个世界,他觉得就在于
他的爱情,就在于她能不能爱他。有时他觉得所有的人只忙一件事——
就是为他未来的幸福而忙。有时他觉得,人人都跟他一样高兴,不过他
们极力隐藏这种心情,假装忙别的事情罢了。人们的一言一行,他都看
作是对他的幸福的暗示。他常常使遇见他的人对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就好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似的,以及对他那幸福的目光和微笑感到惊
讶。但是当他明白人家可能不知道他的幸福的时候,他就满心可怜他们,
而且想对他们说,他们所忙活的事完全是扯淡,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当人们建议他出来供职,或者人们讨论某些公共的、国家的事务和
战争,认为某个事件的结局决定着大家的幸福的时候,他总是带着温和
的、同情的微笑听着,并且发表怪论使同他说话的人吃惊。皮埃尔觉得,
那些懂得生活真谛的人,也就是懂得他的感情的人,以及那些显然不懂
得这个的人,——这一时期所有的人,他觉得都被他的光辉感情照得透
亮,不管遇见什么人,他立刻毫不费力地从他们身上看出优秀的、值得
喜爱的东西。
他在处理亡妻的事务和文件的时候,对她毫无怀念之情,只是惋惜
她不知道他现在所体验的那种幸福。瓦西里公爵现在由于谋得一个新差
事和得到几枚勋章,特别得意,而在皮埃尔心目中,他不过是一个令人
感动的、和善的、可怜的老头子。
皮埃尔后来常常回忆这个时期幸福的疯狂。他在这个时期形成的对
人和环境的见解,他认为永远是正确的。他后来不仅不屏弃这些对人对
事的看法,而且相反,每当内心发生怀疑和矛盾的时候,他总是求助于
在疯狂时期所形成的看法,而且总是证明这个看法的正确。
“也许,”他想,“当时我的确有点古怪和可笑;但是当时我并不
像表面看来那么疯狂。相反,我当时比任何时候都聪明,更能洞察一切,
只要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全都了解了,因为……当时我是幸福的。”皮埃尔的疯狂就在于,他不像先前那样,必须在人们身上发现他称
之为人的优秀品质的时候,才爱他们,而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爱,他在
无缘无故地爱人们的时候,总能找到值得爱他们的无可争辩的理由。二十
皮埃尔走后的第一天晚上,娜塔莎带着快乐的、讥讽的微笑对玛丽
亚公爵小姐说,他就像从浴室走出来似的,穿着常礼服,头发剪得短短
的,从此以后,在娜塔莎心中有一种隐蔽的、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难
以克制的东西苏醒了。
一切:面孔、脚步、目光、声音——她的一切,突然都变了。连她
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那种生命力和对幸福的希望,冒到表面上来了,而且
要求予以满足。从那天晚上起,娜塔莎好像忘了她所遭遇的一切。她从
此不再抱怨她的处境,只字不提过去,已经不怕订未来的美好计划了。
她很少谈皮埃尔,每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提起他时,她眼睛里久已熄灭的
火光又燃了起来,她的嘴唇绽开独特的微笑。
在娜塔莎身上发生的变化起先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吃惊;当她明白这
种变化的意义时,她心里很不痛快。“难道她对哥哥的爱情就这么浅薄,
就忘得这么快,”玛丽亚公爵小姐独自思忖那种的变化时,心里这样想。
但是她和娜塔莎在一起时,她不生她的气,也不责备她。在娜塔莎身上
洋溢着复苏的生命力,显然是那么不可遏止,那么出她的意料,以致使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娜塔莎面前觉得她没有理由哪怕是暗暗地责备她。
娜塔莎以整个身心和全部的真诚浸沉在这个新的感情之中,她无意
掩饰它,她现在没有感伤,只有欢喜和快活。
那天夜里,玛丽亚公爵小姐和皮埃尔谈过话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娜
塔莎在门口迎着她。
“他说了?是吗?他说了?”她反复地问。娜塔莎脸上露出欢喜的、
同时又怪可怜的、为这种欢喜请求原谅的表情。
“我本想在门口听;但是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对娜塔莎看她的那副眼神,尽管玛丽亚公爵小姐非常理解,非常感
动;尽管她那激动的样子叫人同情;然而在最初的瞬间,仍然使玛丽亚
公爵小姐感到屈辱。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爱情。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不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于是
她带着忧郁的、有几分严厉的表情,把皮埃尔对她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娜
塔莎。听说皮埃尔要去彼得堡,娜塔莎非常惊讶。
“去彼得堡!”她仿佛没有听懂,重复说。但是她一看玛丽亚公爵
小姐脸上忧郁的神情,就猜到她难过的原因,她突然哭起来。“玛丽,”
她说,“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怕我做出傻事。你告诉我怎么办我
就怎么办;告诉我吧……”
“你爱他吗?”
“爱,”娜塔莎低声说。
“那你哭什么?我为你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流了泪,
她已经完全原谅娜塔莎的快乐了。
“这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你想想看,我做了他的妻子,你嫁给
尼古拉,那是多么幸福。”
“娜塔莎,我不是求过你别谈这个吗?咱们只谈你的事。”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他为什么要去彼得堡!”娜塔莎说,她连忙回答自己:“不,不,应该去……玛丽,你说是吗?应该去……”尾声
第一部

一八一二年过后,又过了七年。奔腾澎湃的欧洲历史的海洋,在它
的海岸内平静下来。它似乎息止了;但那些推动人类的神秘力量(其所
以神秘,因为那些力量运动的法则,我们还不清楚),却继续起着作用。
虽然历史海洋表面似乎不在动,但人类却像时间的运行一样不断地
活动。人们结成的各种集团成立了,解散了;国家形成和瓦解以及民族
迁徙的各种原因都在酝酿着。
历史的海洋,已不像先前那样从此岸向彼岸凶猛地冲击;但它却在
深处翻滚沸腾。历史人物也不像先前那样被波涛从此岸向彼岸卷来卷
去;现在,他们仿佛在一个漩涡打转。这些早先是带着军队,用命令、
战争、出征、战斗来回击民众运动,而现在,却从政治和外交方面想方
设法和以法律、条约……等等来反击激昂澎湃的群众运动。
历史人物的这种活动,史学家称之为反动。
史学家在描述这些过去的历史人物的活动时,往往严厉地谴责他
们,因为史学家认为那些历史人物就是他们所说的反动的根源。所有当
时有名的人物,从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到斯塔埃尔夫人、福蒂①、谢林②、
费希特③、谢多勃良④和其余的一些人都受到史学家们严正的裁判,依照
他们对进步和反动所起的作用而宣告无罪或谴责。
在俄国,照史学家的论述,这一时期也发生过反动,这次反动的罪
魁祸首就是亚历山大一世,正是这个亚历山大一世,仍然照史学家的论
述,在其统治初期曾是倡导自由主义和拯救俄国的首要创业人。
在现在的俄国文献中,从中学生到博学的历史学家没有一个人不是
因为亚历山大在其当政时期那些失误而不向他投掷石子的。
“他本应这样做和那样做。他在某件事上做得好,在另一件事上做
得糟。他在即位之初和一八一二年做得很漂亮;但是,给予波兰宪法、
成立神圣同盟、把大权授予阿拉克契耶夫、鼓励戈利岑和神秘主义,后
来又鼓励希什科夫和福蒂,这些事就办得不好了。过问前线的军队,他
做得不妥;解散谢苗诺夫团队,他处理得不当,等等,等等。”
史学家们根据他们所具有的关于人类福利的知识,对亚历山大一世
所作的一切责备,如果要列举的话,就得用十多页纸才能写完。
这些责备是什么意思呢?
史学家所称赞的亚历山大一世的那些行动——如,即位初期的一些
自由主义的创举、对拿破仑的斗争、一八一二年所表现的强硬态度、一
八一三年的出征,所有这些同史学家所责备的那些行为——如,神圣同

① 福蒂(1792—1838),诺夫戈罗德修道院院长,于一八二○年发动对不同教派的迫害。
② 谢林(1775—1854),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先验唯心主义系统》等书。
③ 费希特(1762—1814),德国古典哲学家,著有《知识学基础》等书。
④ 谢多勃良(1768—1848),法国作家,反动的浪漫派首领,著有《基督教真谛》等书。盟、波兰的重建、二十年代的反动等等,不都是从形成亚历山大一世的
个性的血统、教育、生活等条件中的同一源泉里产生出来的吗?
这些责备的实质何在呢?
它在于:像亚历山大一世这样的一位历史人物,他处在人类权力可
能达到的最高一级的阶梯之上,就像是处在当时所有耀眼夺目的历史光
芒在他身上聚成的焦点之中;像他这样的人物,理应受到那些伴随着权
力而来的阴谋、诡诈、阿谀、自欺的世上最强有力的影响;像他这样的
人物,在他一生的每分钟都感到自己应对欧洲所发生的一切负责;这个
人物不是虚构的,而是活生生的,像每个人一样,有他自己的习惯,情
欲,对真、善、美的渴求——这个人物在五十年前并非缺乏美德(史学
家对这一点并不责难他),但是他却没有当代教授对人的幸福所具有的
那种看法,这些教授从青年时代起就钻研学问,他们读书,领会讲义,
把心得记在小本子里。
就假定五十年前亚历山大一世对人的幸福的看法是错误,那么,当
然也应假定那个指责亚历山大的史学家在若干年后对人的幸福的看法同
样是不正确的。这个假定之所以十分自然而且必要,那是因为我们只要
注意一下历史的发展,就会看见,随着时代的不同,随着著作家的不同,
对于什么是人的幸福的看法不断地改变着;因此,本来是福,十年后却
认为是祸;反之亦然。不仅如此,即使在同一时间,我们在历史上见到
对祸与福的见解完全相矛盾的观点:一些人认为给波兰以宪法和神圣同
盟是亚历山大的功劳,但另一些人却因此而谴责亚历山大。
对亚历山大和拿破仑的活动不能说是有益还是有害,因为我们说不
出它为什么有益和为什么有害。假若这种活动不为某些人所欢喜,其所
以不欢喜,那也不过是因为这种活动不符合他本人对好事的有限理解罢
了。不论是一八一二年我父亲在莫斯科住房的保存,或是俄国军队的光
荣,或是彼得堡大学或其它大学的兴旺发达,或是波兰的解放,或是俄
国的强大,或是欧洲的均势,或是各种著名的欧洲的文明进步,对所有
这些,不管我是否认为是福,我都要承认,任何历史人物的活动,除了
这些目的之外,还有其它一些更加普遍的、我所不了解的目的。
可是,我们假定所谓科学有调和一切矛盾的可能性,它也有衡量历
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好坏永不改变的尺度。
我们假定,亚历山大能把一切做得完全另一个样子。假定他能按照
那些指责他的、自命深知人类活动最终目的的一些人的指示办事,并依
照那些现在责备他的人所给予他的民族性、自由、平等和进步(更新的
东西看样子没有了)的纲领治理国家。我们假定,可能有这么一个纲领,
而且已经拟好了,亚历山大也照办了。那么,那些反对当时政府方针政
策的人们的一切活动——史学家认为那些活动是有益的,好的,会成为
什么样呢?这种活动是不会有的;实际的生活也不会有;一切都不会有
的。
如果设想人类的生活是受理性支配的,那么,现实生活存在的可能
性也就被取消了。二
如果像史学家所设想的那样,伟大的人物领导人类去达到某些目的
的话——这些目的或是俄国或是法国的强大,或是欧洲的均势,或是革
命思想的传播,或是普遍的文明进步,或是什么其它方面,那么,不理
解偶然和天才这两个概念,就不能阐明历史现象。
假如本世纪初叶历次欧洲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俄国的强大,那么,
即使没有这些战争,也不用侵略,这个目的也能达到。如果为了法国的
强大,那么,不用革命,也不用建立帝国,照样也能达到这个目的。假
如目的是传播思想,那么,出版书籍来完成这项工作要比军队好得多。
如果目的是为了文明进步,那么,不用说,除了使用毁灭人的生命及其
财富的手段外,还有其它更适于传播文明的途径。
但是,为什么事情是这样发生了,而不是另样发生呢?
历史告诉我们:事情之所以这样发生是因为“偶然造时势,天才利
用了它。”
但是,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天才呢?
偶然和天才这两个词并不表示任何实际存在的东西,所以是不能下
定义的。这两个词仅只表示对现象的某种程度的理解。我不知道为什么
发生了某种现象;我想,我是不能知道的;我也不想知道;所以我说:
这是偶然使然。我看到一股力量,这股力量产生了与人类固有本性不相
称的行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只好说:这是天才使
然。
羊群中有一只公羊,它每天晚上被牧羊人赶进特殊的单羊圈去喂
养,于是它长得比别的羊肥一倍,对这群羊来说,这只羊似乎是一个天
才。因此,正是这只公羊每天晚上不是进普通的羊圈,而是进特殊的单
羊圈去吃燕麦,也正是这只养肥了的公羊作为肉羊而被屠宰,这个情况
应当说是天才与一系列不寻常的偶然惊人的结合。
但是,那些绵羊只要不再认为它们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为了达到它们
这群羊的目的;只要认为它们周围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有它们所不了解的
种种目的,那么,它们便会立刻看出,那只育肥的公羊所遇到的事情的
连贯性和统一性。即使它们不知道那只公羊长肥的目的何在,但它们起
码知道,在那只公羊身上发生的一切绝非偶然,所以,不论是偶然还是
天才这些概念,它们已经无须去了解了。
只要不去探求眼前的、容易理解的目的,并且承认最终目的是我们
不能知道的,我们便可看出那些历史人物生活的一贯性和合理性;我们
才能发现他们那些不合人类本性的行为的原因,因而我们也就不需要偶
然和天才这些名词了。
只有承认我们不清楚欧洲各国人民激荡骚动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只
知道这些事实:起初在法国,后来在意大利,在非洲,在普鲁士,在奥
地利,在西班牙,在俄国——在这些地方发生的屠杀,还有,自西而东
和自东而西的军事行动,所有这些事件构成了一个共同的本质和目的,
这样我们不仅不必在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二人的性格中去找他们独有的特
点和天才,而且对这些人也不可另眼相看,认为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再者,不仅不须要用偶然性去解释造就这些人物的那些小事,而且将会明显地看出,这一切小事也是必然的。
放弃对最终目的的探求,我们便会清楚地看到,正如我们想不出另
有一种植物可能生长出比某一植物本身生出的花朵和种籽对它更加合适
的花朵和种籽一样,也不可能想出另外两个各有其经历的人来,比拿破
仑和亚历山大更合适来完成这两个人所完成的使命,而且完成得那么细
致和彻底。三
本世纪初叶,许多欧洲事件中有一个重大事实,那就是欧洲各国的
民众自西而东后来又自东而西的黩武活动。这种活动的祸首,便是自西
而东的行动。西方各国为了能够完成直捣莫斯科的好战行动,必须做到:
一、组成一支足以抗击东方军队的庞大兵团;二、抛弃一切旧有的习惯
和传统;三、在完成其黩武活动时,必须有一个首领,他既能为他们,
也能为他自己在活动时发生的欺诈、抢劫和屠杀等行为进行辩护。
从法国革命开始,那个不够强大的旧集团崩溃了;旧习惯和旧传统
毁灭了;新规模的集团、新习惯和新传统正在逐步形成,同时,一个站
在未来运动的前头,并对行将发生的一切承担全部责任的人物,也应运
而生。
一个没有信仰、没有习惯、没有传统、没有名望、甚至不是法国后
裔的人,好像由于奇特的偶然性,在激荡着法国的各党派之间,不依附
其中任何党派,竟然出人头地,爬上了显赫的地位。
同事们的无知、反对者的懦弱和渺小、以及这个人的撒谎本领和他
那华而不实、自以为是的低能智力,把他擢升为军队的首脑。意大利军
队的士兵们的优秀素质、敌人的缺乏斗志、孩子般的卤莽和刚愎自用,
使他获得了军事声望。无数的所谓偶然处处伴随着他。他在法国执政者
面前失宠反而对他有利。他企图改变自己的命运,都未成功:没有录用
他去俄国服役,请求派他到土耳其去也没成功。在意大利战争期间,他
好几次濒于毁灭的边缘,但每次都出乎意外地得救了。俄国军队,就是
那个能毁掉他声誉的俄国军队,由于外交方面的种种考虑,直到他离开
欧洲时才进击欧洲①。
他从意大利回来时,发现巴黎政府分崩离析,凡是与这个政府有关
的人无不遭到清洗和毁灭。于是,对他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从这个危险
境地脱身的出路,那就是毫无道理和无缘无故派他去远征非洲。又是这
个偶然性伴随着他。无法攻破的马耳他岛竟然一枪未放便投降了;最轻
率的指令却得了圆满的胜利。事后连一条船也不准通过的敌方海军,当
时却让拿破仑全军通过。在非洲,对手无寸铁的人民,几乎全是居民,
干下了一系列暴行。这些干了暴行的人,尤其是他们的领导者,都尽力
使自己相信,这么干好得很,这才是光荣,这才像古罗马的皇帝凯撒和
马其顿君王亚历山大。
那个光荣与伟大的理想是:不但完全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恶劣,而且
还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自豪,并赋它以莫名其妙的超自然的意义,——这
种必然指导这个人及其随行的人们的理想,在非洲得到充分的发挥。他
不论做什么都成功。瘟疫不传染他。屠杀俘虏的残暴行为也没有归咎于
他。他像孩子似的漫不经心、无缘无故、不光彩地撇下患难的伙伴从非
洲溜走了,连这也算是他的功绩,并且,敌方的海军又两次放他通行。
在他已经完全沉醉在他侥幸犯下的罪行并对他所要扮演的角色做好准备
的时候,他毫无目的地来到巴黎,这时候,那个一年前可以毁灭他的共
和国政府的分崩离析已达到顶点,他这个与各党派无关的新人的到来,

① 此处指一七九九年俄将苏沃洛夫率领俄军远征意大利,而当时拿破仑在埃及。这时只能抬高他的身价。
他没有任何计划;他什么都怕;但是,各党派都拉拢他,要求他参
加。
只有他这个人——因为他有在意大利和非洲养成的对光荣和伟大的
理想,有疯狂的自我崇拜,有犯罪的胆量以及撒谎的本领,只有他这个
人才能为正在发生的事辩护。
那个等待他的地位需要他,因此,几乎不是出于他的志愿,虽然他
犹豫不决,虽然缺乏计划,虽然他犯了许多错误,但是他还是被拉去参
与以攫取权力为目的的阴谋活动,并且这个阴谋获得了成功。
他被拉去出席政府的会议。他惊慌失措,想要逃走,认为自己的末
日到了;他假装晕倒,说了些本应送掉他的性命的没有意义的话。但是,
从前精明而骄傲的法国统治者们,这时觉得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已经演
完,比他更狼狈,这些人现在说了一些不是他们为了保持权力和消灭他
应该说的话。
偶然,成千上万的偶然,给他以权力;所有的人,像是商量好了似
的,都来协助确立这个权力。偶然使当时的法国统治者情愿服从他;偶
然使保罗一世情愿承认他的权力;偶然使反对他的计谋对他不仅没有损
害,反而加强了他的权力。偶然使昂季安公爵落入他的手中,并意外地
迫使他杀掉了公爵,这比采用别的任何方法都更有力地使一般人信服他
有势就有权。偶然使他把集中全力去远征英国的意图(远征英国显然会
毁掉他,而且这个意图永远实现不了),突然转为进攻马克和不战而降
的奥地利人。偶然和天才给了他在奥斯特利茨的胜利,并且,偶然所有
的人,不仅是法国人,而且整个欧洲,除未参与当时发生的事件的英国
外,所有的人,尽管对他的罪行还怀有早先的恐惧和厌恶,但这时也承
认了他的权力,承认了他给自己加封的称号,承认了他对于光荣与伟大
的理想,大家都觉得这个理想是一种美好、合理的东西。
好像是估量一下实力,对行将到来的运动作好准备似的,西方势力
在一八○五、一八○六、一八○七、一八○九几年中好几次向东挺进,
不断地加强着,壮大着。一八一一年在法国组成的一伙人与中欧各国的
人们汇成一个庞大的集团。随着人群的壮大,替领导运动的人进行辩护
的力量也进一步增强起来。在即将发生的大规模运动来临之前进行准备
的十年过程中,这个人纠结了欧洲所有头戴王冠的人。原形毕露的世界
统治者们都没有力量对抗那毫无意义、毫无理性的拿破仑式的光荣与伟
大的理想。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普鲁士国王派他的妻
子向这个伟人奉承邀宠;奥地利皇帝认为,此人要是把帝王的女儿请进
他的床帏,那则是莫大的恩遇;教皇,各国人民圣物的保护者,也利用
宗教为抬高这个伟人的身价而服务。与其说拿破仑本人给自己准备扮演
角色,不如说他周围的人准备让他去对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承担
全部责任。他所干的每件事、每桩罪行,或者一件小小的诈骗,在他周
围的人口中无不立刻说成是伟大的楷模。日耳曼人为他想出了最好的庆
典,——这就是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庆祝活动。不仅他伟大,而且他的
祖先、他的兄弟、他的义子和他的妹夫们,全都伟大。一切事情的发生
都是为了使他丧失最后一点理智,都是准备让他去扮演一个可怕的角
色。当他准备好了的时候,兵力也就准备好了。侵略的矛头指向东方,到达了最后的目的地——莫斯科。京城被占
领了;俄国军队受到的损失比敌军先前从奥斯特利茨到瓦格拉木历次战
争所受的损失还惨重。但是,突然代替那些一贯使他获得不断胜利而达
到既定目的的偶然和天才的,却是无数相反的偶然,——从他在波罗底
诺着凉伤风到天气严寒和焚烧莫斯科的火星;而天才也被史无前例的愚
蠢和卑鄙代替了。
侵略军逃跑了,向后跑了,一逃再逃,一切偶然,这时已经经常不
帮助他,而是反对他了。
与前次自西而东的运动十分相像的自东而西的一次相反的运动发动
了。在这次大运动发生之前的一八○五至一八○七至一八○九各年中,
也有自东而西运动的同样尝试;也同样有结成庞大的集团;也同样有中
欧各国加入运动;也同样有中途动摇,同样越接近目的地速度越快。
巴黎——最后的目的地达到了。拿破仑的政府和军队垮台了。拿破
仑本人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所有的行为显然都是可怜的、龌龊的;
但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偶然又出现了:同盟国仇恨拿破仑,认为他是他
们遭受灾难的原因;对这个被剥夺了权势并暴露出罪恶和奸诈的拿破
仑,人们本应当像十年前和一年后那样,把他看做一个无法无天的强盗。
然而,由于某种离奇的偶然机会,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他扮演的角色
还没有终结。这个十年前和一年后被看做无法无天的强盗的人,带着拨
给他的卫队,被送到离法国两天航程、划归他管辖的一个小岛上去了,
不知为什么还付给他数百万金钱。四
各国人民的运动在各自的岸边停息下来。大规模运动的浪头向后猛
退了,平静的海面上,形成一个个漩涡,外交家们跟着漩涡打转儿,他
们以为,正是他们才使运动得以平息的。
但是,平静的大海突然又动荡起来。外交家们认为,这次风浪骤起
的原因,是由于他们的意见不合;他们预料在他们的元首之间要发生战
争;这种局势在他们看来是无法解决的。但是,他们觉得,这次波浪的
兴起并不是来自他们预料的方向。这个波浪依然是从运动的出发点——
巴黎发生的。从西方而起的运动出现了最后的回流:这是一股必须解决
那些似乎难以解决的外交难题并结束这个时代的军事活动的回流。
这个使法国遭到毁灭的人,没有施展阴谋手段,没有带士兵,只身
回到巴黎来了。每个卫兵都可以把他抓起来;但是由于奇特的偶然机遇,
不仅没有抓他,而且大家还热烈地欢迎这个一天前他们还在咒骂、一月
后他们还要咒骂的人。
这个人还可以用来为最后一次集体行动而辩护。
这出戏收场了。最后一个角色演完了。演员奉命卸装,洗去粉墨胭
脂,再也用不着他了。
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这个孤独的在小岛上的人表演一出自演自
赏的可怜的滑稽戏,在已经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的时候,他还在耍
诡计、说谎话为自己辩护,并向全世界表明,人们当作权势的东西不是
别的,而是一只引导着他的无形的手。
闭幕了,演员卸装了,舞台监督把演员指给我们看。
“请看,你们相信的是什么吧!这就是他!过去调动你们的感情的
不是他,而是我,现在你们明白了吧?”
但是,被运动的力量弄得头晕目眩的人们,很久不了解这一点。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领导自东而西向相反方向运动的人物,他的生
活更显示出很大的连贯性和必然性。
这位挡住别人,站在这场自东而西运动前头的人,需要什么呢?
需要正义感和对欧洲事务的关怀,而且是长远的、不为小利所蒙蔽
的关怀;需要在道义上优越于那些在一起共事的当时各国的君主;需要
温和的、具有魅力的个性;需要有反对拿破仑的个人怨恨。所有这些,
在亚历山大一世身上都有;这一切,都由他过去整个生活中的无数所谓
偶然机会:教育、自由主义的创举、周围的顾问,以及奥斯特利茨战役、
蒂尔西特会谈和埃尔富特会议等,作好了准备。
在全民战争期间,这个人无所作为,因为不需要他。但是,全面欧
战的必然性一旦出现,这个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他应有的地位上出头露面
了,他把欧洲各国联合起来,领导它们奔向目的地。
目的达到了。一八一五年最后的一场战争之后,亚历山大便处在一
个人可能达到的权力顶峰。他怎样运用这个权力呢?
亚历山大一世这个平定欧洲的人,从青年时代起就一心为自己的民
族谋福利,并在自己的祖国首先倡导自由主义改革,现在,当他似乎拥
有最大权力,因而能为他的民族谋幸福的时候,当拿破仑在流放中作出
儿戏的虚假计划,扬言假使他有权,他就为人类造福的时候,亚历山大一世在完成他的使命后,感觉上帝的手在支配他,他突然认为这种虚幻
的权力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于是厌弃它,把它交给他所藐视的一些
小人手中,他只是说:
“‘不属于我们,不属于我们,而属于你的圣名!’①我也是一个人,
和你们一样的人;让我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那样思想自己的灵魂和
上帝吧。”
正像太阳和太空的每个原子都是自身完备的球形体,那个大得为人
类所无法了解的整体也全是由原子组成的,——同样,人人都有各自的
目的,而且这些目的又是为那些为人类所无法了解的总目的服务的。
一只落在花上的蜜蜂,螫了一个小孩,于是,小孩怕蜜蜂,他就说,
蜜蜂的目的是螫人。诗人欣赏钻入花蕊的蜜蜂,于是,他就说,蜜蜂的
目的是吸取花香。养蜂人看到蜜蜂采集花粉和糖汁带回蜂房,于是就说,
蜜蜂的目的是为了采集蜜糖。另一个养蜂人较仔细地研究了蜂群的生
活,于是就说,蜜蜂采集花粉和糖汁是为了养育幼蜂和供奉蜂王,其目
的是传种接代,延续种族。植物学家看到,蜜蜂飞来飞去把异株的花粉
带到雌蕊上,给雌蕊授粉,于是便认为这就是蜜蜂的目的。另一个考察
植物迁移的人,看见蜜蜂有助于这种迁移,于是,这位新的考察者就可
能说,这才是蜜蜂的目的。但是,蜜蜂的最终目的,并不限于这个、那
个、第三个等等这些人类的智慧所能揭示的目的。人类在揭示这些目的
的智慧发展得越高,最终目的的不可理解也就越加明显。
人类所能了解的,只是观察到蜜蜂的生活和别的生活现象相对应的
关系而已。对历史人物的各族人民的目的,也应当这样看。

① 亚历山大下令制造一种勋章,以纪念一八一二年打败法国人,上面刻着这样的话。五
一八一三年娜塔莎和别祖霍夫结婚,是老罗斯托夫家最后一件喜
事。就在这一年,伊利亚·罗斯托夫伯爵死了,正如常有的情形,他一
死,那个旧家庭也就解体了。
过去一年发生的事:莫斯科大火和从莫斯科逃难出来,安德烈公爵
的死,娜塔莎的悲观失望,彼佳的死,以及老伯爵夫人的悲伤,——所
有这一切,接二连三打在老伯爵头上。他似乎不了解也不能了解这些事
件的意义,他在精神上低下了他那老年人的头,好像俯首期待和请求新
的打击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有时丧魂失魄、张惶失措,有时反常地活
跃,对事业很热心。
他为娜塔莎的婚事表面上忙了一阵子。他定午餐和晚餐的酒席,显
然想露出快乐的样子;但是他的快乐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富于感染力了,
反而使认识他和知道他的人觉得他可怜。
皮埃尔带着妻子走后,他开始沉默寡言,感到烦闷。几天以后,他
病倒在床上了。他从生病的头几天,虽然医生宽慰他,他知道他再也起
不来了。伯爵夫人和衣坐在圈椅里,在他的床头守了两个星期。她每次
递给他药,他都抽泣着,默默地吻她的手。在最后一天,他痛哭失声,
请求妻子和不在跟前的儿子宽恕他荡尽家产,——他觉得那是他主要的
罪过。领过圣餐,行过涂敷礼后,他安静地死去了,第二天,在罗斯托
夫家租来的住宅里,挤满了前来向死者最后致意的熟人们。所有这些常
在他家吃饭、跳舞,并且时常嘲笑他的人们,现在都怀着内疚和感动的
心情,好像向谁当面自我辩解似地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极好的
人。如今再难见到这样的人了……谁能没有一点缺点呢?……”
正当伯爵的经济状况弄得一塌糊涂,如果再过一年的话那结局简直
不堪设想的时候,他突然死了。
尼古拉在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正随着俄国军队驻在巴黎。他立
即辞掉职务,不等批准,就请假回莫斯科。伯爵死后一个月,经济情况
已经弄清楚了,过去虽然知道有一些零星债务,但是其数额之大却使大
家吃惊。负债的总数比家产大一倍。
亲友们劝尼古拉不要接受遗产。但是尼古拉认为拒绝接受遗产是对
亡父的神圣纪念的亵渎,因此他没有听从劝告,接受了遗产,负起还债
的义务。
伯爵在世的时候,由于他这个滥好人,对那些债主们有一种无以名
状的、然而却是强大的影响力,债主们长期没有开口,现在突然一齐来
讨债了。正如常有的情形,都争着首先得到偿还,像米坚卡还有别的持
有作为礼品接受的期票的人,现在成为讨债最火急的债主了。那些好像
曾经可怜使他们受损失(就算受过损失)的老伯爵的人们,现在却不肯
宽尼古拉的期限,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无情地向那个显然不欠他们钱、
却自愿承担还帐的年轻继承人逼上来了。
尼古拉所设想的周转办法,没有一件是成功的;产业以半价拍卖出
去,仍有一半债务未能偿还。尼古拉接受了他妹夫别祖霍夫借给他的三
万卢布,以偿还他认为借的是现款的真正的债务。他为了不致为其余的
债务而坐牢(债主们曾以此相恫吓),重新去谋差事。虽然他回军队可以首先补上团长的空缺,但他不能回去,因为母亲
现在把儿子当作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抓住他不放;因此,虽然他不愿留
在莫斯科回到先前的熟人中间,虽然他讨厌文职,他仍然在莫斯科找到
一个文官的职务,于是他脱掉他心爱的军服,同母亲和索尼娅搬到西夫
采夫·弗拉若克区一所小住宅里。
娜塔莎和皮埃尔这时住在彼得堡,不大清楚尼古拉的境况。尼古拉
向妹夫借钱,极力瞒着他的窘迫境况。尼古拉的处境特别为难,因为他
要用一千二百卢布养活自己、索尼娅和母亲,而且还不能让母亲知道他
们家已经穷了。伯爵夫人简直不能想象如果缺少她自幼就习惯了的那些
奢侈的东西怎样生活下去,她不知道儿子是多么困难,不断地提出要求
——时而要马车(他们家已经没有马车了)去接朋友,时而为自己要佳
肴美食或者为儿子要美酒,时而要钱为娜塔莎,为索尼娅,或者为尼古
拉本人买一件惊人的礼物。
索尼娅料理家务,侍奉姑母,念书给她听,忍受她的任性和藏在内
心对她的嫌恶,帮助尼古拉向老公爵夫人隐瞒他们的窘迫。尼古拉觉得,
他对索尼娅为他母亲所做的一切的感激之情,是报答不尽的。他赞赏她
的耐性和忠诚,但极力躲避着她。
他心里好像为了她太完美,为了她无可指责而责怪她。她有一切为
人们所珍贵的品质;可是就缺少使他爱她的东西。他甚至觉得,他对她
的评价越高,对她的爱就越少。他在她的信中得到她给他自由的诺言,
现在他对她的态度,就像他们过去的一切老早老早以前就给忘记了,在
任何情形下也不会再恢复了。
尼古拉的景况越来越糟了。从薪金里攒点钱的想法,证明是幻想。
他不但攒不了钱,而且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还借了几笔小债。他想不
出一点摆脱困境的办法。亲戚们劝他娶一个有钱的姑娘,这个想法使他
反感。摆脱困境的另一条出路——母亲的死,在他头脑里从未出现过这
个念头。他没有什么企望,也不指望什么;他身处逆境毫无怨言,内心
深处却享受着一种忧郁而庄严的快乐。他尽可能避开旧日的熟人,避开
他们的同情和令人屈辱的援助表示,避开一切消遣和娱乐,甚至在家里
也不做什么,只和母亲玩玩牌,在室内默默地踱步,一袋接着一袋地吸
烟。他似乎努力在内心保持忧郁的心情,只有靠这种心情才能忍受他的
处境。六
初冬,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莫斯科。她从城里的传闻得知罗斯托夫
家的情况,还听说:“当儿子的为母亲自我牺牲,”——城里人们都这
么说。
“我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玛丽亚公爵小姐对自己说,她为确认
自己是爱他的而感到愉悦。她回顾她家和罗斯托夫全家的友情,几乎像
一家人似的亲密,她认为她应当去看望他们。但是一想起在沃罗涅日她
和尼古拉的关系,她又害怕了。但是,在到莫斯科几个星期以后,她还
是鼓起极大的勇气去拜访罗斯托夫家去了。
迎着她的第一个人就是尼古拉,因为去伯爵夫人那儿必须经过他的
房间。尼古拉看她头一眼脸上的表情,不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所期待的那
种欢喜的表情,而是公爵小姐先前未曾见到的冷淡、高傲的表情。尼古
拉向她问候后,就把她送到母亲那儿,他坐了五六分钟,就出来了。
公爵小姐从伯爵夫人那儿出来,尼古拉又迎着她,他分外郑重而冷
淡地把她送到前厅。她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时,他一句也没回答。“关
您什么事?别给我找麻烦,”他的眼神这么说。
“她溜达个什么劲儿?她想干什么?我简直受不了这些小姐和那些
客套!”公爵小姐的马车驶走后,他显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恼怒,当着索
尼娅的面大声说。
“哎呀,怎么可以这样说,尼古拉!”索尼娅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
快乐,说。“她多么善良,妈妈非常喜欢她。”
尼古拉没有回答,他根本不愿再谈她。但是自从公爵小姐来访后,
伯爵夫人每天都要提她好几次。
伯爵夫人夸奖她,要儿子到她那儿去一趟,她希望常常看见她,但
同时一提起她,她心里总是不大好过。
当母亲提起公爵小姐时,尼古拉一个劲儿不作声,他的沉默惹急了
母亲。
“她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好姑娘,”她说,“你应当去看看她。你
总得去见见人啊;不然,你老和我们在一起,你一定闷得慌,我想。”
“我一点不想去见人,妈妈。”
“你原说要去见人来着,现在又不愿意了。亲爱的,我真不了解你。
你一会儿闷得慌,忽然,一会儿不愿见任何人。”
“我并没有说我闷得慌。”
“怎么,你不是说过,你连见她也不愿见。她是一个很可敬的姑娘,
你一向是喜欢她的;可是现在,不知忽然生出了什么缘由。你什么都瞒
着我。”
“一点也没有,妈妈。”
“我要是求你做什么不愉快的事,倒也罢了,可是,我不过求你回
访一次。这是应尽的礼数……我已经求过你了,你既然有秘密瞒着我,
我就不再过问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话,我去就是了。”
“我无所谓;我是为你着想。”
尼古拉叹了口气,咬住髭须,发起牌来,极力引开母亲的注意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天总是谈那同样的话。
在访过罗斯托夫家和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后,玛丽亚公爵小姐
暗自承认,她不愿首先去罗斯托夫家,看来她是对的。
“我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她求助于她的傲气,自言自语说。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好,我欠了
她不少的情。”
但是这些想法并不能使她得到慰藉:当她回忆那次造访时,一种类
似悔恨的感觉折磨着她。虽然她下定决心不再去罗斯托夫家,忘掉那一
切,但她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没着没落似的。当她自问是什么东西使她
烦恼时,她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和尼古拉的关系。他那冷淡的、彬彬有
礼的态度,不是出自他对她的感情(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这种态度
掩盖着某种东西。这就是她要弄明白的;直到现在使她感到心情不能平
静的正是这一点。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里照看侄儿做功课,仆人来禀报罗斯托夫
来访。她决心不泄漏自己的秘密和保持镇静,她请布里安小姐和她一同
到客厅里去。
她第一眼就在尼古拉脸上看出,他不过是来回拜的,于是她拿定主
意也保持他对她的那种态度。
他们谈谈伯爵夫人的健康,谈谈共同的熟人,谈谈最近的战争消息,
当履行礼节所需要的十分钟过去,客人可以起身的时候,尼古拉站起来
告辞了。
在布里安小姐的协助下,公爵小姐总算顺利地进行了这场谈话;但
是就在最后一分钟,就在他站起来的工夫,她由于谈一些与她无关的事
而感到如此疲倦,同时她在想,为什么生活只对她一个人给予的欢乐这
么少——这个思绪如此萦绕着她的心,以致她的精神突然迷离恍惚起
来,她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向前凝视着,没有注意他已经起身,仍然坐在
那儿不动。
尼古拉看了看她,他想装作没有注意她的走神,就跟布里安小姐谈
了几句话,又向公爵小姐看了一眼。她仍然坐着不动,在她那温柔的脸
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忽然对她可怜起来,他模糊地觉得,他可能就是
她脸上所表现的哀怨的原因。他想帮助她,对她说些使她愉快的话;但
他想不出对她说什么。
“再见,公爵小姐,”他说。她醒悟过来,涨红了脸,深深地叹息
了一声。
“啊,对不起,”她如梦初醒似地说。“您要走了,伯爵;噢,再
见!送给伯爵夫人的枕头呢?”
“等一等,我这就去取,”布里安小姐说,走出了房间。
两个人都沉默了,时而彼此看看。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忧郁的微笑,终于说话了,“自
从咱们第一次在博古恰罗沃见面以来,好像过了不久,可是发生了多大
的变化啊。 咱们都很不幸,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挽回那个时光……
但是挽回不来了。”
他说这话时,公爵小姐用她那明亮的目光凝神地望着他的眼睛。她
好像极力在他的话里了解他向她表白感情的潜在的意思。“是的,是的,”她说,“对于过去,您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伯爵。
就我所了解的您现在的生活来说,您永远会带着快乐的心情来回忆它
的,因为您现在是过着自我牺牲的生活……”
“我不能接受您的称赞,”他连忙打断她的话,“相反,我无时无
刻不在责备自己;不过,说这些话毫无意味,令人不愉快。”
于是他的目光又露出先前冷淡的表情。但是公爵小姐在他身上已经
又看出她所熟悉、所爱的人,她现在就是同这个人谈话。
“我还以为您会让我对您说这些话的,”她说。“我和您……和您
全家都是这么亲近,所以我以为您不会认为我的同情用的不是地方;但
是我想错了,”她说。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
镇定一下,继续说,“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有上千种原因(他特别加重说‘为什么’这个词)。
谢谢您,公爵小姐,”他低声说。“有时好难过啊。”
“原本就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内心的声音说。
“不,我爱他,不光爱他那快活的、善良的和坦然的眼神,不光爱他漂
亮的外表;我看出他那一颗高尚的、坚强的、自我牺牲的心,”她在心
里自言自语。“是的,他现在穷了,我富……是的,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于是她回忆起他先前的柔情,现在望
着他那善良的、忧郁的脸,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冷淡的原因。
“为什么,伯爵,究竟为什么?”她向前凑近他,不由得突然大声
说。“告诉我,为什么?您得告诉我。”他不吭声。“伯爵,我知道您
为什么,”她继续说。“可是,我心里难过,我……我向您承认这一点。
不知您为什么要舍弃我们过去的友谊。这使我痛心。”在她的眼睛里和
声音里都含有眼泪。“我的生活很少有幸福,任何损失都使我难过……
原谅我,再见。”她突然哭起来,走出屋去。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的份上,等一等!”他喊道,极力拦阻她。
“公爵小姐!”
她回头看了看。他们无言地相视了几秒钟,于是,那遥远的、不可
能的东西,突然成为眼前的、可能的和不可避免的东西了……七
一八一四年秋,尼古拉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结了婚,尼古拉带着妻子、
母亲和索尼娅迁到童山居住。
在三年内,他没有变卖妻子的田产就还清了其余的债务,在一个表
姐逝世后,他继承了一笔不大的遗产,连皮埃尔的债务也偿还了。
又过了三年,到一八二○年,尼古拉已经把他的财务整顿好了,他
在童山附近买了一处不大的庄园,并且正谈判买回父亲的奥特拉德诺耶
的住宅——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当初由于需要而把庄园管理起来,不久,他对于经营庄园就入了迷,
几乎成为他独一无二的爱好了。尼古拉是一个普通的地主,他不喜欢新
的经营方法,特别不喜欢当时流行的英国那套办法,他嘲笑有关农业理
论的文章,他不喜欢工厂,不喜欢贵重的产品,不喜欢种植昂贵的作物,
他根本不单独经营农业的某一部门。他的目光总是盯着整个庄园,而不
是庄园的某一部门。在管理庄园中主要的事物不是土壤和空气中的氮气
和氧气,不是特别的犁和粪肥,而是使氮气、氧气、粪肥、犁起作用的
那个主要的工具——也就是农业劳动者。当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深入
了解它的各种部门的时候,最能引起他的注意的是农民;在他看来,农
民不仅仅是工具,而且是目的和裁判者。他开始观察农民,极力了解他
们需要什么,他们认为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他只是假装着发命令,
给指示,而实际上是向农民学习他们的工作方法、语言,以及对好坏是
非的判断。只有当他了解了农民的兴趣和愿望,学会用他们的语言说话,
了解他们话里潜在的含意,感到自己和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只有当这时
候,他才开始大胆地管理他们,也就是对农民尽他应尽的责任。于是尼
古拉的农业经营也就取得最辉煌的成就。
尼古拉着手管理庄园的时候,凭着他那天赋的洞察力,立刻正确无
误地派定了村长和工长(如果农民有权选举的话,也会选上这两个人
的),而且他永远不调换他选定的头头。他首先要做的不是研究粪肥的
化学成份,不是整天在借方和贷方中间打转(他说话爱嘲讽),而是先
弄清楚农民牲畜的头数,并且千方百计增加这些头数。他赞助农民的家
庭保持最大的规模,不赞成分家。他对懒汉、浪子和无用的人,决不宽
贷,尽可能把他们从集体中驱逐出去。
在播种和收割干草和作物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田地和对农民的田地
都一视同仁。很少有地主像尼古拉那样播种和收割得又早又好,而且收
益又那么多。
他不爱管家奴的事,他说他们是寄生虫,大家都说他纵容他们,把
他们惯坏了;当必须对某个家奴作出决定的时候,特别是必须予以惩罚
的时候,他总是犹疑不决,同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只要可以用家奴代替
农民去当兵,他就毫不犹豫地让家奴去当兵。在处理有关农民的问题上,
他从来没有感到丝毫疑虑。他知道,他的每项决定都得到全体农民的拥
护,反对的不过一两个人。
他既不会只凭一时心血来潮找什么人的麻烦或者惩罚什么人,也不
会凭个人的好恶宽恕和奖赏什么人。他说不出什么是应做的和什么是不
应做的标准;但是这个标准在他心中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他对那些不顺手或者乱七八糟的事,常常愤慨地说:“咱们俄国农
民真没办法,”他好像觉得他对农民简直难以容忍似的。
然而他却是用整个心灵爱“咱们俄国农民”,爱他们的风俗习惯,
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了解和吸取唯一富有成效的经营方法和方式。
玛丽亚伯爵夫人嫉妒她丈夫对事业的热衷,并且惋惜她不能分享这
种感情;但是,她不能了解他在那个对她说来是如此隔膜和生疏的世界
得到的乐趣和苦恼。她不能了解,他天一亮就起身,在田地里或者在打
谷场上消磨整个早晨,在播种、割草或者收庄稼回来同她喝茶的时候,
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特别地兴奋和快活。当他兴高采烈地谈起富裕农户马
特维·叶尔米什和他家里的人整夜运庄稼,别人还没有收割,他已经把
禾捆垛起来了的时候,她不了解他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津津乐道。当他
看见温暖的密雨洒在干旱的燕麦幼苗上的时候,他从窗口走到阳台上,
眨着眼,咧开留着髭须的嘴唇,为什么笑得那么快活,或者,在割草或
者收庄稼的时候,满天乌云被风吹散,他那晒得又黑又红的脸流着汗,
身上带着苦艾和矢车菊的气味,从打谷场回来,为什么高兴地搓着手说:
“再有一天,我们的和农民的粮食都要入仓了。”
使她更不了解的是,这个心地善良、事事迎合她的人,为什么听到
她代农妇或者农夫请求免除一些劳役的时候,就露出几乎是绝望的神
情,为什么好心肠的尼古拉坚决回绝她,气忿地请她不要管与她无关的
事。她觉得他有一个特殊的世界,他热烈地爱着那个世界,其中有一些
法规是她所不理解的。
她有时想尽力了解他,对他谈起他的劳绩就在于他给农奴做了好
事,他一听就恼了,他回答说:“完全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这个;我所
做的不是为他们谋福利。所有为他人谋幸福,全是胡诌的诗和老娘儿们
的瞎扯。我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不致去讨饭;我活着一天,就要把我们的
家业安排好;如此而已。为了做到这一点,必须立个规矩,办事必须严
格……就是这么回事!”他紧握着激动的拳头,说。“当然也要公平合
理,”他又说,”因为如果农民缺吃少穿,只有一匹瘦马,不论是为他
自己和为我,都做不成事了。”
也许,正因为尼古拉不让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为了别人,为了行
善等等,他所做的一切才富有成效:他的财产很快增加起来;邻庄的农
奴都来请求把他们买过去,他死后,农奴们长久地真诚地怀念着他的治
理才能。“是个好东家……农民的事摆到前头,自己的事放到后头。可
是他对人并不姑息。没说的———个好东家!”八
在管理家务时,尼古拉有时感到苦恼,他性子急,而且总按照骠骑
兵的老习惯,动不动就挥拳头。起初,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是
婚后的第二年,他对这种惩罚方式突然改变了看法。
夏天,有一次他派人把顶替博古恰罗沃已故村长德龙的新村长叫
来,因为有人控告他营私舞弊、玩忽职守。尼古拉到门口去见他,村长
刚回答了两句,过道里就听见他大喊大叫,拳打脚踢。回家吃早饭时,
他走到正在低头绣花的妻子跟前,照例给她讲讲早晨做过的事,顺便也
提到博古恰罗沃村的村长。玛丽亚伯爵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抿着
嘴唇,始终低头坐着,对丈夫的话,没有搭腔。
“胆大妄为的恶棍,”他一想起来就生气,说。“他哪怕对我说一
声他喝醉了,没见过……你怎么了,玛丽亚?”他突然问。
玛丽亚伯爵夫人抬起头来想说话,可连忙又低下头,抿紧嘴唇。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亲爱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并不漂亮,可每次一哭就变得好看了。她从来没有
因为痛苦和烦恼哭过,却总因为忧伤和怜悯落泪。她一哭,那对明亮的
眼睛就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尼古拉刚握起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哭起来。
“尼古拉,我知道……是他不对,可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尼古
拉!……”她说着,用双手捂着脸。
尼古拉一声不响,脸色变得通红,他从她身旁走开,默默地在房里
踱来踱去。他明白她为什么哭;可要他把他从小就习以为常的事认为不
好,他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是她热心快肠、婆婆妈妈,还是她是对的呢?”他反问自己。在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他又朝她那充满爱和痛苦的脸瞟了一眼,他突然明
白她是对的,而他老早就做错了。
“玛丽,”他朝她走过去,低声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我
保证。绝对不会了,”他像一个请求宽恕的孩子,用颤抖的声音重复说。
伯爵夫人的眼泪淌得更多了。她拿起丈夫的手吻了吻。
“尼古拉,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打碎了?”为了换一个话题,她望着
他戴着拉奥孔①头像戒指的手说。
“今天,就是那件事。唉,玛丽,别提那件事了。”他脸又红了。
“我对你发誓,绝对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让它永远提醒我吧,”他指
着打碎的戒指说。
从那以后,每逢尼古拉同村长和管家们发生争执,血往他脸上涌,
拳头也开始紧攥起来,他就转动套在手指上的那枚打碎的戒指,在惹他
生气的人面前,垂下眼皮。但他一年总有一两次忘记自己的诺言,这时
他就到妻子面前认错,并保证绝不再犯了。
“玛丽,你一定瞧不起我吧?”他对她说。“那是我活该。”
“要是你觉得控制不住自己,你就赶快走开,赶快,”玛丽亚伯爵

① 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的儿子,阿波罗在特洛伊城的祭司。他警告特洛伊人提防木马
计,因此触怒雅典娜,在一次祭祀中两条巨蛇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缠死。夫人忧郁地说,竭力安慰丈夫。
在本省的贵族圈子里,尼古拉受到尊敬,却不讨人喜欢。他对贵族
的利益不感兴趣。因此,有些人认为他高傲,有些人认为他愚蠢。整个
夏季,从春播到秋收,他都忙于农事。到秋天,他用从事农务那样认真
的精神,带着猎人和猎犬外出打猎,一去就是一两个月。冬天他到其他
庄子去转转,或是读书。他主要读历史书,每年在这上边花不少钱。正
如他所说,他收藏了不少书,而且凡是他所购买的书,他都照例要读完。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房里读书,起初他把这当作一种任务,后来成为一
种习惯,读书变成他的一种特殊的乐趣,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经的
工作。冬天除外出办事以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
参与母亲和孩子们的一些琐事。他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每天都从
她身上发现新的精神宝藏。
尼古拉完婚以后,索尼娅就住在他家里。婚前,尼古拉就把他和索
尼娅的关系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妻,他一面责怪自己,一面称赞索尼
娅。他请求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好看待他的表妹。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自
己的丈夫对不起索尼娅,同时也感到自己对索尼娅有愧;她认为是她自
己的家产影响了尼古拉的选择,她丝毫也不能责怪索尼娅,而是应当喜
欢她,而实际上,她不但不喜欢她,有时心里还产生一种无法克制的恶
感。
有一次,她和她的朋友娜塔莎说起索尼娅,说起自己对她不公平。
“听我说,”娜塔莎说,“《福音书》你很熟;里边有一节正好讲
到索尼娅。”
“哪一节?”玛丽亚伯爵夫人惊讶地问。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①
你记得吗?她是那个没有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她没有私心,
所以她所有的,全被夺走了。我有时候非常可怜她;早先我很希望尼古
拉跟她结婚。可我总有一种预感,认为不可能实现。她就像草莓上开的
一朵谎花,不结果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可怜她,可有时候又觉得她
不会像我们一样感觉到。”
尽管玛丽亚伯爵夫人对娜塔莎说,《福音书》里的那段话不该那么
去理解,但她一见索尼娅,就又同意娜塔莎的解释。索尼娅似乎确实并
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苦恼,对自己注定是一朵谎花的命运安之若素。看
来,与其说她爱家中某些人,不如说她爱整个这个家。她像一只猫,恋
的不是家里的主人,而是恋这个家。她照料老伯爵夫人,爱抚、娇惯孩
子们,她总希望为别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别人竟也不知不觉地接受
着她的关照,可并不怎么感激她……
童山庄园又翻修过了,只是规模与已故老公爵在世时不能比了。
在拮据的情况下动工,工程必然是很简陋的。在原有的石基上建起
一所木结构的大房子,内部抹了灰泥。房子很宽敞,地板没有油漆,家
具很简单,硬沙发、扶手椅和桌椅,都是家里的木匠用自己的桦木做的。
房子很宽敞,有下房,也有客房。罗斯托夫家和博尔孔斯基家的亲戚,
有时候带着十六匹马和几十个仆人,全家来到童山,一住就是几个月。

① 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九章第二十六节。此外,一年有四次,逢到主人的命名日和生日,就有成百的客人到童山
来聚上一两天。一年中的其他时间,生活则一成不变,有日常的工作,
有茶,有用庄园里自产的粮食做的早餐、午餐和晚餐。九
一八二○年十二月五日,冬季圣尼古拉节前夕。这一年初秋,娜塔
莎就和丈夫、孩子住在她哥哥家。皮埃尔去彼得堡办私事去了,他说要
去三个星期,可是现在他已经在那里待了七个星期了。他随时都可能回
来。
十二月五日,在罗斯托夫家作客的除了别祖霍夫一家外,还有尼古
拉的老朋友,退役将军瓦西里·费奥多罗维奇·杰尼索夫。
六日是尼古拉的命名日,要来许多客人,他知道自己得脱下短棉袄,
换上常礼服,穿上尖头窄皮靴,坐车到他新建成的教堂去,然后接待贺
客,请他们用点心,谈论贵族选举①和年景;但他认为他有权利像平时一
样度过节日的前夕。午饭前,他检查了内侄名下的梁赞庄园管家的帐目,
写了两封事务性的信,巡视了谷仓、牛栏和马厩。对明天过节可能普遍
喝醉酒采取了预防措施,随后就去吃午饭。他没来得及跟妻子私下谈几
句就入席了,长餐桌上摆着二十副餐具,家里人都已围坐在桌旁。这里
有他母亲、陪伴母亲的别洛娃老太太、他的妻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孩
子们的男女家庭教师、内侄和家庭教师、索尼娅、杰尼索夫、娜塔莎和
三个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还有在童山养老的已故老公爵的建
筑师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老人。
玛丽亚伯爵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她丈夫刚刚就坐,就拿起餐巾,
把面前的玻璃杯和酒杯推开,单凭这一举动,玛丽亚伯爵夫人就猜出她
丈夫心绪不佳,他有时候就是这样,尤其是当他直接从农场回来吃饭,
在没有喝汤之前。玛丽亚伯爵夫人深知他的脾气,她自己心情好的话,
她就耐心等着,等他喝过汤,她再跟他说话,让他自己承认,他没有理
由不高兴;可今天她完全忘记察言观色,她觉得他无缘无故对她发火,
心里很难过,感到自己很不幸。她问他到哪里去了。他答了话。她又问
家务情况是否都好。他听出她的声调不自然,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漫
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既然不是我的错,”玛丽亚伯爵夫人心里想,“他为什么要对我
发脾气呢?”从他答话的腔调,玛丽亚伯爵夫人听出他对她不满,不愿
意跟她说话。她也觉出自己说话不自然,可还是忍不住要提几个问题。
餐桌上多亏杰尼索夫,大家很快就热烈地交谈起来,玛丽亚伯爵夫
人就没再跟丈夫说话了。当他们离开餐桌,去向老伯爵夫人道谢时,玛
丽亚伯爵夫人伸出手来,一面吻了吻丈夫,一面问他为什么对她发脾气。
“你总是胡思乱想;我想也没想过要发脾气,”他说。
不过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这个“总”字就是说:不错,我是在生
气,只是不想说罢了。
尼古拉夫妇和睦相处,甚至连索尼娅和老伯爵夫人出于嫉妒,也希
望他们之间出现不和睦,但又无懈可击。不过他们的关系也有不融洽的
时候。有时,正当他们感到非常愉快,会突然觉得疏远、反感;这种感
觉常常发生在玛丽亚伯爵夫人怀孕的时候。现在她正在孕期。
“好了,先生们和女士们,”尼古拉大声说,看起来很愉快(玛丽

① 当时每省贵族都形成一个团体,定期选举、集会,参与地方行政。亚伯爵夫人觉得他这是要故意气她),“我从六点钟就没闲着。明天还
得受罪,我现在要去歇一会儿了。”他对玛丽亚伯爵夫人再没说什么,
就到小起居室去,躺到沙发上。
“他总是这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道,“他跟谁都说话,就是不
跟我说话。我看得出,看得出他厌烦我。特别在我怀孕的时候。”她朝
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瞟了一眼,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她那张蜡黄的、苍白
瘦削的脸,她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了。
杰尼索夫的喊声和笑声、娜塔莎的说话声,特别是索尼娅投向她的
匆匆的一瞥,这一切她都感到厌烦。
玛丽亚伯爵夫人一生气,总是首先找索尼娅的碴儿。
她陪客人坐了一会儿,客人谈什么,她一点也听不进去,后来就悄
悄到育儿室去了。
孩子们又把椅子摆成火车,玩到莫斯科去的游戏,也请她一道玩。
她坐下陪孩子们玩了一阵,可心里一直想着丈夫和他的无名火,她感到
很苦恼。她站起来,艰难地踮起脚尖,到小起居室去了。
“也许,他没睡着,我要对他解释一下,”她自言自语说。她的大
孩子安德留沙学她的样,踮着脚尖跟着她。玛丽亚伯爵夫人没有发现。
“玛丽,亲爱的,他好像睡着了。他累了,”索尼娅在大起居室里
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觉得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会碰上她)。“安德留沙别
把他吵醒了。”
玛丽亚伯爵夫人回头看见安德留沙尾随着,就觉得索尼娅的话说得
对,因此,她满脸通红,显然,她强忍着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她一句话
也没说,但为了不听索尼娅的话,她打了个手势,要安德留沙别出声,
让他跟着她朝门口走去。索尼娅从另一道门出去了。尼古拉睡觉的房间
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是他妻子非常熟悉的。她倾听着他的呼吸,
端详着他那光滑漂亮的前额、胡须和整个面庞,每当夜阑人静,他睡觉
时,她往往长久地注视着这张脸。尼古拉突然动了一下,咳了一声,就
在这时,安德留沙在门口喊道:
“爸爸,妈妈在这儿站着呢。”
玛丽亚伯爵夫人脸都吓白了,忙向儿子打手势。他不说话了。接着
是一阵沉默,玛丽亚感到可怕。她知道,尼古拉最不高兴被人吵醒。房
里又突然传来咳嗽声和动静。尼古拉很不高兴地说:
“一分钟也不让我安静。玛丽,是你吗?你把他带到这里来干什
么?”
“我只是来看看,可没注意……很对不起……”
尼古拉咳嗽了几声,不响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离开门口,把儿子送
回育儿室。过了五分钟,爸爸的宝贝女儿,三岁的黑眼睛的小娜塔莎听
哥哥说爸爸在小起居室里睡觉,就趁母亲不备,跑到爸爸这里来了。黑
眼睛的小姑娘大胆地吱吜打开房门,用结实的小腿有力地迈着小碎步,
走到沙发旁,见爸爸背对她躺着,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枕在头下的手。
尼古拉露出温和的微笑,转过脸来。
“娜塔莎,娜塔莎!”玛丽亚伯爵夫人在门外惊慌地喊道,“爸爸
要睡觉。”
“不,妈妈,他不想睡了,”小娜塔莎深信不疑地回答说,“他在笑呢。”
尼古拉从床上垂下腿,站起来,抱起女儿。
“进来吧,玛莎,”他对妻子说。玛丽亚伯爵夫人进来,在丈夫身
旁坐下。
“我没看见他在我背后跟着,”她胆怯地说。“我只是……”
尼古拉用一只手臂抱着女儿,他看了妻子一眼,见她脸上带着歉意,
就用另一只手臂把她搂过来,吻了吻她的头发。
“我能亲亲妈妈吗?”他问娜塔莎。
娜塔莎羞怯地笑了。
“再吻一下,”她打了个手势,指着尼古拉吻过的地方命令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心情不好,”尼古拉知道他妻子心里
有这么个问题,于是说。
“每当你这样,你想象不出我心里多难过,多么孤单。我总觉
得……”
“玛丽,算啦,你真糊涂。你也不害臊,”他快活地说。
“我总觉得,你不可能爱我,因为我太难看了……从来就……而现
在……又是这么个样……”
“哎呀,你真可笑!一个人不是因为漂亮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
显得漂亮。只有像马尔维纳斯之流的女人才因为姿色而被别人所爱;我
爱我的妻子吗?不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没有你,或是我们之
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我就六神无主,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你说,我爱
自己的手指吗?不爱,可你把手指割掉试试……”
“不,我可不那么做,不过我明白。这么说,你没生我的气了?”
“生气极了,”他含笑说,站起来掠了掠头发,在屋里踱步。
“你知道,玛丽,我在想什么?”他们和解了,他又在妻子面前讲
自己的打算。他也不问她爱不爱听,听不听他都无所谓。他有一个想法,
也是她的想法。他说,他想劝皮埃尔在他们家待到开春再走。
玛丽亚伯爵夫人听丈夫说完之后,表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就说起
自己的打算来。她考虑的是孩子们的事。
“她现在已经像大人了,”她指着娜塔莎,用法语说。“你们总责
怪我们女人逻辑性差。这可是我们的逻辑学家在这儿呢。我说:爸爸要
睡觉,可她说:不,他在笑。还是她说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快活地
笑着说。
“是呀,是呀!”尼古拉用强壮的手臂抱起女儿,高高举起来,放
到肩上,抓住她的两只小腿,扛着她在屋里踱步。父女俩脸上都露出无
限幸福的神情。
“你知道,也许你不公道,你太宠爱她了,”玛丽亚伯爵夫人用法
语低声说。
“是啊,可有什么办法?……我竭力不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门廊和前厅传来滑轮声和脚步声,像是有人来了。
“是有人来了。”
“我看准是皮埃尔,我去看看,”玛丽亚伯爵夫人说着走出房去。
尼古拉趁她出去,就扛起女儿在房间里飞快地兜圈子。他气喘吁吁,
连忙把乐不可支的小女孩放下来,紧紧搂到怀里。他蹦蹦跳跳,使他想起跳舞来,他凝望着女儿圆圆的、幸福的小脸,心里想,等他自己变成
老头,带她去参加舞会,跳玛祖尔卡舞,就像他已故的父亲当初带女儿
跳丹尼拉·库波尔舞那样,到那时,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是他,是他,尼古拉,”几分钟后,玛丽亚伯爵夫人回来说。 “这
一下咱们的娜塔莎可高兴了。你该看看她多开心,看看皮埃尔因为姗姗
来迟,挨了多少埋怨。好了,快点去吧,快点!你们也该分手了,”她
含笑望着小女儿紧偎着爸爸。尼古拉牵着女儿的手走出屋去。
玛丽亚伯爵夫人待在起居室里。
“我总也不相信,”她自言自语悄声说,“会这么幸福。”她脸上
露出笑容,但随即叹了一口气,深邃的目光里露出淡淡的哀愁。似乎除
了她此刻体验到的幸福之外,她又不禁想到另一种她今生今世所不能得
到的幸福。十
娜塔莎是一八一三年初春结婚的,到一八二○年她已生了三位千
金,还有一个她长期盼望,现在由她亲自喂奶的儿子。她发胖了,身体
变宽了,从现在这个健壮的母亲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当初那个苗条活泼
的娜塔莎来了。她的面部轮廓分明了,露出一种宁静、温柔、开朗的表
情。她脸上再也没有先前那种赋予她魅力的熊熊燃烧的青春活力了。现
在只能看到她的躯体,再也看不到她的灵魂了。看到的是一个健壮、美
丽、多产的女人。昔日的热情现在也很少燃烧了。只有像现在她丈夫回
来了,或者儿子的病见好,或是她跟玛丽亚伯爵夫人一道回忆安德烈公
爵(她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提安德烈公爵,她觉得她怀念安德烈公爵会引
起丈夫的嫉妒),或者非常偶然,她不知为什么突然唱起歌来的时候(她
结婚以后就把唱歌完全放弃了),只有这些时候,她昔日的热情才会复
燃。当昔日的热情在她那丰满、美丽的身体里重新燃烧起来的时候,她
就变得比以前更加迷人了。
娜塔莎婚后,他们夫妇在莫斯科、彼得堡,在莫斯科郊外的村庄、
在她自己的娘家,也就是尼古拉家,都住过。年轻的别祖霍夫伯爵夫人
很少在交际场中露面,那些在交际场中见过她的人,也都对她没有好感。
她既不可亲、也不可爱。娜塔莎也许不喜欢孤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
喜欢;她觉得不喜欢),但她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孩子,喂奶,时时刻
刻参与丈夫的生活,她只好谢绝社交活动,才能完成这些事。所有娜塔
莎婚前就认识的人,看到她这种变化,无不像看到一件新奇事那样感到
吃惊。只有老伯爵夫人凭着母性的本能看出娜塔莎的全部热情都起源于
她对家庭和丈夫的需要。她在奥特拉德诺耶曾经认真地、并非玩笑地说
过这样的话。母亲见别人对娜塔莎不理解,大惊小怪,也觉得吃惊。她
反复地说,她始终认为娜塔莎会做一个贤妻良母。
“她把全部的爱都用到丈夫和孩子们身上,”伯爵夫人说,“甚至
到了愚蠢的程度。”
娜塔莎并不遵循聪明人,特别是法国人所宣讲的金科玉律,他们认
为姑娘家不应当一旦出嫁就自暴自弃,埋没自己的才华,而是应当比婚
前更加注意自己的仪表,使丈夫像婚前那样对自己倾心。娜塔莎却恰恰
相反,她一出嫁就抛开了自己所有的迷人之处,尤其是她最迷人的歌唱。
正因为那是她最富于魅力的地方,所以她将它抛开了。她变得满不在乎,
她既不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和在丈夫面前摆出最美的姿态,也不讲究梳
妆打扮或少向丈夫提出苛求。她的所作所为打破了常规。她认为过去自
己出于本能施展魅力,现在在丈夫眼里只会显得可笑,她一开始就将自
己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她认为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不是靠以
往那种诗意的感情,而是靠某种另外的、不可捉摸的、然而却像她自己
的混为一体的灵与肉那样牢固的东西。
她认为,梳上蓬松的卷发,身穿长裙,唱着抒情的歌曲,以此来取
悦于丈夫,就像为取悦于自己而梳妆打扮一样可笑。为取悦于他人而梳
妆打扮,这也许会给她带来乐趣,但她确实没有时间。她不讲究唱歌,
不注意梳妆打扮,不斟酌词句,主要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那么做。
当然,人能专心致志于一件事,不管那件事多么微不足道。而且,即使微不足道的事,只要对它专心致志,自然也会无限地扩大起来。
娜塔莎所专心致志的,就是她的家庭,也就是她的丈夫,她必须使
他完全属于她,属于这个家,还有孩子们,她要养育他们。
她不仅从思想上,而且全身心投入到她所关心的这件事上,她陷得
越深,这件事就不断扩大,使她越发显得势单力薄,难于胜任,似乎她
投入全副精力,还是做不完她该做的事。
有关妇女权利、夫妻关系、夫妻间的自由以及权利的种种议论,在
当时虽然还不像现在这样被视为问题,但在当时和现在完全一样;娜塔
莎对这些问题不仅不感兴趣,而且也不理解。
这些问题在当时也和现在一样,只存在于那些把婚姻关系视为夫妻
双方获得满足的人,他们只看到婚姻的开始,而没有看到家庭的全部含
义。
当初的种种议论和现在的一些问题,就像如何从饮食中获得最大满
足的问题一样,对于那些把营养视为吃饭的目的,把组织家庭视为婚姻
的目的人们,当初和现在一样,是不存在那些问题的。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营养身体,那么把两顿饭都吃完的人,也许获
得了最大的满足,但并没有达到吃饭的目的,因为两顿饭的饭量他的胃
是承受不了的。
如果婚姻的目的在于组织家庭,那么主张多夫多妻制的人,也许能
得到许多乐趣,但绝不可能组织家庭。
如果吃饭的目的在于营养,婚姻的目的在于组织家庭,那么解决问
题的唯一办法是进食量不要超过胃的负荷,一个家庭的夫妻也不能超过
需要,也就是一夫一妻。娜塔莎需要一个丈夫。她有了一个丈夫。丈夫
给予她一个家庭。另外再找一个更好的丈夫,她不仅认为没有必要,而
且由于她专心致志为丈夫和家庭服务,根本不可能想象自己的丈夫会是
另外一个人,而且也毫无兴趣去这样设想。
一般说来,娜塔莎并不喜欢交际,但她很重视亲属的来往,很重视
与玛丽亚伯爵夫人,与她哥哥,与母亲和索妮亚的交往。她会披头散发,
穿着睡袍,大步从育儿室跑出来,把不再沾着绿色屎斑,而是沾着黄色
屎斑的尿布给他们看,听他们安慰她说孩子已经好多了。
娜塔莎不修边幅,于是她的衣着、发型,随随便便的谈吐和她的嫉
妒心(她嫉妒索尼娅,嫉妒家庭女教师,嫉妒每一个女人,不论她美或
丑),都成了她周围的人经常取笑的话题。大家都认为皮埃尔怕老婆,
事情也确实如此。娜塔莎一过门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皮埃尔听了妻子
的话,不免大吃一惊,他的生活中的每一刻都要属于她,属于这个家庭,
这个要求实在太新奇了;皮埃尔对妻子的这一要求感到吃惊,但也颇为
得意,于是就接受了。
皮埃尔言听计从,他不但不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即使说话也不敢
露出一丝笑容,他不敢去俱乐部用餐,借以消磨时间,不敢随便花钱,
除非办正经事,他不敢长时间外出,妻子把他做学问也算做正经事,她
对科学一窍不通,但却很重视。作为交换条件,皮埃尔在家里有权按照
自己的意思处理自己的事,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处理家务。娜塔莎在
家里甘当丈夫的奴仆;只要皮埃尔在工作,也就是在他书房里读书或写
字,全家人都踮着脚尖走路。只要皮埃尔表示喜欢什么,大家就即刻满足他的要求。他一有所表示,娜塔莎就即刻跑去完成。
全家都按照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皮埃尔的吩咐,也就是按照娜塔莎极
力揣摩的他的意图行事。他们的生活方式、居住地点、社交,娜塔莎的
工作、孩子们的教养,都不仅遵照皮埃尔的示意办理,而且遵照娜塔莎
从皮埃尔言谈中揣摩出来的意图办。她能准确地揣摩皮埃尔的意图,一
旦猜透,她就坚决照办。要是皮埃尔想改变主意,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
其人之身。
有一个时期很困难,皮埃尔永远也不会忘记,娜塔莎生下头一个孩
子,十分瘦弱,他们被迫换了三个乳母,娜塔莎都急病了,一次,皮埃
尔把他信奉的卢梭思想讲给她听,说乳母哺乳不仅是反常的事,而且有
害。于是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娜塔莎不顾母亲、医生和丈夫极力反
对她自己哺乳,因为这在当时不仅闻所未闻,而且他们认为这样有害,
可是娜塔莎从那时起就坚持自己哺乳所有的孩子。
有时在气头上,两口子争吵起来,这是常有的事,但在争吵过后很
久,皮埃尔忽然发现妻子不仅在言谈中,而且在行动中会表现出她原本
反对的那个想法,这使皮埃尔感到高兴而且吃惊。他不仅发现他原来的
想法,而且那些在争吵中间他说过的偏激、过头的话,她却都不再提了。
结婚七年之后,皮埃尔坚信自己不是坏人,这使他很高兴,他这样
认为,那是因为他从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善恶同
体并且互相掩映。但在他妻子身上却只反映出他那真正好的一面,而那
些不好的东西都扬弃了。这不是通过逻辑思维,而是悄悄地直接反映出
来的。十一
两个月前,皮埃尔已经在罗斯托夫家住下,他收到费奥多尔公爵的
信,要他去彼得堡商议当地一个协会的成员们正在研讨的重要问题,皮
埃尔是这个协会的主要创办人之一。
娜塔莎看丈夫所有的信件,当她看完公爵的来信,就主动建议丈夫
去彼得堡,尽管丈夫不在家会给她带来负担。尽管她对丈夫抽象的脑力
劳动一窍不通,但她非常重视,深怕在这方面耽误了丈夫的工作。皮埃
尔读完信,胆怯地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莎,娜塔莎要他去,但是要
定下回来的日子。皮埃尔获准四周的假期。
两星期前,皮埃尔的假期就满了,在这两周里,娜塔莎经常处于恐
惧、忧郁和不安的状态。
不满现状的退役军官杰尼索夫正好在这两星期中来了,他一见娜塔
莎就像看到一幅完全不像他过去爱过的人的画像一样,心里又吃惊,又
难过。她先前是那么可爱,可现在她的眼神是那么忧郁、空虚,答非所
问。
这段时间娜塔莎一直心情郁闷,烦躁不安,特别是母亲、哥哥或玛
丽亚伯爵夫人宽慰她,为皮埃尔的迟迟不归找借口,尽力替他辩解时,
她心情更坏。
“都是废话,胡说八道,”娜塔莎说,“他那些想法根本不会有任
何结果,那些团体也都愚蠢,”娜塔莎对自己原来认为很重要的事下这
样的断语说。随后她就到育儿室去喂她的独子佩佳去了。
她把出生刚满三个月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感到他的小嘴在翕动,小
鼻子在呼哧,谁也不会像他此刻这样,使她感到莫大的安慰了。这个小
东西似乎在说:“你生气了,嫉妒了,你想报复,你害怕了。可我就是
他。我就是他……”她没有话回答他,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在烦躁不安的两星期里,娜塔莎经常跑到儿子那里寻求安慰,摆弄
孩子,结果奶喂多了,把孩子也弄病了。孩子病了,她很惊慌,但同时
她也希望孩子生病。因为照顾孩子,她对丈夫的牵挂就比较容易忍受了。
当大门口传来皮埃尔的雪橇声时,娜塔莎正在给孩子喂奶,善于讨
好女主人的保姆,面带喜色,悄悄快步走进屋来。
“是他回来了吗?”娜塔莎连忙低声问,她不敢动弹,怕吵醒熟睡
的孩子。
“回来了,太太,”保姆低声说。
血涌上娜塔莎的脸,她的脚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但是她不能跳起
来跑出屋去。孩子又睁眼看了一下。“你在这儿,”他似乎说,随后又
懒洋洋地咂起嘴来。
娜塔莎轻轻地抽出奶头,摇了摇孩子,把他递给保姆,快步朝门口
走去。但她在门口又停下来,似乎因为心里高兴而急忙放下孩子,这使
她良心受到责备,于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保姆正抬起臂肘,把孩子往
床栏杆里抱。
“去吧,去吧,太太,您放心去吧,”保姆和女主人亲密无间,含
笑说。
娜塔莎轻快地跑进前厅。杰尼索夫拿着烟斗从书房来到大厅,这时,他才第一次认出娜塔莎
来。她使人的眼睛为之一亮。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喜上眉梢。
“他回来了!”她一边跑,一边说。杰尼索夫并不怎么喜欢皮埃尔,
但他感到这时却因为皮埃尔回来而高兴。娜塔莎一跑进前厅就看见一个
穿皮大衣的身材魁伟的人,正在解围巾。
“是他!是他!真的!他回来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他跑
过去,拥抱他,把他的头贴在胸前,然后又推开他,瞟了一眼他那结着
霜花的、通红、愉快的脸。“是啊,是他,多么愉快,满足……”
这时娜塔莎突然想到自己受了两个星期等待的折磨,于是喜色顿
消。她眉头一皱,就朝皮埃尔发起火来。
“是啊,你倒很自在!很快活,很开心……可是我呢?你至少也该
关心关心孩子。我喂孩子,可是我的奶坏了。佩佳差点没死掉。你倒开
心。是啊,你很开心。”
皮埃尔知道自己没有错,因为他不可能提前回来,他知道她这样发
脾气不妥当,也知道过两分钟她就会消气;而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很快
活,很满意。他本来想笑,可又不敢笑。于是他露出一副惊慌的可怜相,
拱下身来。
“我没办法回来呀,真的!佩佳怎么样?”
“现在好了,走吧。你真不害臊!你真该看看,你不在家我成什么
样子了,我难过极了……”
“你身体好吗?”
“走吧,走吧,”她说着,没有松开他的手,和他一起到卧室去了。
尼古拉夫妇来访皮埃尔时,他正在育儿室里,用他那宽大的右手抱
着刚睡醒的儿子,抚摩着。孩子咧着大嘴,还没有长牙,宽宽的脸上绽
出愉快的笑容。一阵急风骤雨已经过去,娜塔莎脸上闪耀着明朗、欢快
的阳光,亲切地望着丈夫和孩子。
“你跟费奥多尔公爵谈妥了吗?”娜塔莎问。
“是的,谈得好极了。”
“你看,抬起来了(娜塔莎指孩子的头)。他可把我吓坏了!”
“你看见公爵夫人了吗?她真会爱上他了……”
“是啊,你可以想象到……”
这时,尼古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进屋来。皮埃尔没有放下孩子,俯
身吻了吻他们,回答了他们的问话。但是,显然,尽管有许多可谈的趣
事,皮埃尔却完全被戴着小帽、晃着脑袋的儿子吸引住了。
“多么可爱啊!”玛丽亚伯爵夫人望着孩子,逗着他说。“我真不
明白,尼古拉,”她对丈夫说。“你怎么就看不出这些小家伙有多迷人
呢。”
“我也不明白,我就是看不出,”尼古拉冷冷地看着孩子说。“一
块肉罢了。走吧,皮埃尔。”
“不过,要紧的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是很温存的,”玛丽亚伯爵
夫人替丈夫辩白说,“不过要等孩子满了周岁就是了……”
“皮埃尔可是很会带孩子的,”娜塔莎说,“他说,他的胳膊天生
就是给孩子坐的。你看。”
“可偏偏不是给他坐的,”皮埃尔突然笑着把孩子抱起来,交给保姆。十二
像每一个真正的家庭一样,童山的庄园里也同时存在着几个不同的
圈子。它们具有各自的特点,但由于互让互谅,因而组成一个和谐的整
体。家里无论发生喜事或是不幸,对几个圈子都同样重要,不过他们对
某件事表示忧伤或喜悦都有各自不同的理由。
比如皮埃尔的归来是一件重要的事,大家都感到欣慰。
仆人对主人的判断总是最准确,因为他们不是凭谈话的口气或察言
观色,而是凭主人的行动和生活方式做出判断,他们对皮埃尔的归来感
到高兴,他们知道,只要皮埃尔在家,伯爵就不会每天去察看田庄的事
务,而且伯爵的心绪和脾气都会好些,此外,大家都能得到很多节日的
礼物。
别祖霍夫回来,孩子们和女教师也很高兴,因为谁也不会像皮埃尔
那样,带他们参加社交活动。只有他才会在小钢琴上弹那支苏格兰舞曲
(他只会弹这一支曲子),他说在这支舞曲伴奏下能跳各种舞,而且,
他一定会给大家都带来礼物。
尼古连卡今年十五岁,他生着一头淡褐色的鬈发和一双美丽的眼
睛,他是个孱弱、聪慧的少年,皮埃尔回来,他也很高兴,因为他很爱
皮埃尔叔叔(他这么称呼他),总说他好。其实,谁也没要他去特别喜
欢皮埃尔,而且他见到皮埃尔的机会也不多。抚养他的玛丽亚伯爵夫人
则竭力要尼古连卡像她那样爱她的丈夫,尼古连卡也的确爱姑父,不过
他爱姑父,多少带着些轻蔑的意味。尼古连卡不想当尼古拉姑父那样的
骠骑兵,也不想得圣乔治十字勋章,他想跟皮埃尔那样有学问、聪明、
善良。在皮埃尔面前尼古连卡总是喜气洋洋,皮埃尔一跟他说话,他就
满脸绯红,喘不上气来。他不放过皮埃尔说过的每一句话,过后就跟德
萨尔或独自一人仔细玩味皮埃尔每句话的意思。皮埃尔过去的生活,他
在一八一二年以前的不幸遭遇(尼古连卡根据自己所听到的,暗自勾勒
出一幅模糊的、富于诗意的图画),皮埃尔在莫斯科的历险,他的被俘
生活,尼古连卡听皮埃尔说起的普拉东·卡拉达耶夫,他对娜塔莎的爱
情(尼古连卡也很喜欢娜塔莎),特别是皮埃尔与尼古连卡已经记不起
来的父亲的友谊,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在孩子的心目中成了英雄和圣人。
从尼古连卡听到皮埃尔谈起他父亲以及娜塔莎的零星谈话,从皮埃
尔一提起尼古连卡亡父时的激动心情,从娜塔莎提到他时审慎而又虔诚
的态度,情窦初开的尼古连卡推测他父亲一定爱过娜塔莎,临终时又把
她托付给他的朋友。尼古连卡虽然不记得父亲了,但他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对他很崇拜,他一想到父亲,心里就发紧,悲喜交集,泪水夺眶而
出。因此,皮埃尔的归来,使孩子们也很高兴。
客人也很欢迎皮埃尔,因为只要有他在场,大家在一起就显得热闹、
和谐。
家里的成年人,他的妻子就更不用说了,也很喜欢他,因为有他在,
生活就更轻松、平静。
老太太们也很欢喜他带给她们的礼物,而更主要的,是他使娜塔莎
又活跃起来。
皮埃尔意识到不同的人对他持有不同的看法,就竭力想满足他们的愿望。
皮埃尔本来是漫不经心,没有记性的人,但这次他根据妻子开的单
子,全都买齐了,没有忘记岳母和内兄的嘱托,没有忘记送给别洛娃做
礼物的衣料,也没有忘记送给侄儿侄女们的玩具。他刚结婚时,妻子嘱
咐他别忘了买该买的东西,他还觉得奇怪,可他第一次出门,就把什么
都忘了。妻子为此大为不快,他感到很吃惊。后来他就习惯了。他知道
娜塔莎什么也不要,只有他提出来,她才让他给别人买东西,现在他从
给全家人买礼物中感到一种意外的、孩子似的乐趣,而且他再也不会忘
记要买的东西了。如果娜塔莎责怪他,那只是因为他买的东西太多或太
贵。娜塔莎除了不修边幅、漫不经心,这两个缺点(大多数人认为这是
缺点,皮埃尔却认为这是优点),如今又增加了吝啬。
皮埃尔自从有了一大家子人口,开销很大,但皮埃尔自己也觉得奇
怪,他发现开销的数目竟比原来减少了一半,由于前妻的债务而使他陷
入混乱的家业,也开始好转了。
生活有了节制,钱用得也就少了,皮埃尔再也不愿像过去那样挥金
如土,那样会使他随时有可能倾家荡产。他认为他的生活方式现在已经
永远确定下来,至死也不会变更了,而且他也无权变更这种节约的生活
方式。
皮埃尔露出愉快的笑容,整理他买回来的东西。
“多漂亮!”他像售货员一样抖开一块衣料,说。娜塔莎坐在对面,
把大女儿抱在膝上,这时连忙把炯炯的目光从丈夫身上移到他买的那块
衣料上。
“是给别洛娃的吗?太好了。”她摸了摸衣料的质地。
“这一尺得一个卢布吧?”
皮埃尔说了价格。
“太贵了,”娜塔莎说。“孩子们会特别高兴,妈妈也会开心的。
只是你不该给我买这个,”她又说,忍不住笑,欣赏当时刚流行的一把
镶嵌着珍珠和金丝的梳子。
“是阿杰莉鼓动我买的,她一个劲儿地说,买吧,买吧,”皮埃尔
说。
“我什么时候戴呢?”娜塔莎把梳子插到发辫上。“等玛申卡在舞
会上抛头露面的时候吧,说不定到那时候又时兴这个了。好了,咱们走
吧。”
他们把礼品收拾好,先去育儿室,然后去见老伯爵夫人。
皮埃尔和娜塔莎夹着一包包礼品来到客厅时,老伯爵夫人照例在跟
别洛娃玩牌。
老伯爵夫人已六十开外,满头白发,戴着一顶压发帽,荷叶边围住
了整个脸。脸上满是皱纹,上嘴唇瘪着,双目无神。
她的儿子和丈夫接连去世,她感到自己是偶然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
似的,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她吃饭,喝水,有时睡觉,有时不睡觉,
她没有活着。生活没有给她留下丝毫印象。她只图清静,别无他求,而
只有死亡才能给她带来宁静。但在死神降临之前,她还得活下去,也就
是还得消耗她的时间和生命。她身上明显地具有婴儿和老人身上才具有
的东西。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客观的要求,只有运用各种机能的主观需要。她需要吃饭,睡觉,思考,说话,哭泣,做事,发脾气等等,只是因为
她有胃肠,有头脑,有筋肉,有神经,还有肝脏。她不是因为外界的推
动而做这一切,她不像精力旺盛的人在努力达到一个目的时,就不去注
意另一个需要达到的目的。她说话,这纯粹是因为她生理上需要运动她
的肺部和舌头。她像婴儿一样哭,因为她需要擤鼻涕,诸如此类。那些
被精力旺盛的人视为目的的,在她显然只是一种借口。
因此,清晨,尤其当她头一天吃过油腻的东西,她就想发脾气,于
是别洛娃的耳背就成了她最好的借口。
她在房间的另一头小声对别洛娃说了句什么。
“今天好像暖和些,我亲爱的,”她低声说。别洛娃回答说:“他
们已经来了,”她就生气了,抱怨说:“天哪,她聋得够戗,真蠢!”
另一个借口就是她的鼻烟,不是嫌太干,就是嫌太湿,要不就嫌研
得不够细。发过脾气,她的脸就蜡黄。因此使女们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
准是别洛娃耳朵又背了,或是鼻烟又太湿了,因为老伯爵夫人的脸色又
蜡黄了。正如她需要发泄肝火一样,她有时也需要动一动她变得迟钝的
脑筋,这时她的借口就是玩牌。如果她需要哭,那么去世的伯爵就成了
她的借口。她需要大惊小怪,尼古拉和他的健康状况就成了借口。她需
要说刻毒话,她就找玛丽亚伯爵夫人的事。她需要运动发声器官(大多
在晚饭后六七点钟,在幽暗的房间里休息时),她就对早就听过多少遍
的人反复讲同一个故事。
老太太的情况全家人都知道,尽管谁也不说,而且大家都竭力满足
她的要求。只有尼古拉、皮埃尔、娜塔莎和玛丽亚之间偶尔交换一下眼
色,或露出苦笑,彼此心照不宣。
不过这些眼色,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说明她已尽了自己
做人的义务,他们此刻所看到的已不是完整的她,我们有朝一日也都会
变得像她现在这样,因此人人都乐于将就她,乐于为她这个曾经很可爱,
曾经也像我们一样充满活力,而如今变得一副可怜相的人而克制自己。
他们的眼色说明:“死亡的预兆。”①
全家只有那些冷酷的人、蠢人和孩子才不懂这一点,因而避开她。

① 原文为拉丁语。十三
皮埃尔夫妇来到客厅,正好碰上老伯爵夫人像往常一样,因为想动
动脑筋,正在玩牌。她虽然照常说了:“也该回来了,该回来了,我亲
爱的;大家都等急了。这下好了,谢天谢地。”每次皮埃尔或她的儿子
回来,她都这么说。把礼物递给她时,她也还是那几句老话:“可贵的
不是礼物,亲爱的,谢谢你还惦记着我这么个老太婆……”可皮埃尔来
的不是时候,她的牌正打到一半,分了她的心,使她老大的不高兴。她
打完了牌才去看礼物。送给她的礼物有一只做工精巧的牌匣、一只淡蓝
色的塞佛尔②盖杯,上边绘有几个牧羊女,还有一只绘有老伯爵肖像的鼻
烟壶,肖像画是皮埃尔请彼得堡的一位微型画画家绘制的(伯爵夫人早
就盼着有这么一只鼻烟壶了)。她此刻不想哭,于是冷冷地看了一眼那
肖像,就专心摆弄起牌匣来了。
“谢谢你,亲爱的,你使我心里高兴,”她像往常一样,说。“不
过你总算回来了,这太好了。闹得太不像话,你真该说说你媳妇。成什
么体统?你不在家,她简直像发了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忘了。”
她又说她常说的话。“你看,安娜·季莫菲耶夫娜,”她又说,“女婿
给咱的牌匣多精致。”
别洛娃把礼物夸赞了一番,她也很喜欢皮埃尔送给她的那块衣料。
皮埃尔、娜塔莎、尼古拉和玛丽亚伯爵夫人,还有杰尼索夫,他们
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又不能说,他们倒并不是有什
么事要瞒着她,而是因为老伯爵夫人已经大大地落伍了,如果当着她的
面谈话,就得回答她提出的一些早已过时的问题,不断重复他们说过的
话,告诉她某人去世了,某人结婚了,可她还是记不住;不过他们还是
照例在客厅里围着茶炊喝茶,皮埃尔则回答伯爵夫人提出的诸如瓦西里
公爵是否见老了,玛丽亚·阿列克谢耶夫娜是否来信问候,是否惦念他
们之类的问题,这些问题她自己并不关心,别人也不感兴趣……
喝茶的时候,他们一直在谈这种谁也不感兴趣,可又无法避免的话
题。家里的成年人都围坐在圆桌的茶炊旁,索尼娅也坐在这里。孩子们
和男女家庭教师已经喝过茶了,隔壁起居室传来他们的谈笑声。喝茶时,
大家都坐在自己的老地方;尼古拉坐在炉边的小桌旁,茶也给他端到桌
上了。老米尔卡是原来的猎犬米尔卡的女儿,这时卧在他身旁的安乐椅
里,满脸白毛,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显得比平时更鼓了。杰尼索夫鬓发和
胡须斑白,敞着将军服,坐在玛丽亚伯爵夫人身旁。皮埃尔坐在妻子和
老伯爵夫人中间。他谈到许多他认为老太太会感兴趣,并且能听得懂的
事。他谈到外界社会,谈到老伯爵夫人的同辈人,他们也确曾活跃过一
阵子,而如今却天各一方,像她一样,一辈子快要完了,正在收藏他们
早年种下的庄稼的最后的谷穗。老伯爵夫人认为她那一代才真正是正经
八百的一代。娜塔莎看出皮埃尔兴致勃勃,知道他这次出门一定很有趣,
会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当着老伯爵夫人的面不敢启齿。杰尼索夫不是这
个家庭里的成员,他不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这样谨小慎微,同时,由于他
对现状不满,因此很想知道彼得堡的情况,他不断地怂恿皮埃尔讲讲谢

② 塞佛尔是法国巴黎西南的一座小城,以产瓷器著名。苗诺夫团刚刚发生的事,讲讲阿拉克切耶夫,讲讲圣经会①。皮埃尔有时
忘了形,就讲起来,尼古拉和娜塔莎就把话题转到伊万公爵和玛丽亚·安
东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健康上来。
“嗨,戈斯涅尔,塔塔利诺娃,②那都是疯子干的事,怎么样,他们
还继续干吗?”杰尼索夫问。
“继续干?”皮埃尔大喊大叫起来。“干得比任何时候都卖劲儿。
圣经会如今成了政府了。”
“那是什么,我亲爱的朋友?”老伯爵夫人问,她已经喝完茶了,
显然想在饭后找一个借口发脾气。“你说政府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您知道,妈妈,”尼古拉插话说,他知道应该怎样翻译成母亲能
听懂的话,“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戈利津公爵创办了一个团体,
据说,他很得势。”
“阿拉克切耶夫和戈利津,”皮埃尔脱口而出,“现在当权了。可
他们怎么样呢?认为到处是阴谋,草木皆兵。”
“咳,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有什么错?他德高望重。我以前常
在玛丽亚·安东诺夫娜家见到他,”伯爵夫人怒冲冲地说,大家默不作
声,她更感到气恼,于是接着说:“现如今大家都说长道短。圣经会有
什么不好?”她站起身来(大家也都跟着站起来),板着脸,朝起居室
她的桌旁走去。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中,邻室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他们那里一定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完了,完了!”小娜塔莎愉快的喊声盖过了所有的人。皮埃尔和
玛丽亚伯爵夫人,和尼古拉交换了眼色,会心地笑了(皮埃尔的目光始
终盯着娜塔莎)。
“真是悦耳的音乐啊!”他说。
“准是安娜·玛卡罗夫娜的袜子织好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走,咱们去看看,”皮埃尔一跃而起,说。“你知道,”他在门
口收住脚步,“我为什么特别喜欢这种音乐吗?因为我一听到这种音乐
就知道孩子们都很好。我今天回家,一路上离家越近,就越担心。一来
到前厅,听见安德留沙朗朗的笑声,我就知道,孩子们都好……”
“我懂,我懂这种感觉,”尼古拉同意说。“不过,我不去,她织
的袜子太神奇了。”
皮埃尔到孩子们房里去了,喊声更高,笑得也更欢了。“安娜·玛
卡罗夫娜,”皮埃尔说。“你到中间来,听口令:一,二,我说三,你
就站到这里来。我来抱你。好,一,二……”皮埃尔说,接着一阵沉默。
“三!”房间里传来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喊叫声。
“两只,两只!”孩子们喊道。
他们说的是两只袜子。安娜·玛卡罗夫娜有一个绝招,能用一副针
一次织出一双袜子。每次织好以后,她总是得意洋洋地当着孩子们的面,
从一只袜子里抽出另一只袜子来。

① 圣经会于一八一二年由戈利津建立,具有政治势力,后因戈利津失势,于一八二六年被尼古拉一世封闭。
② 戈斯涅尔和塔塔利诺娃都是神秘主义者,戈斯涅尔曾任圣经会会长,塔塔利诺娃为精神协会创始人,后
二人均宣告失败。十四
过了不久,孩子们来道晚安。他们一一吻过在座的人,男女家庭教
师行过礼,就告退了。只有德萨尔和他的学生没有走,老师小声让他的
学生下楼去。
“不,德萨尔先生,我要求姑妈让我待在这儿,”尼古连卡·博尔
孔斯基也同样小声回答说。
“姑妈,让我待在这儿吧,”尼古连卡走到姑母面前,说。他又兴
奋了,又激动,露出央求的神色。玛丽亚伯爵夫人看了他一眼,对皮埃
尔说:
“只要您在这儿,他就不乐意走了……”
“我这就把他送到您那儿去,德萨尔先生;晚安,”皮埃尔把手伸
给那个瑞士人,说,接着含笑转向尼古连卡。“咱们还没见过面呢。玛
丽亚,他长得真像,”他对玛丽亚伯爵夫人又说。
“是像爸爸吗?”孩子的脸红了,他用敬慕的、闪光的眼睛仰望着
皮埃尔。皮埃尔点点头,又接着谈被孩子们打断的话题。玛丽亚伯爵夫
人在十字布上绣花;娜塔莎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丈夫。尼古拉和杰尼索夫
站起来要烟斗抽烟,索尼娅无精打采,却一直守着茶炊,他们从索尼娅
手里接过茶,又询问起皮埃尔来。一头鬈发的孱弱的孩子,眼睛闪闪放
光,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从衣领里伸出细脖子,把满头鬈发的头转
向皮埃尔,偶尔哆嗦一下,显然体验到一种新的、强烈的感情。
话题转到当时对最高当局的一些流言,其中是大多数人通常最感兴
趣的国内政治问题。杰尼索夫因为在军界失意而对政府不满,现在听说
彼得堡出了丑闻,感到很高兴,对皮埃尔的话发表了一通强烈而尖刻的
议论。
“过去不得不做德意志人,现在就得陪塔塔利诺娃和克律德涅夫人①
跳舞,读艾加特豪森那帮家伙的著作。哎!要是再把咱那个宝贝波拿巴
放出来就好了!一切的糊涂思想也就一扫光了。把谢苗诺夫团交给施瓦
茨这样的大兵,成什么话?”他大喊大叫说。
尼古拉虽然不像杰尼索夫那样专门挑毛病,但他仍然认为议论政府
是件大事,他认为甲出任某部大臣,乙出任某地总督,皇帝说什么话,
大臣说什么话,都很重要。他认为对这一切都应该关心,于是他也向皮
埃尔探问。只是他们两人问到的不外乎一些有关政府高级部门的轶闻。
娜塔莎摸透了丈夫的脾气,她看出皮埃尔早就想换换话题了,看出
他早就想倾吐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正因为这才到彼得堡去跟他的新交费
奥多尔公爵磋商的;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只好由贤内助来帮忙,问他
跟费奥多尔公爵的事②怎么样了。
“什么事?”尼古拉问。
“还就是那些事,”皮埃尔环顾左右,说。“大家都看出,情况已
经糟到不能再糟的地步了,力挽狂澜,匹夫有责。”

① 朱丽安·克律德涅夫人(1766—1824)出生在里加,醉心于神秘主义,亚历山大一世一度受过她的影响,
后失宠。
② 指十二月党人的革命活动。“那么正直的人能做什么呢?”尼古拉微微颦眉,说。“他们能做
什么呢?”
“是这样……”
“咱们到书房里去吧,”尼古拉说。
娜塔莎早就知道该喂孩子了,听见保姆唤她,就到育儿室去了。玛
丽亚伯爵夫人也跟着她去了。男人们走进书房去,尼古连卡·博尔孔斯
基乘姑父不注意,也跟着进去,躲到窗口写字桌旁幽暗的角落里。
“你说怎么办?”杰尼索夫说。
“都是些空想,”尼古拉说。
“是这样,”皮埃尔没有就座,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而停下来,
用手匆匆地打着手势,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是这样。彼得堡的情况是
这样,皇帝什么也不过问。他完全陷入神秘主义之中了(此刻皮埃尔对
任何人陷入神秘主义都不能容忍)。他只图清静。而只有那些丧尽天良,
寡廉鲜耻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乱砍乱杀,像马格尼茨基、阿拉克切耶
夫之流①,才能使他清静……如果你不管家业,只图清静,那么你的管家
越厉害,你的目的就越容易达到,你同意吗?”他对尼古拉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尼古拉说。
“要全面崩溃了。法庭上都是盗窃案,军队里只有鞭笞、出操、屯
垦,人民遭殃,教育遭到扼杀。凡新生的、正常的事物都遭到砍杀!尽
人皆知,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弦绷得太紧,肯定要绷断的,”皮埃
尔说(自成立政府以来,人们在观察任何政府的措施时,都这么说)。
“我在彼得堡,对他们只说了一件事。”
“对谁?”杰尼索夫问。
“这您知道,”皮埃尔颦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说。“对费奥多尔
公爵和他们那一帮。奖励教育事业、慈善事业,这固然好。用心很好,
如此而已;而目前的状况,需要另外的东西。”
尼古拉这时才发现他的小侄子在场,他沉下脸,朝他走过去。
“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让他待在这儿吧,”皮埃尔抓住尼古拉的手臂,又说: “那
样是不够的,我对他们说:现在需要另外的东西。大家都等待着,那根
弦绷得很紧,随时可能断,当大家都在等待着不可避免的变革,就应该
有更多的人紧密地携起手来,同心协力来抵御那场灾难。年富力强的都
已经被拉过去了,蜕变了。他们有的沉迷于女色,有的醉心于名誉地位、
权势金钱,都投到那个阵营里去了。像你我这样独立的自由人根本没有
了。我说,应该扩大我们的社会圈子;我们的口号不应该是道德,而应
该是独立和行动。”
尼古拉从侄子身边走开,忿忿地挪过一把扶手椅坐下,听皮埃尔谈
话,他不以为然地咳嗽着,频频地皱眉。
“那么,行动的目的何在呢?”他喊道。“您对政府采取什么立场
呢?”
“采取这样的立场!协助的立场。如果政府允许,那么组织也无需
保密。这个组织不仅不跟政府作对,而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保皇派。一

① 原文为意大利语。个地地道道的士绅的组织。我们的目的是防止明天普加乔夫来杀害你我
的子孙,防止我被送往屯垦区去。我们是为了公众的利益,为了大家的
安全这一目的才携起手来的。”
“是的;不过是一个秘密组织自然也就是敌对的、有害的,只能产
生恶果,”尼古拉说。
“为什么?难道拯救欧洲的道德联盟① (当时还不敢妄想俄国能拯救
欧洲)有什么害处吗?道德联盟是一种美德的联盟,那就是爱,就是互
助,就是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宣扬的东西。”
谈话间,娜塔莎走进来,愉快地看着她丈夫。并不是丈夫的谈话使
她高兴。她甚至对丈夫谈的事不感兴趣,他讲的这些,她早就知道了(她
知道那都是皮埃尔心里的话)。但是她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很高兴。
那个被大家遗忘了的、从翻领里伸出细脖子的孩子,更是望着皮埃
尔出神。皮埃尔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他的手指在不停地
动,他不知怎的竟从姑父桌上拿起火漆和鹅毛笔,而且把它们弄断了。
“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就是德意志的道德联盟以及我的建
议。”
“我说,老兄,道德联盟对于吃腊肠的人固然是好,可是我不了解
它,甚至连这个字的音都读不出来,”杰尼索夫用响亮的声音断然说。
“到处都很腐败,糟糕,这我承认,不过对道德联盟我不了解,不满意,
暴动①就是了!到时候我就是你的人了!”
皮埃尔笑了,娜塔莎也大笑起来,尼古拉却把眉头皱得更紧,他开
始对皮埃尔说明不会发生任何变革,他所说的危险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之
中。皮埃尔的想法却相反,因为他的想象力更强,思想更活跃,尼古拉
深感自己一筹莫展。这使他更加气恼,因为他不是凭推理,而是凭一种
比推理更强的东西断定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我要说的是,”他站起来说,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把烟斗移到
嘴角,最后干脆把烟斗扔掉。“我无法向你证明。你说我们的一切都腐
败了,要进行一次变革;我看不出有必要;你说,宣誓是有条件的,关
于这一点,我要说明:你我是至交,这你也知道,可是如果你们组织一
个秘密团体反对政府,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吧,我的职责是拥护政府。
如果阿拉克切耶夫现在下命令,要我率一个骑兵连讨伐你们,我将毫不
犹豫,立即出发。至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说完话,随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娜塔莎终于先开口替丈夫辩护,
攻击她哥哥。她的辩解笨拙无力,但她却达到了目的。交谈又开始了,
不过已经没有尼古拉刚才说完话时那种敌对的气氛了。
当大家都站起来准备去吃晚饭时,尼古连卡·博尔孔斯基脸色苍白,
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朝皮埃尔走过来。
“皮埃尔叔叔……您……不……要是爸爸活着……他会赞成您说的
话吗?”他问。
皮埃尔突然意识到他在谈话时,这孩子头脑里一定展开过一场特殊

① 道德联盟是一八○八年在普鲁士成立的一个政治团体,由自由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组
成。它的宗旨是反对拿破仑的法国。
① 俄语буHT(暴动)与德语bund(联盟)音同。的、独立的、复杂而强烈的感情波澜和思想活动。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悔不该让孩子听见。但他还得回答他。
“我想会的,”他勉强答了一句,就走出书房去了。
孩子低下头,这时他似乎才看到自己在桌上闯下祸了。他涨红了脸,
朝尼古拉走去。
“姑父,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指着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说。
尼古拉气得发抖。
“算了,算了,”他把折断的火漆和鹅毛笔扔到桌子底下,说。他
显然强压着怒火,扭过脸去。
“你根本就不该进来,”他说。十五
吃晚饭时,他们不再谈论政治和社团,相反,倒是回忆起一八一二
年来了,这是尼古拉最喜欢的话题。杰尼索夫开的头,皮埃尔也特别起
劲,特别感兴趣。随后这几个亲戚在友好的气氛中散去了。
吃过晚饭,尼古拉在书房里宽衣,对久已等候的管家吩咐了几句,
就换上睡衣,走进卧室,他发现妻子还在桌前写字。
“你在写什么,玛丽?”尼古拉问。玛丽亚伯爵夫人脸红了。她担
心丈夫不会理解,也不赞成她写的东西。
她本来不想让他看她写的日记,现在既然被他发现,能告诉他,她
也觉得高兴。
“这是日记,尼古拉,”她把一本写满了坚定有力的大字的蓝笔记
本递给他。
“日记?……”尼古拉含着嘲讽的意味说,接过笔记本。笔记本里
用法语写道:
“十二月四日。今天大儿子安德留沙睡醒觉不肯穿衣服,路易小姐让人来找我。
孩子既任性,又固执。我想吓唬吓唬他,可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只好对付他,把他
撇在一边,让保姆帮别的孩子穿衣服,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他。他似乎大吃一惊,
一直默不作声;接着,他只穿一件内衣跑到我跟前,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哄了他
好半天也没哄好。看来,他因为伤了我的心而感到十分难过;后来,晚上我给他分
数单的时候,他吻着我,又伤心地哭了。只要对他温存体贴,他就能听话。”
“分数单是什么?”尼古拉问。
“我每天晚上根据他们的表现,给大的孩子们打分数。”
尼古拉看了一眼盯着他的那双闪光的眼睛,又接着看看日记。日记
记下了母亲认为孩子们生活中值得注意的情况,反映出孩子们的性格,
并提出教育方法的一般意见。尽管记的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母
亲却不这样认为,连第一次读关于孩子们情况的日记的父亲,也不这样
认为。
十二月五日写道:
“米佳吃饭时淘气。爸爸说不给他馅饼吃,就没有给他吃,别人吃馅饼,他眼
巴巴地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我想,罚孩子们,不让他们吃甜馅饼,只能增强
他们的贪欲。应当告诉尼古拉。”
尼古拉放下日记,看了妻子一眼。她那双闪光的眼睛询问地望着丈
夫(他是否赞成她写的日记呢)。毫无疑问,尼古拉不但赞成妻子写日
记,而且很称赞她。
“也许用不着这样过分认真;也许根本不用这样做,”尼古拉想;
但为培养孩子们的道德品质所作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和精神,使他钦佩。
如果尼古拉对自己的感情能够理解的话,那么,他会吃惊地发现,他爱
妻子爱得如此忠贞、温存、自豪,主要是因为她那真诚、她那永远存在
内心的、为尼古拉所难以达到的崇高精神境界,使他惊叹不已。他深爱妻子的聪明才智,而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妻子相比,又是何等
逊色,她不仅身心属于他,而且成为他的一部分,这使他越发感到欣慰。
“我太赞成,太赞成了,我的亲爱的,”他意味深长地说,沉吟了
片刻,又说:“我今天表现可不好了。当时你不在书房里。我跟皮埃尔
争执起来,我发脾气了。没法不发脾气,他太幼稚了。要不是娜塔莎管
着他,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他去彼得堡干什么……他
们在那里组织了……”
“这我知道,”玛丽亚伯爵夫人说。“娜塔莎告诉我了。”
“那么,你知道,”尼古拉想起他们的争论很激动,他接着说。 “他
想说服我相信,反政府是每个正直人的职责,因此宣誓效忠……可惜你
当时不在场。他们都一致围攻我,包括杰尼索夫和娜塔莎……娜塔莎太
可笑了,管他管得那么严,可一争论,她就没话说了,只会重复他的话,”
尼古拉又说,控制不住要议论自己的亲属。他没想到他说娜塔莎的这番
话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到他们自己的夫妻关系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我对他说宣誓效忠和忠于职守高于一切时,他想说服我,说那都
是扯淡。可惜你不在场,否则你会怎么说呢?”
“依我看,你是对的。我对娜塔莎也是这么说的。皮埃尔说人人都
在受苦受难、蜕化堕落,我们有责任帮助亲人。当然,他的话不错,”
玛丽亚伯爵夫人说,“但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更迫切的责任,那是上
帝的旨意,我们自己可以去冒险,但决不能让孩子们也去冒险。”
“是啊,是啊,我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尼古拉同意说,他真认为
自己这么说过。“可他还是说要爱他人和基督教,而且都是当着尼古连
卡的面说的,这孩子悄悄溜进书房,把东西都弄坏了。”
“唉,你知道,尼古拉,这孩子常叫我担心,”玛丽亚伯爵夫人说。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怕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冷落了他。我们都有
孩子,有亲人;可他什么亲人也没有,总一个人待着想心事。”
“我看你完全用不着为他而自责。一个最慈爱的母亲为自己的儿子
能做的一切,你都为他做到了,而且还在做。这当然使我感到高兴。他
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今天他听皮埃尔讲话都听出了神。你想想看,
我们去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看,他把我桌上的东西都弄坏了,而且马上
向我承认错误。我从来没见他说过一句谎话。真是个好孩子!”尼古拉
又说,他从来不喜欢尼古连卡,但承认他是个好孩子。
“我毕竟跟他的生母不一样,”玛丽亚伯爵夫人说,“我感觉到这
中间的差别,我很难过。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可我真替他担心。他要是
有个伴就好了。”
“没关系,时间不长了;明年夏天我带他到彼得堡去,”尼古拉说。
“是啊,皮埃尔一向都是梦想家,而且永远是个梦想家,”他接着说,
又回到书房里的话题上,这显然使他很激动。“阿拉克切耶夫好与不好,
以及其他种种,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结婚时,负债累累,随时都有坐牢
的危险,母亲看不到,也不了解,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后来有了你,
有了孩子和家业。我从早到晚在事务所里,忙于工作,难道是为了满足
我个人的兴趣吗?不是的,我明白自己应当工作,以便奉养老母,报答
你,不让孩子们像我过去那样受穷。”玛丽亚伯爵夫人想对他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面包,他太看重家业了;
但她知道没有必要说,说也无用。她只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他把妻子
这一举动当作是赞同他的想法的表示,他沉吟了片刻,继续大声自言自
语。
“你知道,玛丽亚,”他说,“今天伊利亚·米特罗凡内奇(他的
管家)从坦波夫乡下回来说,已经有人出八万卢布要买那片林子了。”
尼古拉还兴冲冲地说不久就可能买下奥特拉德诺耶。“再过十来年,我
就能给孩子们留下上万卢布,景况会很优裕的。”
玛丽亚伯爵夫人一听就明白丈夫所说的一切。她知道,每当他自言
自语,他有时会问她,他说了些什么,如果发现她在想别的事,他会生
气的。她总努力听,因为她对他说的毫无兴趣。她望着他,不是在想,
而是感觉到别的东西。她对这个永远不会理解她所想的一切的人百依百
顺,怀着无限柔情,而且她的爱与日俱增。她完全沉溺在这种感情之中,
使她不能深入细致地考察丈夫的想法,与此同时,她头脑里还闪过一些
与丈夫的想法毫无共同之处的念头。她想起她的侄儿(她丈夫说他在皮
埃尔说话时很激动,这使她很吃惊),她想到他温文尔雅、过于敏感的
个性;她想到侄儿,也想到她自己的孩子们。她并没有拿侄儿和她的孩
子们来作比较,但她比较了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发现对尼古连卡的感情
中缺少了点什么,这使她感到心情沉重。
有时她觉得,这种区别是年龄的差异造成的;但她感到自己对不起
他,暗暗保证一定改正,做她做不到的事,也就是今生今世一定要爱丈
夫,爱孩子,也爱尼古连卡,爱一切人,像基督爱人类那样。玛丽亚伯
爵夫人总在不断地追求永恒、永生和完美无缺,因此她的灵魂永远得不
到安宁。因此她脸上常常露出一种受肉体之累的灵魂所感受的隐秘、崇
高、而且痛苦的严峻表情。尼古拉看了看她。
“我的上帝!每当她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觉得她会死,要是
她死了,我会怎么样呢?”他想,然后来到圣像前作晚祷。十六
娜塔莎和皮埃尔单独在一起时,谈话也像一般夫妻之间那样,也就
是彼此直截了当交换思想,不遵循任何逻辑法则,不用判断、推理和结
论的程式,而是用一种非常特别的方式交谈。娜塔莎习惯于用这种方式
与丈夫交谈,因此,只要皮埃尔谈话时一运用逻辑推理,就准确无误地
表明他们夫妻之间有些不和了。只要他一开始说明,开始心平气和地说
理,而她也学他的样,她就知道,他们要吵架了。
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娜塔莎会立刻把幸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突然
悄悄走到丈夫身边,把他的头紧搂在自己胸前,说:“现在你可完全属
于我了,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你跑不掉了!”接着他们就交谈起来,违
背一切逻辑法则,两人同时谈完全不同的话题。他们同时讨论许多问题,
不仅不妨碍彼此理解,反而确切地说明他们彼此完全理解。
做梦时,除了支配梦境的感情之外,其他一切都是虚幻的、毫无意
义的、相互矛盾的,他们之间相处也正如违背一切常理的梦境,谈话前
言不搭后语、含含糊糊,而支配他们的,只是一种感情而已。
娜塔莎对皮埃尔讲起她哥哥的生活,讲起皮埃尔不在家时她很痛
苦,感到生活没有意思,讲她比过去更加喜欢玛丽,讲玛丽在各方面都
比她强。娜塔莎在说这番话时,十分诚恳地承认她觉得玛丽比自己好,
然而同时又要求皮埃尔更加喜欢她,而不是喜欢玛丽或别的女人,特别
是当皮埃尔又在彼得堡见识过许多女人之后,她更要重新向他说明这一
点。
皮埃尔在回答娜塔莎时对她说,在彼得堡的晚会和宴会上的太太小
姐们,实在叫人受不了。
“我简直连怎么跟太太小姐们说话都忘记了,”他说,“没意思透
了。何况我又很忙。”
娜塔莎定睛看了他一眼,又说:
“玛丽真是太好了!”她说。“她很理解孩子们。她好像把他们的
心思都看透了。就拿昨天米佳淘气……”
“唉,他太像他父亲了,”皮埃尔插嘴说。
娜塔莎心里明白皮埃尔为什么说米坚卡像尼古拉,他一想到自己跟
内兄之间的争论就不痛快,他想知道娜塔莎的意见。
“尼古拉就是有这么个弱点,凡大家没有认可的,他决不表示同意。
不过,我知道,你很重视开拓新天地,”她重复皮埃尔以前说过的一句
话。
“不,主要是,”皮埃尔说,“尼古拉认为思考和推理是一种消遣,
甚至是消磨时间。比如,他收藏图书,而且立下一条规定,不把他所买
的西斯蒙第①、卢梭、孟德斯鸠②的著作读完,决不再买新书,”皮埃尔
含笑又说。“你知道,我……”他开始缓和自己的口气;娜塔莎打断他,
让他感到自己没有必要那样做。
“你说,他认为思考是一种消遣……”

① 西斯蒙第是十八世纪瑞士政治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
② 卢梭和孟德斯鸠是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哲学家。“是的,可我认为其他的一切才是消遣。我在彼得堡时,会见所有
的人,都像在做梦一样。一旦堕入沉思,我就感到其余的一切不过是消
遣罢了。”
“啊,你去看孩子们的时候,可惜我不在,”娜塔莎说。“你觉得
谁最可爱?准是丽莎吧?”
“是的,”皮埃尔说,还继续谈他心里想的事。“尼古拉说,我们
不应该思考。可我办不到。在彼得堡就更不用说了,我觉得(我对你可
以说),没有我,那就全完了,大家都坚持各人自己的一套。可我能把
大家拢到一起,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明了。要知道,我不说我们应当反对
这,反对那,那样会出差错的。我说:好善者都携起手来,我们的旗帜
是——积极行善。谢尔盖公爵是个好人,很聪明。”
娜塔莎毫不怀疑皮埃尔的思想是伟大的,不过有一点使她忐忑不
安。那就是,他是她的丈夫。“这么一个重要的,对社会有用的人,难
道也能同时做我的丈夫吗?这怎么可能呢?”她想把自己的顾虑告诉
他。“谁能肯定他真比其他人都聪明呢?”她自问道,并且把皮埃尔最
尊崇的人在脑子里一一过了一遍。根据他的话判断,他最尊崇的莫过于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说,“我在想普拉东·卡拉塔耶夫。
他怎么样?现在他会赞成你吗?”
皮埃尔对她提出的这个问题,并不觉得奇怪。他了解妻子的思路。
“普拉东·卡拉塔耶夫?”他说,沉吟了片刻,显然在认真考虑卡
拉塔耶夫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他会不理解,不过,我想,他会赞成的。”
“我太爱你了!”娜塔莎突然说。“非常,非常爱你!”
“不,他不会赞成的,”皮埃尔沉吟了一下说。“他会赞成咱们的
家庭生活。他希望事事都井井有条、顺遂、宁静,我可以自豪地让他看
看咱们。你说分开。你不会相信,咱们分开后,我对你怀着一种特殊的
感情……”
“对,那是更加……”娜塔莎说。
“不,我不是说那个。我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你,爱得不能再爱了;
而这却是特别……是啊,当然……”他没有把话说完,他们相遇的目光
说明了其余的一切。
“什么蜜月啦,什么开头最甜蜜啦,”娜塔莎突然说,“都是扯淡。
恰恰相反,现在才是黄金时刻。只要你不出远门。你还记得咱们吵架吗?
总是我不对,总是我。可咱们为什么争吵,我已经不记得了。”
“总是为一件事,”皮埃尔微笑说,“嫉……”
“别说了,我不要听,”娜塔莎喊道,冷峻的目光含着愤怒。“你
见到她了吗?”她沉吟了片刻,又说。
“没有,即使见到也不认识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啊,你知道吗?你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你,”娜塔
莎说,显然想尽快驱散向他们袭来的阴云。“你跟那孩子长得太像了,
简直一模一样(她指他们的小儿子)。啊,该到孩子那里去了……奶下
来了……可我真不舍得走开。”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同时转过来面对面,一齐开口说话。皮埃尔感到满足,洋溢着热情;娜塔莎露出平静而幸福的微笑。他俩同时
开口,又都同时停下来,让对方先说。
“不,你说什么?说吧,说吧。”
“不,你说吧,我不过随便说说,”娜塔莎说。
于是皮埃尔说开了。他得意洋洋地继续讲他在彼得堡取得的成就。
他觉得自己负有向全俄和全世界指明新方向的使命。
“我只是想说,凡具有伟大影响的思想总是很简单的。我认为如果
坏人能集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势力,那么好人也同样应该那样做。如此而
已。”
“是啊。”
“你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随便说说。”
“没关系,说吧。”
“没什么,不值一提,”娜塔莎说,她的笑容显得更加欢快了, “我
是想说佩佳,今天保姆要把他从我手里接过去的时候,他哈哈大笑,眯
起眼睛,紧紧搂住我,他大概以为这样就把自己藏起来了呢。可爱极了。
你听,他在哭呢。好了,再见吧!”她走出房去。
这时,尼古连卡·博尔孔斯基的卧室里,像往常一样点着一盏小灯
(这孩子怎么也改不了怕黑的毛病)。德塞尔高高地枕着四个枕头睡着
了,大鼻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尼古连卡刚睡醒,出了一身冷汗,他睁大
眼睛,坐在床上望着前方。他被噩梦惊醒了。他梦见自己跟皮埃尔头戴
普鲁塔赫①著作中的那种头盔。他和皮埃尔叔叔率领一支大军。这支大军
是由秋天飘荡的蛛网,即德塞尔称之为类似圣母线②的布满空中的白色斜
线组成的。前面是光荣,与那些斜线相似,不过略粗些。他和皮埃尔轻
松愉快地被牵引着向前走去,离目标越来越近了。突然,牵引他们的线
松了,纠成一团,拉不动了。尼古拉·伊利伊奇姑父疾言厉色地站在他
们面前。
“这是你们干的吧,”他指着碎火漆和折断的鹅毛笔说。“我爱过
你们,可阿拉克切耶夫命令我,谁再朝前走,就干掉谁。”尼古连卡回
头看皮埃尔,皮埃尔却已经不见了。皮埃尔变成他父亲安德烈公爵,父
亲虽然无影无形,却明明站在那里,尼古连卡一看就知道他特别爱他,
他感觉到他没有力气,没有骨骼,没有形体。父亲怜爱他。可尼古拉·伊
利伊奇姑父离他们越来越近了。尼古连卡一害怕,就惊醒了。
“我父亲,”他想。“我父亲(虽然家里有两张画得很像的画像,
可尼古连卡从来没有把安德烈当作一个常人来看待),他来过了,还爱
抚过我。他赞成我,也赞成皮埃尔叔叔。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照办。穆
齐·塞服拉烧掉了自己的手,③可我生活中为什么就遇不到这种事呢?我
知道,他们要我学习。我是要学习。可总有一天,我的学习会结束,到
那时我将有所作为。我只求上帝让我遇到像普鲁塔赫的英雄们所遇到的
事,我也一定照他们的样子去做。我会做得更好。人人都会知道我,爱

① 普鲁塔赫是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希腊罗马伟人传》。
② 即飘浮在空中的游丝。
③ 穆齐·塞服拉是古罗马传说中的英雄,相传他为拯救罗马,烧掉右手,以表决心。我,称赞我。”
尼古连卡突然感到胸口发紧,想哭,于是大哭起来。
“您不舒服吗?”他听见德塞尔的声音问。
“没有,”尼古连卡回答说,又躺到枕头上。“他又和气又好,我
喜欢他,”他这么想德塞尔。“还有皮埃尔叔叔!他是个多么好的人啊!
还有父亲呢?父亲啊!父亲啊!是的,我一定要做一件连他也感到满意
的事……”第二部


历史的主题是各民族和人类的生活。直接地探索和用语言文字说明
——不仅论述全人类的生活,就是论述一个民族的生活,也是不可能的。
以前的史学家常常运用一个简单的方法来论述和探索那似乎探索不
到的一个民族的生活。他们论述统治该民族的个别人的活动;在他们看
来,这个活动代表了全民族的活动。
少数个别人是怎样使一个民族依照他们的意志活动的呢?这些人的
意志又受什么支配的呢?对于这些问题,史学家是这样回答的:对第一
个问题——承认神的意志使各民族服从一个特选的人的意志;对第二个
问题——还是承认那个神,是他指引特选的人的意志去达到既定的目标
的。
这么一来,这些问题就用相信神直接干预人类的事予以解决了。
新的历史科学在理论上否定了这两种原则。
现代史既然否定了关于人类服从神和各民族都奔向一个既定目标这
种信仰,那么,它所研究的就不应当是政权的表面现象,而应当是形成
政权的原因了。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它在理论上否定了以前史学家的
观点,而在实践中却跟着他们走。
现代史提出了领导群众的天赋非凡、才能超人的英雄,再不然就是
从帝王到新闻记者形形色色领导群众的人物,以代替前人提出的赋有神
权和直接由神的意志指引的人们。代替从前符合神意的犹太、希腊、罗
马等民族的目的(古代史学家认为这就是人类活动的目的),现代史提
出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的福利,并且用极端
抽象的说法:全人类文明的福利,所谓全人类,一般是指占大陆西北角
一小块地方的各民族。
现代史否定了古人的信仰,却没有用新的观点代替它,情势的逻辑
迫使那些在想象中否定了帝王的神权和古人的命运说的史学家由一条道
路走到同一结论:那就是承认:一、由单独个别人领导各民族;二、各
民族和全人类都朝着一个既定目标行动。
从基邦①到保克尔②的现代史学家,虽然他们好像有所分歧,他们的
观点貌似新颖,但是这两个古老的、无法避免的原则仍然是他们的全部
著作的基础。
第一,史学家记述他认为领导人类的个别人物的活动(有人认为帝
王将相就是这样的人物;另有人认为除了帝王将相,还有演说家、学者、
改良家、哲学家和诗人)。第二,史学家认为人类所要达到的目的(有
人认为这目的就是罗马、西班牙、法国的国威振兴;另有人则认为这目
的是那个名叫欧洲的世界上一个小小角落的自由平等和某种文明)。
一七八九年,巴黎掀起一场骚动;它不断地扩大、蔓延,它表现为
自西而东的民族运动。这个运动向东进行了好几次,它与自东而西的相

① 基邦(1737—1794),英国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书。
② 保克尔(1821—1862),英国史学家,著有《英国文明史》等书。反运动发生了冲突;一八一二年它达到了顶点——莫斯科,然后,以一
种绝妙的对称,出现一个自东而西相反的运动,也跟第一个运动一样,
它纠集了中欧各民族。这次相反的运动到达它的西方终点——巴黎,然
后平息下来。
在这二十年中间,田园荒芜了;庐舍烧毁了;商业改变了方针;千
百万人穷了,富了,迁移了,千百万宣讲爱他人的法则的基督教徒在互
相残杀。
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是什么迫使这些人
烧毁房屋和杀害自己的同类呢?这些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什么力量
使得人们这样做呢?当人们接触到那个时期的运动的遗迹和传统的时
候,不禁要提出这些天真的、然而却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向历史科学求教,因为历史科学是各民族
和全人类自我认识的科学。
如果史学仍然持有陈旧的观点,它就会说:是神在奖赏或者惩罚他
的人民,才赐给拿破仑以权力,并指导他的意志以达到他那神的目的。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圆满的、明确的。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拿破仑赋有
神的意志;但是在相信的人看来,那个时期的全部历史全是可以理解的,
其中不可能有任何的矛盾。
但是新的历史科学不能这样回答问题。科学不承认古代人认为神直
接参与人事的观点,所以它得另作答案。
新的历史科学在回答这些问题时说:你们想知道这个运动的意义
吗?它为什么发生吗?是什么力量造成这些事件呢?那么,请听吧:
“路易十四是一个非常骄傲自大的人;他有哪些哪些情人,有哪些
哪些大臣,他没有把法国治理好。路易的继承人也是一些不中用的人,
也不会治理法国。他们有哪些哪些宠臣,有哪些哪些情妇。同时,有些
人这时写了一些书。十八世纪末,巴黎出现二、三十个人,他们在谈论
所有的人都平等和自由。从此,法国全国互相残杀起来。这些人杀了国
王和另外许多人。这时在法国出现一个天才人物——拿破仑。他所到之
处战无不胜,也就是说,他杀了很多的人,因为他十分英明。后来他借
口去杀非洲人,把他们痛痛快快杀了一场,他是那么狡猾和聪明,他回
到法国,命令大家都服从他。于是大家都服从了他。他做了皇帝,又到
意大利、奥地利、普鲁士去杀人。在那儿又杀死很多人。俄国有一个亚
历山大皇帝,他决定恢复欧洲的秩序,因此跟拿破仑打起来。但是,一
八○七年,他忽然跟拿破仑交上了朋友,一八一一年两人又翻了脸,又
杀了很多人。后来拿破仑带领六十万人进入俄国,占领了莫斯科;可是
后来他忽然从莫斯科逃跑了,当时亚历山大皇帝在施泰因和别的人劝告
下,把欧洲的武装力量联合起来反对那个破坏欧洲和平的人。所有拿破
仑的盟国忽然都变为他的敌人;这支武装力量就去攻打拿破仑刚集合起
来的军队。盟军战胜了拿破仑,进入巴黎,迫使拿破仑退位,把他流放
到厄尔巴岛,并且不取消他的皇帝称号,对他表示各种敬意,虽然五年
前和一年后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强盗。嗣后路易十八即位,
此人一直不过是法国人和盟国人取笑的对象。拿破仑挥泪向老近卫军告
别,逊位以后就被流放了。然后,精明干练的国务活动家和外交家(特
别是塔列兰,他抢在别人的前面坐上头等交椅,因而扩大了法国的疆土),在维也纳发表了谈话,这些谈话使得一些国家高兴,或者一些国
家不高兴。突然,那些外交家和君主几乎争吵起来;他们已经准备命令
军队互相残杀了;但是这时拿破仑带领一营人回到法国,仇恨他的法国
人立刻向他屈服了。但是盟国的君主为此大为恼火,又跟法国打起来。
他们把天才的拿破仑打败了,并且忽然认为他是一个强盗,把他送到圣
赫勒拿岛。这个流放者离别了心爱的人们和他所爱的法国,在孤岛的岩
石上慢慢地死去,把他伟大的业绩留给后世。而欧洲反动势力又抬头,
君主们又欺压他们的人民了。”
不要认为这是讽刺,是描述历史的漫画。相反,这是对所有史学家,
从回忆录、各国专史到那个时代的新文化通史的编著者,所作的矛盾百
出、答非所问的论述给以最温和的概述。
这些答案之所以怪诞可笑,是因为现代史像聋子似的回答那并没有
人问他的问题。
如果说,史学的目的是论述人类和各民族的运动,那么,第一个问
题(不回答这个问题,其它一切就无法理解)就是:是什么力量推动各
民族的运动的?对于这个问题,现代史处心积虑地不是说拿破仑是一个
了不起的天才,就是说路易十四非常骄傲,或者说,哪些哪些作者写了
哪些哪些书。
这一切都可能是有的,人们也情愿同意这种说法;不过,答非所问。
这一切都可能是有趣的,如果我们承认神权,这个神权依靠本身,一贯
通过拿破仑之流、路易之流和著作家们来管理各民族的话;但是我们不
承认这种神权,因此,在谈论拿破仑之流、路易之流和著作家们之前,
应当阐明这些人物和各民族的运动之间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神权而是另有一种力量,那就要说明那种新的力量是什
么,因为正是这种力量才是全部历史的旨趣所在。
史学家似乎有一个假想,认为这种力量是不问自明的,是人人皆知
的。尽管满心想承认这种力量是已知的,但是,任何一个饱读史籍的人
都不禁要提出疑问:连史学家对这个新的力量都众说纷坛,怎么能说人
人皆知呢?二
推动各民族的力量是什么呢?
有些传记史学家和个别民族史学家认为这种力量是英雄和统治者天
赋的权力。他们说,事件的发生完全是由拿破仑之流、亚历山大之流的
意志所决定的,或者如专题史学家所描述的那样,是由某些人物的意志
所决定的。这类史学家对于推动历史事件的力量这个问题的回答,只有
当只存在一个史学家针对一个历史事件作出回答的时候,才是差强人意
的。但是,一旦不同国家的而且观点各异的史学家论述同一事件的时候,
他们所作的答案便失去了任何意义,因为他们对这种力量的理解不仅各
不相同,而且常常是完全相反的。一个史学家说,某一事件是由拿破仑
的权力造成的;而另一个史学家说,是由亚历山大的权力造成的,而第
三个却说是由某某第三个人的权力造成的。此外,这类史学家甚至在解
释某人的权力所依据的力量的时候,也是互相矛盾的。波拿巴派的梯也
尔说,拿破仑的权力是建立在他的德行和天才上的,共和派朗弗里①则
说,他的权力是建立在他的诡诈和欺骗人民上的。这类史学家互相攻讦,
对最重要的历史问题提不出任何肯定的答案,从而使人无法理解造成事
件的力量究竟何在。
研究各国历史的通史家,似乎看出专题史学家对于造成事件的力量
的观点不正确。他们不认为英雄和统治者天赋的权力是这种力量,而认
为权力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力量所形成的结果。在描述一场战争和征服一
个民族的时候,世界通史家不是从某个人的权力上寻求原因,而是从与
事件有关的许多人相互作用中寻求原因。
根据这种观点,历史人物的权力既然是由许多力量产生的,似乎就
不再可能把它当作造成事件的力量了。但是,世界通史家大多数仍然把
权力作为一种力量,认为事件是由它造成的,它是发生事件的原因。他
们说,历史人物是他那个时代的产物,他的权力只是不同力量的结果;
有时又说,历史人物的权力是一种造成事件的力量。例如,革飞努斯①、
斯罗萨②以及其他人,时而证明拿破仑是革命的产物,是一七八九年思想
的产物,等等,时而又干脆地说,一八一二年的远征以及别的不为他们
所喜欢的事件不过是拿破仑的错误意志的产物,由于拿破仑的独断专
行,一七八九年的思想意识的发展受到阻碍。革命思想、普遍的情绪产
生了拿破仑的权力。而拿破仑的权力又压制了革命思想和普遍的情绪。
这种奇怪的矛盾并非偶然。这种情况不仅处处可见,而且世界通史
家的一切论述从头到尾都是由这一系列矛盾组成的。这种矛盾之所以发
生,是因为通史家刚迈上分析的道路,就半途而废了。
要想把分力合成一定的集合力量或合力,分力的总和必须与合力相
等。世界通史家从来不遵守这个条件,因此,为要说明合力,在找不到
足够的分力的情形下,只得假设还有一种影响合力的不可解释的力量。
专题史学家在论述一八一三年的远征,或者波旁王朝的复辟时,直

① 朗弗里(1828—1877),法国史学家,著有《拿破仑一世史》。
① 革飞努斯(1805—1871),十九世纪德国史学家、文学史家。
② 斯罗萨(1776—1861),十九世纪德国史学家。截了当地说,这些事件是由亚历山大的意志造成的。但是世界通史家革
飞努斯否定专题史学家这种观点,极力证明,一八一三年的远征和波旁
王朝的复辟,除了由于亚历山大的意志,还由于施泰因、梅特涅、斯塔
埃尔夫人、塔列兰、费希特、谢多勃良以及其他诸人的行动造成的。这
位史学家显然把亚历山大的权力化为以下各分力部分:塔列兰、谢多勃
良等等;这些分力的总和,也就是谢多勃良、塔列兰、斯塔埃尔夫人以
及其他诸人的作用,显然不等于整个合力,也就是说,并不等于千百万
法国人服从波旁王朝的现象。因此,要说明这些分力为什么是千百万人
屈服的原因,也就是说,等于一个A的那些分力是怎样得出等于一千个A
的合力的,这位史学家又不得不回到他否定的那个力量——权力,承认
权力是那些力量的合力,也就是说,他不得不承认一种无法解释的影响
合力的力量。
乡下人不明白下雨的原因,他们是说“风驱散了乌云”,还是说“风
吹来了乌云”,这要看他们需要雨还是需要晴天而定。世界通史家也是
这样:当他们高兴这样说的时候,当这样说符合他们的理论的时候,他
们就说,权力是事件的产物;而当他们需要证明别的什么的时候,他们
就说,权力造成事件。
第三类史学家——所谓文化史学家,遵循那些有时承认著作家和女
人是造成事件的力量的世界通史家所开辟的途径,对于这种力量作了完
全不同的理解。他们认为所谓文化、精神活动,就是这种力量。
文化史学家完全追随他们的前辈世界通史家,因为,如果说,历史
事件可以用某些人的相互关系来说明,那么,历史事件为什么不可以用
某些人写了某些书来说明呢?这些史学家从伴随每一重要现象的大量特
征中,选出智力活动这个特征,于是说,这个特征就是现象的原因。但
是,尽管他们努力证明事件的原因在于智力活动,而我们只有作出极大
的让步,才能承认智力活动与民族运动之间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但是,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承认指导人民行动的是智力活动,因为人类平等的学
说所引起的法国革命的残酷屠杀,博爱的教义所引起的战争和死刑等现
象,都与这种假定相矛盾。
不过,即使承认那些在史学中充斥着的巧妙编写的论断都是正确
的,承认各民族是受一种所谓观念的不明确的力量所支配的,而历史的
主要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再不然就是,除了先前说的帝王的权力,
除了世界通史家所提出的顾问和别的一些人的影响,还加上另一种新的
力量——观点,而观念和群众的关系是需要说明的。拿破仑有权力,所
以事件就发生了,这样说还可以理解;退一步说,拿破仑与别的势力合
起来,成为一种事件的原因,这也可以理解;但是一本《民约论》如何
能使法国人互相残杀,如果不说明这种力量和那个事件的因果关系,就
无法理解了。
毫无疑问,所有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之间,都存在着联系,因此,
从人们的智力活动和他们的历史运动中间也可以找到某种联系,正如在
人类运动和商业、手工业、园艺、或者任何哪一行业之间,可以找到这
种联系一样。但是,文化史家为什么认为人们的智力活动是全部历史活
动的原因或表现,这就令人难以理解了。史学家的这种结论,只好用以
下几点来说明:一、历史是由有学问的人写的,因此,他们自然乐于认为他们那个阶层的活动是全人类活动的基础,正如商人、农民和军人也
乐于这样想(这所以没有形诸文字,只不过因为商人和军人不写历史罢
了);二、精神活动、教育、文明、文化、思想——这是一些模糊的、
不明确的概念,在这些概念的名义下,最能得心应手地使用那些意义更
加含混、因而可以随意编出任何理论的字句。
但是,我们且不说这类历史的内在价值(这类历史对某个人或某件
事也许有用),值得注意的是,文化史越来越接近通史,它对各种宗教、
哲学和政治的学说作为事件的原因加以仔细认真的分析的时候,每当它
需要叙述一个实际历史事件(例如一八一二年的远征),它就不自觉地
把那事件当作权力的产物,直截了当地说,那次远征是拿破仑意志的产
物。文化史家这样说,就不自觉地自相矛盾了,表明他们臆造出来的新
力量并不能说明各种历史事件,而且表明他们似乎不承认的那种权力才
是理解历史的唯一方法。三
一辆机车在行进。如果要问:它为什么会移动?一个农民说:是鬼
在推它。另一个说:机车移动是因为它的轮子在转。第三个说,机车移
动的原因是因为风把烟都吹到后面去了。农民是驳不倒的。他已经想出
一个圆满的解释。要想驳倒他,就得向他证明没有鬼,或者另一个农民
向他解释,不是鬼,而是一个德国人在开动机车。直到发现矛盾百出,
他们才知道他们两个都错了。但是,那个把轮子转动作为原因的人,可
以把自己驳倒,因为只要他加以分析,就会想得更深、更深:他必须解
释轮子转动的原因。在他没有找到锅炉里的蒸气压力是机车移动的最终
原因的时候,他就没有停止探索原因的权利。那个用吹到后面的烟来解
释机车移动的人,显然是这样的:他看出车轮转动不能作为原因,于是
就把他看到的第一个迹象当作原因了。
唯一能够解释机车运动的概念,是与所见到的运动相等力量的概
念。
唯一能够解释各民族运动的概念,是一种与各民族全部运动相等力
量的概念。
不过,对于这一种概念,不同的史学家各有不同的理解,他们所理
解的力量完全与所见到的运动力量不相等。有些人把它看作英雄们天赋
的力量,犹如那个农民认为机车里有鬼;另一些人把它看作由几种别的
力量产生的力量,犹如另一个农民认为车轮的运转产生了力量;又有一
些人把它看作智力的影响,犹如第三个农民认为被风吹走的烟产生了力
量。
只要历史所写的是个别的人物,不管这些个别的人是凯撒,是亚历
山大,是路德,还是伏尔泰,而不是参加事件的所有的人——毫无例外
的所有的人的历史,就不能不把迫使别人向着一定目标活动的力量归于
个别的人。史学家所知道的这种唯一的概念,就是权力。
这个概念是掌握现在所记述的历史材料的唯一的把柄,谁要是折断
这个把柄,像保克尔那样,而又不懂得研究历史材料的另外方法,谁就
只能使自己失去研究历史材料的唯一方法。用权力概念解释历史现象的
必然性,由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本身表示的最为明显,因为他们虽然
表面放弃权力这个概念,而每迈一步都得求助于它。
历史科学在对待人类的问题方面,至今仍然类似流通的货币——纸
币和硬币。传记和各民族史专著好似发行的钞票。这种钞票在行使职能
时,可以供使用,可以供流通,对任何人都无害,而且还有益,只要不
发生它是靠什么作保证的问题。只要把英雄们的意志是怎样产生事件的
这个问题丢在脑后,梯也尔之流的历史就会是有趣的、富有教益的,也
许还有点诗意。但是,正如由于钞票造得太容易,发行得过多,或者因
为大家都要兑换黄金,于是钞票的真实价值就发生了问题一样,由于这
类历史写得太多,或者由于有人天真地提出问题:“拿破仑是靠什么力
量做了这个的?”也就是想把通行的纸币换成实际理解的纯金的时候,
这类历史的真正价值也就会发生疑问了。
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正像那种人——他认识到纸币的缺点,决定
用比黄金轻的金属铸成硬币以代替纸币。那种硬币的确叮当作响,但也只是叮当作响而已。纸币还可以欺骗无知的人们;但是,那种只能叮当
作响而没有价值的硬币是欺骗不了任何人的。黄金之为黄金,是因为它
不仅可以供交换,而且可以供使用,世界通史家也是如此,他们如能回
答“权力是什么?”这个历史的主要问题,才算是真金。世界通史家对
这个问题的回答矛盾百出,而文化史家则回避这个问题,说了一些文不
对题的话。正如貌似黄金的筹码,只能在一些同意它代替黄金的人们中
间使用,或者在不知道黄金的性质的人们中间使用,不回答人类主要问
题的世界通史家和文化史家们就是这样,他们不过是为了某种目的供给
大学和那些爱读正经书本的读者中间流通的硬币。四
如果否定旧的观点,即否定一个民族的意志服从一个由神选出来的
人,而那个人的意志又是服从神的,那么,历史就得从下列两件事中选
择一件:或者恢复神直接干预人类事务的旧信仰,或者明确地解释产生
历史事件的、所谓“权力”的力量的意义,否则每一步都要发生矛盾。
回到第一种说法是不可能的,因为旧信仰已经被破除了;所以必须
解释权力的意义。
拿破仑下令召集军队去打仗。我们对这种想法是这么习惯,对这种
看法是这么习以为常,以至于为什么拿破仑一发出命令六十万人就去打
仗,这样的问题就毫无意义了。他有权力,所以就照他的命令办。
假如我们相信权力是上帝给他的,这个答案就十分圆满了。但是我
们要是不承认这一点,那就得论断一个人统治别的人们的这种权力是什
么。
这种权力不可能是一个强者对一个弱者在体力上占优势的那种直接
的权力——运用体力或以体力相威胁的那种优势,例如赫拉克勒斯①的权
力;它也不可能建立在精神上的优势,就像一些历史家的天真想法,他
们说,历史上的大人物都是英雄,即赋有特殊的精神和智慧,以及赋有
所谓天才的人们。这种权力不可能建立在精神的优越上,因为,暂且不
谈拿破仑之流的英雄人物,关于这类人物的道德品质的评价众说纷纭,
历史向我们表明,统治千百万人的路易十一和梅特涅在精神上都没有任
何特殊的优越性,相反,他们多半在精神方面比他们所统治的千百万人
中的任何一个都差得多。
假如权力的源泉既不在于拥有权力的人的身体力量,也不在于他的
精神力量,那么显然,这种权力的源泉一定在人的身外,在掌握权力的
人同群众的关系中。
法学对权力就是这样理解的,法学这个历史的兑换银行,允诺对权
力的历史理解兑换成纯金。
权力是群众意志的总和,群众或以明显的表达或以默然的许诺把权
力交给他们所选出的统治者。
在法学领域中,在论述国家和权力应该怎样安排(假如可以安排的
话)时,这一切都是十分明白的;不过,在应用到历史上的时候,这个
权力的定义就需要加以解释了。
法学对待国家和权力,好像古代人对待火一样——看作一种绝对存
在的东西。但是,就历史来看,国家和权力只是一种现象,正如就现代
物理学来看,火不是一种元素,而是一种现象。
由于历史与法学在观点上有这样根本的差别,法学虽然可以按照自
己的意见详细地说明,权力应当怎样构成,以及不以时间为转移的权力
是什么,但是对于历史所提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着的权力的意义
的问题,它完全不能解答。
假如权力是移交给统治者的群众意志的总和,那么,布加乔夫是不
是群众意志的代表?假如不是,那么为什么拿破仑一世是代表呢?为什

① 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么拿破仑三世在布伦被俘的时候是一个罪犯,后来被他捕起来的那些人
又成了罪犯呢?①
有时只有两三个人参加的宫廷政变也是把群众意志移交给一个新的
统治者吗?在国际关系中,也是把一个民族的群众意志移交给征服者
吗?莱茵联邦的意志在一八○八年移交给拿破仑了吗?一八○九年,当
我们的军队联合法国人去打奥国人的时候,俄国人民的意志移交给拿破
仑了吗?
对这些问题可能有三种答案:
一、或者认为,群众的意志总是无条件地移交给他们选定的统治者
或统治者们,因此,任何新权力的出现,任何反对既经移交的权力的斗
争,都应看作对真正权力的破坏行为。
二、或者认为,群众的意志是在明确的人所共知的条件下移交给统
治者们的,并且指出,对权力的一切限制、冲撞、以至摧毁,都是由统
治者们不遵守移交权力的条件造成的。
三、或者认为,群众的意志是有条件地移交给统治者的,不过那些
条件是不为群众所知、不明确的;许多权力的出现,它们的斗争和灭亡,
完全是由统治者们或多或少地履行这些不为群众所知的条件(群众的意
志根据这些条件由某一些人移交给另一些人)造成的。
这就是史学家解释群众与统治者的关系的三种类型。
一些史学家,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传记家和专题史学家,不了解权
力的意义这个问题,他们天真地认为,似乎群众意志的总和是无条件地
移交给历史人物的,因此,在记述某一种权力的时候,这些史学家就把
这种权力看作唯一的、绝对的、真正的权力,任何反对这种权力的力量
都不是权力,而是对权力的一种侵犯、一种暴力。
他们的理论只适用于原始的、和平的历史时期,而当各民族处在复
杂、动乱的时期,各种权力同时并起,互相斗争,他们的理论就不适用
了,因为保皇派的史学家将会证明,国民议会、执政府和波拿巴都不过
是真正权力的侵犯者,而共和派将会证明,国民议会是真正的权力,波
拿巴派将会证明帝国是真正的权力,其他一切都是权力的侵犯者。显然,
这些史学家所提供的各执一词的解释,只能讲给小孩子听听罢了。
另一派史学家认识到这种历史观的错误,他们说,权力的基础是有
条件地移交给统治者的群众意志的总和,历史人物只有在执行人民意志
向他们默许的政纲的条件下才有权力。但是这些条件是什么呢?那些史
学家没有告诉我们,即或告诉了,他们说的话也总是互相矛盾的。
每一个史学家,根据他对民族运动目的的看法,认为法国或别国的
公民的伟大、财富、自由、或教育就是这些条件。但是,且不说史学家
对这些条件的看法互相矛盾,就算有这么一个包含这些条件的共同纲
领,历史事实也几乎总与那种理论相矛盾。假如移交权力的条件在于人
民的财富、自由和教育,为什么路易十四和伊凡四世都得到了善终,而
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却被人民送上断头台?史学家回答这个问题说,路
易十四违反政纲的行动在路易十六身上得到了报应。但是为什么不报应
在路易十四或路易十五身上呢?为什么刚好报应在路易十六身上呢?这

① 拿破仑三世曾三次夺取帝位,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成功。种报应的期限有多长呢?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也不能得到答案。持有
这种见解的人不能解释,为什么那意志的总和一连几个世纪掌握在某一
些统治者及其继承人的手里,然后突然在五十年间就移交给国民议会,
移交给执政府,移交给拿破仑,移交给亚历山大,移交给路易十八,再
度移交给拿破仑,移交给查理十世,移交给路易·菲力普,移交给共和
政府,移交给拿破仑三世。在解释人民的意志这样迅速地由一个人转移
给另一个人,特别是涉及国际关系、征服和联盟的时候,这些史学家不
得不承认,这些转移中,有一部分不是人民意志的正常的转移,而是与
狡诈、错误、阴谋,或者与外交家、帝王、政党领袖的软弱分不开的偶
然事件。因此,在这些史学家看来,大部分历史现象——内战、革命、
征服——不是自由意志转移的结果,而是一个或几个人的错误意志的转
移结果,也就是说,这又是权力的侵犯。因此,在一些史学家看来,这
类历史事件是与理论相背离的。
这些史学家就像那样的植物学家,他看见一些植物都是从双子叶的
种子里生长出来的,就坚持说,一切植物都要长成两片叶子;而那些已
经长大了的棕榈、蘑菇、甚至橡树并没有长出两片叶子,他就认为这些
植物背离了理论。
第三类史学家说,群众的意志有条件地移交给历史人物,但是那些
条件是我们不知道的。他们说,历史人物所以有权力,只不过是因为他
们执行了移交给他们的群众意志。
但是,那么说来,假如推动各民族的力量不在历史领袖手中,而在
各民族自己手中,那些历史人物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史学家说,历史人物表达了群众的意志;历史人物的活动代表
群众的活动。
但是,那么说来,就产生一个问题:历史人物的全部活动都是群众
意志的表现呢,还是只有一部分是呢?假如像某些史学家所想的那样,
历史人物的全部活动都是群众意志的表现,那么,拿破仑们、叶卡捷琳
娜们的传记中所有宫廷丑闻,都成了民族生活的表现——这么说显然是
荒唐的;但是,假如像另外一些所谓哲学史学家所想的那样,只有历史
人物的行动的某一方面是人民生活的表现,那么,为了断定历史人物的
行动的哪一方面表现了人民的生活,我们首先必须知道民族生活的内容
是什么。
遇到这些困难的时候,这类史学家便想提出一些可以适用于绝大多
数事件的最模糊、最难捉摸、最笼统的抽象观念,然后说,这一抽象观
念是人类活动的目的。几乎为所有史学家所采用的最普通的抽象概念
是:自由、平等、教育、进步、文明、文化。史学家一面把某种抽象概
念当作人类运动的目的,一面研究那些留下为数最多纪念品的人们——
国王、大臣、将军、著作家、改革家、教皇、新闻记者的事迹,依照他
们的意见,就是研究这些人物在多大程度上促进或阻碍某一抽象观念。
但是,因为无法证明人类的目的是自由、平等、教育或文明,因为群众
与统治者和人类启蒙者的关系完全建立在这任意的假定上:群众意志的
总和经常移交给我们认为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在关于十来个人不烧房
子、不务农业、不杀害同类的人们的活动的记述中,永远见不到千百万
人迁徙、烧房子、抛弃农业、互相残杀的活动。历史一再证明这一点。十八世纪末西方各民族的骚动和他们的东
进,能用路易十四、十五和十六、他们的情妇们和大臣们的活动来说明
吗?能用拿破仑、卢梭、狄德罗①、博马舍②和别的人们的生活来说明吗?
俄国人民东进到喀山和西伯利亚,能用伊凡四世病态的性格和他同
库尔布斯基③的通信来说明吗?
十字军时代各民族的移动,能用对哥弗雷④们、路易们和他们的情妇
们的生活的研究来说明吗?在我们看来,那场没有任何目的、没有领袖、
只是一群游民和一个隐士彼得⑤的自西而东的民族运动依旧不可理解。在
历史人物们已经明确地给十字军定下一个合理的、神圣的目标——解救
耶路撒冷的时候,而那运动的中止尤其不可解。教皇们、国王们和武士
们煽动人们去解放圣地;但是人们不去,因为先前推动他们前去的那个
不知道的原因已经不再存在了。哥弗雷和抒情歌手们⑥的历史显然不能包
容各民族的生活。哥弗雷和抒情歌手们的历史依旧是哥弗雷和抒情歌手
们的历史,而各民族的生活和他们的动机的历史依旧不可知。
著作家和改革家的历史更少对我们说明各民族的生活。
文化史对我们说明一个著作家或一个改革家的冲动以及生活和思想
的条件。我们知道,路德脾气暴躁,说过这样那样的话;我们知道,卢
梭多疑,写过这样那样的书;但是我们不知道,宗教改革以后,各民族
为什么互相屠杀,也不知道,法国革命期间,人们为什么互相送上断头
台。
假如我们把这两种历史结合起来,就像最新的史学家们所做的那
样,那么,我们所得到的将是帝王们和著作家们的历史,而不是各民族
生活的历史。

① 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思想家、唯心主义哲学家、文学家、《大百科全书》主编。
② 博马舍(1732—1799),法国喜剧作家。
③ 安德烈·库尔布斯基公爵是伊凡四世手下的主要贵族之一。他逃亡立陶宛,从那里写信给伊凡,责备他
的残酷、虚伪和专断。伊凡回信,“根据上帝的法则”为他自己辩护。
④ 哥弗雷是十七世纪末第一次十字军领袖。
⑤ 彼得是一名法国修道士,禁欲主义者,据传说,第一次十字军是由他鼓动起来的。
⑥ 抒情歌手出现于十二、三世纪的德国,他们到处唱情歌,也唱十字军歌。五
各民族的生活并不包括在少数几个人的生活里,因为还没有发现那
几个人和各民族中间的关系。有一种理论说,这种关系的基础是把群众
意志的总和移交给历史人物,但是,这种理论只是未经历史经验证实的
假设。
群众意志的总和移交给一些历史人物的理论,在法学领域内或许可
以说明很多东西,对于法学的目的也许是必要的;但是,一应用到历史
上,一旦出现革命、征服,或内战,也就是说,一旦历史开始,这种理
论就什么也不能说明了。
那种理论好像是驳不倒的,因为人民意志的移交是无法检验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件,不管事件由什么人领头,那个理论总可以说,
某某人所以成为事件的领导,是因为意志的总和移交给他了。
一个人看见一群牛移动,而不注意不同地区的不同性质的牧场,也
不注意牧人的驱策,就断定那群牛之所以走这一或那一方向,是由于走
在前头的那头牛引导的,这个人的答案就跟那种理论对历史问题的答案
一样。
“牛群所以朝那个方向走,是因为走在前头的牛引导着它,所有别
的牛的意志总和都交给了那个牛群的领袖。”这就是第一类史学家——
那些认为无条件移交权力的人——的回答。
“假如带领牛群的牛更换了,那是因为那头牛带领的方向不是牛群
所选择的方向,全体牛的意志的总和就由一个领袖移交给另一个领袖。”
这就是那些认为群众意志的总和在他们认为已知的条件下移交给统治者
的史学家的答案。(使用这种观察方法就常常发生下列的情形:那个观
察者根据他所选定的方向,把那些由于群众改变方向、不再走在前头、
而走在一边、甚至有时把落在后面的人当作带头的人。)
“假如前头的牛不断地更换,整个牛群的方向不断地变换,那是因
为,为要达到既定的方向,牛群把它们的意志移交给我们注目的那些牛,
因此,为要研究牛群的运动,我们应当观察在牛群周围走动的所有令人
注目的牛。”认为所有历史人物——从帝王到新闻记者——是他们时代
的表现的第三类史学家就是这样说的。
群众意志移交给历史人物的理论,不过是一种代用语——不过是对
那个问题换一个说法而已。
历史事件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权力。权力是什么呢?——权力
是移交给一个人的意志的总和。群众意志在什么条件下移交给一个人
呢?——在那个人表现全体人民的意志的条件下。这就是说,权力是权
力,也就是说,权力是一个其意义是我们所不了解的词语。
假如人类知识的领域只限于抽象的思维,那么,把科学对权力所作
的解释加以批判以后,人类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权力不过是一个词
语,实际是不存在的。但是,为了认识现象,人类除了抽象的思维,还
有一个用来检验思维结果的武器——经验,而经验告诉我们,权力不仅
是一个词语,而且是一个实际存在的现象。
不待说,没有权力的观念,就无法叙述人们的集体活动,而且,权
力的存在已经由历史和对当代事件的观察记实了的。一个事件发生了,总有一个人或几个人出现,那个事件好像是由于
他或他们的意志发生的。拿破仑三世发布一道命令,于是法国人到墨西
哥去了①。普鲁士国王和俾斯麦发布了命令,于是一支军队进入了波希米
亚②。拿破仑一世发出一道命令,于是一支军队进入了俄国。亚历山大一
世发出一道命令,于是法国人服从了波旁王朝。经验告诉我们,不论发
生什么事件,那个事件总与发命令的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意志相联系。
史学家们依照旧习惯——承认神干预人类事物,想从赋有权力的个
人的意志表现上找事件的原因;但是,这种结论既不能用推理证实,也
不能用经验证实。
一方面,推理表明,一个人的意志的表现——他的话——只是表现
在一个事件(例如在一场战争中或一次革命中的全部活动的一部分);
所以,不假设一种不可解的超自然的力量——奇迹,就不能承认几句话
会是千百万人的运动的直接原因;另一方面,即使我们承认几句话可以
是事件的原因,但是历史又表明,历史人物的意志的表现在许多情形下
不产生任何效果,就是说,他们的命令不但时常不被执行,有时竟出现
与他们的命令完全相反的情况。
不假设神干预人类事务,我们就不能认为权力是事件的原因。
从经验的观点来看,权力不过是个人意志的表现和另一些人对执行
这个意志之间的关系。
为了说清楚这种关系的条件,我们首先应当确定意志表现的概念,
承认它是属于人的,而不是属于神的。
假如神发出一道命令,表现自己的意志,就像古代历史告诉我们那
样,那么,这种意志的表现与时间无关,也不由任何东西引起,因为神
与事件并无牵连。但是,如果谈到命令——它是在一定的时间行动的、
彼此相关的人们的意志的表现,为了说明命令和事件的关系,就应当确
定:一、发生一切的条件:事件和发命令的人在一定时间内行动的连续
性,二、发命令的人和那些执行命令的人之间必然的关系的条件。

① 一八六四年,在法军支持下,马克西米连取得了墨西哥王位。
② 指一八六六年奥、普战争。六
只有不以时间为转移的神的意志的表现,才可以和若干年或若干世
纪的一整串事件有关,只有不受任何东西影响的神,才可以由他独自的
意志来决定人类运动的方向;但是人是按一定时间行动,而且亲自参与
事件的。
确立第一个被忽视的条件——时间的条件,我们就可以看出,没有
使最后一个命令可以执行的前一个命令,则任何命令都是不可能执行
的。
从来没有一道命令是自发地出现的,也没有一道命令是适用于一系
列的事件的;而每道命令都是来自另一道命令,从来不是针对一系列的
事件,只是针对事件的某一时刻。
例如,当我们说拿破仑命令军队去打仗的时候,我们是把一系列连
续的、互相关连的命令结合在一个同时表现的命令中的。拿破仑不能下
命令出征俄国,也从来不曾下过那样的命令。他今天命令向维也纳、柏
林、彼得堡发出这样那样的公文;明天又向陆军、舰队、兵站部发出这
样那样的指示和命令,等等,等等——成百万的命令,这许多命令形成
一系列与法国军队进入俄国一连串事件相应的命令。
拿破仑在位期间,曾发出远征英国的命令,并且为此用了比用在任
何别的计划上更多的力量和时间,可是在他在位的全部时间内,从来不
曾有一次企图执行这个计划,却侵入了他屡次认为宜于结成同盟的俄
国,其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形,是因为前面那些命令对一系列的事件不
合适,而后面一些命令却是合适的。
若要命令确实能够执行,就必须发出能够执行的命令。但是,要知
道什么能执行、什么不能执行,是不可能的,不但在有成百万人参加的
拿破仑进攻俄国的情形下不可能,即使在最简单的事件中也不可能,因
为在这两种情形下都会遇到成百万的阻碍。每种被执行了的命令,同时
总有大量未执行的命令。一切不能执行的命令,都与事件不相联系,所
以没被执行。那些能执行的命令,只有与一贯的命令相关联,与一系列
事件相符合,才得以执行。
我们以为一个事件的发生是由于它的前一道命令引起的,这个错误
的观念之所以发生,是由于:我们只看见事件发生了,在成千上万的命
令中,只有几道与事件有联系的命令得到了执行,却忘记了由于不能执
行而未被执行的那一些。此外,我们在这方面的错误的主要原因是:在
历史记载中,一系列无数不同的、细小的事件,例如引导法国军队到俄
国去的那些事件,按照这一系列事件所产生的结果被归纳成一个事件,
与这一归纳相应,又把那一系列命令归纳成一个单独的意志表现。
我们说,拿破仑要进攻俄国,就进攻了。事实上,我们从拿破仑的
一切行动中从未发现任何类似这种意志的表现,只发现许许多多最繁
杂、最不明确的命令,或者说他的意志表现。在拿破仑无数未被执行的
命令中,关于一八一二年战役的那些命令被执行了,这并非因为那些命
令与别的未被执行的命令有什么不同,只因为那一系列命令与导致法国
军队进入俄国一系列事件相符合;正如用镂花模板绘制这样或那样的图
形,并非在哪一边或照什么样涂上颜色,而是在模板上雕刻的图形的各个面都涂上了颜色。
因此,考查命令与事件在时间上的关系,我们就发现,命令绝对不
能是事件的原因,而两者之间不过存在着一定的关系罢了。
要了解这种关系是什么,就需要把一切不来自神而来自人的命令所
具备的、被忽视的条件恢复过来,那个条件就是,发命令的人亲自参加
了事件。
发命令者和受命令者的关系,就是叫作权力的东西。这种关系包括
以下各点:
人们为了共同的行动总要结成一定的团体,在这些团体中,尽管为
共同行动所确立的目的不同,但参加行动的人们中间的关系总是相同
的。
人们结合成这些团体,彼此之间总有这样的关系:在他们结合起来
采取集体行动时,大多数人直接参加的多,少数人直接参加的少。
在人们为了集体行动而结成的团结中,军队是最明确、最清楚的例
子之一。
每支军队都包括低级军事人员——列兵,他们总占最大多数;比较
高的军事人员——班长和军士,他们的数目比列兵少;更高级的军官的
数目更少,以此类推,直到权力集于一人之身的最高军事当局。
军事组织酷似圆锥体,直径最大的底部是由列兵组成的;比底部较
高的截面,是由较高级军事人员组成的;以此类推,直到圆锥体的顶端
就是总司令了。
人数最多的士兵组成圆锥体的底部和它的基础。士兵直接去刺、杀、
烧、抢,也总从高级人员接受从事这些行动的命令;他们自己从来不发
一道命令。那些军士们(数目比较少)行动比士兵们少;但是他们已经
发命令了。军官直接行动更少,但是命令发得更多了。将军只是指挥部
队,指示目标,几乎从来不拿起武器。总司令已经从来不直接参加战斗,
只发布与全军的行动有关的总的命令。在人们从事共同行动的所有团体
中——在农业、商业和一切行政机关中,人与人的关系都是这样。
因此,不用特意分解连成一体的圆锥体各个部分——一支军队的所
有官职,或任何行政机关或公共事业中由最低级到最高级的职称和地
位,我们就可以看出一种法则,根据这种法则,采取联合行动的人们结
成下面的关系:直接参加行动越多的人,他们的指挥权就越少,他们的
数目也就越大;直接参加行动越少的人,他们的指挥权就越大,他们的
数目也就越少;照这样从底层上升到最后那个人,那个人直接参加行动
最少,而发号施令最多。
指挥者和被指挥者的这种关系,就是所谓权力这个概念的实质。
恢复了时间条件(一切事件都是在时间条件下发生的),我们发现,
命令只有在它与一系列相应的事件相关连的时候才得到执行。恢复了发
命令者和执行命令者之间的关系的必要条件,我们发现,由于这种条件
的性质,命令者参加事件本身最少,他们的活动全部是发号施令。七
一个事件发生时,人们对那事件表示自己的意见和愿望,因为事件
是由许多人的集体行动产生的,这些表示出来的意见或愿望中必然有一
个实现了,或者差不多实现了。当其中一个意见得到实现的时候,在我
们脑子里,这个意见作为事先发出的命令与事件联系起来。
许多人拖一根木头。每人都发表意见:怎样拖和往哪儿拖。他们把
木头拖走了,事后表明,这件事是照他们中一个人的话做的。他发的命
令。这就是命令和权力的原始形态。
那个多用手干活的人,就不能多想他所做的事,也不能考虑共同行
动所能产生的事,不能发号施令。那个多从事指挥的人,由于他是动嘴,
显然动手就少了。当一个比较大的群体共赴一个目标的时候,那些越少
直接参加共同活动、越多从事发号施令的人的等级就更分明了。
一个人单独工作的时候,他总有他认为指导他的过去行动、为他现
在的行动辩护、指导他计划将来行动的一些想法。
一个群体也是这样,让那些不直接参加行动的人为他们的集体行动
进行考虑、辩护和策划。
由于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理由,法国人开始互相淹死,互相杀死。
于是与那个事件相应,用人们的意志为那个事件辩解说:其所以必要是
为了法国的利益,为了自由,为了平等。人们停止互相残杀,于是对这
个事件辩解说:为了权力统一,抵抗欧洲,等等,这是必要的。人们自
西而东残杀他们的同类,伴随这个事件而来的是法国的光荣、英国的卑
劣等等说法。历史告诉我们,为这些事件所作的辩解没有任何共同的思
想,都是互相矛盾的,例如说杀人是由于承认他的权力,在俄国杀掉成
百万人是为了使英国丢脸。但是,这些辩解在当时却具有必要的意义。
这些辩解是为了消除那些制造事件的人们的道德责任。这些临时的
目的犹如清扫前面轨道的刷子,也是为人们的道德责任清道的。没有这
些辩解,就无法回答在考察每一历史事件时所遇到的最简单的问题:怎
么会成百万人集体犯罪、打仗、杀人等等?
现时在欧洲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复杂形式下,任何不由那些君
主、大臣、国会,或报纸发出指示和命令的事件是可以想象的吗?有什
么集体行动不能从国家统一、爱国主义、欧洲均势,或文明上找到辩解
的呢?因此,每次发生的事件必然与某种愿望吻合,而且得到辩解,表
现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意志的产物。
一只船不论朝哪个方向移动,在它面前总可以看出被它所划开的波
浪。船上的人觉得,这些波浪的流动是唯一看得见的运动。
只有时时刻刻仔细观察那波浪的运动,并且把波浪的运动跟船的运
动作比较,我们才明白,波浪每时每刻的运动都是由于船的运动引起的,
由于我们不觉得自己在运动,所以被引入了迷途。
假如我们时时刻刻注视历史人物的运动(就是恢复所发生的一切的
必要条件——运动在时间上的连续性),不忽略历史人物和群众的必要
联系,我们就会看到同样的情形。
船朝一个方向开动的时候,它前面有同样的波浪,它改变方向的时
候,它前面的波浪也跟着频繁地改变。但是,不管它怎样转,它的运动总伴随着波浪。
不管发生什么事件,人们总觉得那就是他们所预料的、合乎规定的
事件。不管船驶向什么地方,那波浪总在它前面汩汩地翻滚,然而它既
不指导也不加强它的运动,从远处看,我们觉得那波浪的水花不仅自己
移动,而且也指导着船的运动。
史学家们只考察历史人物的意志表现——它以命令的方式与事件相
关联,于是便认为事件是以命令为转移的。但是,一考察事件本身和包
括历史人物在内的群众之间的关系,我们就发现历史人物以及他们的命
令是以事件为转移的。这个结论的不可争辩的证据是,不论发出多少命
令,如果没有别的原因,事件是不会发生的;但是,一旦事件发生了—
—不管它是什么事件,总可以从不同的人们所不断表现出的各种意志
中,找出一些在意义和时间上是以命令的方式与事件相关联的意志表
现。
得出这个结论,我们就可以直接而肯定地回答两个重要的历史问题
了:
一、权力是什么?
二、是什么力量造成民族的运动?
一、权力是某一个人与别的人们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这个人对
正在进行的集体行动越多发表意见、预言和辩解,他就越少参加行动。
二、各民族的运动不是由权力引起的,不是由智力活动引起的,甚
至也不是如史学家们所想的那样,由两者的结合引起的,而是由所有参
加事件的人的活动引起的,那些人总是这样结合起来的:直接参加事件
最多的人,所负的责任最少;直接参加事件最少的人,所负的责任最多。
从精神方面看,权力是事件的原因;从物质方面看,服从权力的那
些人是事件的原因。但是,因为没有物质的活动,精神的活动就不可思
议,所以,事件的原因既不在前者,也不在后者,而是在两者的结合上。
或者,换句话说,原因的概念不能用在我们所考察的现象上。
分析到最后,我们就可以达到无限的循环,达到人类智慧在一切思
维领域所达到的极限,假如它不玩弄它所研究的对象的话。电生热,热
生电。原子相吸,原子相拒。
谈到热、电或原子的最简单的作用,我们不能说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作用,我们说,这些现象的性质就是这样,这是它们的法则。历史事件
也是一样。战争或革命为什么会发生?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为了
进行某种行动,人们结成一定的集体,他们都参加了那个集体;我们说,
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法则。八
假如历史是研究外部现象的,那么提出这样一个简单明了的法则就
够了,我们也就可以结束我们的讨论了。但是,历史法则与人有关。一
粒物质不能对我们说,它完全觉不出相吸或相拒的法则,因而那种法则
是错误的;但是人,历史研究的对象,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自由的,因
此不属于什么法则。
历史每走一步,都令人觉得有不言而喻的人类意识自由问题的存
在。
所有认真思考的史学家们都不知不觉遇到这个问题。历史所有的矛
盾和含糊,这种科学所遵循的错误道路,完全是由于这个问题没有得到
解决。
假如每个人的意志都是自由的,就是说,假如每个人都可以随意行
动,全部历史就要成为一系列互不连贯的偶然事件了。
假如,在一千年间,一百万人中有一个人有自由行动的可能,就是
说,可以随意行动,那么很显然,那个人只消有一个违反法则的自由行
动,就会破坏适用于全人类的任何法则存在的可能。
假如只要有一个支配人类行动的法则,自由意志就不能存在,因为
人类的意志必须服从那个法则。
关于意志自由的问题存在着这样的矛盾,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占据
了最卓越的人类头脑,自古以来就有人把它的全部重大意义提出来了。
问题就在于,如果把人当作观察的对象来看待,不论从什么观点—
—神学的、历史的、道德的、哲学的——我们都发现人正如一切存在的
东西一样,必须服从普遍的必然法则。但是,如果把他当作我们意识到
的东西从我们内心来看他,我们觉得我们自己是自由的。
这种意识是完全独立的,不依赖理性的自我认识的来源。人通过理
性来观察自己;但是只有通过意识他才认识自己。
如果没有自我意识,任何观察和理性的运用都是不可思议的。
要想理解、观察和推理,人首先必须意识到自己是活着的。一个人
有了意愿,也就是意识到他的意志,他才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但是,当
人意识到构成他生命实质的意志时,他只能意识到它是自由的。
假如,人在观察自己的时候,他看出他的意志总是按照同一的法则
活动 (不论他所观察的是取食物, 用脑筋的必然性, 还是观察任何别的),
他不能不把他的意志总是按照同样的方向活动看作意志的限制。没有自
由,也就无所谓限制。一个人觉得他的意志受限制,正因为他意识到他
的意识是自由的。
你说:我是不自由的。但是我举起我的手,又把它放下。人人都懂
得,这一不合逻辑的答案是一种无法反驳的自由的证明。
这个答案是不属于理性的意识的表现。
假如自由的意识不是一个独立的不依赖理性的自我认识的源泉,那
么,它就是可以论证和实验的。但实际并不存在这种情况,而且是不可
思议的。
一系列的实验和论证对每个人表明,他,作为观察的对象,服从某
一些法则;人一旦认识了万有引力或不渗透性的法则,他就服从这些法则,并且永远不会抗拒这些法则。但是,同样一系列的实验和论证对他
表明,他内心感觉的那种完全的自由是不可能的,他的每一动作都取决
于他的肌体,他的性格,以及影响他的动机;但是人类从来不服从这些
实验和论证的结论。
一个人根据实验和论证知道一堆石头向下落,他毫不怀疑地相信这
一点,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期望他所知道的那个法则得到实现。
但是,当他同样毫不怀疑地知道他的意志服从一些法则的时候,他
不相信这一点,而且也不可能相信。
虽然实验和论证一再向人表明,在同样情况下,具有同样的性格,
他就会跟先前一样做出同样的事情,可是,当他在同样情况下,具有同
样性格、第一千次做那总得到同样结果的事情的时候,他仍然像实验以
前一样确定无疑地相信他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每个人,不论是野蛮人还
是思想家,虽然论证和实验无可争辩地对他证明,在相同的条件下,有
两种不同的行动是不可想象的,但是他仍然觉得,没有这种不合理性的
观念(这种观念是自由的实质),他就无法想象生活。他觉得就是这样
的,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自由这个概念,他不仅不了解生活,
而且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他之所以活不下去,是因为人类的一切努力,一切生存的动机,都
不过是增加自由的努力。富裕和贫穷、荣誉和默默无闻、权力和屈服、
力量和软弱、健康和疾病、教养和无知、工作和闲暇、饱食和饥饿、道
德和罪恶,都不过是较大或较小程度的自由罢了。
一个没有自由的人,就只能看作是被夺去生活的人。
假如理性认为自由的概念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矛盾,好像在同一条件
下进行两种不同动作的可能性一样,或者好像一种没有原因的行动的可
能性一样,那只能证明意识不属于理性。
这种不可动摇、不可否认、不受实验或论证所支配的自由的意识,
为所有思想家所承认,毫无例外为每个人所感到,没有它就不能有任何
关于人的观念的自由的意识,这是问题的另一面。人是全能、全善、全
知的上帝的创造物。罪恶(罪恶的概念是由人类的自由的意识中产生的)
是什么呢?这是神学的问题。
人的行动属于用统计学表示的普遍的不变法则。人类对社会的责任
(这一概念也是从自由的意识中产生的)是什么呢?这是法学的问题。
人的行动是从他的先天性格和影响他的动机中产生的。良心是什
么,从自由的意识中产生出来的行为的善恶认识是什么?这是伦理学的
问题。
联系人类的全部生活来看,人是服从决定这种生活的法则的。但是,
孤立地来看那同一个人他似乎是自由的。应当怎样看待各民族和人类的
过去生活呢——作为人们自由行动的产物呢,还是作为人们不自由行动
的产物呢?这是历史的问题。
只有在我们知识普及、具有自信的时代,多亏最有力的愚昧工具—
—印刷品的传播,才把意志自由的问题提到这个问题本身不能存在的地
位。在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所谓先进人物,也就是一群不学无术的人,
从事博物学家的工作,研究问题的一个方面,以求得全部问题的解答。
灵魂和自由不存在,因为人的生活是筋肉运动的表现,而筋肉运动取决于神经的活动;灵魂和自由意志并不存在,因为在远古时代我们是
由猴子变来的,——他们就是这样说、写、印成书刊,一点也不怀疑,
他们现在那么奋力用生理学和比较动物学来证明的那个必然性的法则,
早在几千年前,不仅被所有宗教和所有思想家所承认,而且从未否认过。
他们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然科学只能阐明问题的一个方面。因为,
从观察的观点来看,理性和意志不过是脑筋的分泌物(sé cré tion),遵
循一般的法则,人可能是在那无人知道的时代从低级动物发展起来的,
这事实不过从一个新的方面阐明几千年前所有宗教和哲学理论都承认了
的真理,从理性的观点来看,人从属于必然性的法则,但是它一点也没
有促进这个问题的解决,这个问题具有建立在自由意识上的相反的另一
方面。
假如人是在无人知道的时代从猴子变来的,这与说他是在某个时期
用一把土做成的,是同样可以理解的(前者的 X 是时间,后者的 X 是起
源),而人的自由意识怎样与他所从属的必然性法则相结合的问题,是
不能用比较生理学和动物学来解决的,因为从青蛙、兔子和猴子身上,
我们只能观察到筋肉和神经活动,但是从人身上,我们既能观察到筋肉
活动和神经活动,也能观察到意识。
自以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博物学家和他们的信徒,正如这样一些灰
泥匠:本来指定他们粉刷教堂的一面墙壁,可是他们趁着总监工不在,
在一阵热情发作下,粉刷了窗子、神像、脚手架,以及还未加扶壁的墙
壁,他们很高兴,从他们作灰泥匠的观点来看,一切都弄得又光又滑。九
在解决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的问题上,历史比其他知识部门有一个优
点:对于历史,这个问题不涉及人类自由意志的实质,只涉及这种意志
在过去和一定条件下的表现。
在解决这个问题上,历史与其他科学的关系,就像实验科学与抽象
科学的关系一样。
历史研究的对象不是人的意志本身,而是我们关于它的观念。
因此,历史不像神学、伦理学和哲学,它不存在自由意志和必然性
相结合的无法解决的奥秘。历史考察人对生活的观念,这两种矛盾的结
合已经在人对生活的观念中实现了。
在实际生活中,每一历史事件,每一人类行动,都被了解得非常清
楚、非常明确,没有丝毫矛盾的感觉,虽然每一事件都表现为一部分是
自由的,一部分是必然的。
为了解决自由和必然性怎样结合和这两个概念的实质是什么的问
题,历史哲学也可以、而且应当走一条与别的科学相反的道路。历史不
应当先给自由意志和必然性这两个概念本身下定义,然后把生活现象列
入那两个定义,历史应当从大量历史现象中引出自由和必然性这两个概
念的定义,而那些现象总是与自由和必然相关联的。
我们不论怎样考察关于许多人或一个人的活动的观念,我们总是把
这种活动理解为部分人的自由意志和部分必然性法则的产物。
不论我们所谈的是民族的迁徙和野蛮人的入侵,还是拿破仑三世的
命令,还是某一个人一小时前从几个方向中选出一个散步的方向的行
动,我们都看不出丝毫的矛盾。在我们看来,指导这些人的行动的自由
和必然性的限度是很明确的。
关于自由多少的观念时常因我们观察现象的观点不同而不同;但是
永远有共同的一面,人的每一行动,在我们看来,都是自由和必然性的
一定的结合。在我们所考察的每一行动中,我们都看出一定成分的自由
和一定成分的必然性。而且永远如此:在任何行动中自由越多,必然性
就越少;必然性越多,自由就越少。
自由比必然性是多还是少,这要看在考察行动时所用的观点而定;
但是两者的关系总是反比例的关系。
一个落水的人,抓住另一个人,那人也要淹死了;或者,一个因为
哺乳婴儿而疲惫不堪的、饥饿的母亲,偷了一些食物;或者,一个养成
守纪律习惯的人,在服役的时候,遵照长官命令,杀掉一个不能自卫的
人——在知道那些人所处的条件的人看来,似乎罪过比较小,也就是自
由比较少,属于必然性的法则比较多;而在不知道那个人自己就要淹死、
那个母亲在挨饿、那个士兵在服役等等的人看来,自由就比较多。同样,
一个人二十年前杀过人,从那以后就和平无害地生活在社会中,他的罪
过似乎比较小;在二十年后来考察他的行为的人看来,他的行为似乎更
属于必然性的法则,而在他犯罪第二天来考察他的行动的人看来,他的
行为比较自由。同样一个疯狂的、醉酒的,或高度紧张的人的每一行动,
在知道有那种行动的人的精神状况的人看来,似乎自由比较少,必然性
比较多;而在不知道的人看来,就似乎自由比较多,必然性比较少。在所有这些情形中,自由的概念随着考察行动时所持的观点而增减,必然
的概念也相应地或增或减。所以,必然性的观念越大,自由的观念就越
小。反之亦然。
宗教、人类常识、法学和历史本身,都同样了解必然性和自由之间
的这种关系。
我们关于自由和必然性观念的增减,一无例外地取决以下三类根
据:
一、完成行为的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二、他与时间的关系,
三、他与引起行动的原因的关系。
一、第一类根据是,我们或多或少认识了人类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或多或少明确了每个人在与他同时并存的一切事物的关系中所占的一定
的地位。由这类根据可以看出,一个将要淹死的人比一个站在干地上的
人更不自由,更多属于必然性;还可以看出,一个在人烟稠密的地域与
别人有密切关系的人的行动,一个受家庭、职务、企业束缚的人的行动,
比一个离群索居的人的行动,无疑更不自由,更多属于必然性。
假如我们只观察一个人,不管他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我们就觉得他
的每一行动都是自由的。但是,假如我们只要看到他与他周围一切的关
系,假如我们看到他与不论何种事物的联系——与他说话的人、与他所
读的书、与他所从事的工作,以致与他周围的空气,与照在他周围东西
上的光线的联系,我们就看出,每样东西对他都有影响,至少支配他的
行动的某一方面。于是,我们越多看到这些影响,关于他的自由的观念
就越减少,关于他服从必然性的观念就越增加。
二、第二类根据是:人们或多或少看出人与世界在时间上的关系,
或多或少明确了那个人的行动在时间上所占的地位。由这类根据可以看
出,使人类产生的那第一个人的堕落,显然比现代人的结婚更不自由。
由此还可以看出,在几世纪前、在时间上与我有关联的人们的生活和活
动,我觉得不像一个现代人的生活(我还不知道他的生活的后果)那么
自由。
在这方面,关于自由和必然性的逐渐认识,决定于完成那件行动和
我们判断它之间所经历的时间的长短。
假如我考察我在一分钟以前与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几乎相同的环境下
所完成的一个行动,我觉得我那个行动无疑是自由的。但是,假如我考
察我在一个月前完成的一个行动,那么,因为是在不同的环境下完成的,
我不得不承认,假如没有那次的行动,从现在这个行动所产生的许多良
好的、满意的、甚至重要的结果也就不会有了。假如我回忆更远的十年
或更多的时间以前的一次行动,那么,我就觉得我现在这次行动的后果
更为明显;我也觉得难以想象,假如没有那次行动,会是怎么样的。我
回忆得越远,或我对同一件事思考得越深,我就对我的行动的自由越加
怀疑。
在历史上,关于自由意志在人类公共事业中的作用,我们发现同样
的信念的级数。我们觉得,现代的任何事件无疑都是一定的全体人们的
行动;但是对于一个比较遥远的事件,我们已经看到它必然的后果,除
此之外,我们想象不出任何别的后果。我们考察的事件越远,我们就越觉得那些事件不是任意作出的。
我们觉得,奥战争①无疑是俾斯麦的诡诈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事产生
的后果。
我们虽然已经觉得可疑,而仍然认为拿破仑那些战争是英雄们的意
志所产生的后果;但是,我们已经把十字军看作占有确定位置的事件,
没有这个事件,欧洲的近代史就不可想象,虽然在十字军的编年史家看
来,这个事件不过是某些人的意志的产物。至于各民族的迁徙,今天已
经没有人会认为欧洲的复兴决定于阿提拉①的任意作为。我们所观察的历
史对象越远,造成事件的那些人的自由意志就越可疑,必然性的法则也
就越明显。
三、第三类根据是,我们对理性所必然要求的无穷无尽的因果关系
的了解,而且为我们所理解的每一现象(因而是人的每一个行动),作
为以往现象的结果和以后现象的原因,应当有它确定的地位。
依照这类根据,我们对那些由观察得来的属于人类的生理的、心理
的、历史的法则认识得越清楚,我们对行动的生理的、心理的、历史的
原因了解得越正确,——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所观察的行动越
简单,我们所研究的人物的性格和头脑以及他的行动越不复杂,于是我
们觉得,我们的行动和别人的行动就越自由,就越不属于必然性。
当我们完全不了解一种行为的原因时——不论这是罪行还是善行,
或者甚至是一种无所谓善恶的行为,我们就认为这种行为的自由成分最
大。假如是罪过,我们就急切地要求惩罚它;假如是善行,我们就给予
很高的评价。假如是无所谓善恶的行为,我们就承认它是最富于个性,
独创性和自由的行为。不过,我们只要知道无数原因中的一个,我们就
会看出一定成分的必然性,也就不那么坚持惩罚罪过,认为善行并不是
了不起的功绩,对貌似独创行动也认为并非那么自由了。一个犯人是在
坏人中长大的,这就使得他的罪过不那么严重了。父母为子女的自我牺
牲,可能得到奖赏的自我牺牲,比无缘无故的自我牺牲更可理解,因而
似乎不那么值得同情,自由的程度比较小。教派或政党的创立者或发明
家,一旦我们知道他的行动是怎样准备起来的,用什么准备起来的,就
不那么使我们惊异了。假如我们有大量的经验,假如我们的观察不断地
在人们的行动中寻求因果关系,那么,我们越是更准确地把因果联系起
来,我们就越觉得他们的行动是必然的,是不自由的。假如我们考察简
单的行动,并且有大量那一类的行动供观察,我们对那些行动的必然性
观念一定更强了。一个不诚实的父亲的儿子的不诚实行为,一个落到坏
人中间的女人的不正当行为,一个酒鬼的醉酒等等,我们越了解这些行
为的原因,就越觉得这些行动是不自由的。假如我们考察智能低下的人
的行为,例如,考察一个小孩、一个疯子、一个傻子的行为,那么,因
为我们知道他们的行为的原因和性格与智力的简单,我们就会看出必然
性成分很大,自由意志成分很小,甚至我们一旦知道造成那行为的原因,
我们就可以预言它的结果。
一切法典所承认的无责任能力和减罪的情形,就完全建立在这三点

① 一八六六年的奥普战争,发生在托尔斯泰正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
① 阿提拉是匈奴族首领(406—453),在他的时代,匈奴部族联盟极为强盛。根据上面。责任的大小,要看我们对受审查的那个人所处的环境认识的
多少,要看完成那行为和进行审查相距多少时间,还要看我们对行为的
原因了解的程度。十
因此,我们对自由意志和必然性的观念,依据人与外部世界的联系
大小,依据时间距离的远近,依据对原因的依赖大小(我们是从这些原
因中来考察一个人的生活现象的),而逐渐减少或增加。
因此,假如我们考察一个人的这样一种情况:他同外部世界的联系
是最为人所知的,他完成的行为离判断这个行为的时间是极长的,行为
的原因是最容易理解的,那么,我们就得到最大的必然性和最小的自由
意志的观念。假如我们考察一个与外部条件的关系最少的人,他完成行
为的时间离现在非常近,他的行为的原因是我们难以理解的,那么,我
们就得到最小的必然性和最大的自由意志的观念。
但是,不论在前一种情形或者在后一种情形,不论我们怎样改变我
们的观点,不论我们怎样弄清楚人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关系,或者不论我
们怎样觉得那关系无法了解,不论把时期怎样延长或缩短,不论我们觉
得原因是可知或不可知,我们都不能想象出完全的自由或完全的必然
性。
一、不论我们怎样想象一个人如何不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我们永远
得不到在空间上自由的概念。人的任何一个行动都不可避免地受他自己
的身体和他周围的事物的制约。我举起胳膊,然后放下来。我觉得我的
行动是自由的;但是,问问自己:我能不能朝所有的方向举起胳膊呢?
于是就看出,我是朝着行动最不受周围的事物和我自己的身体构造的妨
碍的方向举胳膊的。我从所有可能的方向中选出一个,因为在这个方向
上障碍最少。如若要我的行动自由,必须使我的行动不致碰上任何障碍。
如若想象一个人自由,我们必须想象他超出空间以外,那显然是不可能
的。
二、不论我们使判断的时间怎样接近行动的时间,我们仍然得不到
时间上的自由概念。因为,假如我考察一秒钟以前完成的一种行为,我
仍然认为那行为是不自由的,因为它是与完成它的那时刻分不开的。我
能举起胳膊吗?我举起它来;但是问问自己:我能在已经过去的那时刻
不举胳膊吗?要使我自己相信这一点,我在下一个时刻不举起胳膊。但
是,我并非在向我自己提出关于自由的问题的那第一个时刻不举起它
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留住它不是我能办到的,我那时举起的胳膊已经
不是我这时不举的胳膊了,我举胳膊时的空气也已经不是现在围绕着我
的空气了。完成第一个活动的那个时刻是一去不复返的,在那个时刻我
也只能完成一种活动,不论我完成什么活动,那种活动只能是唯一的一
个。在那时刻之后我不举胳膊,并不证明我能不举它。因为在那一个时
刻我只能做一个动作,它不可能又是别的任何动作。要把它想象作自由
的,就必须想象现在的它,又是过去和将来之间的它,就是说,超出时
间以外的它,这是不可能的。
三、不论对原因的了解有多么大的困难,我们永远得不出一种完全
自由(就是说,完全没有原因)的观念。不论我们对我们自己的或别人
的任何行动中的意志表现的原因是多么难以了解,智能的第一个要求就
是假设和探求一个原因,因为没有原因的任何现象都是不可想象的。我
举起胳膊进行活动,与任何原因无关,但是我要做一个没有原因的动作,这就是我的行动的原因。
但是,即使设想一个完全不受一切影响的人,只考察他现在这一瞬
间的行动,假定他这行动不是由任何原因引起的,认为必然性的残余小
得等于零,我们也得不出人有完全自由的概念,因为不受外部世界的影
响、超出时间以外,与原因毫无关系的生物,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同样,我们也绝不能想象一个人的行动完全没有自由,完全服从必
然性的法则。
一、不论我们怎样增加我们对于人所处的空间的条件的知识,这种
知识永远是无穷尽的,因为这些条件的数目是无限的,正如空间是无限
的一样。因此,既然不能确定所有的条件,不能确定人所受到的一切影
响,那就不会有完全的必然性,也就是存在着一定成分的自由。
二、不论我们怎样延长我们考察的现象和判断那现象之间的期限,
而这期限是有限的,时间是无限的,因此,在这方面也决不会有完全的
必然性。
三、不论行动的原因这条锁链怎样容易了解,我们也永远不会了解
全部的锁链,因为它是无穷无尽的,因此我们还是永远得不出完全的必
然性。
但是,除此以外,即使认为残余的意志自由小得等于零,我们认为,
在某种情形下,例如在一个将死的人、一个未生的胎儿,或者一个白痴
的情形下,完全没有意志自由,这样我们就连我们考察的那个人的概念
也毁掉了;因为一旦没有了意志自由,也就没有人了。因此,一个人的
行动完全服从必然性的法则,没有丝毫的意志自由,这种观念正如一个
人完全自由行动的观念一样,是不可能的。
因此,要想象一个人的行动完全服从必然性的法则,没有任何意志
自由,我们就得假定有无限数量的空间条件、无限长的时限和无限多的
原因,都了如指掌。
要想象一个人完全自由,不服从必然性的法则,我们就得想象他是
一个超空间,超时间,与任何原因无关的人。
在第一种情形下,假如没有自由的必然性是可能的,我们就由那个
必然性自身得出必然性法则的定义,也就是得出一种没有内容的单纯的
形式。
在第二种情形下,假如没有必然性的自由是可能的,我们就达到一
种超空间、超时间和无原因的无条件的自由,这种自由本身既然是无条
件的、无限制的,那就是什么也没有,或是没有形式的单纯的内容。
概括地说,我们达到形成人类全部宇宙观的两项原则——不可知的
人生实质和究明这种实质的法则。
理性说:一、空间及赋予它本身可见性的各种形式——物质,是无
限的,否则是不可想象的。二、时间是没有刹那间休息的无限的运动,
否则是不可想象的。三、原因和结果的联系没有起始也不可能有终结。
意识说:一、只有我一个,一切存在都不过是我;因此,我包括空
间。二、我用现在静止的一刹那来测量流动的时间,只有现在这一刹那
我意识到我活着;因此,我是超出时间的。三、我是站在原因之外的,
因为我觉得我生活中的每一现象的原因就是我自己。
理性表达出必然性的法则,意识表达出意志自由的实质。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是人类意识中的生活实质。没有内容的必然性
是三种形式的人类理性。
自由是受考察的对象。必然是考察的对象。自由是内容。必然是形
式。
只有把两种认识的源泉分开——这两种认识的关系是形式和内容的
关系,就得出单独的、互相排斥的和无法理解的自由和必然性的概念。
只有把它们结合起来,就得出关于人类生活的明确观念。
离开这互相规定为形式和内容的结合的两个概念,任何生活都是不
可想象的。
我们对人类生活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自由和必然的一定关系,也
就是意识和理性法则的关系。
我们对外部自然界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自然力和必然性的一定关
系,或生活的实质和理性法则的一定关系。
自然的生命力在我们外界存在,不为我们所知,我们把这些力叫作
引力、惰力、电力、畜力,等等;但是人的生命力是为我们所知的,我
们把它叫作自由。
但是,正如人人都感觉到、而其自身却无法理解的万有引力一样,
我们对它所服从的必然性法则知道多少(从一切物体都有重量这个起码
的知识,到牛顿的定律),我们就对它了解多少;同样,人人意识到,
而其自身却无法理解的自由意志力,我们对它所服从的必然性的法则了
解多少(从人人死亡这个事实,到最复杂的经济法则或者历史法则的知
识),我们就对它了解多少。
一切知识不过是把生活的实质总结为理性的法则罢了。
人的自由意志与其他任何力量不同,人是认识到自由意志的力量
的;但是在理性看来,它与别的任何力量并无不同。万有引力、电力或
化学亲合力,彼此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理性对它们做了不同的界说。同
样,在理性看来,人的自由意志力与别种自然力的区别,也只是在于理
性所给它的界说。自由离开必然性,就是说,离开规定它的理性法则,
就与万有引力,或热力,或植物生长力并无任何不同,在理性看来,自
由不过是刹那间的、无法确定的生命的感觉。
正如无法确定的推动天体的力的实质,无法确定的热力、电力,或
化学亲合力,或生命力的实质,形成了天文学、物理学、化学、植物学、
动物学,等等的内容一样,自由意志力的实质形成了历史的内容。但是,
正如每种科学研究的对象是未知的生活实质的表现,而这实质的本身只
能是形而上学的研究对象一样,人的自由意志在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
中的表现,形成历史的研究对象;而自由意志本身是形而上学研究的对
象。
在实验科学中,我们把已知的东西叫作必然性的法则;把未知的东
西叫作生命力。生命力不过是对我们所知道的生活实质以外的未知的剩
余部分的一种说法。
在历史中也是一样:我们把已知的东西叫作必然性的法则;把未知
的东西叫做自由意志。就历史来说,自由意志不过是对我们已知的人类
生活法则中未知的剩余部分的一种说法。十一
历史从时间和因果关系来考察人的自由意志与外部世界相联系的表
现。也就是用理性的法则来解释这种自由,因此,历史只有用这些法则
解释自由意志时才是一种科学。
在历史方面,承认人的自由意志是一种能影响历史事件的力量,也
就是一种不服从法则的东西,正如在天文学方面,承认天体运行是一种
自由的力量一样。
承认这一点,就取消了法则存在的可能性,也就是取消了任何知识
存在的可能性。假如有一个天体自由运行,那么凯普勒和牛顿的定律就
不再存在了,任何天体运行的观念也不再存在了。假如有一种人的自由
行动,那么,任何历史法则,任何历史事件的观念,都不存在了。
对历史来说,人类意志有若干运动路线,其一端隐在未知世界中,
但是,在其另一端,一种现时的人的自由意志在空间中、时间中和因果
关系中活动着。
这个活动范围在我们眼前展开得越广,这个活动的法则就越明显。
发现和说明那些法则是历史的任务。
历史科学用它现在对待它研究的对象的观点,并依照它现在所遵循
的途径在人的自由意志中寻求现象的原因,历史科学法则的阐明是不可
能的,因为,我们对人类的自由意志不管怎样缩小它的作用,只要把它
看作不服从法则的一种力量,法则就不可能存在了。
只有把这种自由意志无限地缩小,就是说,把它看作无限小的数量,
我们才确信原因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于是历史不再去寻求原因,而是把
寻求法则当作它的任务。
这些法则的寻求早已开始,历史应当汲取的新的思想方法,与那不
断把现象的原因剖析了又剖析的旧历史方法自行毁灭同时作出来。
所有人类科学都走这条路子。数学这门最精密的科学达到无限小的
时候,便放弃了解析的过程,开始了总和未知的无限小数的新过程。数
学放弃原因的概念而寻求法则,也就是寻求一切未知的无限小的元素的
共同性质。
别的科学也沿着同样的思路进行,虽然其形式不同。当牛顿宣布万
有引力法则的时候,他并未说,太阳或地球有一种吸引的性质;他说,
从最大到最小的所有物体都具有互相吸引的性质,就是说,他抛开物体
运动原因的问题,来说明从无限大到无限小的所有物体共同的性质。各
种自然科学也是这样做的:它们抛开原因问题来寻求法则。历史也是站
在这条路上的。假如历史的研究对象是各民族和全人类的运动,而不是
叙述个人生活中的插曲,那么,它也应抛开原因的概念来寻求那些为一
切相等的、不断互相联系的、无穷小的自由意志的因素所共同具有的法
则。十二
自从哥白尼体系被发现和被证实以后,仅仅承认运转的不是太阳而
是地球这一事实,就足以破除古人的全部宇宙观了。推翻那个体系,就
可以保持天体运行的旧观念,但是不推翻它,似乎不可能继续研究托勒
美①的天动说。但是,就在哥白尼体系被发现以后,托勒美的天动说还被
研究了很长时间。
自从有人说出和证明,出生率或犯罪率服从数学法则,一定的地理
的和政治经济的条件决定这种或那种管理形式,人口和土地的一定关系
造成民族的迁徙,——从此,历史所依据的基础就从根本上被摧毁了。
推翻这些新法则,就可以保持历史的旧见解;但是,不推翻它们,
把历史事件当作人类自由意志的产物来研究,就似乎不可能了。因为,
假如建立某种管理形式,或某一民族迁徙,是由于某些地理的、人种的
或经济的条件,那么,我们认为建立管理形式或发动民族迁徙的那些人
的自由意志就不能被看作原因了。
然而旧的历史与完全违反它的原理的统计学、地理学、政治经济学、
比较语言学和地质学的法则仍然被人研究着。
新旧观点在形而上学中进行了长期的、顽强的斗争。神学维护旧观
点,指责新观点破坏了神的启示。但是当真理得到胜利的时候,神学同
样牢固地建立在新的基础上。
在现代,新旧历史观点同样进行了长久的、顽强的斗争,神学同样
维护旧观点,指责新观点破坏了神的启示。
在上述两种情形下,斗争从两方面激起感情,抹煞真理。一方面,
为若干世纪建起的整个大厦而恐惧和惋惜;另一方面,是要求破坏的热
情。
在反对新兴的形而上学的真理的人们看来,假如他们承认那种真
理,就要破坏他们对上帝,对创造宇宙万物,对嫩的儿子约书亚的神通①
所怀抱的信仰。在捍卫哥白尼和牛顿的法则的人们看来,例如在伏尔泰②
看来,似乎天文学的法则摧毁了宗教,于是他利用万有引力的法则作为
反对宗教的武器。
正如现在的情形一样,只要一承认必然性法则,似乎就破坏了灵魂
的概念、善恶的概念,以及建立在这些概念之上的所有国家和教会的机
构。
正如当年的伏尔泰一样,现在必然性法则的自告奋勇的维护者用必
然性法则作为反对宗教的武器;但是,正如哥白尼在天文学方面的法则
一样,历史的必然性法则不但没有摧毁政府和教会机构所依据的基础,
甚至加强了那个基础。
现在的历史问题正如当年的天文学问题一样,全部的意见分歧就在
于承认不承认一种绝对的单位作为看得见的现象的尺度。在天文学上是
地球的不动性;在历史上是人格的独立性——自由意志。

① 托勒美是古希腊学者、天文学家和地理学家,创立天动说。
① 见《圣经·旧约·约书亚记》。
②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唯物主义哲学家。正如在天文学上,承认地球运行的困难在于否定地球不动而行星运
动的直接感觉,在历史上,承认个人服从空间、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法则
的困难,在于否定我们个人的独立性的直接感觉。但是,天文学的新观
点说:“诚然,我们觉不出地球运行,但是,承认它不动,我们就陷入
荒谬的境地;承认我们感觉不出的运动,我们就有了法则,”历史的新
观点也这样说:“诚然,我们觉不出我们的依赖性,但是,承认我们有
自由意志,我们就陷入荒谬的境地,承认我们对外部世界、时间、原因
的依赖性,我们就有了法则。”
在第一种情形下,要否定空间静止的意识,并且承认我们感觉不出
的运动;在现在的情形下,同样要否定被意识到的自由,并且承认我们
感觉不出的依赖性。后 记
列夫·托尔斯泰用了六年(1863—1869)时间,写出这部伟大的史
诗。作品一经问世,就受到热烈的欢迎,当代大作家屠格涅夫说:“这
部小说具有非凡的美,它生动、真实、新颖。”高尔基也曾说,“《战
争与和平》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最伟大的杰作。”一个多世纪以来,它
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作品的生命力经久不衰。
列夫·托尔斯泰这部作品,早在三十年代就有郭沫若先生的第一册
的译本(全书四册);随后,高植先生续译了后三册。解放后人民文学
出版社出版了董秋斯先生的译本(根据英译本转译)。现在这是第三个
译本,根据俄文本翻译,间或参看莫德的英译本。不朽名著应当精益求
精,将来也许有第四、第五……种译本出现。
本书初版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中,
现在从文集中抽出重印单行本,就这个机会谈一点关于翻译问题的随
想。
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其他学科的翻译有共同点,但也各有其特点,这
里只谈文学作品的翻译。
文学作品的翻译过程分作两步,第一步是对原作的消化,第二步是
运用本国语言的表达。第一步最重要。翻译工作决不是简单地从一种文
字变为另一种文字的过程,像译电报号码似的那么容易。从原文到译文
中间,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对原作的理解和消化,这个中间环节做得
好坏,对译文质量大有影响。对原文词句意义的理解固然重要,而更重
要的是要吃透原作的精神,对作品人物的性格要了如指掌,人物的一举
一动、言谈笑貌都历历在目,人物形象在译者心中复活了,这样,译者
的心和作者的心就相通了,这时译者笔下的人物才能达到所谓“神似”
的境界。
第二步是表达过程。心目中已经先有了“神似”的准备,表达就是
给“神似”附之以“形”,让读者通过“形”(即语言文字)而体会原
著的精神实质。当然,原作精神能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这要取决于译
者所具备的各种素质,如对语言的掌握,对文学艺术的修养等等。此外,
译事中还要妥善地处理一些特殊的语言问题,如成语、谚语、习惯语、
方言、俚语、行话等等;此外还有文风问题,译者本人的文风不可避免
地要在译文中留下印记,对这个问题译者应有自觉。这些问题都需要专
题研究,在这里就不多谈了。不过,我想提出关于文学作品翻译的灵活
性问题,并就此略谈一二。
文学作品的翻译要摆脱原文的束缚,就是说,不能按照原文亦步亦
趋地逐字逐句地翻译,应允许某种程度的灵活性,如变通一下措词造句,
甚至个别地方略作增删也不是不可考虑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文
学艺术作品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以及汉语与欧美各国语言表达方式存
在着差异,翻译时不得不调整色调,使译文更接近原意,更加鲜明生动。
这个灵活性正是文学作品的翻译不同于其他学科翻译的特点。但这个不
受原文表达形式的拘束的灵活性,同时应当照顾到原文的表达形式,这
是“神似”和“形似”的矛盾,翻译的任务就是要解决这个矛盾。
以上关于翻译问题提纲似的随想,极不成熟,敬待有识之士指正。刘辽逸
1988.11.4.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