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奇侠_正传_07寂寞高手
温瑞安《寂寞高手》 第一部高手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如此用唐教坊的二十八调遗音中的十八调,唱了一段,由未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未色打浑,添一人作装孤,演起“黄梁梦”来。 这浑名“鼓子词”的杂剧,扛堂扛堂地在台上演,戏台稍嫌简陋,显得搭建匆匆,但戏服华贵,而且一徘排、一列列,坐得满满,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戏,闲嗑瓜子。或交头接耳,时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戏台旁嬉踢毽子,妇女桅子膏味道好一阵冲鼻。在戏台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皱了皱眉,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这教千人万人中首先望得着的人,便是“君临天下”李沉舟。 李沉舟也并非专注在唱词上,他略带倦意的眼神游这四顾,时有父老妇孺来问好道平安,他也连忙起身,脸带微笑的招呼:元大妈还有做饵块么,真是好手艺,吃过便难忘……庚四爷的风湿痛好了些么,回头叫秀山给四老爷上药去……戴细官怎么了,上次给唬着的事,究竟压惊了没有?……如此一一相询,如煦煦暖暖家人语,谁也难以想象,在峨帽金顶以一人而对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视眈眈下,谈笑自若、技压群众的“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在这里一样亲切如家长、笃诚如君子,温文识礼的慊慊淳儒。 李沉舟便是常常凑办些节日,诸如梨园、弹词、大鼓、参军戏等,给帮中家人娱赏。李沉舟也偶出现其间,跟大家殷勤问候。他对属下极严,对属下家人则视若至亲,放帮中上下,无不对之愿效死相报。 这时台上的戏开得正闹,一名白胡子自发自眉的老爷子持拐杖巍巍颤颤走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连忙搀扶,李沉舟也扶另一边,笑道:“汤公公越来越健朗了,再过几年,连我也自叹弗如。” 那老公公想说话,张开手,嘴也呀呼呀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胡都盖住了嘴巴,李沉舟笑着替他酪湿了胡梢,梳理了纹路,旁边的老头子笑道:“帮主,您提携我几个儿子,又迁升我几个孙子,连同那几个小反斗,也一人得道,鸡大升天,您待我们汤家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难报碍…”李沉舟微笑道:“这是哪里话,汤家五代同堂,都为‘权力帮’立过大功,是帮里欠汤家的恩典哩。是了,您老今年三月才做过九十大寿,令尊大概也年龄过百了吧……”那老头儿笑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说:“帮主您好记性,我爹他三十九岁生下了我……”李沉舟咋舌道:“老爷子福寿并昌,真了不起。”那汤老爷子似老得连手都不灵便了,挠着头讲不出一句话,只能点头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了解,这时又来了帐房吉先生。这老先生已喝得醉态阑珊,委顿不堪,手中犹执着秤锤,一摇一摆地打着酒呃,李沉舟笑道:“怎么,吉先生打起‘醉拳’来哟?” 吉先生醉斜着眼,笑道:“‘醉八仙’?我只会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谙武功,帮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艺,吉先生在帮里住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说,模样又怪形怪状,众下都笑了,李沉舟拍拍他的肩道:“吉先生,坐下来听戏吧,是兰陵工的破阵子呢。”吉先生当下颔首,李沉舟拉了张紫檀木凳子叫他坐下了,又去搀扶汤老太爷和汤老头父子落坐。 这时戏正演到了“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齐兰陵王,文才武略,骁勇善战,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作假面,常着之以临阵。曾破周师于金清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而作此舞,以模拟其指麾击刺之状,世称“兰陵王人阵曲”,在唐时已盛行。戏者戴着可怕的大面具,身着紫衣,挥金妆刀,执鞭而舞。 这时台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随着交集的乐音,而且上盘旋着振翅欲翔一般的龙蛇,剧烈地旋转着。李沉舟微笑地看着。这时“兰陵王”忽地一个纵身,半空翻七个筋斗,人人一齐喝得一声彩。 这时鞠秀山匆匆走了过来。鞠秀山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阴功死于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于伏虎寺中,“剑王”屈寒山殁于骑鹤钻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于峨嵋山下,“人王”邓玉平被杀于鸿门,“药王”莫非冤浣花萧家丧命,“权力帮”中现只剩下了“水王”与“刀王”。 鞠秀山在权力帮是个儒生。权力帮虽是武林帮派,但也亟需文藻之上、才识博洽的人来应付些事理。帮里交给鞠秀山的差事,无不一一办理得妥妥贴贴。日久之后,立了无数小功,又不以自居。李沉舟知道了,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无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踪神秘,常无故不在,启人疑窦。李沉舟便派给他极棘手的事,来考验他,鞠秀山虽遇凶险,但依然处理得稳稳当当。李沉舟万般考较他后,试出此人任劳任怨,克勤克俭,而且谆谆谏言,耿耿忠心,便提升他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李沉舟知这鞠秀山向来稳重淡泊,遇事精明强干,而今见他手持一物,脚步稍有些仓急,知发生了事儿,当下问:“什么事?”鞠秀山道:“人头。”李沉舟一皱眉,遂又展开,问:“什么人头?” 鞠秀山用身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打开那布包的结,张开来凑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整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狮公虎婆”与“长天五剑”,俱是“权力帮”的要将,当日“五龙亭”、“古严关”、“海山门”之役,这七人均有参加,而且举足轻重。而今“狮公虎婆”中,“虎婆”首级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锁紧双眉。换作往比权力帮自是赔得起,但这些年来,权力帮损兵折将无算,连对朱大天王的攻势,都得改为自保,易反攻为守,步步为营,对萧秋水那一伙人也以连横而非对立,权力帮处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李沉舟当下问道:“她怎么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狮公虎婆’轮值,她的尸首是被送来的。”李沉舟问:“送来的人呢?”鞠秀山道:“死了。”李沉舟问:“怎会死了?” 鞠秀山道:“送这颗头颅来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头一送到我手里,立即就死了。” 李沉舟道,“那对方断无可能为了送这颗死人的头,而费如此周章。”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目光闪动,道:“那么这颗人头定必有问题了。” 鞠秀山道:“是有问题。” 李沉舟问:“什么问题?” 鞠秀山用五只手指,轻罩住那“虎婆”的头盖骨,道:“这头壳曾给人用刀整个小心地剜去,然后掏出里面的东西,而塞入炸药,接缝得极其巧妙,若不留心,很难发觉得到。” 李沉舟沉吟道:“这炸药能不能自燃?、鞠秀山立刻摇首:“不能。” 李沉舟道:“那么敌人之所以杀“虎婆’,是为了将她的头内安置炸药,这塞满炸药的人头,当然是为了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鞠秀山垂首道:“是。”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你以为那安排这道毒计的人,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鞠秀山道:“现在。” 就在这时,那戏台上飘飞倏忽的、兰陵王”,呼地斗然翻出,纵刀斜削,金刀耀日,一刹那间,下了七记杀手。” 同时间,左边的吉先生,秤锤忽然点打而出,疾戮李沉舟后心七大要穴! 同一瞬间,右边的汤老太爷,白花花的胡子变作鞭子,“督”地迎头鞭下,左手“大韦陀件”,右手“小金刚拳”,双锋贯耳,连环打出! 这刹那,直如电光石火,李沉舟摹地不见了。 他已闪到了台上,那手握赤金鞭,执持紫全刀的“兰陵王”,与他正斗在一起,只见人影倏忽,如两只大乌般此起彼落,看戏的人,无不因变起非常,愕然立起。 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汤老太爷已倒了下来。汤老太爷的招数,突然打空的时候,便等于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秤锤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时,他已发觉自己背后已多了一人。 汤老太爷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了他的心窝。正中心房,那人飘然身退,汤老太爷倒了,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离、老迈不堪,汤老头儿这时俯伏过去,哭道:“爹,你……”泣不成声。那青衣罗帽的青年双手放入袖内,也不为已甚。 吉先生的武功比汤老太爷要好。他化解了汤老太爷的一轮急攻后,再要觅路而逃,已来不及,这时他可一点醉态也没有了,在鞠秀山的一双如水长袖下,失尽了先手,锤秤也丢飞了。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经”中的“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委下,柔弱处上。” 吉先生左冲右突,仍然冲不出鞠秀山掌影笼罩之下,忽地“水王”将袖一卷,声势转弱为强,如一张大铁帚般迎面扫了过去。 吉先生见来势如此盛强,忙拍出双掌,想借势后纵,并乘机逃遁,忽觉来势陡缓,又化强为弱,水袖舒展,竞在他手中塞了一物。 这时吉先生的双掌,正全力一击,手中忽多了件东西,吉先生情急间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内劲,“波”地一声,那事物被他捏穿,“轰”地一声,火石硝烟,吉先生惨嘶而倒。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头。 “兰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颜色夺目的戏服灿灿闪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还强十倍。他初只求打中头颅,引起爆炸,与李沉舟同归于尽,但李沉舟一上来就把他迫回台上,使他远离了炸药。他只好再求其次,想要伤敌,一上来就变了七八种武功,却连李沉舟的衣袂都没法沾到。最后只求得脱,但李沉舟身形东倏西忽,“兰陵王”金刀霍霍,闯了十次,被化解了十次。 “兰陵王”长叹一声,口刀自刎,李沉舟轻哼一声,身影一闪,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击中他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兰陵王”金刀呛然落地。 “兰陵王”大喝一声,舞服上的金饰一齐急响,他人如大鸟般跃起,平飞掠出,掠到了一柱擎天的旗杆上,轻轻一点,宛似飞燕在天空一折,又掠了出去。 这轻功简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却几乎撞到李沉舟! 天空那么阔,他竟撞上李沉舟。 “兰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却“味”地倒飞而出,宛若流星,斜挂纵落,在鸡蛋花树丫上一点,又疾地冲天而起,这次去势,比刚才更道劲急,他的舞服在骄阳下映耀,犹如孔雀开屏,破空而去。 可是天空那么大,李沉舟仍是在前面的路上等着他。 就在这时,“兰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来,这急旋之际,他茧绸长袍,竟然冒出一般白茫茫的浓烟来。 所有的人都怕那烟有毒,捂住了鼻子,“兰陵王”越旋越急,白烟也愈来愈浓,并发出啪啪火花,在浓烟之中,一倏淡淡的人影破空斜里射出。 他那令人神驰日眩的衣服,已置于地上,他的人着了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出——就象壁虎逃避敌人留下了断尾,来吸引住敌人的注意——他的身法快如鬼腕。 李沉舟跃开,静静他说:“慕容若容,败了便败了,你不该逃走的。” 这时“兰陵王”的身子已跃上了围墙,陡地一顿,在轻轻柳梢弯稍稍迟疑一下终于跃落,李沉舟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地一人自围墙外升起,倒落口墙瓦上,怔在当堂,背向众人,只听围墙上有人说:“是的,你不该逃走。” 那去而复返的是“兰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墙内来,咽喉如喷泉一般涌冒着鲜血,喉咙格格有声,在脸具后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落下,恰好来了一阵凤,那柳丝在围墙外点头也似的,这时围墙上便飘来了一个人,身着青衫文士中,正在用一条洁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脸上带了个淡淡的微笑,是柳随风。 李沉舟没有再说什么,他蹲下来,俯视汤老太爷的伤势。汤老太爷的伤当然是没救了。 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挣扎起来,妄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让他握住了,汤老太爷展开了一个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只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理解的眼光。 汤老太爷大口大口地喘息一会,道:“…好……帮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进步了。” 杀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秋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没有作响。汤老太爷嘴角不断溢出血来,已神衰力竭,支撑不住,犹自问道:“你……杀我的是……什么刀?” 兆秋息杀人,每杀一人,即换一刀,天下闻名,只听他道:“是清臣守节刀。”汤老太爷听得一震,阎阁双目,竞淌下两行清泪来。 原来唐开元天宝年间,安禄山反于范阳,择兵南下,西进潼关,颜皋卿与弟真卿两兄弟起兵勤王,举事响应,以号召勤王有功,加御史大夫:未几河推凡十六郡,重归唐室。后常山城破彼俘,安禄山擒之,因曾对他礼遇有加,痛斥之:“何负汝而反耶?”皋卿正气凛然的骂道:“我为国讨贼,恨不能斩汝!”安禄山怒极,便将颜皋卿和幼子颜诞、便子颜诩,一同肢解处死。 颜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写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门忠烈,官拜太子太师。玄宗曾叹其二十四郡县无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识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李希烈兵变,宰相卢相因畏惮真卿刚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议真卿去汝州安抚,李希烈掘坑于廷,胁以为相。真卿叱之日:“汝知有骂安禄山而苑者颜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师,知守节而死,岂受诱胁?”卒被害,颜真卿字清臣,这“清臣守节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节而铸的。 汤老太爷知自己乃丧生在这柄刀下,潜然泪下,汤老头子悲声位道:“爹爹,帮主待我们闺家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汤老太爷勉力嗡动嘴唇,苦笑道:“孩儿,我这般做,确是丧尽天良,全无心肝……但慕容家……慕容世家对我们先人,有过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岂能不报……”汤老头哭道:“可是帮主对我们家也有恩呀……”汤老太爷溢然道:“那是后……后来的事……”说到这里,目光涣散,已眼见不活了。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吧。今日的事,不会向你后人追究。” 汤老太爷听了这一句话后,才算放了心,便咽了气。汤老头抢天呼地,嚎陶大哭,李沉舟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来,这时烟雾已散尽,帮中的人,早已在这顷刻间不慌不乱地离开了场地。戏台上只剩下了几个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随风、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汤老头,以及汤老太爷、吉先生、“兰陵王”的尸体。戏台上空荡荡。 李沉舟问:“他真的是慕容若容?” 青衫人点点头,走过去,把“兰陵王”的面具解下,现出一张极端清秀的脸孔。 李沉舟端详了一阵,道:“相貌是跟传说相象,但象,并非就确实是他。”说罢看着青衫人,似要等他口答。 “是他。”青衫人道:“慕容世家有三绝,‘银针金缕拂穴手,其人其道还其身’。” 他说着慢慢张开手掌,食、中、无名尾指,各夹住一枚五寸一分见长的细针,在阳光映照下亮晃晃是一阵光芒,李沉舟点点头道:“是‘慕容银针’。”青衫人淡淡一笑道:“我差点也接不了。”李沉舟一笑道:“连江南柳五也差些儿没接住的,当然就是‘慕容神针’了。”青衫人道:“既是‘慕容神针,那这人着不是慕容世情,就是慕容若容或慕容小意了。”青衫人柳五笑了一笑,又道:“慕容小意是女的,慕容世情……他若来了,死的恐怕是我。” 李沉舟颔首道:“那他确是慕容若容了。”微唱一下又道:“可惜。慕容若容惊才羡艳,威震夭南,今番却丧命于此。”李沉舟看着地上的尸首,又说了一句:“可惜。” 鞠秀山忽道:“帮主,他们在帮中隐伏了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么一击?” 李沉舟道:“昔怀一饭之恩,不惜吞炭纹身,毁容燔发,只待一击,要成大事,牺牲是免不了的。只借他们这志在必得的二击,委实讨不了好,全军尽没,亦未免大令人惋借了。” 柳五柳随风忽问道:“老大是怎样看出他们要出手的?”李沉舟一晒道:“其实也没什么、慕容若容演的‘兰陵王’,技艺很高,而且一身武功,无论怎样假装,都是假装不来的,秀山这时拿那装炸药的人头给我,我问起知道这炸药须力击才致爆炸,那这些伏兵显然都是为了杀我……”李沉舟笑了一笑,又道:“他们不该找轻身功夫那么好的人来饰演动作如许频繁的角色……只不知道,安排演戏的人,向来细心、今日竟教人混了进来也不知!” 原来“权力帮”中,每一组人事都分得极其周密,接待有接待的,稽查有稽查的,甚至跟踪有跟踪的,杀人有杀人的。诸如厨子,不但手艺高明,而且善于分辨毒药,所以若有人在莱中下毒,根本就不容易;至于今日居然教人冒充了“兰陵王”的戏子上来,确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一人奔了过来,双手向李沉舟递上一面密封,李沉舟随手拆开,道:“原先的‘兰陵王’角阿忽雷,三天前遭人勒毙……这下可好,没得查了。”原来“兰陵玉”一发动,局面一受制,帮里即有人紧急勘查“兰陵王”的底细,却发现原先演“兰陵王”的阿忽雷,早已被杀多日。 柳随风悠然道:“上个月前老大要‘屠龙屠虎’打听的事,不知消息如何?”李沉舟道,“‘屠龙屠虎’,已经死了。” 柳随凤讶然道:“已经死了?”“屠龙屠虎”为当日“九天十地,十丸人魔”中“千手人魔”屠滚之子,两人武功凶狠霸道,犹在其父之上,而今竟都死了,连柳随凤都微微有些震讶。 李沉舟道:“不但他俩死了,连我们派去川中庸门卧底的‘不回刀’杜林,在慕容家做好细的‘铁脚老李’,都先后遭了殃。柳随凤听着听着,诧异之色却是愈浓。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权力帮”给萧秋水等一般抗力,摧毁过半,剩下的又与“朱大天王”抗衡,声咸大减,实力渐弱,江湖上道消魔长,此消彼长,总是轮个没完。“权力帮”日下仍是“天下第一大帮”,除“朱大天王”势力及“神州结义”外,确也无其他势力可与之相颉颃的。 “蜀中唐门”隐伏于川中;近数十年来,只要弟子出来行走江湖,必人才超卓,干出一番轰动的大事来,“即墨”墨家,自成组织,纪律甚严,我行我素,颇有野心。“神州结义”一脉,原予“权力帮”最巨打击,但萧秋水与李沉舟在峨嵋金顶一见如故,并且砥志抗金,所以反而抵消了彼此的战祸。 萧秋水跟他的弟兄正矢志杭金,转战于疆场之上,李沉舟亦派人参战,也从此得调养之机。“朱大天王”一般怎能容让“权力帮”恢复,所以攻势更是频急。 这年间,“朱大无王”的“七大长老”和“权力帮”的“四大护法”,全皆在燕狂徒或峨帽山之役中战死,朱大无王的“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也只剩下了断门、闪电、腾雷三剑臾以及雍希羽之“柔水神君”,至于“权力帮”,伤亡更重,八大天王”中,仅剩下了“水王”和“刀王”,“十丸人魔”中,只剩下了“无名神魔”、“神拳天魔”、“一洞神魔”、“血影魔僧”、“快刀天魔”五人,“双翅·一杀·三凤凰”中,只有“蓝凤凰”高似兰与“红凤凰”宋明珠还活着。 烧是如此,“权力帮”还有李沉舟、赵师容和柳随风三大巨头、虽是帮威衰靡,版图日蹩,但声势武功,非但别帮他派无可强项,就连“朱大天王”,相映下也黯然失色。 而个不回刀”杜林是“快刀夭魔”杜绝的儿子,刀法端的非同小可,早在唐门卧底,却无缘无故叫人识穿了,杀了尚不知晓。“铁脚老李”系已故的“飞腿天魔”顾环青的师弟,武功直追顾环青,却也叫人看穿了,死于慕窖世家之中,柳随风微显优色,又问:“盛文隆呢?” 盛文隆外号“拳打脚踢”,是老拳师“神拳天魔”盛江北的嫡亲儿子,在朱大天王麾下化名“宗以权”,潜伏已久,近日一直未有消息。李沉舟摇摇头,道:“还是没有讯息。” 柳随风不禁问:“老大,您看,要不要将师容姊召回?” 李沉舟道:“师容随萧秋水抗金,这里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分了她的心。” 柳随凤垂首道:“是。” 李沉舟道:“你心中想到了什么事,无妨直言。” 柳随凤稍稍沉吟一下,即道:“以近日情势而言,朱大无王、慕容世家都有野心,唐、墨二家,也有异动,恐怕日内就要出事,此刻帮中人少,再分出去抗敌,恐为不智……”李沉舟考虑了一下,忽然豁然一笑道:“老五,咱们昔日也曾只有七个人……后来更只剩下了两个人,也没怕过,今日怎么啦?” 柳随风也随着微笑,但仍微有怔忡之色。李沉舟看在眼里,道:“你莫要过分操心。朱大无王从前扳不倒我,现在也扳我不倒。唐门实力隐伏,倒是危险。墨家子弟,绰厉取死,但有唐门牵制,谅无大碍。” 柳随风道:“但萧秋水一股,杀我帮中人实众,若不趁此灭之,任由其坐大,恐有将来之患。” 李沉舟沉思了一下,说:“萧秋水赤手空拳,全仗信义二字打天下,他的际遇是好,但我不能杀他。他确确实实在抗金,国难当前,一切私怨都应当放下,我们不但不应在此际分他的心,更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何况萧秋水真个是全力以赴,复国杀贼,并非乘机扩张实力,我们在此时夹击他,必贻笑天下,万万不可。”季沉舟笑了一笑,眼神里又有一层似有似无的倦色:“如果是我看走了眼,就算他日萧秋水更恁威风,我也认了。” 柳随凤蹙眉不语。李沉舟善于鉴貌察色,当即道:“怎么,你还有话说么?” 柳随风答:“是。” 李沉舟道:“无妨直言。” 柳随风迟疑了一下,李沉舟知其必有极难启口之事,叫道:“老五。” 柳随凤微微一颤,应道:“在。”李沉舟更看出他是满怀心事,于是道:“老五,你跟我闯荡江湖数十年,连师容未来前你就到了,有什么话儿不可说的,除非你不把我当哥哥了。” 柳随风慑懦道:“老大如此说,折煞小弟,只是……只是这事……这事跟师容姊有关……”李沉舟脸色一沉道:“是她的也可以直说!别婆婆妈妈的,罗嗦什么!” 柳随风一颤,终于道:“…·我听外人传闻,……师容姊近年来跟萧少将军东征西伐……宛若情侣……只怕他们……他们已……”这几句话下来,连兆秋息和鞠秀山都变了脸色。只见李沉舟默不着声了好一会儿,脸色愈来愈沉,忽“哈哈”一声,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见柳随风脸色有些惴惴,便收了声,说:“老五,江湖上的人长了嘴巴,有什么不可说的?你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怎么连这点都勘不破?,柳随凤忍了忍,还是禁不住要说:“可是这回事盛传得很厉寄,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他说着,知道李沉舟不会相信,不禁有些激动,一条青筋,横在他额空上问了问:“老大,还是查查的好,免得受了欺还不知道。” 李沉舟忽然一闪身,到了柳随风身前,一扬手,众人都吃了一惊,李沉舟的出于何等之快,手已搭到了柳随风的肩膊,柳随凤却连眼睛都未多霎一下,李沉舟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兆秋息和鞠秀山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李沉舟道:“你提醒得好。不过第一,萧秋水不是这样的人:第二,师容我信得过;第三……就算他们在出生人死的征战中作出苟命的事,也是相孺以沐/只要心没有变,作出这些事,我不介意。”然后他以手按着柳随风的肩膊,一双眼睛如一柄龊炼淬厉的剑,看着他,慎察地问:“你懂了没?” 柳随风以上齿咬咬下唇,隔了半晌,道:“懂。”李沉舟放下了手,舒了一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兆秋息、鞠秀山、柳随风以及汤老头子,霎时间清理了地上的尸首,退了出去。 李帮主说“都出去”时,便没有人能留在他身边,任谁都不能够。 李沉舟待他们都离了之后,仍站在原来的地方。这地方原是他问身过来去拍柳随凤肩膀的所在。现在柳随风已不率,适才在他身形一晃之际,柳随风如果闪躲,他说不定会真的出了子。可是柳随凤却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所以他也没有出手。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讲赵师容的坏话,从来没有。他与赵师容自相识起迄今;武林中无不目为“只羡鸳鸯不羡仙、赵师容不但武功、智谋、组织、办事都有过人之能,而且从来知道自己的份位,不以自己才艺有所逾越,只一心造成李沉舟的霸业;跟赵师容在一起,决不会跟弟兄疏远,或耽迷于美色,或捎磨了壮志。赵师容,不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子,更是他的好助手。 赵师容从未出过错,所以没有人能说她的坏话。 李沉舟隔了良久,缓步踱了起来。当他离开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时,青有板上,两道深深的履印,嵌了进去。 刚才的话,已激起他心中万丈波涛,但他不动声色,硬生生压了下去,那真气到了脚下,竟将石板踩得深陷进去。 ——师容,究竟是不是? 他脑海里浮现了萧秋水剑气纵横,有王者风貌的样子…·又想起了那巧笑情兮的赵师容他竭力甩了甩头,心里一个声音在喊着:不会的,不会的…——要真的是,师容,你无需瞒我。 这院子深远,李沉舟踱过那戏台侧畔,回首望去,只见一列列、一排排的座椅空空,人都去了,只留下一地纸屑、瓜子壳等物。他看了心里嗒然若失,继续往院子里走过去。 他愈走进去、花树花叶愈荫浓。他一路上萧索地走。走到一丛丛一簇簇的黄花爬满了的地方,稍稍停下来,想到往日赵师容曾在这里,与他相嬉。这地方没他允许,谁也不能进来,也谁都进不来。他就跟她闹着,在树浓荫处,两情缠缮。后来赵师容翻过身来,以手支额,发上都是草叶,痴然出神。 那时暮阳金澄亮的一颗,坠悬在海空那边,照得她侧脸金红了轮廓,李沉舟看得心里喜欢,忍不住说:严你好美。”赵师容只是痴痴地凝视那远处,李沉舟也随而注目过去,赵师容在晚霞里伸出了手,说:猕看,花好漂亮。” 李沉舟只见那牵牛花的色泽在夕阳里渗进殷红一抹,却见赵师容侧脸挽高舍的脸蛋儿,竟比花还柔匀,心中怜借无限,便亲了一亲。赵师容淡淡一笑,两人就要相呢,忽见花架上有一双黄雀,你跃过来,我跃过去,振翅比翼翔了回去,叉追逐回来,落在花间上,吱吱卿卿,煞是亲蜜的样子。 赵师容妩媚一笑道:“你是它,我是它,它们是我们两个。”李沉舟笑道:“我们两个脏鬼……”说着又胳肢她,搂着她在草地上打滚。 这时忽飞来了一只长红色长嘴蓝顶的美丽小乌,那母的小黄雀,就飞开了,跟那红嘴鸟在一起,开始上下飞翔,吱啾莫已,到了后来,甚是亲蜜,那雄的黄雀立在一旁,甚是沮丧的样子。赵师容见了,撇着嘴道:饿才不是它哩。” 说时那雄黄雀忽然掠起,直往地上重重一摔,撞在石上,迸出了脑浆,竟自死了。李沉舟、赵师容都吃了一惊,未料到那雄雀竟如此烈性,都来不及阻止。那雌雀竟自与红嘴鸟飞了。 李沉舟心中恙然大怒,心忖:这小鸟儿天性如此薄情,不如杀了!当下拾了一粒石子,道:“待我将它杀了。”赵师容侧首问他:“杀了谁?母雀还是红嘴乌?”李沉舟见赵师容在夕阳中脸红得象秋天最美丽的颜色,又柔和无比,竞自痴了,怔了一下,才道:“两只都杀。”可是说着话时,两只鸟儿都飞走了,只剩下黄色雄雀的尸体。 李沉舟这时想起来,心中一阵惆然。 这时他已走到林子里一棵紫檀树下,重重地踏了三脚,只有轧轧之声,不远处一棵极大的银叶板根,其根部缓慢裂了一个大洞,里面有一个身段窈窕的红衫人,一耸肩就跃了上来。 这人艳若桃李,杏腮含春,正是“红衣”宋明珠。宋明珠自从在丹霞山一役,巧战“别人流泪他伤心”邵流泪,重创了他后,自己也被打下深崖,与萧秋水有过一段夙缘。 她依然是红衣劲装,黑腰带黑靴鞋,眼睛象明珠一般的亮。 宋明珠跃上来,道:“宋明珠拜见帮主……”李沉舟第一句就问:“小蓝回来了没有?” 宋明珠一愣,即道:“没有。”忽又想起道:“但据‘长天五剑’自翟塘捎来的讯息,高姊姊只怕眼下就到。” 李沉舟嗯了一声,又问:“你识得萧秋水,他为人怎样?” 宋明珠又是一呆,没料到李沉舟会这样问。李沉舟见她有些狐疑,即道:“你曾被朱大天王的长老邵流泪击落山崖,被逼服‘阴极先丹’,萧秋水也被迫食;阳极先丹’,但你两人都守礼始终,我都知道了。我问的是,萧秋水的人,节制力、克抑之能如何?” 宋明珠一阵诧异,这事只是她和萧秋水的事,李沉舟如何得悉?她当下不敢再犹疑,说:“丹霞山之事,到最后仍不致坏了名节,当然是事有凑巧,掉落在、草虫’上,但由始至终,把持得住的,不是我,而是他。”宋宋明珠明艳如火,说到此处,在李沉舟澄澈的目光下,仍不免有些赦然。 李沉舟道:“那你心里恨不恨萧秋水?” 宋明珠用上齿咬了咬下唇,道:“恨。”遂而又摇了摇头,道:“不恨。” 李沉舟问:“为什么恨?为什么不恨?”“三凤凰”原是归总管柳随风所隶属,李沉舟很少对她们温言谈笑,柳五则不然,柳五一生不对女子疾言厉色,如果他不喜欢那女子,他宁可杀了她,也不斥骂她。 宋明珠抬了抬眸,长睫毛颤了颤。她不明白今日李帮主怎么会忽然问起她这些事情来,但是觉得眼前的人,如家长一般亲切,使她禁不住将一切都倾吐。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在那时,不该太拘泥古板,心里又很感谢他的拘礼。”宋明珠坦然说,“我自小闯荡江湖,也经历过些辛酸,武林人不是对我畏之如蛇蝎,便是图非分之念……象萧秋水这样的人,确实很少,他……好象不是人。” 李沉舟扬眉微笑道:“哦?” 宋明珠忙道:“好象不似一个真的人,我总是以为活生生的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李沉舟道:“也许他是因为唐方……” 宋明珠咬咬唇又说:“要是为了唐方,那更不应如此。在那种时候,又有什么好怪罪的?萧秋水和唐方是名满江湖的爱侣,但飓尺天涯,始终未能在一起,这我也知道……唐方姑娘我没见过,江湖侠侣,心胸绝不致如此狭窄,而我自己也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能取而代之……只不过,唉,萧秋水真不是人!” 李沉舟笑道:“或者是怕你不愿意?”宋明珠拾头看向李沉舟,挂了一个甜甜的笑意:“我会不愿意吗?” 李沉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抑或是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笑得咭咭连声,花枝乱颤,道:“帮主,他连您的虎威都敢攫,还畏惧什么来着?” 李沉舟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你怕不怕?” 宋明珠一愕,问:“怕什么?” 李沉舟道:“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低头,低声道:“他不知道的。’李沉舟大笑道:“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宋明珠错愕抬头,只见李沉舟笑道:“连我都知道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宋明珠倏地变了脸色,李沉舟紧接着一句:“柳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了。” 宋明珠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好久以前,还有两只“凤凰”。“金余凤凰”冷笑卿便因不听他的话,忽给柳五下令抓起来剥光了衣服,当众批判后活活淹死。“火凤凰”水柔心因恋上武当派卓非凡,两人打得火热,不听柳五劝告,柳随凤使一把火,烧毁了水柔心的容颜,水柔心愤而自杀。 宋明珠每当想起这些事儿,冷笑卿被淹死时的一头湿发,惨白的双颊……水柔心被烧的的脸疤,疯狂的笑声…便暗自惶粟。 李沉舟微笑再加了一句:“柳五不杀你,便很可能因为丹霍山那儿,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宋明珠听得不住颇首,李沉舟又道:“可是柳五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随时改换一切态度……今天他不生气的事,明儿他再想想,或许就会佛然大怒了。” 宋明珠又惴惴不安起来,李沉舟又说:“可是如果我去说情,或许他会碍在我面上,不会怎样……”说到这里,便止住不说了。 宋明珠颤声问:“您……您要我怎样?” 李沉舟正色道:“我不要你怎样。首先,你是柳五的人,我问的话,你都可以不必答。 但是你现在有求于我,我可以向柳五说,不过,你先要口答我一个问题、做一件事。” 宋明珠考虑了一阵子,毅然道:“帮主,本来您有事相问,我匆无不言。”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可惜我问的就是柳五的事。假使…”李沉舟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假使柳五要你杀了我,你杀不杀?” 宋明珠的脸色一时回不过来。这问题包含了三项:第一,柳随凤有没有叫宋明珠杀他? 第二,柳五有没有生过杀李沉舟之念?第三,要是有,宋明珠杀不杀? 宋明珠神色变幻了一会儿,李沉舟一直在看着她,在仔细看着她。宋明珠吸了一口气,道:“五总管曾提起过。” 李沉舟一展眉,道:“提起过杀我的事?” 宋明珠默默点了点头,脸色也恢复了红润,道:“是。五总管说,如果有一天,他要我杀你,从那时起,我便可以杀他了。” 李沉舟皱眉道:“为什么?” 宋明珠盈盈望着他道:“他说,因为他那时候已不是人。” 李沉舟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如落叶一样飘忽。“你有没有听过‘老伯’的故事?” 宋明珠摇摇头,李沉舟道:“那是一个才子写的故事。‘老伯’是帮会领袖,他跟:万鹏帮’争霸,起先占了上风,后来儿子、得力助手,都死于狙杀,他假装被打得无法还手斗其实暗中培养最后全力一击:要攻陷‘万鹏堡’。帮中可信赖的人,只死剩律香川一人。他就在没有出击前将帮中一切交给他,却不料交给了他之后,立即就遭到了律香川的暗算。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朋友。”李沉舟说到这里,双眼又有一种空漠的神情,平视宋明珠道:“我今比可算也接近这种田地1所以我不能再疏忽,纵是最好的朋友,也要留意一些。” 宋明珠睫毛颤动,忽然问了一句:“帮主觉得五总管有嫌疑?” 李沉舟不答反问:“柳五知不知道我常找你们来聊天儿的事?” 宋明珠垂首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李沉舟笑了,悠然望天:“他该知道的。” 宋明珠想了一会儿,问:“那您……您要我做的是什么事?” 李沉舟轻声道:“杀了我。” 宋明珠一惊,惊然道:“什么?” 李沉舟淡淡笑道:“对。就是杀了我。” 宋明珠退了两步,仍不敢相信李沉舟说的是真话:“您要要我杀你……”李沉舟微笑,陡掣出一柄金光烙溜的短力,道:“对,你快杀了我。’宋明珠讶骇莫已,嚎懦问:“为……为什么……”李沉舟道:“因为用这柄刀杀我,杀不死我;若真的有人用刀杀我,我就死了。”李沉舟见宋明珠疑窦丛生的样子,知道她尚未明白,便笑道:“我叫两个人来,你便明白了。” 说着拍了两下手掌。两声掌声一过,一株高大的桐木材后,问出两个人来。一人全身蓝衣劲装,身材高挑颀昂,如铁骑风云的大将军,却是清谷秀雅的女子。 宋明珠诧唤:“高妹姊!” 这女子便是宁蓝凤凰”高似兰,她身边的人,黑布蒙脸,身形看来甚是熟悉。 “宋明珠不禁问道:“你……你已回来了?,”高似兰点点头,李沉舟道c“她早已在三天前口来了,”转身向高似兰说:“你告诉她盛文隆所探得的虚实吧。” “是。”高似兰应,即向宋明珠道:“盛文隆潜伏在朱大天王鹰下已三年有余,却忽被瞧出身份,他逃了出来,而杜林和老李都死了。他逃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我去接应他时,迟去一步,他便给人千掉了。他只来得及告诉我几句话……”宋明珠睁大着眼睛听下去,她知道这“几句话”必有很大的干系。用生命换来的话语,通常都是极珍贵的。果然高似兰道,“盛文隆说:朱大天王、慕容世家、唐门三方面都派出了杀手,要在帮中里应外合,杀了……帮主。这“帮主”两个字,原本就是“李沉舟”的名字,高似兰当着李沉舟的脸,就算是转叙,也有讳避。李沉舟接道:“今日看戏的时候,已来了一批杀手。” 高似兰固不知晓,哦了一声。李沉舟道:“来的是慕容世家的人,而且都是一流好手。” 高似兰问:“是慕容小意?”李沉舟摇首道:“不是,是慕容若容。”高似兰剑眉一扬,又问:“让他逃了?” “李沉舟摇首,笑道:“一个也没逃得了。”高似兰柳眉一竖:慕容若容?”李沉舟道:“也死了。柳五亲手杀的。” 宋明珠杏目圆瞪,问:“所以您怀疑柳五杀人灭口?”李沉舟摇首道:“柳五手下,向难有活口,这不能疑他,但是还有庸门以及朱大无王的杀手要来……与其让他们先动手,不如我先死了好些。” 宋明珠依然不解。李沉舟道:“我死后,权力帮的大权落在什么人手上?” 床明珠不假思索便道:“师容姊。” 李沉舟道:“可是如果师容在河北一带艰苦作战呢?” 宋明珠想了想,道:“那就理应由五公子当家。” 李沉舟道:“我死了以后,帮主就是他,朱大无王和唐门的人,以及那不为人知的内好,如果要灭权力帮,就得先杀柳下,宋明珠双目一阵亮:“我明白了,若无人杀五公子,五公子就是那内好。”柳随凤在当年创帮七雄中排行第五,年轻潇洒,位居总管,所以被称为“五公子”或“柳总管”。 李沉舟笑了笑,没有直接作答,宋明珠禁不住要问。“如果内好不是柳五公子呢?” 高似兰微笑道:“那五公子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宋明珠急切地道:是呀。” 李沉舟问:“柳五的处境为何会危险?” 宋明珠一愣,即答:“因为有人要杀他呀!” 李沉舟道:“所以只要保护着他,或者说,监视着他,不管如何,那暗杀者,迟早都会出现。” 宋明珠恍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忽又清然道:“可是……可是您……您又怎能死去呢?” 李沉舟道:“所以便要你杀了我。” 宋明珠又茫然了起来。李沉舟道:“我杀了我。”他指住那蒙面人,然后又指住自己,一字一句道:“我的英魂才能口来保护或者监视柳五”高似兰把那人的面中扯下。那人的样子,竟和李沉舟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目光痴呆,挂了一个笑嘻嘻的神情,宋明珠竟未见过世界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但精神气质竟又如天渊之别! 李沉舟缓缓道:“他不似的地方,如果死了,就谁都看不出来了。” 死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或者说没有表情。总之一个人死了,便失去了知觉、能力、武功、智渝感受,以及一切。 但真正有武功、才能、判断、敏感、智慧的人,仍潜伏在帮中,在暗里监视着一切。 宋明珠这才了解了李沉舟的用意。 只听李沉舟道:“这人天生痴呆,容貌和我相似,一当帮主的时候,就开始养他,将他养了好久,藏了起来,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一生不愁吃、不愁注不愁花用/他容貌有不妥的,便给他易整,到了今天,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他生存的享受,都有过了,但生命的意义,便是为我死,而我因他死而继续活下去。。人,李沉舟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要你一剑,将我杀了。” 宋明珠瞠目道:“我为什么要杀帮主?”却见那酷似李沉舟的人:不知死之将至,依然嘻嘻傻笑,呆呆不已,心中不禁一阵发寒。她一生任性行事,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才在丹霞山上,一上来就重伤了吴财,杀了劳九,而今见到这好似没有脑袋过了半生的人,也不知怎地,竟有些惊然。 李沉舟道:“你杀了‘我’的理由是:萧秋水和你在丹霞山的事;你将那颗‘阴极先丹’扣了起来。” 宋明珠退了一步,嘎声道:“…您……您怎么都知道?” 李沉舟平静地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知道你并非独吞,而是给了柳五,柳五告诉你,这事不可张扬,是也不是?” 宋明珠低下了头,花容惨淡。 李沉舟道:“柳五一向风流便搅,他有多久没理你们了?” 宋明珠知道在这帮主面前,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当下用力咬下唇,道:“已经一年多了。” 李沉舟点头哺哺道:“这可能便是那‘阴极先丹’之故。柳五虽功力深厚,天生颖悟,但‘阴极先丹,的威力,确要了他不少代价。” 宋明珠听了,头垂得更低。李沉舟补充道:“你便为了这个,畏罪拒抗,连同左常生,将我杀了……当然,以我功力,你们很难轻易杀得了我……”高似兰接道:“李帮主平日喜欢在这林中踱步,每次他都吝欢在这里静思默想帮里的应对之策,你和我便匿伏在前葵树下的机关里,而左常生假装拿飞鸽传书禀报,三人一齐动手,杀了‘帮主’,由于帮主武功高强,所以左常生也死了…”宋明珠问:“那……那高四姊又为何要弑帮主?”高似兰是原存“五凤凰”的老四,“血凤凰”奠艳霞是大姊,“金凤凰”冷笑鲫是老二,“火凤凰”水柔心是排行第三,“蓝凤凰”高似兰居第四,“红凤凰”宋明珠则是老么。 高似兰淡淡地道:“因为我将梁斗等人被擒之处告诉了萧秋水,才致萧秋水得上华山,使得上官、费二族互拼殆亡,萧秋冰的势力因而坐大小:我因怕帮主见罪,所以横加杀手。” 宋明珠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那…人郊左人魔又固何杀“帮主’? 高似兰淡然道:“他真的是想杀帮主,所以他只好死了。” 宋明珠睁大了园眼,讶然道:“他……1高似兰道:“他是朱大天王派来卧底的人,也卧了这许多年了。” 李沉舟道:“所以他杀了‘我’之后,只好死。 宋明珠终于了解了这件事。但她还是有一事要问:“我们杀了”帮主’,天下之大,哪还有路可走?” 李沉舟笑道:“你们跟着我,天下又怎会有绝路可走?” 宋明珠喜上眉梢,劳心喜悦地道:“我们……我们可以跟着帮主。“李沉舟道:“嗯。一起做一些替‘权力帮,剔浊扬清的事。” 高似兰忽道:“只不过这样之后,帮主您就不得露面了。” 李沉舟道:“我当然不露面。我自小心里就想,死了之后再复活,一切都是不是一样?我在江湖上,做下了那么多的事,有善的,有恶的,有人当我是恩公,有人叫我为好贼,总之,就真是罪魁祸首,但也举足轻重……我一直有个异想,想知道我死后,武林中对我是怎样的评价?我死后,江湖会不会在风波诡谲中将我迅速忘怀,匈了不久之后,便连新的一代也不知道我李沉舟来了?只有我死,才能看出真心,访得实在。今日你俩要来替我了这心愿,只要能顺利找出元凶,日后定然有赏。 高似兰和宋明珠拜道:“能为帮主效命,殊幸欣悦,怎能接受类赏……,毯样悦着,李沉舟心里却在悠然想到另一件事:师容,他心里狂喊,也唯有这样,才能试出你的真心了……要是你负了心,我就算抓拿到暗杀者,逮住了元凶,也难再世为人,而要永沦为鬼了……他边般想着时,一人正从林外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这人长袍阔袖,但在他身上穿来,一点都没有从容的样子。高似兰轻声叹道:“左一洞在武林中出名的好似鬼,今日却要平白做了冤鬼。” 左常生一见李沉舟,慌忙作揖,李沉舟劈头第一句就问他:“朱大天王好。” 左常生脸色,登时大变。他还未来得及回话,李沉舟自怀中掏出一只情鸽,递了过去,左常生错愕下双手接过,然后宋明珠和高似兰就同时出了手。 “一洞神魔”的肚子本是空的,有个大窑窿,但这下他连胸臆上也多了个窑洞。 “红凤凰”的脸姣心狠,“蓝凤凰”的冷艳无情,左常生这次就算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一击;就算逃得过,又有什么用呢?有李沉舟在。 李沉舟不在了。李沉舟的死讯传出去的时候,全帮都震住了,有人以为是未日了,有人悲号当堂,茶饭不思,有人披白中、戴麻孝、有泪痛哭、无泪位血,有人兀自不肯相信。 柳五不是其中任一类。 他没有哭,只静守李沉舟尸身旁,足足三天,三天后,有人见到他叩了九个头,站起来时,额上冒血。然后他向旁边的人下达了一道命令:“向朱大天王投降。” 在四川、湖北两省间,长江上游之“三峡”,长七百里,为行舟险地。 三峡之首——翟塘峡上——有一艘吃饱了凤的帆船,顺流而下,航过时,忽然打起了一面炽红的血旗,然后又升起了一面小小的白旗。 在旭阳照射下全色的江水晃漾,一座山头上,有一人举一黑色绣金龙的旗帜,招凤晃了一晃,这道旗号立即一山飘过一山,一丘传过一丘,一直传到霍塘峡上。 翟塘峡有翻山越岭,连绵十余里的山寨,一匹快马,马上的人,俯身几乎贴在马背上,几乎同一条直线一般,举着一商赐色绣金龙的大旗,冲人山寨中,马蹄激起黄沙漫漫。 黄沙未落,那人已勒马跃下平地,两名大汉:箭矢一般迎了上去、跟那大汉交头接耳几句,那两人脸上都露喜色,返身往寨内奔去。那持旗帜的大汉这才有隙裕在那大木捅中打一大盆水,泼洒向脸上去,来减低他身上狂奔过后的焕热。 那两名大汉急奔,奔过了几个哨岗,到了一个用黑色木条建筑如铁一般威风的寨前,便停下了,一个高瘦赤精大汉走出来,那两名大汉俯耳过去,说了几个字、这烧窑的赤膊汉脸上立时出现欣喜之色,双目嘉许地看着两人,用力在他们肩膀上一拍,返身就掠了进去。 他不知经过了多少道闸门,多少弄堂多少巷弄,忽在一处黑色窄门前止步,小心翼翼、恭恭谨谨地行近去,一个身着白衣、轻摇梧扇的文士,神色冷然的行了出来。 那烧窑工人模样的人也凑过去,说了几句话,那文士脸上,立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轻松平淡的容态,立即不见了,又追问了几句,沉思了一下,挥手叫那汉子去,但脸上已掩柳不住狂喜之色。 他又沉吟了一阵,急将捂扇一阁,快步踱入窄门。窄门一过,原来是一宽敞至极,简直如平原一般的大殿,大殿上什么置设都没有,远处有一张三十余丈长的大理石桌子。桌子顶端,只有一张椅子。椅子后面,有一道屏风。 屏风上绘有一只欲飞九夭、翼翔爪张的金龙。 那大厅十分宽敞,没有门也没户,更没有屋顶,阳光就直接自天空洒了进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房子上面,除了日、月、星星、云朵,偶尔的雨水和鸟。 那文士走进来时,脚步已禁不住为那喜悦而轻快起来。由于大厅太过阔大,以致那张奇长的桌子,不会让入觉得过长。 那文士却知道天下英豪到此地来聚议时,都得站着,只有桌子那端的唯一一人,才有资格坐这唯一一张椅子,而且是坐着听那些站着的人报告,这对于那些诚切禀报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令他们梦寐以求的殊荣了。 可是那文士实在无法抑遏心里的兴奋,他每走近一步,脸上的狂喜之色就增多了一分。 他急急走去,忽听一个声音,来自他的头顶。这声音,他知道,是屏风后的人说的。 “什么事?” 那文士听得心头一栗,忙道:“禀告天王,有喜事相报。” 这文士正是“柔水神君”雍希羽,他是“朱大无王”手下两员大将之一。那声音却冷冷地道:“你为了一个息讯,在行走时大意到不得了,从你走过来的五十二步中,至少有四十七次可以供人一击得手,可谓大意至极!” 雍希羽一听,不由自己的淌出了冷汗,惶惧不已。那声音才问:“是什么事?行近相告。”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个星铄老叟,身着铁色长袍,背负双手,走了出来,正是朱顺水。雍希羽慌忙走前一步,稽首下拜。 “叩见天王。” 朱顺水一挥子道:“你说。” 雍希羽即道:“李沉舟死了。” 朱顺水将头一扬,目如厉电,瞧得雍希羽猛地一震,朱顺水双目如电硕一般掠过后,半晌,才一字一句问道:“消息确实?” 雍希羽拜伏道:“翔实。” 朱顺水的神色不变,但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狂喜之色。他缓缓地站立起来,虽身材不甚高大,但精悍无比。他一站起来,雍希羽即垂手退过一旁去。 朱顺水站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来回踱步,雍希羽知道朱大天王遇事喜欢来回踱步沉思,更不敢惊扰。朱顺水踱了一会儿,便走人了屏风之里。 待他再从屏风另一边出来时,他已有了决定。他简短地下令:“柳五必然来降。但其实是假烽。此令三十六分舵,七十二水道,假意受降,全面备战。” 消息传到墨家子弟那里时,墨家子弟正随大将刘铸与会兵在顺昌决战。处处都有墨家的子弟在磨剑抚刀,刀光映得墨家人的脸上油然寒光。 墨夜雨听完了消息,只说了一句话: “派十个精锐的去吊唁,若没死,在灵枢上补一刀;如果死了,杀光他棺材旁边的人。” 墨家大弟子墨最没有发问。但墨夜雨仿佛已瞧出他心里所问。 “李沉舟若未死,则是等咱们去,咱们不能不去;李沉舟若死了,他的手下定沉不住气,进攻咱们,咱们也非去不可。 墨夜雨说罢,走到中天皓月下,仰头闭目沉思。他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银缎的披风如一只大自蛾,披在他身上,从背后看去,他的双眉竞长及须边,额顶泛映着月色煞白。 墨最静静退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知道墨夜雨在临大事时,喜独自在天穹下仁立沉思,不容人相扰。 唐门唐君秋系蜀中唐门与俗世红尘的总联络人。所有的唐门弟子,要出去闯荡江湖之前,都得让他审定过,或要通过他的考验。 他在唐门二代子弟中排行老二,坐镇中州,他离得虽远,但一直是唐门的“咽喉”,要人唐门的人,不管是武林中人,不管是官宦、货商,都得通过他的势力。他在唐门,可算是主理外务的首席人物,跟主理内务的老大唐尧舜,俱是手执大权的人物。比起专门训练高手与杀手的老三唐灯枝、老五唐君伤,可说是铢两称悉,各有千秋。 可是这次从唐门内堡派来的好手,一批又一批,如唐大、唐朋、唐柔、唐猛……都是有去无回——甚至连“唐门三少”的唐肥,也铩翎而归;而这次派出来的人,更是老五唐君伤的手上第一号人物——唐宋。 唐未来到了他的地盘,这事连唐君秋都不敢怠慢。唐门高手,一旦执起法来,是六亲不认,甚至可以大义灭亲。 唐君秋知道外面出了事。儿十年来暗中训练的唐家堡好手,已逐个遣出,有重要任务完成。他的两个重要手下:唐本本和唐土上,也垂手待命。 “他把这个近年来所听得最轰动,但也最对唐家堡有利的消息向他对面的白衣少年说了。 那少年却不动容。 少年沉吟了半晌,轻轻呷了口茶,时已秋未,天气微寒,他却轻轻摇了摇招扇,然后又哼了个小调,唐君秋一直在等,等到了后来,这少年人居然似已睡去,手里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径拨着扇子。 唐君秋感受到那微未的一点点凉凤——系从那扇子吹过少年的发襟再传来的——唐君秋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愤怒。 着不是,若不是他知道这人就是庸宋——唐家内堡的人捣什么鬼,一个比一个更骄做了?上次从这儿出来了一个后朋,又做又慢,出去还不是叫“权力帮”给杀了! ——难道这些人真当自己老了? 可是自己为庸门奋斗挣扎几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运筹帷幄,冲锋陷阵,他哪样未立过汗马大功?居然叫这些“内堂,训练出来的小毛头儿小觑了! ——可是怒归怒,脾气是发作不得的。 ——自己这几年来好女色,唐老太太已深深不喜,唐宋是唐老太太手边红人,更是得罪不得。 想起唐老太太,他就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庸宋这时忽然问:“你冷么?” 唐君秋笑道:“大白天的,不冷。” 唐宋的眼,睁开了一丝窄缝,再问:怀冷你为何打冷颤?” 唐君秋登时火起,但觉唐宋那睁开的一隙缝的眼内,却如冷电一般地陌住他。唐君秋居然能按捺得下来,心协我毕竟是他伯父啊,闯荡江湖也比他多,他敢怎么样?当下笑道:“我发个抖儿,十六少也要查根究问么?” 唐宋懒洋洋地道:“二伯父打颤,我不想问;不过二怕父要是因为念起老太太就起抖儿,恐怕老太大会不喜欢……”唐宋懒懒地笑了一·笑又道:“堡里的唐朱,就是在做梦时愤然唤‘老太太’,就被唐老鸭处死了,这事你可知道?” 唐君秋脸色变了。唐老太太就是唐门当今最有权力的人,也是当今武林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鸭就是她近身婢仆。唐君秋脸色变得快,复原得也快,他居然阿傻地笑道:“是,是,十六少提点得是,我老不中用了,该多多学习……只不知……”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下去,待唐宋追问。 谁料这十来二十几的小伙子,居然一点都不急,一句都不问,起来轻轻呷口茶,又躺挨下去,打起吨来,唐君秋暗骂了一甸:见鬼了!只好径自说下去:“对于李沉舟的死,不知十六少有什么打算?” 唐宋的眼球略为转了一转,有气无力的问:“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这小子自己没主见,要探听我的底!好,看我的l“李沉舟死,柳随风不能服众,武功又不如人,正是一举摧之的好时候。” 唐宋这时缓缓地,但完全地把眼睛睁开,他凝重地用手,将杯子端到唇边,吸了一口,茶含在嘴里,似在细细品茶,好一会才吞下,道:“这消息不似权力帮的真正讯息。上次我叫你杀的权力帮卧底‘不回刀’,杀了没有? 在旁的唐本本立即答:“杀了。”他说的时候垂在两旁的两只手爪子紧了紧,他练了三十年的“鹰爪功”,随时可以飞身掐死敌人,比暗器还有效,杜林就是死在他的一双“鹰爪手”下。他向来都觉得自满。 唐宋低叱了一句:“我没问你!” 庸本本低头道:“是。” 唐君秋忙道:“是唐本本将他杀了。” 唐宋道:“你可知道他杀得奇差无比么?要不是他跃出窗口时着了我一记,他右腿内侧中了我一枚木棉针,恐怕早让他逃了。” 庸本本听得全身抖了起来,原来他杀杜林的时候,已细察过局遭没有人,却让“不回刀”杜林警觉,跃出潜逃,却在窗口稍稍一顿,是以自己一击得手。事后才发现,杜林的“气海穴”有一枚绷针,却不知是谁神出鬼没般下手一原来竟是十七少! 庸上上见自己的拜把弟兄脸如死灰,身子发颤,不明所以,也不安起来;唐君秋带这两人已久,一见此情形,心里已了然了八九分,当下调解道:“阿本在唐家堡,曾打下龙蟠虎踞的‘石头城’,早岁曾在猜凉山扫叶楼救过十六少的尊翁……燕子矾一带的基业,都可以说是他打下的……”唐君秋说那么多话,是为了借这些功绩来保住唐本本的位置。庸本本在他手下,善解人意,近年来的美女,多半是肉他跟贪官污吏勾结,才络绎不断的供应上来,另一个唐上土,可蠢笨得多了,连一句奉承的话儿也不会说。唐宋听了,哦了一声,向唐本本微笑道:“这些年来,辛苦悠了。你在唐门‘外围’,当什么职位?,庸宋如此柔声问。 唐本本受宠若惊,答道:“是二大爷的左刺史巡使……。 庸宋笑道:“很好,现封你为正司马……“唐本本大喜不过,正待致谢,唐宋又道:糙封溢号‘本赞公’。” 他说完这句话,唐君秋的脸色就变了。庸本本脸色却没变。他已死了。他的尸首正缓缓的倒下去。在他一旁的唐土土,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如土。 庸宋却笑道:“你很好,既不贪花,也不好色,更不阿谈奉承,老太大很瞧得起你……他的位置,由你一并代了。” 唐君秋额角隐然冒汗。唐宋又呷了一口茶,在饮茶的时候,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是观察人,还是在品赏茶的滋味。 庸宋却笑道:“权力帮那桩子事,绝木如此简单,他既要我们知道李沉舟死了,咱们来个相应不理,以不变应万变……何况,”他笑了笑,悠哉游哉地道:“据说‘权力帮,中已有了我们唐家最厉害的人,主掌了一切……”唐君秋忙应:“是。”微拾眼望去,只见唐宋又在轻摇招扇品奈,唐君秋摹然发觉,这少年人在饮茶、摇扇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显然都在想事情,也不知怎地,一股寒意,自脚跟底直冒上了心头。 唐家百数十年前也有一个阴毒、年轻而厉害的人物,叫做唐玉。他的故事已有武侠前辈精彩记传,令人读后犹有余悸。昔年“唐家堡”与“火凤堂”一战,死了不少人,但唐家堡的实力依然屹立不动。 这百几十年后,唐门三大年轻高手,除了唐肥重伤,不知去向外,唐宋和唐绝,都是令人闻名色变的人。唐宋冷毛毒,而且六亲不认;外貌却温文儒雅。唐绝最绝,绝得连“唐门”也没几个知道他怎么绝法。 慕容世情到了晚年,中年丧妻之后,最疼惜的是他的一对子女;他的儿子慕容若容,风流俊雅,才藻澎涌,悟性奇高,而且对弹词说书唱戏,俱有心得,他天生颀俊,而且嗓子又好,不但隐然有其父之风,在剧艺舞技上,也有小成。 如果一定要找弱点,慕容若容只有一个弱点:“心高气傲!” “暗杀李沉舟”,这个意念,乃出自慕容若容本人,慕容世情并不知道。如果慕容世情知道了,定不会让他去;他既爱情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更不想将潜伏在“权力帮”数十载的“伏兵”牺牲掉。 ——李沉舟岂是如此轻易暗算得了的: 可是慕容若容去喳算他,慕容世家与权力帮之结仇,来自纂容英之被杀。而慕容英之所以被杀,乃起白于权力帮与萧秋水在乌江之役后、误会有慕容世家的人与役,一大世家与一大门派,本已形成对立日显,何况还有这等肇祸恶因!这导致了后来的慕容英雄为南宫世家的”鸿门阵”所杀,而甫宫世家正是权力帮所指使的。,慕容若容年少气盛,想闯出一番事业,于是只身赴权力帮,狙杀李沉舟,突围不成,反被柳随风所杀。慕容若容再也没有回到姑苏去。 慕容世情是先听悉儿子被杀的消息,过后三日,才传来李沉舟死亡的讯息。 慕容世情当时在酒宴上听得独子丧命的消息。他的两粒眼泪,滴在玻璃色酒杯里,瞬即欢酒喧闹如故,十分畅愉,一点也没有哀伤之情。次日他到寒山寺去拜会一位老僧听禅,联袂到虎丘灵岩寺,邀游了一日,到了第三日,偕一群硕学名儒,武林泰斗,大宴于苏州沧浪旁,宴至半筵,悉闻李沉舟毙命的消息。 慕容世情拍案大哭三声,悲声吭歌日:“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阔,罗帷白弧扬。揽衣曳长带,展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访惶。 养乌向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侍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沾涕忽霜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他一面吟哦悲唱,走到中庭,拭泪道:“呜呼!沉舟既死,世情何复生?逝我李沉舟,天下难寻敌手!你们明天就随我去金陵拜祭他。”从此日起,便不酒不宴。全身槁素,绝少言笑。 慕容小意是慕容世情唯一的爱女。她早已收拾好行囊,指派了人选,只待她父亲的一声令下,即可出发。她年初及笋,娇痴无邪,清美绝伦,琴棋诗书画,无一不精,她更精干的是,观察辨识她父亲的一喜一怒,所思所念,所以她知道她父亲“赴金陵”的决定,早在三天前游园、设宴、作乐、行酒的大热闹中,已筹划好了的。 “赴金陵”不仅是一次吊丧,而是一次“行动”——慕容世家对“权力帮”的一次总行动。 第二部寂寞 随着刘铸的节节胜利,岳飞也大败兀术于郾城,而且进兵迫到沛京四十五里的朱仙镇。 岳飞在此战以麻札长刀大破金兀尤“拐子马”,使南侵以来,所向皆克的“铁浮图”,被杀得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岳飞在此役中威震华夷,其不许败、只许胜之兵,从他对于岳云的话“此战必胜而复返,否则先斩汝头”可见一斑。他的背鬼军部工纲,以五十骑兵出阵尝敌,王纲奋身先人,斩金将李朵悸童而返。金乒曾以潮水般的大阵,黄尘蔽天地涌杀而至,岳飞身先士卒,跃马出阵,开弓就射,连杀数将,岳军士气倍增,无不以一当百,战无不克。 岳家军的骁将杨再兴,以单枪匹马冲人全军,遍寻兀尤不获,枪挑数百人而返。又引兵数十人,在临颖小商河遇金人伏兵,杨再兴陷入敌阵,时萧伙水一股民兵与武林义军三百人来救,无奈金兵数百倍之多,而杨再兴深陷敌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当者披靡,但金兵人马迭增,包围重重,杨再兴单枪匹马,杀金兵二千余人,斩万户、千户、百户长以上百余人,英勇战死。萧秋水等也奋勇作战,但营救无从,反被包围,一干转战经年、伤痕累累、饱历风霜、忠肝义胆的武林豪杰,战死的战死,逃亡的逃亡,有受伤撤退的人,但无受伤生擒或投降的人。 萧秋水负伤逃亡到莫愁湖时,曾捂着受伤的前胸,说过一句话:“我们的人,只有生或死,没有偷生或怕死。”说完这句话,鲜血已自他指缝溢出,他也“咕咯”一声,翻落下马来。 萧秋水在莫愁湖倒下来的时候,岳飞也一日内奉到十二道金牌,召令班师,这时韩世忠、张俊二路大军,皆被撤回。岳飞本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沿道皆有英雄高侠之士相劝渝,人民间讯,更大失所望,扶老携幼,满山遍野地跟随大军起行,有的无告苦民竟拦住岳飞马头,恸哭泣说:“我等顶香戴盆,运粮以迎王师,金人皆知。今日相公一去,我等无遗类矣。” 岳飞仰夭长叹之余,只有嗟惋位下,向东拜日:“臣十年之功,废于一旦,非臣不称职,权匣秦桧实误陛下也!岳飞终于绍兴十年七月班师,金兀术一月后毁约南侵。岳飞明知受秦桧所忌,用兵动众,恢复疆字,今日得之,明日失之,养寇残民,无补国事,于是力请罗兵权,但其时金人分二路入侵,川陕淮西均告急,岳飞一日奉十几次诏命,援东救西,疲于奔命,不料这些御札,一一都成为日后秦桧居臣诬告岳飞撤兵谋叛的借口。时已十月,临安府处处浮华,夜夜竺歌,称臣纳市,求欢于敌,只有乞和之心,焉有恢复之志?莫愁湖前,愁更愁。一个葛衣人痴坐在莫愁湖畔,夕阳晚霞,湖水清澈幽洁,湖面碧波荡漾,湖上远处,隐隐传来采菱女子的悠悠歌声。有关”莫愁“的传说,有好几种,其中据唐书乐志云:“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后有忘愁声,园有此歌。 ”古今乐录也说:“莫愁乐亦名蛮乐,旧舞十六人、乐八人。”这是说,莫愁是位石城善歌谣的女子。 另一种传说,是“莫愁郢州石城人”,即乐府清商西曲莫愁乐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浆,借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持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这里的莫愁,是楚国的石域女子莫愁。 还有一种传说,是据梁萧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这里的莫愁,是位洛阳女子。 究竟莫愁是谁,谁是莫愁?已无人探究,这里碧水接天,柳曳生姿的婆姿世界,便是莫愁湖。 这时夕照残霞,凉凤徐来,映照得碧波金嫩千点。远处随风传来歌声:“奠愁在何处? 莫愁在汉唐;汉唐不可挽,莫愁莫不愁。” 歌声细微但细碎可人,如越岭嘶秋之后,又带着些微的优愁,荡回人间来,那葛衣人抬眼望过去,只见数艘小舟,翩翩来去,舟上水袖罗裙,轻声曼妙。 这时有官模样儿的儿个人,喝得七八分醉,边唱边肆声谈笑,顺着莫愁湖的湖畔小亭石径,大摇大摆的走来,一人“喀吐”一声,一口沫痰,吐到湖里去。 只听一人狎笑道:“那几个小娘儿们不知在唱什么情歌,咱们去找几个来乐乐。”走在中央的官员笑得十分淫邪:“这比起宫中金粉。滋味儿可大大不同吧……”两人相视怪笑起来,旁边跟的侍卫和阿腴奉承之辈,也忙不迭赔出爆笑来。 那大官儿鹰鼻鹫目,高出人一个头,但眉目间十分淫邪,旁的人全是宋官,敢情是前方寸步必争,万里朱殷,生灵茶毒,民不聊生,后方却主议和,对这些全国来的官儿,曲意奉迎,不惜将宋国民女,供其享乐,这跟战火燎原中的杀掳奸淫,却又是另一般哀凉。 一个恃卫见那金人对那些采菱女子动了心,忙招手大呼道:“喂,喂,过来,过来……”那些女子听不见,独自唱和着,那金人打了一个酒呃,半蹲下身,当湖便溺起来,一面淫笑道:“你们听,听……”这些湖中女子的歌声,悠扬动听,原来是由一名女子唱,其他女子翩翩相和,舟影轻约的错落在波心间,衣裙慷动,歌声袅绕,可渭清幽已极。 那金人却在此时,“哗啦”一声,吐了一地。那宋官来相扶,结果被吐得一身污秽,宋官皱了皱眉,却不敢回避。这时那歌声正唱到:“……有所思,乃在莫愁湖。何用问遗君,双珠玳谓簪,用玉绍综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有所思!那金人宋人继续在调笑呕吐,忽听一人喝道:“别吵!众人一呆,连呕吐也止住了,实想不出临安府中有谁忒也胆大,竟敢喝止金朝枢密使以及”子皇帝“的高官大员的行乐?众人望去,只见一葛衣人,畔柳蹙眉而坐。一个侍卫操刀骂道:“你是哪座山头上的葱,敢在这儿大呼小叫,没长眼睛瞧瞧,你家的……”话未说完,啪地一响,已被打落湖去,落至一半,忽给那人一手抄住,只听那人哺哺道:“不可污了湖水。”又闪身将这侍卫捉了上来,用力损去,呼地一声,不知飞了儿丈远,噗通一声,也不知掉落到哪里。 其他几名侍卫、官员,纷纷高呼大喝,拔刀来砍,那人一手一个,瞬息间九个侍卫,全抛到不知哪里去,落地之声过后,便声息全无,只剩下那金朝使者和宋朝官儿,那宋朝官员吓得魂不附体,屎滚尿流! 葛衣人一下掼一个,俟到他们两人时,忽道:“杀你们污了我的手。”那金朝使者叱了一声,踏前一步,一手扣击下来,竟是“大力鹰爪手”! 那葛衣人伸手一刁,已化解来势,那金人知生死关头,烂打狂杀,拼死相搏,宋朝官员却跪地求饶不已,但无论那金人如何截击,葛衣人只要提抬手足,即将之化解,而侧耳倾聆那清甜的歌声。 这时忽飞来一条水色长絮,“缚”地缰在金人脖子上,金人双手欲扯,但飞絮一紧,那金人眼珠子凸瞪,舌头暴伸,立时窒息毙命。 那絮缎又是一卷,缚在宋官的颈子上,那宋官大叫:“救命……”叫得一半,已自没了声息,只听一个清脆优雅的声音笑道:“你既怕杀他们污了双手,我便替你杀了,如何?” 语音未止,柳树下多了一个宫装的女子,嗖地一声,长缎如狸猫一般收回到了她的袖子里去。 葛衣人些微有些倦意地笑笑,依然倾神聆听。那宫装雍雅女子问:“萧兄弟,你在听什么?” 葛衣人恍惚地道:“你听,你听,这象不象是唐方的歌声……”那女子迷惑了一下,眼睛一亮,眼神里有些微优伤之意,又有些了然之色,更有些怜悯惋借之态,婉然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耳福听过唐姑娘的歌声……”说着竟有些微辛酸。 这葛衣人正是萧秋水。而飞絮杀敖的正是赵师容。他们两人与“两广十虎”中的李黑、胡福、施月、洪华、吴财,以及陈见鬼、大肚和尚、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梁斗、孔别离、孟相逢等转战各地,历劫遍辛,其中吴财不借己身,投入金方阵营作卧底,不幸为林公子所误解,追杀五百里,终在敌方大本营汴京误杀吴财,而林公子也从此声消迹匿。 大侠梁斗偕“恨不相逢,别离良剑”、“天涯分手,相见宝刀”孟相逢、孔别离二人,分别纳入张宪、王贵二部。张宪、王贵被秦桧以谋叛罪名所捕,炮受酷刑,张宪至死不屈,王贵则被迫伪证,此后则不闻孟相逢、孔别离二人之音讯。至于梁斗,有人传他原本是世胄公卿,但因抗金而被解除兵权,跟随因力保岳飞而被好相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韩世忠,杜门谢客,绝口不谈兵事;两人常常骑驴携酒,游西湖以遣永日。 这时慕容恭已战死。“铁钉,李黑、”金刀“胡福、”杂鹤“施月、”铁头“洪华、”阎主伸字“陈见鬼、大肚和尚、”屁王“铁星月、”铁嘴“邱南顾等,依然跟随萧秋水,并因萧秋水授于”少林“、”武当“、”权力帮“、”朱大天王“各种武功,而武功迈进数倍。此际萧秋水的武功,非昔可比,当阳擂台之役中,他得三颗”无极先舟“之助,以及”八大高手“悉尽相授,武功已隐然可稳胜柳随凤手下之”双翅、一杀、三凤凰“,而今加上”少武真经“及”三才剑客“点拨指导的”忘情天书“,武功还在少林天正、武当太禅等人之上。这时莫愁湖畔的赵师容,跟随萧秋水征战多年。她一生中,也不知历过多少阵仗,经过多少事理,世间男子,也交往过不可胜数。但她跟萧秋水东征西伐,初是奉李沉舟之命,一方面是对义军的同情,但一路打下去,竟不能自拔,并深深地陷了进去……昔年她跟李沉舟在一起时,也是如此。她本来聪明、伶俐、雍容、貌美不可方物,而且对音乐、舞蹈,都极有天分,出身在王侯世家,可谓无忧无虑。只是她在那年夏天,忽生异想。觉得在家里做针线,等待宰相独子的那头婚事的喜日近……是一件无聊的事,于是她决定出来江湖上跑跑。 ——却没料到遇到了李沉舟。她遇上李沉舟,也是千人万人中,只要一见过,便永生不忘记。她舍弃了家庭的荣华富贵,和那未婚夫婿的痴心等待,跟李沉舟一齐闯荡江湖起来。她适应得很快,而且记性好、悟性高,李沉舟的兄弟们既敬她、又爱她:既怕她,又听她话。李沉舟的事业更是一帆风顺。但其中也有无尽的江湖谲诡风波,因因果果,恶毒暗算,阴险颠覆,也有壮志难伸,仿惶无计的时候,但居然一一轻易渡过。待”权力帮“基业稳同时,岁月磋蛇,她和李沉舟,已不是年轻的爱侣了,虽是武林中所传的一对”神仙般的情侣“,但是她知道,她的音乐,她的舞蹈,她自己的事业在岁月之流里,一一消逝了。可是她这样跟李沉舟在一起,却又觉得很满足。除了柳五柳随风,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商七…、这些人,一个一个地,不是背叛,就是战死,先后离开了他,也远离了人世,而李沉舟的部下,不管是”双翅,一杀、三凤凰“,还是”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抑或是”十九神魔“的分舵弟子,都一一逝去…只有她还在,她在他身边,她一直都在他身边,未曾背弃过他,总得让李沉舟有一日,会因为她或许的不在,感到震讶,感到不可能,感到无法忍受这打击……她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她会这么想。这么想会使她觉得自己在李沉舟身边感觉到重要,这重要比她在权力帮的地位还重要么。所以她在权力帮里,过问了很多事……帮里的赏罚是不是严如斧铖?帮里会不会因日益壮大,而兵骄馆绌?帮中子弟作风,会不会因文恬武嬉,而被武林中人视为噶矢?这在在都是赵师容逐而渐之关心起来的。于是武林中的人都知道,李沉舟身边有两个了不起,惹不得的人物……便是赵师容和柳随风。而她自己的岁月,也过去了,而她自己要完成的喜欢事儿,也过去了……直至她遇到了萧秋水。萧秋水只是一个在莫愁湖畔养伤而怀念唐方的人。可是她跟他杀金兵,为了不让金兵火烧一座村庄,自己一干人,战得遍身浴血。李沉舟一生杀人,身上从不沾血。李沉舟沉着从容,有悲喜,然而萧秋水时大悲大喜。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和李沉舟,是天上那一群道骨仙风但耐不住要下凡来见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这些年来跟兄弟披甲持战,又与这一千人生了深深的感情。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诧异,怎么如此快就适应,如此就忘记……她甚至恨自己这样。萧秋水怀念唐方,就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而自己和李沉舟,仿佛高情忘情,却不知是不是其实无情。 跟随萧秋水一起作战,那是宏勋伟烈,是活着,流着血,大声说话,手舞足蹈着的感觉。赵师容曾想:唐方见到萧秋水跟大家在一起,东征西伐,不知会不会感觉到生气?如果有,唐方太不了解萧秋水了。谁都知道,只有唐方,才能令萧秋水真正快乐起来。而她自己呢?难道只是协助了一个男人基业巩固了之后,又去协助另一个男孩子茁壮起来的女子而已?——她自己对李沉舟,会不会也是这样?——然而为什么要想起这些,想起自己,李沉舟、萧秋水、唐方,却是作什么?这时歌声依旧悠悠传来,萧秋水因全心全意在想念中,也役注意到赵师容情感上的变化。他这时心里翻翻滚滚尽是一句话:——我要到蜀中去,我要到蜀中唐门去找唐方。萧秋水也许因为凤起,也许因为拂柳,也许日为那熟捻的歌声…于是生起了要找唐方之念,他站起来,踱来,又踱去,赵师容知道他在想事情。赵师容一双黑漆如点的眼珠,随萧秋水来口走动,只见他一时喜上眉梢,一时愁掩眉宇,赵师容轻轻问了一句:“你要到蜀中去?” 萧秋水陡地站住,搔搔脑袋,侃笑道:“你怎么知道?” 、赵师容以手支临于树旁,道:“你一忽儿喜,一忽儿愁,如是想家国大事,则无可喜,如念个人前程,你向不忧……不是想唐姑娘,还有想谁!萧秋水芜尔道:“是。我想到川中去。”赵师容等着他说下去,萧秋水果然期期艾艾地接下去:“可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唐门的规矩又那么严贰闭允θ菪Φ溃骸吧底樱芩婢匮喜谎希乒媚锸窍琅娴男囊庀嗍簦欢ɑ岣愠隼础タ烊ィ欢ㄔ诘饶恪コ倭丝峙戮投擞袢肆恕!彼档健八欢ㄔ诘饶恪闭庖痪浠笆保膊恢醯模睦镆徽笮了帷O羟锼肓艘换*儿,脸上更现坚毅之色,忽又问道:“你呢?赵姊妹,要不要回去一趟见李帮主?” 赵师容心头一酸,心忖:他自己呢?他自己也不来见我!却笑道:“他事情忙。我们俩各自为政,互不绊系,倒也惯了。” 萧秋水拍拍裤上所沾的尘泥,道:“我这就去了。”赵师容心头一晨,道:“你这就去了?” 萧秋水眼睛发着亮光,道:“好姊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这就立刻出发!,赵师容双眼垂凝着地面,道:“你听了就去了?” 萧秋水坚毅地道:“是。”赵师容道:“一刻也不延迟?”萧秋水诧异问:“为什么要延迟?”赵师容微迟疑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长吸一口气,妙目流波,笑晏晏地道:“至少要待到今晚,我来设一壶酒,你和铁星月、大肚等兄弟,也正好叙别叙别。” 萧秋水微一寻思,即出现那一股出生人死的兄弟容态,心里也舍不得,道:“这样也好,只是偏劳姊姊了……”“偏劳,谢谢……”赵师容淡淡一笑,此刻她所想的是三年前,长板坡擂台下之役,朱顺水要杀萧秋水,自己以杀气凌及朱顺水背后,使朱顺水不敢出手,萧秋水事后也是一声谢谢……三年来的征战,难道尽是这些客气话么? 萧秋水似犹未觉。那柔和轻曼的歌声,如湖水盈胜波光,愈散愈远去。 无星有月。 杨柳岸。 请柬 人:屁王、铁口、铁头、铁钉、杂鹤、好人、大肚、见鬼。 时:今晚。 地:湖畔。 做什么:送萧大哥。 金陵赵师容敬邀 (不来的是乌龟王八蛋) 其实就算赵师容不加上最后那一句,有菜吃、有酒饮、有萧秋水的地方,这干人也准到,何况又加了后来那一句! 有的菜,还未上来,在桌子边的人,早已不知吞了几口唾液。 “三丝”的三种肉香,扑鼻攻来,加上香螺、羊舌的鲜味珍昧,更令人垂涎三尺,对于旷东三虎“而言,最为引他们的还是那盅”蛇羹“却仍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因为”铁钉“李黑和陈见鬼二人,始终未见出现,众人实在饿得紧,月明凤清,湖水泱泱,也无心观赏,铁星月”咕噜“一声,又吞了口水,心里嘀咕道:“你奶奶的,死黑佬和陈见鬼,难道私奔去了不成?” 邱南顾更饿得端的是非同小可,眼见已待了大半时辰,菜都冷了,然而李黑和陈见鬼仍是不来,当下用鼻子长长吸一口气,谁知道赵师容煮出来的菜肴是吸气不得的,这用力一吸,更加饿了,“吧嗒”一声,口水淌到了桌上,施月皱了皱眉,啐道:“你真该围个肚兜再来!邱南顾实在饿到不得了,崩地一拍桌子,叱道:“明明肚饿,还装个饱魇样,我干不来!不管了,吃了再说。” 众人都抓起筷子,正要动筷,望向萧秋水,萧秋水微笑摇了摇头:望向西斜的月兔,脸有忧色,众人都素来遵从这大哥一举一动,只好快快放下了筷子;萧秋水低声蹩眉道:“奇哉怪也。李黑和陈见鬼怎还不来?陈见鬼有热闹可趁,焉有不来之理?李黑向来言而有信,好玩喜闹,更少不了”他…“谈到这里,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断不可能不来的。” 这时赵师容端菜出来,热腾腾的菜香,逗得大家馋涎大起,大肚和尚用鼻子索了索,跳起来道:“是龙虱蒸禾虫,好吃好吃。” 赵师容笑道:“还有‘老猫炖盅’哩,都是你们岭南人最钟意吃……”说到这里,瞥见萧秋水微忧的脸色,再脱见座上两个空位,心里已知八分,道:“怎么,黑豆和见鬼还未至么?” 这句话一向出来,忽传来一声大喝,数声兵刃交击之声。 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惟袖至时止,裙至膝止,宛若被人齐平削去一般,十分陡然,这人威颀如斯,每出一剑,必喊一声,手中剑时暗时亮,暗时呈朱色,亮时如血鲜红。 这人一口古剑,力战二人,正是李黑和陈见鬼,旁有一人。 着熟罗长袍,脸无表情地垂手在旁观战。 铁星月一见这情景,端是急然大怒,叱道:“贼厮乌,原来是你这大猩猩害得大爷我没饭吃,大爷我……”上前就要凑一份脚儿,赵师容轻轻一飘,飘至铁星月身前拦住,低声道:“瞧瞧再说。” 只听哗啦一声,那高大的人血剑一展,陈见鬼空手接下对方一击,对手竞以剑身发出“劈空”掌力,陈见鬼收势不住,蹬蹬蹬,又蹬蹬蹬地退了六步,还是稳不住脚,不由自主地再退了一步,砰地背后撞在一棵梨树干上,“喀唰唰”梨子震掉得如雨骤落。便在这时,李黑滴溜溜地一转,已闪至那人背后,一出手,就抓向那人背后“神道穴”。 那人大吼一声,返过身来,银色月光下一朝相,赵师容等心里都突地一跳,那人高壮如牛,但却是须发皆白的老人,那老人一回身,李黑的手抓到了他胸口,一揪不动,那人一剑劈斩了下来。 施月瞧得清楚,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岂知剑斩到一半,老人陡然停住,瞪住李黑,摇摇头,又再摇摇头,咕嗜道:“不成。” 又摇首道:不成,你没兵器,胜你不算英雄。“忽自后抄了一把长剑,扔向李黑,喝道:“这剑跟你黑白相配,你击来斗斗吧!李黑接在手里,刷地拔出长剑,这剑比什么剑都长了一倍,足有七尺余长,剑身清亮;却刻有几个字,李黑睁大豆眼咕溜溜地一转,顿时呆了一呆,道:“白猪王子剑?” 赵师容和萧秋水互觑一眼,原来“白猪王子剑”系昔年镌剑名家白朱的成名宝剑。自朱虽是剑匠,但剑法自成一家,武功甚高,自称剑术无双,戛戛独绝,为人滑稽突梯,又喜着自衣长袍,自以为仪容高雅,讲究排场,所以人多称之为“白猪王子”,他的成名宝剑自然就连带地被称为“白猪王子剑”了。 这白朱大师后来遇到了另一个也是喜穿自衫的剑客,外号“千手剑猿”的青城剑派掌门蔺俊龙。简俊龙也是一般年纪,但武功遍走轻灵嫖捷一路。他的年纪虽大,但出起手来,十个年轻小伙子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老人家一人疾厉。 “武林三大剑派”,即浣花剑派、铁衣剑派、沧浪剑派,浣花剑派萧家,已为权力帮及朱大天王所灭,铁衣剑派应欺天为武当太禅真人所杀,沧浪剑派则是权力帮的傀儡。 其他著名的剑派,有“十字剑派”、“华山剑派”、“南海剑派”、“终南剑派”、“天山剑派”等,“十字剑派”孙天庭已为朱大天王所弑,“华山剑派”冉豆子也死于南宫无伤刀下。“南海剑派”投入权力帮后,邓玉平即为“人王”,败死于鸿门,“天山剑派”於山人及娄小叶,一退隐江湖,一为萧秋水所杀,“终南剑派”近已没落。剑派既没,只剩下成名的剑手。 “广西三山”中的顾君山、杜月山、屈寒山,先后死亡,“七大名剑”当中:萧西楼、辛虎丘、曲剑池、邓玉平、孔扬秦、康出渔皆已毙命,剩下的只有盂相逢一人。至于“七大名剑”之前的“神州三剑”:“四指快剑”齐公子、“阴阳神剑”张临意,“掌上名剑”萧东广都已亡故,“七大名剑”之后的“刀剑不分”林公于、“天狼剑”萧易人、“黑白双剑”萧开雁,后二者皆已死去,林公子也消声匿迹于武林逾载。 这一来,只剩下了“沧浪剑派,、”华山剑派“。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只是这些年来武林历劫,能硕果仅存的声威实力都大不如前。”华山“、”终南“、”沧浪“三剑派的名望,委实远不如当年之”三大剑派“。蔺俊龙原艺出青城,但剑法多自创一格。这蔺俊龙可以说是历尽江湖辛酸,但依旧是风头舰意气豪的一名老剑客——难道这白衣人就是?李黑接过长剑,与老者的血剑斗了几招,只见一红一白,如两道飞龙矢走,煞是好看。李黑打了一会,骂道:“论剑法,我打不过你,不公平,不公平。” 蔺俊龙一面打一面道:“什么不公平!我可是将剑给你了哇!他虽说着话,手底下却一点也不含糊,宛若千剑万剑,刺向李黑。李黑已很算是一个极其灵活的人了,但被这手脚捷便如猴的老头子一连攻了下来,竟已一口大气都喘不过来,但他刁钻古怪,假装要说话,”千手剑猿“便手下一慢,想待他说出话来再攻,不料李黑伸脚一勾,把商俊龙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一个大跤,李黑笑嘻嘻地道:“我又没练剑,你给我剑又有何用?” 蔺俊龙气得哇哇大叫,挺剑要追析李黑,李黑武功本不如蔺俊龙,但两年来跟萧秋水学得了不少本事,蔺俊龙确也奈何不了他,二人追追打打,陈见鬼在一旁急扬声叫道:“喂,老头子,把你那‘血溅秦淮剑’也给我吧,我要跟你比比剑法!蔺俊龙眼睛都亮了:“好哇!你会使剑,给了你又何妨,我就用‘中州遗恨剑’跟你斗斗!赵师容等听得此语,更确信这威风凛凛的老头于确是”千手剑猿“无疑。原来,”千手剑猿“商俊龙一人三剑,称著江湖,第一柄剑就是属为银剑名匠白朱的”白猪王子剑“,第二柄剑即做”血溅秦淮剑“。原来终南剑派一脉之没落,乃是这”千手剑猿“一手造成的。”终南剑派“老掌门人及门下五大高手为虎作怅,报效权为帮,蔺俊龙看不过去,便指名挑战,秦淮一役中,以一敌五,竟血染秦淮河,江湖上从此没了”终南剑派“四个字。而当时他仗着手中一柄隐透血红色的卓绝长剑,连挑下终南剑派五大高手,此后他颇为得意,故称此剑为”血溅秦淮剑“。第三柄剑,他持在手上,剑身方正,并麦出一种淡淡的黄芒。这剑看来平凡无奇,但却是商俊龙本身最珍视的一柄剑,原来这把剑,是他少年时参加过一个帮会,帮会中的老大对他恩厚义重,特别惠赠的,只是后来他潜心修练剑法,致使疏远了帮会中的老大及会中的结义兄弟姊妹。待他再回来时,帮会己烟消云散,面目全非,昔日兄弟,死伤散亡,无复存矣。他心里憾恨,故将他这一柄剑称为:“中州遗恨剑”。 他生平最喜与人斗剑,本与李黑格斗,见他身法灵敏,与自己实不逞多让,心中窃喜,可惜李黑不谙剑法,如此斗将下去,终究没趣,而今听陈见鬼指名与他挑战,喜忙不送,见他手中无剑,便把“血溅秦淮剑”交予他,便要决斗起来。 陈见鬼接过长剑,冷笑一声,一剑刺来,这一剑凌厉非常,破空主风,商俊龙不敢大意,接过一剑:心中却好生失望,知道陈见鬼的剑凤虽然霸道,但却不是正宗剑法,而是将拳功运于剑凤之中。 陈见鬼跟他拆了十七八招,战之不胜,而所学剑招无多,很快便黔驴技穷,弄得个灰头土脸,便想换成拳脚之战,但蔺俊龙必硬是要斗剑,忽心生一汁,停剑叫道:“老猴子,论剑怯,我打不过你,今日你算是合当遭劫,萧大哥不算,这里还有一位一流剑客,在等着把你打得颜面扫地!陈见鬼说打就打,要停这停,商俊龙斗得性起,险些收势不住,正想破口大骂,但听陈见鬼如此说,便喜道:“在哪里?” 陈见鬼哼道:“算了吧,这人名头响了半边天,他今日手上无剑,否则必会把你治上一洽,你还是不要见他的好0蔺俊龙听得怒火中烧,又大为好奇,骂道,”胡说八道!他在哪里?我不跟他斗斗,誓不姓蔺!陈见鬼斜眄着他道,“你真的敢么?” 蔺俊龙把胸一挺,虎虎有威,向着众人喝道:“有何不敢!”好!陈见鬼伸手一指,道:“就是他!他指的是大肚和尚。这不但令大伙儿都怔住,连大肚和尚都不敢相信,陈见鬼指的居然是他。他不禁指了指自己大蒜头鼻,又遥指指陈见鬼手上的剑,目中都是迷惑。陈见鬼却用力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大肚和尚差点就要骂出一句:“见鬼!自出娘胎到现在,他一生除了伸手夺取敌人手上的剑外,却是从来也没碰过剑。——几时却成为陈见鬼口中那”一流的使剑高手“——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大肚和尚见蔺俊龙一副掘着了宝似的模样,向自己走来,心发急,便将掌横贴于胸前,叱道:“死陈见鬼,我哪会……”陈见鬼接道:“他哪会拳脚功夫,当然不是您老的对手了。” 蔺俊龙见那光头凸肚的和尚,一提架势,又是掌法,不禁皱起眉心,却听陈见鬼如此说,他心中直乐了出来,将手中剑往大肚和尚处一抛,道:“剑我这里有,你接着了!大肚和尚满头雾水,只好接过,只听陈见鬼笑道:“喂,老马骝,我的剑法也不错,你先比下了我,再来斗斗和尚!蔺俊龙大笑道:“要以剑法击败你这厮鸟又有何难!陈见鬼一副有恃无恐地道:“不难就请进招吧。” 蔺俊龙喝道:“瞧着了!伸手往后一摸,不禁一愣,原来他三柄剑,都不见了,口心一想,再一个一个的瞧过去,才知道自己三把剑——”血溅秦淮剑“落在陈见鬼手上,”白猪王子剑“执在李黑手里,”中州遗恨剑“也握在大肚和尚手中——自己变成了没有剑。蔺俊龙此惊非同小可,正要哇哇大叫,陈见鬼突地一个跳跃了过来,把剑一挥,左手捏了个剑诀,嚷道:“你要比剑么?好呀!来吧!蔺俊龙气歪了鼻子,叫道:“我没有剑哇!陈见鬼笑嘻嘻地道:“没剑么?那空手来夺啊!其实蔺俊龙剑法虽好,硬功夫却不如大肚和尚,拳脚招式亦不及陈见鬼,身法灵活也难强过”铁钉、李黑,又如何能凭一双肉掌,将剑夺回来? 当下气得一跺足,怒道:“夺就夺,有什么了不起!两掌一交,就要硬闯过去施空手人白刃之技。忽听一个声音道:“阿鬼,别乱来。” 陈见鬼登时怔住,乖乖垂下了手,蔺俊龙返头,只见一个眉如远山,眼如明月的留髭青年人,虽掩不住风霜之色,双目却带欣赏地望着他。 蔺俊龙正待破口大骂,但见着此人,想骂的话顿时吞回了一半,问:“你是谁?” 那人笑道:“萧秋水。” 蔺俊龙的眼睛亮了:“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笑了:“我是萧秋水。”他顿了顿,又道,“你就是‘千手剑猿’老前辈?” 蔺俊龙见对方如此有礼,倒是一愣,李黑却抢着道:“这老而不死跟我们河水不犯井水,今日一个青衣人来求见大哥你,这老不死在一旁听见你的名字,便嚷着要来和你比剑,我在旁听了就气不忿,说:你要跟我大哥比武,先得赢了我!谁知这老家伙就是不肯比武、比内功、比拳脚、比轻功、比暗器,却只要比剑术……嘿嘿嘿,不然的话,哼哼哼……”蔺俊龙气得跳了起来,就指道:“嘿嘿嘿,你这么黑,还敢‘嘿嘿嘿’,你们耍赖,不敢比剑,你不敢也要你敢!萧秋水轻声叱道:“黑豆快别如此无礼。”原来蔺俊龙为人虽暴躁鲁莽,但在武林中,也算是独当一面,颇有侠名,尤其是朱大天王与权力帮两派,对他威逼利诱,他硬是不从,司算得很有骨气。 蔺俊龙瞧着萧秋水,打量了一会儿,道:“唔,好,看来你还象话,都说你是天下名门各派中现存剑法最熟,剑术最好的一人,来来来,咱们来比,你胜了我也叫你‘大哥’。” 陈见鬼哈哈笑道:“好哇,老不死,要叫大哥,可是你自己说的呀,别回头又说我们用语言来挤兑你,诓你入彀!萧秋水笑道:“商老前辈剑术无双,这场不用比了,我承认前辈剑法第一便是。” 蔺俊龙仰天哈哈笑道:“好极,好极。你既然知道,也省得我老人家动手……”谁知“杂鹤”施月一句“呸!接下去说:“好不要脸,萧大哥让你一只手都能打败你!蔺俊龙怒不可遏,道:“若他能让我单手而不败,我,我就……”铁星月又狠狠地呸了一声,截道:“胡吹牛皮,乱吹法螺,害得人家饿了半天,还说风凉话,无胆匪类!蔺俊龙上听,实为之气结,道:“好,好,好,如果我输了,我就和这三把剑,一生追随你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众人一听,尽是哗然。萧秋水心中不忍,笑道:“这样好了,若蔺老前辈与我交手,我当以剑法付教,不过既不用手;也不用脚……”蔺俊龙一听,顿时啼笑皆非。初时他以为对方若用拳脚,恐非浪得虚名之辈,却知他用的是剑,而且居然不动手,不抬脚,心中笑忖:难道他用口不成,当下将心一狠,道:“好,既然如此,可是你说的,我败在你手下,则追随你一辈子,永无怨言。” 萧秋水笑道:“很好。”当下抱拳唱喏,位居下首,一副请前辈出招指点的恭谨。其实他之所以托大其词,无非觉得以自己身怀武当、少林、权力帮、朱大天王麾下八大高手的传授,加上“无极先丹”、烷花剑派、杜月山、梁斗等之调教,又得“少武真经”之助,要胜商俊龙,实非难事,只是如此胜之无味,自己也有心试一试“忘情天书”的实力,故此决意考验自己,不动手足,迎战蔺俊龙。 蔺俊龙心忖:今日不给你些厉害瞧瞧,倒叫人小觑了。这时陈见鬼、李黑、大肚和尚三人已将剑扔口给他,蔺俊龙先将两剑插回剑鞘,手中执“中州遗恨剑”,忽走前三步。 这三步跨中带纵,骤然间与萧秋水拉近了距离。 本来他手中剑约莫三尺,这一下与萧秋水也恰好三尺不到,正是剑法最好发挥处。 蔺俊龙毕竟是一流剑术名家,未出袭前,早已失声夺人,一出手,就要人无可闪躲。 但就在他步已跨出,长剑在手犹未出招的刹那问,萧秋水脸带微笑,忽然跨出了一步。 这一来,变成了剑长人近,蔺俊龙冲锋之势为之一窒,为了把稳距离,只好退了一步。 他这一退,萧秋水又踏进了一步,与他退步同时,这一下工欺入蔺俊龙的中锋。 蔺俊龙无奈,只得又退了一步,萧秋水即刻又跟进了一步,这一退一进间,蔺俊龙一剑未出,已被逼退了三大步。 蔺俊龙蓦又退了一步,为的是拉开距离,萧秋水自然也跨进一步,使得蔺俊龙的长剑无法发挥,岂料蔺俊龙这一退步,原来是假的。 他不退反进,走前了一大步,他身形高大,这一招等于跟萧秋水来个脸对脸站,他回手一剑,反刺萧秋水背心。 这一剑招,可有名堂,叫做“回天乏术”,蔺俊龙见萧秋水尚未动手已把自己逼退三步,额上渗出汗丝。蔺俊龙本对萧秋水印象不恶,不愿杀伤他,但这一下不敢再轻敌,只好全力出于,以自己身体硕大塞死萧秋水去路,一方面欺他不能出脚出手,才出此绝招! 就在这一霎眼间,萧秋水倏然不见了。 一阵凤掠过。 扬柳飞送。 柳色青青。 萧秋水却已到了杨柳梢上。 那天地间无略可遁、无地可活,无处可逃的一堵一击,却依然如风吹过,困不住萧秋水。 蔺俊龙的剑收势不住,刺入自己的胸膛。 剑只刺入一分,萧秋水一扬手,一条杨柳嗤地破空射出,打在蔺俊龙身上,蔺俊龙只震得手腕发麻,立时消了力,那剑便止住刺不下去了。 蔺俊龙呆立当堂。 赵师容在一旁笑着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蔺俊龙只得答:“剑。” 赵师容盈盈笑问:“你使的是什么武功?” 蔺俊龙只好答:“是剑法。” 赵师容笑嘻嘻他说:“萧大哥以你的剑和你的剑法赢了你,而且未动一手一足……这,算不算数?”赵师容说完之后,脸色忽然有些不定了起来。 这原因殊为难说,却只是赵师容心中的一种感觉。她为萧秋水说这些话时,忽然只觉得有些什么不妥,究竟不妥些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 赵师容忽然面对那在一旁的身着熟罗长袍人。 那人脸无表情,神色木然,乍然看去,就象一座雕像一般。 那人着宽松的青绒绸布,连身材肥瘦也看不出来,眼睛也没望向这边来——甚至也没望向那边去,他对场中一切,似毫不关心,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他也没多望一眼。 ——他是谁? 蔺俊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灰、一阵红,忽然咆哮道:“不算!不算!这是我一时失手……”萧秋水趋前一步,谦逊地道:“蔺老前辈如还要赐招,晚辈在此候教。” 蔺俊龙把“中州遗恨剑”往土中一插,刷地拔出“血溅秦淮剑”,只见如血影重重,一叠又一叠,压向萧秋水。 萧秋水见蔺俊龙不再答话,知其必出尽全力,一阵凤吹过,剑割微风,造成急卷的气流割体——萧秋水轻如落叶,已飘到蔺俊龙背后。 ——萧秋水的步法正是以“风流”一诀,击败蔺俊龙。 原来“忘情天书”中所载的技法共十五诀,即:无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等十五法门,乃法天顺自然,借大自然一事一物,天地人一情一态,融化人武功之中,以打击敌人。“风流”便是其中之一。 萧秋水以“风流”一技,借风飘过,使蔺俊龙险些反刺着了自己。 这次萧秋水“飘”到蔺俊龙身后,蔺俊龙背后忽然好似多了一只手,“白猪王子剑”不住向萧秋水身上九大死穴,三十六道要穴、七十二门大穴刺来。 只见剑光耀眼生花,月光照在剑身上,好似太阳一般亮,另一柄剑却越来越红,红得似烙铁一般,——月光怎会如此灿亮眩烁? ——当“千手剑猿”蔺俊龙醒悟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 萧秋水已不见了。 萧秋水在哪里?蔺俊龙已无暇兼顾了。他的左手血剑已不住地发了出去,无可遏抑,右手金剑也不断地一招接一招,无法制止,就如一杖陀螺一般,在地上不住旋转,无法停顿。 蔺俊龙发觉自己已没了对手,可是自己却无法中断自己的剑招,他唯有将左手血剑右手金剑不住交碰在一起,发出“兵兵叮叮”的密集响声,汗珠如结痴一般凝在额上,真可谓“越打越忙,应接不暇”。 打到最后,“千手剑猿”越战越快,只见红光金光交映成一片,“咄!一声,红白两道光芒骤射,”嗤嗤“,一柄砸插在花丛中,一柄钉在梧桐树干上。暗香流动。月静。无声。 萧秋水在月下。月芒披在他肩上,如静柔的披凤。——刚才便是他的”月映“法。蔺俊龙在一阵凉风吹来后,才知道他的衣襟已湿透了。在他双剑不禁要互搏之际,他心里清楚得很,若萧秋水要从旁横加辣手,纵有十个”千手剑猿“也只得死了——不管萧秋水是用头撞或用任何方法,都可以轻易取他性命。在宁静的月夜下,蔺俊龙却毛骨悚然起未,陡然想起两个字:“妖法!鞘茄ǎ康煜录淠挠腥绱恕闭暗难ǎ恐惶羟锼У匚剩骸袄锨氨不挂灰允裕俊? 蔺俊龙狂吼一声,身形一扑而起,半空三折三展。 三柄剑分金、红、白三道光芒,直夺萧秋水。 他的人也随剑芒之后,攫了过去。 拳脚虽非他在行,但也拼这一拼。 这一招是他的一剑拼命绝招:“风尘三侠”。 这三柄剑分三个方向,射向萧秋水,萧秋水若退,就只有一条退路。 他就在那条退路上塞死萧秋水! 他的计划和招式都好,但是对萧秋水来说,却没有用。 萧秋水既不退,也没用手格。 他跃入水中。 他本不谙水性,但“水逝”一术,根本不必熟水性。 水花四溅,溅得三柄剑失了准头,向蔺俊龙回射过去。 蔺使龙本可闪躲,但水花溅漪时,也遮蒙住他的视线——他看不到! 他只看到水花又红又金又白,成各种色调,好美。 就在这时,三柄剑已刺破水花,劈脸向蔺俊龙射到。 蔺俊龙外号“千手剑猿”,出手自然快捷,就在这等情形之下,也在千钧一发间接下了两柄剑:“血溅秦淮剑”和“白猪王子剑”。 但“中州遗恨剑”已来不及接了,那剑往他咽喉射来,若被刺中,“千手剑猿”便要死在自己剑下! 却在这时,萧秋水及时出现了。 他一口咬住剑身。 他咬住剑身的时候,剑尖离蔺俊龙喉咙已不过半寸不到。 萧秋水尚未吐出“中州遗恨剑”,蔺俊龙已一头跪了下去。 叫了一声:“大哥!那长袍青衫人依然没有作声,倒似场中的事,与他全然无关似的。 赵师容这才发现这人脸上戴了面具———张人的面具,但却没一点生息。——说不定这面具真的是从一张没有生息的人脸上撕下来的。想到这里,连身经百战的赵师容,也不知怎的,在微风冷月下,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千手剑猿“蔺俊龙从此以后,就跟定了萧秋水,他的脾性正好与李黑、胡福、陈见鬼这等人气味相投,正是一群活宝。萧秋水当然高兴。可是他接下来第一句话是问向那青衫人。敢情他和赵师容的感觉一样,觉得这青衫人很特殊,至于为什么特殊,有什么特别,又说不上来。萧秋水拱手唱喏道:“这位兄台请了。” 当然这是废话。青衫宽袍人也没多理,只是颔了颔首。 萧秋水道:“兄台来访在下,不知何事?” 这人微颤了一颤,低声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这人低声说话,萧秋水觉得此人甚是神秘,却依然生有一种亲切感,他心中不禁盘算着:这人究竟是谁……只是接下去青衣人所告诉的讯息,委实太过惊人,使得萧秋水的恩绪,遽然中断,且思路顿成肢离破碎,促使萧秋水有茫茫天下,却无所适从之感。 “我来告诉你的是,李沉舟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萧秋水第一个意念就是:他不想活了。 ——李沉舟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何意思?但在这瞬间,他脑里又闪过很多的人:岳元帅、宗泽、韩世忠、刘铸等咤叱风云、赤胆忠肝的大将军……还有唐方一直到赵师容。 ——想到唐方,他就觉得有一线希望,要活下去。 ——想到赵师容,他就想起李沉舟之死,是最悲痛的……——赵师容?对赵师容! ——赵姊姊听到了这消息会怎样? 就在他转头去瞧赵师容的时候,他在刹那间又想起李沉舟:那至远至大,又郁勃难舒的眼神……赵师容听到了青衫人所说,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不相信。 ——这不是事实,我不相信。 他抬起头来,萧秋水这时正偏首望她。一刹那问,这女子变得如此脆弱,经不起任何风残霜袭。这“赵姊姊”竟如残英飞絮。 赵师容抬头的时候,竟与那面具中的眼睛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黑白分明,如一湖水,说是柔和,仿佛也有淬厉;那人也是心里一震;好一双泪盈的眼……赵师容说:“我不相信。 ” 青衫人道:“这消息不会有错。” 赵师容双眼看着青衫人,青衫人平板无生气的脸,依然平板无生气。但赵师容却有一种感觉,她感觉这青衫客所说的话是真的,但她却又不能相信。 ——不会的,李沉舟不会死的。 ——李沉舟怎会死! 她知道李沉舟。李沉舟是一个看似恬淡谦恭的人,却是一个生要无枉、死要无憾的人:生,他要能惊无动地,死,他要能轰轰烈烈:——大哥怎会如此静俏悄的,离开了江湖离开了我而去? 赵师容坚持不信。她上齿咬着下唇,一直重复又重复地道:“我不相信。”她想起她初认识李沉舟的时候,她在一个大家族中,李沉舟是一个流浪的年轻人,她见到他,便放弃了一切,只等他再来。 可是他好久没有再来了。她就一直等他,未婚夫婿来找她,她都冷然拒绝。果然有一日下午,他来了,宛似在水柳边那千古以来等待良人的翠楼凝妆少妇人,他来了,她便越过家人、朋友以及一切一切的束缚,跟他而去…此后便是江湖流浪岁月。 好苦,可是,好快乐。 她知道他有过很多女孩子,可是她没感觉到嫉妒,因为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更骄傲的是李沉舟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对李沉舟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所以她离开了他,他很温文的送她,她知道她走后,他只剩下了一个人:在随时都可能被吞噬在江湖诡谲风云中。 ——而今他竟死了! ——怎么可以死呢! 赵师容还是说:“我不相信。”她坚定的想,返回“水月轩”去,去取炒好的一碟炒鸭掌出来。众人见她镇定地走回去,没有人发任何一声,只见她片刻即端了一碟菜,镇静地走了出来。 她如此的镇定平静,端菜的皓指甚至没有多抖一下,但是就在她将菜放在桌子上的刹那,那盘菜忽然摔了粉碎。 碎片溅出来的时候,众人才知道,赵师容用尽了一切能力来克制自己心头的激动,因此内力贯注指端,竟失手激碎了瓷碟。 碟子一碎,和着菜肴飞喷了出去,在赵师容的内力下,这些鸭掌和瓷片俱如暗器。 赵师容是何等身手,她蓦然惊觉,双手一阵急抓,把瓷片和菜肴都抓住,但就在她抓住这些东西同时,她的身子又碰翻了桌面上的几碟菜。 她身形展动,再抓住那几碟菜,但又用力过度,菜碟粉裂,桌于掀翻,赵师容知无可再救,她蹲在地上,再也不动。 赵师容是何等身手? 而今她只蹲在地上,背向众人。 众人只见她背上的瘦肩,轻轻抽动着。 众人又僵住了片刻,萧秋水走过去,柔声道:“赵姊姊,我们去权力帮总坛看看,好不好?” 赵师容没有口头,只是用手撑住脸,良久,才把手摊开,声音出奇地镇静:“他不会死的。” 萧秋水用手拍了拍赵师容的秀肩,轻声道:“所以赵妹妹也不必伤心。” 赵师容将肩膀一沉,萧秋水第一下拍中了她,第二下抚拍落了个空。萧秋水微微一诧,脸上一下子烧辣辣起来。在赵师容心目中,却响起了一个誓言:——帮主,你不会死,你若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对你不祝我也是烈性子的人。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厌僧,平日萧秋水待她,视如姊妹,她只觉得萧秋水待她过分主疏;今日初闻噩耗,萧秋水稍沾及她一下,她也觉厌恶。 ——帮主,你若死了,还有我,你的小容儿。无论是谁杀你,我都要他比死还难过一百倍! 赵师容想着,缓缓站立了起未。在月光了,她有一种断冰切雪一般的坚决,她说:“我是要回去一趟。” “慢着。”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李黑。谁都知道赵师容说了这话,是不能变更的。可是李黑是这干人中稍为仔细、小心、精明强干的。李黑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李帮主是死于非命,那么能杀他的人,他所拥有的实力、智力、功力和势力,只怕比赵姊姊再加上我们这里的人都强。”他在这里顿了久久的一阵子,才说:“这样去,不是报仇,而是送死。” “赵姊妹;”金刀胡福是个稳重、沉实、有担当能力的人,他也说:“你是我们大家的姊姊,报仇,应该让我们跟你去;送死,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赵师容一笑,竟然跪了下来,她的语言平静:“如果李帮主死了,诸位高情厚义,小女子这里代夫一拜……”说到这里,已泪盈眼,但依旧稳定声调他说下去:“先夫之死,我自然应该返去料理,诸位不是权力帮的,无需如此;如我查得元凶,而自己应付不了时,必请诸位援手,如果不幸也遭毒手……诸位也由此可知,杀我夫妇的人的实力、潜力和分量。” 施月也跪了下来,洒泪道:“那赵姊妹是要自己独去?” 赵师容凄然一笑道:“自当如此。” 陈见鬼颤声问:“姊姊要独撑权力帮?” 赵师容道:“他死了,他的遗志,我要担当。”这一句话说得坚决无比,萧秋水只觉眼前一黯,一朵浮云掠来,遮住了月光,萧秋水仿佛感觉得到肩上压力一沉。他说:“好,我们送赵姊姊一程。” 邱南顾忽然插口道:“我觉得萧大哥应该和赵姊姊一齐去。” 陈见鬼扫了他一眼,问:“为什么?” 邱南顾正等着别人这一问,他好有得发挥:“我们去,武功低,没啥帮助;大哥去,武功高,智谋好,天大事儿,也担挑得起。”萧秋水本已决定去找唐方,听来不觉有些犹疑。 众人想来,都点头称是。铁星月忽道,“我觉得我也应该一道去。” 他正等着别人问他,但谁也不问他,只是没耐烦地瞪住他,他只好自己期期艾艾他说下去:“嘿嘿,我铁星月如果不去,万一有人来找萧大哥、赵姊姊……这个嘛,是驾架,不是打架,没有了我‘屁王’,萧大哥、赵大姊可怎么办?,邱南顾一旁插口道:“胡说!若论驾架,有我‘铁口’,要去,我第一个该去。” 陈见鬼最喜凑热闹,怕没他的份儿,嚷道:“别忙,别忙!要去大家一块儿去!蔺俊龙初加入这个集团,有些迷惑不解,也道:“去哪里?我也算一份,好不好?” 那青衫人忽道:“不好。” 铁星月怒道:“为什么不好?” 陈见鬼瞪过去,狠狠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好?” 青衫客道:“大伙儿一齐去,就打草惊蛇,据悉李沉舟李帮主是遭人杀害的,杀害他的人,据说也被他当场杀死,但能弑李帮主的,个中必非如此简单,元凶定必等赵姊回去,横施暗袭或加以拢络,赵姊一个人先回,就可以探出他们在捣什么鬼。我们要去,也只能在暗中保护……但以我们之力,又焉护得了赵大姊?萧大哥去方才有用。” 萧秋水想了一会,道:“这位兄台所说甚是。”他见这人以面具覆脸,定是不想使人认出面貌,所以也没要求对方报出姓名:“赵姊失去,我随后跟上,暗中照顾,替李帮主报仇为职志。” 李黑为人虽好玩喜反,行诡迹顽,但为人甚是精明,考虑了一下局势,也道:“萧大哥这次跟去,除为赵姊姊报夫仇外,更重要的是,武林中权力帮为第一实力,近年虽受大挫,但这股实力不管落入何方,大哥都得多加注意,否则后患无穷。” 洪华甚少开口,一旦说话,单刀直入,道:“若落在柳五手中,此人手辣心狠,世间少有,留着恐是祸根。” 萧秋水点点头道:“我会见机行事的。”转头向赵师容道:“不知赵妹妹……”赵师容心乱如麻,十指愈来愈冰,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狂喊不已:我不相信,你没有死!我不相信,你不能死!怎么他们都相信了……她想到这些日子,她在外面,跟萧秋水在一起,来相激李沉舟的无所谓、自信及冷淡——甚至连他那淡定温丈也令她痛心神驰。仿佛少年相爱时伪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是李沉舟居然死了……她心中犹如一块巨冰,在镇压着,又如一团本,在燃烧着。就在她日子方当青春时,她看到李沉舟在其他女子的罗衣红衫间周旋,在诗丈上居然也有了其他女子的丽影情迹,她自己在他心目中,还重不重要?是大人物的负累,还是真心的皈依? ——这使得一向骄做宠恃的她,一下子失去了自信。 她的武功,本来一直稍胜于柳五,自那时起,她心底里觉得柳随凤是看出此事的。她的武功便一直未能再逾越过柳五。 她的武艺自那时始,仿佛终日与她少时所耽迷伪舞艺、乐诵,丹青争扯不已,始终萦系未休,也没有一件能有所进步。 所以她离开了他,明知他可能会着急,而她从这“可能”中寻求信念。却未料她跟萧秋水在一起,在等他来我自己的时候……他却死了。 她以为她不在的时候,他可以高高兴兴纵情的恣欲玩乐,而她骄做的在外边,不管这些事儿,所以在擂台之战时,朱顺水的挑拨离间,根本生不了效,她要为他操守……此刻她心里一直焚烧着一块火岩,那么灼痛她心房的苦楚,忽然熄灭了;换来了一块无情的冰……冰更痛苦,痛苦无已。 她感觉到她的武功,正在体内一丝丝地散去,尽管她已心乱如麻,但此事她一定要告诉萧秋水的……萧秋水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人信任的力量。 她说,“萧兄弟。”她年纪比萧秋水长,但萧秋水称她为“姊”,是因为赵师容确实有一种母性的温柔,赵师容称萧秋水为“兄弟”,乃因对他有一种可以信赖的依托。 萧秋水应了一声,抬头看她,只见赵师容抹去泪痕,道:“你来一下。” 萧秋水道:“好。”信步走了过去。 这时晚风徐来,月近西沉,两人并肩行去,走十来步,便是稻禾良田,风吹摇曳不已。 赵师容只觉心丧若死,活着还不如稻草迎风写意;萧秋水却闻到一种如兰似馨的香味,心中暗暗起了警惕,暗中狠狠在自己腿上打了一记重手,忖答道:萧秋水啊萧秋水,你好容易才逃过丹霞谷中劫,而今是什么时候,你是人不是! 赵师容走到一个扎着布帆迎风摇晃的稻草人前,返过身来,月光微照下,她泪痕淡淡,但显然无比坚决,骄傲:“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讲。” 萧秋水心中也不知怎地怦地一跳,问:“什么事?” 赵师容淡淡地道:“我现在的武功,日心中一时失去控制,以至散功走劲,真气倒引,十成功力只剩下三成……此去权力帮,可说无能为力。” 萧秋水“砰”地又暗击了自己一掌,道:“赵姊姊,你放心,我随你一齐去。” 赵师容苦笑道:“可是权力帮的事,你一向甚恶……”萧秋水道:“可是权力帮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不能不管。” 赵师容言颜惨淡,这:“此刻我的武功,跟这稻草人一般,不堪一齿,你要我唐方,不应把时光虚掷在帮派无谓的斗争中……”她自嘲地苦笑一下,又道:“夭地间,许是唯有‘情’字可以珍守。” 萧秋水想起峨帽金顶之上,李沉舟在千人万人之中,只看得起他一人,这份相知,又岂是一死以能相报?萧秋水毅然道:“天地间还有‘义’字,李帮主待我不薄,且不管他是否安好,他的事,我总不能袖手不理。待这番事了,我到蜀中找唐姑娘,谁也阻不了!赵师容淡淡笑道:“却又有谁阻你。”她笑着说,又将眼波投向那稻草人。稻草人戴笠执旗,迎着广逸的田野,犹在晚色问傻不愣登的摇摆着:稻草人始终欢笑,尽管无焉。 可是那一大片稻田后的远山,却在微明前那么沉郁……那一大片稻穗中,又孕育了多少生机? ——不是生机,是杀机! 骤然间,一片刀光,一道血影,左右直扑赵师容! 这一下变生时腋,刀光凌厉,而且绝,除了一刀致命的人体部位外,别的地方都不打。 刀锋利,刀快,可是拿更毒。 这掌赤红,显然就是江湖人谈掌色变的“神秘血影掌”! 赵师客却在伤心欲绝中,而且失去了大部分的武动。 萧秋水的武功,却非昔可比。 他发觉时,刀掌都已及赵师容。 但萧秋水后发而先至,一探手,就抓中那血影背后的“至阳穴”,将他扔了出去! 可是待要再救赵师容,已来不及了,眼看刀锋就要从赵师容玉颈处斩落。 萧秋水抢身一拦,刀斫在他的肩胛上。 刀势尚未完全落下,萧秋水运聚内力,以肌肉夹住刀身,同时一指戳了出去。 这一指打在那执刀人的右臂弯处“曲泽穴”上,那人握刀无力。正要弃刀身退,可是萧秋水的指力,先使少林金刚指的威力,摧其锋锐,再以武当内家元气,击散其体内劲道,那人不动还好,一动则全身虚脱,“卜”地跪倒。 萧秋水肩上的血,这才自刀锋上淌了出来。 赵师容急忙去看萧秋水臂上的刀伤,他说:“你不要动,我替你取刀。”一咬银牙,竟将宝刀拔了出来,血登时泉涌而出,赵师容急忙以金创药敷上。 萧秋水点点头道:“我不碍事。他是杜绝。” 那仆倒地上的人,正是“权力帮”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快刀天魔”杜绝。 杜绝稍为喘息一下,又想一跃而起,但萧秋水那一指乃集“少武真经”秘传,所蕴含的至刚极柔之力,岂是杜绝能拒抗抵御得了的。 萧秋水又在他肩头五骨穴处戳了一指,杜绝便整个人溃倒了下来。 赵师容走近一步,问:“谁派你来的?” 杜绝不敢不说。在权力帮中,又有谁敢对李沉舟不忠,谁敢对赵师容不敬,谁敢对柳随风不畏? 杜绝咬着牙龈、终于道:“是朱大无王。” 赵师容趋近一步,问:“不是柳五公子?” 就算是大好大恶的人,在李沉舟、赵师容面前,也不敢撒谎隐瞒,杜绝摇头。 萧秋水皱着两道剑眉,道:“他,可信?” 赵师容嫣然淡淡一笑:“他们不敢骗我。”她的笑意淡涩而凄酸:“沉舟在帮里的时候,不准一人对我稍有不敬,否则,他宁可不要做帮主。”她垂下眼帘,一会才睁开,轻吸了一口气道:“他对柳五总管,也是如此。” 萧秋水愣了一阵,向杜绝追问道:“真的不是柳五公子派你来的?” 杜绝不答。赵师容淡淡他说:“你答。” 杜绝只好答了。“不是。” 这时李黑、胡福、施月、铁星月等部闻声走了过来,慰问萧秋水和赵师容。他们见血影大师已死在稻草人旁,杜绝被擒,才放了心。 不错,血影大师是死了。 死在稻草人的脚下,压倒了一大片金黄色的禾草。 他们却没注意到,萧秋水在匆忙中,并且在情急间出手,所以并未准确地抓中血影魔僧的“至阳穴”,但的确是把他扔出去了。 不过血影大师马上又爬起来了——那时正是萧秋水着了一刀的时候,如他全力反扑,赵师容和萧秋水肯定抵挡不祝但就在这时,他背后的稻草人,倏然伸出了手。 布满稻禾的手,只凸出了一节手指。 手指插入血影大师的“至阳穴”中。 血影未及叫得半声,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看起来他就象是死于萧秋水的一抓一掼之下。 其实不是的。 他是死在“稻草人”的手下。 而且谁也不知道,那稻草人瞧着萧秋水和赵师容的背影,正淌下两行眼泪。 会落泪的稻草人。 萧秋水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正在问赵师容:“赵姊要把他怎样?” 赵师容看向杜绝,道:“你要生要死?” 杜绝当然要活。 赵师容淡淡笑道:“你既自己想洁,那就好了。”忽然出手抓住他的“天突穴”,杜绝只得张大了口,“哑哑”作色,赵师容在襟里迅速掏出一颗白色药丸,食中二指一弹,射入他的喉中,杜绝突眼虬筋,极力想吐出,赵师容又在他咽喉下一寸之处的“璇玑穴”一拍,杜绝发出“咕嘟”一声,把药丸吞咽了下去。 “天突穴”乃人体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再经这一指,药力已浸入阴维任脉之处,再也拔除不去,杜绝知再无幸理,也不敢再挣扎,顿时脸如死灰。赵师容却心里知道,她的功力,固痛心于李沉舟之死,本以为功力尚存二三成,刚才血影、杜绝二神魔突袭之下,知道自己现时最多只有一成。她心中滚来滚去只想到:帮主,我的武功,尽还了给您了……但她神色自若地道:“你服了我的‘不如死丸’,若背叛我,则生不如死……你当然知道怎么做了?” 杜绝咬紧牙根,汗如雨下,不迭点头。原来“不如死丸”,当真“生不如死”,而且每种药物,都有不同解法,若非配制人,旁人无法解得,若错解或每一月未服解药,药性发作时,自残身躯,连指趾都一一啖食之,甚是可怖,故名“不如死丸”。 赵师容心知自己若正面与杜绝战,以自己体力而言,未必能胜他,故以此镇压他。她的武功尽失,但对招式、封穴、出手等,仍了如指掌,只是这一点,只能吓吓庸手,若遇着朱大天王这等人,可谓难有活命之理。她心中如是想,但脸上不动声色:“我现在也需要人手,便留你活着。” 社绝汗出如浆,垂首道:“是。” 赵师容问:“朱大天王为什么要杀我?” 杜绝本来对赵师容已不敢不答,现在被逼服下了“不如死丸”,更不能不答了:“因为李帮主死了。天王要剪除权力帮的机要人物,方才有机可趁,在总坛的对手只有五公子,在外却只有赵姊,所以要先杀你。” 赵师容紧问了一句:“帮主……帮主他……他真的死了?” 杜绝也十分讶异赵师容似未十分肯定李沉舟已死,道:“是。李帮主在后花园,遭宋明珠、高似兰、左常生等一起施狙手,结果与左神魔同归于荆”赵师容退后了两步,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喃喃道:“高似兰……宋明珠……杀了帮主?不会的……不会的!杜绝道:“我们也不相信,可是却看到了帮主的尸首。” 赵师容骇声道:“帮主的尸首/杜绝叹道:“师姊,若帮主在,朱大天王敢先挑衅杀你么?如果属下不是真个肯定帮主已逝世,胆敢为朱顺水效命么?” 这时晨光熹微,赵师容在晨光中,单薄如一朵衣轻的白兰花。 她说:“就算有尸身,我也不信。帮主不去这样就死了的,他答应过我……”说到此处,想起往事,知道希望太渺,眼睛一闭,眼泪簌簌而落,挂在脸颊上,她也没去揩抹。 良久她说:“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回到权力帮总坛去。” 萧秋水知赵师容身上武功因心伤李沉舟之死,几近全失,跟“快刀地魔”等在一起,可谓凶多古少,便说,“我们一道去。” 过时天已微亮,淡淡的晨曦中,采菱女子的柔曼轻歌,远远传来,仿佛是一线香烟,袅袅飘飘,时闻时没。 青衫客忽然道:“我跟你去。” 陈见鬼第一个就不服气:“为什么?连我们都没得去,你哪有资格去!青衫客脸无表情:“消息是由我先说的,我若是打诳,当可立时识穿,当场杀之;若任我走了,你们发觉撒谎时,要抓我已来不及了。” 金刀胡福为人最是老实,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 赵师容国心如刀割,心乱如麻,便没以语言套住青衫客,旁人平常骂架行,这种诘曲诡橘之辩,倒难反唇相驳,另一种原因是,那青衫客虽脸如槁木,但身上却有一种逼人的意态,令这干英雄好汉,响当当的脚色,不敢胡言乱语。 李黑偏着头,反问了一句:“与你同行,是不是太冒险?万一你是内好,岂不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衫客肌肉牵动,脸肌也跟着动了一下,显然他是笑了一下,只听他说:“你们不信无妨,但赵姊信我。” 赵师容在迷惘中听得这句话,大奇:“我为何要信你?” 青衫客上前一步,说:“我给赵姊看一样东西,赵姊自然会信我。” 赵师容脸上迷惑,暗自提防:“哦?” 青衫人再趋前了一步,他捏着拳的小手,忽然张了开来,里面仿佛有一件小小的事物,背向众人,向赵师容低声道:“你看。” 赵师容忽然惊呼了一声。众人都一颗心吊了起来,李黑、铁星月等却又张望不到,他们心中都叵度赵师容什么阵仗没见识过,而且在这心痛神驰之际,居然还会暗惊,定当是非同小可的事儿。却见那人又伸出一只手指,在赵师容手背上写了一个字,赵师容点了点头,有一种淡淡隐隐的微笑:“好。” 大肚和尚一个光头就钻了过来,瞪着眼问:“他……”赵师容微笑道:“可以跟我一道去。” 这连萧秋水也莫名其妙。这时莫愁畔,数叶轻舟,在晨光中,划水荡来,舟上几个女子,在唱歌采菱:“江南好。江南春来早,水映千霞山尚好,莫愁猢畔莫愁老。世事茫茫轻易空,江南好。” 萧秋水凑近一步,赵师容忽道:“萧兄弟,我和这位兄台先去,杜绝由陆路赶至,你和诸位随后跟到,可好?” 萧秋水一愣,青衫客道:“就这么办了。”手一招,一叶轻舟,划开水面两道白彼,瞬间即至。 青衫客一位赵师容手腕,两人翩然登上小舟,轻波划浪,微风吹拂,只把青衫客和赵师容的衣衫吹得飘飘若仙。萧秋水如此望去,只见水波中青衫客的背影袅然,宽筘的熟罗长袍下竟是裹着一纤小人怜的身躯,萧秋水看得心中怦地一跳,只觉这身影好生熟稔,难道是……只见采菱女子,划舟远去,歌声隐隐传来,萧秋水只觉心口一热,几乎要咯出一口血来:如果真是唐方,为何不以真面目相见?如不是唐方,为何如此似曾相逢又相识?只见两姝立在舟上,渐渐远去,青衫客在旭阳中始终未曾口头,却加入了原先的清楚女音。 “莫愁在何处?莫愁心先秋。江南秋先老,莫愁许多愁。泱泱江水去,垂垂岸边柳。风拂柳点波,涟漪江南秋。” 萧秋水整个人怔住了,脑里翻翻滚滚,尽是一个意念,是她,是她,是她。忽然长身扑去,就要涉水追去,他这一下举动。众侠都意料未及,要阻挡已来不及,正在此时,一条天神般的人影,半空截住了他,待那么一刹那问,萧秋水稍复神智时,那人从他“百会穴”复后顶穴、强问穴、脑户穴、风府穴、大椎穴、陶道穴、天柱穴、神道穴、灵台穴等一路点将下来,连封萧秋水一十四道要穴,萧秋水待要运“少武真经”的阳刚阴劲冲开,那人闪电般一抄手,半空接住了他,又瞬即封了他督脉三十六大穴! 萧秋水是何等人物,还想运丹田一股“无极先丹”所蓄之真元,冲开穴道,那人抱住掠落地面的瞬间,又封了任脉二十五大穴。 这一下,萧秋水再也无法运气冲破穴道,只得暗运内息,要逐步逼活脉路,但这人端的是非同小可,又接连封了他阴维脉一十四要穴,阳维脉三十二重穴。萧秋水这才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那人趁他心痛神驰之际,猝然出手抓住了他,萧秋水此刻功力,已可谓力可通神,那人的武功,可也高得出神入化,制住萧秋水后,半瞬未停,又再纵起,就在这时,数十度拳凤、掌风、腿风、兵器,齐齐击了个空。;这些出击的人自是铁星月、邱南顾、大肚和尚、胡福他们。 一击不中,犹待再击,那人大袍在风中如吃得涨满如怒狮般又飞了起来,撞向禾田边的一个稻草人去,狠狠地一脚踢去,只听“喀喇”一声,稻草人下身稻草涨飞,被这一脚踢得肢离破碎,那人一皱银眉,喃喃自语道:“刚才明明还在流泪!伸手一探稻草人眼孔,还略感潮湿,那人双眉皱成一条渠源般,诸侠又叹喝追打过来,那人飞身而起,疾如鹰隼,怀抱一人,居然还跑得比他们更快,追得一会,在寒山寺附近的群庙处,顿失去了两人踪影。诸侠急得什么似的:那人究竟是谁?为何劫持萧秋水?萧大哥有没有危险?权力帮正事,少了萧大哥,该怎么应付? 第二部寂寞 随着刘铸的节节胜利,岳飞也大败兀术于郾城,而且进兵迫到沛京四十五里的朱仙镇。 岳飞在此战以麻札长刀大破金兀尤“拐子马”,使南侵以来,所向皆克的“铁浮图”,被杀得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岳飞在此役中威震华夷,其不许败、只许胜之兵,从他对于岳云的话“此战必胜而复返,否则先斩汝头”可见一斑。他的背鬼军部工纲,以五十骑兵出阵尝敌,王纲奋身先人,斩金将李朵悸童而返。金乒曾以潮水般的大阵,黄尘蔽天地涌杀而至,岳飞身先士卒,跃马出阵,开弓就射,连杀数将,岳军士气倍增,无不以一当百,战无不克。 岳家军的骁将杨再兴,以单枪匹马冲人全军,遍寻兀尤不获,枪挑数百人而返。又引兵数十人,在临颖小商河遇金人伏兵,杨再兴陷入敌阵,时萧伙水一股民兵与武林义军三百人来救,无奈金兵数百倍之多,而杨再兴深陷敌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得金兵人仰马翻,当者披靡,但金兵人马迭增,包围重重,杨再兴单枪匹马,杀金兵二千余人,斩万户、千户、百户长以上百余人,英勇战死。萧秋水等也奋勇作战,但营救无从,反被包围,一干转战经年、伤痕累累、饱历风霜、忠肝义胆的武林豪杰,战死的战死,逃亡的逃亡,有受伤撤退的人,但无受伤生擒或投降的人。 萧秋水负伤逃亡到莫愁湖时,曾捂着受伤的前胸,说过一句话:“我们的人,只有生或死,没有偷生或怕死。”说完这句话,鲜血已自他指缝溢出,他也“咕咯”一声,翻落下马来。 萧秋水在莫愁湖倒下来的时候,岳飞也一日内奉到十二道金牌,召令班师,这时韩世忠、张俊二路大军,皆被撤回。岳飞本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沿道皆有英雄高侠之士相劝渝,人民间讯,更大失所望,扶老携幼,满山遍野地跟随大军起行,有的无告苦民竟拦住岳飞马头,恸哭泣说:“我等顶香戴盆,运粮以迎王师,金人皆知。今日相公一去,我等无遗类矣。” 岳飞仰夭长叹之余,只有嗟惋位下,向东拜日:“臣十年之功,废于一旦,非臣不称职,权匣秦桧实误陛下也!岳飞终于绍兴十年七月班师,金兀术一月后毁约南侵。岳飞明知受秦桧所忌,用兵动众,恢复疆字,今日得之,明日失之,养寇残民,无补国事,于是力请罗兵权,但其时金人分二路入侵,川陕淮西均告急,岳飞一日奉十几次诏命,援东救西,疲于奔命,不料这些御札,一一都成为日后秦桧居臣诬告岳飞撤兵谋叛的借口。时已十月,临安府处处浮华,夜夜竺歌,称臣纳市,求欢于敌,只有乞和之心,焉有恢复之志?莫愁湖前,愁更愁。一个葛衣人痴坐在莫愁湖畔,夕阳晚霞,湖水清澈幽洁,湖面碧波荡漾,湖上远处,隐隐传来采菱女子的悠悠歌声。有关”莫愁“的传说,有好几种,其中据唐书乐志云:“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后有忘愁声,园有此歌。 ”古今乐录也说:“莫愁乐亦名蛮乐,旧舞十六人、乐八人。”这是说,莫愁是位石城善歌谣的女子。 另一种传说,是“莫愁郢州石城人”,即乐府清商西曲莫愁乐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浆,借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持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这里的莫愁,是楚国的石域女子莫愁。 还有一种传说,是据梁萧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这里的莫愁,是位洛阳女子。 究竟莫愁是谁,谁是莫愁?已无人探究,这里碧水接天,柳曳生姿的婆姿世界,便是莫愁湖。 这时夕照残霞,凉凤徐来,映照得碧波金嫩千点。远处随风传来歌声:“奠愁在何处? 莫愁在汉唐;汉唐不可挽,莫愁莫不愁。” 歌声细微但细碎可人,如越岭嘶秋之后,又带着些微的优愁,荡回人间来,那葛衣人抬眼望过去,只见数艘小舟,翩翩来去,舟上水袖罗裙,轻声曼妙。 这时有官模样儿的儿个人,喝得七八分醉,边唱边肆声谈笑,顺着莫愁湖的湖畔小亭石径,大摇大摆的走来,一人“喀吐”一声,一口沫痰,吐到湖里去。 只听一人狎笑道:“那几个小娘儿们不知在唱什么情歌,咱们去找几个来乐乐。”走在中央的官员笑得十分淫邪:“这比起宫中金粉。滋味儿可大大不同吧……”两人相视怪笑起来,旁边跟的侍卫和阿腴奉承之辈,也忙不迭赔出爆笑来。 那大官儿鹰鼻鹫目,高出人一个头,但眉目间十分淫邪,旁的人全是宋官,敢情是前方寸步必争,万里朱殷,生灵茶毒,民不聊生,后方却主议和,对这些全国来的官儿,曲意奉迎,不惜将宋国民女,供其享乐,这跟战火燎原中的杀掳奸淫,却又是另一般哀凉。 一个恃卫见那金人对那些采菱女子动了心,忙招手大呼道:“喂,喂,过来,过来……”那些女子听不见,独自唱和着,那金人打了一个酒呃,半蹲下身,当湖便溺起来,一面淫笑道:“你们听,听……”这些湖中女子的歌声,悠扬动听,原来是由一名女子唱,其他女子翩翩相和,舟影轻约的错落在波心间,衣裙慷动,歌声袅绕,可渭清幽已极。 那金人却在此时,“哗啦”一声,吐了一地。那宋官来相扶,结果被吐得一身污秽,宋官皱了皱眉,却不敢回避。这时那歌声正唱到:“……有所思,乃在莫愁湖。何用问遗君,双珠玳谓簪,用玉绍综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相思与君绝。有所思!那金人宋人继续在调笑呕吐,忽听一人喝道:“别吵!众人一呆,连呕吐也止住了,实想不出临安府中有谁忒也胆大,竟敢喝止金朝枢密使以及”子皇帝“的高官大员的行乐?众人望去,只见一葛衣人,畔柳蹙眉而坐。一个侍卫操刀骂道:“你是哪座山头上的葱,敢在这儿大呼小叫,没长眼睛瞧瞧,你家的……”话未说完,啪地一响,已被打落湖去,落至一半,忽给那人一手抄住,只听那人哺哺道:“不可污了湖水。”又闪身将这侍卫捉了上来,用力损去,呼地一声,不知飞了儿丈远,噗通一声,也不知掉落到哪里。 其他几名侍卫、官员,纷纷高呼大喝,拔刀来砍,那人一手一个,瞬息间九个侍卫,全抛到不知哪里去,落地之声过后,便声息全无,只剩下那金朝使者和宋朝官儿,那宋朝官员吓得魂不附体,屎滚尿流! 葛衣人一下掼一个,俟到他们两人时,忽道:“杀你们污了我的手。”那金朝使者叱了一声,踏前一步,一手扣击下来,竟是“大力鹰爪手”! 那葛衣人伸手一刁,已化解来势,那金人知生死关头,烂打狂杀,拼死相搏,宋朝官员却跪地求饶不已,但无论那金人如何截击,葛衣人只要提抬手足,即将之化解,而侧耳倾聆那清甜的歌声。 这时忽飞来一条水色长絮,“缚”地缰在金人脖子上,金人双手欲扯,但飞絮一紧,那金人眼珠子凸瞪,舌头暴伸,立时窒息毙命。 那絮缎又是一卷,缚在宋官的颈子上,那宋官大叫:“救命……”叫得一半,已自没了声息,只听一个清脆优雅的声音笑道:“你既怕杀他们污了双手,我便替你杀了,如何?” 语音未止,柳树下多了一个宫装的女子,嗖地一声,长缎如狸猫一般收回到了她的袖子里去。 葛衣人些微有些倦意地笑笑,依然倾神聆听。那宫装雍雅女子问:“萧兄弟,你在听什么?” 葛衣人恍惚地道:“你听,你听,这象不象是唐方的歌声……”那女子迷惑了一下,眼睛一亮,眼神里有些微优伤之意,又有些了然之色,更有些怜悯惋借之态,婉然笑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耳福听过唐姑娘的歌声……”说着竟有些微辛酸。 这葛衣人正是萧秋水。而飞絮杀敖的正是赵师容。他们两人与“两广十虎”中的李黑、胡福、施月、洪华、吴财,以及陈见鬼、大肚和尚、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梁斗、孔别离、孟相逢等转战各地,历劫遍辛,其中吴财不借己身,投入金方阵营作卧底,不幸为林公子所误解,追杀五百里,终在敌方大本营汴京误杀吴财,而林公子也从此声消迹匿。 大侠梁斗偕“恨不相逢,别离良剑”、“天涯分手,相见宝刀”孟相逢、孔别离二人,分别纳入张宪、王贵二部。张宪、王贵被秦桧以谋叛罪名所捕,炮受酷刑,张宪至死不屈,王贵则被迫伪证,此后则不闻孟相逢、孔别离二人之音讯。至于梁斗,有人传他原本是世胄公卿,但因抗金而被解除兵权,跟随因力保岳飞而被好相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韩世忠,杜门谢客,绝口不谈兵事;两人常常骑驴携酒,游西湖以遣永日。 这时慕容恭已战死。“铁钉,李黑、”金刀“胡福、”杂鹤“施月、”铁头“洪华、”阎主伸字“陈见鬼、大肚和尚、”屁王“铁星月、”铁嘴“邱南顾等,依然跟随萧秋水,并因萧秋水授于”少林“、”武当“、”权力帮“、”朱大天王“各种武功,而武功迈进数倍。此际萧秋水的武功,非昔可比,当阳擂台之役中,他得三颗”无极先舟“之助,以及”八大高手“悉尽相授,武功已隐然可稳胜柳随凤手下之”双翅、一杀、三凤凰“,而今加上”少武真经“及”三才剑客“点拨指导的”忘情天书“,武功还在少林天正、武当太禅等人之上。这时莫愁湖畔的赵师容,跟随萧秋水征战多年。她一生中,也不知历过多少阵仗,经过多少事理,世间男子,也交往过不可胜数。但她跟萧秋水东征西伐,初是奉李沉舟之命,一方面是对义军的同情,但一路打下去,竟不能自拔,并深深地陷了进去……昔年她跟李沉舟在一起时,也是如此。她本来聪明、伶俐、雍容、貌美不可方物,而且对音乐、舞蹈,都极有天分,出身在王侯世家,可谓无忧无虑。只是她在那年夏天,忽生异想。觉得在家里做针线,等待宰相独子的那头婚事的喜日近……是一件无聊的事,于是她决定出来江湖上跑跑。 ——却没料到遇到了李沉舟。她遇上李沉舟,也是千人万人中,只要一见过,便永生不忘记。她舍弃了家庭的荣华富贵,和那未婚夫婿的痴心等待,跟李沉舟一齐闯荡江湖起来。她适应得很快,而且记性好、悟性高,李沉舟的兄弟们既敬她、又爱她:既怕她,又听她话。李沉舟的事业更是一帆风顺。但其中也有无尽的江湖谲诡风波,因因果果,恶毒暗算,阴险颠覆,也有壮志难伸,仿惶无计的时候,但居然一一轻易渡过。待”权力帮“基业稳同时,岁月磋蛇,她和李沉舟,已不是年轻的爱侣了,虽是武林中所传的一对”神仙般的情侣“,但是她知道,她的音乐,她的舞蹈,她自己的事业在岁月之流里,一一消逝了。可是她这样跟李沉舟在一起,却又觉得很满足。除了柳五柳随风,陶二、恭三、麦四、钱六、商七…、这些人,一个一个地,不是背叛,就是战死,先后离开了他,也远离了人世,而李沉舟的部下,不管是”双翅,一杀、三凤凰“,还是”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抑或是”十九神魔“的分舵弟子,都一一逝去…只有她还在,她在他身边,她一直都在他身边,未曾背弃过他,总得让李沉舟有一日,会因为她或许的不在,感到震讶,感到不可能,感到无法忍受这打击……她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她会这么想。这么想会使她觉得自己在李沉舟身边感觉到重要,这重要比她在权力帮的地位还重要么。所以她在权力帮里,过问了很多事……帮里的赏罚是不是严如斧铖?帮里会不会因日益壮大,而兵骄馆绌?帮中子弟作风,会不会因文恬武嬉,而被武林中人视为噶矢?这在在都是赵师容逐而渐之关心起来的。于是武林中的人都知道,李沉舟身边有两个了不起,惹不得的人物……便是赵师容和柳随风。而她自己的岁月,也过去了,而她自己要完成的喜欢事儿,也过去了……直至她遇到了萧秋水。萧秋水只是一个在莫愁湖畔养伤而怀念唐方的人。可是她跟他杀金兵,为了不让金兵火烧一座村庄,自己一干人,战得遍身浴血。李沉舟一生杀人,身上从不沾血。李沉舟沉着从容,有悲喜,然而萧秋水时大悲大喜。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和李沉舟,是天上那一群道骨仙风但耐不住要下凡来见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这些年来跟兄弟披甲持战,又与这一千人生了深深的感情。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诧异,怎么如此快就适应,如此就忘记……她甚至恨自己这样。萧秋水怀念唐方,就是念兹在兹,无日或忘。而自己和李沉舟,仿佛高情忘情,却不知是不是其实无情。 跟随萧秋水一起作战,那是宏勋伟烈,是活着,流着血,大声说话,手舞足蹈着的感觉。赵师容曾想:唐方见到萧秋水跟大家在一起,东征西伐,不知会不会感觉到生气?如果有,唐方太不了解萧秋水了。谁都知道,只有唐方,才能令萧秋水真正快乐起来。而她自己呢?难道只是协助了一个男人基业巩固了之后,又去协助另一个男孩子茁壮起来的女子而已?——她自己对李沉舟,会不会也是这样?——然而为什么要想起这些,想起自己,李沉舟、萧秋水、唐方,却是作什么?这时歌声依旧悠悠传来,萧秋水因全心全意在想念中,也役注意到赵师容情感上的变化。他这时心里翻翻滚滚尽是一句话:——我要到蜀中去,我要到蜀中唐门去找唐方。萧秋水也许因为凤起,也许因为拂柳,也许日为那熟捻的歌声…于是生起了要找唐方之念,他站起来,踱来,又踱去,赵师容知道他在想事情。赵师容一双黑漆如点的眼珠,随萧秋水来口走动,只见他一时喜上眉梢,一时愁掩眉宇,赵师容轻轻问了一句:“你要到蜀中去?” 萧秋水陡地站住,搔搔脑袋,侃笑道:“你怎么知道?” 、赵师容以手支临于树旁,道:“你一忽儿喜,一忽儿愁,如是想家国大事,则无可喜,如念个人前程,你向不忧……不是想唐姑娘,还有想谁!萧秋水芜尔道:“是。我想到川中去。”赵师容等着他说下去,萧秋水果然期期艾艾地接下去:“可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唐门的规矩又那么严贰闭允θ菪Φ溃骸吧底樱芩婢匮喜谎希乒媚锸窍琅娴男囊庀嗍簦欢ɑ岣愠隼础タ烊ィ欢ㄔ诘饶恪コ倭丝峙戮投擞袢肆恕!彼档健八欢ㄔ诘饶恪闭庖痪浠笆保膊恢醯模睦镆徽笮了帷O羟锼肓艘换*儿,脸上更现坚毅之色,忽又问道:“你呢?赵姊妹,要不要回去一趟见李帮主?” 赵师容心头一酸,心忖:他自己呢?他自己也不来见我!却笑道:“他事情忙。我们俩各自为政,互不绊系,倒也惯了。” 萧秋水拍拍裤上所沾的尘泥,道:“我这就去了。”赵师容心头一晨,道:“你这就去了?” 萧秋水眼睛发着亮光,道:“好姊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这就立刻出发!,赵师容双眼垂凝着地面,道:“你听了就去了?” 萧秋水坚毅地道:“是。”赵师容道:“一刻也不延迟?”萧秋水诧异问:“为什么要延迟?”赵师容微迟疑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来,长吸一口气,妙目流波,笑晏晏地道:“至少要待到今晚,我来设一壶酒,你和铁星月、大肚等兄弟,也正好叙别叙别。” 萧秋水微一寻思,即出现那一股出生人死的兄弟容态,心里也舍不得,道:“这样也好,只是偏劳姊姊了……”“偏劳,谢谢……”赵师容淡淡一笑,此刻她所想的是三年前,长板坡擂台下之役,朱顺水要杀萧秋水,自己以杀气凌及朱顺水背后,使朱顺水不敢出手,萧秋水事后也是一声谢谢……三年来的征战,难道尽是这些客气话么? 萧秋水似犹未觉。那柔和轻曼的歌声,如湖水盈胜波光,愈散愈远去。 无星有月。 杨柳岸。 请柬 人:屁王、铁口、铁头、铁钉、杂鹤、好人、大肚、见鬼。 时:今晚。 地:湖畔。 做什么:送萧大哥。 金陵赵师容敬邀 (不来的是乌龟王八蛋) 其实就算赵师容不加上最后那一句,有菜吃、有酒饮、有萧秋水的地方,这干人也准到,何况又加了后来那一句! 有的菜,还未上来,在桌子边的人,早已不知吞了几口唾液。 “三丝”的三种肉香,扑鼻攻来,加上香螺、羊舌的鲜味珍昧,更令人垂涎三尺,对于旷东三虎“而言,最为引他们的还是那盅”蛇羹“却仍是只有干瞪眼,流馋涎的份儿,因为”铁钉“李黑和陈见鬼二人,始终未见出现,众人实在饿得紧,月明凤清,湖水泱泱,也无心观赏,铁星月”咕噜“一声,又吞了口水,心里嘀咕道:“你奶奶的,死黑佬和陈见鬼,难道私奔去了不成?” 邱南顾更饿得端的是非同小可,眼见已待了大半时辰,菜都冷了,然而李黑和陈见鬼仍是不来,当下用鼻子长长吸一口气,谁知道赵师容煮出来的菜肴是吸气不得的,这用力一吸,更加饿了,“吧嗒”一声,口水淌到了桌上,施月皱了皱眉,啐道:“你真该围个肚兜再来!邱南顾实在饿到不得了,崩地一拍桌子,叱道:“明明肚饿,还装个饱魇样,我干不来!不管了,吃了再说。” 众人都抓起筷子,正要动筷,望向萧秋水,萧秋水微笑摇了摇头:望向西斜的月兔,脸有忧色,众人都素来遵从这大哥一举一动,只好快快放下了筷子;萧秋水低声蹩眉道:“奇哉怪也。李黑和陈见鬼怎还不来?陈见鬼有热闹可趁,焉有不来之理?李黑向来言而有信,好玩喜闹,更少不了”他…“谈到这里,又重复了一句:“他们断不可能不来的。” 这时赵师容端菜出来,热腾腾的菜香,逗得大家馋涎大起,大肚和尚用鼻子索了索,跳起来道:“是龙虱蒸禾虫,好吃好吃。” 赵师容笑道:“还有‘老猫炖盅’哩,都是你们岭南人最钟意吃……”说到这里,瞥见萧秋水微忧的脸色,再脱见座上两个空位,心里已知八分,道:“怎么,黑豆和见鬼还未至么?” 这句话一向出来,忽传来一声大喝,数声兵刃交击之声。 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惟袖至时止,裙至膝止,宛若被人齐平削去一般,十分陡然,这人威颀如斯,每出一剑,必喊一声,手中剑时暗时亮,暗时呈朱色,亮时如血鲜红。 这人一口古剑,力战二人,正是李黑和陈见鬼,旁有一人。 着熟罗长袍,脸无表情地垂手在旁观战。 铁星月一见这情景,端是急然大怒,叱道:“贼厮乌,原来是你这大猩猩害得大爷我没饭吃,大爷我……”上前就要凑一份脚儿,赵师容轻轻一飘,飘至铁星月身前拦住,低声道:“瞧瞧再说。” 只听哗啦一声,那高大的人血剑一展,陈见鬼空手接下对方一击,对手竞以剑身发出“劈空”掌力,陈见鬼收势不住,蹬蹬蹬,又蹬蹬蹬地退了六步,还是稳不住脚,不由自主地再退了一步,砰地背后撞在一棵梨树干上,“喀唰唰”梨子震掉得如雨骤落。便在这时,李黑滴溜溜地一转,已闪至那人背后,一出手,就抓向那人背后“神道穴”。 那人大吼一声,返过身来,银色月光下一朝相,赵师容等心里都突地一跳,那人高壮如牛,但却是须发皆白的老人,那老人一回身,李黑的手抓到了他胸口,一揪不动,那人一剑劈斩了下来。 施月瞧得清楚,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岂知剑斩到一半,老人陡然停住,瞪住李黑,摇摇头,又再摇摇头,咕嗜道:“不成。” 又摇首道:不成,你没兵器,胜你不算英雄。“忽自后抄了一把长剑,扔向李黑,喝道:“这剑跟你黑白相配,你击来斗斗吧!李黑接在手里,刷地拔出长剑,这剑比什么剑都长了一倍,足有七尺余长,剑身清亮;却刻有几个字,李黑睁大豆眼咕溜溜地一转,顿时呆了一呆,道:“白猪王子剑?” 赵师容和萧秋水互觑一眼,原来“白猪王子剑”系昔年镌剑名家白朱的成名宝剑。自朱虽是剑匠,但剑法自成一家,武功甚高,自称剑术无双,戛戛独绝,为人滑稽突梯,又喜着自衣长袍,自以为仪容高雅,讲究排场,所以人多称之为“白猪王子”,他的成名宝剑自然就连带地被称为“白猪王子剑”了。 这白朱大师后来遇到了另一个也是喜穿自衫的剑客,外号“千手剑猿”的青城剑派掌门蔺俊龙。简俊龙也是一般年纪,但武功遍走轻灵嫖捷一路。他的年纪虽大,但出起手来,十个年轻小伙子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老人家一人疾厉。 “武林三大剑派”,即浣花剑派、铁衣剑派、沧浪剑派,浣花剑派萧家,已为权力帮及朱大天王所灭,铁衣剑派应欺天为武当太禅真人所杀,沧浪剑派则是权力帮的傀儡。 其他著名的剑派,有“十字剑派”、“华山剑派”、“南海剑派”、“终南剑派”、“天山剑派”等,“十字剑派”孙天庭已为朱大天王所弑,“华山剑派”冉豆子也死于南宫无伤刀下。“南海剑派”投入权力帮后,邓玉平即为“人王”,败死于鸿门,“天山剑派”於山人及娄小叶,一退隐江湖,一为萧秋水所杀,“终南剑派”近已没落。剑派既没,只剩下成名的剑手。 “广西三山”中的顾君山、杜月山、屈寒山,先后死亡,“七大名剑”当中:萧西楼、辛虎丘、曲剑池、邓玉平、孔扬秦、康出渔皆已毙命,剩下的只有盂相逢一人。至于“七大名剑”之前的“神州三剑”:“四指快剑”齐公子、“阴阳神剑”张临意,“掌上名剑”萧东广都已亡故,“七大名剑”之后的“刀剑不分”林公于、“天狼剑”萧易人、“黑白双剑”萧开雁,后二者皆已死去,林公子也消声匿迹于武林逾载。 这一来,只剩下了“沧浪剑派,、”华山剑派“。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只是这些年来武林历劫,能硕果仅存的声威实力都大不如前。”华山“、”终南“、”沧浪“三剑派的名望,委实远不如当年之”三大剑派“。蔺俊龙原艺出青城,但剑法多自创一格。这蔺俊龙可以说是历尽江湖辛酸,但依旧是风头舰意气豪的一名老剑客——难道这白衣人就是?李黑接过长剑,与老者的血剑斗了几招,只见一红一白,如两道飞龙矢走,煞是好看。李黑打了一会,骂道:“论剑法,我打不过你,不公平,不公平。” 蔺俊龙一面打一面道:“什么不公平!我可是将剑给你了哇!他虽说着话,手底下却一点也不含糊,宛若千剑万剑,刺向李黑。李黑已很算是一个极其灵活的人了,但被这手脚捷便如猴的老头子一连攻了下来,竟已一口大气都喘不过来,但他刁钻古怪,假装要说话,”千手剑猿“便手下一慢,想待他说出话来再攻,不料李黑伸脚一勾,把商俊龙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一个大跤,李黑笑嘻嘻地道:“我又没练剑,你给我剑又有何用?” 蔺俊龙气得哇哇大叫,挺剑要追析李黑,李黑武功本不如蔺俊龙,但两年来跟萧秋水学得了不少本事,蔺俊龙确也奈何不了他,二人追追打打,陈见鬼在一旁急扬声叫道:“喂,老头子,把你那‘血溅秦淮剑’也给我吧,我要跟你比比剑法!蔺俊龙眼睛都亮了:“好哇!你会使剑,给了你又何妨,我就用‘中州遗恨剑’跟你斗斗!赵师容等听得此语,更确信这威风凛凛的老头于确是”千手剑猿“无疑。原来,”千手剑猿“商俊龙一人三剑,称著江湖,第一柄剑就是属为银剑名匠白朱的”白猪王子剑“,第二柄剑即做”血溅秦淮剑“。原来终南剑派一脉之没落,乃是这”千手剑猿“一手造成的。”终南剑派“老掌门人及门下五大高手为虎作怅,报效权为帮,蔺俊龙看不过去,便指名挑战,秦淮一役中,以一敌五,竟血染秦淮河,江湖上从此没了”终南剑派“四个字。而当时他仗着手中一柄隐透血红色的卓绝长剑,连挑下终南剑派五大高手,此后他颇为得意,故称此剑为”血溅秦淮剑“。第三柄剑,他持在手上,剑身方正,并麦出一种淡淡的黄芒。这剑看来平凡无奇,但却是商俊龙本身最珍视的一柄剑,原来这把剑,是他少年时参加过一个帮会,帮会中的老大对他恩厚义重,特别惠赠的,只是后来他潜心修练剑法,致使疏远了帮会中的老大及会中的结义兄弟姊妹。待他再回来时,帮会己烟消云散,面目全非,昔日兄弟,死伤散亡,无复存矣。他心里憾恨,故将他这一柄剑称为:“中州遗恨剑”。 他生平最喜与人斗剑,本与李黑格斗,见他身法灵敏,与自己实不逞多让,心中窃喜,可惜李黑不谙剑法,如此斗将下去,终究没趣,而今听陈见鬼指名与他挑战,喜忙不送,见他手中无剑,便把“血溅秦淮剑”交予他,便要决斗起来。 陈见鬼接过长剑,冷笑一声,一剑刺来,这一剑凌厉非常,破空主风,商俊龙不敢大意,接过一剑:心中却好生失望,知道陈见鬼的剑凤虽然霸道,但却不是正宗剑法,而是将拳功运于剑凤之中。 陈见鬼跟他拆了十七八招,战之不胜,而所学剑招无多,很快便黔驴技穷,弄得个灰头土脸,便想换成拳脚之战,但蔺俊龙必硬是要斗剑,忽心生一汁,停剑叫道:“老猴子,论剑怯,我打不过你,今日你算是合当遭劫,萧大哥不算,这里还有一位一流剑客,在等着把你打得颜面扫地!陈见鬼说打就打,要停这停,商俊龙斗得性起,险些收势不住,正想破口大骂,但听陈见鬼如此说,便喜道:“在哪里?” 陈见鬼哼道:“算了吧,这人名头响了半边天,他今日手上无剑,否则必会把你治上一洽,你还是不要见他的好0蔺俊龙听得怒火中烧,又大为好奇,骂道,”胡说八道!他在哪里?我不跟他斗斗,誓不姓蔺!陈见鬼斜眄着他道,“你真的敢么?” 蔺俊龙把胸一挺,虎虎有威,向着众人喝道:“有何不敢!”好!陈见鬼伸手一指,道:“就是他!他指的是大肚和尚。这不但令大伙儿都怔住,连大肚和尚都不敢相信,陈见鬼指的居然是他。他不禁指了指自己大蒜头鼻,又遥指指陈见鬼手上的剑,目中都是迷惑。陈见鬼却用力而又肯定地点了点头。大肚和尚差点就要骂出一句:“见鬼!自出娘胎到现在,他一生除了伸手夺取敌人手上的剑外,却是从来也没碰过剑。——几时却成为陈见鬼口中那”一流的使剑高手“——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大肚和尚见蔺俊龙一副掘着了宝似的模样,向自己走来,心发急,便将掌横贴于胸前,叱道:“死陈见鬼,我哪会……”陈见鬼接道:“他哪会拳脚功夫,当然不是您老的对手了。” 蔺俊龙见那光头凸肚的和尚,一提架势,又是掌法,不禁皱起眉心,却听陈见鬼如此说,他心中直乐了出来,将手中剑往大肚和尚处一抛,道:“剑我这里有,你接着了!大肚和尚满头雾水,只好接过,只听陈见鬼笑道:“喂,老马骝,我的剑法也不错,你先比下了我,再来斗斗和尚!蔺俊龙大笑道:“要以剑法击败你这厮鸟又有何难!陈见鬼一副有恃无恐地道:“不难就请进招吧。” 蔺俊龙喝道:“瞧着了!伸手往后一摸,不禁一愣,原来他三柄剑,都不见了,口心一想,再一个一个的瞧过去,才知道自己三把剑——”血溅秦淮剑“落在陈见鬼手上,”白猪王子剑“执在李黑手里,”中州遗恨剑“也握在大肚和尚手中——自己变成了没有剑。蔺俊龙此惊非同小可,正要哇哇大叫,陈见鬼突地一个跳跃了过来,把剑一挥,左手捏了个剑诀,嚷道:“你要比剑么?好呀!来吧!蔺俊龙气歪了鼻子,叫道:“我没有剑哇!陈见鬼笑嘻嘻地道:“没剑么?那空手来夺啊!其实蔺俊龙剑法虽好,硬功夫却不如大肚和尚,拳脚招式亦不及陈见鬼,身法灵活也难强过”铁钉、李黑,又如何能凭一双肉掌,将剑夺回来? 当下气得一跺足,怒道:“夺就夺,有什么了不起!两掌一交,就要硬闯过去施空手人白刃之技。忽听一个声音道:“阿鬼,别乱来。” 陈见鬼登时怔住,乖乖垂下了手,蔺俊龙返头,只见一个眉如远山,眼如明月的留髭青年人,虽掩不住风霜之色,双目却带欣赏地望着他。 蔺俊龙正待破口大骂,但见着此人,想骂的话顿时吞回了一半,问:“你是谁?” 那人笑道:“萧秋水。” 蔺俊龙的眼睛亮了:“你是萧秋水?” 萧秋水笑了:“我是萧秋水。”他顿了顿,又道,“你就是‘千手剑猿’老前辈?” 蔺俊龙见对方如此有礼,倒是一愣,李黑却抢着道:“这老而不死跟我们河水不犯井水,今日一个青衣人来求见大哥你,这老不死在一旁听见你的名字,便嚷着要来和你比剑,我在旁听了就气不忿,说:你要跟我大哥比武,先得赢了我!谁知这老家伙就是不肯比武、比内功、比拳脚、比轻功、比暗器,却只要比剑术……嘿嘿嘿,不然的话,哼哼哼……”蔺俊龙气得跳了起来,就指道:“嘿嘿嘿,你这么黑,还敢‘嘿嘿嘿’,你们耍赖,不敢比剑,你不敢也要你敢!萧秋水轻声叱道:“黑豆快别如此无礼。”原来蔺俊龙为人虽暴躁鲁莽,但在武林中,也算是独当一面,颇有侠名,尤其是朱大天王与权力帮两派,对他威逼利诱,他硬是不从,司算得很有骨气。 蔺俊龙瞧着萧秋水,打量了一会儿,道:“唔,好,看来你还象话,都说你是天下名门各派中现存剑法最熟,剑术最好的一人,来来来,咱们来比,你胜了我也叫你‘大哥’。” 陈见鬼哈哈笑道:“好哇,老不死,要叫大哥,可是你自己说的呀,别回头又说我们用语言来挤兑你,诓你入彀!萧秋水笑道:“商老前辈剑术无双,这场不用比了,我承认前辈剑法第一便是。” 蔺俊龙仰天哈哈笑道:“好极,好极。你既然知道,也省得我老人家动手……”谁知“杂鹤”施月一句“呸!接下去说:“好不要脸,萧大哥让你一只手都能打败你!蔺俊龙怒不可遏,道:“若他能让我单手而不败,我,我就……”铁星月又狠狠地呸了一声,截道:“胡吹牛皮,乱吹法螺,害得人家饿了半天,还说风凉话,无胆匪类!蔺俊龙上听,实为之气结,道:“好,好,好,如果我输了,我就和这三把剑,一生追随你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众人一听,尽是哗然。萧秋水心中不忍,笑道:“这样好了,若蔺老前辈与我交手,我当以剑法付教,不过既不用手;也不用脚……”蔺俊龙一听,顿时啼笑皆非。初时他以为对方若用拳脚,恐非浪得虚名之辈,却知他用的是剑,而且居然不动手,不抬脚,心中笑忖:难道他用口不成,当下将心一狠,道:“好,既然如此,可是你说的,我败在你手下,则追随你一辈子,永无怨言。” 萧秋水笑道:“很好。”当下抱拳唱喏,位居下首,一副请前辈出招指点的恭谨。其实他之所以托大其词,无非觉得以自己身怀武当、少林、权力帮、朱大天王麾下八大高手的传授,加上“无极先丹”、烷花剑派、杜月山、梁斗等之调教,又得“少武真经”之助,要胜商俊龙,实非难事,只是如此胜之无味,自己也有心试一试“忘情天书”的实力,故此决意考验自己,不动手足,迎战蔺俊龙。 蔺俊龙心忖:今日不给你些厉害瞧瞧,倒叫人小觑了。这时陈见鬼、李黑、大肚和尚三人已将剑扔口给他,蔺俊龙先将两剑插回剑鞘,手中执“中州遗恨剑”,忽走前三步。 这三步跨中带纵,骤然间与萧秋水拉近了距离。 本来他手中剑约莫三尺,这一下与萧秋水也恰好三尺不到,正是剑法最好发挥处。 蔺俊龙毕竟是一流剑术名家,未出袭前,早已失声夺人,一出手,就要人无可闪躲。 但就在他步已跨出,长剑在手犹未出招的刹那问,萧秋水脸带微笑,忽然跨出了一步。 这一来,变成了剑长人近,蔺俊龙冲锋之势为之一窒,为了把稳距离,只好退了一步。 他这一退,萧秋水又踏进了一步,与他退步同时,这一下工欺入蔺俊龙的中锋。 蔺俊龙无奈,只得又退了一步,萧秋水即刻又跟进了一步,这一退一进间,蔺俊龙一剑未出,已被逼退了三大步。 蔺俊龙蓦又退了一步,为的是拉开距离,萧秋水自然也跨进一步,使得蔺俊龙的长剑无法发挥,岂料蔺俊龙这一退步,原来是假的。 他不退反进,走前了一大步,他身形高大,这一招等于跟萧秋水来个脸对脸站,他回手一剑,反刺萧秋水背心。 这一剑招,可有名堂,叫做“回天乏术”,蔺俊龙见萧秋水尚未动手已把自己逼退三步,额上渗出汗丝。蔺俊龙本对萧秋水印象不恶,不愿杀伤他,但这一下不敢再轻敌,只好全力出于,以自己身体硕大塞死萧秋水去路,一方面欺他不能出脚出手,才出此绝招! 就在这一霎眼间,萧秋水倏然不见了。 一阵凤掠过。 扬柳飞送。 柳色青青。 萧秋水却已到了杨柳梢上。 那天地间无略可遁、无地可活,无处可逃的一堵一击,却依然如风吹过,困不住萧秋水。 蔺俊龙的剑收势不住,刺入自己的胸膛。 剑只刺入一分,萧秋水一扬手,一条杨柳嗤地破空射出,打在蔺俊龙身上,蔺俊龙只震得手腕发麻,立时消了力,那剑便止住刺不下去了。 蔺俊龙呆立当堂。 赵师容在一旁笑着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蔺俊龙只得答:“剑。” 赵师容盈盈笑问:“你使的是什么武功?” 蔺俊龙只好答:“是剑法。” 赵师容笑嘻嘻他说:“萧大哥以你的剑和你的剑法赢了你,而且未动一手一足……这,算不算数?”赵师容说完之后,脸色忽然有些不定了起来。 这原因殊为难说,却只是赵师容心中的一种感觉。她为萧秋水说这些话时,忽然只觉得有些什么不妥,究竟不妥些什么,却一时说不上来。 赵师容忽然面对那在一旁的身着熟罗长袍人。 那人脸无表情,神色木然,乍然看去,就象一座雕像一般。 那人着宽松的青绒绸布,连身材肥瘦也看不出来,眼睛也没望向这边来——甚至也没望向那边去,他对场中一切,似毫不关心,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他也没多望一眼。 ——他是谁? 蔺俊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灰、一阵红,忽然咆哮道:“不算!不算!这是我一时失手……”萧秋水趋前一步,谦逊地道:“蔺老前辈如还要赐招,晚辈在此候教。” 蔺俊龙把“中州遗恨剑”往土中一插,刷地拔出“血溅秦淮剑”,只见如血影重重,一叠又一叠,压向萧秋水。 萧秋水见蔺俊龙不再答话,知其必出尽全力,一阵凤吹过,剑割微风,造成急卷的气流割体——萧秋水轻如落叶,已飘到蔺俊龙背后。 ——萧秋水的步法正是以“风流”一诀,击败蔺俊龙。 原来“忘情天书”中所载的技法共十五诀,即:无意、地势、君王、亲思、师教、金断、木顽、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风流、云翳、我无等十五法门,乃法天顺自然,借大自然一事一物,天地人一情一态,融化人武功之中,以打击敌人。“风流”便是其中之一。 萧秋水以“风流”一技,借风飘过,使蔺俊龙险些反刺着了自己。 这次萧秋水“飘”到蔺俊龙身后,蔺俊龙背后忽然好似多了一只手,“白猪王子剑”不住向萧秋水身上九大死穴,三十六道要穴、七十二门大穴刺来。 只见剑光耀眼生花,月光照在剑身上,好似太阳一般亮,另一柄剑却越来越红,红得似烙铁一般,——月光怎会如此灿亮眩烁? ——当“千手剑猿”蔺俊龙醒悟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 萧秋水已不见了。 萧秋水在哪里?蔺俊龙已无暇兼顾了。他的左手血剑已不住地发了出去,无可遏抑,右手金剑也不断地一招接一招,无法制止,就如一杖陀螺一般,在地上不住旋转,无法停顿。 蔺俊龙发觉自己已没了对手,可是自己却无法中断自己的剑招,他唯有将左手血剑右手金剑不住交碰在一起,发出“兵兵叮叮”的密集响声,汗珠如结痴一般凝在额上,真可谓“越打越忙,应接不暇”。 打到最后,“千手剑猿”越战越快,只见红光金光交映成一片,“咄!一声,红白两道光芒骤射,”嗤嗤“,一柄砸插在花丛中,一柄钉在梧桐树干上。暗香流动。月静。无声。 萧秋水在月下。月芒披在他肩上,如静柔的披凤。——刚才便是他的”月映“法。蔺俊龙在一阵凉风吹来后,才知道他的衣襟已湿透了。在他双剑不禁要互搏之际,他心里清楚得很,若萧秋水要从旁横加辣手,纵有十个”千手剑猿“也只得死了——不管萧秋水是用头撞或用任何方法,都可以轻易取他性命。在宁静的月夜下,蔺俊龙却毛骨悚然起未,陡然想起两个字:“妖法!鞘茄ǎ康煜录淠挠腥绱恕闭暗难ǎ恐惶羟锼У匚剩骸袄锨氨不挂灰允裕俊? 蔺俊龙狂吼一声,身形一扑而起,半空三折三展。 三柄剑分金、红、白三道光芒,直夺萧秋水。 他的人也随剑芒之后,攫了过去。 拳脚虽非他在行,但也拼这一拼。 这一招是他的一剑拼命绝招:“风尘三侠”。 这三柄剑分三个方向,射向萧秋水,萧秋水若退,就只有一条退路。 他就在那条退路上塞死萧秋水! 他的计划和招式都好,但是对萧秋水来说,却没有用。 萧秋水既不退,也没用手格。 他跃入水中。 他本不谙水性,但“水逝”一术,根本不必熟水性。 水花四溅,溅得三柄剑失了准头,向蔺俊龙回射过去。 蔺使龙本可闪躲,但水花溅漪时,也遮蒙住他的视线——他看不到! 他只看到水花又红又金又白,成各种色调,好美。 就在这时,三柄剑已刺破水花,劈脸向蔺俊龙射到。 蔺俊龙外号“千手剑猿”,出手自然快捷,就在这等情形之下,也在千钧一发间接下了两柄剑:“血溅秦淮剑”和“白猪王子剑”。 但“中州遗恨剑”已来不及接了,那剑往他咽喉射来,若被刺中,“千手剑猿”便要死在自己剑下! 却在这时,萧秋水及时出现了。 他一口咬住剑身。 他咬住剑身的时候,剑尖离蔺俊龙喉咙已不过半寸不到。 萧秋水尚未吐出“中州遗恨剑”,蔺俊龙已一头跪了下去。 叫了一声:“大哥!那长袍青衫人依然没有作声,倒似场中的事,与他全然无关似的。 赵师容这才发现这人脸上戴了面具———张人的面具,但却没一点生息。——说不定这面具真的是从一张没有生息的人脸上撕下来的。想到这里,连身经百战的赵师容,也不知怎的,在微风冷月下,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千手剑猿“蔺俊龙从此以后,就跟定了萧秋水,他的脾性正好与李黑、胡福、陈见鬼这等人气味相投,正是一群活宝。萧秋水当然高兴。可是他接下来第一句话是问向那青衫人。敢情他和赵师容的感觉一样,觉得这青衫人很特殊,至于为什么特殊,有什么特别,又说不上来。萧秋水拱手唱喏道:“这位兄台请了。” 当然这是废话。青衫宽袍人也没多理,只是颔了颔首。 萧秋水道:“兄台来访在下,不知何事?” 这人微颤了一颤,低声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这人低声说话,萧秋水觉得此人甚是神秘,却依然生有一种亲切感,他心中不禁盘算着:这人究竟是谁……只是接下去青衣人所告诉的讯息,委实太过惊人,使得萧秋水的恩绪,遽然中断,且思路顿成肢离破碎,促使萧秋水有茫茫天下,却无所适从之感。 “我来告诉你的是,李沉舟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萧秋水第一个意念就是:他不想活了。 ——李沉舟都死了,他活着还有何意思?但在这瞬间,他脑里又闪过很多的人:岳元帅、宗泽、韩世忠、刘铸等咤叱风云、赤胆忠肝的大将军……还有唐方一直到赵师容。 ——想到唐方,他就觉得有一线希望,要活下去。 ——想到赵师容,他就想起李沉舟之死,是最悲痛的……——赵师容?对赵师容! ——赵姊姊听到了这消息会怎样? 就在他转头去瞧赵师容的时候,他在刹那间又想起李沉舟:那至远至大,又郁勃难舒的眼神……赵师容听到了青衫人所说,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我不相信。 ——这不是事实,我不相信。 他抬起头来,萧秋水这时正偏首望她。一刹那问,这女子变得如此脆弱,经不起任何风残霜袭。这“赵姊姊”竟如残英飞絮。 赵师容抬头的时候,竟与那面具中的眼睛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黑白分明,如一湖水,说是柔和,仿佛也有淬厉;那人也是心里一震;好一双泪盈的眼……赵师容说:“我不相信。 ” 青衫人道:“这消息不会有错。” 赵师容双眼看着青衫人,青衫人平板无生气的脸,依然平板无生气。但赵师容却有一种感觉,她感觉这青衫客所说的话是真的,但她却又不能相信。 ——不会的,李沉舟不会死的。 ——李沉舟怎会死! 她知道李沉舟。李沉舟是一个看似恬淡谦恭的人,却是一个生要无枉、死要无憾的人:生,他要能惊无动地,死,他要能轰轰烈烈:——大哥怎会如此静俏悄的,离开了江湖离开了我而去? 赵师容坚持不信。她上齿咬着下唇,一直重复又重复地道:“我不相信。”她想起她初认识李沉舟的时候,她在一个大家族中,李沉舟是一个流浪的年轻人,她见到他,便放弃了一切,只等他再来。 可是他好久没有再来了。她就一直等他,未婚夫婿来找她,她都冷然拒绝。果然有一日下午,他来了,宛似在水柳边那千古以来等待良人的翠楼凝妆少妇人,他来了,她便越过家人、朋友以及一切一切的束缚,跟他而去…此后便是江湖流浪岁月。 好苦,可是,好快乐。 她知道他有过很多女孩子,可是她没感觉到嫉妒,因为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更骄傲的是李沉舟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对李沉舟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所以她离开了他,他很温文的送她,她知道她走后,他只剩下了一个人:在随时都可能被吞噬在江湖诡谲风云中。 ——而今他竟死了! ——怎么可以死呢! 赵师容还是说:“我不相信。”她坚定的想,返回“水月轩”去,去取炒好的一碟炒鸭掌出来。众人见她镇定地走回去,没有人发任何一声,只见她片刻即端了一碟菜,镇静地走了出来。 她如此的镇定平静,端菜的皓指甚至没有多抖一下,但是就在她将菜放在桌子上的刹那,那盘菜忽然摔了粉碎。 碎片溅出来的时候,众人才知道,赵师容用尽了一切能力来克制自己心头的激动,因此内力贯注指端,竟失手激碎了瓷碟。 碟子一碎,和着菜肴飞喷了出去,在赵师容的内力下,这些鸭掌和瓷片俱如暗器。 赵师容是何等身手,她蓦然惊觉,双手一阵急抓,把瓷片和菜肴都抓住,但就在她抓住这些东西同时,她的身子又碰翻了桌面上的几碟菜。 她身形展动,再抓住那几碟菜,但又用力过度,菜碟粉裂,桌于掀翻,赵师容知无可再救,她蹲在地上,再也不动。 赵师容是何等身手? 而今她只蹲在地上,背向众人。 众人只见她背上的瘦肩,轻轻抽动着。 众人又僵住了片刻,萧秋水走过去,柔声道:“赵姊姊,我们去权力帮总坛看看,好不好?” 赵师容没有口头,只是用手撑住脸,良久,才把手摊开,声音出奇地镇静:“他不会死的。” 萧秋水用手拍了拍赵师容的秀肩,轻声道:“所以赵妹妹也不必伤心。” 赵师容将肩膀一沉,萧秋水第一下拍中了她,第二下抚拍落了个空。萧秋水微微一诧,脸上一下子烧辣辣起来。在赵师容心目中,却响起了一个誓言:——帮主,你不会死,你若真的死了……我也不会对你不祝我也是烈性子的人。 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厌僧,平日萧秋水待她,视如姊妹,她只觉得萧秋水待她过分主疏;今日初闻噩耗,萧秋水稍沾及她一下,她也觉厌恶。 ——帮主,你若死了,还有我,你的小容儿。无论是谁杀你,我都要他比死还难过一百倍! 赵师容想着,缓缓站立了起未。在月光了,她有一种断冰切雪一般的坚决,她说:“我是要回去一趟。” “慢着。”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是李黑。谁都知道赵师容说了这话,是不能变更的。可是李黑是这干人中稍为仔细、小心、精明强干的。李黑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李帮主是死于非命,那么能杀他的人,他所拥有的实力、智力、功力和势力,只怕比赵姊姊再加上我们这里的人都强。”他在这里顿了久久的一阵子,才说:“这样去,不是报仇,而是送死。” “赵姊妹;”金刀胡福是个稳重、沉实、有担当能力的人,他也说:“你是我们大家的姊姊,报仇,应该让我们跟你去;送死,我们也跟你一起去。” 赵师容一笑,竟然跪了下来,她的语言平静:“如果李帮主死了,诸位高情厚义,小女子这里代夫一拜……”说到这里,已泪盈眼,但依旧稳定声调他说下去:“先夫之死,我自然应该返去料理,诸位不是权力帮的,无需如此;如我查得元凶,而自己应付不了时,必请诸位援手,如果不幸也遭毒手……诸位也由此可知,杀我夫妇的人的实力、潜力和分量。” 施月也跪了下来,洒泪道:“那赵姊妹是要自己独去?” 赵师容凄然一笑道:“自当如此。” 陈见鬼颤声问:“姊姊要独撑权力帮?” 赵师容道:“他死了,他的遗志,我要担当。”这一句话说得坚决无比,萧秋水只觉眼前一黯,一朵浮云掠来,遮住了月光,萧秋水仿佛感觉得到肩上压力一沉。他说:“好,我们送赵姊姊一程。” 邱南顾忽然插口道:“我觉得萧大哥应该和赵姊姊一齐去。” 陈见鬼扫了他一眼,问:“为什么?” 邱南顾正等着别人这一问,他好有得发挥:“我们去,武功低,没啥帮助;大哥去,武功高,智谋好,天大事儿,也担挑得起。”萧秋水本已决定去找唐方,听来不觉有些犹疑。 众人想来,都点头称是。铁星月忽道,“我觉得我也应该一道去。” 他正等着别人问他,但谁也不问他,只是没耐烦地瞪住他,他只好自己期期艾艾他说下去:“嘿嘿,我铁星月如果不去,万一有人来找萧大哥、赵姊姊……这个嘛,是驾架,不是打架,没有了我‘屁王’,萧大哥、赵大姊可怎么办?,邱南顾一旁插口道:“胡说!若论驾架,有我‘铁口’,要去,我第一个该去。” 陈见鬼最喜凑热闹,怕没他的份儿,嚷道:“别忙,别忙!要去大家一块儿去!蔺俊龙初加入这个集团,有些迷惑不解,也道:“去哪里?我也算一份,好不好?” 那青衫人忽道:“不好。” 铁星月怒道:“为什么不好?” 陈见鬼瞪过去,狠狠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好?” 青衫客道:“大伙儿一齐去,就打草惊蛇,据悉李沉舟李帮主是遭人杀害的,杀害他的人,据说也被他当场杀死,但能弑李帮主的,个中必非如此简单,元凶定必等赵姊回去,横施暗袭或加以拢络,赵姊一个人先回,就可以探出他们在捣什么鬼。我们要去,也只能在暗中保护……但以我们之力,又焉护得了赵大姊?萧大哥去方才有用。” 萧秋水想了一会,道:“这位兄台所说甚是。”他见这人以面具覆脸,定是不想使人认出面貌,所以也没要求对方报出姓名:“赵姊失去,我随后跟上,暗中照顾,替李帮主报仇为职志。” 李黑为人虽好玩喜反,行诡迹顽,但为人甚是精明,考虑了一下局势,也道:“萧大哥这次跟去,除为赵姊姊报夫仇外,更重要的是,武林中权力帮为第一实力,近年虽受大挫,但这股实力不管落入何方,大哥都得多加注意,否则后患无穷。” 洪华甚少开口,一旦说话,单刀直入,道:“若落在柳五手中,此人手辣心狠,世间少有,留着恐是祸根。” 萧秋水点点头道:“我会见机行事的。”转头向赵师容道:“不知赵妹妹……”赵师容心乱如麻,十指愈来愈冰,她心里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狂喊不已:我不相信,你没有死!我不相信,你不能死!怎么他们都相信了……她想到这些日子,她在外面,跟萧秋水在一起,来相激李沉舟的无所谓、自信及冷淡——甚至连他那淡定温丈也令她痛心神驰。仿佛少年相爱时伪激情,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是李沉舟居然死了……她心中犹如一块巨冰,在镇压着,又如一团本,在燃烧着。就在她日子方当青春时,她看到李沉舟在其他女子的罗衣红衫间周旋,在诗丈上居然也有了其他女子的丽影情迹,她自己在他心目中,还重不重要?是大人物的负累,还是真心的皈依? ——这使得一向骄做宠恃的她,一下子失去了自信。 她的武功,本来一直稍胜于柳五,自那时起,她心底里觉得柳随凤是看出此事的。她的武功便一直未能再逾越过柳五。 她的武艺自那时始,仿佛终日与她少时所耽迷伪舞艺、乐诵,丹青争扯不已,始终萦系未休,也没有一件能有所进步。 所以她离开了他,明知他可能会着急,而她从这“可能”中寻求信念。却未料她跟萧秋水在一起,在等他来我自己的时候……他却死了。 她以为她不在的时候,他可以高高兴兴纵情的恣欲玩乐,而她骄做的在外边,不管这些事儿,所以在擂台之战时,朱顺水的挑拨离间,根本生不了效,她要为他操守……此刻她心里一直焚烧着一块火岩,那么灼痛她心房的苦楚,忽然熄灭了;换来了一块无情的冰……冰更痛苦,痛苦无已。 她感觉到她的武功,正在体内一丝丝地散去,尽管她已心乱如麻,但此事她一定要告诉萧秋水的……萧秋水有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人信任的力量。 她说,“萧兄弟。”她年纪比萧秋水长,但萧秋水称她为“姊”,是因为赵师容确实有一种母性的温柔,赵师容称萧秋水为“兄弟”,乃因对他有一种可以信赖的依托。 萧秋水应了一声,抬头看她,只见赵师容抹去泪痕,道:“你来一下。” 萧秋水道:“好。”信步走了过去。 这时晚风徐来,月近西沉,两人并肩行去,走十来步,便是稻禾良田,风吹摇曳不已。 赵师容只觉心丧若死,活着还不如稻草迎风写意;萧秋水却闻到一种如兰似馨的香味,心中暗暗起了警惕,暗中狠狠在自己腿上打了一记重手,忖答道:萧秋水啊萧秋水,你好容易才逃过丹霞谷中劫,而今是什么时候,你是人不是! 赵师容走到一个扎着布帆迎风摇晃的稻草人前,返过身来,月光微照下,她泪痕淡淡,但显然无比坚决,骄傲:“有一件事,我要对你讲。” 萧秋水心中也不知怎地怦地一跳,问:“什么事?” 赵师容淡淡地道:“我现在的武功,日心中一时失去控制,以至散功走劲,真气倒引,十成功力只剩下三成……此去权力帮,可说无能为力。” 萧秋水“砰”地又暗击了自己一掌,道:“赵姊姊,你放心,我随你一齐去。” 赵师容苦笑道:“可是权力帮的事,你一向甚恶……”萧秋水道:“可是权力帮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不能不管。” 赵师容言颜惨淡,这:“此刻我的武功,跟这稻草人一般,不堪一齿,你要我唐方,不应把时光虚掷在帮派无谓的斗争中……”她自嘲地苦笑一下,又道:“夭地间,许是唯有‘情’字可以珍守。” 萧秋水想起峨帽金顶之上,李沉舟在千人万人之中,只看得起他一人,这份相知,又岂是一死以能相报?萧秋水毅然道:“天地间还有‘义’字,李帮主待我不薄,且不管他是否安好,他的事,我总不能袖手不理。待这番事了,我到蜀中找唐姑娘,谁也阻不了!赵师容淡淡笑道:“却又有谁阻你。”她笑着说,又将眼波投向那稻草人。稻草人戴笠执旗,迎着广逸的田野,犹在晚色问傻不愣登的摇摆着:稻草人始终欢笑,尽管无焉。 可是那一大片稻田后的远山,却在微明前那么沉郁……那一大片稻穗中,又孕育了多少生机? ——不是生机,是杀机! 骤然间,一片刀光,一道血影,左右直扑赵师容! 这一下变生时腋,刀光凌厉,而且绝,除了一刀致命的人体部位外,别的地方都不打。 刀锋利,刀快,可是拿更毒。 这掌赤红,显然就是江湖人谈掌色变的“神秘血影掌”! 赵师客却在伤心欲绝中,而且失去了大部分的武动。 萧秋水的武功,却非昔可比。 他发觉时,刀掌都已及赵师容。 但萧秋水后发而先至,一探手,就抓中那血影背后的“至阳穴”,将他扔了出去! 可是待要再救赵师容,已来不及了,眼看刀锋就要从赵师容玉颈处斩落。 萧秋水抢身一拦,刀斫在他的肩胛上。 刀势尚未完全落下,萧秋水运聚内力,以肌肉夹住刀身,同时一指戳了出去。 这一指打在那执刀人的右臂弯处“曲泽穴”上,那人握刀无力。正要弃刀身退,可是萧秋水的指力,先使少林金刚指的威力,摧其锋锐,再以武当内家元气,击散其体内劲道,那人不动还好,一动则全身虚脱,“卜”地跪倒。 萧秋水肩上的血,这才自刀锋上淌了出来。 赵师容急忙去看萧秋水臂上的刀伤,他说:“你不要动,我替你取刀。”一咬银牙,竟将宝刀拔了出来,血登时泉涌而出,赵师容急忙以金创药敷上。 萧秋水点点头道:“我不碍事。他是杜绝。” 那仆倒地上的人,正是“权力帮”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快刀天魔”杜绝。 杜绝稍为喘息一下,又想一跃而起,但萧秋水那一指乃集“少武真经”秘传,所蕴含的至刚极柔之力,岂是杜绝能拒抗抵御得了的。 萧秋水又在他肩头五骨穴处戳了一指,杜绝便整个人溃倒了下来。 赵师容走近一步,问:“谁派你来的?” 杜绝不敢不说。在权力帮中,又有谁敢对李沉舟不忠,谁敢对赵师容不敬,谁敢对柳随风不畏? 杜绝咬着牙龈、终于道:“是朱大无王。” 赵师容趋近一步,问:“不是柳五公子?” 就算是大好大恶的人,在李沉舟、赵师容面前,也不敢撒谎隐瞒,杜绝摇头。 萧秋水皱着两道剑眉,道:“他,可信?” 赵师容嫣然淡淡一笑:“他们不敢骗我。”她的笑意淡涩而凄酸:“沉舟在帮里的时候,不准一人对我稍有不敬,否则,他宁可不要做帮主。”她垂下眼帘,一会才睁开,轻吸了一口气道:“他对柳五总管,也是如此。” 萧秋水愣了一阵,向杜绝追问道:“真的不是柳五公子派你来的?” 杜绝不答。赵师容淡淡他说:“你答。” 杜绝只好答了。“不是。” 这时李黑、胡福、施月、铁星月等部闻声走了过来,慰问萧秋水和赵师容。他们见血影大师已死在稻草人旁,杜绝被擒,才放了心。 不错,血影大师是死了。 死在稻草人的脚下,压倒了一大片金黄色的禾草。 他们却没注意到,萧秋水在匆忙中,并且在情急间出手,所以并未准确地抓中血影魔僧的“至阳穴”,但的确是把他扔出去了。 不过血影大师马上又爬起来了——那时正是萧秋水着了一刀的时候,如他全力反扑,赵师容和萧秋水肯定抵挡不祝但就在这时,他背后的稻草人,倏然伸出了手。 布满稻禾的手,只凸出了一节手指。 手指插入血影大师的“至阳穴”中。 血影未及叫得半声,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看起来他就象是死于萧秋水的一抓一掼之下。 其实不是的。 他是死在“稻草人”的手下。 而且谁也不知道,那稻草人瞧着萧秋水和赵师容的背影,正淌下两行眼泪。 会落泪的稻草人。 萧秋水他当然也不知道。他正在问赵师容:“赵姊要把他怎样?” 赵师容看向杜绝,道:“你要生要死?” 杜绝当然要活。 赵师容淡淡笑道:“你既自己想洁,那就好了。”忽然出手抓住他的“天突穴”,杜绝只得张大了口,“哑哑”作色,赵师容在襟里迅速掏出一颗白色药丸,食中二指一弹,射入他的喉中,杜绝突眼虬筋,极力想吐出,赵师容又在他咽喉下一寸之处的“璇玑穴”一拍,杜绝发出“咕嘟”一声,把药丸吞咽了下去。 “天突穴”乃人体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再经这一指,药力已浸入阴维任脉之处,再也拔除不去,杜绝知再无幸理,也不敢再挣扎,顿时脸如死灰。赵师容却心里知道,她的功力,固痛心于李沉舟之死,本以为功力尚存二三成,刚才血影、杜绝二神魔突袭之下,知道自己现时最多只有一成。她心中滚来滚去只想到:帮主,我的武功,尽还了给您了……但她神色自若地道:“你服了我的‘不如死丸’,若背叛我,则生不如死……你当然知道怎么做了?” 杜绝咬紧牙根,汗如雨下,不迭点头。原来“不如死丸”,当真“生不如死”,而且每种药物,都有不同解法,若非配制人,旁人无法解得,若错解或每一月未服解药,药性发作时,自残身躯,连指趾都一一啖食之,甚是可怖,故名“不如死丸”。 赵师容心知自己若正面与杜绝战,以自己体力而言,未必能胜他,故以此镇压他。她的武功尽失,但对招式、封穴、出手等,仍了如指掌,只是这一点,只能吓吓庸手,若遇着朱大天王这等人,可谓难有活命之理。她心中如是想,但脸上不动声色:“我现在也需要人手,便留你活着。” 社绝汗出如浆,垂首道:“是。” 赵师容问:“朱大天王为什么要杀我?” 杜绝本来对赵师容已不敢不答,现在被逼服下了“不如死丸”,更不能不答了:“因为李帮主死了。天王要剪除权力帮的机要人物,方才有机可趁,在总坛的对手只有五公子,在外却只有赵姊,所以要先杀你。” 赵师容紧问了一句:“帮主……帮主他……他真的死了?” 杜绝也十分讶异赵师容似未十分肯定李沉舟已死,道:“是。李帮主在后花园,遭宋明珠、高似兰、左常生等一起施狙手,结果与左神魔同归于荆”赵师容退后了两步,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喃喃道:“高似兰……宋明珠……杀了帮主?不会的……不会的!杜绝道:“我们也不相信,可是却看到了帮主的尸首。” 赵师容骇声道:“帮主的尸首/杜绝叹道:“师姊,若帮主在,朱大天王敢先挑衅杀你么?如果属下不是真个肯定帮主已逝世,胆敢为朱顺水效命么?” 这时晨光熹微,赵师容在晨光中,单薄如一朵衣轻的白兰花。 她说:“就算有尸身,我也不信。帮主不去这样就死了的,他答应过我……”说到此处,想起往事,知道希望太渺,眼睛一闭,眼泪簌簌而落,挂在脸颊上,她也没去揩抹。 良久她说:“好,我们现在就出发,回到权力帮总坛去。” 萧秋水知赵师容身上武功因心伤李沉舟之死,几近全失,跟“快刀地魔”等在一起,可谓凶多古少,便说,“我们一道去。” 过时天已微亮,淡淡的晨曦中,采菱女子的柔曼轻歌,远远传来,仿佛是一线香烟,袅袅飘飘,时闻时没。 青衫客忽然道:“我跟你去。” 陈见鬼第一个就不服气:“为什么?连我们都没得去,你哪有资格去!青衫客脸无表情:“消息是由我先说的,我若是打诳,当可立时识穿,当场杀之;若任我走了,你们发觉撒谎时,要抓我已来不及了。” 金刀胡福为人最是老实,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 赵师容国心如刀割,心乱如麻,便没以语言套住青衫客,旁人平常骂架行,这种诘曲诡橘之辩,倒难反唇相驳,另一种原因是,那青衫客虽脸如槁木,但身上却有一种逼人的意态,令这干英雄好汉,响当当的脚色,不敢胡言乱语。 李黑偏着头,反问了一句:“与你同行,是不是太冒险?万一你是内好,岂不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青衫客肌肉牵动,脸肌也跟着动了一下,显然他是笑了一下,只听他说:“你们不信无妨,但赵姊信我。” 赵师容在迷惘中听得这句话,大奇:“我为何要信你?” 青衫客上前一步,说:“我给赵姊看一样东西,赵姊自然会信我。” 赵师容脸上迷惑,暗自提防:“哦?” 青衫人再趋前了一步,他捏着拳的小手,忽然张了开来,里面仿佛有一件小小的事物,背向众人,向赵师容低声道:“你看。” 赵师容忽然惊呼了一声。众人都一颗心吊了起来,李黑、铁星月等却又张望不到,他们心中都叵度赵师容什么阵仗没见识过,而且在这心痛神驰之际,居然还会暗惊,定当是非同小可的事儿。却见那人又伸出一只手指,在赵师容手背上写了一个字,赵师容点了点头,有一种淡淡隐隐的微笑:“好。” 大肚和尚一个光头就钻了过来,瞪着眼问:“他……”赵师容微笑道:“可以跟我一道去。” 这连萧秋水也莫名其妙。这时莫愁畔,数叶轻舟,在晨光中,划水荡来,舟上几个女子,在唱歌采菱:“江南好。江南春来早,水映千霞山尚好,莫愁猢畔莫愁老。世事茫茫轻易空,江南好。” 萧秋水凑近一步,赵师容忽道:“萧兄弟,我和这位兄台先去,杜绝由陆路赶至,你和诸位随后跟到,可好?” 萧秋水一愣,青衫客道:“就这么办了。”手一招,一叶轻舟,划开水面两道白彼,瞬间即至。 青衫客一位赵师容手腕,两人翩然登上小舟,轻波划浪,微风吹拂,只把青衫客和赵师容的衣衫吹得飘飘若仙。萧秋水如此望去,只见水波中青衫客的背影袅然,宽筘的熟罗长袍下竟是裹着一纤小人怜的身躯,萧秋水看得心中怦地一跳,只觉这身影好生熟稔,难道是……只见采菱女子,划舟远去,歌声隐隐传来,萧秋水只觉心口一热,几乎要咯出一口血来:如果真是唐方,为何不以真面目相见?如不是唐方,为何如此似曾相逢又相识?只见两姝立在舟上,渐渐远去,青衫客在旭阳中始终未曾口头,却加入了原先的清楚女音。 “莫愁在何处?莫愁心先秋。江南秋先老,莫愁许多愁。泱泱江水去,垂垂岸边柳。风拂柳点波,涟漪江南秋。” 萧秋水整个人怔住了,脑里翻翻滚滚,尽是一个意念,是她,是她,是她。忽然长身扑去,就要涉水追去,他这一下举动。众侠都意料未及,要阻挡已来不及,正在此时,一条天神般的人影,半空截住了他,待那么一刹那问,萧秋水稍复神智时,那人从他“百会穴”复后顶穴、强问穴、脑户穴、风府穴、大椎穴、陶道穴、天柱穴、神道穴、灵台穴等一路点将下来,连封萧秋水一十四道要穴,萧秋水待要运“少武真经”的阳刚阴劲冲开,那人闪电般一抄手,半空接住了他,又瞬即封了他督脉三十六大穴! 萧秋水是何等人物,还想运丹田一股“无极先丹”所蓄之真元,冲开穴道,那人抱住掠落地面的瞬间,又封了任脉二十五大穴。 这一下,萧秋水再也无法运气冲破穴道,只得暗运内息,要逐步逼活脉路,但这人端的是非同小可,又接连封了他阴维脉一十四要穴,阳维脉三十二重穴。萧秋水这才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那人趁他心痛神驰之际,猝然出手抓住了他,萧秋水此刻功力,已可谓力可通神,那人的武功,可也高得出神入化,制住萧秋水后,半瞬未停,又再纵起,就在这时,数十度拳凤、掌风、腿风、兵器,齐齐击了个空。;这些出击的人自是铁星月、邱南顾、大肚和尚、胡福他们。 一击不中,犹待再击,那人大袍在风中如吃得涨满如怒狮般又飞了起来,撞向禾田边的一个稻草人去,狠狠地一脚踢去,只听“喀喇”一声,稻草人下身稻草涨飞,被这一脚踢得肢离破碎,那人一皱银眉,喃喃自语道:“刚才明明还在流泪!伸手一探稻草人眼孔,还略感潮湿,那人双眉皱成一条渠源般,诸侠又叹喝追打过来,那人飞身而起,疾如鹰隼,怀抱一人,居然还跑得比他们更快,追得一会,在寒山寺附近的群庙处,顿失去了两人踪影。诸侠急得什么似的:那人究竟是谁?为何劫持萧秋水?萧大哥有没有危险?权力帮正事,少了萧大哥,该怎么应付? 第三部英雄寂寞 这灵堂跟别的灵堂,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勉强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筛幡上的字,是当今第一流的书法名家墨迹,各种笔路都有,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人死了,再也听不到别人对他怎么说了;然而他一生所听到最真的活,却因为兀了再也听不见了。 人把掩盖自己一付臭皮囊的东西,叫了各种各式的名称,既叫灵枢,又叫寿木,十分讲究,既画花乌,又加桐油,无非是死了还不甘愿从此真的死去,是要保存这一付血肉之躯万世之名。由是,棺材店都雅号为“长生”、“福寿”不等。 可是人死了,还是死了。 ——除非有人能死了还等于不死。 精神不死,流芳百世,英名不堕,古来有之;或遗臭万年,唾骂历代,也可能毁誉兼而有之——但人死,又怎能复生呢? 当然,李沉舟之死,显然有些不一样。 这灵堂确实没什么特别,如果说真正特别的,是通向这灵堂的唯一道路——花园。 这“花园”是李沉舟生前一手布下的重地,若无季沉舟同意,进入这花园的人,至少要通过一百零一种埋伏——其中六十四种活捉,二十六种活杀的陷阱。 灵堂上往日有许多人,为李沉舟生前每日冗听帮中上下报告处。这厅堂几幅字画,却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桌于是好的紫檀木,高大,甚巨,古老,椅子坐垫甚高,使人坐上去,比站着报告的人还高。 本来坐在这里的人就是无尚高大的人上人。 李沉舟喜欢隔着一张桌子跟人说话,他喜欢人有距离,但也喜欢以直觉与人相交。 现在他死了,他的桌子也不见了。 他的桌子已改成了棺材,他自己的棺材。 这决定的人是柳随风。 ——柳随风在李沉舟死后立即这样做,只有两个可能;忠或极不忠。 权力帮就算再没落,当然也不致于买不起棺材,柳随风这样作,究竟是想毁灭了代表李沉舟权力的事物,还是将李沉舟心爱的物品拿去陪葬,因为恭谨仰奉,而不敢冒读私留。 没有桌子,却还有椅子。 椅子上没有人坐,一张空椅子。 空椅子对面却有一个人。 一个淡青色、沉思的人。 他支颐蹙眉,向着空椅子沉思。 那些平时来“报告”的人,都不在。人事是会变迁的,李沉舟一死,许多人都变了样,就算没变更的,柳五也没让他们来。 因为他们无济于事。 而要来的人又委实太过厉害。 ——柳随风对着空椅子,是在怀人,还是在筹思人事无常、翻覆不定的变幻? 这时一行六人,自曲径通幽的国圃中走了过来,六个人都神色淡泊从容,毫不张惶。 柳随风静静地看着他们到来,他们也镇静地从容走进来。 柳随风在想:帮主才死,便有人闯入了“花圃”;闯进来的人心里暗忖:躺在这里的,就是名震天下,鼎鼎大名的权力帮主么? 柳随风缓缓抬起了头;进来的人慢慢止住了脚步。 进来的人心里一震:这用手支颐、淡淡微笑、好象一个含忧带笑的少年公子,居然就是慑人千里之外的柳五总管柳随风?柳随风心里有一种感受,这些人仪表高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高手气态洋溢于眉字间,除了“慕容世家”外,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别家。 这使得他心中有一般莫名的愤怒。 愤恨。他出身是没有人要的“狗杂种”。“狗杂种”就是他十二岁前一直被人叫的名字,他一直在烂泥堆里打滚,在垃圾堆里我吃的东西;有时跟叫化子抢残饭剩肴,有时跟露出两只尖牙的狗抢肉骨头。 十三岁以后,他学得了功夫,把叫过他“狗杂种,的人,不管有恩还是有怨,全部杀淖,一个不剩,从此以后他摇身一变,变为“公子”。 可是那一段经历,他忘不了。 他小时候又脏又破又烂,爬在地上的时候,一些小闺秀掩眼惊呼,退开或跑过,一面以怜悯的眼光,掩嘴同情的看他……他那时只有一个意愿:把这些自以为身娇玉贵的女孩子强奸掉。 一直到他长大了,还是这样。直到他遇到另一件事更深地撞击他心灵后。 他现在丹田有一般火起,真想把前面那穿绎裙轻纱的女子扯过来,撕破她衣服,供他淫辱。 虽然他也知道这女子不好惹:江湖上又漂亮又不好惹的女子中,她一定名列前三名之内。 这女子当然就是慕容小意。 慕容小意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要是她知道,她会不会还这样想:这看来询询儒雅、翩翩俗世的佳公子,就是著名心狠手辣,亲手杀害她的哥哥慕容若容的柳五总管么? 慕容小意轻轻蹙起了蛾眉:怎么一点也不象自己心中所想的形像? 这时慕容世情说:“我们慕容家一共来了九人。一个死在‘花园’中,两个中了埋伏,剩下六个人,老夫、小女、‘铁胆’濮少侠,以及‘慕容三携,来拜祭李沉舟李帮主英灵。” “慕容三斜是慕容小天,慕容小睫和慕容小杰,是慕容世家的旁系。慕容三小男的眉清,女的目秀,不但武功高,而且人清秀,在武林中颇有快名。“濮少侠”即是“铁胆屠龙”濮阳白,这人自小寄居在慕容家里,少年时名声已不径而走,因为他真的屠了一头“龙”。 “傲剑狂龙”馈愧。 馈愧一死,濮阳白可谓名震天下,目前他是追求慕容小意的人中最有希望的一个。 柳随风皱皱眉头,没有作声,慕容世情又道:“当然,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自远道而来,除了吊祭李帮主的遗体外,你还得请我们坐上一坐……”柳随风随便一摆手道:“这里没有其他的椅子,地方倒挺大的,你随便坐吧。” 慕容世情一笑:“这里有一张椅子,又何必坐其他的地方。” 柳随风淡淡地道:“这张椅子不是你坐的。” 慕容世情眉一扬,笑道:“难道是你坐的?” 柳随风也是眉一挑道:“不是。” 慕容世情斜乜着眼问:“那么是谁坐的?” 柳随风摇头:“没有人坐。” 慕容世情笑着说:“让我坐坐不行吗?” 柳随风摇首,说:“帮主才可以坐这张椅子。” 慕容世情又笑了,他的眼边泛起了鱼尾一般的纹路,他说:“这就是了,我就是要坐这张椅子。” “我还知道这张椅子,左边把手,有一道机关,可以开启权力帮的所有资料;右边把手,有一张地图,可以寻找权力帮所有宝藏;背垫有控制全帮上下人手名册和机关,坐垫是李帮主自己的诗文记传和武功秘辛……你可不可以让一让,让我来坐坐?” “如果可以,这椅子对面永远可以有你。” “如果不可以,你也将永远看不见这张椅子。” 他说完了之后,眯着眼睛,眼睛在细缝里却象毒剑一般地盯在柳随风的脸上,在等着他的答复。 柳随风没有回答。 他只是以指甲磨指甲,嗒嗒弹了两下。 慕容世情一直笑着,可是眼睛一直未曾离开过柳五;他的眼睛就好象盯着一条昂首毒蛇一般,稍为松懈,很容易便会被它一口咬死。 这时灵堂上、灵堂后也传来“喀喀”、“咯咯”两声;慕容世情又笑了,他笑起来象只老狐狸,多情、聪明而可爱的老狐狸。 “我知道了,你在叫人。” “你在叫‘刀王’和‘水王’,他们俩常年守在这张椅子的左右。” “你一定是在叫他们,”慕容世情笑得刺骨,揶谕:“现下权力帮除了他们,也没什么人可以叫了。” 柳随风仿佛没有看到他那恶意的笑容,只是淡淡地说:“他们就够了。” 慕容世情的脸上,忽然没了笑容。 刚才他还在笑着,可是他的笑容,几乎是说没有就马上没有了。 一点笑容也没有。 有笑容的他,和没有笑容的他,判若两人。 慕容小意走进一步,道:“爹,这人交给我收拾好了。” ——收拾? 柳随风表面上平淡如昔,但心里无名火起:收拾!这岂不是当年他象狗一般趴在街上,给人误为偷饽饽的贼时,所听到的话! ——可是那家店子的老板,后来让他乱刀分了尸,那家店子的老板娘,也让他逼疯了,一丝不挂的尖叫着跑到街上去。 ——她一辈子做不成人。 柳随凤用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他左手在抖。可是他现在不能抖。一抖,就会让敌人看出。看出,就得死。但他不能想到这些,想到那女子脱光了衣服跑到街上的一幕,他就不由自主的抖。他缓缓闭上双目,心里狂喊:赵姊,赵姊……唯有在喊这名字时,他才可以不颤抖。 可是这在慕容小意来看,是极大的污蔑。 她俏媚的容貌,未曾有一个男子,敢当着她面前,闭上眼睛。 ——就算眼睁睁看着剑刃刺来,也宁可瞪着双眼看着她才死得甘愿。 她真想把这人的眼珠挖出来。 不过她虽然生气,可是她没有那么狠的心。 上次她杀了一个采花大盗,足足恶心了三四天,以后再也不想杀人了。 她虽没那么狠的心,但她却很有信心。 因为她确信自己有那么好的本领。 这时灵堂上又出现两人,着青衫的脸上,有一般淡淡的杀气,他躬身向柳随风道:“总管,这雌儿交我料理。” 柳随风轻轻颔首,慕容小意气得粉脸通红,一咬银牙,正要出手,三人倏地跃出,道:“小意姐,我们来掠阵。” 说话的人是慕容小杰,他对这个“小表姊”,自也有“醉翁之意”,便要出来作护花人,以获慕容小意心中感激,可是话未说完,迎面只见一片刀光。 他急忙跳避,刀光紧随追到。他躲过一重刀光,又见数重刀光,躲过数重刀光,却是千万刀光。 所谓“刀影如山”。“刀王”这柄刀,正是“如山宝刀”。 慕容小杰先机尽失,眼见不出三刀,就要死在兆秋息刀下;慕容小睫、慕容小天手足情深,连忙过去相助,谁知人踪未到,两道水花,直向二人卷洒而来。 两人连忙闪躲相斗,才知道不是水流,而是双袖;“水王”的袍袖飞卷,困住二人,使他们无法赶过去营救慕容小杰。 正在这时,“咯噔”一声,星火四溅,兆秋息的“如山宝刀”,被另一柄大刀封住! 这刀黑漆如墨,却锋利无匹,“如山宝刀”才一交锋,即多了块米粒般大小的缺口。 兆秋息收刀退式,叱道:“好刀。” 濮阳白冷笑道:“我这柄刀,是万刀之王刀。” 兆秋息也冷哼道:“我这个人,却是刀中之王。” 濮阳白大喝一声:“看刀1金刀大马,连环三刀,兆秋息刀走偏锋,连架三刀,也连换了三柄刀,而三把刀都被震崩了缺口。 濮阳白发了三刀,正待换得一口气,一道凌厉至极的刀气逼来,他全力一闪,“嗤”地已被对方在左胸划了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鲜血如泉喷涌,他定了定神,见“刀王”的左手有一层淡淡的金芒,宛如刀气一般,他大吃一惊,失声道:“手刀1兆秋息脸色庄穆,点点头道:“你有‘万刀之王刀’,我却是真正的‘刀王’。” 鞠秀山左袖如长江翻浪,右袖如飞瀑横空,始终缠住慕容家的两个高手,便在这时,人影一闪,一条苗条的人影,“霍”地掷出西条长纱,迎面向“水王”卷来。 鞠秀山倏地一惊,知道厉害,以双袖反舒而出,登时四袖上下舒卷,如凤迎蝶,如云迎鹊,煞是好看,斗得十六八招,两人双袖交错,往回反卷,相互一扯,而人功力互相抵消,扯不动对方分毫。 然而两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在鞠秀山心中,甚是诧讶慕容小意年纪小小,袖功如此灵活,而且以小巧柔劲,化去自己的大力;在慕容小意心里,也暗震讶于“水王”只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之一,也有此功力,居然借水一般的无匹巨力,使得自己拔之不动,更无以借力打力。 两人僵持不下时,“刀王”那儿已占先机,忽然人影一闪,兆秋息与之对了六刀,竟震得虎口欲裂;鞠秀山也觉一股大力,震开自己和慕容小意的双袖,那人双袖翻飞,鞠秀山接得五六招,便觉天旋地转,把桩不住,十七八个旋身转了开去,差点儿没摔个倒栽葱! 兆秋息这时惊叫道:“手刀1原来对方,正是用“手刀”之技来破他的“手刀”。鞠秀山那边也呼得一声:“水袖1对方也是以他的“水袖”之法来破他的“水袖功”。这“对方”乃同是一人,定晴看去时,正是当今“慕容世家”的主人,慕容世情。 慕容世情出手,以袖消袖,以刀破刀,正是江南第一世家慕容氏的“以彼之道,还彼其身”之绝技,瞬息间便击败“权力帮”中的两大天王! 慕容世情抽手负背,水王和刀王面面相觑,脸如土色,慕容世情悠然道:“你们别急,要拦住我,也得看看你们总管柳公子的意思。” 兆秋息和鞠秀山望去,只见柳随风皱着眉,食指横放在上唇,其他四指,则支在下额,不但没有出手的意思,看来连激动和愤怒的意思也没有。 兆秋息这才真的目瞳收缩,就指道:“你……五公子……你……”鞠秀山嗫嚅道:“柳总管,帮主生前,待你不杯…”、慕容世情满怀笑意地瞧着柳随风,截道:“那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以前李沉舟身边还有个‘老水王’公共工,‘老人王’官古书,后来他们一个退隐江湖,一个远在塞外,你道他们怎地? 便是因只听命于帮主,不听命于总管……”慕容世情嘿嘿一笑又道:“偏偏你们帮主,又很信任总管老五,便将一个放逐,另一个见机不妙,也息隐江湖,以苟全身……这才轮到鞠老弟你阁下,以及南海邓玉平走马上任……”慕容世情的笑容似鱼尾一般,既讥俏但又令人易生好感,他继续说,并以眼角余光瞧自己微跷的脚尖。 “何况……我只是要坐那张位子罢了,对你们帮主的遗涵…可不会有丝毫不敬,你们又何苦如此看不开?” “刀王”兆秋息和“水王”鞠秀山脸如死灰,神色沮丧,柳随凤以食指轻搓人中,似丝毫没听到慕容世情的话语一般。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 “我不要位子,我只要在棺村里躺着的人心口扎一刀。一刀就够了。” 这时有十个人走了进来。 这十个人中的九个人走进来,偌大的厅堂,尽是杀气。 这九个人走进来,就如一整支军队走进来一般。 而且是镇守边疆、终年征战、杀人无算的军队。 这九个人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杀气。 这人脸带笑容,年纪最轻,看来最年轻。 这人走在最后,直至他踱入大厅时,柳五才皱了皱眉头。 这人什么气都没有,反而有些和气。 这九个人走了进来,都没有说话。 看他们的神气,是在等人。 等一个真正能代表他们说话的人。 果然那原先的声音又说话了,还是从花园外传来:“我们十个人来,十个人都到齐。” 话才说完,这人已走了进来。 花园很大,这人的轻功,真可谓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权力帮自有“花园”以来,也不是没有人闯入过,只是从没有十个人进来,十个人仍是活生生的进来过。 慕容世情却笑花花地道: “墨太侠近在咫尺,说话却能远在天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内功,果真已练到了前人未有的境地。” 墨夜雨冷笑,眼角瞧着自己腰间漆黑的刀鞘,淡淡地道:“不过我成名绝技,却是刀。 ‘千万头颅,斩于吾手’的刀法。” 慕容世情一翘拇指,大笑道:“好!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要椅子,你要棺材,咱们都有所好,愿亦各有所得,彼此河水不犯井水,不挡他人财路。” 墨夜雨冷笑,捉紧自己的刀,冷电一般的眼神,冷毒地盯着柳五,冷锐地道:“你要替我打开棺材,看看李沉舟是真死,还是假死,或者由我一刀把棺材劈为两爿?” 忽听一个声音拍手笑道:“听了你们的话,我好生为难,如果我位子也要,棺材也要,不知道……不知道会不会开罪诸位?” 慕容世情、墨夜雨、柳随风是全场中有些许震动的人,然而慕容世情恢复得最快,他叹道:“看来李沉舟一死,什么人都来了。” 柳五听了这句话,脸上忽然挂了两行泪珠。 走进来的人有三个,一个青衣罗帽,一个老迈不堪,一个是懒慵慵的少年。话是少年人说的。他身着白色长袍,长袍上处处都是污垢。 慕容世情瞑目叹道:“连唐十七少都来了……李沉舟一死,权力帮真是美饵。” 柳随凤听了这句话,突然握紧了拳头。 唐君秋淡淡一笑道:“现在除了朱大天王……好象该来的,都已经来了”慕容小意冷冰冰地道:“要动手的,也该动手了。” 唐十七少忽然说了一句话。 “只不知李沉舟是真死,还是假死。” 墨夜雨的眼睛里忽然闪起了两道冷电,紧握漆黑刀柄的手,又握紧了一些,青筋凸露。 唐十七少唐宋又加了一句:“如果他没死,也似以前一般,一出拳就将墨大侠的贤弟墨决绝打死,那岂不是我们才是饵?” 江湖上谁都知道,墨家墨夜雨的亲弟“一去无还”墨决绝是死于“权力帮”帮主李沉舟手下的,唐宋一说完了这句话,墨夜雨就开始迈步。 他一旦始步,任何东西,任何力量,都抵不住他的决意。他握着腰间的刀,向前迈去。 向前迈去。 慕容世情淡淡地道:“李帮主,我只要你位子,不要你棺材,你怨不得我……你的好兄弟柳随风是聪明人,何况,天下的凳子多的是,不只是这一张,他不必跟我争……赵师容迷上萧秋水,是不会回来了……李帮主,你既死了,多补一刀又何妨,无伤大雅的事,你的手下也不是蠢人,当然不必多管闲事……,他的话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目的是要权力帮留下来的人不要插手。 这时墨夜雨已逼近棺材。 三十步。 他昂直走去。 慢,但有力。 那九个人的杀气骤然都不见了。 杀气只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而且强烈了十倍。 二十步。 灵堂前的百数十支白蜡烛,被一般无形的气焰,逼得火舌后吐,闪烁不已。 墨夜雨的脸却无表情。 烛光闪烁不定,映照在他布满筋虬的脸上,如千百条蜈蚣蠢动噬咬一般。 他要一刀劈开那棺材。 他要一刀把棺材里的人斩为两半。 不管棺材里的人是死人还是活人。 大厅静得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仿佛棺材里有个僵尸的心跳声,大家正在倾耳聆听一般。 可是大家都没有心跳声,连呼吸的声音也没有。 墨夜雨的杀气,已不见了。 杀气都聚集在他的手上。 青筋虬结的手上。 他的手,就是力量。 摧毁一切的大力量。 十步。 距离只剩十步。 墨夜雨一行出去,仿佛永不回头。 众人只望见他的背影,都想不起他原先的脸容。 记不起他的脸目,想象的脸容比事实更可怕。 他要斩碎棺材里的人,因为棺材里的人曾打碎他弟弟的脸。他唯一弟弟的脸。 李沉舟没有杀他。但他的脸成了墨家的屈辱。 墨家子弟只有死,没有屈辱。也不能被侮辱。 墨夜雨的黑披风背影,似夜晚一般巨大无朋。 他身上的杀气已不见了。 他手上也没有杀气。 他的杀气已移转到刀上。 他自信他的刀一击,能粉碎一切。 而且就算他的刀不拔出来,他已经胜了。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胜在哪里和为什么。 只听一声大喝: “站住1 任何事物都不能使墨夜雨站祝 可是这一声大喝,使墨夜雨霍然立祝 他站住的时候,心里已肯定,他站住的代价是叫他站住的人死亡。必杀。 叱喝他站住的人是柳五。 柳随风用一种平时绝对从他那儿见不到的激动大喝道:“谁要碰帮主的棺材,先杀我柳随风1兆*锵ⅰ⒕闲闵蕉肆成希庇辛讼采?裣仓*——柳总管果然是柳总管! ——柳五果然是帮主的兄弟! 墨夜雨停步,但没有回身。柳五的话一说完,他又开始前进。 他的手依然按在腰畔的刀柄上。 就在这时,青影一飘,李沉舟的棺前多了一条人影。 柳随风。 墨夜雨依然没有停步,他一步一步地迈过去。 而且他笑了。他绝少笑,几乎已不懂得怎样笑了,他的笑容极是难看:“也好。杀了你免留祸患。” 五步。 墨夜雨和柳随风的距离只剩下五步。 “刀王”和“水王”的额角有汗,双手握紧。 “赵姊姊”还没有回来,他们的主力,只剩下了柳随凤。 ——柳总管你不能败! ——柳总管你不能死! 四步。 唐十七少笑了。权力帮和墨家的事,当然与他们唐家无关。 慕容世情也眯着眼睛笑了。慕容世家当然也不必膛这趟浑水——他自己仿佛也知道自己,眯起眼睛来笑时狡猾得很好看。只有他这样成年男子才有这样智慧的好看。 三步。 三步是一个伸手可及的距离。 何况有刀。 柳随风却无刀。 但柳随风是一个很绝的人。武林中人人都知道他“绝”。他出手有三绝,但这“三绝”,纵连他的结义大哥李沉舟,也捉摸不透;甚至李沉舟戏谑地说:宁愿要用一个帮,来换取他的三道绝活儿,但都换取不到。 拔刀。 墨夜雨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一把将一生性命、一身血气都灌注进去的刀,自然非同凡响。 可是墨夜雨的刀,却没有刀。 只有刀柄。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 那和气的人出了手。 他一跃就到柳随风背后,就在柳五全神灌注对付墨夜雨时,骤然出手! 这一刀力足以动鬼神、惊天地! 何况是这等情形下出手! ——这一刀自然是一击必杀。 必杀的一击! 可是柳随风一早就等着他。 他出手时,柳五猛返身,全力出手。 一只手臂飞到了半空。 手指修长,而有力,秀气,且骨节露。 血溅。 柳五的左手不见了。 他的脸色惨白如刀。 那和气的人却倒了下去。 额角四分五裂。 可是他没立时死。 他“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内功,修为尚在他的“千万头颅,斩于吾刀”之上,所以能一时护住心脉未死,他挣扎地问:“你……怎知……我……我就是……墨夜雨?” 柳随风咬紧了牙,道:“因为你就是墨夜雨。” ——这个答复无疑是最好的答复。 因为墨夜雨就是墨夜雨,住谁也化装不来。他跟着那九个子弟兵,一跨入厅来,柳五就注意着他。柳随风天生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有着野兽一般本能而敏感的人。权力帮创帮时的七大高手,只剩下李沉舟和他,也许就是因为靠了这种本能。 这人才是墨夜雨。那按刀柄的人是他的大弟子墨最。 ——他的弟子年纪比他还大。 江湖中人只知道墨翠山死后就是墨夜雨当“巨子”,谁也不知道墨夜雨有多大年纪,他当领袖已十年了——其实墨夜雨十六岁就当上墨家的“巨子”,而且地位、爱戴及名望,有着无人可动摇的根深蒂固。 被李沉舟打裂脸孔的墨决绝,系墨夜雨的兄长,而不是弟弟。但墨决绝却唤墨夜雨作“哥哥”。没有人敢叫墨夜雨做“弟弟”。连他父亲也不敢唤他作“孩儿”。 ——这样的人,却终于死在柳随风手下。 柳随风的出手,使是他三道杀着之一。 他昔日在浣花路上杀和尚大师是另一道杀手。 他还有一道绝招未曾用过。 墨夜雨死了,墨最却立即出手。 他的眼发红了,他出手也拼尽了全力。 其他九名子弟,也疯狂地出手。 这些人以一敌一,柳五举手投足间即可置之于死地;可是柳五却受了伤,而且这些人都不要命了。 ——墨家的死士,世所闻名。 兆秋息和鞠秀山也迎了上去,他们也杀红了眼。 柳五公子舍身为保存李帮主的灵枢,他们也可为他舍身拼命。 江湖中本就有为朋友两胁扬刀在所不辞的道义。 慕容世情暗暗叹了一声,仿佛觉得惋情。 但就在他发出一声叹息的同时,他的身子蓦地飞了起来。 他说要那椅子,可是他扑向那棺材。 柳五不去维护那张椅子,而去守护那副棺材——棺材显然比椅子更重要。 ——而慕容世情不认为柳五是为了维护李沉舟的遗海他是老狐狸。他很有信心,一眼就可以看出小狐狸的尾巴来。 慕容世情自十七岁已渐稳握慕容世家的大权以来,以他惊人的绝世才华,骄人的博学睿智,一生洞透世情,明见万里,料敌如神,很少判断有误。 他可以说是武林中犯错最少的五个人之一。 他扑近棺材,一掌就震开棺木。 柳随风瞥见,全力掠了过去。 所以他没避开墨最的一爪。 那一爪使他的眼角、口唇、鼻孔、额头、额下,出现掀翻了血口,从今这一爪便毁了他清秀英挺的容颜。 慕容世情一掌震开了棺盖,他愣祝 李沉舟在棺中。 李沉舟没有站起来。 李沉舟的确是死了。 他杀人无算,更阅人无数,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李沉舟看来似是真的死了。 无论是不是真的死了,他都要补上一掌,以策万全。 就在这时,柳随风已经到了。 柳随风全力扑击他的背后。 慕容世情就算再轻敌,他也不致于敢轻视柳随风这样的大敌。 何况柳五好象不要命了,谁敢碰一碰李沉舟的遗体,他都似是不要命了。 慕容世情只好回身全力对敌。 就在此时,五道流星,急打李沉舟的尸身! 唐十七少唐宋,终于在此时出了手! 唐宋的暗器,叫做“送终”。 他的暗器一出,敌人就只好送终。 他的暗器一旦出手,连柳随风都未必躲得了,何况他暗器打的不是柳随风,而是李沉舟。 而且李沉舟已是死人。 可是柳随风扑起。 慕容世情一掌打在他脚骨上,喀喇喇,他的脚骨碎了好几根,他人却掠到了棺边,扑在李沉舟身上,嗤嗤嗤嗤嗤,五枚“送终”,都打在他背后。 柳五身子一阵抽搐。 这时就算瞎子部知道柳五维护的是李沉舟的尸身,却不是棺材中有什么秘宝;而棺中的李沉舟的确是死人,否则他断不会不出手。 慕容世情和唐宋虽判断错误,但柳五也成了废人——就算没死,也是个“没有用”的人了。 可怕的反而是他们彼此对方。 ——慕容世情和唐宋。 慕容世情是何等精明人物,他即刻道: “我认为我们两家,不宜相斗,先解决这里一切,我们再来瓜分,人人都有份。” “好1唐宋更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 “别人这时希望我们两家打起来,我们就偏不打起来。” 慕容世情大笑。姜是老的辣,狐狸是老的狡,解决了权力帮和墨象,回头再慢慢收拾你。他心中想,长身而起,扑向那张空椅子,笑道:“如此两家都好……”他的“好”字一出,忽觉背后急风陡起。 ——暗器破空之声! ——比一切暗器更可怕、更尖锐、更快疾的划空之声! 他硬生生止住,扑下,就地一滚——他以前辈身份,雍雅气度,从未这么狼狈过! ——但为了生命,再狼狈也顾不了。 “啸啸啸”三声,二道暗器自他头上飞过,哧地一声,划破了他的衣襟,险险击中了他。 他勃然大怒,翻身跳起: ——他决不能让这狡狯小子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 但就在他跳起的同时,有三个人倒了下去。 ——他自家的人。 慕容小杰、慕容小天死于唐土土之手;濮阳白却死在唐君秋手下。 慕容小睫和慕容小意之所以未死,也许不过是因为唐君秋“寡人好色”。 慕容世情本来正恚然大怒,含愤出手的,但他现在连怒都不敢怒了。 ——因为他发觉这少年远比他更象狐狸。 ——而且这少年正等着要他忿怒。 ——对这样的人,恼怒的结果就是:自取灭亡。 ——何况他现在已没本钱憎怒:他现在只剩下一个女儿。 ——他已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不愿死而无后。 他笑了。虽然勉强,可还是要笑,而且一面鼓掌。“你很厉害,我很佩服。” “唐门三绝,听说除了唐肥是唐妈妈调教外,其他唐绝和世兄您都是唐老太太亲手训练的,果然将门虎子。” “可惜慕容家未有你这等人才。” 他一面说一面叹息,仿佛很惋借。 ——只有他心里知道,他的叹息和微笑一样,都是武器。 ——杀人的武器。 ——拖宕时间,使敌人疏于防范,让对方错误判断,就是这两招的好处。 ——致命的武器,往往不是兵器,而是表情、语言,或者其他更象不是武器的武器。 慕容世情当然很懂得这个道理。 可惜他不知道唐宋更懂得这个道理。 唐宋微笑道:“我不厉害,绝大少才是真正的厉害。” 慕容世情故作讶异地问:“绝大少就是唐绝?” 唐宋慵懒地道:“绝大少只有一个,正如唐十七也只有一个。” 慕容世情不可置信地道:“唐家还有年轻人强过你么?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1唐宋淡淡笑道:“他当然比我强,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唐大少绝哥在哪里。” 慕容世情叹道:“其实有你唐宋世兄出马,唐大少来不来,都没有关系。” 唐宋笑了。他摇着檀香扇,笑得一点敌意也没有,可是他说的话却如利针一般刺进对方的心房:“你在这时候,还跟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是不是想找机会杀我?” 慕容世情并不动怒,他叹了一口气,道:“说真的,我一直在找机会,可惜找不到。” 唐宋眯着眼睛笑道:“你刚说的那句话,是想借辞夸奖我,让我有些飘飘然,你才一击搏杀我,是不是?” 慕容世情本待出手,听到了这句话,他才打消了念头;只得又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他而言,不是笑即是叹息。 唐宋轻摇折扇道:“我唐宋不是那么容易给人逮着机会的。你的‘以彼之道,还彼其身’,是不是没有把握,不敢出手?” 慕容世情自从跟这少年交上了手,处处受制,步步下风,心中懊恨至极决意无论如何,都要将局势扳过来,他道:“不是不敢,而是没有绝对的把握;一旦出手,一击必杀1“对了1唐宋收起折扇,做作地轻拍了一下手掌,道:“你可以学放暗器,你刚才说的,正是发射暗器的基本道理。”他突然将脸色一沉,又道:“其实你一直拖宕时间,来窥出我的疏虞处,这计策正好中了我的计。” 慕容世情一愣,他不知道唐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宋说:“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你背后是否有一些些麻痒?” 慕容世情几乎整个地跳起来,他的脸色变了。他无法控制笑言,也来不及叹息,因为他背后确有些麻痒,唐宋笑道:“你的内功精湛,换作别人,早已倒下,但是隔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你纵死不了,也很难再有力量动手了……”唐宋说到这里,一句一句地道:“我是唐宋。唐宋的暗器,只要划破你的衣襟,也可以把你毒死1唐宋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开始处于下风,源自于你的骄傲;现在招致死亡,乃因为你自以为是老狐狸,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唐宋爆出一阵猖狂至极的笑声道:“你当自己是聪明人,但是却不知天下间聪明人多的是1他一说完,暗器就发了出去。 唐宋从不给人机会。 慕容世情只好死去。 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惨呼着,掠上前来,唐土土便要下重手,唐君秋制止,他轻易地截住双姝。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至少响起了十来声“笃笃”。 他也是暗器名家,当然知道自己已中了十来支尺长的钢针。 但他却不觉得痛苦,只有一点点麻,一点点痒。 可是这使唐君秋更为害怕,他嘶声回首:“你……你……我是你叔父……”放暗器的人是唐宋。他微笑道:“必要时,我不惜弑父。” 唐君秋嘎声道:“你为什……什么要杀……我?” 唐宋轻摇折扇,眯着眼睛道:“老奶奶说,你若好色,并不打紧,如果误了公事,那不管事大事小,日后必成祸胎,凡是对唐门不利的事,都该根绝后患。”唐宋脸色一寒,又道:“刚才你说杀了这两个丫头,可是你没有做,所以我先杀你,再杀柳五,再杀这两个丫头1遇到唐宋这样的人,连唐君秋也只好死了。 他临死前曾恐怖地大叫道:“四阿哥会来的……你没权力处死我……他马上就会来的,快给我解药……我跟他说去……快给我解药……”唐门的“四阿哥”唐君伤是负责杀人的,身为老三的唐君秋,也不知他是谁,只知道这“四阿哥”比他年轻许多岁。 唐宋笑了。他当然不会给解药,虽然他也未曾见过“四叔”。唐门四当家唐君伤和五当家唐灯枝,一直是唐门中最神秘的两个人。对这件事,他很满意。他一进来,即轻易清理了门户,杀了唐君秋,使得他父亲的地位,日后在唐门中自是大大的提高。而且重创了柳五,他现在要杀柳随风,是举手间的事情。更难得的是杀了慕容世情。这只老狐狸真可谓精似神仙,至于墨夜雨,也死在柳随风手上,武林中仅存的“慕容、墨、唐”三个世家,现在只剩下了“蜀中唐门”,更可贵的是,连“权力帮”的大权,都垂手可得。 这仅仅是一个下午间,发生在权力帮中灵堂上的事。 真是赏心乐事。 他决定先杀柳五。 柳随凤虽然垂死,但他却有潜力。 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虽未受伤,却无潜力。 唐宋向来分辨得一清二楚:哪个该先杀,哪个该后杀。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象他这种人,才能活到现在。 他正要下手,兆秋息和鞠秀山在苦战之中,拼力杀出重围,由于旨在赶来护主,所以身上受了多处的伤。 他们身上如果有十处伤口,定有五处是墨最砍的,其他九人只占上另外五道伤痕。 墨最是墨夜雨的得意大弟子,他的武功最高。 兆秋息挥刀冲过来,大喝道:“五公子,帮主是英雄,你是好汉,我们愿做一个死士……”鞠秀山挥舞双袖,卷了过去,补上了一句:“不止一个……”那边的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向唐宋背后冲了过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其他都可放开一边。 唐宋笑了: “你们都是贤徒孝女,都是好汉,就让我这个小人得志,哈哈哈,你们是寂天寞地的英雄,我却是吐气扬眉的小人,你们又能怎样!哈哈哈……今天一齐给你们这干寂寞豪杰送终吧! 他就要出手。 冲来的人一共是“刀王”、“水王”、慕容小意、慕容小睫,甚至加上垂死的柳随风,他也不怕。 他深信他自己的暗器。 他甚至暗地里知道,若论定力及沉着,他可能不如绝老大,但论暗器上的成就,唐绝老大也未必如他。 一柄轻轻的檀香扇,就装上十一道绝门歹毒的暗器,其中有八种在江湖上还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只要按檀香扇柄上的一个机括,就可以全部发射出来——这样的布置,唐绝能及得上他么? 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声音:“英雄不寂寞!五弟,你不会死的。” 他返过头来,就看见半空飞来了一个他见所未见的拳头。 第四部壮士悲歌 十月十日,“唐门三绝”中唐宋死。 死地:权力帮“灵堂”。 死因:脸骨碎裂,中拳而死。 死于:权力帮帮主李沉舟之手。 三天后,蜀中唐门唐老太太乃接到这份简报。 李沉舟一出现,就打碎了唐宋的头。 李沉舟出手,就象他做事一样,一旦决断,永不更改;一经插手,稳操胜券。 他一出现,唐宋便倒了下去,他奔向柳五。 柳五为了他的遗骇,牺牲了一条手臂,又覆身其上,来挡住唐宋的暗器。 ——皆因柳五,不知道自己未死!李沉舟冲过去,扶起柳五,就在这时,一件李沉舟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砰”地一声,棺盖四分五裂。 一人自棺中一跃而起,一扬手,一道黑光直打李沉舟肩心死穴! 就算此刻,暗算李沉舟的是柳随风,李沉舟也不致于完全没有防备。 而就在因为他仍暗下防备——在情绪极之感动下,还要理智地考虑到柳五用的是不是“苦肉计”——这是一个做领袖人的悲哀,也是人在江湖的不得已,所以他反而更未能兼顾防范及其他。 何况李沉舟再睿智,也未想到棺材里的“李沉舟”,居然会暗杀他! 他甚至没有料到那痴呆的“李沉舟”会还没死! ——不但还没死,而且沉得住气,在这个时候,才全力一击! ——这么绝!是唐绝!这个人一定就是唐绝! 可惜李沉舟这时候知道已太迟。 唐绝是人! 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但就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也只是人。人不是神! 人有错误! 李沉舟是个绝世才华的人,算错了一步,为唐绝所趁,但唐绝也断未料到这一件事! ——柳五! 唐家的暗器犀利霸道,唐宋的暗器更称绝江湖。唐绝也很了解自己;唐宋比起自己尚嫩了一些,这不是指暗器的造诣,而是指江湖经验。 所以唐绝对唐宋的暗器“绝对”信任。 ——唐宋的“送终”一向是唐门中比“唐花”还犀利的暗器。 所以柳五就算未死,也断断爬不起来。 但在这刹那间,柳五不但似触电一般标弹起来,而且一扬手,他仅存的一只手,手掌打出了一粒雷球! 这雷球就是他打裂墨夜雨额角的东西! “雷球”及时击中了唐绝打出来的“黑光”! 两件事物发起了一声轻微的爆炸,就在这时,唐绝猛地返身,“要灭权力帮,先杀李沉舟”,“要诛李沉舟,先杀柳随风”,这个江湖传谚,他首次完全地领略到。 他返身的刹那,暗器都发了出去。 可是他不该返身。 没有人敢背对李沉舟。 李沉舟如果没有柳五的及时截击,乃极有可能死于“黑光”之下,但是“黑光”一灭,李沉舟的反扑比“黑光”还可怕三倍! 唐绝突觉背后一股大力涌来,“碰”地一声,他的五脏六腑都似在这一撞间走离了位,而且他发出去的暗器,都失却了准头,居然全都向他自己身上打了回来,唐绝失声大叫:“拳头!” ——李沉舟的拳头! 李沉舟的拳头无疑是江湖上,武林中最享盛名的一双拳头。 这拳头能打出这么大毁灭性的力道,可说并不稀奇,可怕的是它也能发出如此巧妙的劲道,使得唐绝的暗器虽仍发了出去,却打向了自己! 这一招最绝。 比唐绝还绝! 他的暗器本来有多绝,他现在的处境就有多绝! 一个人自己精心创研的暗器,全打回自己身上时,那种感受真是不能忍受的。 唐绝现在就是这样。 他的暗器必死,但又不能马上死去——只是失去了一切:反击力、意志力、耐力和忍力,甚至连站立的能力,以及控制便溺泪腺的能力也没有了。 十月十日,“唐门三绝”中唐绝死。 死地:同前。 死因:背骨碎裂,中自己暗器三百六十一枚,共四十一种。 死于:李沉舟、柳随风。 四日后,川中唐门唐老太太接到如上报告。 柳五看见李沉舟,静静地看着,不知何时,已泪流满脸。 他跪下来,断臂的鲜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转眼成了一大摊,怵目惊心,他哭道:“老大,你回来了,我又可以追随您了。” 李沉舟也跪了下来,他恭恭敬敬地说: “老五,我一直错怪了你,以为你是唐绝,所以诈死来试你。” 柳随风垂首道:“是我自己不好,做事必定有什么冲撞了老大……我自己虽然诡计多端,对帮主却从来不敢骗诈……”李沉舟过去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道:“唉。谁说英雄不流泪,壮士无悲歌?今日你为我断送一条胳臂,令我一生难安!” 柳五垂泪道:“老大快莫如此说。” 李沉舟道:“你先起来。” 柳五道:“老大请先起,在下才敢起身。” 李沉舟微微一笑,道:“好。”扶着柳随风一齐起来。 这时大局已经稳定下来了,宋明珠和高似兰也到了,两人力敌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墨家的人虽然明知不妙,却仍红了眼睛苦战。 李沉舟之所以迟至,乃因在莫愁湖畔,装扮成稻草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深悉萧秋水和赵师容的情厚义重,无限感慨,后几乎为一武功高得连自己都难及项背的高手看穿,幸亏自己早一步先行遁走,才没被识穿,所以他并不知萧秋水被掳劫一事。 李沉舟笑道:“我初时听秀山说了你在浣花一役,用的是钢镖,杀了和尚大师,我便生了疑心,当今之世,若论暗器,试问又有谁比得上唐门……”柳随风苦笑道:“我的确是唐门的人。” 李沉舟着实吃了一惊,诧异道,“你说什么?” 柳随风叹道:“我的师父就是唐门耆老‘唐公公’。” 李沉舟哦了一声,终于舒下心来,原来六十年前,唐老太爷子归息江湖后,门户的事便撒手不理,剩下一子一女,男的便是“唐公公”,女的便是“唐老太”,按道理说,当然是唐公继承大业,但唐老太却是一个事业心重、野心大的女人,她毫不谦让,便与唐公大打出手,唐老太逐走了唐公,便当起家来,近六十年来,江湖上这最可怕、实力强大、潜力极巨的一家,便自此始,一直是女人当家。 唐公流落江湖五十年,唐公便成了“唐公公”,他的暗器绝技自也非同小可,但始终未敢找唐老太太决一死战,唐老太太的暗器手段如何,也由此可见。 唐公公郁郁不得志,与庸门作对,便等于是攻击自家人,也说不过去,但他对唐家来说,亦无异是等于深仇大恨,他终于遗恨难填,撒手西去。 据说他死前,将生平之大绝技传了给唯一的徒儿——李沉舟却未料到“唯一的徒儿”竟然就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拜把兄弟柳五。 李沉舟恍然道:“那你杀和尚大师的钢镖,便是‘客舍青青’神镖了?” 柳五苦笑道:“哪有那么好听,其实是‘克死千千镖’。” 李沉舟点头道:“唐老太太创有一种暗器,叫做‘千千’,听说很厉害,这一镖必是唐公公想出来克制它的绝技。” 柳五道:“唐老太太还有一种暗器,更加厉害,叫做‘万万’,我刚才击炸唐绝的‘黑光’,便是专破‘万万’的‘万一雷震子’!” 李沉舟摇头道:“可惜它已碎了。” 柳五涩声道:“所以我的三件法宝,也只剩下了两件。” 李沉舟笑道:“是啦,武林人传你三种绝技,还有一种是……”柳五笑说:“老大又想以一帮来换?” 李沉舟笑道:“确想……” 两人谈得很好,两人创帮前,天南地北,无所不聊,待权力帮壮大后,倒是隔阂了,反而绝少有机会这般畅快尽情地聊天。 柳随风打断道:“你别说。我不要帮,帮是老大的,我只要跟随,老大和……赵姊姊。” 李沉舟正色道:“你不要帮也不行。帮也是你的。” 柳随风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岔开道:“其实我所谓‘三大绝技’,根本就不是什么‘绝技’。”柳五有些忸怩地将衣袍一敞,道:“你看。” 原来他贴身衣内,还有一件黛绿色的深袄,柳五道:“我师父被逐出唐门,什么也没带走,只有一件‘百战铁衣’,再厉害的暗器遇到了它,也没有用,一流的兵器碰着了它,至少也可以卸掉大半的力道。”柳五又将青袍一掩,笑道:“我便靠得此物,逃过了当时南少林群僧的攻袭,说来真是窝囊。” 李沉舟眼睛都是笑意。他的笑跟已死的慕容世情的笑容,完全不一样。慕容世情笑起来,象完全驾驭世情的讪笑。李沉舟的笑,是洞透世情的微笑。但两人的笑容,又仿佛一样。 李沉舟的笑意,却跟燕狂徒的几乎相同!所不同的,也许不同的是一个人喜欢微笑,一个人喜欢的是大笑、狂笑、厉笑! 李沉舟这时笑道:“哦,原来是这样的。无怪乎唐家的暗器,打不死你。” 柳五道:“不是打不死,只是打不进去。这件铁衣能解毒破毒,唐宋的暗器再狠,对它也无可如何。”李沉舟忽然正色道:“这些都是你救命的绝招,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柳随风道:“我这些都是为了老大才有的玩意,不告诉老大,又告诉谁?” 李沉舟垂下了头,半晌才道:“兄弟,今后天下,我的就是你的。” 柳随风抬头,双目闪着光,毅然道:“不,是赵姊的。” 李沉舟一愣,随即道:“我们三人的。”柳随风怔了怔。这时风吹日午,柳随风有一阵子迷糊。仿佛是很多个夏天以前的很多个夏天,那时他又脏又臭,而且没有志气。那天他到那一个荣华富贵的大府第前行乞,自顾自地玩着鼻涕,只这么一吸气,两条青龙又吸回鼻孔里去了……正在这时,一只小猫蹦跳了出来,猫的颜色白绒绒地,眼睛灵动可爱,他和几个行乞的小孩便去摸,那白花花的猫便给他们肮脏的手弄得黑一块、绿一斑的。 这时几名青衣罗帽的家丁叱喝着走出来,说是找猫,见猫弄成这个样子,纷纷骂着:“小杂种,我家小姐的猫,给你们这些小猪猡的手弄成这个样子,哎也也……”“他妈的贼种贱小子!这叫我们怎么向小姐交代……”“去他娘的,斩了这些贱种的双手吧!” 这一干人正是作威作福惯了,而今喊打喊杀,捉住几个小孩子狠命的揍,别的小孩喊爹喊娘,最后哭声连天,求饶不迭,家丁们也不甚了了,赶走他们便算。独有柳五,他向不求人,所以咬紧牙龈苦撑,两个家丁狠狠把他揍了一回之后,却见他咬牙切齿地盯着自己,不禁心头火起,一人卷袖道:“好哇!不哼一声,是英雄好汉了!让老子打掉你的门牙!”柳五忍无可忍,劈面打了一拳。那人捂鼻大叫。 其他的几个家了,也包拢上来,拳脚交加,那时柳五并未学过功夫,心智己很成长,但只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拳脚功夫决及不上这一干人,登时被打得脸青鼻肿,那被他打得鼻血长流的家伙,要两人自后捉住柳五的双手,他扳开柳五的嘴唇,就要一拳擂下去……这时忽听一女子喝道:“住手。” 那家丁的拳头,在半途顿祝柳五被打得鼻嘴齐出血,脖子也几乎折断了,他见到有一双脚,穿着象白猫绒毛一般的鞋子,向他走来。白色纱裙,几乎沾地。地上很赃,他但愿裙裾不会沾及。他不知人的脚也可以那么好看的。 可是这女子的声音更好听。她替他擦去了脸颊的血迹,柳五知道这女子也长他不多,可是他不愿看她。而这女子望了他一阵子后,向身旁的人叱道:“干嘛打他!” 那家丁期期艾艾,却显得很畏惧地道:“他……弄脏了小姐的猫。” “弄脏了就要打人么?”那女子显然就是“小姐”,因为她说:“哦!这是为我出气嘛!”在柳五心中,这女子的声音象他小时无意撞在弦琴上一般清脆好听。 那些家丁蹑嚅道:“不……不敢……” 小姐叱道:“不敢还不快滚!人家将来可是有志气的好男子!” 家丁们一哄而散,那小姐忽又道:“阿罗,快带他到后院洗干净,交给肥妈妈,带他来见我。” 那家丁只得说“是”。这时白衣女子往府邸姗姗行去,柳五年轻的心灵里只觉有一股热血涌出,几乎要在地上,向她膜拜。 他少年倔强,既恨人轻贱,也怕人同情,可是这女子既未轻蔑他,也不怜悯他,而说他是“将来有志气的男子汉”,为了这句话,他决意奋发。 那“阿罗”带他洗了脸,换了件青衫,他愣愣不发一言,任那家丁摆布,阿罗心中老大不乐意,以为这小子土土的,但又不敢有违。 柳五心中却仍想着那女子的倩影,在她回头走去时,阳光耀眼,照在那女子薄纱的纤背腰上,可以隐约看到那玉琢一般、羊脂一般胴体。不知怎的,他却没有冒犯之心,却觉心中好生钟意,好生珍惜,好生敬爱! ——他要见她!他要见她一次!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纵死也心甘! 那么美丽的背影!这时那家丁把他交给一个胖胖的大婶,便嘀咕着走了开去。那大婶正替他换衣服,他却瞥见门外一轻忽的人影闪过,正是那女子。还是那么美丽的倩影! 他心头一阵狂跳、一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了。 这时一个人却蹑手蹑足,走入了房间来。 这锦衣公子走了进来,张上一张,那胖婶嬉笑道:“哎呀,姑爷,小姐早从这边过去啦。” 锦衣公子怪不好意思地笑道:“什么姑爷,我又还未入赘到你们赵家。” 肥婶婶却道:“说笑说笑,这是迟早的事啦……小姐和你,天造地设一对,不嫁给你,又嫁给谁来着……”锦衣公子却笑嘻嘻地走过来,在肥婶婶肥厚多肉的手里塞了一锭亮澄澄的金子,道:“好婶婶,真会说话!这赏你……”肥婶婶顿时为之眉开眼笑,忙谢不迭地道:“啊也,这太厚的礼啦……”却听砰地一声,柳五站立不稳,额角碰及高架,架上的水盆哗啦地倾淋而下,淋得他一身湿透,刚穿上去的青衣也成了黛色。 那锦衣公子皱眉道:“这小子是谁?” 肥婶婶生怕锦衣公子不快,也僧厌道:“不知哪来的污糟小子,小姐还要见他……”锦衣公子不屑道:“把他撵出去。” 肥婶婶有些为难道:“这……” 锦衣公子即道:“小姐是何等身份,怎能与这等下贱的人见面……赶走了他,一切事情,有我姑爷担当……”肥婶婶登时又笑逐颜开起来,忙唯诺道:是……是……”柳五当然不侍他们来赶,呸了一声,向地下吐了口水,便奔了出去。他虽然受辱,但心里尽是温柔的。他一路奔出去,一路只见着那光滑如天鹅颈子的肌肤,那纱衫隐透的后背,那秀气的脚,那语声,那音容……他虽然绝了希望,可是决意要此刻做起,做一个绝世的英雄好汉,待配得上小姐时,再回来,找她……他为了这个意愿,他为了这个信念,而活着。 无论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 起先他遇上了唐公公。后来他遇到了李沉舟。 他们一起闯荡江湖,历尽了艰辛困苦。 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李沉舟,也没有勇气去打听赵小姐的下落。 他只知埋头苦干,一面心急——快、快、快,趁青春尚在,亦趁自己意兴飞跃时,找到赵小组,以博她为自己一颦。 后来他们结合了七人,就是“权力七雄”,创帮立道,经历过不少生死吉凶,大风大浪,权力帮建立了,七人却死了五人。 而他这时再找到赵府时,赵小姐已不见了。 ——赵小姐不肯嫁那锦衣公子,跟另一个全家都反对的人,跑了。 ——此后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柳随风虽然出来。他既没杀阿罗,也没杀肥婶婶,更没加害锦衣公子。他第一次放过了骂他“杂种”的人。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每次想起赵小姐,心里都有一种甜蜜的温柔。他要保留跟她见面的一切一切,不管是好是坏,只要这些人活着,他就能证实自己确见过她玉琢般的肌肤和背影。 他时常飘然去找那些人,为了能时常勾起跟她见面的情怀。 权力帮愈来愈强,他的名声鹊起,神风俊朗,判若两人,他知道纵碰到赵小姐,她也不会认得出那脏如泥鳅一般的小子就是他。但是他此刻权力有了,名声有了,金钱有了,为何连一面,只是一面也见不到! 而她送给他穿的青衣,他还始终穿着。昔日的深黛已褪成了泛白。 后来他终于遇到了赵小姐。 ——当帮主李沉舟满脸春风介绍他最喜爱的人儿时。 赵师容就是赵小姐。 他的心顿时沉痛若铁缆抽紧,可是他笑了。 他笑着去招呼,赵师容当然没认出他来。 她当然不知道这人一生为她而活,为她而奋发。 柳五这才看清了她,在人群中她清丽高雅如辉照壁明的烛光,而他还是当年那肮脏污糟的小泥鳅。 泥鳅只适合生存在水塘底下,所以他也没让它现身出来。 此后他心里常有这条看不见,触不及但是也解不开的枷锁在绞动着、抽动着,他行事越来越心狼手辣,在他八名爱将中,就有五个是人间丽色的女子,后来还被他杀了两个……可是这些都不能使他忘掉一个背影。 那日午间,那个仿佛清晰又模糊的背影……“老五,”虽然其他几人死了,李沉舟还是习惯叫他做老五:“怎么你没有止血?”说着急戳出指,戳了柳随凤左手断臂几处穴道,李沉舟忙着替他包扎,脑后部分,全在柳五眼下,些微的防守也没有。 ——这在向来大事能决断,小事能慎防的权力帮帮主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柳五心里一阵迷乱,终于惊醒,道:“是,我没想到。”现在只要他一出手,随时可以击杀李沉舟,而他现在才明白,自从知道了赵师容是帮主的妻子之后,对李沉舟的忠心效命,其实已经不是对李沉舟了,而是对……李沉舟沉痛地道:“你为了我,为了帮,断送了一条胳臂……柳随风淡淡地道:“没有帮,则没有了我们;没有了帮主,我们也没有命。” 李沉舟终于包扎好了伤口,长舒一口气道:“你也该想到,如果不是我故意放行,他们怎能有这么多人闯过花园来?” 柳五的双眼也终于从李沉舟的“玉枕穴”上离开,舒了一口气,道:“是。没想到……”李沉舟望了一眼,笑了,笑如远山,他说:“你在想事情,是不是?”他的眉毛如云霜一般地挑扬,道:“从开始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能不能说出来,让我们一起来解决?象往常过去那一切战斗一样?” 柳五也不知怎地,迷茫中竟沉肩却去他搭住自己膊头的手,道:“一生里总有些战斗,是一个人打的。” 李沉舟也不以为忤,淡淡笑了笑,目光又变得遥远起来:“师容也该到了……”柳五乍听了这自话,脑子里轰地一声,立时清醒了起来,整个脸颊也烧般的热,又犹如冰水湿背,暮然一惊! ——李沉舟这句话,是有意还是无意? ——真的一切都瞒不过李沉舟? 就在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在“刀王”与“水王”战团中的墨最,遽然扑了过来。 他扑过来的时候,李沉舟正在照顾柳五的伤势,背对着他,墨最一刀就斫了过来。 他用的是刀鞘。 可是他的刀鞘比真刀还沉猛、快厉! 这一刀是墨最毕生功力所在——墨夜雨曾经说过,若他空手,也未必能接得下墨最这全力的一刀。 柳五却知道,墨夜雨接不下,李沉舟却一定接得下。 一个人能跟另一个人那么久,这是起码的信心。 李沉舟果然接得下。 他回身就是一拳。 他一拳打去,墨最漆黑的刀鞘立时卷了起来。曲如废铁。 李沉舟向来不相信任何武器,他只相信他自己的拳头。 拳头长在身上,不象兵器一般,要随时携带,而且使用拳头,要有很大的勇气和决心,因为拳头不似其他的兵器,可以弃置,所以出拳时抱着必胜的决心和必死的勇气,这勇气使他出拳更有力量。 他的拳无往不利。 墨最的脸色变了,变得跟他手中扁曲的刀鞘一般难看,就在这一刹那间,“水王”鞠秀山已到了他的背后,双袖一卷,已勒住了他的脖子。 但就在他的衣袖未抽紧时,墨最毕竟是墨家子弟的猛将,他猛旋身,反而向袖袍旋入,直撞进鞠秀山的怀里,他那把只有柄的刀,居然也是武器,直戳鞠秀山的小腹! 李沉舟一闪身,闪电般伸手,已扣住墨最的脉门! 就在他扣住墨最脉门的刹那间,他陡然一震! 这人的内功,精湛至极,远胜他所表现的武功! ——怎会如此? ——必有图谋! 但就在这霎息之间,骤变已然发生! 急风响起背后! 发暗器的人,离自己不到两尺! 暗器有暗器的范围,在一定的距离内,暗器又快又疾,才能发挥,如果太远,力有未逮,则无效用! 太远还不是暗器能手的死敌——因为就算太远,一个暗器能手可以设法拉近距离,而且发暗器的人手劲必比一般武林人强得多。而且距离愈远,自己愈是立于不败之境。发暗器的人永远不怕对方与自己离得远,可是却怕离得近,太近! 暗器若失了距离,便成了无力的死器! 许多暗器只能在距离的空间才能有存在的价值。 若对方与自己距离太近,则伸手即可以攻袭自己,暗器到了这个地步,可谓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是那放暗器的人,显然已完全克服了这个暗器本身的缺点。 这缺点一旦克服,短程的暗器,则根本无法闪躲,也无人能闪避的。 在这么短的距离里发暗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李沉舟此刻正在救援中的鞠秀山! 就在这时,墨最的所有内力,全然发挥了。 他一运力,全身衣衫,竟成破帛碎缣,他整个人,也似暴涨一倍! 他两手蓝印印地击来! 李沉舟见过所有“朱砂掌”、“黑砂手”、“大手颖、“勾魂手”,但从未见过蓝色的掌劲! 这一下,背腹受敌,而且攻击者的武功,都绝不下于唐绝! 李沉舟在那瞬息间闪过千个百个的念头,但他一时却无法做任一项行动——因为来不及! 太快了。 就在这双眼一眨的刹那之间,一声清叱,一条飞絮,卷住鞠秀山打出的五枚金鳞片,但就在这时:那一掌,已砰地击在李沉舟胸膛上! 李沉舟大叫一声,借力后退,砰地撞中鞠秀山,两人一齐向后飞退出去! 可是那蓝印印手掌,居然脱离了墨最的左手,急追李沉舟! 墨最一直用右手执他的刀,所以别人也一直注意他的右手,他的刀,却不知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居然是假的,而且是暗器! 李沉舟大喝一声,陡止身形,急遽一蹲! 嗖!蓝手打空,直射鞠秀山! 鞠秀山身手也不弱,他虽给李沉舟撞中,但依然一个大仰身,那蓝手也擦身而过! 这时李沉舟和鞠秀山都跌在地上,人影一闪,一人飞舞如龙绣缣,扑向鞠秀山! 柳五猛然一震! 他又看见了那倩影。 那衣衫裹住的高挑胴体! ——赵姊……赵姐来了! 鞠秀山一落地,十二片金鱼鳞片又飞打而出! 赵师容无他法可想。 鞠秀山能在如此短程中发射暗器,赵师容的布帛却无法在短距离中接下暗器! 而且是“金鱼鳞片”! 更且金鳞散布,三片打头,四片打胸,五片打下盘。 金鱼鳞片在四川唐门也只有一人能使,一人会使——那便是神出鬼没的杀手唐君伤! 赵师容的武功骤然恢复,是因为她看见了李沉舟! ——李沉舟未死,李沉舟不能死! 她心中喊着这样一个声音:帮主帮主你不能死……这个她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不止情爱,还有父兄之爱的人!这个她在对着月儿的阴影默默许愿,也诚心祝他永远幸福快乐的人! 赵师容别无他念,她扑下! 向十二片金鳞拦去! 她决意代李沉舟以抵挡这十二片死亡令! 她听到了金鳞片割肉之声,和“玎玎”地反弹声响;她却没有感觉到痛苦。 因为一个青衫人扑到了她的身上,覆盖了她。 那十二道追魂鳞自然也嵌入了青衫人的身上。 他也不觉得痛苦。 也许唐门的暗器只有死亡,没有痛楚。 纵死亡也是轻柔的。 他终于碰到这背影,而且覆盖其上,心中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他一生自认为怙恶不悛,却未料到今日也有温柔的感觉。 他想唤一声:“赵姊……”这一想说话牵动了肌肉,他才知道,有四片金鳞,打在他身上,被“百战铁农”弹走,其他八片,有两片不中,另外一片中他左踝,一片中他右腿,一片中他宄骨,一片仅仅擦中了他下腹表皮,还有两片,一片切中他的后颈,一片嵌入他右颊。 他才一动,血涔涔下。 血是淡灰色的。 他笑了。 ——为帮主断臂,为赵姊死。他无憾。 “唐君伤?”——自己死在这唐门一等杀手手下,也不枉。 只是他想说话,告诉赵姊他就是那个野孩子,那个“将来有志气的汉子”,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沉舟本来只要缓得一缓,便可以制住鞠秀山——鞠秀山的“十二金鳞”虽快,但他的拳头更快! 他之所以比鞠秀山慢那么一刹那,是因为他中了墨最的“一掌”。 那一掌他虽借力后跃,并将掌力的一半传到鞠秀山身上,可是毒力却使他反应迟钝了一下。 只是一下而已。 李沉舟只迟了那么一下,也仅是那么一弹指间的六十分之一而已。 他的拳已挥出。 他要救赵师容,却来不及。 一个青衫人却挡住了赵师容。 这时李沉舟的拳头也打碎了鞠秀山的头。 墨最一击不中,便看见李沉舟和鞠秀山跌了出去。鞠秀山先出手,却让赵师容截下。鞠秀山向赵师容出手,但让青影所挡,然后李沉舟挥拳,鞠秀山倒了下去。 墨最立时作了决定: 走! 唐门这次蓄势已久,作出近六十年来最名动天下,预谋最久的一次暗杀,居然失败,他也没话可说。 暗杀是摧残伟大生命的事,墨最觉得一阵颤栗的美丽,毋论成败! 而这时李沉舟也大叫出声: “柳五!” 他的声音悲怆若风雪。 赵师容这时也发现以身子替她挡过这段灾厄的人,原来是柳五。 她一直以为柳五会似数百年前帮会中的律香川,获得孙玉伯的信任和重用后,然后残酷歹毒地背叛他,她一直感觉到柳五有事隐瞒着她,而且很多次在李沉舟背过身去时,柳五的眼神闪露出一种刻毒的深沉。 ——她却不知道那隐瞒是情的遮瞒,那刻毒的深沉其实是柳五的痛苦渊簸。 而她如今亲眼见到在丈夫的“灵堂”前,苦战到最后一人的,是柳五:柳随风! 柳五流着灰血,看向她时,她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这眼神,她见过! 接近垂死,但无哀怜。 在很多很多年前,仿佛有个夏天,仿佛有个被揍而不屈的少年……那时她的未婚夫周感还象夏日令人讨厌的苍蝇般地缠着她……这时人影一闪,李沉舟已抢过身来,扶起了柳五,她从侧边望去,丈夫的手是颤抖的,帮主的鬓角,已经些微有风雪般的斑白了……她忽然觉得哀伤欲绝。 墨最决定要走的时候,是在他发现暗算失败,心里立刻检讨了失败的原因:普通“暗杀”可谓出人意表的奇袭,他们所安排的不过只是更精妙一些而已,但这对李沉舟、柳随风这些高手而言,“奇袭”成了常态,很熟练的用一些方法粉碎奇袭的效果;而且“奇袭”的人心里往往自以为算无遗策,仗赖一击得手,易致疏虞,一旦失手,反易为对方所趁。 所以他立刻决定要走。 就在他掠起的同时,他乍见李沉舟的侧脸。 那伤痛的、沉悲的侧脸。 ——会不会因为伤悼于柳五之死,李沉舟失了斗志呢? 墨最不禁稍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又瞥见了赵师容。赵师容双膝跪在李沉舟身侧后一些,双手置在膝边,几绺秀发散垂在玉也似的脸颊上。 ——会不会她也丧失了平日的机敏? 搏杀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动天下! 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动,何况这个“行动”已完成了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动的另一半,由他来完成,唐门的大权,就很容易从大哥处夺来。 ——墨最决意一搏。 在这瞬息间,有一个糯脆而清定的声音叱道:“二叔!” 四川蜀中唐门的老二是唐灯枝。 唐灯枝有个优雅的外号,叫做“佛手千灯”,“千灯”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佛手”便是他的一条左臂。他把整条左臂切掉,换了这样一个随时可以脱离身体飞袭敌人的“怪手”,而且布满了毒。 一个人能把自己一只手切掉,来变作一样暗器,这暗器的价值也可想而知了。 李沉舟大意着了他一下,已沾上了用毒,但李沉舟的内力,非同小可,又借势将“佛手”的劲道转传到后面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渗不入李沉舟体内,不过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内力大损。 李沉舟中毒不深,只是他伤悼于柳五以身救护,反而没护住心脉——唐灯枝也看出了这点,所以他正要冒险一拼。 却突然听到那一声叫喊。 唐尧舜、唐灯枝、唐剑霞、唐君伤、唐君秋,被称为“唐门五大”。唐门的一切外务内政,都是由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传说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爷子外,这五个人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五人。 年轻一代的高手,当然以唐大为最有号召力,唐朋交游广阔,但武功最高的三个年轻高芋,却是唐绝、唐宋和唐肥。他们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绝,绝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宠爱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门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同时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诡秘,出手向无活口,蜀中见过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睁大,双腿发软,张口结舌。 唐方不喜欢“权力”,但唐老太太的权力无限,她所喜欢的人,那人无形中也有了“权力”。 唐门看重辈份,但更注重武艺的高低,唯这两种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颔首或摇头。唐方被“蛇王”所伤后,唐老太太为她亲自疗愈。谁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亲是唐尧舜,唐尧舜又是“唐门”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个人,唐方此时适至,喊这一声“二叔”,唐灯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喊,她跟赵师容飘然入厅,已惊视怵目惊心的情景,唐门的人,皆已发动,接着下来柳五、四叔齐齐踣地,李沉舟、赵师容悲恸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这瞬息间,唐方脑中的许多事情纷至沓来,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了为何唐老太太开始不准她来,后又予她跟萧秋水相见之故了。若她与萧秋水重逢,必有几天欢聚,那便管不了“权力帮”的事! ——如萧秋水不出手,权力帮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视眈眈下,难以卵存,而且唐门此役,足足出动了唐土土、唐绝、唐宋,还有唐君秋、唐君伤、唐灯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岂料李沉舟、赵师容、柳随风的机智武功,还是远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计。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窥探萧秋水和赵师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没让萧秋水知道是自己。可是萧秋水又因何不来呢? ——当唐灯枝要出手时,唐方知道自己万万不能违背家门,但却又想起,李沉舟、赵师容都是萧秋水的朋友,自己该不该示警呢? 说时迟,那时快,唐方已无暇多思考,便叫了出来。 唐灯枝稍稍一顿。 赵师容已然醒觉。 她起来。 她不是站起来、也不是跳起来,却是“飘”起来。 象一朵云般“副了起来。 唐灯枝一看,眼瞳收缩,他知道八成把握已只剩下了五成。 ——他只有五成把握能杀赵师容。 ——没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绝不做。 ——何况还有随时恢复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发了出去,收不回来了! ——他从来不会算错,而且凡估计胜负,绝不一厢情愿。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了唐方就走。 这次再不犹疑。 柳随凤觉得下身已失去了感觉,他下半身象藏在云里,飘在云端,风和日丽,美丽的倩影……然后绿意一荡,好象水边的一株杨柳,拂醒了他……随来的是他腰际一阵刺痛,连胸腹间也麻木了,没有丝毫感觉了。 他觉得很悲哀,那儿时贫穷的梦魔又出来了。他想呼喊,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 他的下腭已不能动了,很快的舌头也在涨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要这麻痹超过了额顶……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了……他想,不自觉地又掉下泪来。那过去的种种奋战、恶斗,一幕一幕地,涌现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远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声、孩童声、岸边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触不及了……他只听李沉舟道:“五弟,赵姊爱的是你。” 柳随风一震:怎么?真的!又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真的吗……他心头一阵喜、一阵惊,麻痹这时已到了脑部。 他一阵昏眩,又觉一阵无由的辛酸,觉得欢喜……赵师容这时霍然回身,柳五觉得可以接近她了,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说“我很欢喜”,可惜他已说不出话来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却有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 他死了。 赵师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脸埋在柳五的手里。 赵师容颤声道:“你……你为何这样说!”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语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静静的离开……”赵师容颤着走前两步,“你……你知道我不是……”李沉舟在掌中抬头,两道眉如远山的云龙,一扬,注目道:“我知道不是。” 赵师容这才舒下了心。李沉唐又道,沉痛地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好兄弟,我怀疑错他了。” 赵师容黯然道,“我也看错他了。”说着一扯,“碌”地一声,竟在鞠秀山的脸上撕下了一层膜,赵师容赫然道:“这人不是鞠秀山!” 李沉舟没有动容,道:“水王早就死了。如果他是秀山,就不会在演戏时拿‘虎婆’的头给我了,他跟我这么多年,断不会连这一点点也看不出来。” 赵师容惊魂未定,道:“那……这人是谁?” 李沉舟悲痛恨切地说:“便是‘毒手王’唐君伤,他不但会杀人,而且精于易容,脸上那层皮,却确是秀山的。” 他跪在那里,说:“唐门!我们一直忽略了蜀中唐门!今日权力帮已是强弩之末,朱大天王那儿也好不了多少,我们互拼的结果,却是唐门日益培养实力、坐大的时候!” 赵师容点头道:“我们对唐门,一直是低估了。” 李沉舟忽然一声大喝:“住手!” 这是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与宋明珠、高似全仍然势均力敌,而兆秋息以一人之力对抗墨家八人,虽最厉害的墨最不在,但也已险象迭生了。 李沉舟这一声喝,也没怎么大声,但全场的人也不知怎地,为之震祝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不知怎地,呆立当堂,终于垂泪抱起了慕容世情的尸身,掉首而去。 从此慕容世家一蹶不振,直到百数十年后始能恢复局面。 至于墨家在场的子弟,被那一声喝,不由自主地停了兵刃半响,其中一人叫墨统,最为刚介,他运气撑叫道:“干吗要听这人的话,我们要为‘巨子’报仇!”另一个使三叉矛的墨干也嚷道:“是呀……”话未说完,人影一闪,砰砰二声,他们手中兵器都被打得锋口反卷、歪曲变形。 李沉舟沉声喝道:“走!快走!快快回去,丢掉兵器,退隐江湖,否则就象你们的‘巨子’,或我的兄弟,倒在地上,永埋黄土!”墨家子弟本都是百折不挠、庭不旋锺的子弟兵,也不知怎的,给李沉舟这一喝之威,都垂下了兵器,看见地上墨夜雨的尸首,又看见杀墨夜雨的柳五的尸首,墨氏九雄中的墨军默默地走过去,横抱起墨夜雨的尸首,默默地踱了出去。 其他的墨家子弟,也垂首默默地鱼贯跟了出去。 大厅中只剩下了“蓝凤凰”高似兰、“红凤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硕果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们看着柳五的尸体,只觉手足冰冷。 ——权力帮一直都有柳五在。五总管在时,十分可怕,他们对之十分畏惧,因为这人不但会知道你所作的是什么,更可怖的是,他还可以知道你想什么。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了……权力帮还是不是权力帮呢?这人虽然令人提心吊胆,但他们从未试过他不在的帮中生活。 ——柳随风不在,权力帮会不会倒? 他们正在想着时,李沉舟也在想。以前他跟帮中的人联系,或颁发命令、交待执行,都由柳五转达,候命或执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冲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没有了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因为他也没有试过。 他用“死”来试出柳五的忠心——当他“活”了过来时,柳五却死了。 真的死了。他这个试验代价未免太大。 兆秋息这时震惊地道:“唐君伤冒充鞠水王,想必有段时间,我还看不出来,真是象极了。” 宋明珠道:“唐门要冒充‘水王’,必定用了很多心思,而且花功夫来观察他平日一举一动,并派遣唐门如此大将深入虎穴,所耗的时间心力不可谓不大。” 高似兰道:“而且计划必定在极早……不但在‘权力帮’中伏下此杀着,竟然仗了鞠秀山,把假帮主的遗体换上了唐绝,只等帮主一早出现,他就出手偷袭,只要帮主真的死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当帮主,真是何等绝计!连墨家大弟子墨最,也变成了唐灯枝,如此早有预谋……”赵师容点头道:“如此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所谋必大……可笑我们这些年来还是目见毫毛而不见其睫!据悉最近金兵请动了那三个老魔头,我们还得慎防是要。” 李沉舟问:“是万里、千里、百里那三个魔君?” 赵师容脸有恨色,道:“这三人当年曾被燕狂徒逐出关外,而今只怕燕狂徒也未必是其敌。” 李沉舟却问了一句:“萧秋水怎么不来?” 赵师容心头一震,脸上宛似无事地说:“按照道理,他知你出事,是没理由不来的。” 李沉舟问:”他会不会已是唐门的人?”他知道他妻子心弦震荡,这却并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感觉”出来的,因为他妻子愈是装做若无其事时,愈是美丽。 赵师容道:“他和唐方?”李沉舟点点头,嗯了一声。赵师容婉然笑道:“不会的!怎会?唐方只告诉我她是唐方,我们便一道来了……他不知道青衣人就是唐方,若他知晓,才不会让她跑了……”说着又轻笑起来。 李沉舟看着他的妻子,有些迷糊,可是他说:“如果萧秋水不是帮唐门,以他的性格,是不会不来的。” 赵师容为之一怔,半晌才说:“但若萧秋水和唐门是站在一起,那适才唐方断无理由喝止唐灯枝的行动。” 李沉舟也为之一楞,沉吟一会,还是说:“不过以萧秋水的武功,照理没有人能困得住他,使他不能前来的。” 赵师容也一阵迷茫,喃喃地说:“就算他不能来……他‘神州结义’的兄弟也总该会来……”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嚣闹声,以及打斗声,赵师容仔细聆听了一会,脸露喜容,说:“他们来了!” 这时李黑一面打一面大呼道,“赵姊、赵姊……你在哪里!” 赵师容匆匆应了一声,向兆秋息问,“外面是谁当值?” 兆秋息即答:“是盛江北。” 赵师容笑魇如花,道:“难怪,他们是宿敌。”便要向李沉舟请准出去,李沉舟静静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这儿也要静一静。” 赵师容、兆秋息、高似兰、宋明珠等都出去了,外面的打斗声,息止了下来,换而代之的是温言说笑的声音。不过李沉舟知道,萧秋水并没有来。他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萧秋水的声音,而下此判断,而是他感觉得到,萧秋水并没有在。有些人纵然你看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你还是感觉到他在的,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未看见却硕大无朋,萧秋水就是这种人。 ——萧秋水为什么不来? 难道他看错了萧秋水吗?李沉舟如此寻思,他是第一个看好萧秋水的人,不过也很可能第一个看错了他! ——萧秋水。唐方。 ——唐门的人! 李沉舟跪下来。在他身体已开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尸首旁跪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好多年没握这一双为他一直伸出来而等待的手了。他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室外的太阳金黄澄澄的,叶子也转枯了,再过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 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 这边欲雪了。 他这时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脑海中偶然一闪而逝的,是些无关轻重的片段: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去拜访一些名家,隐忍藏锋,受那些人的忽视与奚落,柳五在一旁,历历在目,都曾看见过,但没有安慰他,却发绺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来。又在他藉藉无名的时候,访谒一些前辈,使他们慧眼识重,推许莫已,柳五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着亮,好象在说:你看,我的老大……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始觉一阵辛酸,真正感觉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帮中的人,背叛的背叛,变节的变节,异离的异离,战死的战死,以后说起权力帮苦斗的历史,后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奋斗,仿佛也湮远了,这样的一位兄弟,也已经撒手尘寰了……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第五部英雄不寂寞 权力帮有难,萧秋水为何不赴? 他跟权力帮虽曾系死敌,但在峨嵋金顶一会中,李沉舟对萧秋水有知遇之恩,而且以萧秋水侠烈性情,断无可能任由赵师容回去孤军作战。 ——何况那时萧秋水也在怀疑柳五柳随风。 一切的理由只因为萧秋水被擒,动弹不得。 诚如李沉舟所言,这世上能困住萧秋水的人实在罕有。 可惜他还是算漏了一个:燕狂徒! 不过燕狂徒纵要萧秋水束手就擒,也是要到五百招以后的事。萧秋水的“忘情天书”、“少武真经”不是白练的。他的武功已在柳随风之上,与李沉舟已近仲伯。 燕狂徒并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萧秋水倔强性格。在当阳城一役,燕狂徒方知此人是宁可被打死而不可以屈服的。所以他一上来,使用突袭制住萧秋水。 萧秋水,乍见唐方正激动时,为燕狂徒所制,直到现在,燕狂徒犹不知萧秋水的武功已非昔可比。 燕狂徒是武林奇人,却不是什么前辈风范的高人,他向来不拘礼俗,抓了萧秋水就走,也不计较出手时是否正大光明。 他点了萧秋水的穴道,提着他狂奔了一阵,这一路奔去,萧秋水心中自然急得要死,终于到了一处峰顶云境,坡路上山的所在,燕狂徒忽然停下,道:“我要解手。”把萧秋水向大石上一放,独自在路边解起手来。 萧秋水的穴道被燕狂徒重手封闭,哑穴却未封塞,只是燕狂徒一路急奔,风涌激烈,使他无法开口而已,如今一旦得歇,燕狂徒把他重重一放,撞得遍体生痛,但也顾不得如许多,破口骂道:“燕狂徒!你这是什么意思?快放开我!” 燕狂徒侧目斜睨道:“干吗?你也要解手么?”说着把双肩一耸,打了个冷颤,已解手完毕,拍拍手走回来,道:“你要小解,我替你扒开裤子,就解在这里好了,你要大解,就解你左手穴道,总要擦擦屁股的。” 萧秋水气到极点:“你没胆放开我是不是?你枉为誉满江湖的前辈!” 燕狂徒火般的眉毛一扬,呵呵笑道:“这个‘誉’么?不提也罢!江湖上的人,见到我就要杀,这个臭名,我可担当不起!你要杀我,枉费唇舌而已!我不放你,怕你这人驴子脾气,打不过人,便要自杀,我留着你还有用!” 萧秋水为之气结,但灵机一动:又道:“我保证不自杀,有话公平的谈,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燕狂徒笑道:“你用什么法门都骗不倒我,我已经制住你了,还用得着冒这一个险,万一你自绝经脉,我出手再快也没用,我才不上当哩。这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昔日各大门派外加权力帮和朱大天王的人一起暗杀围剿我,我也没讨还公道两字!” 萧秋水禁不住又骂道:“枉我在长板坡救你,你这不知好歹的人!”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好!妙!妙!妙!长板坡之役,又有谁叫你来救我?如今救也救了,所谓君子施恩不望报,你重提此事,是要我报答你么!哈哈哈……你既救了我,我便会报答你,我带你去,也为的是报答你啊,这自有你的好处……”萧秋水呸了一声,平时他也不致如此毛躁,只是他急于要找唐方,便心头火起,道:“谁希望你报答!快放开我,我要找唐方……”燕狂徒哦了一声,故作状道:“唐方么?就是那个穿着青衫戴面具的小姑娘碍…嘿嘿嘿,待我赶过去先把她一刀宰了。” 萧秋水知燕狂徒的个性,有什么不敢做的,连忙噤了口,燕狂徒知道生效,又狠狠地加了一句道:“你再想溜,我就杀了她,一定杀了她!你只要跟我去,那我就不为难你,连‘天下英雄令’也还给你!” 萧秋水痛苦地道:“我不要你任何东西,但你不能碰唐方!” 燕狂徒大喝道:“好!君子一言!”萧秋水道:“就怕你言而无情!”燕狂徒双目暴睁,道:“我燕某别的不讲,但无信字,则非人也!” 萧秋水大声道:“只要你言而有信,要我去的地方不伤天害理,我陪你去,绝不逃走,你又何必制我穴道!” 燕狂徒道:“你的人我信得过,我点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走,而是不要你出手。我燕狂徒做事,向不要人助手,也不要人多口!” 萧秋水诧问:“那你要我一道儿去做什么?” 燕狂徒双瞳闪过一丝淡淡的苍凉,道:“第一个去的地方,有你在,可能比较生效……”萧秋水奇道:“我不出手,也有作用?” 燕狂徒不答,却喃喃道:“至于其它两处……却连我自己也无十成的把握……假如我死了,他们也必有大损折,你要逃走,大概无碍,那我就要告诉你一些话儿,而且要你将这些话转告给一个人……”萧秋水道,“总共要去三个地方?”他心弦大震,连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都没有把握战胜的战役,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役?燕狂徒想要交代他些什么话?要告诉给谁听? 燕狂徒默默地点了点头,背负双手,望向远山。 萧秋水不禁又问:“哪三个地方?” 燕狂徒笑了一笑,舒伸了一下筋胳,道:“我们先上临安府,官道旁的‘关帝庙’去。”萧秋水却注意到他一双白眉,始终未曾舒展。 燕狂徒说着又提起萧秋水,狂奔了一阵,这时一弯新月,已挂梢头,燕狂徒奔至一处庙前,其时秋风劲急,落叶萧萧,破落的残庙前只有枯树寒桠一株,燕狂徒道:“临安府的人夜夜笙歌:在边城马革裹尸的军将们是白死了;却可怜关二爷的灵位也无人祭拜!” 萧秋水听得热血沸腾,觉得燕狂徒这人虽似癫佯狂,但有时说的话,颇有道理,只听燕狂徒又唏嘘道:“你是正当英壮,象这棵春天的树一般:而我,却是寒秋了,那雪降的时候,就要掩埋了。” 说到这里,忽然向天大笑起来,只听“噗噗噗”一连急响,无数劲风掠过,萧秋水大吃一惊,只是惊起一树乌鸦,向晚天黑幕飞去,萧秋水不禁心头一寒,正待相咨,燕狂徒忽低声喝道:“襟声!”飕地快如流星,闪入道旁草丛之中。隔了片刻,萧秋水便听到马蹄急奔之声。 只见两匹红鬃烈马,直向“关帝庙”驰来。马上的人装束随便,布质粗糙,而且都无马鞍,因为奔驰速度极快,身子与马背几乎贴成一条线,两人都双手紧紧抓住马鬃;两人方到庙前,马人立而止,烈马长嗥声中,两人已翻身下马,对着破庙,噗噗噗叩了三个响头。 萧秋水在月光下看出,只见两条大汉,眉粗目亮,神威凛凛,燕狂徒却低声咕嘀道:“糟糕,糟糕,真叫这两个混帐小子毁了我的大事!” 却见一人脸有青记,叩拜后目注“关帝庙”道:“关二爷,您老人家义气忠肝,名耀千古,咱兄弟今番来此,只求了此心愿,只要能保住将军,我练家兄弟,纵受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他几句话说下来,也不如何大声,却说得无比真诚。 另一大汉,没有说话,却紧紧抓住腰畔钢刀,手背青筋凸露。 就在这时,有一阵清脆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地近来。萧秋水不禁稍稍皱了皱眉头,因为这响亮的鸾铃声,跟这破庙肃煞的景象很不调衬。只见燕狂徒的侧脸,火烧般的眉毛一扬。 这时那两名姓练的大汉,相互望了一眼,留绺大汉道:“来了。” 青记大汉十分精悍矫捷,嗖地拉胡须大汉闪入了草丛之中,只露出两双锐光炯炯的眼睛,注视庙前的情形。 不一会儿,“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近了,还夹杂着繁沓的步履声、马蹄声。又一会儿,官道上出现了三匹马,前后簇拥十几个着紧身水靠的人,瞧他们熟练矫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 而那三骑却迥然不同。中间的人,马驮金鞍,气派非凡,缰辔皆饰珠光宝气,马上的人,披金色披夙,脸窄而长,两颗眼睛如绿豆一般,皮肤又黄得近褐。马鞍子上系了个铃铛,每走动一步,铃铛就一阵轻响,使得马上的人,更加神气。 他身旁左右两人,就完全被这人的贵气比了下去。左边一人,骑的马混身漆黑,只有尾白如雪,腿高臀壮,是一流骠马。马上的人,赤精上身,肌肉如树根盘结,光头盘辫,目若铜铃,唇薄如纸,坐在马上,一座山一般。如此看去,金披凤者是女真族人,而这人则是蒙古勇士。 第三人紧跟二人之后侧,哈腰赔笑,打躬作揖,却是汉人。这第三人萧秋水却是认得,正是昔日在长安古城被“蓝凤凰”桥上杀退的朱大天王的义子——“铁龟”杭八! 萧秋水看到杭八一副阿谀奉承的样子,便已心头火起;这三骑逐渐行近,那金衣人一勒马,马长嘶一声,立时停止,蹄上“咯得咯得”地走了几个歇蹄步。那女真人问:“是这里吧?”他说得虽然平淡,但语气阴寒,听了足令人心里发毛,却又带有一种使人畏惧的威凛。 杭八凑前笑道:“是,是,就是这里,二太子一看就出,了不起,好眼光……”那女真人横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叫我什么来着?” 杭八一怔,心头给他瞧得发寒,猛醒过来,苦着脸掴打自己脸颊,道:“是,是,我又叫错了,二……”女真人双目一瞪,如鹰鹫一般森冷,杭八又自心里打了一个突,道:“二……二公子……”女真人嗯了一声,淡淡地道:“看在朱顺水面上,恕你无罪。再犯小心我要你的狗命! 你们这些汉人,拿你们当人看就不知好歹!” 这句骂得极毒,杭八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拜谢。萧秋水只见燕狂徒鬓边太阳穴上的眉梢又是一动。女真人道:“在这里等他来,是最好不过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守株待兔’,这便是了。” 萧秋水只觉“守株待兔”这用法,似乎不妥,却听杭八又伸出拇指,借口胡柴地道:“二……二公子真是博学渊源,连汉族的粗文陋矩:都件件通晓……”那女真人喝道:“胡说!大汉文化我向来羡慕得紧,才跟父王打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这每一垣每一寸上的文化,怎能说粗文陋矩!”说着向天长叹:“要是我大金国能得天下,这瑰丽博大的文化,便是属于我们的了。”说着负手,眺月沉思。 萧秋水听了那女真人这一番话,心中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至少比身为汉族人氏的杭八珍视得多了,但又深觉不妥:金人既爱慕汉人文化国土,又何苦征战经年,弄得残民以虐,败垣废墟,以致生灵涂炭呢。 那杭八又道:“我看,点子快要来了,我们不如先埋伏好,杀他个措手不及。” 女真人望了一会儿月亮,回过头来,道:“他也本是神武天生的好将军,若肯投效金国,咱们如虎添翼,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万里、千里、百里三位前辈因事未能赶至,我也无把握将他一举成擒!” 杭八却笑道:“他虽有些声威,比起二太……不不不,……二公子,二公子来却是还差……差那么一大截。”杭八一面说着,一面用左手拇食二指比划。 女真人冷笑道:“算了,咱们大金国悍将无数,但未出此不世英雄,哼,哼,‘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贪财’,哈!哈!哈!可惜宋国尽出你这等人才!” 杭八给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又嘻嘻笑道:“我这等人,也没什么不好哇……至少可以给二太……二公子,帮得上些……小忙。” 女真人也不为甚已,道:“说得也是。”拍拍杭八的肩膀,这“铁龟”真个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女真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给飞将军在朱仙镇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却敬他是一条英雄,只想令他回心转意,归顺北朝……你们宋国的人,却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十二金牌召他回去还不够,还要在这道上赶尽杀绝……”萧秋水脑门轰轰然一声,血液上冲,“飞将军”三字,犹如自天而降,登时忆起他当年在浣花派剑庐,得会岳太夫人和“阴阳神剑”张临意时,已定下的“见岳飞”的毕生志愿,难道来的是……只听杭八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姓岳的跟金国只是兵戎相交的仇敌,跟咱们朝廷的官儿可是势不两立的强仇。谁站得稳脚步,另一方就必定得倒下去……试想,咱们秦相爷怎会又怎能容得下岳将军!” 女真人想了想,笑道:“宋国那么大,土地那么富庶,却容不下一个岳飞,难怪好汉都死绝了。没想到你还有些小聪明,局势捏拿得倒挺有准儿的。” 杭八搔头笑道:“别的我不成,跟随朱大天王那么久,顺水转舵,看清局势,这点把握不是我杭八夸口,是有几分真本领的。” 女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道:“岳飞已接令,专程寅夜赶返临安,待到了朝廷,秦桧要将他是杀是剐,都没问题,只要我父王一声令下,秦桧还不是唯命是从!却又何苦派你的人来截杀,又再三恳求我父王遣我来援手?” 杭八以为女真人真的请示于他,他只图表现优良,可望升官发财,当下知无不告:“二公子说的是……不过,京师之中,不少岳飞党羽,他们或劫狱,或请缨,总之会设法营救岳飞,尤其是韩世忠、刘琦这等不识抬举的家伙,说不定会联合起来,要是有什么异动,那就糟了,秦相爷不得不未雨绸缪,来个斩草除根,外加上先下手为强……”女真人道:“岳飞万里兼程,算是白回了。” 杭八得意地道:“若他被咱们刺杀于此,明日未到临安,相爷正好定他个‘违命’之罪,包叫他满门抄斩!” 萧秋水只听得心脉责张,眶眦欲裂,手中都捏了一把汗。燕狂徒却伸手连他“哑穴”也封了,只见他根根银发竖起,却未有所动。 那女真人又道:“好计划,你们南朝人,作战怕死,却诡计多端,岳飞这次可谓死得不明不白。” 杭八笑道:“其实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多呢。这几天来,一路上有人图救岳飞,都是让咱们或朝廷的禁军、相爷心腹手下,尽皆杀死,封官发财的人,也多得紧哪!若是岳飞知道,准叫他心疼死了……有次梅镇的民众集体在官道上等候岳飞,结果给我们杀光杀尽了,一村的人哩,尸首都布了五六里路……”女真人道:“你们宋人,手段真忒也狠!却以为我们不知么?你们奸淫烧杀,又抢虏掠劫,事后赖到我们身上,便是你们的拿手好戏。” 杭八一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嗫嚅道:“二太……二公子神通广大,我……我们……”女真人一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朱老先生为我们开路清道,立的是大功;今番若成事,自也有重赏。” 杭八忙咚噗一声跪倒,拜谢道:“属下万谢二太子……不不不……二公子大恩。”说个不停,女真人微笑道:“起来,却未知这一战是否功德圆满?唉,你们宋人,好不容易得一勇将,却连多等几天,到京师再定罪诛杀,也待不及,唉。” 杭八起身道:“这次部署,是天王精兵,岳飞惯于沙场征战,这种武林狙杀,他断断应付不来的。这点二公子万万可放一千个心……至于让岳飞回朝,相爷是怕‘夜长梦多’呀……何况……何况相爷早一一细查了岳飞的底细,却是不贪财,不徇私,不枉杀一人,不鄙行一事,根本无法治之以罪……”女真人听到此处,向天呵呵大笑一阵,中气充沛,只震得马匹一阵嘘呜,道:“向来奸臣杀忠臣,何须有罪?只要我大金国的父王点一点头,你们宰相要杀忠臣良将,不过是喝酒吃饭的事儿一般而已,只要朝廷要做,把比干皋奠打成大好大恶之人,绑在城门任民割剐凌迟,也在所不难。” 原来这女真人,便是金术兀的二太子,因慕宋朝文化,以国为姓,汉名为慕夏。其时金国兵强势大,连骁勇善战的蒙古人,每年都要进贡女真族人,这马上沉默寡言的蒙古人,便是勇士浩特雷。这两人是金尤兀特派监视宋人捕杀岳飞的使者。 金慕夏望望夭色,道:“看来岳飞就快到了。” 杭八道:“岳飞接了十二金牌,不寝不眠,父子兼程赶来,定必又疲又饥,在此地伏击他,正是最好不过。我们先埋伏起来……”忽听叱喝一声,那蒙古人比手划脚,说了一会儿的话,一个黑色水靠中隙露朝廷官服的人,踏前一步,道:“蒙古勇士说,他不肯埋伏暗狙人。” 杭八跺足道:“唉呀,这岳飞虽是强弩之末,忒也不得了啊,怎能明打明攻?这岂不吃亏……律三叔,你还是去说说吧。” 这翻译的人,原是宋朝带刀侍卫律靖旋,今番一起在这儿,要伏杀岳飞,当下又照杭八的意思,对蒙古人说了,那蒙古人仍是摇头不肯,杭八无奈,只得望向金太子,金慕夏沉吟了一阵,终于还是向蒙古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瞧那蒙古人的神气,还是不服,但已不敢多说了。蒙古其时尚受金国威胁,随时可以出兵攻打,蒙古人哪敢再得罪以致祸国?金慕夏道:“好,我们藏起来再说。” 这时一阵风吹来,草动沙飞,庙里传来一阵乍听如呻吟般的声响,杭八骂道:“哪来一阵怪风!”便要指挥大伙儿在庙边匿藏起来,金慕夏忽然道:“慢着。” 杭八一怔,金慕夏道:“草堆里的朋友,你们要自己出来,还是要我们揪出来?” 只听“霍霍”两声,两名大汉跃了出来,青记大汉大驾道:“好奸贼,竟敢诬害岳元帅,我练虹升跟你拼了!” 另一个胡须满脸的大汉也骂道:“兀那狗贼,无耻下流,待我练俊贤替岳爷爷清道!” 说着一个挥动铁锥,一个拎起银钩,挥舞呼喊攻来,那二三十个黑衣人,身形闪动,迅速摆起阵势,围着两人,杭八却怪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杨再兴的旧部‘练氏双雄’,哈哈哈,既是如此,正好替我们先祭祭兵刃,快利一下!” 这两人正是岳飞收服的盗匪,后为宋朝屡立大功、作战骁勇的杨再兴杨将军的部属。秦桧等奸人因恐岳飞等聚众生权,所以在遣调兵将希防时,故意分散这些作战英勇的悍将勇举,拨作其他庸将麾下置不用或借故剪除。练氏双雄等发配南海,眼见将领昏庸无能,而同袍兄弟,十之八九都不明不白地丧生,悲愤莫名,按捺不住,便违军纪逃逸,闻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喜不自胜,连程赶去报效,要直捣黄龙,雪靖康之恨。不料在途中听得岳飞已被敕令调迁,练氏兄弟哀愤莫名,便要在这路上守候岳将军,恳其为国珍重,愿效死同往。 谁知二人在客店投宿,无意中听得杭八这一干人要伏击岳飞的消息,便先躲在庙旁,待岳将军来时,出言示警,好叫歹人好计不逞,却未料金慕夏也是个厉害角色,竟然洞察出他们匿伏的行踪。 二人此时早已豁了出去,只求决一死战,拼得一个是一个,拼得两个是一双。 燕狂徒身形一动,正想出手,忽然身体中奇经八脉,如万锥攒刺般刺痛,一齐发作,跟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原来燕狂徒数十年前,傲啸江湖之际,曾被十六大派高手,连同当时才算初崛起的“权力帮”以及朱大天王的部属围攻,燕狂徒虽负重伤突围而出,十数年来,消声匿迹于江湖,当他在擂台会再度复出时,武功已因疗伤护体,失去了三成,擂台之会,燕狂徒再度受巨创,他年岁已大,要痊愈已难有望,只是消耗惊人的功力,勉强暂时将之克制而已,旧创可能随时复发,而且旧伤加新创,正可谓一发不可收拾。 燕狂徒因见知年事已高,近日来眉跳气喘,难望久活,内心急于要完成几件心愿,所以不顾一切,在未能完全羁制内伤之前,便又复出,功力再减退二成;此刻他的武功,实不及他自己全盛时的一半。 此刻燕狂徒只觉一阵阴森之气,带着刺痛,奇经八脉,上下交流,无不空滞错乱,而带脉环身一团,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更血脉倒流,冲逆难受。他双服翻白,全身忽寒忽热,所中的阴毒暗器和掌力,一齐暴发,可谓内外交征。 燕狂徒竭力平定心念,以止观法门,由“制心止”,而至“体真止”,来逼住体内真气游走、血脉逆流。此刻性命悬一线,唯以个人几十年来性命交菊的修为来压制。此刻他忽如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全身汗浸,忽如天降飞霜,冰封万里,脚陷雪窖,怀抱寒棒,全身又结了一层薄冰。 萧秋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无奈穴道被封,明知燕狂徒正在要紧关头,却无法相助。 再回首注视场中,那儿的情况,却更是紧急了。 这时练虹升,练俊贤二人,已跟场中的黑衣人交起手来,练氏兄弟可说是杨再兴麾下悍将,杨再兴的铁枪,在战场中十荡十决,当者披靡,练氏兄弟的铁锥银钩难免受其影响,都有点使枪的气态。 朱大天王的弟子、秦桧的部下、金太子的下属,这些黑衣人之中,不乏高手,但一时也未能夺之得下。 练氏兄弟求挨得一阵是一阵,只要岳元帅到来,自然洞透奸党计划,以致狙击不成。 但金慕夏等人焉看不出练氏兄弟的心思,金太子稍点了点头,“铁龟”杭八大声叱道:“吠!兀那小狗,快快就擒!”他这时手上兵器已改作了哭丧棒,策马直驱,一棒分打二人。 练虹升将铁锥一架,哨地一声,星花四溅,练虹升只觉对方哭丧棒有一种奇异的阴劲,接下了这一棍,却使体力反激,极不舒服;杭八也觉得对方膂力奇大,硬接这一锥,震得虎口发麻,险些儿握不住兵刃。 两人又各自大喝一声,杭八策马调首,又向他冲来,练虹升人在低处,却双目暴睁,横锥当胸,丝毫不让;两人如此棒来锥往,已来回冲刺了一十四次,交手十九招,都觉得势均力敌。 练虹升吃亏在并无坐骑,所以难作主动冲击,而且又心有挂碍,一方面担心弟弟练俊贤的战况,另一方面又挂念岳元帅的踪迹,所以一个疏神,吃了一棒,打在背上,打得他口吐鲜血,宽厚的背肌上,多了两行如鲨噬般的血洞。 练虹升受伤,而战气不衰,环锥稳守,那边的练俊贤,越战越勇,杀却对方一人,又伤一敌,但双拳不敌四千,何况对方如此多人,终于被伤了三四处:他披发覆脸,咬发苦战,毫不退让。 那边的练虹升,见情势紧急,心生一计,待杭八冲锋过来时,突地一滚,一锥横扫,居然及时打断了两只马腿,要知道以练虹升的功力与年岁,要使这一招,端的是十分危险,若一锥不及时击碎马腿,马蹄一旦踏下来,练虹升不死也得重伤,至于杭八若能及时勒缰,棒往下击,练虹升则更无悻理。 但这一刹那间,练虹升及时做到了,他打断了马腿! 马悲鸣,蹶地翻落,杭八便被摔了下来。 练虹升哪肯放过?一锥便刺了过去! 杭八倒也机警,尤其是事关他自己的性命,反应自是快极,人未落地,便已翻滚开去! 哧地一声,铁锥刺中杭八的背心! 当的一声,原来杭八的背上有一块铁板,铁锥便刺在铁板之上,稍为挫了一挫,杭八仗赖了这一挡,翻滚而去,险险躲过了这一锥。 只是铁锥上涌来的大力,撞凹了铁板,也撞中了背肌,他只觉喉头一甜,也呕出了一口血来。 原来他背上,真的着有铁甲,这锁子甲一类的铁背心,是因他这人常常暗算狙杀别人,所以也惴惴不安,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人暗算。他自恃武功高,敌人正面出手,尚可守架,而且他一生中,向不落单,恃着人多势众难有人杀得了他;但背后不长眼睛,若被人暗算,那可糟了。 于是便特地制了一件铁甲来护背,这一下,便保全了他一条性命,他兀自惊魂未定时,练虹升叱道:“狗厮鸟!真的是龟免子!”挥舞铁锥,又攻上来,杭八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恋战。 练俊贤那边,一双银钩,又钩下一人头来,此时他已负七八道伤,仍是酣战不休,反过来追打强敌,金慕夏策马旁观,不禁低声叹道:“若宋朝人人如是,别说我们不敢出兵,就算宋方派军打我京城,我们也不作抵挡,枉死军民。” 那蒙古人浩特雷听得如此说,便嘶吼了一声,音若兽嗥。金慕夏回首笑道:“你不服么?” 蒙古人用手大力拍铁铃一般的胸瞠,嘶鸣不己,金太子道:“你想试试么?” 那蒙古人大声嘶鸣,十分开心,不住点头,金太子微笑道:“好,你去吧。” 那蒙古人“呜哗”一声,在金太子面前翻了两个筋斗,表示答礼,呼地一个大翻身,到了练虹升处,一出手箍住了他。 练虹升已可算是熊背虎腰,彪形大仅,但跟这蒙古人相比,还差了一截,蒙古人的摔跤,世所闻名,练虹升一旦被他拿住,双锥便挥动不得。 练虹升心中早骂个一千八百遍,这胡儿偏在此时捣乱,又力大无穷,挣脱不得。练虹升急中生智,忙松手弃锥,双锥“忽忽”二声,落了下去,恰好插中了浩特雷的足踝。 浩特雷哇呀一声,痛人心脾,登时松了手,练虹升趁机反拿,左手扣他的“魂门穴”,右手扣他的“章门穴”,足膝顶住他的“期门穴”。 浩特雷的摔跤术虽好,又力大无穷,无奈先手一失,对认穴又不似南人如此精确,登被制住,但他也是一条好汉,死力反击,只是武学中有道:“三门一关,到鬼门关”。浩特雷的情形,正是如此。 就在此时,浩特雷忽一低首,砰地一声,两人互相擒拿,相距极近,这一撞便撞中练虹升的鼻梁,练虹升不防有这招,掩脸倒退,浩特雷反败为胜,一把手扭住了他,却在这时,一记闷棍敲在练虹升的脑袋上,脑浆四迸,练虹升登时没了命。 蒙古人双目如铜铃般暴睁,放开练虹升,练虹升身子登时似没了骨脊般倒了下去。杭八偷袭得手,得意大笑,蒙古人叽哩呱拉,指着杭八痛骂,十分愤怒的样子。 原来蒙古人天生好战,但不失好汉本色,因见练虹升勇悍,便上前一斗,杭八在一边偷施暗袭,杀死浩特雷的对手,浩特雷怒极,杭八不知他说什么,只好向金太子望去。 这时那边的练俊贤在浴血苦战中,仍耳听八方,眼观四面,乍见兄长身亡,怒急攻心,吃了一鞭一肘,挥扫银钩,也伤了一人,便向蒙古人背后冲来。 杭八站在浩特雷正对面,眼瞥及此,正想示警,却见金太子森沉地摇了摇首。杭八登时将喊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原来金二太子见浩特雷一上来,就制住了悍勇无比的练虹升,心中已然不快;又见练虹升反败为胜,心中倒有些希望他们拼个同归于荆但浩特雷旋又控制大局,如此一来,一个蒙古人,岂不是比自己金国的兵员,秦桧的部下,朱大天王的手下都威风得多了? 杭八杀了练虹升,金二太子不知怎的,有些惋借,又萌一股妒意。这时见练俊贤为报兄仇,向浩特雷冲来,便不示警。 众人见金二太子如此,便都不再阻拦;浩特雷犹自大驾杭八,练俊贤不懂蒙语,认定这光头巨人一上来,兄长便遭横死,悲痛之余,再不讲究武林规矩,一回双钩,便已钩中蒙古人的左右“肩井穴‘之中!浩特雷乍受重创,狂嚎一声,也不回身,仰脑一撞,砰地撞中练俊贤的”天井穴“,两人都身受重伤,头昏眼花,一时未能恢复,忽听半空金衣如矢,飞投而来,啪啪两掌,分左右击中两人。两人只觉中掌若落叶般轻,原不在意,但所中之处,忽如遭雷殛,摧肌断肠,嘶嚎半声,都溘然而逝。出掌的人自是金二太子金慕夏。众人未明他因何出手,而且连浩特雷也一起杀掉,但见他出掌轻若飞烟,但此轻轻一掌,顿此将二彪悍至极的人摧枯拉朽一般击毙,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忙不迭地如雷般喝起彩来。就在这时,那浩特雷忽又从地上跃起,他明明已死了,巨大的身子忽然弹跳起来,拦腰抱住了金二太子。金慕夏大喝一声,反掌拍夫!只见浩特雷双目圆睁,不住地在说话,眼眶也不住渗出血来,金慕夏知道这蒙古人一直在重复一句:“你为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杀我?”金二太子不理会那么多,一直打下去,打到了第十七掌,那环抱着他的巨蟒身般粗的铜臂渐渐松了。金太子运力于掌,双掌一合,“哇嗷”一声,猛力一冲,终于挣脱了浩特雷的揽抱。 浩特雷砰地一声,栽在地上,永远再也起不来了。 金慕夏端详了老半天,外表虽强作镇定,心里却怕这人再度跃起。看了半响,确知浩特雷早已气绝,这时杭八等纷纷走了过来,大吹猛捧,既为金太子开脱,又把他赞捧得上了天。 其实浩特雷死得不明不自,不知金二太子何故杀他,金慕夏这时却在别人赞美声中,心底里暗忖:宋人气数已尽,有的忠臣良将,都给贪官污吏丧尽,不足畏也;倒是北边苦寒烁热之地,这些鞑子勇悍无比,而且声势日益壮大,不可不虑,此番回去,定要禀告父王,要严防北疆。 他心下盘算已定,当即道:“岳飞就要到来,快清理尸首,我们埋伏去。”就在这时,山风扑面,将那关帝爷的破庙,直吹得格格作响。 金慕夏呆了一下,忽然分辨出一种很细微的东西。 呼吸。 这呼吸十分细微:细微到几近完全听不到,显然是一流内家高手发出来的呼吸。 但这呼吸又十分急促,似在极衰弱的状态。 这又不象是一流高手的呼吸。 若非如此,他还真听不出来,有人躲在这附近。 他未入中原前,已知道中土武林多能人异士,不可轻视,他年纪虽轻,但决不鲁莽行事,自傲托大;心意既定,便道:“我们出手的讯号是‘拜神’,一听到这两个字,立即动手。” 众人应道:“是!”。 这些人平时欺压良善百姓惯了,自也作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儿,而且自恃武功高强,那曾怕什么来着?而此番要杀的是威震天下,任大守重的岳飞,他们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金慕夏用手一指,道:“杭八,你带一批人,就藏在那里……”话未说完,骤然之间,飞掠而出,已扑入灌木丛中,只见一老一少两人,都是令人一见难忘的壮容,金慕夏稍犹疑瞬息,一掌就向其中一人的头顶,拍了下去……他打的是“百会穴”。“百会穴”是人生百穴之宗,这一掌下去,自是非死不可,何况他的“轻烟掌法”,出于越轻,对方伤得越重,他心知能在此潜伏如此之久,而令自己一直未曾发觉的,必是武林高手,而且在自己掠入灌木丛中时,尚能恒静如常者,单止这份定力,就是一流好手,所以他的出手,自是更加轻了。 他却不知这两人的确都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中的一等一好手。而且在此刻这两名一代宗主偏偏都无法还手。 他打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正受内外交征之苦,他此刻运功与逆走血脉相抵,却一直羁绊不住,耳边如金鼓齐鸣,铁骑奔跃,眼前旌旗如云,刀光似雪,如罩身炊瓶之中,忽又感寒如玄冰。 他明知此刻五心向天,未必不可将真气导引正途,但此刻心火未清,暴伸暴缩,若萧秋水能助一臂……他这才想起萧秋水已被他点了穴道,这一忆起,更加心煎如沸,就在这时,金慕夏一掌击在他脑门“百会穴”上。 这一下,一般烈风,几乎摧裂他的脑子,但是这一般力道,刚好稍稍挫了自己的逆走真气——只那么刹那间,燕狂徒已将内息纳入尾闾,再由尾闾升空臂关,一到臂关,便大可控制,真气再由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王枕,最后纳回顶心的泥丸宫,在片刻之间,舌抵上胯,内息下面下降,又经过神庭、鹊桥,到了重楼之后,经黄庭、气穴一关,便纳入丹田之中。 他运气奇速,顷刻间已运转一大周天。砰!砰!二声,双掌击出。 金慕夏击中燕狂徒一掌,却见这狮子一般堂皇的老人,脸色阴暗不定,他不知自己所作的行动,是对是错,便想照准萧秋水的“缺盆穴”又是一掌。 就在这时,燕狂徒的双掌已击中了他。 就在击中他的衣袂,未及他的肌肤之一刹那,燕狂徒闪电般易掌为指,戮中了金二太子上“云门”下“大赫”二穴。 金慕夏乍然受袭,不及闪躲,大喝一声。 他大喝一声用意有二,一是提醒众人,并警示自己受袭遇险:二是运起“小祁连山金燕神鹰”所授的气功,大喝一声,逼出闭塞之气血。 但燕狂徒的功力,金燕夏哪里抵消得住!才叫得了半声,声音登时窒在咽喉,便已被点倒。 这时杭八那一干人纷纷吆喝着冲了过来,燕狂徒一手拎住金慕夏的脖子,猛把他提了起来,紧了一紧,金慕夏几乎连眼睛也凸露了出来。燕狂徒喝道:“你们上来!再多上来一步,我就拧断这金小狗的颈子!” 杭八那些人投鼠忌器,况且他们诸般作态,莫不是要得到金太子赏识,好升官发财,而今太子在人手里,哪里敢有异动;但萧秋水这边,也是变了脸色。 萧秋水倏然色变是因为他与燕狂徒接触不多,但颇了解他那狂飚般的性格,断无可能拿金太子也威吓住其他人不敢造次;以燕狂徒的如火烈性,定必冲进去大杀一番,半个不留,而今如此,必有所因。 最大的可能就是燕狂徒的功力并未恢复或并未完全回复。 强敌圜视,而自己受制,主将功力又未曾恢复,这是十分可怕的事。 何况这些“强敌”,莫不是手辣心狠,卖国贪荣的人物,而且这些人若杀了燕狂徒和自己,那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关系整个家国命脉的岳飞岳将军了! “铁龟”杭八当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天神般的大汉,就是名动天下的楚人燕狂徒,若他知晓,恐怕早已逃之不迭。杭八心中所盘算的,不过是如何在太子面前立功,为他升官发财铺路。 杭八当下喝道:“你是谁?快快放下太……二公子爷,有话好说!” 燕狂徒瞪着眼睛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杭八怒道:“你若敢伤二公子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泥!”金二太子听了,心中大奇,按理说对方一招擒住自己,功力远在杭八等人之上,大可轻易将之打发,何必大费唇舌?当下疑窦顿生,只听燕狂徒冷笑道:“我若要伤他,你们又能怎样?”燕狂徒手里又紧了一紧,金慕夏顿时一口气透不过来,脸色发黑,杭八心想这次若金太子有什么“冬瓜豆腐”,自己可要遭殃,当下急叫道:“别别别别……”燕狂徒嘿嘿冷笑几声,便住了手,暗自调息,原来他真气虽通行无阻,但至带脉之下,双腿已不能动,血脉闭塞不通,形同朽木,而且功力回复不到一半,他心中忖念,自己封了萧秋水的穴道,现在却无法维护他,自己照顾自己,尚无问题,故计划一举将众人杀尽,方才是上策。因为并无把握一击得手,双腿又苦于不能动弹,所以迟疑未下杀手。 杭八转念一想,这人看来不好惹得很,他既制住金二太子,我也要制住他的朋友才好! 骤然闪身,已钳住萧秋水,将哭丧棒一架,架在萧秋水后颈上,如鲨齿一般的尖刺,嵌到了萧秋水的肉里去了。 燕狂徒明知杭八身形一动,是扑向萧秋水,奈何下盘苦不能动,无法相救,只听杭八喝道:“你放开二少爷,我就放你朋友,否则……”“否则什么?”忽听一人问。 杭八忽听此话,大吃一惊,回首一望,只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人,月光澹淡下,这人容色飞越,却不清楚多大年纪。 杭八大怒,叱喝:“来人,拿下!” 他连喊三次,部下都屹立不动。杭八顿有毛骨悚然之感。只见昏朦月色下,他部下的背后,都踏出一个人来,这些人都是宋民服饰,手持短刃,抵住杭八手下的咽喉。金太子噫了一声,他虽为燕狂徒所制,但事事瞧得分明,他几乎不敢置信,积弱颓靡的宋朝,居然有这一群英悍、矫捷的宋人,简简单单,轻轻易易,神不知鬼不觉间就制住了自己的部下。 而这些部下除了金兵精锐外,还有宋军及朱大无王手下的武林人物,在这于神秘人物面前,竟都如此的不堪一击! “否则什么?”那人再问。杭八一咬牙,道:“否则我就把他一刀给杀了!” 那人紧接着问:“你是什么人?” 杭八映着月色一照,觉得那人还颇年轻的样子,胆子登时壮了,道:“什么什么人?” 那人笑道:“你是宋民,怎又帮金人打我们宋人?”他说着,指了指燕狂徒挟持中的金太子。 杭八一时哑口无言,金太子知来人非同小可,便答:“什么金人宋人,天下一家,大宋王土,谈什么分际!” 那人微笑道:“金二太子,你也别装蒜了,记得颖昌之役么?我们曾相会过!” 金太子听得心里头一寒,只觉这人好眼熟,却不知是谁。 那人笑道:“你们杀人伤人,汴京还不够么?要到临安府来滋事!” 杭八不知这人是谁,恶向胆边生,喝道:“去你妈的蛋!” 那人脸色一变,抢前一步,杭八正想杀掉萧秋水,再来应付此人,也不知怎地,为此人气势所迫,不自觉地手下一慢,那人探手一拗,就夺下了他的哭丧棒,一踢脚,就把他踢飞出去,顺手将萧秋水接了过来。 萧秋水只见此人出手,武功十分平庸,而且一派正宗,功力也不见得如何突异,但偏偏在举手投足间,产生了一种大气势、大气魄、不可思议的力量,而且含有一种百战沙场的大无畏,所以一出手,就打退了“铁龟”杭八! 杭八被那人一招打退,金太子立即想起一个人来了,骇然叫道:“你……”那人笑着挥手道:“今天你在危境之中,而且人孤力寡,我不想杀你,你且回去,他日在战场上,我在千军万马中斩你首级。” 燕狂徒满腹狐疑,又见金太子闻言后神色惨然,便喝问道:“阁下何人!” 那人笑而拱手道,“在下岳云。随家父返京复命,知途中乱党埋伏,故在下先行一步,为父清道,前辈是……”燕狂徒一听“岳云”两字,退了两步,失声道:“你父呢?”金慕夏趁机一挣,挣脱了燕狂徒的钳制,回身“啪啪”两掌,打在燕狂徒胸胁上。 燕狂徒却宛似未觉。金幕夏打了两掌,心中已慌慌惶惶,心念疾忖:别说这癫癫癞癞的人武功深不可测,就算单凭这岳云个人之力,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自己已先机尽失,埋伏失败!不如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 原来在颖昌一役中,金兵布阵十五里,金鼓震天,城堞为之动遥但守将为岳云与王贵,二将计议,将白军统制董光留守,以先锋军副统制胡清守城,王贵、岳云二人出战,从早杀到晚上,斩金兵五千人,金统军上将军夏金吾,便死于岳云之手;金副统军粘汗孛董被重伤,抬返汴梁途中气绝,兀术为之丧胆。 由于是役以众击寡,金兀术以为胜券在握,便叫二子去参战,意思是讨个功劳回来,方便迁升,殊料一败涂地。金慕夏也非常人也,在夏金吾战岳云时,曾与上将军双斗岳云,但见岳云在阵战麈河中如天神奋威,三招即斩夏金吾,金慕夏一招俱插手不下,吓得心胆若裂,一直打马逃至汴梁,才敢稍停。 从此金慕夏畏绝了岳氏父子。愈是畏惧,便愈想杀害岳飞、岳云,只是一旦见着了,还是吓得手脚发软,没了斗志。 金慕夏返身便逃,杭八等看见主帅走了,便忙不迭跟着便跑,其他人见没了主儿,纷纷抱头鼠窜。月色下,那一小撮人瞬间走得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岳云、燕狂徒以及萧秋水三人。岳云的部下,也悄悄地整队退去。岳云似已司空见惯,对金兵溃窜的事,已不足为怪,笑道:“我手下这一干兄弟,便去接家父来。” 燕狂徒眼睛发出了亮光,喃喃道:“你父亲要来!你父亲要来!” 岳云锐利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燕狂徒,关切地问道:“前辈要见家父么?不知有何见教? 前辈的双足,可有不妥?在下稍通医理,可否代为察看……”燕狂徒厉声道:“你毋近来!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料理!我要见你父,是有要紧的事相告!” 岳云凑近一步,道:“有什么事儿,前辈告诉在下,也是一样!” 燕狂徒道:“好!就告诉你!我不准岳将军见皇帝!” 岳云倒是一呆,噫道:“哦?” 燕狂徒道:“你父是孝子,你也是孝子!你试想想,这次回京,还有命吗!秦桧、韩佗胄这等狗官,会放过你爹吗?刚才这些人,便说是秦桧派来的,也有黑道上的败类,和金贼合作,要伏杀岳将军!你想想啊,你们一旦死了,丧尽了大宋土地,伤尽了天下百姓的心! 你父亲对不对得起你娘?你对不对得起你娘?对不对得起你们的老婆儿女、百姓军民!” 岳云耸然动容。燕狂徒愈说愈是振奋,大声说:“如果我是岳将军,我就不听命于朝廷,领着一般兄弟兵,为大宋人民打江山去!岳将军不怕没有强援,粮,百姓供得起,人,武林多的是!”燕狂徒说得激动起来,须发幡扬。 萧秋水在一旁听了,也为之震动。他没料到燕狂徒这看来放荡不羁的前辈,竞有一般如此激烈的爱国心,而且要自己答应的第一件事,原来是劝阻岳将军奉诏回朝!萧秋水不觉热血沸贲,觉得就算为这事儿饶上了自己一条性命,也是值得。 只见岳云沉思了一会,说:“前辈所说,自是字字金玉良言,当头棒喝。”岳云苦笑了一下又道:“只是……”燕狂徒瞪眼道:“只是什么?” 岳云道:“只是家父常与我言:‘行事不计成败,只求心安。’此刻举国烽火,人心异离,家父情知此行必死,也在所必行,以免带头起来,违逆帝旨,即一呼百和,成了声势,于宋于国,一无好处啊!把嗫裢蕉遄愕溃骸鞍ρ剑纸袷腔实刍栌梗煌蓟指矗罔砣匆δ闳野。∮醒缘溃笳煞蚰勒匠。换儆谪羰种校 澜⒚皇溃阋补⒐⒕遥绱俗酝堵尥恢档醚剑 ? 岳云微笑道:“只要忠臣死,能得天下安,万世平,那死也并不可畏!” 燕狂徒抓腮搔脑,急道:“怎么这般食古不化!你们为国家民族谋大事,还是替宋朝皇帝赵家保天下!皇帝不好!换就换,翻就翻,有什么了不起!” 萧秋水禁不住也插口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者;岳少将军,令尊大人功同日月,泽被苍生,若为奸相所害,则天下平民,还有谁能替他们申冤?金兵铁蹄践踏中原,则有谁为大宋江山直捣黄龙?岳将军若有不幸,试问天下尚有何人在奸相当权下还我河山?少将军,令尊之死实乃无异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之死也,请少将军三思!” 岳云仰天长叹道:“两位大侠说得有理,实不相瞒,在下心中所思,亦与两位之意不谋而合。大丈夫生于世,只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至于是不是落得个恶名,我倒不在乎……在下如此劝过父亲,不过父亲大人,对‘忠义’字甚是坚持,在下百劝无效,有次还险被当场处斩……”燕狂徒顿足骂道:“岳将军怎么如此拘泥古板!” 岳云脸色一变,道:“前辈,请自重,若再辱及家父,在下则斗胆得罪了。” 燕狂徒几时被人这般叱喝过,也脸色微变,萧秋水怕引起冲突,忙岔开话题道:“今尊岳飞将军,忠勇双全,义薄云天,只是庙堂纵控在秦相手中,对朝廷存忠,不过是‘愚忠’而已。” 岳云笑道:“这位兄台言之有理,不过也有过虑之处,秦相虽握大权,而且皇帝老爷还赐予家父御札一十五道,而且韩、刘、张诸将军重兵在握,谅秦桧不敢对爹怎样!” 燕狂徒冷笑道:“不敢对你爹怎样?”说着用手向地上尸首一指,道:“看!这就是你爹的旧部,为阻止秦老贼派人伏杀你们而牺牲了!” 岳云跪了下来,对练氏兄弟的尸首拜了四拜,然后转向燕狂徒,缓缓道:“前辈好意,在下心领。在下自会为家父除道途上障碍,并悉心保护父亲安全。” 燕狂徒气得反笑道:“凭你们几下三脚猫,保护得了么!” 岳云静静地道:“适才前辈和这位兄台之危,还是在下解的。” 燕狂徒本来勃然大怒,但见月色下,岳云的脸容丝毫无惧,他转念一想,猛自怀中抽出一件事物,大声叱道:“看这是什么!” 岳云赫然退了三步,脸色大变,颤声道:“是爹的‘天下英雄令’。” 燕狂徒厉声道:“既知是你爹爹用以召集天下英雄之令,你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还不听令!” 岳云俯首半跪,嘎声道:“前辈既持令在手,在下绝不敢抗命,只是……只是这令原是家父出征之前,恐老奶奶在家受奸相迫害,持以此令召天下英雄以助,却怎会到了前辈手上?” 燕狂徒倒是一愕,道:“这令我是从那小兄弟手中得来,详情我也不知。我只知道岳将军的‘天下英雄令’,可促致天下英雄抛头颅,洒热血,而无怨怼,昔日曾在嵩山共歃血为誓,遵从此令……喂,你又是从何得来的!”燕狂徒侧首向萧秋水问。 萧秋水道:“晚辈也不清楚,岳大夫人后来的确受到迫害,据晚辈推测,共有两股势力;”萧秋水何等聪明,一番思索便知个中原委,边想边破解边接着道:秦桧等毕竟不敢明来逼害,便运用了朱大天王的力量,沿途截杀;恰逢权力帮想夺得‘天下英雄令’,借此令使岳将军和天下英雄归心,推翻腐败朝廷,称霸天下,也派人夺龋“萧秋水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愈说,他心里愈见分明了:“朱大天王见权力帮既然出动,便袖手旁观,坐收渔人之利;偏偏李沉舟部下也有败类,他所派出未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人品良旁不齐,就是‘八大天王’中,也有内奸,匡护太夫人的英雄豪杰,又怎肯心服,火拼之下……还是叫朱大天王占尽了便宜。” 燕狂徒冷笑道:“权力帮所要的,正是我所想的,岳大将军何故要为这靡废朝廷卖命? 江湖上多得是热血汉子!可惜……可惜李沉舟这呆子太笨,竟给朱大天王逮着个机会!” 岳云却道:“这些……这位兄台……又怎晓得?”岳云虽然年轻,但颇有乃父之风,英明精细,明察秋毫。 萧秋水垂泪道:“我知道这些,因为我就是萧秋水。” 岳云动容道:“是近年来崛起武林,大闹朱大天王,恶斗权力帮,勇战金兵,神州结义的老大哥——萧杀的萧,秋天的秋,流水的水——萧秋水?” 萧秋水苦笑道:“岳兄这般说,我好生惭愧,那些都是私斗逞能,不比岳兄救国为民,侠之大者。” 岳云震动未息,道:“萧兄之出身,听说便是浣花萧家了?”岳云虽经年在军中,但也听闻家里的惨变,幸得浣花萧家舍命召集天下英豪苦苦支撑,最终仍不免家散人亡,太夫人也没了消息。 萧秋水叹道:“正是。” 岳云正容道:“萧兄为我家以致一门遭祸,恩同日月,请受在下一拜。” 岳云便要跪下去,萧秋水苦于无法动弹,急道:“岳少将军,你不能拜,不能……这,万万使不得,我,我受不起……”岳云道:“萧兄一家,乃因受我们所累,才致如此……岳某实百拜难表寸心。” 燕狂徒这时的功力又恢复了很多,伸掌贴胸,遥遥一托,岳云竟跪不下去,燕狂徒道:“我兄弟不要你跪,你还是省省事吧。” 岳云只觉有一股无形又极其强大的力道,稳稳托住自己,自己无论怎样运力,都无法使膝盖稍弯曲一下,心里情知这怒狮般的老人武功深不可测,于是道:“那前辈手上的‘天下英雄令’……”燕狂徒不耐烦地道:“我说过,我不知道,我是从这小兄弟手中夺得的。” 岳云道:“这令原是爹爹交予奶奶的,以图家里能受天下英雄相护,却不知……”萧秋水黯然道:“其实就算没有此令,岳将军的事,还不是大家的事!说什么也要誓死匡护的。权力帮也旨在威胁,不是要对太夫人下毒手,只是当时我们不知,黑白二道互拼,反叫朱大天王得了手,我重返浣花时,人踪已沓,听说朱大天王杀了我双亲……又将太夫人捉去长江水寨……而家慈预先把‘天下英雄令’藏于剑庐之中,逢巧为我所得……后来在长板坡之役中,朱顺水见我亮出‘天下英雄令’,便要来夺,结果给燕前辈抢去……”岳云又是一震,失声问:“前辈姓燕?” 燕狂徒道:“我就是那个燕狂徒。” 岳三恭然道:“原来是燕前辈。家父曾提起过您,说您是江湖上一条好汉,做事不拘尘俗,不受世间权位富贵所摆布。”燕狂徒眼睛发了亮,颤声道:“他,他提我……”岳三继续把话说下去:“爹还说,燕先生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可惜……”燕狂徒急着要听下去,问道:“可惜什么?” 岳云说:“可惜就是太不受羁束,好恶无常,是非全凭一心,率意而为,故对人世间造福者少,杀戮反多。这样很不好。” 燕狂徒默然了半晌,在月色下低垂了他向来昂扬的头,道:“岳将军他说的是。”忽又抬头,凛厉地说:“我还要去完成几件事,就不理江湖事了!这是一件。”他说着举起令牌,道:“我要以你爹爹发出的‘天下英雄令’,来制止你爹返朝复命,亦即是不许岳将军回去送死!” 岳云叹道:“燕前辈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领。在下也曾常劝父亲,却都无效……燕前辈若拿‘天下英雄令’使家父就范,是大大的不妥……不如,不如燕前辈先将令牌收起,让在下再设法劝阻父亲,如仍无效,燕前辈再行定夺……这样好不好?” 燕狂徒一时也心意难决。他一生做事,任意为之,无所畏惧,但想到要以“天下英雄令”威胁岳飞,虽是为对方好,却总觉不妥,很不愿意遭逢此尴尬场面。只听岳云又说,语态十分诚恳:“家父发出‘天下英雄令’,旨意深远,若前辈以此威胁,实有不妥之处。” 萧秋水在一旁也说:“燕大侠,若让少将军来劝,可能比较妥当,清大侠三思!” 燕狂徒苦笑道:“哪还用三思,我燕狂徒虽有‘狂徒’二字,但仍不敢犯岳飞将军的虎威。”燕狂徒一笑又道:“我们就躲在庙内,若你劝不来,我们再瞧情形来办好了。” 岳云拱手向燕狂徒朗声道:“前辈高义,在下没齿难忘。”又向萧秋水抱拳道:“且不管这次回不回朝,生死安危,但少侠一片热肠,岳家铭感五中。还有一事,尚请少狭仗义费神……”萧秋水道:“岳兄为国为民,高情高义,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好了,毋庸客气。” 岳云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一子,叫做岳遗……我怕万一有什么意外,那时还请萧少侠护送他至黄梅县去避避,并请代末将告之:锄强扶弱,兼善天下,乃侠之本色,唯官场险恶,宁可饿死,不要做官……”说着,又低叹了一声。 原来岳云屡立卓功,但在官场中眼见许多不平事,时仗义执言,屡遭入妒。若论战功,岳云实不在朝中大将之下,但岳飞知若封赏其子,必遭众忌,故宁可隐忍,顾全大局,将辉煌战绩让奸佞们居功虚报。岳飞还差点被迫斩此爱子。岳云只求跟随父亲身边战死,但对官宦的耍弄权谋,实是深恶痛绝! 萧秋水道:“我记住了。”就在说了这句话后,忽然:一阵风吹来,荒草一阵骚然,地上的影子,也动了动,仔细看去,原来是树的倒影,看去好象一团山魑鬼魅什么的,萧秋水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一寒,觉得很象一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岳云却道:“好象是家父要来了。” 燕狂徒哦了一声,忽然凌空“哧哧”二指,便已打通了萧秋水双腿的穴道,萧秋水一跃而起,但因双腿穴道被封闭已久,一时麻痹不灵。岳云在旁,见燕狂徒隔空解穴,心中震撼,暗忖:若军中有此高手,何愁大事不可为……心下计议已定,决意若劝得父亲不返朝圣,便设法使父亲收录这等江湖豪杰,以谋大举。 萧秋水未明所以,燕狂徒疾道:“快,过来背我。”萧秋水走近去,却因手不能动,无法相执。燕狂徒腿虽不能动弹,但双掌一按地上,身形窜起,已落在萧秋水背上,牢牢夹住萧秋水,“我们先走,让他们父子说去,快!” 萧秋水的轻功自是非同小可,几个起落,已跃出了数十丈,燕狂徒忽道:“我们进庙里去。” 萧秋水道:“好。” 于是背着燕狂徒,窜入了破庙。这关帝庙甚是破旧,蛛网四布,失修多年,因在临安城郊,皇帝天天酒如池、肉如山,时时苛征暴敛,哪有功夫修庙建桥?萧秋水暗叹一声,燕狂徒道:“你叹什么,是叹我不解你手上和全身穴道?” 萧秋水道:“其实我既答允了依你去三个地方,就算你放了我,我也不会走。” 燕狂徒笑道:“你的为人我知道,确是言而有信的好汉子,我不解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而是怕你出手……这些事我不想别人插手。” 只听这时马蹄杳杂,传入耳中,燕狂徒捺不住有些兴奋,道:“岳飞来了!” 萧秋水忍不住追问道:“你既不想我插手,又要我来作甚?” 燕狂徒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事情要你转达,万一时有个见证埃”他一面说一面张望出去。只见外面烛火明晃,月色反而黯淡下来,那岳云正向一人行礼,那人与岳云说了几句话,便仿佛往这边行来。这时烛火烧得哗啪有声,火舌奇响,连燕狂徒、萧秋水在破庙里,都清晰可闻,忽听古旧木制封尘的神像后“卜”地一声,两人吓了一跳,猛回首,原来是一只老鼠匆匆钻入洞凹里。 燕狂徒和萧秋水对视一眼。 燕狂徒道:“他们来了。” 萧秋水道:“好象往这边来了。” 燕狂徒也一世豪勇,心里噗噗直跳,道:“见岳将军,这时见着了,有些不好。” 萧秋水也不知怎的,知是自己仰慕已久的人到来,心中亦十分紧张,道:“是不好。” 燕狂徒低声道:“不如……先躲起来!” 萧秋水也嚎声道:“好,我背你上梁!” 萧秋水一蹲身,燕狂徒一攀萧秋水手臂,即跃上了他的背肩。这时两人手上一触,都觉对方的手甚冰冷。两人一个勇猛狂悍,古今独步,一个年少气盛,世无所匹,突然都因一个将军的出现,而控制不住心生的震畏与奋悦。 两人悄没声的上了梁,梁上灰尘甚多,簌簌落下,燕狂徒细声骂道:“唉呀,哎呀,怎么这般不小心,别洒着了将军!” 萧秋水缄默了半晌,火光渐亮,显然岳飞一行人,已走近庙门,萧秋水这时忽道:“燕前辈。” 燕狂徒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这时人声、马蹄声已近庙门,萧秋水精神恍惚,道:“燕前辈,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 燕狂徒没听清楚,即问了一旬:“怎么?” 萧秋水道:“晚辈以为燕先生要我去三个什么样的地方……江湖上人人传您荒诞绝伦,度越常情,却不知道您抗节孤忠……”这时已有人推开庙门,只听“依嘎”一声,燕狂徒心里慌惶,低声疾嘘道:“噤声!来了!” 只见火光忽地照了进来。只见一人军戎打扮,从梁上看下去,那盔帽顶的澄铜,映着火光,耀眼眩目。人虽着军装,却有好一种文气! 那人之后,站着的是岳云。岳云本生得俊朗英挺,但此时俯视,也许是居高临下之故吧,反而显得矮孝可是那为首的人却不使人有这种感觉。 那人站在两人中央,左边是岳云,右边还有一武将打扮的人。这人虬髯满脸,但脸容也给头上军盔遮盖,故看不清楚。 当中那人,一入庙门,立刻毕恭毕敬,对庙中神像,拜了三拜,说:“关二爷义薄云天,护汉尽忠,是值得我们景仰的人,可惜流年征战,庙宇失修,他日直捣黄龙之后,必定来修建此庙。云儿,此事且记住了。” 岳云即恭声应道:“是。” 燕狂徒和萧秋水心里同时一动:那人就是岳飞了!却又偏生看不到他脸目。只听旁边那虎虎生风的武官说道:“大哥,我看云儿的话,也有道理。奸相当权,咱们回去,岂不受死?死倒不打紧,但大丈夫焉能受辱!咱们到朱仙镇,跟兄弟杀到汴梁去!要是皇帝反过来咬咱们的尾巴,咱们干脆袖手旁观,看要是咱家不打,韩老将军不打,刘、张不打,看秦桧、许龟年他们能下能打!要不,赵构自己打去!”这人说得性起。 岳飞忽低喝了一声:“张宪,不得无礼!” 张宪“腾腾腾”退了三步。而这一喝声低沉,却有一种威势,令梁上二大高手,也为之一震。只听张宪惶恐地道:“将军息怒,属下知罪,请处置。” 岳飞默然了半晌,叹道:“这怪不得你,确是佞臣当途,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天子为大,圣恩如天,不可稍加冒渎。若人人如此,则礼法何在?规矩无存!败一家之礼,不成体统,丧一国之法,则祸亡无日矣!” 张宪垂首道:“是。” 岳飞踏前几步,端视神像,燕、萧二人,正图看个清楚,却因木梁遮挡,反而看不见,又怕稍动惊扰了岳将军,便屏息静聆,只听岳飞又道:“云儿的活,不是没有道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话虽如此说,但国家多难,正是尊王攘夷之际,若作此忤行,恐怕正中了贼子所谋,坏了社稷,成了千古罪人哪。” 那张宪忍不住又插口道:“金兀术命秦桧‘必杀飞’,杀的就是大哥您啊!厣狈伞攀撬堑囊跄保退阍勖腔厝ィ膊槐丶痹谝皇卑。 ? 岳飞喝断道:“张宪!”张宪陡然住口,隔了半晌,岳飞才平静了音调,道:“你和云儿出去吧,我要在这儿……”张宪答:“好。”岳云乍想燕狂徒、萧秋水二人,脸有难色,正想启口,岳飞道:“去吧。” 岳云打量了一下庙里的情势,与张宪怏怏然退了出去,只留下岳飞一人在庙里。 燕狂徒和萧秋水二人,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 这时忽闻“噗”地一声,只见两只鞋跟,并齐踮企,原来岳飞跪在神像之前,只听他说:“关二爷,此刻家国多难,女真入侵,内有贪官,您护汉抗贼,义胆忠肝,这等局面,可要开开眼、发发威,保佑保佑,我岳鹏举实在山穷水尽,内外交煎了埃”语音恳切,听得萧秋水眼眶一热,只见燕狂徒眼圈儿也红了。一个戎马倥偬的大将军,竟在此时对神像这般泣诉。只听岳飞又道:“我这番去,大概难逃一死,秦桧要杀我而放心,皇上杀我而安心,金人杀我而甘心。我岳飞死不足惜,只是山河未复。宋人金人,本无分别,但女真一族,无故入侵,琼夺杀掳我民以虐,故我誓师杀敌,只是皇上怕我真个大捷时,接二帝还,他就皇位不保了,故甘心受秦桧之利用……唉。” 隔了半晌,只听岳飞又道:“现今我只有三个愿望,求关爷庇佑。我一求家国安宁,天下太平,若下官能以一死,唤醒天下民心,逐佞臣,护法君,还我河山,直捣黄龙,吾将含笑于九泉也!” 这时门外几声马嘶,马蹄声不安地踏响着。只听岳飞又道:“我的第二个愿望,系求秦桧奸贼,杀我一人便可,万勿连累军中兄弟,以及无辜百姓,和岳某家人!还有朱仙镇布阵,绝撤不得,一撤则前功尽弃,为此流血流汗的弟兄,都白白牺牲了!关二爷庇佑,求关二爷庇佑!” 燕狂徒和萧秋水又对望了一眼,心情激动,莫可抑止。岳飞又说:“第三个愿望,是望……”话未说完,忽一阵急蹄卷至,骤然在庙前停下。只听岳云“刷”地拔出腰刀,喝问道:“是谁?”一人急应:“岳飞在否?”张宪大喝一声:“你又是谁?”只听砰地一声,那人似被这一喝,吓得跌落下马来。 只听张宪又大喝道:“你究竟是谁?再不说,一刀把你给杀了!”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我……是……是……皇上派来的……使,使,使……使者……使不得,不要杀我……”岳飞扬声问道:“是什么人?” 岳云禀告道:“是皇上特派使者。” 岳飞又问:“什么事?” 张宪抢着答:“我在来人身上搜到一张字条……上面写……写什么来着?王贵!” 只听一人应声而出,隔了片刻,一人从容地道:“确是皇上御笔,上书‘飞速回’三字。” 岳飞站了起来,道:“张宪不得失礼。快送使者回去。”张宪答:“是。” 只听外面一阵骚动。只听张宪还在外面压低了声音道:“你别假惺惺,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你回去告诉秦桧,若他敢动岳爷一根寒毛,我张宪……”岳飞又低喝了一声,语音微带责备之意:“张宪。” 张宪应道:“是。” 外面便没了声息,不一会便传来马蹄声,那使者走了。 岳飞长叹了一声,走了出来,恰好又是在原来的地方,即木梁之下,仍是看不清面目。 只见他脸朝外,映着月光,出神了一会儿后,毅然自语道:“就算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去,否则国不为国,家何以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韩将军等,能力挽狂澜矣。是真正关怀我岳某人的,岳某心领,但请成全我岳某人,岳某并非意气用事,或图名传后世,而是以死全忠而已。”说罢向着神像,深深一拜,又向梁上,双手一揖,便霍然步出庙门。 “依呀”一声,庙门又告关上。马蹄忽起,马嘶远去,庙门缝隙中的火光,也逐渐淡去,只剩下月色,仍幽淡的渗进来,一绺一绺的洒铺在地上。 月光皎洁,地上灰尘很多。 萧秋水、燕狂徒对望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燕狂徒一颔首,萧秋水会意,一弯腰身,燕狂徒即登上他背项,萧秋水跃下地来。只见地上一行脚印,踏在灰尘上,清晰可见,但人已远去。那是岳飞适才踱步时所留下的脚痕。 燕狂徒伸手掩开了门,“伊嘎‘一声,月光劈头劈脸,当头罩了下来。两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见那棵枯树,在月色下更无生气。燕狂徒气涌丹田,大喝了一声,又清啸了一声,再狂吼了三声。这三声长嗥,再震得一树昏鸦,簌簌掠起,掠入昏夜之中。燕狂徒啸了三声,侧首问萧秋水:“几时天才亮?” 萧秋水道:“快了。” 燕狂徒指着枯树道:“怎么才秋天叶就落尽了。” 萧秋水说:“可能冬天近了。” 燕狂徒呆呆出神了一会儿,忽觉月光铺洒在远山、近树、满地上,就如雪色一般,忽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战,近乎呻吟地说了一句:“真是寂寞呀。” (全书完,请看续集《天下有雪》。—秋草编辑此文本) 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paipai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