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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奇侠_正传_08天下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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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瑞安《天下有雪》
第一部雪势
萧秋水记得有一次,曾问过他的弟兄们,活着,为了什么?
李黑沉吟半晌,答:“生要尽欢。”
胡福慎重地说:“死能无憾。”
铁星月和大肚和尚也都答了:“但求义所当为。”
“只愿无枉此生。”
他也曾问过唐方。那时在江边,月色好美。唐方说:“我是那水,如此流去,没有人问它流去哪里。”唐方抿嘴灿然一笑道:“你是小风帆,若没有帆,流水,它就无心了。”
想到这里,萧秋水心里就一阵痛,觉得他自己对不起唐方。唐方,唐方,你在哪里?他也用这一个问题,问了燕狂徒。
燕狂徒听了他的话,象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似的,然后也象是从来也没想过会有这个问题似的,瞪了他老半天后,抓腮搔脑,忽然舒出了一口大气,反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我是活着的吗?”
萧秋水被反问得一愕,道:“我们能走路,会说话,当然是活着的。”
燕狂徒问:“能走路、会说话,就是活着吗?”燕狂徒继续问:“那么为什么不能走路、不会说话,就不算活着?人生短短数十荏苒,跟天际流星闪逝,无甚分别……天地万物,短短几十年,就算做啸烟云,又算不算得活着?”
萧秋水无辞以对。
燕狂徒笑道:“我想岔了。你问我的,我实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好照实答吧!我年幼的时候,很苦,一天到晚,只梦想做大人物,鲜衣怒马,咤叱风云。年轻时怀大志,要做大事,找各家各门比试,以为自己才能,在世间可谓有数的十人之内,一切事情都自恃自负,舍我其谁,要成为武林第一人。壮年时,觉得天下间许多事,原来是虚幻的,但又不甘落实和平凡,便愈发兴之所至,无所不为。暮年时便遭各大门派之截杀,幸得不死,居然才有些珍惜起生命来……”燕狂徒苦笑了一下,耸了耸肩,又道:“你若问我一生得到了些什么?没有。只是这一生无过可悔,仅痛快二字而已。”
他又补了一句:“寻求痛快,普通动物也晓得;你问我这个,实在是问错了人。”
萧秋水默然半晌,自嘲地笑笑,道:“那么问前辈另一件事,可一定问对人了。”
燕狂徒眨眨眼睛,促狭地道:“这可不一定罗。何况你问的,我不一定答。”燕狂徒喜与人抬杠,萧秋水实奈何不得他,只好诚恳地道:“我们第二个要去的地方,先生至此总可以相告了吧?”
燕狂徒瞪了他一眼,沉默良久。
沉默良久之后,燕狂徒终于说话了。
“少林、武当。”
少林派,在数百年来,一直是武林的圭皋,不少武学大宗师,都出身少林,直至现在,十位武术名家之中,至少有七位跟少林武技,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而武当系近百年来,张三丰崛起后,若论内家心法、上乘气功,势大人众,精英辈出,武当一直在武林前三名之内。
燕狂徒要找少林、武当,为了什么?
棗萧秋水便这样地问了。
“我要告诉现存的少林和武当一句话。”
“现在各大门派中,死伤散亡,所存无几,这是武林中历劫大难,极少见的凋局。在这种弱肉强食、群强并立中,已经产生百年未见的僵局。此刻女真人入侵中原,两朝踞立,宋方居然不求战胜,而女真之后,又有鞑子虎视眈眈。江湖中尔虞我诈,各铢两悉称,拼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必两败俱伤。眼下权力帮与朱大天王,已斗得强弩之末。‘四大世家’、‘七大名剑’、‘三大剑派’、‘三大奇门’,也所剩无几,溃不成军。‘十六门派’,早已是一盘散沙,试问这种局面,这几百年来,几曾有过?”
“少林、武当,毕竟是武林两大宗主,在这番诡谲风暴中,死的多,伤的也多,但两派根基,扎得深、植得厚,究竟还是不可动摇的……所以我要他们两派联合起来,不要再象麦城擂台之会,两派斗得不亦乐乎,别人也瞧得不亦快哉!”
“两派要联合起来,第一点:就是将两派武功,无私地拿出来,让其弟子兼修两家之长。如此五年之内,两派便足有当日‘权力帮’或‘朱大天王’的实力,十年之内,可重新领袖武林……”“我要做这件事,便要趁现在。趁现在,少林还有个抱残,武当还有个卓非凡。而且趁我还未死……”“这件事你觉得怎样?”最后,燕狂徒这样地问萧秋水。
萧秋水跳了起来。
他整个地跳了起来。
要不是他的手不能动弹,他好想去拥抱燕狂徒,去握燕狂徒的手。
他现在感觉到那乌江的日头,那溅起的水花,他兄弟们和唐方在马上激烈而意兴风发的冲杀。
他忘了那些兄弟曾出卖过他。他忘了那些兄弟所剩下已无多。他忘了记忆里的孤寂与屈辱……而他现在面对的燕狂徒,已不象他前辈,反而象他的兄弟。他大声说:“好!”
“我……我早知道是这件事,你就算再绑住我双腿,我爬着也要跟去!”
“先去少林,还是先上武当?”
“只到少林。”
“那么武当……”
“武当就在少林。”
“?”
“此刻武当俗家子弟中,相传最卓越不凡的人物棗卓非凡,已到了少林!他正与少林南院的护法地眼,前往求见少林地极而不遇。我此时去,正当他们兴头上,难保不招致疑窦。
只是此时不去,尚待何时?何况我若去了第三个地方后,就不一定再能管这劳什子事儿了。”
萧秋水听得心下一沉。他在沿途上,已经是第二次听得狂傲不羁的燕狂徒,说起办“第三件事”的难以逆料,全无信心。
他们到少林寺时,已是暮秋十月梢。大地万物,十分萧索。
威震天下的少林寺,并不似想象中那么宏大庄严,不甚高的山门,几个少林小沙弥,在门口打扫落叶而已。想达摩高僧东渡而来,在少林寺创下佛门禅宗,并授予各种健身壮体强魄养气的武功,使得少林寺成为求佛法义理的重地,也成了武林尊奉的圣地。
少林寺面对奇岩峻石,令人望而却步,但寺内却十分简朴清雅,寂静得连扫树叶的声音,以及远处院内传来几声练武时叱喝声,也显得无比寂寞。
燕狂徒一到庙门,便不耐烦,说:“要是我来这里当和尚,一定留长头发,在门口敲锣打鼓,来个闻香下马,再加个七蛇大烩……哈哈哈,既然要出家,就不拘俗,何必戒这戒那?”
萧秋水背着他走,跟着到了少林,这“老前辈”却出言不逊至极。一个扫地的沙弥听了,瞪了他们一眼,返身便跑了进去。燕怔徒笑笑,也不理会,只催萧秋水快些进庙。
萧秋水不禁迟疑:“咱们也不通知人家一声吗?”
燕狂徒笑啐道:“下帖子么?我可不会写字!”
萧秋水总觉有些不妥。这时山门内忽跨出两人。这两个灰衣僧人出得门槛,看见两人怪形怪状,呆了一呆,一人粗声叱道:“什么东西,在少林寺前乱说话!”
这两人若前来好好说也就罢了,这般一喝,燕狂徒可憋不住气,回骂道:“和尚是什么东西,顶上没毛的老道罢了!”
他此语一出,说得极亮,在少林门内门外的和尚僧人,无一不勃然大怒。而且在院内树荫下,正有一道士与一僧人对奕,旁边有几僧几道,也纷纷倏然色变。
那两名灰衣僧人,因知今日有武当派的道友来寺,更是怠慢不得,处处要表现少林寺那武林宗主的气派才行,岂料偏生有人在今日捣乱,自己二人司掌山门,岂能失了少林的威风?
那粗声大气的和尚叱道:“何方妖辈,敢来少林撒野!”
另一个黑和尚也道:“岂有此理!少林寺岂是容你胡闹的地方,快回去!”
燕狂徒忽然笑嘻嘻地问了一句:“你要剩下几只牙齿?”
两僧一呆。燕狂徒向那大嗓门的和尚说:“你破锣般的嗓子,令人生厌,待我打掉你几只牙齿,只剩下八只臼齿吃东西,便不算亏待你了。”又转头向另一个和尚道:“你留人一条退路,我就只打落你一枚犬齿好了。”
两僧怒极,这番话简直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两僧齐大喝一声,那大声说话的僧人,抢先出手,“少林神拳”,直击面门。
他一拳击出,不少僧人都在旁边暗暗称叹,心里暗忖:铁石师兄的拳法,又精进了许多,难怪被派守山门重任了……可是就在这时,那坐在青年肩上的老者,只一扬手,却有两声响,两僧跄踉而退。
铁石哇地一吐,足足吐出了二十二只牙齿来,而另一个和尚,用手向口腔一挖,一枚牙齿松脱落在掌中。众皆骇然。
此人出手之迅快无伦暂且不说,而出手间即击中两人,难得的是同样出掌,轻重大异,更可怕的是铁石和尚的臼齿,一只未落,而铁心满口牙齿,却恰好只被掴下一枚犬齿!
棗不管敌人如何犀利,但到少林寺来撒野,绝容他不得!
当下僧衣闪动,数十僧人,在片刻间已布好阵势,各占方位,少林钟声,徐徐敲响。燕狂徒打量了一下和尚们敌视的目光,拍拍萧秋水额头,笑道:“是不是?我总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人家把我们当什么来看!”
萧秋水心里极崇敬少林派的宗主地位,很不愿无理闹事,当下道:“老前辈,有话好说,这个时候,还是免伤和气的好……”燕狂徒犹有余恚,道:“你看到的了,是他们先来挑衅……”萧秋水叹道:“前辈您说过,若武林中人人为争强斗胜,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今后数十年将是神州未有之惨局。”
燕狂徒想了一想,终于道:“好,依你一次!”便扬声道:“喂,诸位和尚兄、道士老友,我们不要打了好不好?咱们谈谈正经事……”忽然两人掠出了山门。这两人一掠了出来,山门上的铜环被急风震得嘎嘎乱响。这而人十分庞硕,人一站拢上来,几乎一人等于两个半以上的人。其中一人只喝了一声,而且只有一个字:“滚!”
燕狂徒一生,岂曾被人如此喝过,这一声喝下来,萧秋水的心,也沉了下去;这两人虽看来是少林寺中辈份极高的僧人,但燕狂徒一生桀微不驯,这一声“滚”,这两人势必要付出代价。
燕狂徒的脸上忽然没了笑容。那硕壮的僧人,也不知怎的,被他那股迫人的气势,骇退了半步。这僧人佛号“天斗”,与其师兄二人为少林寺镇山监守的“雷霆二僧”。
这师兄叫做天象,生得棱然有威,脾气火爆,不过较有风范,见此人目光一厉,竟如此夺人心神,知非常人,便道:“这位老丈,却不知敝寺有何冒犯之处,致使老丈骚扰敝寺?”
燕狂徒脸上的凌厉之色忽去。忽涎着笑脸道:“我来此目的无他,不过是他妈妈欠我的一笔债未还清。”他说“他妈妈”的时候,目光向天斗瞧去。
天象听得一呆,便向天斗看去。无斗听得燕狂徒所言,也是愣了一楞。原来他未出家前,他妈妈的确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债务未清,如今人家追上门来,却也难堪得很。便懵然道:“这……这……真的?”
却见燕狂徒嬉皮笑脸,皱眉耸肩,正在向他做着鬼脸,心里顿时明白了过来,可谓无名火三千丈,气得涨红了脸,狂吼一声,右手涨得厉红,极大了整整一倍,一掌向燕狂徒推了过来。
他这一掌推出,场中充满赞叹之声和羡慕的神色,原来这天斗和尚打的是“大手颖,这一掌比起铁石的“少林神拳”,可又不知高明精深了多少倍,所以连铁石也喝了一声彩,心里恨不得这一掌能将燕狂徒的胸膛打瘪下去。只是他的牙齿剩下没几颗,一声喝彩,也叫得极为含糊了。
燕狂徒见众人叫好,便有意折辱这个和尚。
天斗一掌向他冲来,萧秋水见这和尚居然不知死活,敢对燕狂徒下重手,心中想保全此人,不忍见他莫名其妙死于燕狂徒手下,忽一脚踢去!
天斗掌劈燕狂徒,则也有暗自留心这青年有何异动,不料萧秋水一出脚,只见沙尘朦朦一片,砰地一声,已中了一脚,倒飞出七八尺远,奇的是,心口处一阵热辣辣痛,片刻便过,运功一试,竟丝毫没有受伤。
燕狂徒低声冷哼道:“你若不听话,偏要出手,待我连你腿上的穴道也封了,可怨不得我!”
萧秋水知这狂人说得出,做得到,只好说:“好,我不出手,但你不可下杀手。”
燕狂徒冷笑道:“他们跟我无怨无仇,这只不过口舌之争,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我的为人,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我偏要呕一口气……教训教训他们便了,杀了棗倒污了我的手!”后面两句,说得特别大声,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秋水情知这人脾气,暗叹一口气,再不言语,唯有静待情形的发展。
萧秋水以“忘情天书”中的“土掩”技法出脚,一脚喘走了天斗,而不伤他,若天斗知机,当可免受辱,可惜天斗的脾气,可谓“死牛一边颈”,他运起“大手颖厉不可摧的功力,却给萧秋水一脚踢走,可谓在同门以及武当派道士面前摔了个筋斗,丢了脸,这口气哪里咽得下?于是猛吼一声,双掌一分,涨大二倍,掌心赤红,透背可视,这次是冲着萧秋水来的。
谁知他双掌眼见要印上萧秋水胸膛时,那青年肩上的怪老人,蓦然一翻,一伸手就把自己提了上来。
天斗只觉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不禁呱呱大叫起来,接着才知道那怪老人竟是扯着自己的左耳,将自己整个人拎了上来。
只听燕狂徒喝道:“滚!”
说着随手一甩,偌大一个身形,真的给他扔出了丈余远,叭的跌在地上,还滚了几个转,勉强站起来,又啪地坐倒,一摸左耳,只见一掌都是鲜血淋漓,一时气得几乎要哭出来,再接下去,才知道耳朵正在,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燕狂徒笑着睇他:“你叫人滚,现在叫你尝尝滚的滋味。”
这时场中的人,多半看得眼睛发直,原先在观棋的两名道人,已掠至门前。门前围了一大群僧人在观战。这些僧人有的老弱不堪,或年尚幼的。煮饭、伙夫、打杂、扫地、畜牧、种菜的皆有,这些和尚们,在少林寺是领份闲职,佛学既不多体悟,武功也平庸,在这等寂寞生涯里,正恨不得天天有人打架给他们看,更何况今日挨揍的似乎是平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天斗师兄!他们一面看着,一面在脸上设法不要显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
天斗可也真剽悍,他一旦能动时,就一跃而起,这次他十分小心、警惕地接近燕狂徒,既留意老的,更提防小的,心里暗骂:这一老一少,在使什么妖法!但他还是以为自己的一双手掌,终能把对方打倒!
他第三次发动时已蓄全力,呜哗怪啸,双掌并发,天象知师弟可能不敌,也掠上来,“小般若掌”直戳而出,一面大叫道:“看招!”
这人未出指前先招呼一声,甚是光明磊落。萧秋水对这天象颇有好感,见他眉扬目威,他日必有所成,很不希望燕狂徒伤他,当下暗运腿功,准备必要时相救。
燕狂徒见这人使的是佛门极厉害,而潜力也最无可限量的“小般若禅功”,心里也觉此人年纪轻轻,颇为难得,却看也不看,一拳打去,一面又喝了一声:“滚!”
这一拳就打在天象的手心上。其时天象正运使“小般若禅功”,这种功力,运功时手掌半尺之范围内,有一层淡淡的白雾,这佛门内家功力,可以说是无可抵御的。但燕狂徒这一拳打下去,天象只觉对方拳上,既似有劲,又似无劲,骤然之间,连他掌上所发出去的劲道都消失无踪了。
他自己却给一种超乎自身的大力卷起,横撞出去,恰好撞向师弟天斗的“大手颖上,他心中一慌,暗叫今番糟矣!却不料自己双掌,随着那股莫名的震荡,传自手臂,呼地拍了出去、跟“大手颖一对,“格格”二声,天斗被“小般若禅功”直逼了出去,叭地又跌到了丈外地上,滚了三四个跟斗,手勉强止住滚势。
只听那老人哈哈大笑。天象心中猛想起已逝的掌门师父说过一种骇人听闻的绝世武功棗“薪尽火传”神功!心念一动,几乎叫出声来。
天斗又霍地跳了起来,顿脚指着天象骂道:“你干什么?打起自己人来!”他给天象震得连摔几跤,很是没脸,只好破口大骂。他却不知掌力虽是天象的,但令他摔筋斗的还是燕狂徒所卷带至天象身上的巧劲。
这时场中忽跃下两名道人,这而人虽不硕壮,但甚高大,两人行至燕、萧身前,几乎比燕狂徒骑在萧秋水肩上还高,足足遮住了日头,只听一道人冷哼道:“两位师兄,且让贫道来代劳代劳吧。”
另一人道:“天斗师兄请休息一下,让咱们也来见识一下这位老先生的奇功怪招。”语音竟似是强忍住揶揄的笑意。
天斗不听犹可,一听更心头火起。原来这两名道人,也是武当派镇守山门的,都是掌门子弟,一个叫大风,一个叫金风。那金凤道人见天斗跌得狼狈,说话中便禁不往透露嘲笑之意。
天斗怎肯在武当派面前失威,大喝一声,漫天掌影,先护住己身,冲至萧秋水身前,一掌斗然翻出,向上托去!
他这一掌是“天罡北斗”,掌力极大,而且上下兼顾,既可防燕狂徒扑击,亦可御萧秋水侧击;大凤、金风二人见这和尚使出此招,不禁笑意一敛。
不料燕狂徒还是一探手,迅速而精确地,又钳住了他右耳,呼地一声,又将他抛了出去,滚出了七八丈远;这次,真个咿咿哎哎,一时爬不起来。
金风、大风对望一眼,知是劲敌,清啸二声,两剑同时拔出,左指天,右朝地,剑势嗡动不已,两人脚步不丁不八,向左右散开,又渐向前推进。
燕狂徒只看了一眼,亦笑骂道:“又是‘两仪剑阵’,武当待客,不会玩点新花样么!”
两道脸色一沉,呼啸一声,两剑迅若游龙,左刺“天柱”,右刺“华盖”!
燕狂徒一见剑势,只见两剑虽笔直刺来,但剑身不住嗡动,看似快直,但剑意曲伏不定,以这两道年纪,居然能将“两仪剑法”使得如此精妙,已经实在非常难得。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出手,就钳住剑锋。
他以两只手指,夹住剑锋,就似一杆敲在蛇的七寸上,剑势立止,连剑身的弹动,也消解于无形。
他左边一夹即中,但右边的清瞿道人,居然回剑反刺,削向燕狂徒手脉寸关尺!
燕狂徒低喝一声:“好!”他若缩手,两仪剑阵威力立成!若不收手闪躲,只怕便要伤在此人剑下。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扬手,就打飞了大风的剑。
而且在未抽手打飞大风的剑前,还拗断了金风道人的剑。
他用的是同一只手。
大风呆如木鸡,金凤更汗如雨下,他现在才知道他笑得有多可笑。
燕狂徒挥挥手道:“去吧,年纪轻轻,有此功力,已经不易了。”
大风道人忽然长揖到地,拜谢道:“多谢前辈不杀之恩……”燕狂徒挥手不耐地道:“去吧,叫你们的卓师叔来,我有话对他说!”
他这句话才讲到一半,大风忽然欺近,砰砰二掌,打在他胸膛上。
燕狂徒在这刹那间,非常震讶,尤其是两件事:一,这中年道士居然已会使武当正宗“先天无上罡气”,这种内功,非三十年以上的苦练无法学得,这道人居然会使!
二,这道士看来神清骨秀,却如此险诈!
旁人中了这两掌,早已震得五脏六肺离了位,这一下事出伧然,连燕狂徒也不及闪躲,但毕竟来得及运功护体,这两掌击在燕狂徒胸上,比平常人给女人撒娇时敲捶两下,没什么两样。
燕狂徒却大喝一声。
大风只觉如晴天霹雳,当堂震祝
燕狂徒本可出手杀了他,但想起他答应萧秋水不杀人的允诺,当下正正反反几记耳光,就掴了过去,骂道,“亏你还是武林正派子弟,却作出如此卑鄙暗算的行为!”
金风见燕狂徒如此当众羞辱师兄,便也要冲过来,另外天斗、天象,都怒叱扑来,四下僧人,也磨拳擦掌,这时只听一人道:“是什么东西,敢辱我派弟子!”
燕狂徒停止了掌嘴,两条人影一闪,立将眼前一片满天星斗中的大风道士接了过去;燕狂徒只见身边团团围了八个道士,手执长剑,各占方位,圈外四角,又有四名道姑,凝剑向着自己。无论哪一个角度,都丝毫没有闯出去的机会,燕狂徒却皱眉啧道:“又是‘四象八卦剑阵’,怎么武林中都是这些烦人的老阵势……放下放下,让我坐着来跟杂毛们玩玩儿。”
萧秋水自是不肯离去,他知道燕狂徒一双腿因真气走岔,才告瘫痪,日前功力未复,而武当派的“四象八卦剑阵”是天下闻名的。
燕狂徒低声道:“我们早约好过,这是我的战役,你不准插手,你若不走,我便点了你的腿上穴道。”
萧秋水暗叹一声,放下燕狂徒,默默行了开去。当先的一名铁脸老道,见萧秋水离开,正中下怀,道:“是啦,不关事的走开。”他们初还惮忌这老人的武功,但见他一双腿风瘫,而背他的人又行开去,坯怕他飞上天,当下大为放心。
其中一名道士,较为老成持重,问:“老先生若要见我师叔,为何不先通报姓名?”
燕狂徒不耐烦地道:“反正见你们这些师叔师伯师公什么的……总有劳什子的关要过,待我把你们统统都放倒后,看他出不出来!”
这十二道人一听,更是火上加油,一名黄脸老道说:“既是如此,便得罪了。”刷地一声,十二人剑如银虹,方位走动,令人眼花撩乱。
燕狂徒冷笑道:“凭你们还耐何不了我!”
前面行八卦阵的八人,终于按捺不住,一齐出剑,好似八条银龙,前、后、左、右、上、下、中、侧,八柄剑不但攻出了八招杀着,也封锁了燕狂徒的一切活路。
燕狂徒坐在地上,他不能动。
“八卦剑阵”的创始人张三丰说过:八卦剑阵一但发动,如果调训的好,功力匀称的话,足可抵挡比他们其中任一人都强十倍以上的敌手。
就算比他们结阵中任一人都强二十倍的高手,也很难击散这个阵势。
何况“八卦剑阵”外,武当派卓非凡还加了个“回象阵”。
这十二人一旦发动,可谓天衣无缝。
燕狂徒只是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
但就在“八卦剑阵”甫一发动,他们就听到倒下去的声音。
四个人倒下去的声音。
燕狂徒不知何时,竟出了阵,“四象阵”还未发动,就给燕狂徒破了。
八名道人,心下一沉,就在这刹那间,心意稍怯,燕狂徒一手按地,陡地升起,一手抓住一名道人的肩膊。
八名道人,身法尚在游走,但一人给燕狂徒制住,砰地撞中一名同伴,那同伴又碰着了另一伙伴,那伙伴又绊着了另一人……如此八人在片刻间都跌作一团;燕狂徒拍了拍手,微微笑道:“十几年前,这阵我也破了一次,杀了三个人,这次你们进步了……”这名震江湖的大阵,不知困尽多少英雄,难倒多少高手,却给燕狂徒举手投足间尽破,而且还附加评语说:“进步了……”这时武当大风、少林无象听燕狂徒的说话,乍想起一人,念及一段武林旧事,齐齐失声叫道:“你!你是燕狂徒!”
此语一出,众皆惊。
楚人燕狂徒的名字,在二十年前,可谓惊天动地,被公认为“武林第一人”。在两年前再度出现,也闹得天翻地覆,而今又居然在此地出现!
燕狂徒横扫了大风、天象等一眼,淡淡地道:“小子,还算你有见识!”
大风给他横了一眼,心下一寒,但在他心里随即而生的念头是:一个人的武功若能无敌于天下,那该多威风!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象却想:天下竟有这等深湛武功,燕狂徒可以学得,我岂有苦练不得的道理……这一僧一道,俱是武当少林的精英,天赋奇慧,却都因燕狂徒此役而生志气,不过想法却不同。他日在武林中各造成了一番风云际遇。
其他的人听得居然是昔日名动八表、咤叱风云的楚人燕狂徒来到,都骇怖茫然,不知所措。
忽听天象叱喝道:“就算你是燕狂徒,胆敢私闯少林寺,我们也要领教一下。”
燕狂徒心下里暗佩服这和尚的胆色,却笑道:“难道你还没领教够么?”
天象大步踏了出来,念了一声佛号,忽然随着这一声佛号,又走出十六名僧人来。
燕狂徒摇了摇头,笑道:“人越来越多,款式却越来越老,有什么用?我看这‘十八罗汉阵’,却也不必摆了。”
但是他的话说完的时候,“十八罗汉阵”不但已经布上,而且已经发动了。
燕狂徒长叹中出手。
他不愿杀伤这些和尚,但是少林罗汉阵,强悍密实,要破而不流血,实非易事。
只是他出手一击,十八罗汉居然吃了下来。
罗汉阵未破,依然对他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压力。
燕狂徒微感骇异,又出了手,十八罗汉再接了一记,阵势微挫,但瞬即恢复。
燕狂徒这才知道这数百年来,饮誉江湖的“十八罗汉阵”,确有其牢不可破的地位。
燕狂徒第三次出了手。
这次“十八罗汉阵”仍然未破,但也等于破了。
因为燕狂徒已看出了这阵势的“罩门”。
人也有罩门,正如蛇的七寸,象的耳朵,鳄鱼的肚子一般,都是它们的“罩门”。
阵势亦有“罩门”。正如一头公牛,把它激怒后,反而可觑出它的破绽,一矛刺入它的脑门去。
燕狂徒出了三次手,激怒了这头“牛”。他也看出牛的破绽在哪里。
棗天象!
这年轻而轩然的僧人,便是这阵中的“牛角”。阵中一切所蓄发的力道,全为了给这一支“角”试锋。
发现了这一点后,燕狂徒只要再多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只要他下一次出手,对准天象!
他很不愿意伤害这勇气十足的和尚,但他亦不愿意自己的名誉受损。
棗天下岂有人造的阵势能困得住我楚人燕狂徒的!
他只好出手。
就在这时,一人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道:“天象,你何不令阵势停下?”
只听一个声音悻悻地道:“停!”
十八罗汉立即停止,身形僵立不动,但仍然包围着燕狂徒,燕狂徒满不在乎地斜睨上去,只见山门上端然站着两个人,一僧一俗。
燕狂徒眯着眼睛笑了。
他要找的人来了,至少来了一个。
那俗家子弟四十开外,满脸春风,肤带枣色,神色十分安然,正是武当俗家子弟中,声望最垄地位最高、武功最好、人缘最广的首席高手,“剑若飞龙”卓非凡。
另一僧人却大目无眉,脸长而狭,望上去一双眼睛如两盏绿火一般,正是南少林寺监地眼大师。
燕狂徒笑道:“你们来了,好极好极,我正要找你们。”
卓非凡笑道:“多谢燕前辈手下留情。”
燕狂徒大笑道:“若他们再不停手,我留情就留不住面子罗。”
卓非凡道:“其实前辈只要再出手一招,阵中就难免伤亡了。”
地眼大师在擂台会中,亲眼见大永老人被这狂人三声震死,不由他不暗自惶栗,但又不服卓非凡所言,冷冷地插口道:“若非卓施主叫停,现在究竟是谁躺在地下,也未可预见呢!”
燕狂徒忽然绷紧了脸色,扬声大问:“少林寺的主持呢?少林寺没有主持人吗?”
这样呼嚷了几声,少林、武当的子弟脸上,俱呈尴尬之色,皆望向地眼。地眼大师强忍一口气,道:“北少林方丈已撒手尘衰,南少林主持也赴极乐西天……老衲忝为少林代……”话未说完,即听燕狂徒径自嚷道:“和尚大师、天正老僧,想当年,你们与我一战,何等胆色,何等威风……而今你们死后,竟将大好少林的掌教,空悬无人么!”如此反复仰天叫嚷了几次,目中无人,可谓已极,地眼气得鼻子都歪了。
卓非凡轻咳一声,道:“燕前辈,此刻少林主持就在你面前,请不必呼叫。”
“为什么不叫?”燕狂徒每一句话都响遏行云,并指着天象道:“我宁见少林寺让这小和尚当主持,也不想看见那些利欲薰心的人来沽名钓誉!”
地跟大师忍无可忍,跨前一步,叱道:“狂徒!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狂徒根本就不去答他的话,向卓非凡道:“你快把老和尚抱残请出来,只有他,还有资格听我的话。”
卓非凡苦笑道:“在下这次来,也是想拜会抱残神僧,只是连地眼大师也数十年未见神僧,实不知他还在不在世间……”燕狂徒嗒然道:“若他不在,我的话武当算有人听了,但少林却又有谁听?”
地眼大师凑前一步,正待发作,但回心一想,燕狂徒武艺高强,得罪不得的,只好强忍怒气,道:“阿弥陀佛,有什么事,燕前辈只管说,老袖还作得了主。”
燕狂徒冷冷地道:“你作得了主?你本是南少林的僧人,而今北宗树倒猢狲未散,你赶快跑来这里,要自立为宗主,可谓不自量力之至,少林僧人不说话,我可说得!我就是瞧不顺眼!”
地眼登时只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儿,明知武功奈何他不得,出手只自取其辱,给他这一番抢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卓非凡身为少林朋友,实瞧不过去,轻咳一声,又道:“燕前辈,地眼大师是一宗之主,亦是有道高僧,先生如果给在下面子,当然更应尊重大师方是。”
燕狂徒斜睨了他一眼,道:“你的儿子好卑鄙,你的人倒不赖!”
提起卓劲秋,卓非凡心里一阵沉痛,叹道:“犬子在擂台种种劣行,我亦有所风闻,他已遭报应……唉,都是我教养无方之过。”
燕狂徒点点头道:“先不谈你儿子,谈谈正事。你们少林、武当,再不联合,只怕祸亡无日了。”
此语可谓“危言耸听”已极,众皆动容。地眼冷笑了一声,燕狂徒厉声道:“你有话要说,不会用嘴巴说么?却用鼻子来哼,就算牛也不能用鼻子来吃草呀!”
地眼给他一轮又一轮叱喝,实在难以抵受,骂道:“你自恃武功高强,就骂得人么!老袖高兴用鼻子说话,你管得着!”
燕狂徒倒是一笑,道:“嗳,对了,这还倒有点掌门人的威势。”便不去理会他,径自向卓非凡道:“你们武当的武功,要学少林的;少林的武功,也要向武当公开,如此才可免此大劫。”
就算燕狂徒这番话说出来,在场的人明知是对的,只怕也难以听得进去棗少林和武当,虽然友好,但毕竟各有渊源,是两大派系,而且时有明争暗斗,因同是出家人,多为世外高人,故不致演变成其他帮派私斗血流成河事件,但也不无冲突,更是谁也不服谁的,两派人物,早有心使门户声势壮大,压过对方;而今燕狂徒这一说,两边的人,脸上都呈尴尬之色。
卓非凡干笑一声:“燕先生言之有理,少林武功,博大精深,武当该当好好学习才是……我也常向地眼大师请教少林外家功力法门,得益非浅……不过嘛……若将两家武功公开切磋,恐伤感情……若交换练习,练功要门,又大相径庭,恐画虎不成反类犬,贪多嚼不烂,乃是习武大忌……”燕狂徒叱道:“胡说,闭门造车,拘泥不变,搞小集团,气狭心窄,才是习武者大忌!
武当功夫,重内家修为,多走阴柔一路,当然也有外家纯阳的功力修为;少林者侧重于外家武功,走阳刚一脉,内家功夫呼吸打坐,虽有兼修,但仍不离硬功的路子。你们二派,正可互相参照,互为奥援!”
卓非凡听了这一番话后,大为所动,但江湖武林的派系观念,岂能在一时三刻间便能消解?卓非凡当下道:“前辈好意,在下心领,少林、武当,本就守望相顾,又何需在武功上刻意求功呢……”燕狂徒截断冷笑道:“守望相助?在长板坡上,众目睽睽下,武当、少林为了个‘神州结义’盟主之位,争得个头破血流。”说着用手一指地眼,又回指卓非凡,道:“他弟子、你儿子,两人打得不亦乐乎,叫天下英雄笑脱了大牙……这叫互为照顾么!嘿,嘿!”后面两下笑声,不仅不象笑声,反而象狠狠地骂了两声。
卓非凡道:“我们两派子弟中,确有争强斗胜的,疏于管教……但两派武功,基础不同,而且各有渊源,同时并学,可能弄巧反拙!地眼也道:“少林是少林,武当是武当,两派可以共同御敌,但再友好也不能将武功交换!”
燕狂徒冷笑道:“有什么不能?‘四象八卦阵’,若加个‘十八罗汉’和‘两仪剑阵’,就未必困我不住!”
这一句话倒说得卓非凡乍然一醒,心想:说得倒也有理!他一直为“两仪剑阵”的威力不够和“四象八卦阵”的漏洞而苦恼,殚精竭智,也想不出办法来改善,以为已到了阵法的极限,燕狂徒这般一提,他倒是如同电殛,全身一震,只是传统的派别观念依然太深,脑子里乱烘烘的,仿佛先辈高手的声音都在喊道:不可能的!怎可能呢!武当的武功,怎可参证于少林!
这时地眼道:“不能!绝对不可能!佛道异途,怎可混为一谈!”佛道妙谛,自是不同,所练法门,以及过程目的,自是大相违背,燕汪徒火样般的眉毛一扬,道:“不同?”
忽然呼地一掌劈出!
这一拿推出时,手掌陡然肿大一倍余,而且隐透紫红,在旁的天象失声呼道:“大手印!”这密宗“大手颖功夫,已让禅宗少林练到了炉火纯青,但燕狂徒这一招使来,更是登峰造极,却不知燕狂徒怎学得来?
地眼大师对燕狂徒甚惧,但“大手颖是少林武功,他自问尚破得了,当下嗖地一声,“参合指”指劲破空弹出。
掌心之处,正是“大手颖的练功罩门,只要射破掌心,“大手颖不攻自破,就在指风就要射到燕狂徒的手心之际,燕狂徒手腋的袖袍,忽然卷扬起来。
这袖裾激扬,如波浪一般,刹那间已将“参合指”消解于无形。这次大风道人禁不住脱口呼道:“千山重叠!”
原来从武当山南岩宫上跳望,可谓千山重叠,而武当派张真人将一般内息,随着峰势运转,大可以阵势压敌,小亦可以一击一拂之力应用之。燕狂徒以袖风将“千山重叠”使得绵延无尽,便是这种绝学之上乘。
燕狂徒以“千山重叠”,引去“参合指”的纯力,地眼眼见燕狂徒掌已及胸,他毕竟是一代宗师,猛一吸气,胸膛竟瘪了下去,燕狂徒这一掌便告击空。
燕狂徒双腿瘫痪,无法追击,由于他生得十分雄壮高大,坐起来也可击到对方胸部。只见燕狂徒易掌为爪,赫然竟是少林派的“金刚佛爪功”!
地眼这下避不过去,胸前衣襟,便给抓住;地眼是什么人,低头一偏,便以光头顶了过去!
地眼大师的“铁头功”,可不是一般的“铁头功”,别人最多只能开碑裂石,他却可以碎断剑锋!
那时剑锋正刺往他的脑门去!
握剑的人也绝未料及地眼的头并未穿窟窿,反而是剑崩了口!
当时握剑的人是齐公子!
“四指快剑”齐公子!
连齐公子的快剑也被地眼大师的头一头撞断过!
但他这一次,的确是撞中了燕狂徒的肚子!
可是那不象肚子,却象一团棉花!
这团棉花却吸住了他。
他猛然想起,武当有一种内功叫做“九转玄功”,能够练到了全身各个部位。柔软自如,而且能借别人之力生力,反击对方。
可惜这时他已快要窒息了。
只听到燕狂徒的声音道:“是不是?少林加武当,是不是比少林或者武当好得多了?”
说完之后,地眼就觉头部一松,终于又吸着了空气,没真的晕过去。
这时少室山上的和尚与道士,全都震讶于燕狂徒的盖世神功。只有燕狂徒自己心里,有一阵凄然,因为他发觉自己的功力,真个大不如前了。萧秋水也有些感觉得出来,虽然燕狂徒博学精微,以少林、武当的武功三两招使制住了地眼神僧,但是这比起昔日在擂台下燕狂徒的三声大喝,震死大永老人,真不可同日而言。
卓非凡道:“前辈神功绝世,还请前辈点拨在下几招。”说着刷地拔剑,斜架于肩胸之前,动作十分潇洒利落。
燕狂徒笑道:“你不服气?”
身子忽平平升了起来。
燕狂徒升起了六七尺高,笑道:“闻说‘剑若游龙’卓非凡,最高的是剑法,然后是轻功,第三种功夫还不知道,我就跟你比轻功、比剑法!”
“比轻功?”卓非凡瞟了他的双腿一眼,诚恳地道:“以剑法决胜负便好了。”
燕狂徒笑道:“你是怕我双腿不能动,比不过你?”
卓非凡不卑不亢地道:“若前辈双腿自如,在下自然不是对手。”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你不想占我的便宜……但你可曾听说过,少林派有一种轻功,叫做‘一苇渡江’?”
地眼好不容易才透过一口气,闻言又变色道:“‘一苇渡江’只是敝派其中一招名称,哪里是什么轻功?”燕狂徒摇首道:“那你的见识,未免太窄了。如果天正在,他就会知道,‘七十二绝技’外,轻功便要以‘一苇渡江’见长。”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运功力;在关庙,他就是因真气走岔了,所以无法使出“一苇渡江”来,险些吃了大亏。
待他功力运行了一转,神功斗发,便道:“你不信么?我试给你看!”
倏然纵身扑向卓非凡。
卓非凡大惊,蓦然一掌拍出。
他出掌轻忽,但变幻莫测,暗蓄强劲,实得武当内家拳的精萃。
燕狂徒忽然半空一折,掠向一名僧人,在间不容发从容闪过卓非凡一掌。
那僧人是少林的高手,摸杖便砸,但一杖砸下去,才警觉自己手中已没有了禅杖。
禅杖不知何时已被夺去。
燕狂徒并没有对付他,却用禅杖一点地,又扑向卓非凡。
卓非凡正想拔剑,禅杖尾已敲向他右腕“内关”穴去。
卓非凡不及拔剑,唯有飞退。
燕狂徒大笑一声,“登”地一响,禅杖折而为二,他左手执杖首,依然追击卓非凡腕穴“外关”,右手持杖尾,往地上又是一点,直追而去!
卓非凡的轻功叫做“千里不留痕”,一旦使出来,快如急烟,嗖地直溜了过去,跃过庙墙,直入寺中,左穿右插,未撞上一物。
他逃得快,燕狂徒却追得更快。
他双腿虽不能行,但每次借杖尾之力一点,即能赶上,他右手禅杖,始终不离卓非凡手腕穴道三寸之遥,卓非凡也一直未能将剑拔出来。
两人一进一退,无疑是等于较量起轻功来。
只是其他的少林、武当子弟,在后面无论怎样追赶,都是望尘莫及。
两人一追一逃,到了一处院子,这里是一般下等做粗重工作、不入禅房的闲杂和尚居处,这些和尚一般来说,不是犯了戒规,就是顽冥不灵,或垂垂老矣,或痴呆愚骇,所以这里便是他们自生自灭的地方。
当燕狂徒和卓非凡一先一后掠进来时,大部分僧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见两个人如蝴蝶飞来飞去,直是差愕难解。
只有四五个又老又瘪的干瘦老头儿,径自在浇水淋花,挑粪劈柴,对场中两人的轻功,宛似未见。
无论卓非凡如何腾挪闪移,都无法逃脱燕狂徒的紧迫不舍。
他的内功纯厚,迄此也不免有些急促了,但燕狂徒一点也不气喘棗他只把拐杖轻轻一点,立即就能借力飞跃,而且控纵自如,丝毫不耗力气。
他现在才知道少林“一苇渡江”的出神入化。
“少林派的内家借力打力,真正发挥时,以佛彻道,觉迷为悟,比武当的内家罡气还能持久,你这可知道了吧?”燕狂徒一面追击,一面说话:“我因不耗力,才能说话,你武当内家气息,可能做到这点?取他人之长以补已短,怎能坐井观天!”
卓非凡汗涔涔下,眼角忽瞥见一青年已在院里一个角落,看着自己,他认识这青年便是在寺门外,跟燕狂徒一起来的,心中不禁一凛,怎么这青年的轻功比自己还利害!他素来谦冲,但内心颇为自负,今才知“无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胆意一挫,燕狂徒的杖尖使打中了他上臂的“臂儒穴”。燕狂徒一击即中,一中便收,又坐了下来,将双杖一丢,笑道:“我点你穴道用的是什么武功?”
卓非凡神色惨然道:“是武当派‘三十九桥齐点头’。”
原来武当计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三十九桥、十二亭、二十七峰等胜景,适才燕狂徒施的就是“三十九桥点头”的点穴法一直将他封祝燕狂徒一笑,隔空嗖地一指,将卓非凡臂上穴道解开,道:“这是‘参合指’。”
这时部分少林、武当高手,已然赶到,气喘咻咻的看场中情形,卓非凡虽然潇洒不凡,也不免勘不破这点,当下将头一昂,向燕狂徒抱拳道:“前辈武功,实远胜在下,但少林武当二派的武功,各有其宗,万万不可混在一起。”
燕狂徒怒道:“瞧你还算个聪明人,怎么如此糊涂!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拔你的剑吧!”
卓非凡端然道:“在下纵然拔剑,也断非前辈之敌……这一场不必比了。少林武当的武功,只要苦练,便成大器,今日若少林和敝教掌门尚在,便不致令前辈失望了。”言下之意是,我的武功不及你,但并非武当、少林的武功不如你,若天正、太禅在,就不致如此一败涂地了。这番意恩,燕狂徒自是听得懂,而且听得怒不可遏。这时大部分的僧道,已赶了过来。
燕狂徒咆哮道:“难道你们真的要等别人率先融会贯通你们两派武功,过来杀了你们,才能觉悟!”
只见僧道们个个神色冷然或木然,或讥诮之色,或惶恐之颜;卓非凡淡淡地道:“少林、武当二派武功深远广博,举天之下,只怕除前辈之外,又有谁能尽学?前辈是杞人忧天了。”
一人懒洋洋地道:“何止是杞人忧天,简直是胡说八道。”
又一人粗声粗气地道:“何止胡说八道,是痴人说梦话。”
又一人苍浊的声音道:“何止痴人说梦话,简直是满口胡柴!”
又一人急急忙地道:“不是!不是!是乱吹法螺!是乱吹法螺!”
又一人淡淡闲闲地道:“我说都不对,是吹牛皮,吹大气!”
说话的是五个和尚,看来耳又耷、人又老,眼睛都老得快睁不开了,驼背哈腰,显得痴愚无比,燕狂徒却整个人沉静了下来,象冷硬的岩石一般地,他问:“谁是抱残?”
此语一出,众皆大震。抱残是寺中高僧,辈份犹在死去的天正之上,但已足有数十年未现法踪,难道竟是在这做下滥粗作的杂僧?
只见一个老人,双手正合抱着一捆柴,道:“抱残?我是抱满怀冰雪啊!”
燕狂徒双目似毒剑一般地盯着他,道:“你是抱雪?”
那僧人哈哈大笑,便是不答之答。另一个僧人却道,“抱残?何必一定要抱残?老袖抱月,可不可以?”
燕狂徒的态度居然十分庄重,道:“可以。”
另一个僧人道:“他叫抱月既然可以,我叫抱花当无问题了?”
燕狂徒也答道:“没有问题。”
又一个僧人道:“他无问题,那我叫抱风,不会惹着你吧?”
燕狂徒便道:“不会。”
剩下一个又老又懒又疲又矮的白胡子老僧叹道:“既有‘风花雪月’,那老僧只好是抱残了。”
燕狂徒道:“风花雪月,到头来还是要调残的。”
抱残眯着眼睛道:“红尘俗世,又有哪样不凋不残的?要残的……总是要残的。”
燕狂徒和“风花雪月残”五僧的对话,吓坏了一众僧侣道士。
原来抱残一代,是天正大师的师叔伯辈,在少林位份甚高,跟燕狂徒是属同一时代。这现下的“怀抱五僧”,是当年之时,咤叱风云,少林派中五大高僧,如今隔了数十年,居然未死,却还在寺中浇花淋水,一念及此,不少曾对这五个看来又老又聋又哑又没用的颐指气使、吆喝斥骂的管事僧人,都吓得双腿不住打哆。
燕狂徒知这五老非同小可,而今自己双腿不便,又武功减半,实不可轻敌,但他生平素来好胜,敌强愈强,当下依然故我,道:“没想到你们五人居然还没死。少林寺的实力,可不能轻视埃”抱残懒洋洋一笑道:“岂止少林而已?武当九疑、九死、九生三人,也不是一样没死!”
卓非凡一听,几乎喜得跳了起来,颤声问:“神憎说的,可是真的?”原来卓非凡的武功,直接由大师兄守阙指点。他入门较晚,悟心奇高,才有今天名誉地位。他却知除了太禅之外,武当先辈中还有当年五大长老,其中铁骑、银瓶已死,却未料九生、九死和九疑“三九真人”尚在人间!
他本来正深恐自虑,武林危局日艰,自己无法独承大任,而今知派内尚有这等高人活着,不禁放下心头大石,狂喜不己。
燕狂徒冷冷笑道:“看来两派留下来的高手,倒还不少,我算是白来了。”
抱残道:“施主请使,老袖不送。”
燕狂徒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返身用手一拍地上,便要撑跃离去,忽听萧秋水急道:“前辈!”
燕狂徒不耐烦地道:“什么事?咱们狗拿耗子,还多说些什么!”
萧秋水道:“前辈不能走!难道眼睁睁让那朱大天王得逞么?”
燕狂徒也奇道:“得逞什么?”
萧秋水道:“前辈所料不差,朱大天王已兼而学得了少林、武当两派之长,如果两派再不奋发深研,恐怕日后就会为朱大天王所趁。”
抱残淡淡瞥了萧秋水一眼,问:“小子是谁?”
燕狂徒冷笑道:“什么小子,他就是萧秋水。”
怀抱五老齐齐哦了一声,合什唱偈:“阿弥陀佛。”众僧都吃了一惊,这个萧秋水虽崛起不到五年,但名头甚响。卓非凡心里也忖道:难怪这青年轻功那么好,原来是萧秋水!
抱残懒洋洋地道:“闻说萧少侠武功为人,都称上品,但这信口开河的话儿,还是少说为妙。”
萧秋水急道:“大师,晚辈所说,句句是实……”抱残当即打断道:“朱大天王手下,的确不乏少林、武当破教出门的叛徒,朱大天王从中学得一些,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抱月笑道:“就算是燕先生的几下子,也是仗着武功高强,若单止用少林、武当的武功,只怕要制住我们几个老骨头,还难得很哩,更别说朱顺水那几下三脚猫功夫了。”
萧秋水直是摇头,正要辩驳,燕狂徒却霍然回身,冷笑道:“衡山一战,五位忘了么?”
抱雪淡淡地道:“没有忘。三十年前,衡山一战,老衲师兄弟五人,确是败在先生手下。但四师弟说的没错,若论少林武当武艺,燕先生却还未必是老僧五人之敌。”
燕狂徒一生好战好胜,当下冷笑道:“口说无凭,何不试试?”
那五人见燕狂徒要动手,脸上都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这神情既似惊喜,又似期待,亦是十分茫然。
抱残道:“终于要动手了。”
抱花道:“好久没动过手了。”
抱风道:“今番不动手,他日只怕没对手了。”
抱月道:“燕先生值得我们动手。”
抱雪道:“我们正好试试‘怀抱天下’。”
燕狂徒不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双手一展,两股白茫茫的劲气,隔空狂飙般涌了过去!
在一旁的天象,大吃一惊,因为他认得,这白茫茫的掌劲,就是他在少林年轻一辈中,唯一练得的而且最骄人的“大般若禅功”!
棗燕狂徒如何练得?
“大般若禅功”是佛门正宗,罡劲未到,劲凤疾起,五老如急风中的飞絮一般,摆动不已;倏地五人一齐出掌,五道不同的劲气,硬生生将白茫茫的罡气抵祝但是燕狂徒盘膝的身子,却平平向五人掠了过去。
五人脸色凝重,一齐坐下,平平出掌,缓缓推出。
燕狂徒也平平降落下来,双掌依然平推而出。
燕狂徒双掌的白茫茫罡气,与五老淡黄色的掌力,宛若一道墙一般,各不相让,而五老与燕狂徒,就隔着这一道墙。
掌劲的墙。
燕狂徒以一敌五,但白茫茫的掌力,丝毫不显低弱,反呈高涨。
六人僵在那里,中间一团厚厚的气墙。
燕狂徒须发俱张,五人如同朽木。
然而他们彼此都望不见对面。
一张叶落下,无数张枯叶落下。
深秋的枫叶,原已深红,忽全失去生机,片片落下。
落叶飘近气墙时,忽然粉碎于无形。
这是什么杀气,竟连飘若无物的树叶,也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抱残稍稍震动了一下。
接着抱月也颤动了一下,然后是抱风、抱雪、抱花……都稍动了一下。
白墙的压力,忽然减轻。
五老的“大金刚掌力”,立时推进。
但这一推进,如坠深渊。
无底的深渊。
五老脑子里同时想起武当派有一种登峰造极的内功,叫做“弱水柔易九转功”。
这种功力源自“道德经”中的一段话:“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无不知,莫能行。”
五老所发生的至刚掌劲,一齐被吸住,宛若掉入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然后燕狂徒忽十指急弹,如狂潮一般的指风,自四面八方包围,将他们吞噬。
自古以来只有以众围寡,燕狂徒却以一人功力,反柔为刚,以弱胜强,包围五大少林高手。
却在这决定胜负的刹那,五老的掌力倏然变了。
他们骤然撤去了掌力。
在这狂潮如万涛排壑之际,居然撤去掌力,是极端荒谬的事,虽则撤去掌力,确能使掌力不致连人带身而“泥足深陷”。
只是五老撤去掌力的同时,大张双手,展开怀抱。
燕狂徒以少林“阿难陀指”压击,:忽遇到一种至大至刚的动力,“阿难陀指”就消失于无形。
地眼忽然叫道:“怀抱天下!怀抱天下又重现少林了!”
“怀抱天下”是什么,只怕知道的人已不多。
地眼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南宗少林主持和尚大师曾对他说过:“少林正宗禅功之中,以‘怀抱天下’,天下万御,但当今之世,只怕难有此绝世才华的人练成。”
当时地眼不服,便问道:“连方丈师兄也不成?”
和尚大师摇首道:“坏成。”
地眼大师又问道:“那么北宗方丈呢?”
和尚大师当时这样说:“天正师兄,才华卓绝,当今少林之中,唯他一人可以练成,怕也要在三十年后了。”
地眼闻言一震道:“三十年后?那时纵然练成,恐怕也……”和尚大师知他要说什么,当下接道:“年老力衰,精力不足也是在所难免的事……除非是有同等才华功力的人,共四人以上,可望在二十年内练成……但普天之下,又哪有如许人……地眼大师未真个见识过”怀抱天下“的神功,他在少林,已算是识多见广,其他的人,还是初闻”怀抱天下“的名字!这”怀抱天下“一出,燕狂徒就变了脸色。他双掌往地上一拍,跃开。这时五老的双目,一齐睁了开来,精光暴射。瞧他们的脸色,也不知是欣喜,还是失望。棗他们的”怀抱天下“禅功,确实破了燕狂徒少林、武当合并的武功。他们理当高兴才是。只是燕狂徒的武功,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怀抱天下“的破解已立,反击未至,燕狂徒却说走就走,脱离了禅功的范畴。棗说走就走,这是何等绝世的功力,”怀抱天下“,又焉困之得住?燕狂徒虽未被”怀抱天下“击倒,但确实给这无限禅功击退。他撤出神功的包围,是用了他的”玄天乌金掌“,击在地上,发出反震,以地面之力虚接了”怀抱天下“的实击,以借力退身来引开了”怀抱天下“的虚击,始能逃过一劫。他此际若再出手,一番苦战,未尝不能败”怀抱五老僧“。但他知道他已败了。自己要以本身功力,使出少林、武当武功来胜过五老,胜不过,而使其他武功,便算败了。燕狂徒一生难得一败,但败了绝不赖。何况他已证实了一切事,五老已将少林武功,练得出神入化,真有高手以少林、武当二派功力来袭,少林也有实力,足可抵挡得住了。棗连他也取之不下,何况他人!
少林既然可以,武当自也有充分的潜力。证实了这点,燕狂徒已不觉有再战下去的必要。五老犹自怵心于燕狂徒宛若神人的盖世奇功,他们却不知道燕狂徒的功力,因身体一再受重创,已大打折扣,不复当年了。棗否则焉知少林加武当的长处,真的不是少林武功精练的对手?这就很难说了。良久。抱残终于叹道:“人称燕先生是武林第一奇人,此言的确不虚。”
燕狂徒却沉着声道:“我没什么,少林的功夫,确实很了不起,好象还有几种秘技,迄今还未有人学会,正该有人好好精练。”
这句话无疑等于承认了:只要精研少林武功,即可无惧天下。得燕狂徒赞誉,连忘尘物外的老僧,也不禁微动喜容。
抱月道:“少林武功,确实该好好练习,每一种武功,都可以无止境。”
在一旁的少林天象,心中暗忖:这番得以大开眼界,但自己所练的“大般若禅功”,不是据说有十八层境界可以修习吗?而自己只达第三层界限而已,何不继续苦习上去?据说“大般若禅功”练到巅峰时,可以练成“龙象般若禅功”,每一掌击出,皆含一象一龙之功哩……这一番思索,以及数十年汗血苦练,使得他日后终于成为一代少林武学宗师。
就在他如此寻思着时,武当派的大风道人也在沉思:武学境界如此艰博,若不寻蹊径,如何能成为第一流的高手呢?确是要在这荆棘漫漫长途中,想些捷径才好。……这一般想法,使得这出身名门正派的人物,心思逐渐倾向邪恶……就在这时,一人大声道:“五位大师,神功卓绝,但朱大天王,却另有破法!”
说话的人当然是萧秋水。
这次不但“怀抱五老”大为光火,连燕狂徒也生气了。
“老夫以少林、武当的武功,尚非五老之敌,小小一个朱顺水,能有什么作为!”
萧秋水遇到需要坚持的原则时,绝不作任何退让,这与他平时谦逊有礼待人,判若两人:“朱大天王的武功,当然难及前辈项背,只是前辈您是以己身功力,发挥一般少林、武当之武技,而朱大天王却精研少林、武当二派武功已久,他的功力远不如前辈是一回事,但深谙少林或武当的武技,再将不足之武功加以发挥,要破少林、武当,实非难事……”地眼大喝了一声,“黄口小儿,目无尊长!”
燕狂徒生平最护短,本来听萧秋水的话,已觉有理,朱顺水的武功,虽远不及自己,但若此人精研两派武功,再用来打击两派,实比自己以精深内功来使两派粗浅武技来得强大,未尝不可能歼毁武当、少林二派,不可不防!
他念及此,便也向地眼喝道:“黄口小儿,目无尊长!”
他的年纪比地眼大,而且武林中的辈份更比地眼高,地眼大师向萧秋水吆喝,他则向地眼吆喝,实在十分讽刺,而且这一声喝,同样八个字,两人功力、可大大不同,只震得地眼大师如同雷殛,双眼发直,若是燕狂徒以当年三声断喝震毙大永老人的功力,这一声巨喝,至少可以震晕地眼。
五老互相望望。卓非凡毕竟是现场中武当表率,他觉得自己非说话不可了,便道:“萧少侠认为以武当可破少林,以少林亦可破武当?”
萧秋水点头道:“卓大侠,一个人若兼得两派所长,以博击浅,知敌长短,确能较易取胜的。”
卓非凡淡淡道:“萧少侠是说,朱大天王朱顺水,他能做到这点?”
萧秋水即道:“是。”
卓非凡冷笑道:“那萧少侠又从何证实此事?”
一时众皆以为然。萧秋水在江湖上跟朱大天王敌对的事,人人有所风闻棗然而萧秋水又从何得知朱大天王熟习武当、少林二派武功?
萧秋水平静地道:“因为我学了朱顺水的武功。”
此语一出,众皆哗然。朱顺水是黑道上第一险恶之人,然而著有侠名的萧秋水竟随之学艺!这连燕狂徒都微感诧异。
卓非凡问:“那你是朱顺水的徒弟?”
萧秋水答:“不是,但我确学过他的武功。”他所学的朱顺水武功,便是从“少武真经”上所得,是当日朱大天王要以此书来套诓少林天正,并诱其练功入岔、走火入魔的秘笈,却给萧秋水因谙朱大天王的运功方式,而免于真气误道,反学得两家之长。
只是这一众人,又怎知其中曲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已,连燕狂徒也斜睨萧秋水,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这时卓非凡又道:“难怪萧少侠一直争执少林可取武当、武当可歼少林之论了,少侠言朱顺水有二派之能,而少侠又得朱大天王真传,那少侠武功,自也博学精广,无怪乎瞧不起少林、武当了。”
这时群情沸动,有些人大呼道:“奸细!萧秋水原来是奸细!”
有些人大嚷道:“小子不知厉害,叫他瞧瞧少林武功!”
“卓师叔,给他见识武当派高招,好教他心服口服!”
嚷着要萧秋水领教少林功夫的,自是少林僧众,要萧秋水败在卓非凡剑下的,当然是武当道士。
萧秋水神色不变,诚恳地道:“卓大侠、众位大师,在下实无此意……”抱月忽道:“不管有意无意,既说少林、武当二派可以被对方招数取胜,就要拿些真本领让人瞧瞧,否则空口讲白话,真当少林、武当无人么?”
燕狂徒看萧秋水居然比自己更加坚持此事,很觉有趣,倒是要看看萧秋水怎样应付,当下隔空以“阿难陀指”,解开了萧秋水身上被封的穴道,道:“小子,话既已说出去了,是亮武功不让人瞧扁的时候了。”
萧秋水极不欲动武,战衅一启,怨怨相报,却又何苦?这时卓非凡已飘然而至,笑道:“闻说萧少侠出身于浣花,剑术想必了得,恰巧我也喜欢剑术,适才未敢就教于燕前辈,却要向萧少侠献丑了。”
萧秋水正要推拒,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若能战胜这武当派一流高手,自己的话,或许就有人肯听了。
当下心中计议已定,居于下首,向卓非凡长揖道:“那在下就要斗胆恳请大侠赐教了。”
卓非凡一划剑花,长髯自飘,道:“别客气。”
挺剑刺了过去。
卓非凡出剑的时候,萧秋水便退身,在半途卓非凡的剑猝然加快,萧秋水也退得更快。
然后卓非凡的剑在疾急的挺刺中骤然而停,萧秋水飞退的身形,也霍然而止,卓非凡道:“你要让三招,还是客气?”
萧秋水道:“都不是。”
卓非凡问:“那为什么只退不攻?”
萧秋水立即摇首道:“不是,而是大侠这一剑刺来,看似平凡,实无瑕可袭,我想不出对策,只有身退以避其锋一途。”
卓非凡皱眉道:“我这一剑中不是有三处险锋吗?你何不冒险一搏?还有七个破绽,难道你没有看出来么?”
萧秋水笑道:“那不是破绽,而是虚招,引动敌手抢攻的招数,若我刚才真的不知死活,莽然出手,早已不能站在这里和卓大侠说话了。”
卓非凡叹道:“萧少侠好服力、好定力!”
萧秋水道:“卓大侠的剑法,才是真好!”
卓非凡道:“你以不攻破我之攻,我长期追击下去,攻势自败,那时你再反击,我就无法抵挡了。”
萧秋水道:“所以卓大侠也立时收了招。”
卓非凡道:“若论比武,我手持剑,伤不了你,便算输了。”他说着,头一仰,眸中神光湛然,道:“只是今天比的是少林、武当的武功,你尚未出招,算不得赢我!”
萧秋水恭然道:“这个当然,卓大侠请出招。”
卓非凡把剑而立,似人与剑,已联成一体,而声音犹似天外传来:“刚才是我武当‘淡然一剑’,而今是‘游龙剑法’,你小心了。”
“游龙剑法”是一种驭剑之术。
人说“驭剑之术”乃剑术巅峰,能人剑合一,杀人于千里。
卓非凡外号“剑若游龙”,便是靠这一套“游龙剑气”,名震江湖。
而当卓非凡使出“游龙剑法”时,也真个似龙游于天、迅若游龙,煞是好看。
卓非凡的样子,本就神采飞逸,而今又是神龙邀游于天,更如天龙皓首一般,但好看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剑法。
昔日“千手剑猿”蔺俊龙曾与卓非凡一战,大败于其人之剑下,尝言:“学剑者若死于武当卓非凡剑下,可谓不枉此生矣。”
萧秋水缓缓出指。
他出指虽缓,但指劲一出指端,即如剑气,急如厉电,割体而去!
他的指法又在凌厉中含极大的寂意,竟是少林“阿难陀指”。
“阿难陀指”,是佛门中一种极高深的指法,连少林南宗高手地眼和天目,拼尽数十年功夫苦练,也不过得其皮毛,焉能如此运用自如?昔日天目与地眼二僧,若能灵活应用,早已除柳五矣。所以后来地眼亲睹燕狂徒能随意施用“阿难陀指”,已为之惊绝,而今居然连年纪不过三十的萧秋水也运用自如,真是呆如木鸡,作声不得。
殊不知萧秋水的内息,其实比燕狂徒还要浑厚,他既得“无极先丹”之助,增强了数甲子的功力,又得八大高手倾力灌注,悉心相授,体魄之强,犹有过之,自朱大天王所留的“少武真经”内学得“阿难陀指”等技,又参照燕狂徒的运用在先,使起来自然更得心应手。
萧秋水凌空发指,使得卓非凡凌空的剑气无法下击。萧秋水每发一指,卓非凡便逼得回剑一架,“铮”!剑身俱泛起了一道绿色的光芒,只震得卓非凡手腕长剑,脱手欲飞。
萧秋水手中虽无剑,但有“阿难陀指”的至刚至寂的指剑,将距离隔开,凌空出指,大占上风。“怀抱五老”互觑一眼,脸呈难以置信的神情。
棗燕狂徒是盖世狂豪,能使“阿难陀指”,尚不足为奇,但连萧秋水也识施“阿难陀指”,就无怪乎他们震讶不已了。
这时五老的眉毛同时一扬。
局势突变。
卓非凡已无法招架得住那至刚至绝的指劲,便连人带剑,人剑合一,化成一道剑气,直射萧秋水!
全力一击,不留后着,自然势不可当。
但刚极易折。
萧秋水双掌推出一道狂飙,既纯且柔,正是武当派“先天无上罡气”。
这一股柔而无匹的罡气,便将卓非凡无可夺锐的剑气,借力乘力,吹至偏锋。
卓非凡击空!
高手过招,是绝对不允许有击空二字的。
卓非凡毕竟非同凡响,别人这驭剑之术,一击不中,少说也元气大伤,吐血踣地,但他却立时舞起剑花,护着自己,再返身回首。
萧秋水没有攻击。
只见他手里挽着一件衣袍,卓非凡一震,原来自己身上长袍,已落在萧秋水手里。
自己的剑法正舞得滴水不透,萧秋水却是怎么夺得了他的贴身长袍呢?
萧秋水说:“卓大侠是武当高手,当然知道‘滴水不透,拿了就走’。”
卓非凡听过。
那正是武当派的武功。
但这种武功近乎小手所为棗武当派真正一流高手,是不屑去学的。
只是却给萧秋水学会了。不但学会,而且还用这“滴水不透、拿了就走”的小巧功夫,在他施展正宗高超“滴水不透”剑法时,夺下了他的衣袍,他兀自未觉。
卓非凡垂剑,淡然道:“我败了。”
燕狂徒却突然鼓起拿来。
卓非凡败北,燕狂徒居然鼓掌,这是情何以堪的事!
不但五僧佛然色变,连萧秋水也大感不满。
他虽击败卓非凡,但对卓非凡仍心存景仰。
却闻燕狂徒洒然道:“我是为卓非凡鼓掌。”
“一个人胜败都不重要,难得的是以他的身份,败了居然就说败了,半句怨言都没有,坦然直承,真了不起!”
“武当派有这种人,果然是武当派!”
众人这才明白他拍手的用意。
抱雪道:“我们都看走了眼。”
抱月道:“以萧少侠的武功,确实可以睥睨武林的。”
抱残道:“不过这仍不足以证实,少林、武当的武功,仍非交流不可。”
抱风道:“除非你能接下我们三招。”
抱花道:“请进招吧。”
萧秋水一直在摇头。
他急道:“五位大师,晚辈实不敢证实什么,而这武功,的确是……”他说到这里,五僧已游走散开,低眉合什,与在这之前合袭燕狂徒的情形完全一样。
只听燕狂徒打断道:“秋水,又何必多言,如你真的有心,就要让他们知道,你说的确实是真话。”
萧秋水向燕狂徒苦着脸道:“难道真话都一定要经过血与汗的代价?”
燕狂徒笑了:“那也许是因为获得真相必须要付出代价吧!”燕狂徒又有趣地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天下有许多真理都是用拳头打出来的吗?”
萧秋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叹了一声,站了出去,向五老拱手一揖道:“请五位前辈手下留情。”
五老微微一笑道:“少侠武艺过人,不必客气。”
抱残大师身形一展,当胸就是一记“黑虎偷心”。
抱风大师身形一闪,一足踢出,便是“魁星踢斗”。
抱花大师身形一飘,一掌削出,便是“六丁开山”。
抱雪大师身形一晃,一掌冲出,便是“单龙出海”。
抱月大师身形一长,一掌劈下,便是“独劈华山”。
这五人一齐展出这五招极平凡的招数,却使一直鲜有动容的燕狂徒,发出了连他见五僧使出“怀抱天下”的招式也无如此激动的大喝:“好!”
天下武学,杂源紊派,多如恒河沙流,数也数不清,各家各派的绝招奇功,也各有所长,互有优劣。
但一般门派的入门功夫,来来去去,不外乎那几招几式。少林是天下第一源远流长的派别,但入门的武功,便是多为一般武林人所采用的几下招式和练功法门。
诸如“黑虎偷心”、“独劈华山”、“魁星踢斗”等,就算跟少林派的人素无瓜葛,即或是市井之徒,对这几下粗浅武功,也鲜有不识的。
似少林派高僧地眼等人,对这入门的粗浅武功,早在三四十年前,已弃置不用了棗这一类武功,用来对付不懂武技之徒,那还差不多,一流高手用起来,则如锦衣披身,绣鞋穿洞一般可笑。
但是如今这少林派现存武功最高的五个神僧,在言明的出手三招中,第一招就用了这般粗浅武功。
旁人不知,还以为五僧故意容让,但如燕狂徒这等一等一的尖锋高手,不禁为萧秋水捏了一把汗!
同样的“黑虎偷心”,有谁使得比抱残更正确、更有力、更威势无匹!
简简单单的一招“单龙出海”,有谁使得比抱雪更变化千幻、内含精微扣杀!
普普通通的一招“独劈华山”,有谁使得比抱月更杀无赦、更无可抵御!
何况这五人五招使来,看似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简简单单,但有谁知道,这五招配在一起,竞是可怕的阵势,一击必胜,根本就沛莫能御!
萧秋水,怎抵挡得住!
燕狂徒不知萧秋水能如何招架。
若换着他自己,只有凭着“玄天乌金掌”硬闯。
他有信心可伤去三人,但自己也难保不受点伤。
棗连他自己也难免受伤,萧秋水又怎会接得住!
这就是他看错萧秋水的地方。
若换作李沉舟,就一定不会如此想。
李沉舟从不会低估一个人的能力,他甚至把柳随凤估计得太高,结果反而成了他的错失。
棗他的错失是换来柳五之死。
燕狂徒万未料到萧秋水能破解五老合击。
五老也没想到。
他们一出手,就后悔自己为何下手太重。
他们内心里,还是相当喜欢这年轻人的,当然不想出手毁了他。
但这一战,又关系到少林派荣辱,故此下手不得不重。
可是他们此刻,又怀疑自己出手是不是太轻?
萧秋水破了他们的招式。
萧秋水总共只用了五招:“仙人指路”、“如封似闭”、“玉女穿棱”、“龟蛇吐珠”、“纯阳开路”。
这五招俱是武当派入门最等闲的招式。
但萧秋水却用这平凡的五招,破了少林五老的“看似无奇,实乃最奇”的五招。
这一招大多数都看不懂,以为两方相让,不知奥妙在哪里。
但接下来的一招,就算看的人不懂,也知道是非同小可。
因为五老所发出的,正是五僧适才用来对付武林第一人燕狂徒的“怀抱天下”。
五人手臂张开,向萧秋水合拢过来。
萧秋水怎么闪躲?
他本来可以用“忘情天书”里的十五法门,诸如:“地势”、“风流”等诀,都能有把握躲过。
棗只是规定的是,要用武当或少林的武艺!
棗否则的话,就算能够不败,五老等也不去听信自己的话。
他的武功虽犹逊燕狂徒一筹,但燕狂徒对少林、武当的招式,是仅仅稍有涉猎而已,不似萧秋水对武当和少林的武功,因“少武真经”精研之故,所知甚详,所以在千钧一发中,仍能想出对策。
棗或者是朱大天王在“少武真经”中,本就拟好了有一日要灭少林、武当的武功绝招。
棗想到这点,萧秋水就越发不肯退让,若他败了,不能使五老信服,朱大天王凭当年就已创“少武真经”的功力,要灭武当歼少林,在二派全无防备,轻敌之下,实非难事。
萧秋水越是了解“少武真经”的威力,对此事越是锲而不舍。
“怀抱天下”,确有一种怀抱天下的大威力,这力量不单是无形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意的,而且也是接近无敌的。
这是少林中潜力最无可限量的武功。
但是萧秋水所使出与之对抗的,却正是少林最凌厉的有形有意的神功:“龙象般若神功”!
这被誉为每一掌使出来,都如同一龙一象功力的神功,与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怀抱天下”奇功相互一抵,轰隆一声,五僧身形,各自一晃,萧秋水退了五步,居然无事。
少林的“怀抱天下”,被少林自己的“龙象般若神功”挡住了。
第二招了。
再一招少林五老再击不倒萧秋水,便要算输了。
五老僧互望一眼,那份闲淡的表情,至此际已完全隐去。
五人低声呼吼,类似兽物在喉咙里咆哮一般,忽然身形变错起来。
萧秋水凝神以对,他对少林武功的认识,只从“少武真经”中所得,毕竟仍相当肤浅,瞧五僧交换的身形,无法辨别他们用的是哪一种武功、哪一种心法!
就在这时,五老陡然站定。
五老的双手,忽然张开,然后慢慢屈起第一节手指,逐而又屈起了第二节手指,再一起屈起了第三节的手指,这时手掌已变成了:拳头!
只听五老一齐叱喝道:“五指连心,五瓣成莲!”
然后五老就发动了这“五指联心”!
“五指联心”的压力和威力,尤甚于前二次的攻击!
萧秋水纵倾尽所学的武当、少林绝技,也避不开这一招!
他只好发动了“忘情天书”十五诀中,最大无畏也最完美的法门:第一诀:“天意”。
天意一出,人如天意,天意不可夺。
“五指联手”,没有将之夺下,五老大震道:“这是什么武功?”
纵连燕狂徒也声音发颤,急急地问:“天下竟有这等武功!”
然后五老和燕狂徒,一齐顿悟,齐声叫道:“忘情天书!”
只有“忘情天书”的武功才有这种威力。
只有“忘情天书”上的武功才能接得下“五指联心”。
萧秋水没有立时回答。
他使“天意”一诀时,他的人已仿佛与天融合在一起,他在刹那间便是苍苍天穹,永无底止,也没有感情。
但他随即恢复过来了,垂首道:“我败了。”
棗萧秋水以“无意”接下了少林五僧的“五指联心”,当然没有败,但规定上是萧秋水以三招“少林、武当”的武功相接五老的攻击,萧秋水既被逼得用“忘情天书”上的武功,便只能算败了。
“你没有败。”抱残道。
“败的是我们。”抱风道。
“我们使的是‘五指联心’。”抱花道。
“‘五指联心’不只是少林的武功。”抱雪道。
“也是武当的武功。”抱月道。
“‘五指联心’是少林武当合创的武功,我们见战你不下,便逼得用上了。”抱残总结道:“所以你没有败。是我们败了。”
萧秋水的眼睛立时亮了。
原来少林五高僧早已悉心苦研少林、武当二大派武功合并运用的法门,所以才在迫不得已时,使出了“五指联心”来。
少林既然早已有防备,这一战只是武林中所谓顾全颜面之战,就算朱大天王亲至,他们也早有提防,这有什么可虑的!
所以自己和燕狂徒所担心的,简直就成了多虑了。
萧秋水当下一拱手揖道:“五位前辈,明见万里,在下斗胆冒犯,尚请五位前辈,和各位高僧恕罪。”
抱残脸容又回复到那一种懒懒散散的神情,道:“何罪之有?少侠仁心侠骨,心系天下,正是英雄出少年!何罪之有?阿弥陀佛!”
这几段对话间,有一人心里,却不大是味道。
那人便是“剑若游龙”卓非凡。
卓非凡不但颜容自若,胸襟也有过人之处,但是从对话中知道“怀抱五僧”,早已偷研少林、武当不知几年,故心里不大是味道,只盼能早日回返武当,赶紧把尚存武当的长辈找出来,禀告此事,再行定夺。
棗大不了也跟少林来个“互相学习”,看谁学得快、学得多、学得好、学得高过对方!
萧秋水、燕狂徒告辞了少林寺,走了出来,在嵩山下,忽遇到了一场雪。
萧秋水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场雪吧?”
燕狂徒也自言自语道:“不知最后一场雪何时下?”
嵩山山势雄奇,这时雪落纷纷,在山峦间奇寂一片,两人只觉得一股恢宏的大志,又悲凉得没有着落。
萧秋水忽道:“前辈,还是把我的穴道封了吧。”
这时燕狂徒仍在萧秋水背负上,问道:“为什么?”
萧秋水道:“前辈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不宜我来插手,但我又偏偏把不祝少林一役,就没遵守前辈的话,还是动了手……这样不好,还是请前辈将我手臂的穴道封了吧。”
燕狂徒道:“嵩山上你的出手,是经我同意的,不算背约。”
萧秋水道:“可是那也不好。前辈不让我出手,必自有深意……我怕我出手反而弄坏了前辈的事儿……”燕狂徒笑呵呵地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心愿而已……其实你若不给我点穴,而今我又双腿麻痹,未必能再封得住你穴道……难得你还有这份诚恳!”
萧秋水道:“大丈夫一诺千金、本就是应该的事。”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不诚、不信、不忠、不义,而又生捏道理的人何其多!你能做到这样,已是了不得的了,难怪有人服你。”
萧秋水淡淡地道:“其实晚辈也没什么值得服人的……心底里自私的一面,还多着呢,常把持不住,而又好杀喜斗……”燕狂徒截道:“那有什么!男于汉大丈夫,好色、打杀,也是英雄本色!”
萧秋水笑了一笑,若有所思,不再答腔。燕狂徒却问:“你刚才使的真是‘忘情天书’的招式?”
萧秋水道:“是。”
燕狂徒大笑道:“别人以为‘忘情天书’为我燕某人所撰,真是胡说八道!其实‘忘情天书’上的武功,连我都尚且觊觎呢棗还是你这小子造化好。”
萧秋水道:“不过‘忘情天书’不是书,而是人。”
燕狂徒愣了愣,道:“这倒奇怪了。是个什么人?”
萧秋水答:“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位,他们三人,一人代号‘天’,一人代号‘情’,一人代号:‘忘’。“燕狂徒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却还不知!”
这时雪似鹅毛一般飞飘着,这时远处忽传来叱喝声,以及兵刃交碰声,燕狂徒道:“过去看看。”萧秋水点了点头,背着燕狂徒,施展轻功,直向呼喝正酣的地方疾奔而去。
只见幽寂山谷里,正有一群人,打得好不灿烂。
萧秋水人来到,便听到一人破口大驾的声音:“妈那个巴子!妈那个巴子!你这个汉不汉、金不金的狗腿子,看我不把你打得娘娘当爷爷叫!好叫你识得,下井落石的事少做点!”
一粗声粗气的女音没耐烦地更正道:“是落井下石!”
那原先的男音叱道:“还不是一样!反正有井有石,何必斤斤计较,真是吃化不古!”
这时又响起了另一个歪里歪气的声音更正道:“是食古不化!上次纠正过的!”
“化!化!化!”那原先的人光火了:“化你个死人头!”
萧秋水一听,便忍俊不住,根本不必多瞧一眼,便知道那乱用成语的便是好兄弟“屁王”铁星月,至于那破嗓子的女音,必是“阎王伸手”陈见鬼,男的怪声怪气者,便是邱南顾了。
萧秋水一见他们,心头便升起一阵温暖。
铁星月边骂边打,手底下可没丝毫怠慢,他的为人是骂得越凶,打得越是痛快,不痛快的只是陈见鬼和邱南顾,常常专拆他的后台。
这时又一人忽然打了个呵欠,这人虽打呵欠,但伸手懒腰间,击飞了两个敌人。这人越战越累,久战必睡,而且无处不睡,如果他要睡起来,就算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照睡不误。萧秋水笑了。他记得当日丹霞山之役,他几乎被朱大天王座下五剑所杀,而那人还在树桠上做他的春秋大梦。
那人当然就是大肚和尚。
大肚和尚就是广西五龙亭之役,仅剩下的最后一人,明知必死仍站在萧秋水身边死守不移的大肚和尚。
除了大肚,还有肥头大耳长下巴的“金刀”胡福,黑不溜丢一双贼眼的“铁钉”李黑,三年不说话、说话吓死人的“铁头”洪华,高如椰干,说话如连珠炮响的“杂鹤”施月,以及三把剑闯荡江湖、由小到老雄心未失的“千手剑猿”蔺俊龙等人……棗他们都来了!
萧秋水心里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
众侠也见到萧秋水,如雷动般欢呼起来!
他们素来欢乐的脸上,纵然在此际最欢欣的刹那,却仍脸带优愤之色棗这是从来所未有的。
铁星月第一句就道:“萧大哥,你怎么那么大了还玩‘骑马’,那老头儿……”说到一半,才看清楚萧秋水背上背负的竟然是当阳之役威震全场的楚人燕狂徒,他再胆大,也张口结舌,一时很难接得下去。
燕狂徒笑笑道:“怎样啊?我老人家在此,你就变哑巴狗了么?”
铁星月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被燕狂徒这么一激,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容让不得,当下骂道:“老而不死!骂你又怎样!你又不是没有腿,还要萧大哥来背……”少林洪却突然爆出一句话来:“大哥,岳元帅被下牢了!”说罢语不成音。
萧秋水脑中顿时乱烘烘一片,尽是:岳元帅下牢,岳元帅下牢……当时只来得及追问了一句:“为……为什么?”
李黑沉痛地答:“秦桧那狗贼要陷害忠良,几曾须有理由了。”
萧秋水的心里乱糟糟的。脑里只想着一句话:我去救他,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岳元帅!
这时忽有一枝亮日似的烈芒,迎面罩来。
烈日如炎,眼睛无法睁展。
若换着平时,这一剑就算萧秋水闭着眼睛,也可以接得下去。
但是萧秋水这时心神全被分散,这一剑迎脸刺到,竟不知闪避;却在这时,旭日忽去。
那金芒就夹在两根手指里。
这二指一夹,竟令烈日也为之黯淡!
剑是康出渔的剑。
手指是燕狂徒的手指。
萧秋水如梦初醒,这才知道燕狂徒救了他一命,也才弄清楚,原来跟铁星月、大肚和尚、邱南顾一群人打得红了眼的,正是“权力帮”的人,其中两大高手,便是“刀王”兆秋息和“观日剑神”康出渔!
少林洪大怒,一抚光头,沉颈挺头,直向康出渔撞了过去!
兆秋息冷笑一声,刀光一闪,往洪华的脖子一刀斫去!
猝然刀顿住,被人双掌一拍,硬生生夹祝出手的人是大肚和尚。这一干人,因在战场上随萧秋水已久,都学会了不少武功,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萧秋水奇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金刀胡福道:“岳元帅在朝被奸相不由分说捕去,秦桧恐有人劫狱,便飞骑令朱顺水来监护,听说金人那儿也派出‘关外三冠王’来除去岳元帅,唐方妹妹知晓此事,便遣我们来通知你,因为只有你出手才能稳住朱顺水和塞外那三个魔头!”
萧秋水心乱如麻,听得唐方名字,犹似心头抹过一阵光明,当下问:“唐……唐方……呢?”
杂鹤施月道:“唐姊姊没有来。她赶返蜀中,要求唐老太太出手,拯救岳元帅出狱,一路上护岳家老少,前往梅花县。”
萧秋水虽然失神,但心思敏锐,便问:“李帮主也在京师,为何不请他和赵姊出手?”
铁钉李黑叹了一声道:“这件事的看法,可大大不同。”欲言又止。
萧秋水急问:“有何不同?”
邱南顾将嘴一撇道:“李沉舟跟朱大天王虽不是一路的,朱顺水站在秦桧一面,勾结金人,迫害忠良,李沉舟却认为时机已到,岳飞若被杀,必引起天下英雄的不服,他正好可以领兵造反,自立为王,再起兵抗金,做他的春秋皇帝大梦!”
萧秋水一震,道:“那李帮主打算袖手不理了?”
李黑摇头叹息道:“权力帮还是一个‘权’字闯不过;象李沉舟这种人,一旦逮着时机,怎肯放过?何况柳五死后,他也人心大变……”这时兆秋息的刀光发出凌厉的攻势,大肚和尚渐已不支,邱南顾赶去相助,合战兆秋息,登时稳住了局面。
萧秋水更为诧异:“柳五死了?”
燕狂徒也急问道:“慕容、朱大天王、唐门数家合攻权力帮一役,究竟怎么了?”
胡福道:“墨夜雨死了,唐绝、唐宋、唐灯枝、唐君秋等皆丧命当堂,慕容世情也被杀。权力帮除失了个柳随风外,倒没什么损失。”
燕狂徒颔首,似万分欣慰,萧秋水从未见过他有过这种慈霭的表情,只听他道:“李沉舟果然雄才大略,厉害非凡。”
这点萧秋水也颇有同感,道:“世上有些人,确不是其他的人努力就能取代得了的。”
李黑道:“现下的情势变成了朱大天王拥护金兵,支持秦桧,加害岳元帅;塞外三冠王则千里赶程,要杀岳飞,李沉舟有心让时势造成动乱,他才有机可趁,所以也阻止别人营救岳爷。我们一路上来通知你,权力帮就三次警告,我们仍旧不理,这‘刀王’便率众跟我们拼了起来。”
萧秋水讶道:“赵姊姊知道此事,也不设法阻止吗?”
蔺俊龙凭着三柄剑,往“权力帮”阵中冲杀了一会,返来后恰好听到这句问话,他脸不红、气不喘,年纪虽大,但既好奇又多事,便答:“那叫唐方的美丽小姑娘,曾将情形告诉那赵师容,赵师容也曾劝过李沉舟,我听那李沉舟小子却答:‘你是在求我?你不是向不求人的吗?为了萧秋水,值得吗?’赵师容便气得脸色发白,走了。唐方劝她,她说:‘我只要避了一避,但若他出了事,我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赵师容便叫唐方把这话告诉你,唐方要赶赴蜀中,便嘱我转告你知道。“萧秋水呆了一呆,想到那莫愁湖畔的金阳和哭泣中的稻草人,不禁一阵黯然。”萧大哥;“陈见鬼这时走近来一步,正色道:“唐方姐要我告诉你一句话。”
“她这次回川中,已破了唐门家规,唐君伤不会放过她的,若她出不来了,叫你不必等她,也不要去找她,唐门是去不得的。”
萧秋水脑袋轰然一声,大声道:“我不能答应!若她出不来了,我便要去我她!刀山火海、油锅地狱,我都要去找她!我不能答应!”
声音滚滚地传了开去。雪为之融。冰为之裂。
第二部雪怨
康出渔见一剑暗算萧秋水不成,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他与萧秋水交手数次,萧秋水初时没什么,但武功一次比一次厉害,后来又听说过萧秋水歼灭“南宫世家”和“上官家”的威名,还有长板坡之会的轰动一时,今见萧秋水出现,心中如十五吊桶,七上八下。
康出渔不敢恋战,兆秋息也自知武功不如萧秋水,打下去也讨不了好,既然萧秋水出了面,在帮主那儿也有了交代。当下虚砍几刀,逼退大肚和尚、邱南顾二人,返身退走。
兆秋息一走,康出渔哪有不跟上之理,铁星月等待要追去,萧秋水已呼地跃出,拦住康出渔。
康出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由红转黄,只吓得上下唇打着颤,萧秋水道:“当日你率人攻打我家的不可一世,威风去了哪里?”
康出渔强笑道:“萧……萧大侠,你双亲可不是……可不是我杀的。”
萧秋水道:“可是我的家却是你毁的。”说到这里,萧秋水不觉忆起了萧家剑庐,本来一片宁静安详,却被这江湖诡谲阴险风波所吞灭,毁于一旦。又想起了双亲的音容,潸然泪下,痴然而立。
康出渔犹自分辩道:“那都是李帮主和五公子要我们干的呀……”忽瞥见萧秋水正愣愣发呆,心中便有了计议,又见萧秋水背负一个双腿不能走动的老头,心忖:这人跟萧秋水关系定必非同泛泛,若一出手伤了老头,定能分了萧秋水的心,如此便能逃之夭夭……他自己心里还为自己在这危急状况下,居然想出如此妙计,而喝了一声彩。
——他却不料自己好象拿着一柄刀,刀尖调错了头,正往自己心窝里刺去。
——又象是抓了一把锹镐,一铲一铲的,却是替自己掘好了坟墓。
康出渔出手了。
剑如烈日。那“老头子”也出手了。
“玄天乌金掌”。
这是“观日神剑”康出渔最后一次出手。
他自己掘的坟墓,他自己跳下去。
他万未料到自己为了不敢正面碰萧秋水,结果却正面惹上了燕狂徒。
燕狂徒生平不暗算人。
他嗜杀、喜斗,但却坚持要光明正大的打。
他最恨的就是暗算别人的人。
但是康出渔没有死,他只是被掴晕过去而已,燕狂徒没有杀他,他私下自有不想杀李沉舟手下的人的理由。
康出渔晕倒,兆秋息率众离去。“权力帮”的人,本就因利害关系、职分关系而在一起,彼此死活,本就不怎么关心。如果没有李沉舟、柳五、赵师容,这些人早就自己打个翻天覆地了。
这时天气已转寒,雪愈下愈大,渐渐铁星月等人,眉、须、发、衣襟上,都沾有自雪,活象小老人一般,他们都以期切的眼神望着萧秋水。
萧秋水心里一直在起伏挣扎着、盘算着,乱闹闹的尽是几个问题:——走,去找唐方……不,先救岳元帅……应该先找李沉舟,要他协助拯岳抗金……然而李帮主的做法,究竟对不对?他,究竟要先去哪一处?
他想着想着,雪愈飘愈密,他自己愈是得不到解决,不禁低声反复自语了起来……先找唐方?还是先救岳元帅?先图说服李帮主?还是……忽听一个声音道:“都错了。还是先跟我走。”
这声音来自头上,萧秋水这才记得还背负着燕狂徒。这时康出渔已被燕狂徒所制,倒在他脚旁,他这才觉察。只听燕狂徒笑道:“看你,想得眉须皆白,象个小老人似的,不如跟我走吧。”
萧秋水怔了怔,道:“跟你走?”
燕狂徒笑道:“正是。第一,你答应过我要陪我去三个地方,而今只去了两处;第二,我第三处地方,正是你要去的,我在第三处地方所作的事,也正是你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
萧秋水动容道:“什么地方?什么事?”
“到长江七十二水道、三十六路总瓢把子去,杀朱大天王!”
“想救岳元帅,得先杀朱大天王!”
“想见唐方,至少要待身边事了,不杀朱顺水,祸事层出不穷,何时方了?”
听了这些话,萧秋水便毫不犹疑的答应了。
长江有七十二水道,三十六路绿林豪杰,而今全在一人统治之下。
这人便是朱大天王。
燕狂徒和萧秋水,便要去杀了此人。
待到了翟塘峡,已经是腊月。
新的一年未到前,雪,总是下得更大的。
长江水道上的雪,封不住滔滔的长江流水。
这一天,一老一少,在船上。
萧秋水和燕狂徒都知道,既到了这里,自己的一举一动,莫不在朱大天王手下党羽的监视之内。
只是这老少两人,老的狂做不羁,小的胆大心细,又岂惧于这些小小阵势?
萧秋水想着他跟兄弟们在嵩山脚下分手前,曾再三叮咛,自己和燕狂徒先去制住朱大天王,兄弟们必须留意岳元帅的安危,但切忌轻举妄动,以免触怒秦桧,引起杀心。
——不知兄弟们有没有依计行事呢?
想到一干弟兄们的火爆脾气,萧秋水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长江三峡位于川楚,霍塘、巫峡、西陵,合称三峡。又分上、中、下三峡,上峡即翟塘、巫山二峡,中峡是巫禽、崆岑二峡,下峡就是灯影、黄猫两峡,每一峡中又包括了两小峡。
萧秋水和燕狂徒在岷江租得了五板船,放棹数日,只见日巡头午,渺渺愁滟濒堆前。
这五板船租借时,价钱上未多争执,舟子两人,都没有计较,两下心里雪亮:就算不给钱,这舟子也非载不可,这艘船根本就是朱大天王派出来接他们而去的。
——你既有备,我们就冲着你来,看你能捣什么鬼?
这两人都是绝世武功,胆大包天,燕狂徒笑问萧秋水道:“你会不会游泳?”
萧秋水笑道:“我不会。上次差一些儿就淹死在漓江中。你呢?”
燕狂徒道:“我连洗澡也不会。”
两人大笑,丝毫没把乔装棹舟的人放在眼里。
这时船已到了一地,两山挟峙,北岸如刀削,南岸如斧劈,望之若门,是为夔门,万仞摩天,奇险可怖。只听舟子停下后,两个蓑衣船夫,遥遥和人喊话的声音传来。他们喊的都是当地土话,燕狂徒和萧秋水都听不太懂。燕狂徒冷笑道:“看他们搞什么鬼。”
只见有五六艘快舟,船身漆黑,靠近这舟,叽哩咕嗜他说了一阵,又握手道别,似朋友寒喧一般;尽管江流甚急,舟子巅簸,这些人都笑谈如故,足可见马步之稳,燕狂徒低声道:“瞧!有个疤脸家伙正塞了件东西到船夫手里去,大概这就是朱大天王决定下来‘处置’我们的东西吧。”
萧秋水一笑,燕狂徒也没去理会,径自观察山势,道:“你可见到那大山?”萧秋水抬目望去,只见那大山不生草木,土石皆赤,对面的山峰高峻,色如白盐,两者比较下,令人怵目心惊,又觉造化之鬼斧神工。
燕狂徒道:“那红土峭壁,叫做‘赤甲山’,对面就是‘白盐崖’,这山上有座白帝城,城内有座白帝庙,气象肃森,有越公堂,随时指导曾在此大破陈人海上之师……这是长江一处极为险要之地……”燕狂徒闲话说史,只见江流滔滔,萧秋水悠悠人神。
这时两个船家回舱,见燕狂徒与萧秋水闲情看史,以为计策得逞,这两个扎手的点子并未发觉,心里甚为得意。
又遇一段急滩,到了翟塘峡口,巨石蹲踞,形状古怪,燕狂徒指着那堆奇形怪状的险石道:“若据此抗敌,置镇横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燕狂徒一生在杀伐中渡过,至此所见,不过是一阵感叹而已,不知萧秋水听来,却有一阵侧然。而百十年后,这儿便是宋大将徐宗武置铁柱三百七十六丈五尺以抗敌的地方,也是南宋抗元的最后鏖战之常燕狂徒等虽怀昔时,臆度将来,而生兴叹,也是正常不过的事,燕狂徒以前咤叱风云年轻时,曾来过此地,故指指点点,说与萧秋水听。
“……这儿叫做滟濒堆,因石形奇诡,又叫做‘燕寓石’,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儿每年三至十月水深泛涨,水淹大石,没石之顶,水盛势猛,纵熟水性的人也深畏惧。有一歌谣是:滟濒大如马,翟塘不可下……’”燕狂徒说着说着,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竞唱哼了起来,面对大江,意兴风发。
有一阵菜香传来,燕狂徒止住了声音,鼻子用力一索,笑道:“原来是在饭菜里做古怪。”
萧秋水一听,心中好生敬佩,燕狂徒能在鼻子一闻当中,便分辨出菜香有毒,单止这一份江湖经验,便是自己远所望尘未及。
燕狂徒一面对着大江急流,张开喉咙,放声大唱,一点也没把危急的情况放在眼里,这时大浪奔滔,触石而下,直指滟濒,只见摩崖上尽有三个粉白大字:“对我来!”
萧秋水脱口赞道:“好气势!”
这时大江急湍,荡荡滔天,非同小可,燕狂徒解释道:“这石叫‘披鬃’,喷漩汹涌,波浪曲折,船只绝于行……”说到这里,忽想起一事,道:“若贼子在这里弄翻船只,我们又不谙水性,岂不糟糕?”但如此说着时,脸上仍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天性豁达,就算生死攸关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萧秋水笑道:“这里气象深秀,就算死在此地,却又何妨?”
燕狂徒翘起指头,喝了一声:“好!”
这时那两个船夫,已将热腾腾的菜捧上来。萧秋水侧首望去,只见江水上船屋仍紧蹑着儿艘小舟,显然是盯梢的。萧秋水便向燕狂徒笑了一笑,向船家道:“难为你们在急浪中能弄出这般好饭菜来,真不简单啊!”
那黑黝船夫笑道:“没什么,多年来在船上,也习惯了。”
另一个一口黄牙的船夫笑道:“您俩爷们慢慢用,我们自己掌舵去。”说着便转身要走。
燕狂徒忽然用一种平和、端然的声音道:“你们也饿了,何不一齐来吃?”
只见那两人的背影稍稍犹疑了一下,一人笑道:“大爷客气了,我兄弟俩还要干活去呢,否则浪急风大,易翻船哪。”
燕狂徒呷了一口酒,说了一句话:“酒里没有毒,可以喝。”他是对萧秋水说的,只见那两人的背影,同时都震了震。
燕狂徒淡淡地道:“什么兄弟俩?‘海底蛟龙’荣林和‘城隍水鬼’靳钦,连上香结义都没有的事,哪是什么亲兄弟!”
两人完全怔祝燕狂徒一抬手又道:“来啊,来吃饭菜呀。”
那两人忽同时唿哨一声,往船舷奔去,看样子是想跃入江中去。
燕狂徒道:“要作水中饿鬼么!”一伸手,那两人奋力前冲。却反而后退,竟给燕狂徒隔空硬生生吸了回来!
那两人吓得魂不附体,两人拼命拧身,拔出了兵器,就向燕狂徒身上招呼过去。
燕狂徒轻描淡写般地一伸手,就扣住两人脉门,两人登时混身没了气力,燕狂徒道:“你们自己动筷吧!”两人哪敢吃,还待挣扎,燕狂徒忽然一沉脸色,一时撞在几上,喝道:“那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燕狂徒在几面上这一击,只激得几上的菜肴,尽向两人脸上喷去!燕狂徒双手稍为用力,两人俱痛得哇呀乱叫,恰好那些菜肴,有不少都溅入两人口里去!
两人吓得脸无人色,忙不迭拼命想吐出来,燕狂徒冷笑道:“你们平日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么?”双手透过一般阴寒之气,两人顿时为之瘫痪,又放手,闪电般在二人喉头上一捏,有一些菜肴,便吞入了两人的胃里去,再也掏挖不出来。
燕狂徒便笑嘻嘻的放了手,那两人全身颤抖,蹲下身去,又呕又吐,但都咯不出来,呕了一阵,胃水渐渐变成紫色,又转黑色,两人手足搐动,口吐白沫,五官溢血,在地上哀呼打滚。
萧秋水看得休目惊心,心忖:燕狂徒迫两人吃下莱肴,虽是以毒攻毒,但仍未免太毒,若换着他,便做不出来。只听燕狂徒淡淡地道:“以牙还牙,以血偿血,你毒死我,我便毒死你,这便是武林中、江湖上千古不易的道理,你不必对我干瞪眼。”
这些话象是针对萧秋水说的,又似是冲着那两人瞪死鱼般的眼睛说的。原来在萧秋水沉思才一会儿功夫,那两人便已毒发身亡,死状极惨。
萧秋水暗叹了一声。这时船身突然一阵急晃。
这时浪水愈来愈大,只见这处石宽一丈,长约囚丈,屹立江心,左右漕口二道,波浪滔天,小小舟子怎能经受得住?萧秋水心里暗忖:原来朱大天王算好了遣人在这里出手,是仗着天险,纵不成功,也难逃出灭顶之灾!
只听燕狂徒失声道:
“糟糕!死了船夫,我俩都不借水性,由谁来掌舵呢?”
燕狂徒一面说,一面飞身过去,努力把住舵棹,但是江水乃天地自然之力,非燕狂徒的功力所能应付的了,燕狂徒越是想稳住船身,越是难以控制,而且因下盘不能站立,更难发力,眼见小舟便往“对我来”的巨岩上撞去,这一下,想不粉身碎骨几难矣,饶是艺高胆大的燕狂徒,在这自然威力的滔天江水上,也不禁手忙脚乱起来。
萧秋水急忙赶上去,见“对我来”三字,忽生一念,他所学的“忘情天书”,便是忘去一切有情物有欲念,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相忘的情境,尤其是“天意”一诀,更得其神。
萧秋水在这“滟濒大如牛,翟塘不可留”的天险间,忽然悟出了些什么。
他立即把舵,随水傍流,任其往巨岩流去。其实此处江水上游南岸的青龙嘴,自嘴上游北岸臭盐磺而下,通北岸石梁,独时中流,东北而下,大浪奔腾,如先避石反而有碍石之虞,乃至粉身碎骨,萧秋水任流面石而行,只掌稳舵柄,而不强去改变方向,反而轻舟过急浪,竟能安然无事渡过了这险滩。
燕狂徒跳起来叫道:“原来你会这一手,怎么不先告诉我!”
萧秋水道:“我不会,系形势所迫,悟出来的罢了。”
燕狂徒侧首想了一下,喃喃道:“怎么我却想不出来?”又自我解嘲道:“我老了,还是你行!”其实燕狂徒天性颖悟,智慧过人,所以才能练就盖世神功,便逆天行事,不受拘束,比起萧秋水,却正好在某些情形下少了一份顺天行事、福至心灵的气质。
这时舟子已过险境,又稳行一段水路,燕狂徒道:“快到朱大天王的老巢了吧。”忽噤声不语,脸容一整,毕恭毕敬,对外拱了拱手。
萧秋水鲜少见过这楚人燕狂徒如此庄重,随而望去,只见平碛上约四百丈地,众细石各高五丈、宽十围,历然遍布,纵横相当,中间相去九尺余,正中开南北巷,广约五尺,萧秋水仔细一数,凡六十四聚,当下不但为这奇阵和天然壮阔沉雄的气势所震住,更想起一事,颤声道:“是……”燕狂徒沉重地道:“正是诸葛武侯的‘八阵图’。”萧秋水闻言后,也端容拜了三拜。
原来这里便是刘备伐吴,连营八百里,退入三峡,以奉节为庇,吴将全踪率军数万,溯峡蹑击而上,纵投鞭断流之众,仍为诸葛武候的“八阵图”所阻,杜甫有诗云:“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此后每岁入秋,夔府红男绿女,倾城出游,去观赏八阵图,便叫做“踏迹”。只是当时风云人物,都只成了悠悠青史上的话题而已。
这时冬水退,石显水上,萧秋水和燕狂徒见此巍峨遗迹,心中一股高大仰止的感觉,连大气磅礴都不能言,只觉人在幽深世界里,只不过是偶有感触于无地浩瀚而已。
就在这时,石柱旁闪出数十艘快艇,艇上都有一个鲜红的“朱”字。
燕狂徒最不可忍耐,骂道:“他奶奶个熊,居然敢在诸葛武候阵上布阵,好不自量!”
那些艇上的人正待喊话,只见一头大鸟般的人影,飞掠了过来,一跃数十丈,已然扑到。
那艇上有三人,一人在船首,一人在船尾,另一人在中央。
燕狂徒扑上当先的一艘舟子,一把揪住那人,那人武功本是不弱,但燕狂徒的出手,他焉封锁得住!燕狂徒一把执住他,问:“你想干什么?”
那人一见燕狂徒扑来,已吓飞了三魂七魄,现又被燕狂徒所制,更吓得上下唇打结,说不出话来,他两个同伴要来救,燕狂徒一挥手,便将两人打落水中,又问了一次:“你想作什么?”
那人心慌意乱之下,倒也老实:“我……我们凿船。”燕狂徒一皱火眉,问:“凿船?”那人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用手指了一指,指的正是萧秋水的船。
狂徒这才会意,向萧秋水遥相喊道:“有人凿船!”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着水面下。
这时他另一手抓住那人肩膀,借以稳住身子。
原来这数十舟子,早已派人潜下水去凿穿萧秋水、燕狂徒所乘的舟子,然后待二人在水里浮沉时,再发暗器打杀他俩。可惜这些人尚未来得及喊话,燕狂徒居然能一掠数十丈,制住一艘舟子,是这些人始料未及的。
萧秋水见了燕狂徒的手势,立时醒悟过来,可是就在此时,舟子猛地一偏,震荡不已,又闻咯咯之声,便知有人已潜在水中,正在凿船底。
这时水流较缓,只是萧秋水不请水性,麻烦可大了。百忙中抬目一看,只见燕狂徒也是左摇右摆,船上汩汩淌水,双足都踏在水中,舟子也渐渐下沉。
原来在燕狂徒掠上那舟子时,早已有人偷偷潜水过去,凿穿船底。
燕狂徒最怕落水,当下一手捏死了所擒之人,又一连几掌,打在水上,只见水柱卷起丈来高,船底下四五个人,都被水力震死。
还有两人,急游水遁走。燕狂徒哪肯放过,连劈两掌,震死二人,但水柱泼入船内,更加速下沉。
燕狂徒正要设法冒险,跃到二十丈外的舟子上去,但适才他能一掠十余丈,显了本领,舟子都拉远了距离,他正急切间,骤然哗啦一声,整只船都翻了。
原来还有一人,见同伴俱彼掌力震死,自己若冒险出去,难免也同一命运,便藏在船底下,燕狂徒果未注意,只是那人在水里久了,别不住了,要出来透气,又怕给燕狂徒发现一掌打死,便索性豁了出去,先掀翻了燕狂徒的船。
燕狂徒“哗”一声,落入水中,因不谙水性,便吞了几口水,在水花中一时睁不开眼,这一代武林宗主,落入水中,可谓狼狈至极。而那人却趁机潜至,偷偷一刀搠来。
这一刀刺到一半,忽然给人钳住了手腕,便没了气力。这人便是萧秋水,他当然不谙技,但在危急中想起“忘情天书”十二法门中有“水逝”一技,当下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并不挣扎、只凝注目标,缓缓顺水势流去。
这一下子,反而能半身浮在水面上,而且能往目标潜游过去,因此能及时解了燕狂徒之危。
只是萧秋水刚扣拿住那人的脉门,各小舟上,便暗器骤发。燕狂徒这时,除了不谙水性外,双腿又动弹不得,十分狼狈,这些暗器密如骤雨,确是不好应付。
萧秋水情急之下,将那人推开,一手扶持燕狂徒,设法让他口鼻露出水面,另外一手两足,忽然拍打起来。
他本来可用那被他所制的人来作盾牌,挡去暗器,只是这几日在江上的深思,使萧秋水的思想又更进一步,在大江明月间体悟了生命之短暂,因此更加留恋。他此刻击打水花,发出了“水逝”的力量。
只见在他周围激起了无数串水柱,那些暗器射在水墙上,都无法透过,纷纷彼击落了下来。
那些舟上的人,多半的暗器,因为距离太远,腕力不足,无法打到萧秋水的范围去,如若驶近,则恐被燕狂徒强行登舟,他们也不敢。所以只有少数暗器能射到萧秋水处,但又被萧秋水借“水逝”之力封架。
只见萧秋水如一尾大鱼一般,伏首于水面上,身子成一直线,右手扶着燕狂徒,在波浪中向“八阵图”潜去。他以前曾对付过“八阵图”,所以对此阵很是熟悉。
萧秋水心中想,只要一靠近“八阵图”的石柱,着陆后就不怕这干宵小之辈了。
但是眼看他已靠近“八阵图”的石柱时,石柱上都忽然现出人来,这些人手上都扣了一把三丈来长的罕见长枪,只要萧秋水稍为游近,长枪即行搠去。萧秋水在水中,身法挪移,极为不便,闪得几下,燕狂徒又灌了几口水,这不可一世的英雄,兀自笑道:“老弟,你别管我,自个儿拼上阵去,杀他个痛快!咕噜咕噜。”
那几声“咕噜咕噜”原来不是说话,而是燕狂徒被水灌进了喉咙的声音。萧秋水一面闪挪,一面以单手夺枪,只要一旦能夺一枪在手,便能隔空反攻,不致尽在下凤,一面反问道:“我们是几人齐来?”
燕狂徒一愣,道:“两个人啊!”
萧秋水道:“那么便两个人活着上阵去!”眼看可以抓着一把枪——只要枪身被他把着,那些人的内力,又焉是他对手?至少也可以夺下一柄枪来——岂料枪身上镌有倒刺,而且蓝汪汪一片,显然醮有剧毒,萧秋水缩手得快,才不致给倒刺钩破了皮而中毒。
萧秋水知道不能硬闯,却苦于无处借力,无法一跃而起,只要教他冲上阵去,便不怕这一干人了。可是他人在水中,全仗“水逝”一诀,仅能保持不致没顶而已。
他再借水势流到另一石堆。但又被长枪挑开,如此下去,他只有被攻袭的份儿,完全无还手之力。“八阵图”的迷离阵势,加上长枪占尽先势,萧秋水又有燕狂徒的负累,眼看就没法支持下去了。
燕狂徒当然想力图挣扎,但他不识水性,纵有盖世神功,亦无从发挥,偏在此时又内外创复发,加上腿部动弹不得,可渭一世英雄,偏无用武之地。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萧秋水忽想起一事,与这情形有些相似:自己在“四兄弟”的时候,曾在同样长江之峡的秭归镇上,为救那员外一家,曾与朱大天王的手下“三英”交过手。打到后来,船舵被斩断,船顺流撞向“九龙奔江”的大石块上去,后来自己从侧边力撑,加上“铁腕神魔”溥天义以铁竿顶住,那大船才免于船毁人亡。
那时朱大天王的人潜在水中暗算,却给善使暗器的唐柔一一打杀。
——要是唐方在就好了。
在这生死关头,萧秋水仍不禁思念起唐方来。
——唐方唐方你在哪里?
他眼前又想起在湘漓水前,自己被打落山崖,唐方雪玉般的眼神,渐去的身影……——飓尺天涯啊,如何才能缩短这飓尺天涯?
这是“地势”!萧秋水忽然心中一动,“忘情天书”的十四法门之中,正有此诀。
他立时觑出了这阵势中的死角。
“八阵图”确无暇可袭,萧秋水无法找到它的破绽,不过“八阵图”的阵势,是借天时地利,以寡击众,而不是为对付一个人而设的。
所以萧秋水能觅得虚隙,乘机而入。
在死角上,长枪无法曲折刺到,而且因岩石的布置,反而遮去了视线。
萧秋水眼看便能冲上其中之一石堆——只要冲得上去,便可以占领一处,一旦到了岸上,这些人又岂是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之敌?
冬天的江水,原是极冷,但两人神功斗发,浑然未觉,只想冲上石堆去。
却就在这时,江水又汹涌了起来,江流至此,本来较滟濒堆时已略缓,但又猝然湍激起来,而且连江水都迅速暖了起来。
只见在岸上一人,不住扔下巨石,巨石中带有火药,直炸得碎片激飞,江水波荡,萧秋水虽用“水逝”之法,勉力把持,但一方面顾虑燕狂徒,一方面自己也不懂泳技,情形甚岌岌可危。
燕狂徒瞧得情形,亟不愿拖累萧秋水,于是也要有所为,这时大石不断击落水中,又复炸开,燕狂徒的指功虽未及石堆上的人之距离,但却每次能命中半空中的堕石,硬生生将坠右迫了开去。
萧秋水运目瞧去,一眼认出,那岸上的人便是雍希羽。雍希羽外号“柔水神君”,在丹霞山之役,曾在别传寺与自己等共拒过“权力帮”,于是大声叫道:“水上龙王,天上人王;”雍希羽在岸上,猛听此语,不禁微微一震,这喊声原本是在江水汹涌,噪声卷天之际喊出的,能透过这般遥远和聒噪,传入雍希羽的耳中去,单凭这一份内力,已相当的了不起了。
雍希羽正以石沉水,激起浪涛,以破萧秋水的“水逝”之势,这时忽闻“水上龙王,天上人王”八字,不禁忆起丹霞山抗敌时,与五剑老叟闯海山门喊话之一幕,这时日头昏蒙,依然有沁寒之意,只见举目古战场与浪淘沙,一失神间,便应道:“上天入地,唯我是王。”
萧秋水知机不可失,一回迅速向石堆潜行,一面扬声叫道:“大火故人来!”
柔水神君又是一震。这是他在别传寺抗敌时,在“火王”焦士攻势时所说的一句豪语,乍听这诡异的声调,雍希羽只觉一阵恍惚,一阵眩目,一阵迷糊,类似呻吟地道:“客敲月下门。”
这句话是紧接着“火王”祖金殿的“焦士攻势”后,“药王”莫非冤闯入别传寺时所说的话。雍希羽已给一种无形的力量,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掉进往事去了。他忘了指挥手下攻击,只听萧秋求又说话了,声音愈来愈清晰:“大家早,大家好。”
“大家早,大家好。”是红衣宋明珠一进来时,所说的第一句话。“红凤凰”宋眼珠是该役的扭转乾坤的人物之一,若没有她对抗邵流泪,“别人流泪他伤心”的邵长老,早就已稳住大局,将“权力帮”的人杀死,自己也不致于上了他的当,导致在峨帽金顶上,毒死了四大派的掌门和自己的亲信鸳鸳剑叟……如此想来,不禁觉得茫茫江水,远水接天,烟波沌渺,而人生却恍如一梦。就在他看破了这些的时候,忽觉一道急飚,又有人喝道:“不可!”但砰地一声,他背脊中掌,整个人坠下了江心去了。
原来萧秋水与他对答时,因由思念唐方而生出“忘精天书”的“亲恩”之诀,以一些声音、手势、音乐、景象吸引住对方,以惊人甚至高于对方数倍的内力,使对方坠入了往事尘烟之中,同时萧秋水已游至石堆边,先将燕狂徒托了上去。
燕狂徒一旦抵岸,正如鱼得水,一掌拍地,几个纵落,已到雍希羽背后,萧秋水虽不知雍希羽正大彻大悟,但毕竟曾与之同御强敌,雍学士还曾想收萧秋水为徒,可谓情义甚笃,萧秋永立际便要阻止燕狂徒下杀手。
但燕狂徒已出手。
这一代“柔水神君”便坠下长江浩浩之中。正如“烈火神君”一般,最终玩火自焚,被“火王”引火烧杀于峨边。
燕狂徒不好意思的搓搓手掌,道:“收手不及,叮下去了。”
萧秋水提气急纵,上得石堆,只见大浪淘淘,哪有人影?怔了一会儿,只得罢了。
这时那些埋伏在八阵图上的人,见这两人已抢登上主滩,知道大势已去,纷纷遁水道逃走。萧秋水背负燕狂徒,在山崖间纵高起伏,已上了山崖。
只见崖上有一面闪扬的长旗,旗全黑色,上绣一只欲飞的金龙,随风势飞动,真似飞舞在天空一般。
燕狂徒道:“只怕就在那边。”
萧秋水背着燕狂徒,在峻陡险急的山崖间提起飞纵,丝毫不见滞塞,燕狂徒忍不住赞道:“好!快连我都赶过了!”说完了才想起自己双腿近乎全废,单在轻功一技上,肩己已不及对方了,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但他是何许人物,一生直不知“气馁”为何物,即道:“待会见朱大天王时,你可要应诺,不得出手。”
萧秋水应:“是。”这时已上得山头。这时气压甚低,乌云密涌,坦荡而壮厉的山头,就只有一张石桌,三张石凳,两个人在下棋,一个人在观棋。
这棋局很奇怪,显然是残局,但又不同于一般残局。
黑子方面,只剩下一只车,一只将,其余三只子,皆是过河卒子;红子方面,居然没有帅,只有一只车,一只马,如此而已。
燕狂徒看了一会儿局势,偏头问萧秋水道:“里头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免得我又杀了你的朋友。”
萧秋水正想摇头,忽瞥见这三人都有一种特殊的地方。
这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们三人都把手搭在石桌沿上,好象小孩子在等吃饭时,把手整齐地搭在餐桌上一样。
但是他们的手,可一点也不“整齐”。
有一双手,简直就似鹰爪一般,结了厚厚的茧子,而且手上肤色,如桐油一般,加上指爪,又利又尖,而这人的脸容,凸鼻三角眼,正恰似一张鹰脸。
另外两个却斯文得多了。一人道骨仙风,但一双手指,骨节凸露,两颗拳眼,又黑又厚,足有杯口大;另一人温丈儒雅,简直近乎秀美,但一双手,微微曲起,手指比人长,也显得甚为有力,指甲却修得干干净净,到指尖的地方,指尖的形状忽成方形,似给人削平了一般。但他的左手,只有两只手指。
这三人瞧年岁皆不小了,而且一看便可以知道,这三人手上功夫,是非同小可的。
江湖上有哪三个手上功夫如此了得的,而又聚在一起的高手呢?
——萧秋水心里灵光一闪。。
所以他终于没把头摇成,反而点了点头。
燕狂徒只好叹了一口气,道:“好,这些我让给你。”但又接着道:“只是待会儿遇着朱大天王时,那一份是我的,你也不要理。”
这时山间忽然走上九个人来。
燕狂徒淡淡笑道:“若是下毒作第一关,那八阵图就是第二关,这里便是第三关了;”燕狂徒笑笑又道:“毋论它布下几道关,待到得了实地上,这些关卡对我们来说,都不管用了。”
那三人径自坐着,似未听到一般。
只见那九人走了上来,山凤猎猎,已渐飘下几叶小雪,那些人径自走来,不慌不忙。
而这九人的手,都特别肿大,象爪瘤一般,简直不象人的手,有的骨节凸露,有的肉厚指粗,有的指短拳巨,总而言之,就象是野兽的爪。
这九人一直走过来,向着燕狂徒和萧秋水。
忽然桌上的那三人中的鹰脸人道:“慢。”
那九人一齐停止,几乎是同时停止,所以他们的身姿,都是一样:左脚正跨出,右臂摆,象在刹那间,都被人点中了穴道一般停止;然后九人,一齐偏首向鹰脸人望去,脸无一丝表情。
只听那个道骨仙风的人说:“你们不必多走了,这里就是你们的终点。”
那看来淳淳儒雅的人,一开口,反而最绝:“你们死吧。”
那九个人顿时变了脸色,他们九个人,一个接一个,就似心意相通一般,把话传了下去:“凭你们三人想叛天王?”
这九个字,每人都启口,只说了一个字,但因为接得极快,又声调高低一样,几乎让人以为是从一个嘴里说出来的话。
燕狂徒笑了,亮了眼睛:
“原来是‘天下第九流’,怎么也给朱大天王收服了?”
原来星宿海一带,有九兄弟,这九兄弟姓钮,未长大时,就扭死了他们的母亲,七岁的时候,五个小娃娃居然合力扭死了一头牛。
于是当地的人,视这九个婴为恶鬼,把他们弃置在原野上。
偏偏这九兄弟不死,而且学得了第一流的擒拿手,以及天竺瑜咖术与自豪古传来的相扑技术,待长大后,九兄弟联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光了从前把他们赶出来的那小村落的人。
这九兄弟以后做的恶事更多,所以在江湖上有个极难听的名号:“天下第九扭”。
这个“扭”字,便是“流”的谐音。
那九个人开始说话了,一个接一个他说下去。
“凭你们也敢反叛?”
“天王擒下你们,不下杀手,是看得起你们。”
“否则你们连骨头都让鱼给吃了。”
“你们居然还不知悔改?”
“你们的唯一传人,还落在天王手中。”
“只要天王下令,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天王命你们来擒这两人,是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你们竟然临阵作乱!”
“可知道反叛天王的代价!”
这九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就似一人说话一般,接得紧凑无误,那三人也说了:“超然已经死了。”
“要是他不死,萧秋水没有理由认不出我们。”
“因为他若知道萧秋水要来,一定不惜一切阻止,或者先通知我们,甚至恳求萧秋本不要杀我们。”
三人的声音里都溢满了一种沉寂的悲哀。然后他们三人一起说话,配合之无间绝不在“天下第九流”之下:“既然我们投鼠忌器的东西已经没了,也无所顾忌;反叛的结果,大不了一条命。讲到送命,你们怎么说都比我们先走了一步。”
萧秋水听到这里,才能断定这三老人是谁,便叫了出来:“左丘伯伯!项先生!雷大侠!”
这三人便是萧秋水从前结拜兄弟左丘超然的父亲“插翅难飞”左丘道亭、授业恩师“第一擒拿手”项释儒,以及义父“鹰爪王”雷锋三人!
萧秋水想起往事,不禁慨叹无穷。“锦江四兄弟”,首次在长江上攻杀“长江三英”,而今邓玉函、唐柔、左丘超然安在?想左丘超然在嵩山暗算自己,为的便是项释儒、左丘道亭、雷锋陷于朱大天王手中,因而被自己内力震伤,死于娄小叶暗器之下。
这时云飞风起,北风猛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祝“天下第九流”这时已经出了手。
“天下第九流”的手里,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经得起他们一扭。就是刀剑,在他一扭之下,也成了废铁;就算钢铁,给他们扭了一下,亦要变形。
事实上,他们在九岁的时候,就能空手扭断一双野牛的角。
他们长大后,扭的都是人头和脖子,一扭就断!
他们现在要扭的是武林中三个以手功最著名的人!
这一战将是武林中擒拿界著名的一战。
这一战很快便有了结果。
石桌非常宽敞。
雷锋、左丘道亭、项释儒三个人都没有站起来。
他们就这样坐着应战。
他们的一双手,各找到了六只手,以一敌六。
六只手,攻袭、拿扣、压杀,但一双手稳然应付。
他们始终没站起来过。
但胜负已分。
跟左丘道亭对敌的那三人,三人的字指,一人被捏碎,一人被震碎,一人被夹碎。
没有了手指,那三人几乎就等于没有了手。
跟雷锋交战的三只手,全被震得手脱臼、时脱节,手指变形。
这三人更惨,连手臂都不复完整。
与项释儒交手的那三人最幸运,但败得也最为巧妙。
他们三双六只手,都交叉在一起,交缠在一起,交揉在一起,竞被项释儒以高妙的擒拿手法,将他们的手,互相“绑”在一起,而挣脱不出来。项释儒曾对“暗杀天魔”一念之仁,而失去三根手指,但他此刻居然以七根手指,制住了三十只手指的手。
三人胜了。
他们三人坐着胜了这一仗。
甚至连桌面上的棋局部未曾乱。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第九流,果然是武功第九流!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说着一掌扫出去,将九人都扫落悬崖去,然后侧首向萧秋水笑道。
“怎么?这里面没你的朋友了吧?”
项释儒、雷锋、左丘道亭三人脸上,变了脸色!
因为燕狂徒这毫不在意的一扫,竟一扫扫走了九个人,这九人虽然败在三人手里,但毕竟是三人合击,才能挫之,燕狂徒却一扫似扫垃圾一般轻而易举的解决了九个人!
而且掌风只扫走九人,就连左丘道亭、项释儒、雷锋的衣袂都未曾催动一下。
——这是何等盖世神功!
雷锋、项释儒、左丘道亭心里同时都有一个想法:幸好不是与此人为敌!
萧秋水上前拜揖道:“在下萧秋水,拜见三位前辈。”
左丘道亭笑道:“足下能从‘八阵图’闯得上来,就已不是什么后辈,我们因没能力闯得下去,所以只有替朱大天王做事的份儿。”
雷锋接道:“现在我们已不想闯出去了,而是要闯进去。”
项释儒道:“少侠武功已比我们三个老头子高,不要叫我们做前辈了吧。”
萧秋水恭声道:“在下称三位为前辈,由衷尊仰,三位造福武林,替天行道,在下应当这样称呼三位前辈。”
三人还要推辞,燕狂徒在萧秋水背上叫道:“你们还客套什么?还不去找朱大天王去!”
萧秋水省起道:“是了,这儿还要前辈指引。这次来攻,得三位强助,何愁事有不成!”
项释儒笑道:“少侠客气了,这儿我们上上下下,已摸得一清二楚,打先锋没有本事,但带路还自信不致有失。”
雷锋嘀咕道:“就是因为打不过,所以才被人强留下来。”
左丘道亭道:“朱大天王的人,十去其九,而今只剩杭八等几人,不足以为敌。”
燕狂徒大笑道:“瞧气象便已觑出,朱顺水气势弱矣。第一关就用毒,哪是大气魄的手腕!第二关居然仗了诸葛孔明的声威,欺我们不懂水性,结果也不是去其首脑而全军尽没!
第三关根本就起内哄,如不是内部极弱,朱顺水又何致在这把稳咽喉的一关上用不能完全信任的人?”
这时左丘道亭、项释儒、雷锋三人已领先而行,天急云涌,渐在翻云覆雨后,云朵又似凝结了一般,慢慢飘下雪来。
这时朱大天王的大寨已在望了。
一面白色大旗,上书红色大“朱”字,在残云凄风中卷折不已。
大寨全是黄色木柱,结扎营帐,绵延数里,气派非凡。
但寨里没有人。
人都撤走了?
项释儒、雷锋、左丘道亭三人带燕狂徒和萧秋水,往最大的一所白色帐篷掠去。
这白色的帐篷极大,大得就似里面住着五万个人。
他们开始看见了人。
两个人,一左一左,立在帐篷前。
两个老人。
这两个人,只要一看他们的样子,便可以知道,他们把这帐篷当作他们的生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弃它而去的。
萧秋水认识这两个人。
断了一臂的是腾雷剑皇,另一人便是断门剑叟。
朱大无王麾下“五剑”仅存的两个老人。
萧秋水心中,不禁闪过一阵恻然。
燕狂徒俯下脸来望望,道:“唉,又是不忍杀了,是不是?”
“五剑叟”跟萧秋水在广东共过患难,萧秋水是个易念旧之人,又怎舍得痛下杀手?
燕狂徒道:“罢罢,不过遇着朱大天王的时候,可轮不到你阻止。”
萧秋水本就答应过燕狂徒,何况他对燕狂徒的武功,本就很放心,燕狂徒虽一双脚不能动弹,但凭一双手,要制朱顺水还是十拿九稳的。
项释儒道:“这帐便是朱大天王的大本营。”
燕狂徒问:“朱顺水在帐中?”
左丘道亭道:“除这大寨外,朱大天王绝少出来。”
燕狂徒道:“那好,我们进去吧。”
想到就要有一场武林中最轰动,而且足以改变江湖命运的决战,连厉险如常事的萧秋水,心跳也不禁加快起来。
他们要走进去,但两老拔出了剑。
在雪花飞飘下,两人衣上、襟上、唇上、眉上、须上、发上,全皆花白一片。
两人枯瘦的手指微抖。
萧秋水不禁道:“两位,这又何苦……”断门剑臾道:“不是何苦,这是我们两个老头子活着到现在,一生守着的东西,这次就算是最后一次,我们也要守。”
腾雷剑叟道:“不管这个主子好不好,但终究是我们的主子,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容不了两个临阵退缩的老人!萧少侠,你的大恩大德,就此谢过了,请出手吧!”
左丘道亭忽然上前一步,道:“这两老不是坏人!若萧少侠想留二人性命,何不交给我和项兄?”
——左丘道亭和项释儒都是擒拿手里的好手,要擒人而不杀,由他们出手: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但不是雷锋。“鹰爪手”雷锋,练的是开碑手、碎筋手,连钢铁教他拿了,也变面团。
燕狂徒怪道:“这小大侠婆婆妈妈的,妇人之仁,你们就瞧着办吧。”说着催动萧秋水行向营帐去,萧秋水稍稍迟疑了一下,雷锋“霹雳”一叱,大步踏人帐篷里去!
断门、腾雷两剑史也立即出手!
项释儒、左丘道亭两人也立时迎了上去。
萧秋水长叹一声,也跟着雷锋,入了帐幕去。
外面有风雪,里面也有风雪。
这可容纳五万军士的大营帐,竟空敞敞的,没有人,只有一张长桌,从这头,到那头,而这营帐,居然是没有顶的。
人,还是有的。
只有一个。
铁衣清翟的老叟。
正是擂台战场下所遇的:
朱顺水!
萧秋水自出江湖第一役起,甚至他武功最微不足道,声望最藉藉无闻的时候,都想能有一日,亲身面对这个人。
这个“水上龙王,天上人王;上天入地,唯我是王”的人。
而今真的面对了。
那桌子那么长,桌子的一端,是那瘦小的老人;老人的后面,是一扇屏风,屏凤黑得发亮,上镂刻有一只欲飞的金龙。
当他真正面对到这叱咤风云、威名赫赫的老人时,却感到一阵无限的枯寂,象那隐透的冰雪一般,这看起来是能安身立命的营帐其实却一样是全没遮拦的地方。
那黑衣老人,袖口上、衣襟上,都绣着熠熠金线,由于人是坐着,所以看不全他衣上绣的是什么,但隐约可见绣的是一条龙。
萧秋水忽然有一股激动,忍不住说了一句:“朱顺水,你还是降了吧。”
朱顺水摇头。他贴屏风而坐,似乎只有靠着屏风,他才有信心。
雷锋大步行了过去,用他如雷、般的声音道:“朱顺水,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朱顺水静静地道,
“那你去死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淬然出了手!
他的长桌,突然被推了出去,拦腰直撞雷锋!
这张长桌,竟然就是他的武器!
长桌光滑油亮,是用大理石研磨而成的。
朱顺水一动手,长形桌沿,飞切雷锋!
雷锋不怕,他的双手足以开碑碎石,一把按住了石桌!
燕狂徒和萧秋水,见朱顺水出手,本都想出手救助,但见雷锋按住了桌面,才都放了心。
可是他们错了。
朱顺水既以石桌作为武器,这武器就绝不是“鹰爪王”一把可以按得下的。
桌子是按下去了,但桌沿“崩”地弹出一张利刃出来,刃贴桌沿而出,切入雷锋腰间。
这时萧秋水和燕狂徒想要出手,已来不及了。
雷锋睁大双睁,露出牙酋,双手紧抓住桌面,桌面委实太滑,雷锋的十指便在桌面上划出令人牙酸的“吱吱”之声,终于夏然而止。
——雷锋轰然倒下。
萧秋水垂头,看着雷锋跌落的身躯,再抬头时,盯向朱顺水,那两双眼神犹如在半空发出了冷电一般的星花。
忽然飕地一声,萧秋水的膊头一轻。
燕狂徒轻轻在萧秋水膊头上一按,身子冉冉升起,端然落在石桌上,就似一张纸落下一般轻。
然后燕狂徒道:“现在我就坐在你的桌子上,你有本事,就出尽你的法宝,向我身上使来。”
挑战。
朱顺水曾眼见过燕狂徒在当阳时大展神成,他现在于身一人,有没有勇气接受这样的挑战?
就在这时,两个人扣住了两个人,闯进帐里来。
当然是左丘道亭和项释儒扣住断门剑叟和腾雷剑叟。
项释儒和左丘道亭一见地上横死的雷锋,两人悲嘶一声,信手疾点,封了两剑史身上的穴道,就奋然扑向朱顺水!
长桌很长,地方很大,但是项释懦和左丘道亭各分左右,闪电一般已到了朱顺水身边,左右出击,一拿朱顺水左臂,一拿朱顺水右肩。
燕狂徒知朱顺水已蓄势待发,项释儒和左丘道亭赶过去,犹如送死,当下大喝道:“回来!”
左丘道亭、项释儒眼见挚友雷锋已死,怎能不悲痛若狂,如何肯听燕狂徒的!当下二人已出手向朱顺水:朱顺水大喝一声,左右出“爪”。
左手“鹰爪”,右手“虎爪”。
这只是极简单的招式。
项释儒和左丘道亭这等第一流的擒拿好手,对这样的招式,简直闭着眼都会拆搭,所以两人一齐出手,已搭住朱顺水的左右手。
但是两人四臂刚扣住朱顺水的双手,就发出一阵“格勒勒”的声音。
两人手骨全折。
这时燕狂徒已发动了!
——朱顺水这匹夫居然当着他的面伤人!
想燕狂徒是什么人!他怎能允许朱顺水在他面前逞威风,当下平飞直越至桌面的那一端,两掌一收,正待击出——未击出前已引起掌凤凌厉猛劲地“砰砰”两声!
朱顺水重创二人,见燕狂徒双时一收,正要出掌,便待以双手封架!
他反击已来不及,但封锁这两掌,总是可以的。
但是燕狂徒才一缩时,已发出掌风,根本不用击出,掌劲已及胸!
高手比招,往往一招见胜负!
朱顺水大喝一声,身子向椅靠一压,向后翻去!
就在他身子往后疾翻的同时,他已中了两掌在胸前!
但是他这一下后仰,等于把所中的掌力,卸了大半!
他倒翻出去,撞在黑屏风上!
燕狂徒正要追杀,但那翘起的凳底,淬然暴射出一蓬毒针!
燕狂徒怒喝。
他的人,遇强愈强,而且越是愤怒,武功越高,他不要命的打法,曾经将所有的武林高手震呆,而公认为他是天下第一高手!
他凭一口真气,直掠了过去!
毒针是用机括射出来的,射力之强,已到了每一根细微的针,皆可以穿入体内而过的力道!
燕狂徒用手往石桌一拍,这雷锋裂不开的石桌立时四分五裂。
他的人扑去,掠起一阵急凤,毒针纷纷逼落,根本射不到燕狂徒的胸膛上。
若朱顺水以跷凳发射毒针,以期将燕狂徒阻得一阻,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燕狂徒全不受阻。
他去势反而更急。
朱顺水才刚刚撞在屏风上,血气翻腾,脸色赤金,燕狂徒就到了。
他刚才的两掌,这才推了田去!
朱顺水目毗欲裂,居然叫了声:“救……”他未喊下去前,“砰砰”胸前又挨了两掌。
朱顺水的“命”字变成了血水,喷了出来,成为一团血雾!
人皆有求生本能,朱顺水尤其强烈。
他双脚在此时,居然仍能踢出,疾踢向燕狂徒的小腹去!
燕狂徒若有双腿,自然一出脚就可以封架住,但燕狂徒的腿不灵便。
旁观的萧秋水都吃了一大惊,正想要出手相助,但燕狂徒的双手,说多快便有多快,一连击中朱顺水四掌后,居然仍能闪电股下扣,抓住朱顺水一双腿胫!
这时朱顺水可以说已一败涂地,全无生机了!
就在燕狂徒全力搏杀朱顺水,低首擒抓住朱顺水一双飞腿之际,那镂镌金龙的黑屏风,骤然碎了1有两只手,裂屏风而出!
手比常人粗大一倍有余,平凡,无奇的招式,却似铁镌一般的手!
一只手掌!一只拳头!却不偏不倚地,拳头打在燕狂徒的脸门上,手掌印在燕狂徒的胸膛上。
屏风后面居然还有人!
这宽敞的营帐里,不止朱顺水一人!
这人在出来之前,已一掌一拳,打倒了燕狂徒!
他是谁?
燕狂徒崩溃了。
他所有的内伤外伤,一齐复发。
那一掌一拳,比三十把铁锤铁凿,还要可怕!
那人的一拳一掌,击毁了燕狂徒的一生功力!
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他,究竟是谁?
燕狂徒拼尽全身最后一分力,要将朱顺水撕为两片!
但萧秋水立时将燕狂徒护走。
这时他已没办法再守约,也不能再不出手了。
那人已一步一步,自屏风内行出来,那沉甸甸的脚步声,犹如一个铁的人踱出来。
这个人布思如此周密,以三关声势之弱来造成这一伏击之正中无误,他,究竟是谁人?
任何奥秘,都有谜底;任何问题,都有答案。
幕拉开,上场的人就要现身。
无论多重要的角色,到非现身不可的时候,无论多神秘,还是要现身;否则就不是重要角色了。
一直等到幕落的时候……
屏凤旁,出现了半张脸,半张脸就比别人一张脸大。
然后又出现了半边身子,半边身子也比别人整个身子壮。
然后是手,然后是脚……
这人终于出现了。
铁一般的衣服。
铁镌一样的双手。
铁镂一般的脸容,绷紧无一丝笑容。
铁塔一样雄壮的人。
萧秋水几乎是呻吟般的叫出了一声:
“朱侠武……”
那人用铁一般无情的声音说:“我是朱侠武。朱侠武才是朱大天王。”
一刹那问,萧秋水完全明白了。明白了为何朱大天王始终能掌握院花剑庐和权力帮的战况,为何朱侠武跟左常生之役里假装拼得个两败俱伤,明白了他家人为何能逃过“权力帮”的围剿但却逃不过朱大天王的魔爪……因为朱侠武就是朱大天王!
——而父亲居然请朱侠武来助守浣花剑庐!
朱侠武之所以迟迟未发动,为的不过是“天下英雄令”,但父母亲一定瞧出了些什么,才将“天下英雄令”藏在飞檐上,引致朱大天王因得不到而痛下杀手……想到这里,萧秋水的胸膛就激烈地起伏起来。
——朱侠武既是“朱大天王”,左常生就一定是朱大天王的人,他们俩的一场两败俱伤,是早就预谋好了的!
——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居然还与胡十四、诸葛先生,并列“天下三大捕”之一!
——难怪一个擂台,就出动到朱顺水;他原来只是朱大天王派去夺“天下英雄令”的幌子而已!
朱,侠,武!
朱侠武向燕狂徒脱了一跟,冷冷地道,“楚狂人,你已完了。”
燕狂徒喘息,不能作答,朱侠武狞笑道:“燕狂徒,就算你强运功疗伤,也没有用了,我在武夷山之役,便在一旁觑出你破绽之所在,只是那时以我的武功,攻不倒你,这些年来,我就留在这一击上,你的武功却退步了……打败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燕狂徒道:“你的一拳一掌,确是打在我的罩门上……我是完了,不过你也给我内力反震,一双手已不能灵活出击……秋水,还不快去把此恶除了!”
朱侠武道:“多年来,你、我、李沉舟,鼎足三分天下,除了武当、少林等较讨厌难缠的门派外,武林中谁与我们争雄?而今三人之中,武功最高的你又让我放倒……现在只剩一个李沉舟了……凭这小子,出道还早,哪里是我的对手,我让他一双手却又何妨!”
萧秋水上前一步,戟指大声道:“朱侠武,你专施奸计暗算,卑鄙无耻!”
朱侠武大笑道:“什么卑鄙?什么无耻?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要赢,总要动动脑筋,这又有什么可说的!”
左丘道亭满手是血,颤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顺水,又指着朱侠武,颤声道:“你……你才是……朱大天王……那……他……”朱侠武哈哈笑道:“他只是傀儡,他是人前人后所以为的‘朱大天王’:而我就是幕后策动,真正的‘朱大天王’!”
项释儒痛苦地道:“朱侠武,我听闻你为保护岳大夫人,而在浣花剑庐前为‘一洞神魔’所伤,没料你……竟然就是朱大天王!”
朱侠武大笑三声,每笑一声,如雷一震:“我曾立下毒誓,若不能成天下第一人,使不露原来身份!恶名天下播的事,不如在谋得大权后,则天下又有何人敢有微词!”
燕狂徒强忍痛楚,道:“满口胡柴!猪狗不如,哪配称人!”
朱侠武脸色一变,大步行向燕狂徒,冷如硬铁地道:“燕狂徒,你这是找死……”忽听一人大喝道:“站住!”
朱侠武很想继续向前走,并动手杀了燕狂徒,可是这一下喝声,却凛然有威,连朱大天王如此坚强的人,也不得不停下来。
喝咤的人是萧秋水。
朱侠武高萧秋水足有一个头,这个铜浇铁铸一般的人,竟为萧秋水的气势而慑祝——仿佛朱侠武是臣,而萧秋水是王。
萧秋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亮出他的古剑“长歌”。
这时朱侠武的心里乱成一片。这年纪轻轻的人,就象是他是主宰一般,亮剑向他走来,而他自己却该死……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他因及时省悟了这点而急了起来,可是毋论怎么急手脚都似有千钩铅铁一般,举不起来。
朱大天王当然不致于怕了或服了萧秋水。但不知道这是一种极上乘的武功,便是“忘情天书”中的“君王”一诀。
萧秋水举剑齐眉,容庄神凝,剑尖凝在半空,遥指朱侠武。
——这是“王者之剑”的剑势。
朱侠武心中一直告诉自己:动手,动手啊!避开,闪开呀!可是手足偏生不听话,脑子里也昏昏沉沉起来。而这时萧秋水的剑已如箭在弦上。
就在这时,一人闯了进来,叫了一声:
“义父!”
叫唤的人是“铁龟”杭八,他恰好在此际闯了进来。他埋伏在山后,准备朱大天王杀退这些人时,再来个前后夹击,杀个清光,却见众人进帐已久,毫无动静,便进去探头一看;见萧秋水剑指朱大天王,朱大天王却毫无准备的样子,所以便叫了一声。
由于他才刚进来,萧秋水的“君王”剑势之始,他全未看到,他武功虽低微,却反而没有制碍,这一叫,朱大天王立时醒了!
萧秋水那惊天动地的一剑,也立时加快,疾地刺了出去1朱大天王立即撒网。
他的铁网卷住了长剑。
“君王一剑”虽然大无畏、无可拒,但是铁网如山,罩住了剑锋。
朱侠武用力一扯,他自信以他浑厚的内力,不但能把萧秋水扯过来,而且足可以把萧秋水裂为两爿1但他不知道这年轻人最强的也是内力。
朱大天王奋力一扯,并未能将萧秋水扯过来。
萧秋水稳如山岳。
朱大天王正想再扯,但他的双手隐隐发痛。
他击中了燕狂徒一掌,但是燕狂徒布于脸上、胸膛的内力,也反击得他双臂有七条筋络受伤,两条筋络折断!
所以他一扯未动,再扯力便衰,萧秋水已抽回宝剑。
高手相搏,又怎容得对方稍有缓迟?
萧秋水全身化作一片剑光。
只见他越舞越急,舞到最后,漫天风雪,都似一条无形的风线,串连在一起,而萧秋水成为那旋风的中心,那千百朵雪花飞舞,舒卷住人影——然而那一剑始终未出!
朱侠武只觉有一股强大的压力,铺天盖地的涌压而来,他额上隐然有汗——他现在才知道,他以为这可轻易解决的青年人,有多大的实力!
——而他双手仍在麻痹之中!
他绝未料到打倒燕狂徒后,却还遇上这等强敌!
这一下先声尽失,气已馁了。
而且他从来未见过这种武功,竟然把风雪吸舞成了他的剑招。
他当然不知道萧秋水使的就是“忘情天书”十五决中的“风流”诀。
萧秋水这一剑就是“风雪之剑”!
“风雪之剑”,终于出手!
就在这时,那借大的帐篷,似抵受不住狂风怒雪,轰然坍倒。
朱侠武拿着大帐篷就是一卷,罩向“风雪之剑”!
他手中的铁网,变成了这面宛似能罩天地的大帐,朱大天王的神威,还是难以攫夺的。
朱侠武就象一个天神,舒卷着一张能拥天地的大网,要将萧秋水包起来扔出去!
但是天地无情,却遮不住漫天风雪!
眼看萧秋水不见了,被帐篷裹住了,但又骤然间,天地间发出“丝丝”裂帛之声,萧秋水的长剑已划破布篷而出!
剑光寒。
剑光映雪。
远处山意朦胧、远水浩渺,山寨犹被白雪铺霜,但天地寂寂,朱大天王已不见。
朱侠武已走。
只留下重创的项释儒,左丘超然和燕狂徒倒在地上,纵连朱顺水,也不见了,在萧秋水力战朱大天王时,杭八已将朱顺水救走。
萧秋水居然将雄霸武林、威震中原的朱大天王打跑了。
朱大天王决定要走,有三个原因:
一,他一上来就轻敌,所以尽落下风,不走可能自讨没趣。
二,他的双手受伤在先,若再打下去,武功打了个折扣,不一定是萧秋水之敌。
三,他完全摸不清萧秋水的武功。朱侠武要出手时,早已把对方武功家底、招数背景,摸得一清二楚,没有九分九的把握,是绝不出手的。
就是这对付燕狂徒的一拳一掌,也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研究、观察、精研,一直到今天,布好了局,设计好圈套,有了八分的把握,才敢出手。
他一直以为萧秋水只是浣花剑派的一名剑手,没多大能耐,就算后来萧秋水名噪一时,连杀他要将多人,他一直也以为是“无极先丹”之助,以及八大高手的传授。
这些,他自信自己还可以轻易应付得了。
他一直不知道燕秋水的武功,竟是那么高深莫测。
因为他不知道萧秋水已学得了“忘情天书”。
朱侠武是稳重的人,反正他可以断论燕狂徒已死定了,目的已达,纵牺牲一个山寨,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刻撤退。
——等摸透了萧秋水的底子,再来跟他决一死战!
“别管我们,快追!”
燕狂徒如此喝了两声,一口鲜血似箭般吐了出来。
也因为燕狂徒的吐血,使萧秋水反而决定了折回来。
燕狂徒这时已奄奄一息;他历尽伤残,历遍数次盘肠大故,到了今日,终于日暮崎峨,无法再承受得起朱大天王处心积虑,又沉猛至斯的一击。
他此刻已骨折肺碎,只凭听觉辨识,目已不能视物。萧秋水扶起了他,觉得他不再是那叱咤风云的大魔头,反而是一位可怜的老头儿而已。
他心头一恻,只觉燕狂徒的身于微微发着抖,他才瞥觉到风雪那么大,这老人就趴在雪地上,他自己有一身武艺,不觉寒冷,但对于一个功力全被击散,命在垂危的老人来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他掌力一催,将一般暖流,直送到燕狂徒体内会。
燕狂徒紧咬的牙关,终于能张开了:
燕狂徒第一句就说:
“你没想到我不可一世的燕狂徒是这般下场吧?”
萧秋水无言。他年少的时候,有过各类幻想;燕狂徒已成为神话一般的人物,他万未想到居然能在这儿为燕狂徒御敌。
燕狂徒见他没有作咎,径自道:“其实我早已想过了。无论你多有名,多厉害,到头来不过是白骨一付、黄土一坯!”
燕狂徒又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杀朱大天王?又为什么要先赴临安,阻止岳飞入京?更为什么多管闲事,要促使少林、武当交换武功?”
萧秋水黯然垂泪道:“因前辈关念天下安危……”燕狂徒打断道:“你要这样想,也无不可,只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件秘密,说穿了,就是要了这三件事连在一起的私心。”
萧秋水这可不明白了。燕狂徒惨笑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李沉舟。”
萧秋水茫然不解:“为了李沉舟?”
燕狂徒点头道:“因为李沉舟不姓李!”
萧秋水更懵然了:“不姓李?”
燕狂徒又惨笑起来,血水自他迸裂的脸容溢出,他说:“李沉舟不姓李,姓燕,燕狂徒的‘燕’!”
“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在这一刹那间,萧秋水的表情就似生吞了十粒连壳鸡蛋一般不可思议。
燕狂徒道:“你可以惊讶,但你不可以不信,因为这是实情。”
萧秋水不敢置信地望向燕狂徒。只见燕狂徒艰难地又道:“不但你不相信,连李沉舟自己也无法置信。”
萧秋水诧声问:“连……连李沉舟也不知道?”
燕狂徒道:“要是他知道,又怎会率领他的兄弟,推翻了我,把我赶了下来;若他不是我的儿子,凭他当时的武功,以及我那时的武功,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权力帮”原本为燕狂徒所创,萧秋水早在数年前已听人说过了,但燕狂徒原来有意让李沉舟得逞,这事委实太令人难以置信。
燕狂徒道:“我一直要你陪着我来,便是怕万一有个不测,还有个你,把这些话告诉给李沉舟听。这是武林中的一个秘密,除我以外,没人知道。”
萧秋水暗中运气一催,就将暖流,源源送入燕狂徒体内,道:“不会的,燕前辈,以您的功力,只要调养,便会好的。”
燕狂徒道:“能不能好,你我心知肚明,我们是男子汉、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你不必瞒我。”
萧秋水低头道:“是。”
燕狂徒又说:“我本来带你来,是希望你作个见证,而不要动手,只要将这件秘密,带口去告诉沉舟便了……岂知我这般不济,反而要你相救,逐走了朱大天王,才能保住一口气,说得这些话……”燕狂徒苦笑一下,又说:“说也奇怪,我生平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死劫险难,全挺过来了,也不见有什么能禁忌得了我……只是这次出击前,总有些阴影,怕这件事从此没人知道了——我毕竟是他爹,他毕竟是我儿子蔼—所以便要带一个武功不错,又必须不是朱大天王或沉舟的人,而又不当我是老邪怪的人来作见证,这便选中了你……”萧秋水不禁问道:“你……你为何不将真相告诉李……沉舟呢?”
燕狂徒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生性狂羁,怎能有家室之累?自从他妈妈死后,我的武功,已修习至巅峰,若有旁骛,很容易走火入魔,便由得他自生自灭,只把一些基本上的武功教予了他,没料他天悟过人,不但能得我真传,还能推陈出新,自创一格,更善用人、组织,与其他名派高手,串连来伏杀我……其实这样也好,他不知道,也就罢了。
‘权力帮’在我手上,组织散乱,良莠不齐,都是些游兵散勇,能成得了什么事……由他接掌,果尔不多久,便成天下第一大帮了……”萧秋水犹疑地道,“前辈是……要我通知李……燕沉舟您是他爹爹?”
燕狂徒又咯了一口血,喘息道:“你的话,说一不二,沉舟会相信你的,就算敌人,也信你的话……也为了此点,我才选了要你来。”
萧秋水狐疑地道:“我这般说,他便会相信么?”
燕狂徒道:“他若不信,告诉他,他右脚足底有红痣三颗,他自会相信。”燕狂徒说着,长叹一声:“那时他娘还在,他还小,我还有闲心替他洗澡:他的痣若生在左足底,再加四颗,只怕早就当上皇帝了。”说着,内息陡急,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萧秋水忙道:“前辈,您先歇歇再说……”燕狂徒瞑目叹道:“歇不了,歇不得,一歇便没了……你也省省力气,不必将真气灌输给我了。任令多大的英雄,也免不了一死,你又何必斟不破呢。”他稍微顿了一下,积聚精力又道:“沉舟既是我的儿子,待我重伤复原后,便想到要为他做些事儿,所以才夺‘天下英雄令’……他这个人,心高气傲,而且本领也蛮不错,若无端为他做事,他反而会不悦,所以我想替他杀了朱大天王。”
燕狂徒稍停一下,接着道:“你一定不明白何以我要杀朱大天王的了?”萧秋水点头,但不希望燕狂徒多说,而希望他多休息,燕狂徒却道:“其实很简单,沉舟对朱大天王过于轻敌。他生平自以为从没藐视过敌手,其实则不然,一个很自负的地方往往其实就是他最大的致命伤。沉舟虽不看低人,担他把朱大天王也看得如一般人的‘高估’,但这还是,‘低估’了朱大天王的份量。你看朱侠武有名他不要,几十年来明里宁愿做个小捕头,暗里是长江七十二水道三十六分舵的幕后主持人,如此隐忍多年,所谋者大,不可不慎。”
萧秋水动容道:“那么朱大天王谋的是什么?”
燕狂徒又咯出了一口血,喘息道:“小则是领袖武林,大至于君临天下!”
萧秋水变色道:“难道他想当个‘儿皇帝’!”
燕狂徒道:“这又有何不可?他跟秦桧一朝一野,狼狈为奸,跟金人又有勾结,甚至跟鞑子也互通声息,要当个傀儡皇帝,也没什么希奇的。”
萧秋水有些恍悟了:“那前辈上少林、武当……”燕狂徒道:“正因发现了朱大天王的阴谋非同小可,而且这人武功也防不胜防——你瞧,连我都着了他的道儿了——便要少林、武当好好维持下去,至少具有抗拒朱大天王的实力,好教沉舟不致于孤掌难鸣。”
萧秋水叹道:“前辈真是一番昔心,李帮主他真应该知晓……”燕狂徒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他娘,我只顾练功,狂热追求功名,哪曾关照过他母子俩?现在他的拜弟柳五已死,对付朱大天王,可说又少了个得力人手了。”
萧秋水道:“前辈别担心,沉舟兄待我也不错,只要他不将‘权力帮’变本加厉,胡作非为,我倒可鼎力相助……”燕徒狂似有难言之隐:“有你相帮,自然是好,不过……”萧秋水鲜少见这武林大豪,有吞吐之言,不禁追问道:“不过什么?”
燕狂徒道:“沉舟的个性,我是知道的,他为达到目的,不惜不择手段,我虽狂放不羁,快意恩仇,平生无过无悔,但他比我更狠!你瞧他将我掀下‘权力帮’来,便可见他的敢作敢为!但是民族大节,不可败坏……”萧秋水眉心一紧,问:“什么大节?”
燕狂徒啼嘘道:“朱大天王卖国求荣,又害忠良,是为不耻;沉舟当不致如此!但他会认为岳元帅若被捕杀,可以造成他叛军的势力,所以一定会阻止武林同道去援岳飞,如此便是失了大节……一方面是为了岳元帅忠义过人,一方面是怕舟儿日后被人诬为残害忠良之辈,所以我第一件事,便是拦阻岳飞返京,以免岳元帅被害,以免造成沉舟一念之差的局面。可是我在关帝庙,听了岳元帅的一番活,我自惭小人心胸,劝也无益,只好希望岳元帅的命福两大,看舟儿一念之间成仁取义的造化还是造孽了。”
萧秋水呆了半晌,喃喃地重复道:“李沉舟……燕沉舟……燕沉舟……李沉舟……”燕狂徒艰难地道:“他娘姓李。他以为自己自小没了父亲,所以恨他娘姓李。”忽又一笑道:“我死后……武林中三大支柱,便是沉舟……朱大天王……和你……”萧秋水少时确有想过成为天下第一人,或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之梦想,而今一旦听得这一代宗主说出来的话,却有一阵莫名的恸哀。
他说:“我看燕……帮主,矢志抗金,不会在大节关头,变了节操。”
燕狂徒脸上又有一抹苦涩的笑意:“他是不会。但他跟我一样……对某些东西,还是放不开的。……他知道岳元帅死后,很容易会激发起一股力量,他先用来拖当今天子下朝,再用来抗金的……”萧秋水喟道:“这也不能说他是错的……但是宋室覆亡后,又以何名目抗全?岳元帅死后,天下又有何人义勇抗金?”
燕狂徒惨笑道:“便是如此……我……我所能为他做的事,都已做了……可惜未能真个将朱大天王杀了……可惜……可惜未能将朱大天王杀了……”这一代狂豪,就这样气绝而逝。他临死的时候,将一样事物交给了萧秋水,那便是“天下英雄令”。天上的雪又飘了进来,一朵一朵罩在他的须眉上,宛似一朵是怒,一朵是怨……临安府大理狱的墙头上,忽有一人影一门而过,几个戍卒以为眼花,定睛看去时,却什么也没有,好生纳闷。
他们却都一齐看见了,轮廓虽蛮象个人影,但人却不可能有那么快的速度,所以议论纷纷起来:“咦,是什么东西?”
“敢情是个人……”
“你奶奶的,老夏,别是昨天泡妞泡花了眼你,人可以在咱‘大理狱’中来去自如么!”
“不是人,那难道是神仙……”
“不是神仙,是狐仙!”
“狐仙……”
“是晚上你一个人被窝里凉凉儿时钻了进来的狐仙儿呀。老庄!哈哈哈……”“哦……哈哈哈……”那戍卒也恍悟“狐仙”的意思,阴阴地笑作一团。
他们却不知道在这几句谈笑间,那“狐仙”已连飞越过“大理狱”的十三个关卡,抵达了大理狱的要犯重地,正匿伏在屋顶阴影中,准备全力一搏。
他们当然不知道。
这当然不是狐仙。
这人是萧秋水。
萧秋水自瞿塘峡返,将“第一擒拿手”项释儒与“插翅难飞”左丘道亭救了出来,并助两人将折断的手骨驳上,这之后,萧秋水就决意闹临安府大理牢。
牢中有岳飞!
为救将军,义不容辞!
萧秋水此刻手心冒汗。
从大理牢入门一直闯到此处,已经历十三道重关险地,但都不足以拦阻他一分一毫,但是到了这里……他猛抬头,这重牢的声势,可畏如山,可怖如魅,耸立在眼前,月光下,有他拖得长长的影子……他知道,这儿便是近半月来,无数英雄好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闯进去的地方。
然而全皆伏尸在这块旷地上!
这么广阔的五十丈的地方,没有任一丝遮蔽的地方,这大牢里的前后左右、东南西北,皆是青石板地,无一点掩盖的事物。
任何人都不能一纵十五丈。
何况那狱墙足有二十来丈高。
连萧秋水也不能。
所以他只有被人发觉。
他被发党的同时,身影暴露在月光下。
发现他的是狱墙上的守卒。
他们发现时,只见人影一闪。
这些戍卒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而且反应绝快、杀人如麻,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否则也不去被遣来这儿把守“大理狱”中的“天字第一牢”了!
可是他们从人影如此迅疾的一闪中,无法断定是不是来敌。
所以他们更聚精会神地观察,可是那“人影”,却在月色寒光中消失了。
他们不知道萧秋水已施展了“忘情天书”中的“月映”法,已潜至狱墙下。
然而狱墙下也有人把守。
月色照不到此地,被些阴沉的墙影遮断了,要是墙头上的守卒能望得到,一定会发现墙下的伙伴都倒地了。
萧秋水更以“地势”法潜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击倒了他们。
然后再“壁虎游墙”,蹑上狱墙上来。
他一面潜上墙来,一面暗自盘算着如何一举击杀数人。这些人都是高手,若一旦示警,四面八方都有援兵,如此打起来,自己脱身都甚难,何况还会打草惊蛇,以后想救岳元帅就更困难重重了……这时只听墙上的守兵,正在对话。
“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影……”“哪有人影,是月影罢了,这几日来劫牢的人委实大多,咱们不免疑心生暗鬼。”一人接道。
“人哪有那么快的轻功!”一人调侃道。
另一人笑接道:“那些来劫牢的人,还不是一一死在我们的暗器下、陷阱中,象前日来的那一伙人,全给我们骗下了刀山,刺得身上噗嗤噗嗤十六八个洞透明,一身是血……昨夜来的三个,混身淋满了沸油,给火烧死了……前七八天最大帮的一批,整百人,不是一个一个喂了咱们的弓箭,掉进地窖去,尸体都焦烂不堪啦……哈哈哈,他们还敢来!”
“这些人可是吃了熊心豹胆,天天来劫牢,也真有不怕死的人!”另一人纳闷地自语道。
萧秋水心中暗忖,你们这班狗徒,当然不知什么是“临义决勇,虽死无惧”,却使这么多忠肝义胆的仁人侠士,丧命于此……萧秋水几按捺不住,但他一念及岳飞,就硬生生压住心头的怒火。
——无论如何,先把将军救出来再说!
所以他悄悄地潜入。但是这大牢,尽是坚硬不可摧的大理石砌制的,而进出口都只有一道闸口,更可怕的是,这大牢里只有一个监房,座落在大牢中心,每一处都有高手把守,根本就无法混入。
萧秋水心中犹似有一把火在燃烧着一般:大宋皇帝竟对为他立功勋绩的将军如此轻贱,而这一整座牢的千百名武林好手,为的只是监守一个“岳元帅”,好一个岳飞!
萧秋水想到这里,心头热血贲腾,心中立下誓愿,说什么也要见岳元帅一面,说什么也要救他出来。
萧秋水施“月映”、“地势”、“风流”等法,借着一事一物,来逃过监守高手的耳目,愈渐进入了大牢。
可知这“天字第一牢”,镇守的都是第一流好手中的好手,纵是昔年燕狂徒亲至,在这唯一通道的严密监视下,也一定被发觉,只是萧秋水所学的是“忘情天书”,他正好将十五法门的与物平齐的优点发挥出来,所以一直进入了牢中的最后三层,仍未被发现。
他有时仗着守卒手中的火把摇晃,以“火延”之势,掩人眼目,闪入牢中,有时铁闸不能硬闯,他便以“师教”之势,竟随在卫队之后,进入牢去,俨然禁军教头的样子,竟让把守的人产生一种错觉,而没有喝令盘问。
但到了最后三层闸门时——过了这三层,便是岳元帅囚禁之所——他便知道少不免要硬闯了。
他一看那守闸的人,便知道这些人,都是久经磨练的一流好手,而且到了最后三道闸门,镇守的人都十分相熟,而且并不移动更替,根本就无暇可裂、无机可趁,稍一动手,足可惊动全牢,成了前后夹攻,瓮中捉鳖。
——他自己倒无所谓,怕的是失去了救岳元帅的机会!
在第三重闸口前,把守的是四个玄衣老者。这四个人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里,事实上,也没有一丝风能吹得进来。这儿根本没有人能出去,也没有人能进来。
这四人把守在这里,萧秋水可以看出这四人的武功,足可令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而这里又无闲杂人等,连其他卫兵都没有,根本混不进去。
——这四人无疑就是江湖中人为之齿冷的秦桧手下四名近身护卫:“穷凶”、“极恶”、“歹毒”、“绝狠”四大高手。
萧秋水此刻的武功,虽然高绝,但他自知尚未能在三招两式内,制住这四人。
只要这四人中任一人及时示警,要救岳元帅,可谓难上加难矣。
秦桧将自己身边的四大护卫,遣来此处监守岳飞,无疑把岳飞看得如同自己生命一般重要——即是岳飞不死,他自己便难以活命,所以才不惜置重兵于此地。
萧秋水估量情势,忽瞥见这石砌的围墙背上,有一通气小窗。
这小窗用铁枝围着,小得连头也难以塞进去,更毋庸说身体了。但是萧秋水却大喜过望。“忘情天书”中有一十五诀,其中有“土掩”一诀,这牢里大理石坚固,无法利用,但此处因枢守前后之要塞,放开一小孔,萧秋水就有办法潜进去。
在这同时,十数重监狱之外,是狱监寓邪之所,屯有重兵。狱中万一发生什么风吹草动,便在此直接调兵,在这些官家重地之外,是一片败垣残瓦,然后才是民房。在这些民房的其中一间,屋已是子夜时分,但依旧点着一盏明灯。
从窗口望过去,可以看见一群人,正聚精会神的凝视桌上,桌子上有一张手绘地图,看似围城一般,十分繁复,其中有不少处已用朱砂红笔打了记号。
这十几个人,都是背负长剑,或腰缠软剑,或手持兵器的武林中人。这些人都神色凝重,听一个鹑衣百结的人分析地图形势。
这鹑衣百结的老乞丐,正是当年在长板坡擂台下重创后影踪沓然的丐帮帮主,“神行无影”裘无意!
而在他身旁聚精会神听说的人,大多数是丐帮七袋、八袋的高手和武林中侠义之士,以及几个闯荡江湖数十年然都未知天高地厚,且有情有义的人。
这些人当中,正包括了一面听一面挖鼻孔的铁星月、一面听一面剔牙缝的邱南顾、正在打瞌睡的大肚和尚、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打量室中人的施月、显得凶霸霸的陈见鬼,在灯光下更显黑黄一片的李黑,还有搔着光头顶的洪华,以及一点也听不明白的胡福。
就是这一群人:
“金刀”胡福、“铁头”洪华”、“铁钉”李黑”、“阎王伸手”陈见鬼、“杂鹤”施月、大肚和尚、“铁口”邱南顾、和“屁王”铁星月!
这一干人聚在一起,又不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萧秋水蹑手蹑足的,不发出半声半息地,将那铁铸也似的围墙,自那一个尚不及人头大的小孔开始,以“土掩”之法,渐渐已掘出了一个人般大的墙洞。他自己当然不须要那么大的一个洞,但为方便岳飞的进退,便素性将洞口掘大。
然后他自己闪了进去。
这最后二重的铁牢,竟然没有人把守!
——当然没有人把守了,如果有人镇守,自己掘洞让光透了进来,还会不被发觉么!
他所挖的地方在窗口之下,而窗口则在闸门的背面,那四个灰衣人全监守在门口前,他们以为那窗子人根本进不去,所以不必把守了。他们认为再高的武功也不能震破围墙而不发半点声响。
但“忘情天书”的十五法门不止是武功,而且是比武艺更精微、更高远、更活用的东西。
萧秋水以“土掩”办到了这点。
他一旦掠了进去,首先发觉里面没有人,颇感诧异。
靠近岳飞囚禁处,反而没有守军,岂不奇怪?
紧接下来他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的感觉。有一种心情,使他血液奔流加快,心脏跳动递增……好象要去见一个极伟大的人物,现在他已看到他的倒影。
这重牢里但觉有一种阴森森的气息,一般异凤,扑面吹来,使萧秋水提高戒备,但又不是掌风。
萧秋水接下来便有一种感觉——这里不安全。
萧秋水的感觉一向正确。
他当年便是凭着这种天赋异于常人的“感觉”,躲过康氏父子在浣花剑庐和万里桥等的剑击,此刻他又感到昔日所感受到的杀气!
他仍为了要见到岳飞,而不惜冒一切奇险,他试着探出步,突然之间,对面墙壁裂了开来,数十支弓弯,一齐射出厉箭来!
这刹那间,数十支箭射向萧秋水,换着常人,根本就无法躲得开去,但是萧秋水不但在这刹那躲开了箭矢,而且双手如密雨一般,将射出来的箭矢都抄在乎中。
箭矢是在机簧里射出来的,在如此短距离下,力道极大,萧秋水在抄住时已法去力道,这一共四十余支箭,全给萧秋水拿在手里。
萧秋水要接住箭矢,是因为不能让这些箭射空而射到了墙上!
墙的另一面就是那四名灰衣高手。
惊动这四名灰衣人倒还不成大碍,而是牢中知有人劫狱,先对岳将军不利,这是萧秋水最忌畏的。
萧秋水接下箭矢,但接不下机括“嗡嗡”的声音,萧秋冰拿住了箭,静下来聆听一会,那墙外的四人似无动静,方才又踏前一步,确定安全,又迅速踏前了几步。
就在这几步之中,又触发了机关:只听“嗤嗤”连响,顶上屋梁有数十道寒星打了下来1萧秋水心念疾忖:好毒!他应变奇速,一见寒星上隐有蓝芒,即除去衣衫一搂,将暗器尽皆兜祝但这时外面的四人,也有所觉了,只听一人道:“里面好象……”一人即断定道:“有人闯进来!”另一人迟疑道:“不会吧,怎闯得进去?”还有一人疾道:“进去瞧瞧再说!”
第一人又补了一句:“小心埋伏,不要自己误踩陷阱!”第四人漫声道:“我自会晓得,才不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哩!”
萧秋水听到此处,心里一动,知道如此闯下去,必定触发很多机关,对自己极为不利,而且万一让敌人察觉,有所戒备,则如何救得岳元帅,不如先将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制伏,来逼问如何进入中心牢伪去路更好……当下心意既定,已听门外钥匙触锁之声,正要掩至门边突然脚下轰隆隆连声,骤然裂开一洞,萧秋水脚下一空,他应变奇速,世所难匹,即一掌遥拍墙壁,以反挫的掌力,身形轻若薄纸,已越过深坑,如一只壁虎般,已贴到门后。
只见深坑内是明晃晃的刀山,刀尖上隐有血迹,还有类似人体内肝脏之类的东西,萧秋水知是一些踔厉敢死的侠士能人,中埋伏彼杀的遗迹,心中一阵凄酸,又一团火直烧上心腔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扇铁门“依呀”一声,已被启开,萧秋水随着门开而夹伏在壁与门间,四条人影,拦在门口,只听一人道:哦,真的有人闯了进来!
“人呢?”另一问。
“怎么不见人?”又一人问。
“会不会是闯进去了?”最后一人问。
“要不要示警?”第一人问。
他们一边问,一边走了进来,他们以为有人闯了进来,但人已中伏或潜入最后一层防线去了,怎料敌人就在他们的背后……在茅屋中那边的分派已成定局,裘无意最后长吸了一口气,就在他长吸一口气,尚未呼出来之际,他的胸膛骤然庞大起来,使他看来神光熠熠,威风凛凛,不但不象个年老乞丐,反页象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他说:“我们的计划就这样拟定,能闯进去的便闯进去,能混入去的便混入去,其他吸住敌人的人,便要战到最后一刻,负责救元帅的,使得豁了出去,负责探路的,便一定要活着出去,把所探得的雨道记下来,方便下一趟的英雄志士,援军要及时赶到,也要保持实力,都明白了没有?”
大伙儿都说:“明白了。”有的说:“是。”有的说:“谢谢裘帮主。”只有一个人道:“明白什么?”
众人都静了下来,往那人望过去,那人本来正全神贯注在挖鼻孔的乐趣中,漫不经心一说,却见众人的眼光俱投向他来,他挖鼻孔的动作只好顿住了。这人便是铁星月。他原本正挖得好乐,忽然叫人瞧着,总不好意思再挖下去,很觉扫兴,便道:“瞧什么?没见过挖金沙呀?”
有几人便有些动怒,胡福、李黑等忙叱骂铁星月,铁星月却依旧笑嘻嘻的不在乎,他除了萧秋水外加半个梁斗外,什么都不怕,就算玉皇大帝来,他也照样吊儿郎当,不管什么三灾六难。幸好裘无意早已熟习这于武林豪杰的禀性,于是问:“铁老弟有哪点不懂?”
铁星月张开大口一笑道:“不是不懂,而是觉得你们在浪费时间说废话,什么计划攻陷,什么撒退妙计,说什么左翼右翼,谈什么前方后方,咱们一个月来攻了又攻,救了又救,还不是攻不进大理狱,救不出岳将军,却在死了这好多人!还议论个什么劲儿!”
此言一出,众皆大怒,七口八舌败骂起来了:“你是怕死不敢去了是吧!”他奶奶的,伯死的就不要在这儿跟我们平起平坐!”“真没想到潮州屁侠胆小如鼠!巴醢烁嶙印钡鹊嚷罡龃似鸨寺洹?
却不料越骂得凶,铁星月越是高兴,他已经好久未被人如此骂过了,听来真是高兴,眯着小眼要物色一两个比较会骂的,日后要跟他比过谁骂得凶。
铁星月如此说,连他的老搭挡邱南顾都觉有气,一把揪住他道:“如此说,你,不要跟我们去救岳元帅了?”
众人都静了下来,等着铁星月的答复。谁知铁星月呼地跳下凳来,一手揪向邱南顾的衣领,骂道:“你长着一张嘴,净不说人话!我老铁不去?那除非是改姓邱!我是不喜欢这么一大堆计划啦、撤退啦、后援啦、保持精力啦……要拼就去拼。”他说着反手“叭”地撕开了衣襟,敞露出毛茸茸胸膛,声音犹似金铁相击,大声道:“只能进,不准退!我们救的是岳元帅,岳爷爷他任大守重、事上忠谨、侍亲至孝、临下明察、这样子天大的好人,都要下地牢里,受煎熬昔楚,昏庸至斯,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既不生眼,咱们就舍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有进无退,拼了算了!”
他平时说话,总是强词夺理,但这一番说来,凛凛大义,令人神为之奋,不敢相驳。众人静了一会,裘无意道:“铁兄弟说的是,老乞丐我指东划西,反而使大家胼手胝足,不易发挥;”他苦笑了一下又道:“坏过,铁兄弟既知岳元帅恩深义重,这事使得慎重而行。若今日不是为岳元帅安危,不是要求照顾到众家的牺牲是否值得,你铁兄弟敢拼命的地方,我老乞丐绝不退后一步!”
邱南顾听了,热血责腾,比铁星还先说了:“裘帮主,你不退后,我邱铁口也不退后!
你若战死,我也不苟活!”
裘无意抚髯哈哈大笑,众见这老少等慨慷激烈,都为之动容,静默不作声,但心底里都燃起了侠烈的火焰!只听李黑那低沉的声音道:“裘老,您老人家调配有度,这是整体作战,决不可因个人鲁莽行动,而误大事,老钱小邱不懂事,您老别见怪,但万万不可乱了阵脚,否则救不到元帅,反而害了大家,万一搞个不好,秦孽横起心来加害岳元帅,那就糟了。”
众人听了,心下自是一寒,都觉有理,不禁凝肃起来,裘无意也正色道:“我可曾生气了?不过李兄的话,也有道理,决不可鲁莽从事,害了元帅。”
胡福点点头道:“我们大家还是遵照裘帮主的指示行事。”
众人都说好。忽听一人粗声粗气地问道:“你对裘帮主的分配都了然了?”
只见说话的人高大硕壮,眉须皆自,原来是“千手剑猿”蔺俊龙。只听胡福嗫嚅答道:“我……听不懂。”
众人都哗然。原来胡福功夫扎得稳,全靠此人勤练,他是本着“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的蛮干,而终于练得一身好本领的,但脑袋素来都比人迟钝,蔺俊龙与之相交未深,但也了解他这点,故作此问。
胡福这一答,很多人都忍俊不禁。蔺俊龙又问:“不懂你又跟?”
胡福讷讷地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裘老帮主去救岳将军,这件事准没错儿……我就跟定了。”
众人听他解释,俱为这正直的人所感动。裘无意叹道:“其实我们冒死救将军,将军肯不肯出来,还是殊为难料的事哩……”此语一出,众人又为之诧异不已。其中一人乃是湘北大豪,因慕岳飞,不情弃家来救,这人姓柴名华路,外号“急惊风”,便忍不住大声说:“我们不借死,毁家相救,万一岳将军真的不愿出来,我们则如何是好?”
各人俱议论纷纷,大肚和尚道:“我看岳元帅不致于不出来吧?里面又冷又湿又没好东西吃,有什么好留恋的!”
陈见鬼也不服气地问道:“你说岳将军可能不肯出来,那我们不是白花心机?你说这话,可有证据?”
裘无意叹道:“以前将军常跟我说:一日为君,终身所尊,若皇上要他死,他便不愿偷生流落于江湖……”“杂鹤”施月奇道:“你见过岳将军……”裘无意身旁的一位八袋弟子挺身道:“裘帮主是当年宗泽将军的部将,当然见过岳将军!”这说话的人虽年纪不大,但他素来说一无二,在武林中甚有地位,他就叫做“话不二说、招不过三”,姓万,叫加之,“话不二说”是指他言而有信,“招不过三”系指他的武功厉害,在他的手下,很少人能走得过三招的,所以名为“招不过三”,若不是因他年纪太轻,早就升为丐帮十袋的长老了。
万加之这么一说,很多人都为之动容,失声道:“那裘帮主是……”“千手剑猿”蔺俊龙年纪较长,猛想起当年奋勇沙场,驰骋杀敌的一人,失声道:“裘西门裘九将军?”
裘无意发出一声浩叹,捻髯道:“正是老夫。”
这下子才明白,何以一干来救岳元帅的武林好汉,这些人各有一身绝艺,互不服人,却都听命于裘无意,而且也了解了裘无意何以一介布衣,而对布阵行军之法,如此熟习;更且明白裘无意的身世,原来裘无意便是青年宗泽手下勇将,其实传言的所谓“怒动天颜”,不过是皇帝对忠臣排挤的遁词而已。
裘无意道:“我在长板坡,本就该死了,后来为一女子所救,她给了我一颗武林中人所梦寐以求的‘无极失丹’,说能医好我的伤势,不过要我答允一个条件,就是要我加入‘权力帮’,她说李沉舟很欣赏我,劝我何必固执,同样是抗金,引丐帮加入‘权力帮’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李沉舟日后图谋大举、领兵作战时,少不了借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有过这一段经历,但知“权力帮”已日渐式微,劝诱裘无意入帮,无疑如虎添翼,理所当然。裘无意继续说了下去:“我一听后面的话,知李沉舟狼子野心,便表示宁死不允,后来李沉舟也来了,他很年轻,看了看我,就说:‘是硬骨头,不要难为他:’便嘱那红衣姑娘喂吃了药……”众人听那盖世魔王“权力帮”的帮主竟是一个如此好商量的人,都觉奇诧;裘无意有些不好意思,自嘲一笑又说了下去:“……那是一颗‘阳极先丹’,所以吃下去,还有后果,那红衣姑娘又指示我到丹霞山去吃‘草虫’……这条老命才算保住了。”
裘无意所说的“红衣姑娘”,自然便是“红凤凰”宋明珠,她因与萧秋水丹霞山的夙缘,而发现谷中有解丹药之毒的“草虫”,这些因果关系,自是裘无意所不知的了。
众人听得他如此说,一方面暗佩裘无意光明磊落,这般狼狈的事,他也坦然相告,一方面更钦服他豪强不屈之风骨。
“不过诸位也不用太担心,到时候岳将军如不肯出来,我们一齐跪地相求,誓死不走,将军最体恤部下,生怕我们被奸贼折磨凌辱,说不定看在这份儿上,跟我们一起出大理狱来。”裘无意说到达里,顿了一顿,又道:”现在已近二更,咱们该出发了!”
裘无意的轻功高,加上李黑、胡福这一于武功较好的人,先去打前锋,众人都称是、大肚和尚居然念起佛来:“阿弥陀佛,他妈的,这次不要再又徒劳无功,退了出来,那我就天天上香拜神,决不食言。”
却听一个声音道:“加我一个,会不会太多?”
众人忙抄兵器在手,纷纷准备,正要吹熄蜡烛,却见一人,冉冉自窗前升起,雪一样自的宽袍,却不是东海林公子是谁?
在出征前有此强援,众皆大喜,愉悦不已。
这时外面的雪势,已越下越大了,四周自茫茫一片,林公子飘进来时,带着浓浓的雪意……第三部雪止萧秋水等那四个人一齐进入室后,立即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封了其中一人背心的“陶道”穴。
他此刻身手,是何等快捷,何况是偷袭在先,自然一抓就中,但他不忍伤人,所以只封其穴道。
但是那四人的武功和反应,都可谓高极快极,一人着了道儿,三人一齐警觉回身!
但就在这时,萧秋水的另一手已点着了另一人背心的“魂门”穴!
另外两人,正要出手防御,萧秋水横里陡出一脚,居然在另一人身形将转未转过来之际,仍踢中了他背心的“中枢”穴,不过在一刹那,对方四人,已倒下去了三个。
还有一个人,几曾见过这般声势;这四人在秦桧身边作威作福已数十年,从未栽过,而今一上来,便已倒了三人,剩下一人,这人心中大慌,不知来敌多少,便退了几步。
但他退这四步,可谓错极,因为仓惶之中,踩着了机关,猛觉脚下一空,想要拔身跃起,已来不及,惨叫一声,便落了下去!
这刹那间,那灰衣人的一声惨叫,在寂夜中可谓惊天动地,无奈他口一张,萧秋水情急生智,遥劈一掌,这一掌并无其它用意,但一阵强风掩至,竟将那灰衣人叫出的声音,打得吞了回去,其他的声音,也因劲风涌灌而入,那灰衣人只能张大了口,叫不出半句声音来。
这时他的身体已沉了下去,“咯”地落入了一个水池之中,全身立时冒出了一阵白烟,以及刺鼻的焦辣之味,那些池水,显然是蚀骨化体的药水,萧秋水只见灰衣人脸肌抽搐,甚是难看,于心不忍,稍为一怔,那灰衣人的惨叫声,便要传了上来。
却在这时,那原先陷落下去的活动地板,又“霍”地掩了起来,原来是设计这机关的人,怕落下去的人能爬得上来,便使地板自动封合,使敌人唯死一途。却不料这一封,也封死了灰衣人的声音。
萧秋水心中暗叹一声,瞧好地形,长吸一口气,一射而过,手足都不触及室中任何事物,直往黝暗中的一处入口扑去!
原来在室中深处幽暗里,有一处螺旋形的梯口,直通至不知何处去,萧秋水的眼力强,马上窥出该处显然是最后一重地牢的入口,他的心忐忑狂跳,只求能救出岳飞,即死而无憾。
他一跃而入甭道,“笃”地一点,犹如靖蜒点水,比小鸟落在地下还轻,但这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雨道深处,忽有人厉声问:“谁!”
这时茅屋内已没有了灯光。
也没有了人。
人都到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们彼此在墙角一把拳,各奔赴自己的岗位,风雪中,这些人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裘无意带着李黑等二十多人,潜行蹿伏,很快地就来到大理狱之前。
这一行人因所肩负的任务极重,虽生性好玩喜反,现都凝肃以对。
众人在风雪之中,伏在雪堆中,都听到同伴在身旁细细的喘息之声,鼻嘴里所呵出来的暖气,渐渐融化了眼前的冰雪,使贴脸的雪堆里凹了几个小窟窿。
这时外面在狱前戊守的卫兵,一队又一队地来回巡视着,裘无意观察了好久,忽然一点头,刷地掠了出去。
他因数次劫狱,对狱中情况,已摸得一清二楚,这一刻间正是围墙上卫兵和墙下守卒换班之际,在这瞬间,防守最弱,而他是“神行无影”,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已掠过了那片旷地,翻身返入了围墙。
其他留俯在雪堆里的侠客,有的眼光充满了期待,有的嘴边挂了带信心的微笑,果尔,未几,只见墙上的一排穿行的人影,来回巡逡着,忽在队伍背后,又多了一条蹑手蹑足的人影。
这人影在风雪的城墙上,加进那一排巡逻的人中,突然之间,这人已无声无息地将最后面一人点倒,轻放在地上,而队伍前面的人浑无所觉,继续巡更。
这人影又贴近最后一人背后去,迅即又出手制伏了那人。如此一个一个制下去,整个队伍的人,全在无息无声中被消灭。
这一个铁桶一般周密的大理狱防范,因破了一隅,防守大失,这一干豪杰侠士,互相一点头,便往这缺了守卫的一隅,在雪地上以时爬行过去。
到了墙脚的阴影下,这些伏倒蠕动的人,立时又变得灵敏如狸猫,飞快地登上了围墙。
围墙里,便是大理狱一层又一层的牢房。
在这些牢房的最深处最中央的一所,便是他们钦仰所归的岳大人受困处。
一旦想到这一点,这一群侠客便恨不得立时杀到了那一层去,救出为国为民的岳飞将军!
可是他们更知道,此举不得有失——这一层又一层的牢房,尽是守卫,尤其是最后三层,把守的人都是一流高手。
他们数次暗潜硬闯,莫不在最后第三关被挡驾了,终有人硬抢进了最后第二关,也从未有活着出来的,至于最后一关之凶险,便可想而知了。
但岳元帅被禁于最后一幢牢房,这些作子弟兵的无论如何,纵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硬闯一闯。
只要过了那大理狱外的一层守卫,其他机层,囚的是普通犯人,把守的人武功平平,要越过去只要小心点不被发现,理应没有什么困难。
但是得快——因为下一批守卫,半个更次后便要来调换班次,届时一定会发现同伴失踪的事!
临安是京师之地,禁军子弟和大内护卫,都是当今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可不是好惹的。
所以裘无意带着一干人,左穿右插,前闪后伏,迅快地晃过了十几幢牢房,他们每过一处牢房,便闻睹一些惨绝人寰的呻吟和令人发指的酷罚,及使人齿冷的场面。
在第四号牢房里,其中一个监牢中的囚犯,十指都被斩去,血涂得一地都是,那囚犯因为极渴,竟用舌头来舐他断指上滴落的血!在第七号牢房,左起第十三号的犯人,因无进食以及在重病中,又出不起钱给狱卒,竟在寒冬中长了一身恶疮,脸上那颗,长得比他脸还大,满是浓永,竟似是一张鬼脸!
第八号牢笼中,有两个女囚犯,正被数名狱卒尽情蹂躏着!第十一号牢里,正在施刑,一人被铐在刑具上,一个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了出来!
这些瞧在众侠眼里,令他们难忍!
忍无可忍!
可是监牢里那么多的人,哪救得完?又焉知哪个是罪有应得,哪个是被诬害冤枉?何况若在这里打草惊蛇,又如何救岳飞?
这次众侠进入大理狱,固驾轻就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顺利,片刻间即闯过了数十道明卡暗桩,到了最后第三重牢房前的屋顶上。
裘无意陡然停下,大家都知道,这第三层监牢把守的是秦桧的四名贴身护卫,武功好、警党性高,以裘无意的武功对这四人当然绰绰有余,但却也不能数招内解决,一旦在格斗中惊动了人可大事不妙。
这时大雪纷飞,一幅一幅愁人的惨象,令众人心惊肉跳,义愤填膺,裘无意知道久持下去,这于豪侠必然忍耐不住,便道:“我先潜过去探探,你们一听蛙鸣三声,即掩过来。”
众侠知裘无意不但武功深湛,而且轻功也甚了得,事急马行田,也只好如此了,裘无意长吸了一口气,呼地掠了出去,如雪花一般,飘到了对面第三重牢的屋瓦上。
裘无意伏在那里,好半晌动也不动,见牢内没有什么动静,才敢迅捷起身,一翻身隐入墙内。众侠见裘无意未被那四大高手发现,皆暗自庆幸,知不久即可入内救出岳元帅,心中喜难自胜。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穷凶”、“极恶”、“歹毒”、“绝狠”四人,早被萧秋水点倒或解决掉,别说无觉于有敌来犯,就算感觉到了,又哪里呼唤得出声来!
但是裘无意悄如落叶般,倒钩在屋沿上,挂探下来,便立刻发现了那被移走的墙和墙内穴道被制的灰衣人!
——是谁那么厉害,竟制服了这秦奸相座下的四大高手?
——先行一步的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
裘无意只觉此行甚是凶险,便立意先不通知群侠,自己先下去探探再说。
他这个决定,以当时大局来看,当然是对的;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决定造成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那声音自黑得焦炭一般暗昏的甫道里传来:“谁!”
萧秋水没有作声,他的存在已如铜墙铁壁一样,稳固,但不发出半声声响,除非你自己碰上去。
但是对方似有惊人敏锐的触角,仍是厉声问:“是谁!”
忽听“萧萧”连声,无数飞旋的暗器,打向萧秋水!
萧秋水情知再也无法隐瞒,他只要稍微一动,对方便定必发觉,但这些暗器每一枚都将室内的空气创破八九道裂缝,其犀利霸道真可想而知,但是如果稍作移动,只怕就要惊动全牢了,就在这霎息之间,萧秋水作了一个决定。
他不动。
暗器呼啸着,“夺夺夺夺夺夺”一阵密雨般,打在他的身上。
他在这刹那间,身体变得如一根朽木。
他在这瞬间将身上所有的穴道全部闭死,全身肌肉松弛如朽木。
暗器打入了他的身体,打不着他的穴道,他的穴道早已移走;暗器打进了他的肌肤,但软绵绵不着边际,只嵌在肤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
——“忘情天书”中的“木顽”一法。
这一招在数十年后,为“四奇”中“东海劫余岛岛主”严苍茫所苦练得一些窍门,叫做“腐尸功”,即名噪一时,以这招躲过不少险死还生的狙击。
且说暗器都落下萧秋水身体,然而萧秋水在这刹那间闭过气去,仍未立即便恢复过来。
只听一人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人闯了进来,居然有那么好的轻功,连你我兄弟二人都无法觉察的……那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另一人也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说到这里,似想到了什么事一般的,陡然止祝这两个声音都相当年轻,但出手歹毒,暗器犀利,更可怕的是能在目力无法透视的黑暗中能有如此超觉的能力。
此刻只听那话到一半陡然停住的人又道:“不对……”另一人问:“什么不对?”
这人正想答:那暗器的声音不对,若是打在墙上,应是“叮叮”之声才是,却为何发出如中朽木一般的“夺夺”之声?而这里都是铜墙铁壁,没有木头呀!他虽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己来不及说出这一点。
因为一股狂飙般大力,已涌向了他们两人。
他们一齐出掌硬接,砰地一声,两人一齐被震得反撞在墙上!
这两人的武功,也在塞外一流高手之列,所以才接得下这一记如奔雷裂涛般的巨力,只是背脊被撞得似拆散了壳的螃蟹一般,苦不堪言,尚未及叫出一声,那人又潜涌了过来,闪电般出手,点了他们的“章门”穴。
这两人横行塞外,毕生未遇过这样的敌手,居然一招间制伏他们二人,还能硬受他俩人的暗器!
萧秋水行险一试,果以“木顽”之势,制住二人,即将二人拖至光处一看,原来这两人脸色惨青,似多年未见阳光,几乎全无血色,都是瞎子!
——难怪!
——若不是瞎子,又怎会有如此敏锐的听觉?
瞎子在黑暗中,就等于睁亮眼睛的人在太阳下一般。
——这两个瞎子好厉害,不知是谁?
萧秋水纵然这般想,可是也无加害之心,亦无加害之意,制住了便算了。这两个“塞外双盲”武功极高,为人倒也不坏,但为人心胸甚是狭隘,而且无识人之能,故受秦桧利用。
萧秋水制住了两人,瞥见地窖深处,有灯光透来,他心中又一阵怦怦乱跳,仿佛一生极欲要见面的人,快要见到一面了。
他自窄纵的石壁隙间窥望过去,只见有一盏灯,在桌子中央——究竟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里?这里已是大理狱的中心,岳飞是不是彼困在这里?
可是在潜伏于屋檐上的群英,却发生了一些事情。
原来他们所潜藏之处,下面正有幽惨的灯光,照出了天愁地惨的一幕。
几个官服的人和两三个行刑的牢头,正在尽情拷打一人。
这人原本生得极是威武,虬髯满脸,但因严刑拷打后,一张脸全裂了,眼睛也歪了,左边的眼珠,被打出了眼眶,吊在脸上,好不恐怖,腮上的如就黑须,也被烧得七七八八,但他被锁铐在那里,神态间仍有一股凛然之威。
只见坐着的官员中央一人道:“王贵都招了,岳飞谋拥兵权,你只要肯划个花押,我们就叫你寓贵荣华,享之不尽!”
那然哈哈大笑,笑得手上紧缚的铁链,喀当震响不已,那人如雷般大声道:“没想到我张宪没战死在疆场之中,却叫你们这干贼子来侮辱!岳将军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何须我张宪来诬陷!王贵可以出卖将军,是他有把柄握在秦奸贱手中,我张宪光明磊落,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疤,还会怕了你们不成!”
那三个文武官员,本想威迫利诱,要张宪诬供岳飞阴谋作反,可是张宪为人极有凤骨,说什么也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三人便严加拷打,直使张宪认了为止。而今三人一听张宪的话,中央一人便道:“好!你这个反贼,却教你沙场死不了,刑场受折磨!”说着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给我们的张大英雄开开耳界!”
只见一名刑夫举起一支金属细针,直向张宪左耳刺了进去,张宪嘶声裂肺地狂嚎一声,眼球迸出血水来,铁星月、邱南顾、大肚和尚三人再也按捺不住,一齐怒吼一声,三人破窗而入!
其他的人,也悲愤不可遏,裘无意不在,又有谁能控制大局?只见三人几拳几脚,已将室中数名施刑的人打死。那几名侍卫拔刀欲喊,林公子等见势不妙,素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救出张宪再说,刀剑合而为一,嗖地一声,已将两名侍卫斩为两半。
其他的洪华、陈见鬼等,也纷纷跃下,左边的武官拔出了峨嵋钢刺,还未出手,已给万加之一刀斩得脑袋瓜子对半分,另一个文官,走没几步,已给胡福挺刀追上,那文官噗地跪地,哀叫道:“好汉饶命……”胡福横刀叹道:“既知天下有好汉,何残忍至斯……”洪华在一旁见状,沉声喝道:“福哥,别与这种狗官多说!”比一比手,疾道:“宰了!”
那狗官见势不妙,张直喉咙大喊道:“不好啦,有……”才叫得一半,“千手剑猿”蔺俊龙已一个飞扑过来,三剑齐没入这官儿的背后,这官员立时没了声息、报了帐。
眼见瞬息间室内的横虐官兵,被收拾得一千二净。“急惊风”柴华路早已抡起抓子棒,猛攻向那本来位坐中央的官员。那官员武功竟也不弱,群侠中早分出李黑去对付他了。李黑刁钻精乖,对付这等作威作福的狗官,自是能得心应手。
却不料这官员武功不但不低,而且甚是机伶,李黑一溜烟钻到那人背后出腿,那人一反手竞以藤牌封住,而且一面打,一面高呼:“来人呀!有反贼啊!”
如此叫了数声,只听四方响应,各有骚动之声,群侠知事迹败露,这次累了大家行动,都脸如铁色。这些人俱是响当当的好汉,纵杀头斩腰也不哼一声,只是连累朋友,害得不能救拯岳元帅的事,非同小可,群侠无不暗自惴惴。
原来这官员便是“铁龟”杭八,众侠一时间没杀了他,便让他嚷了出来,惊动了整个大理狱。杭八在朱大天王手下十分得意,一路升官发财,充当秦桧爪牙,也作得不亦乐乎。
杭八一面格斗一面大叫,众人心慌意乱,一时没奈他何。这时唿哨四起,不少衙役、捕头、戍卫、狱卒,纷纷闯了进来,还有各方武林高手,一齐涌至,众人只得全力应战,连被铐镣着的张宪,也无法救了。林公子、邱南顾、大肚和尚、铁星月、李黑、施月、洪华、陈见鬼、胡福、蔺俊龙、万加之、柴华路等都奋力御敌,张宪被铐在刑具上,无法动弹,想他在沙场上杀敌,何等无惧无匹,却叫与自己共事一君的同僚害至此境,不禁心恨难平、眶欲裂。
在牢房中打得好不灿烂之际,却正是萧秋水已闯入牢中心之时。
萧秋水自那石缝望去,立见有三个人,正在谈话,萧秋水一见,不禁震了一震。
这三个人中央的一人,便是朱顺水,他还脸色焦黄,显然受燕狂徒的掌伤未愈。
其他二人,却更叫萧秋水一怔。
原来那二人一老一少,正是“观日神剑”康出渔与其子康劫生。
康出渔在当年浣花剑派对权力帮一战中,是罪魁祸首,而且曾合力暗杀了“阴阳神剑”张临意及“掌上名剑”萧东广,简直是罪大恶极。
康劫生原为“神州结义”的人,却出卖萧秋水,加害手足兄弟,萧秋水等人曾饶过他,无奈此人仍怙恶不俊至此。
朱顺水是在外界一直以为“朱大天王”本人,而康出渔和康劫生父子却是“权力帮”的人,而今这两帮人竟在一起,监视岳飞!
萧秋水想到这里,已怒火中烧,热血贲腾,只听朱顺水忽“咦,外面好象有声音。”
康出渔的武功还不及朱顺水,自听不出来,便道:“怎可能,这里铜墙铁壁,每层都是龙潭虎穴,哪里有人可以闯得进来!”
康劫生也阿谀地笑道:“要是闯得进来,前几天的那批人,就不能全部拿去喂狗了。”
朱顺水因伤未复原,稍微动作,即痛不可支,也不想多事,否则以他行事审慎而言,必定去看看再说,而今只得作罢,便哼了一声道:“你们不怕李帮主来劫牢吗?”
康劫生笑道:“我想帮主他对秦相爷,虽有误解,但与岳飞非亲非故,不致要来劫牢!”
康出渔也道:“帮主希望的是天下英雄豪杰,与他暗通声息,一呼百诺,若岳飞这等字号的人物在世,哪有他号令的份儿?所以劫牢嘛,当不至于,天王多虑了。”
敢情康出渔不知朱顺水并不是“朱大天王”,故此仍称朱顺水为“天王”。
朱顺水冷冷地道:象李沉舟这种乡野匹夫,也敢来自立名号?他日丞相大人一定派兵将他给灭了。”
康出渔、康劫生父子一齐恭声道:“秦相爷千千岁!秦相爷高瞻远瞩,李沉舟该杀……”只见两人,一个黑髯垂胸,十分庄重,一个眉目俊姣,宛似画中人,但所作出来的事,却气节全无,猪狗不如。
萧秋水看得一阵恶心,却听康出渔又奉迎地补加了一句道:“所以我父子俩特来投效秦大人……”那康劫生怕让他父亲抢了欢心,便又加了一句道:“也等于是投靠天王……”朱顺水哼了一声,他重伤在身,脸色赤金,倒象座菩萨一般的样像,但神态十分傲慢。
萧秋水想起当日剑庐之役,唐方等及时赶到,救了自己,杀退康氏父子,这一对老不知羞、少不知耻的家伙。竟相互夺路而逃,完全不顾舐犊情深,奸恶至斯,也真是无话可说。
只见墙壁有一盏灯,灯色惨暗,但犹自发光发亮——不知怎地,萧秋水心里又生起了那种感觉:仿佛他一生中只求得一见的人,就在这室里,但是还未见着,又好似将离去了,永远见不着了……这刹那间,萧秋水心里很是焦急,好象怕什么东西,将要永离他而去了……这时马灯一阵急晃,地窖里突然一黯……萧秋水再不理会,大喝一声,双手往石缝一扳,只听“轧轧”连声,两爿巨石,已被推开!
萧秋水在三人惊楞中掠了进去!
裘无意这时已进入了最后第二重的幽黯石室之中,正为石室内的机关所困,在全力应付中。
萧秋水暮然出现,朱顺水、康出渔、康劫生三人,莫不大惊。
那两块千斤石壁,本就不是人所能推开的;他们眼前只见烛火晃撼下,如天神一般的人,出现在门前,三人心中所受的震吓,无与伦比!
康劫生失声叫道:“岳爷……”他以为岳飞脱囚而出!不但他有如此感觉,连朱顺水、康出渔也不例外。
但他们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马上认出了萧秋水!
他们三人,恰巧都曾在萧秋水手下吃过亏。
在这一刹那间,三人都怔住,萧秋水已大步踏了起来,问了一句:“岳元帅在哪里?”
这时火光激摇,萧秋水已看清室内既没有牢笼,也没有其他的人,所以他沉声疾问。
他问的时候,康氏父子两人一齐拔剑。
萧秋水倏地一个箭步就抢过去,一伸手,就摘下背后的“如雪”宝剑,“玎玎”两声,“金断”一诀削出,康出渔、康劫生双剑齐被削断。
两人惊退,朱顺水掩了上来,左手“虎爪”,右手“鹰爪”!
萧秋水根本就无心恋战,他急于要救岳飞,所以退了两步,双手划了两个圈,封过来势,喝问:“岳将军在哪里!”
朱顺水以为对方被自己逼退,他在擂台下曾与萧秋水交手,自知这青年人武功很是不弱,但仍在自己之下,而今自己负伤,未知胜数如何,今一出于即击退与方,以为稳胜,更步步进迫,哪里肯答。
当日在瞿塘峡上,燕狂徒重创朱顺水后,即遭朱侠武暗狙丧命,萧秋水力战朱侠武,并击退之,但那时朱顺水已晕厥过去,杭八将他救了出来,自也不知究竟,朱侠武本身更不会道出自己狼狈而逃乃是不敌一个后生小子,所以朱顺水根本不知学得“少武真经”和“忘情天书”后的萧秋水,武功有多高。
朱顺水又出一记“鹰爪”,一记“虎爪”。
萧秋水左手“少林”,右手“武当”,将来势化解。
就在这时,牢外忽传来喧哗人声,似有格斗在进行着,萧秋水不知是因何引起这些骚乱,只怕给牢卒闯了进来,要救岳将军就难了,便在这时,蓦然瞥见康出渔正想偷偷溜了出去。
——去请救兵?
萧秋水心头一急,左手一拨,右手一扫,壁上的一点微火,骤然高涨,呼地罩在康出渔脸孔上,燃烧起来,真宛似烈阳的火光一般,康出渔惨叫连声,这“忘情天书”中“火延”诀非同小可,康出渔才在地上翻滚得几下,火焰已熄,康出渔的脸也如同焦木。
但是萧秋水因分心对付康出渔,胁下“凤尾”、“精促”便给朱顺水所扣,这刹那间,萧秋水的身体忽如朽木,朱顺水忽觉手中所抓,绵若朽物,而萧秋水双时却以武当派“千山重叠”之力,疾撞下来!
若在平时,萧秋水的穴道给朱顺水抓中,纵使“木顽”之法,只怕也非受重伤不可,但此际朱顺水内伤未愈,发力较虚,又轻敌在先,忽见萧秋水反击,大吃一惊,缩手身退,便放过了这一个绝难再逢的好时机!
这一来,康出渔已死,康劫生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只剩下一点火光,在地上残油中燃烧,剩下萧秋水和朱顺水二人,脸色随火光晃动不已,两人对峙而立。
朱顺水在火光中隐然有汗,这时他已了解了萧秋水的实力。
萧秋水心中也乱极,因为他听见外面的喊杀声,其中有些声音竟似是他义结金兰的弟兄们所发出来的。
——胡福、李黑……是不是你们?
——唐方……你有没有来?
但是一定要先救岳将军!萧秋水大喝道:“朱顺水,我给你最后机会,快将岳将军交出来!”
朱顺水的汗象鸟爪一般自脸颊上爬下来。只见他呆了呆,干笑道:“哪有什么岳将军!这儿你是见到的了,哪藏有什么岳将军!”
萧秋水登时心乱如麻,叱道:“你说什么?”
朱顺水冷笑道:“我说你找错了门路!”
萧秋水大声问:“那岳将军究竟在哪里!”此刻他的功力,正是非同小可,气动丹田,只震得四壁响起回声。朱顺水也被震得血气翻腾,但强自道:“岳将军早被送去风波亭问斩了,你白跑这一趟了!”
萧秋水只觉脑门“轰”地一声,呆立当堂。
这时,裘无意已穿过那机关室,正在潜入那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最后一道防守去。
而他也正好听见外面的杀伐之声,以及里面惊心动魄的对话!
萧秋水登时摇摇晃晃,不能自己,喃喃道:“岳将军已……风波亭……风波亭!”
朱顺水在火光中深沉地盯着萧秋水,狞笑道:“才去不久。你中计了。”
萧秋水勉强将散乱的力量收聚回来,强自振作道:“我……我要去风波亭……”朱顺水大笑道:“大理狱由得你来却由不得你去!”话甫说完,掣腕出爪,双手一先一后,俱抓向萧秋水胸口“神藏穴”上!
萧秋水这时猛听岳飞送风波亭问斩而如雷劈顶,浑浑噩噩,不知所措,既想跪下来大哭一番,壮志消沉,又想奋发力赶,要阻止风波亭的惨祸,正在此时,朱顺水的爪已攻到!
这时裘无意正发觉到那“塞外双盲”被制,他深知“塞外双盲”的武功甚高,而今竟也被人制伏,此番潜入的人功力有多深厚,也可想而知!
所以他在未知是敌是友之前,就益发小心戒备起来。
但是萧秋水这时,已有生死之险!
群侠那边的杀伐一起,不知涌入了多少军兵!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这等人,是凡有战斗,只有进,没有退,所以反而迎了上去。
铁星月第一个冲锋,对方足有近百人,都直着嗓子喊:“冲呀!杀啊!”可是真正冲来的却倒不似喊的那么有勇气。铁星月最看不顺眼贪生怕死之辈,双手一抓,就捏住两名光直着喉喊的家伙,“喀喀”两声,已拗弯了他们的脖子!
忽闻“霍”地一声,一支红缨枪向他背后刺到,他大喝回身,一脚踢出,将红缨枪踢飞,一拳又将那人擂倒。只是一口气尚未喘得过来,前面三张刀,后面五张刀,左右各有七张刀已夹击过来!
铁星月大叱连声,已打倒十五人,但他身上,已多了四处血痕,有两道血如泉涌,已遍湿了衣衫。
但铁星月冲去,仍然向前冲去:他生平只杀金兵,却不料在此地要打起大宋的官兵来了,他一面打,一面气闷。更是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邱南顾眼见铁星月身上淌出了鲜血,他就红了眼,他跟铁星月素来不睦,那只是口舌之争,在感情上,却是极笃诚的,所以他就随着铁星月杀去。
只是没杀了几步,已不见了铁星月的背影,前后左右,都是火把、敌人、兵器,邱南顾如疯虎一般,拳打脚踢,打得对方人翻马仰,又倒了十七八人,他还跳起来,一口咬在一名刚才蹂躏女子的狱卒的咽喉上!
林公子每出一刀,每刺一剑,都必有人踣地不起,他已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要走,随时都可以,但他在兄弟们还拼命的时候,又怎会离开?
他长啸一声,挥刀舞剑,再杀了口去,不消片刻,白袍都染成了血衫。
这时冲入来,以及团团包围的不知已有多少层、多少人,胡福宅心仁厚,慊慊君子,只是不忍,便大叫道:“兄弟们,大家都是有娘有爹的,又为何苦苦相逼?”制住几人,都没下杀手,冷不防所饶的人,正要贪功,一刀斫向胡福的脖子,胡福猛将头一偏,下巴热辣辣一疼,被划了一道见骨的口子,胡福患然大怒,回手一刀,将之了账!
这一来,他身受重伤,原在数人之中,功力要算他最深,反而变成了最险!李黑最是精灵,作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胡福受伤,即刻一面打一面以灵巧的身形:攒、转、窜、跳、溜,甚至不惜滚、翻、爬、扒、跨,杀到了胡福身边,两人贴着背作战,面对两百多个敌人,仍是可以守得稳。
李黑人生得矮小,和五尺五寸以上的精锐禁军对峙,只见他如一颗豆子一般,时作爆跳高跃,时作滚地葫芦,禁军上下盘俱受李黑之欺,李黑眼儿瞧准了一个位副宪司的双鞭高手,忽扑过去,抢入中门,一出手,拔了那人二把山羊胡子,那人痛得哇哇大叫,李黑笑道:“你天天用刑,今日我就拔光你的胡子!”
话未说完,忽觉脚下一滑,叭地摔了个仰八叉!原来他说话时太得意了,不觉竟站在对方的兵器上,那人左手马鞭,右手金鞭,只将金鞭往马鞭上一缠,发力一拉,李黑便摔了个屁股开花!
幸亏他身手捷便,总算没让敌人剁为肉酱,及时坐起作战,胡福这次反救了他,而人这时又背靠着背,一人下巴被削了一小块,一人股臀歪了,陈见鬼在作战中一一看在眼里,不禁竟在险死还生的大战中,弯腰戟指大笑起来。
这一笑,可谓冒失至极,砰地一声,背后着了一记三节棍,直往前跌了出去,幸亏她短打拳路威猛,趁机冲入敌阵,打他个落花流水,但左脚又给人劈了一剑,变成了跛脚作战,比胡福、李黑两人,只有更加狼狈。
这时群侠正杀得性起,万加之、柴华路二人身上也负了数处重伤,却依然勇猛作战,大肚和尚力战杭八,大占上凤,偏是“千手剑猿”蔺俊龙,打到一半,忽念适才还有一个长乌龟背的讨厌家伙未杀,便挺剑赶了过来!
“铁龟”杭八单止对付一个大肚和尚,已感左支右绌,要不是大肚和尚打到一半,忽告困了,早已将之了结,杭八素来精似鬼,一见加了个“千手剑猿”,便回头就走!
大肚和尚和蔺俊龙,双双追赶,追出牢房,忽见到处白雪皑皑,北风寒飙,逆面一冲,却不见了杭八!
两人稍微一怔,忽听嗖嗖如密雨般破空之声,原来四周不知有多少箭矢,向他们二人射来!
大肚和尚大喝一声,僧衣翻动,蔺俊龙竟化作了千手千臂,抓一支箭,倒射回一支,便有一声闷哼,竟在片刻抓放了百来支箭。
大肚和尚身法,没有蔺俊龙的灵活,所幸他的肚皮,变成了盾牌,箭矢射到了他的肚皮上,如着棉花,全部被反弹了出来,有人“哇哇”惨叫,自树上摔了下来。
要不是这番追出来的是大肚和尚和蔺俊龙二人,可是大大的险,但是这一来,对方倒了的人又换上,不消片刻,大肚和尚和“千手剑猿”蔺俊龙,身上仍然着了几箭,两人边拨箭接箭边退,长此下去,仍然十分凶险。
但是两人仍强在牢前死守不退。因为牢外埋伏,何等凶险,如果他们一旦退开,里面的兄弟一个不慎冲出来,岂不凶险?所以他们宁愿作箭靶子也不再返回牢去。
大肚和尚和商俊龙两人越打越光火,大肚和尚骂道:“他奶奶的,操他娘的,有种放下暗器,前来打过!”
蔺俊龙三把长剑,一齐抽了出来,舞得个白光金光红光转动,彩虹一般,风雨不透,却不禁问道:“喂,你这个出家人,怎么一出口就是三字经?”
大肚和尚怪眼一翻,没好气地道:“你外号‘千手剑猿’,我就没问过你是人还是马骝?”
蔺俊龙居然答:“没有!”
哧地一声,又一箭射中大肚和尚的肚皮,大肚和尚这次真气不继,“肚皮功”无法将暗器顶回,箭簇入肉三分,大肚和尚痛得呀呀叫,狠狠地骂道:“龟兔子,敢伤洒家的宝贵肚皮!”回头向蔺俊龙凶狠狠地骂道:“我没问你是不是猴子,你管我当和尚的屁事!”
蔺俊龙给他没来由一顿臭骂,叱得心中一慌,噗地挨了一枚暗器,这暗器发出来的力道、劲道,都非同小可,蔺俊龙左臂中镖,剑势便慢了下来。
要知道“千手剑猿”蔺俊龙最主要的一双快如闪电的手,而今伤了一臂,便锐气大挫,而对方的暗器,忽有一处激烈增强,暗器不发则已,一发认穴奇准,速度奇快,手法极狠!
眼看蔺俊龙就要接不住,大肚和尚佛掌一阁,将一枚疾取向“千手剑猿”商俊龙咽喉的暗器夹住!
大肚和尚这一夹算是救了蔺俊龙的性命,但觉掌心微微一痛,知道被这暗器刺着,摊掌映雪一看,却见是一个铁莲黎,上面竟刻有一个小小的“唐”字!
大肚和尚大惊失色,只觉伤处已一阵麻痒,毒气直自掌心攻上,大肚和尚忙运功护住心脉,这一来哪里能抵挡密雨般的暗器?
蔺俊龙自是奋力抵挡,但那一处的暗器,特别凌厉,加上各方骚扰,纵“千手剑猿”也抵挡不住,这时忽听叱喝一声,一人长身掠出,全身化作一片金色的刀光,箭矢纷纷被反弹了回去,那人吐气扬声,一刀斫在一棵榆树干上,榆树轰然而倒,一硕大的身形自树丛中探出,落在地上,连雪亦为之陷!
那使金刀的便是胡福,他救人倒是神威凛凛,护已却有不及;他因宅心忠厚,多留意其他兄弟战况,见蔺俊龙、大肚和尚这边危急,便认准那发暗器最强的所在,一刀斫去!
那人一落地,咚地一声,宛似地震一般,众人都晃了一下,胡福、大肚都一齐大叫了一声:“唐肥!”
只见雪光映照下,一人肥得宛似两个大肚和尚合起来,半边脸宛似被鬼魅从中劈开一般的女人,正张开血盆大口,狂笑:“便是本姑娘,你们又能如何?”
大肚和尚巨喝一声,双掌如狂飙卷出,但掌至中途,奇痒攻心,掌力大减,唐肥一返首,啸、啸两枚透心针,竟破掌力而入!
幸亏“千手剑猿”眼快,叮叮二剑,撞飞双针,金刀胡福双手持刀,切齿怒骂道:“庸肥,你,你,你……他素来当唐肥是自己人,现今因气极唐肥反叛,竟说不下去。
李黑变作一人苦战,饶是移形换位,敌人伤他不得,但也难杀得出去,却大叫道:“胡福,胡福,好人不长命啊,你还要作好人啊!”胡福被这一激,大吼一声,一刀直劈了过去!
唐肥的体积虽大,暗器小而厉辣,胡福老实,实捋她不过,蔺俊龙因护大肚和尚,无法相助,各处埋伏的官兵,抛下弓箭,实行围剿,这时“杂鹤”施月呼地掠出来,见兄弟危殆,便力敌众人。
胡福斫了几刀,唐肥避了几下,忽然咧嘴一笑,道:“阿福,你又何必动怒呢?”
胡福的实力浑宏,只是被气得昏转了头,唉叹道:“唐肥,你们唐门,名震天下,何苦要投暗弃明呢?”
唐肥居然嗲嗲地一笑道:“是呀!”一扬手,咻地一只带锅金环,飞旋而入,刷地嵌入了正与官兵作战的万加之后脑中去!
那万加之在激战中忽然脑后受创,怪叫一声,这一声未毕,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枪。
“金刀”胡福见唐肥居然趁自己分心之际,出手加害了丐帮好手,心头恨极,形同疯虎,一刀又一刀劈去!
这一来,胡福本以深厚基础见长,但怒急攻心,反而落个下乘,全无章法,唐肥的武功本就高过胡福,但胡福得过萧秋水指点,正半斤八两,唐肥因斧伤而武功大打折扣,胡福此刻也受了伤,要不是唐肥激怒了胡福,倒不易得手。
而今胡福越怒,刀法中破绽越多,唐肥阴阴一笑,扬手打出:唐花!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叱:
“唐肥!”
唐肥闻声一震,忽见一条细若游丝的银链,半空将“唐花”一卷,“唐花”竟向唐肥倒“开”了回去!
“唐花”是唐门的绝门暗器,唐肥因懂得使,便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她也不会破“唐花”。
会破“唐花”的,是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年轻时有一道名震江湖的绝技,就叫做“一线银河半唐花”!
适才那一条银链,所用的手法,显然就是“一线银河”!
更令唐肥惊心动魄的,不是“一线银河”,而是那人!
那娇孝明眸、皓齿,带三分俏杀的女子:唐方!
“唐方来了!”
众家兄弟,一起喊了出来!
恶斗中的铁星月,怪叫了起来,被人打了数记都不知觉。
剧战中的李黑,精神抖擞,连伤数人。
苦撑中的大肚和尚、蔺俊龙、施月,眼眶中溅出热泪来!
陈见鬼几乎呻吟了一声:“只差萧大哥不在了!”
少林洪华砰地一声,一头撞墙上,竟破砖而出,奔向唐方!
雪光下,“铁龟”杭八悄悄掩退,邱南顾见了,豪情大发,不顾一切,发足即追!
林公子的剑和刀,又融在一起,成了一道凌厉无匹、刀剑合一的光芒!
这光芒就是如虹的士气!
“唐花”倒飞向唐肥!
唐肥魂飞魄散,一面退一面怪叫,“金刀”胡福这次再不留情,陡地掩近,一刀——两断。
唐肥死。
唐方幽幽一叹,道:你不该背叛唐门。就算不在唐门,也不该作出如此卑劣的事来。
‘神州结义’已原谅了你,但你不该一错再错。唐门还有老太太,就算没有她教我‘银河一线’来收拾你,上面还有个天,天也会讨回你昔日对唐家的誓言。天也会惩戒你对唐家的恩将仇报。”
唐方并没有下手杀害唐肥。
她跟唐肥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但也情同姊妹。
唐方当然不忍。
她只是用“银河一线”将“唐花”引了回去。
唐肥却在惊骇中为胡福所杀。
金刀胡福,外号“好人不长命”,他自己则也是一个宁愿自己的命短一些,也不想滥杀一人的人。
唐肥的所作所为,却使出了名的“好人”都下了杀手———个人如果太将人赶尽杀绝,自己的下场是不是也象自己所作所为一般绝?
这点谁都不知道。
可是唐方一出现,士气大增,局面大是不同。“千手剑猿”蔺俊龙虽未见过唐方,但时常听兄弟们说起过她,也不知怎地,唐方自有一种力量,使人要全力好好表现给她看,所以蔺俊龙也豁了出去,一条伤臂,竟似好了一半。
胡福、大肚和尚、施月同蔺俊龙四人之力,抵抗外敌,唐方纵高掠飘,发暗器以助,阻挡了外来的攻势;牢内的铁星月、李黑、林公子、陈见鬼、柴华路等,更大展神威,来个反扑,要将狱内包围的官兵一一歼灭。独有邱南顾、洪华二人,见唐方至喜欢过度,直向“铁龟”杭八追了出去!
“铁龟”杭八的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比一众官兵,自是好得多了,但比起邱南顾这一伙兄弟,又差得好远,而今先丧了胆气,便没命也似的发足逃亡。
邱南顾发足便追,洪华因怕邱南顾出事,他惜言若金,行事审慎,所以便掉尾跟去,好作照应。
杭八在前面逃,他不大不小是个官儿,官兵见主帅在逃,也溃散了半数,杭八一面叫、一面逃,沿牢的官兵,便纷纷掣出兵器来兜截,但邱南顾追得极快,只听嗖地一声,杭八便过去了,又嗖地一声,邱南顾也追过去了,官兵哪里兜截得住!
于是他们便返身进去,这样一路上纠合,杭八逃在前面,邱南顾紧跟进去,后面是一大堆大呼小叫的官兵,而官兵后面,又有洪华一人。
洪华的轻功不高,追不上邱南顾和杭八,因怕邱南顾后路被一众官兵塞死,便运劲全身,冲进官兵群去,拳打脚踢,一面追赶,一面令当者披靡。他轻功不高,但内功十足,官兵遇着了他这身铜皮铁骨,只有叫苦的份儿。
邱南顾和洪华才离开了十三牢房,那边的战况情势又大起变化。
本来唐方莅现后,众兄弟大为振奋,反过来官兵被打得东倒西歪,但是这时大理狱外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原来是驻于京城的禁军,足有二万人赶至!
这一来大理狱前前后后,被铁桶一般密实包围,而且入狱援助官兵的军队,愈来愈多,铁星月等纵有三头六臂、骁勇善战,也是抵挡不祝这时林公子所带来的以前萧秋水所统领的“天兵”旧部,也纷纷杀进来,这些人莫不经过沙场冲锋杀敌,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大场面,才勉强支撑住阵脚。
而邱南顾和杭八方面,一追一逃,杭八心有计算,知道愈是入内,调防的高手愈厉害,所以往牢中心奔去,邱南顾当然紧追过去。
却殊料到了最后第三牢,根本没人出来援救,杭八知牢中有变化,这时邱南顾已追近,杭八急闪入最后第二层的机关牢去。
这稍一犹豫,邱南顾已扑到,一手抓住杭八的后领。
这一下杭八原就没救了,邱南顾论力道虽不及铁星月,但脑子精灵古怪,只有在老铁之上,他一拎住杭八的后襟,即刻钳了起来,用力一摔,要把杭八在墙上摔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钳,却钳住杭八背后的护罩倒刺!
邱南顾没料杭八有这一招救命法宝,手心一痛,已给刺着,摔出去的力道,便骤减过半!
砰!杭八撞在墙上,撞得个满天星斗,要不是他双手按得快,只怕脑袋早撞得开了花。
杭八滑在墙上,虽被撞得个血脉翻腾,但神智未失,他对此处机关,早已因朱顺水带引,耳熟能详,他手掌已按在一个机钮上。
那边的邱南顾被刺痛了手,也听到洪华在后面拳打脚踢的声音,他狂吼一声,再向杭八攫来。
杭八的身体紧贴墙上,呼地一声,石墙忽然嵌了进去。
邱南顾砰砰双掌击空,面前已换了一栋墙——正是原来那道石墙的背面!
就在这刹那间,杭八已逃上石槽,在另一边旋转了出来,他手上的狼牙棒,一棒就敲在邱南顾的后脑上!
邱南顾惨叫一声,这时洪华刚杀入这密室,也大吼一声:“小邱!”
杭八骇然回首,只见密室入口处背着阳光有一名光头赤精的大汉,心下一凛,正在这时,邱南顾以他过人的生命力回击!
他反锁住杭八的咽喉。杭八退了一步,避不开去,却踩着了地上的机关!
杭八力挣未脱,狼牙棒又嵌在邱南顾脑后,无论他怎样挣扎,邱南顾始终紧紧死拗住对方不放。
洪华眼见此情景,眶芒欲裂,猛冲进去,不料顶上一桶沸油,直倒了下来。
他轻功不好,又心神尽丧,眼看便要被沸油淋得个身焦体腐!
这时邱南顾的第一声惨嚎,正好传入萧秋水耳中!
萧秋水猛地一震:是小邱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猛感胸口“神藏穴”上一痛!
但是他已醒觉,立刻以“木顽”之怯,将“神藏穴”硬生生离开三寸!
这时朱顺水的第一爪已入肉三分!
萧秋水骤然出手,这一招,没有名目,是他老早在当年“振眉阁”中长廊上被暗算时,便已稍具雏型,而在他闯荡江湖的过程中,每次被暗算时都不断孕育形成的一剑:“惊天一剑”!
惊天第一剑,后发而先至。
萧秋水以放山人的宝剑“如雪”,发出这一击。
一刹那间,光耀全室。
朱顺水的右手已入肉七分。
但也在这瞬间,朱顺水的五指齐断!
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剑身。
蹦地一声,“如雪”折而为二!
这时洪华的狂嚎:“小邱!”也传入了萧秋水的耳中!
萧秋水不知哪来的力量,狂喊了一声:“兄弟!”他的左手又拔剑!
萧家古剑:“长歌”!
就在这心急如焚的刹那间,萧秋水脑中忽闪过燕狂徒攻击朱顺水时那玉石俱焚般的气势!
他突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
“玉石俱焚”!
朱顺水狂嘶,退出八尺!
若不是萧秋水尚未熟习这招,朱顺水万万逃不过去!
萧秋水胸口的疼痛,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啸了一声,闪出了石壁,直扑邱南顾发出惨叫之声处!
就在这时,他也感觉到那最后一道原本是“塞外双盲”把守的石室中有人!
但他此时已不及理会。
——小邱,小邱他怎么了?
——那一声惨叫……
此际他的轻功是何等之快,但就在他全力掠出时,心头上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仿佛他远离了什么他所景仰的东西;仿佛他自己失手击碎了他心爱的花瓶的那种感觉……他已无暇顾及。
那最后一道石室,黑暗中的那人,正是“神行无影”裘无意。
这时他已潜入最后室中,而且正好要凑眼看牢中心的情形,就见一个人,衣襟溅血,飞掠了出来!
这人掠出来的声势,真是非同小可!
裘无意也是江湖上顶尖儿的高手,居然能在这刹那间,认清楚是萧秋水!
他曾在长板坡之役见过萧秋水——萧秋水作为后起一辈的年轻高手,武功已高得出奇——而今却单止这一下声威,竟令咤叱沙尝名动武林的丐帮帮主裘无意也为之震动!
就在这一震之间,萧秋水的目影已在暗室中消失!
萧秋水一走,裘无意惊疑未定,却瞥见在那牢中心内的朱顺水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露出一种不能置信的表情来。
这不可置信的表情延续了一下子,朱顺水便狂笑起来,只震得火光晃动,也照得他脸上的笑容十分诡异,只见他双目凝望着自己的五只只剩半截的手指,喃喃自语道:“好!好!好厉害的萧秋水!好厉害的萧秋水!”说着哈哈狂烈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痛,全身抖动了起来,只听朱顺水笑道:“你走,你走!你可知道你中计了?哈哈哈哈……”他用那只尚完好的手背,退至墙壁,敲了几下,里面竟发出空洞的声音:“你可知道……你们想救的人……还在这里……哈哈哈……这石室中心里,还有石室……”裘无意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他心里狂喊道:天可怜见,教我知道岳将军还在这里……却听朱顺水近乎疯狂地笑道:“萧秋水……你武功是高,但江湖经验,还比不上我老朱!你也不想想,岳飞要是不在这儿,派我这样的重将来守在这里,净是在此地喝酒吃饭的么!哈哈……”裘无意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刷地飞身进去,朱顺水是一代高手,立时曾觉,霍然回身,裘无意若在此时出手,定可击杀朱顺水。
只是他不屑如此做。
裘无意喝道:“朱顺水,快放岳将军出来!”
朱顺水格格干笑了两声,脸肌不动,道:“我道是谁,原来这时外面喊杀冲天,裘无意知事态紧急,上前一步,跨过火舌,又叱道:“快放岳将军!”
朱顺水望了望自己的断指,道:“岳飞不在这儿,他……”裘无意脸孔一板,截道:“胡说!你刚才的自言自语,我都听到了,快打开机关!”
朱顺水脸色一变:他估量裘无意的武功,跟自己不相伯仲,裘无意也曾受过重伤,但自己却是新创加上一只手给废了,这一战下来,实凶多吉少,当下道:“裘帮主,就算我放了岳飞出来,你能够带他逃得出这里么?”
裘无意再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你放不放?”
朱顺水忽将脸色一变,道:“裘帮主,靠凶的么?我老朱可不是唬大的!”
裘无意倒是一怔,不料朱顺水在这等情势之下,居然还有胆气跟自己相持,裘无意竹杖一挥,发出破空嗤地一声,道:“朱顺水,你再不放人,我可要动手了!”
朱顺水冷笑道:我受伤在先,你此刻动手,便是要捡我便宜!”
裘无意叹道:“若换作平时,我当然待你伤愈再较量,但今时的情势,却也由不得了……你还是少来这套吧!”
这时火光在地上熊熊而烧,外面杀声震天,朱顺水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裘无意见朱顺水态度摹然如此强硬,不由怔了一怔,就在这怔得一怔的霎息间,朱顺水呼地攻出一爪!
这虽是简简单单的一爪,但五只手指,各拿裘无意身上五处不同的穴道。
裘无意本可接下这一招而还击的,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朱顺水只有一只手能用。
如果裘无意以一只手接下朱顺水的一抓,另一只手反攻,那朱顺水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裘无意虽权欲救岳飞,但却不想趁人之危。
他也本可以侧身避过,但他也不敢这样做。
朱顺水是一流高手,若将破绽卖给这种绝世高手,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所以裘无意既不能接与还手,又不能以欹侧弯倒来避开,只好退了三步,让开来势。
他退第一步时,什么也没发生。
他退第二步时,已避开了朱顺水的抓势。
但他退到第三步时,背心一疼。
他的第三步已退了出去,不及收回了。
于是噗地一声,他看见了一样东西,自他胸腹问凸了出来:剑尖!
裘无意没有厉呼,也没有惨叫。
他只有愤怒。
他被朱顺水骗了。
在这一刹那,他的恚怒无可言喻。
朱顺水却笑了:
“你错了。我在这里并非一人自语,而是对着这位康老弟说话。”
原来康劫生并没有走。他就躲在石壁凹隙间,这石壁乃靠墙的一边,所以裘无意自石缝中窥望时并未发觉到。
康劫生为人十分精灵,他知道凭他的武功,绝杀不了裘无意,就算是自背后暗算,也恐力有未逮,所以他暗示了朱顺水,只把剑缓缓地伸到裘无意身后,不带一丝风声,要裘无意无从醒察,并诱他自动撞上来。
朱顺水一见康劫生如此,如服下定心丸,便故意出手,明知裘无意是侠义中人,不致趁人之危,只有退避一途。
裘无意果然中伏。
康劫生的剑,刺穿了裘无意的腹腔。
朱顺水笑道:“裘老,您还是认栽的好,放心去吧。”
裘无意点点头,疲倦地道:“我看错你了。”
朱顺水扬眉道:“哦?”
裘无意道:“我以为你朱顺水毕竟是个人物,原来是个卑鄙小人!”
朱顺水笑道:“你还未死,难道你想少了舌根才去见阎罗王?”
裘无意惨笑径自道:“你这种人也配称‘天王’,真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朱顺水怒道:“再说,再说我真的拔了你的舌头!”
裘无意冷笑道:“我怕就不说了。”
朱顺水二个箭步,一爪钳住裘无意的下颏,用力一扯,下巴立刻脱了臼,但就在此时,裘无意的绿竹杖,也刺了出去!
朱顺水何等精灵,早有防备,顺势一让,便避过这一刺,笑道:“裘老,你这些技俩,简直是班门……”他的话太得意了,可惜还没有说完。
因为他蓦然惊觉裘无意的那一杖,招路突变!
那一杖看来是要刺他个透明窟窿,其实却是打向他的伤指。
伤指是朱顺水的最弱一环。
朱顺水发觉时,已来不及抽手。
受伤的手,总是转动不灵,饶是朱顺水这样的高手,也不例外。
但是朱顺水是顶尖的高手,应变自有过人之能,在这等紧急情形之下,居然另一只手及时一捉,捉住绿玉杖!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他错了。
他一只手受伤,一只手抓住绿玉杖,但裘无意还有一只手。
而且裘无意将他的绿玉杖放弃了,无形中也等于裘无意多出来了一只手。
他双手抱住朱顺水,用力一搂。
朱顺水是何等人物,在这生死关头,强力稳住步桩,裘无意竟箍之不动。
可是这时候,裘无意所等待的“助力”果然来了!
康劫主一见裘无意屑然还能反击,心慌之下,自然将剑往前一送!
这一送原以为能扎进裘无意体内深些,即时要了他的命,但是裘无意就是等待这“将剑一送”。
他知道凭他的智慧、武功,以及现在的体能,最多只能抓住朱顺水,要杀此人,还有待康劫生。
康劫生这一挺剑,剑身穿过裘无意足有一尺余,直至没柄,但这一尺余的剑尖,也有半尺,刺入了正站在裘无意对面的,而且正在运力不让裘无意拖过来的朱顺水胸中!
这一刺突如其来,朱顺水一感刺痛,真气顿弛,裘无意吐气扬声,一把将他搂了过来。
嗤地一声,尺余长剑,全入朱顺水体内,还有半尺左右的剑尖,破背而出。
朱顺水这下,可谓惊骇莫已,愣了一下,才知道怎么一会事,而康劫生也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刺中了朱顺水,于是连忙抽剑。
可是这剑抽不得——朱顺水深知自己的伤势,可以说是一抽便死,所以他的绿玉杖,立即刺了出去,哧地戮中康劫生的“鼻梁”穴!
这一下正中死穴,康劫生果然呼叫都来不及便倒地而殁,那柄剑亦因而没有抽出来。
可是就在朱顺水发杖刺着康劫生的刹那,裘无意双手已戮中朱顺水的“紫宫”穴和“神室”穴。
朱顺水长叹一声,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裘无意也长叹一声,住了手。
朱顺水道:“好啦,你,我,两个人,都活不了啦。”
裘无意道:“你虞我诈,到头来,还是一死。”
朱顺水道:“不过你死了,丐帮就完了。这叫死得不情不愿。”
裘无意淡淡地道:“我死了之后,自有丐帮英才接下去杀奸臣乱党!”
朱顺水冷笑道:“你死了之后,还会有丐帮?朱大天王和权力帮,随时都可以把丐帮吞灭掉。”
裘无意也冷笑道:“要吞没也是权力帮的事,你死了,七十二水道,三十六瓢水寨,自然烟消云散。”
朱顺水哇哈大笑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朱大天王?”
裘无意骇然道:“你……”
朱顺水怪笑,一面笑一面咯着血,道:“朱大天王是朱侠武,我只是个幌子。”
裘无意听了,口中一甜,连吐了三口血,原本他的气息比朱顺水强,但此刻喘息已一般急促:“朱……朱侠武!”
这时地上的火光,也至油尽灯枯之际,只剩下青蓝色的火苗,忽忽地闪动着,很是无力。
好一会儿,裘无意才勉强道:“你若知道我是谁,便不会在我濒死前如此接近我了。”
朱顺水本想忍着,但最终还是禁不住要问:“你究竟是谁?”
人至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两人几乎是紧贴着,被一支剑串连一起,在旁地上有两个死人,是康出渔父子俩。地上火光一明一灭,映得濒死前强撑笑容的两大高手,十分可怖。
外面依旧喊杀连天。
裘无意强撑道:“我是宗老将军旧部,人称‘九命将军’……”朱顺水失声道:“‘拼命九将军’裘西门!”
裘无意苦笑道:“你若知道我就是裘西门,你绝不会大意到我未断气之前就走近我的身边。”
朱顺水摇首道:“是,我的确太大意、太得意了。”因为“拼命九将军”裘西门,当年奋战沙场,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以拼命出了名,几次混身浴血,皆能杀尽敌人而不死,故人称“九命将军”。
裘无意强笑道:“在当阳之役,我受燕狂徒重击而居然不死,还服了一枚‘无极先丹’,你想等我先死,只怕……”朱顺水喘息急促,但说了一句话:“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裘无意脸色一变,他已想起了,可是朱顺水还是硬要说出来:“岳飞……他就困在墙后……没有人……能救他……而塞外三冠王,就在风波亭……对救岳飞的人,见一……杀一……”裘无意听到这里,直如晴天霹雳,所有的镇静,都已失却,大呼道:“将军——”用力往背后一拔,嗤地一声,血水飞溅,他想拔出剑而脱离朱顺水的身躯,但剑一拔出,精气已尽,两人反而紧靠在一起,跌到地上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时只剩下一点点的蓝焰,被二人身体一压,也灭了火苗。
石牢回复了一片黑暗。
外面风雪狂号。
萧秋水听得了第二声洪华的大叫,使全力掠出牢外,也没留意裘无意就在黑暗石室中。
他掠到了那机关密室中,洪华才走了那几步,沸油正当头淋下,洪华不及避躲。
萧秋水大喝一声:“洪华!”飞扑而出,砰地撞飞了洪华,他的人也收势不住,跌了出去!
然后他便听到两人的惨嚎声。
——其中一人,竟是小邱!
萧秋水用掌一按墙壁,已将去势消尽,闪电般折回室中,只见二人纠缠在一起,早已被沸油的死,其中一人,使是邱南顾!
萧秋水发狂地狂喊了一声:
“小邱!”
一掌打飞了杭八的尸身,抱住了邱南顾;这时邱南顾身上的沸油仍极烫,萧秋水在悲痛之余,也根本没运功抵御,被灼伤数处,但他浑然未觉。
在这一刹那,萧秋水有很多感觉:他想起昔日在甲秀楼时,邱南顾和铁星月出现的情形;想起那乌江之役时所溅起的水花;想起邱南顾“铁口”与人斗嘴的情形;想起华山重逢的欢悦,麦城抗敌的悲豪……可是他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回忆,没有了一切一切,来不及挽回一切一切……洪华这时又冲了进来。
邱南顾死了,他固然悲伤,可是他没有料到,竟在这时候,看见了萧大哥!
——萧大哥!
官兵越来越多,群侠已渐渐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官兵方面,又多了两个强援。
腾雷剑叟和断门剑叟。
这两个剑叟,一个一上来就找上了“千手剑猿”蔺俊龙,一个缠住了柴华路。
“千手剑猿”本已手忙脚乱,但见断门剑叟缠了上来,剑法奇佳,好胜心大起,便与之搏剑,但身上又多了旁人趁机偷袭的伤痕。
蔺俊龙喝道:“老不死的,有种的跟我平时打过,现在逞不得英雄……”断门剑叟听了便收剑道:“好,等一对一时,再跟你比过。”但一时他又不知攻谁是好,在丹霞山之役中,这些人大部分跟他都共过患难。
腾雷剑叟虽仅剩一臂,但剑法不减,将柴华路迫得手忙脚乱,李黑抢身过来救,一脚勾中腾雷剑史双腿弯里的“委中”穴”。
腾雷登时一软倒下,但是李黑这一分神,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禁军,刀枪齐下,眼看李黑便要没了性命,就在这时,只听霹雳一声,一剑飞刺而下,居然连出十八剑,还快过官兵们一枪刺下的速度!
那十七八人手上“灵道”穴一齐被刺,兵器呛呛琅琅,纷纷落地,李黑瞪大双眼,张大了口,叫道:“大哥!”
这一声叫唤,使群英大震。
一时间,众侠抖擞精神,萧秋水以观柳随风武艺时所悟即创的快剑——“闪电惊虹”,连创数十人,士气大振,胡福金刀虎虎横扫,边大叫道:“大哥,你来了!”
铁星月猛抓起一个人,当作武器横扫出去,嚷道:“你他妈的可来了!”
话未说完,忽见洪华,就木然站在萧秋水背后,双手横抱住一人。
铁星月摧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邱铁口!”
不顾一切,便奔了过来,其他群侠,也惊见邱南顾之死,悲愤若狂,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萧秋水、洪华、邱南顾尸身处奔赴。
蔺俊龙虽然一把年纪,但对萧秋水甚服,他没注意到邱南顾死了,只管喊道:“大哥,你来了,我这可见到你的心上人了,好漂亮唷,白白、美美、雪雪……唷唷!”
最后“唷啾一声,不是形容,而是屁股挨了一刀所发出的声音。
萧秋水精神一震,陡问:“唐方?”
——唐方也在?
蔺俊龙一怔,陈见鬼尖嚷道:
“唐方姊已来了!”
——庸方唐方你来了?
萧秋水大呼道:“唐方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如冬天的冰给春阳温暖的小手敲破般柔美。
萧秋水望过去,千人万人中,只望见了她的笑靥。
——唐方!
萧秋水再也不理会,直奔了过去,他虽然已忘了敌人,忘了攻击,也忘了抵挡,但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和气流,将要潜近刺杀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这便是“我无”一诀的极致。
然后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这时,火光大炽。
喊杀震天中,又来了一群人马,反抄禁军的背后,箭矢、纵火、狙袭,将禁军铁桶也似的包围,打开了一条血路。
原来是裘无意原先安排掩护撤退的武林人物,与丐帮的好汉联同一起,兜截禁军后部,好让救岳将军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来。
这一来,禁军阵脚大乱,但是东南方蹄声大作,火光如日,显然又有另一批军马掩至!
萧秋水见到了唐方,只见她双颊如雪样般白,有几朵雪花,落在她发髻上,萧秋水浑忘身边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这才想起跟唐方其实并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剑庐至湘湖江畔一带时,两人把短短几日相聚,当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后的离别中,两人更觉得只有深切的怀念。而如今真个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忽儿,萧秋水才想起,便问:“你的伤……好了?”
唐方灿然一笑。萧秋水忽跳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句话,怔了一怔,问:“你……你去哪里?”
萧秋水道:“岳元帅……已押送风波亭问斩途中!”
唐方脸色煞白一片。两人这才发现,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们掩杀过来,要不是几名兄弟在那儿苦苦抵挡,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
只听兵刃交击中一女音叫道:“萧大哥、方姊,快走……”原来正是伊小深,带人杀了进来。萧秋水一点头,返身带领兄弟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时局势十分混乱,丐帮弟子闯了进来,分散了官兵们的主力,反而被萧秋水等轻易击溃。陈见鬼建议道:“不如放把火,烧个干净,让官兵忙着救火也好。”
萧秋水摇首道:“这样会把牢房里的犯人也无辜烧死的。”
铁星月泪流满脸,骂道:“烧死就烧死,他们杀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齐死!”
胡福宅心仁厚,坚决地道:“不行!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转又道:“不如过去把人犯都放出来,让犯人自己逃狱去,官兵有得忙了,岂不是好!”
洪华这时说话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岂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来,手无寸铁,会被以为是我们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们!”
他们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声交谈着,仍是那一般决战沙场的豪气。他们冲出大理狱时,军马已经驰近,萧秋水喝令“化整为零”,各部武林好汉,分批而逃。这一来,官兵乱作一团,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萧秋水领唐方、铁星月、大肚和尚、陈见鬼、李黑、胡福、蔺俊龙、洪华、施月、林公子、柴华路这一批,自暗巷中且战且走,最后被巷战中所伏的箭矢伤杀了柴华路,只剩十一人,终于杀出了临安城门。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萧秋水停下,只见城中火光映红了天,城门巍峨,有两个樵夫般的老年汉子出来观看,一个眯着满是鱼尾般的眼睛,干涩地道:“怎么啦?是金贼杀进城里来了?”
另一个沙嘎着声音道:“杀进城里来了?哪还打什么?我们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准备开门相迎吗?”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贼,而是鞑子吧?”
那第二个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样,这块肉谁见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点,这块肉也乐得给人宰割。”
第一个老人这才瞥到萧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贼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说,他朋友却是火爆脾气,反而更大声道:“怕什么!官也苛税,贼也苛税,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声低语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还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个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个老人拖进茅屋里喝酒。这时雪地上只剩下萧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积雪愈来愈深。
洪华将邱南顾的尸身置于雪地上,只见他一边脸颊,被那遥远的火光映得惨红一片,一边的脸颊,却给雪光映得惨白,大肚和尚跪下来,喃喃道:“小邱,小邱,你别玩了,快张开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多少仗都打过了,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决死不了……你绝对死不了的!”
邱南顾当然不会回答。几朵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曾动弹一下,他确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念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念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念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第三部雪止萧秋水等那四个人一齐进入室后,立即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封了其中一人背心的“陶道”穴。
他此刻身手,是何等快捷,何况是偷袭在先,自然一抓就中,但他不忍伤人,所以只封其穴道。
但是那四人的武功和反应,都可谓高极快极,一人着了道儿,三人一齐警觉回身!
但就在这时,萧秋水的另一手已点着了另一人背心的“魂门”穴!
另外两人,正要出手防御,萧秋水横里陡出一脚,居然在另一人身形将转未转过来之际,仍踢中了他背心的“中枢”穴,不过在一刹那,对方四人,已倒下去了三个。
还有一个人,几曾见过这般声势;这四人在秦桧身边作威作福已数十年,从未栽过,而今一上来,便已倒了三人,剩下一人,这人心中大慌,不知来敌多少,便退了几步。
但他退这四步,可谓错极,因为仓惶之中,踩着了机关,猛觉脚下一空,想要拔身跃起,已来不及,惨叫一声,便落了下去!
这刹那间,那灰衣人的一声惨叫,在寂夜中可谓惊天动地,无奈他口一张,萧秋水情急生智,遥劈一掌,这一掌并无其它用意,但一阵强风掩至,竟将那灰衣人叫出的声音,打得吞了回去,其他的声音,也因劲风涌灌而入,那灰衣人只能张大了口,叫不出半句声音来。
这时他的身体已沉了下去,“咯”地落入了一个水池之中,全身立时冒出了一阵白烟,以及刺鼻的焦辣之味,那些池水,显然是蚀骨化体的药水,萧秋水只见灰衣人脸肌抽搐,甚是难看,于心不忍,稍为一怔,那灰衣人的惨叫声,便要传了上来。
却在这时,那原先陷落下去的活动地板,又“霍”地掩了起来,原来是设计这机关的人,怕落下去的人能爬得上来,便使地板自动封合,使敌人唯死一途。却不料这一封,也封死了灰衣人的声音。
萧秋水心中暗叹一声,瞧好地形,长吸一口气,一射而过,手足都不触及室中任何事物,直往黝暗中的一处入口扑去!
原来在室中深处幽暗里,有一处螺旋形的梯口,直通至不知何处去,萧秋水的眼力强,马上窥出该处显然是最后一重地牢的入口,他的心忐忑狂跳,只求能救出岳飞,即死而无憾。
他一跃而入甭道,“笃”地一点,犹如靖蜒点水,比小鸟落在地下还轻,但这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雨道深处,忽有人厉声问:“谁!”
这时茅屋内已没有了灯光。
也没有了人。
人都到了漫天风雪之中。
他们彼此在墙角一把拳,各奔赴自己的岗位,风雪中,这些人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裘无意带着李黑等二十多人,潜行蹿伏,很快地就来到大理狱之前。
这一行人因所肩负的任务极重,虽生性好玩喜反,现都凝肃以对。
众人在风雪之中,伏在雪堆中,都听到同伴在身旁细细的喘息之声,鼻嘴里所呵出来的暖气,渐渐融化了眼前的冰雪,使贴脸的雪堆里凹了几个小窟窿。
这时外面在狱前戊守的卫兵,一队又一队地来回巡视着,裘无意观察了好久,忽然一点头,刷地掠了出去。
他因数次劫狱,对狱中情况,已摸得一清二楚,这一刻间正是围墙上卫兵和墙下守卒换班之际,在这瞬间,防守最弱,而他是“神行无影”,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已掠过了那片旷地,翻身返入了围墙。
其他留俯在雪堆里的侠客,有的眼光充满了期待,有的嘴边挂了带信心的微笑,果尔,未几,只见墙上的一排穿行的人影,来回巡逡着,忽在队伍背后,又多了一条蹑手蹑足的人影。
这人影在风雪的城墙上,加进那一排巡逻的人中,突然之间,这人已无声无息地将最后面一人点倒,轻放在地上,而队伍前面的人浑无所觉,继续巡更。
这人影又贴近最后一人背后去,迅即又出手制伏了那人。如此一个一个制下去,整个队伍的人,全在无息无声中被消灭。
这一个铁桶一般周密的大理狱防范,因破了一隅,防守大失,这一干豪杰侠士,互相一点头,便往这缺了守卫的一隅,在雪地上以时爬行过去。
到了墙脚的阴影下,这些伏倒蠕动的人,立时又变得灵敏如狸猫,飞快地登上了围墙。
围墙里,便是大理狱一层又一层的牢房。
在这些牢房的最深处最中央的一所,便是他们钦仰所归的岳大人受困处。
一旦想到这一点,这一群侠客便恨不得立时杀到了那一层去,救出为国为民的岳飞将军!
可是他们更知道,此举不得有失——这一层又一层的牢房,尽是守卫,尤其是最后三层,把守的人都是一流高手。
他们数次暗潜硬闯,莫不在最后第三关被挡驾了,终有人硬抢进了最后第二关,也从未有活着出来的,至于最后一关之凶险,便可想而知了。
但岳元帅被禁于最后一幢牢房,这些作子弟兵的无论如何,纵上刀山、下油锅,也要去硬闯一闯。
只要过了那大理狱外的一层守卫,其他机层,囚的是普通犯人,把守的人武功平平,要越过去只要小心点不被发现,理应没有什么困难。
但是得快——因为下一批守卫,半个更次后便要来调换班次,届时一定会发现同伴失踪的事!
临安是京师之地,禁军子弟和大内护卫,都是当今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可不是好惹的。
所以裘无意带着一干人,左穿右插,前闪后伏,迅快地晃过了十几幢牢房,他们每过一处牢房,便闻睹一些惨绝人寰的呻吟和令人发指的酷罚,及使人齿冷的场面。
在第四号牢房里,其中一个监牢中的囚犯,十指都被斩去,血涂得一地都是,那囚犯因为极渴,竟用舌头来舐他断指上滴落的血!在第七号牢房,左起第十三号的犯人,因无进食以及在重病中,又出不起钱给狱卒,竟在寒冬中长了一身恶疮,脸上那颗,长得比他脸还大,满是浓永,竟似是一张鬼脸!
第八号牢笼中,有两个女囚犯,正被数名狱卒尽情蹂躏着!第十一号牢里,正在施刑,一人被铐在刑具上,一个行刑者正将他的脚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了出来!
这些瞧在众侠眼里,令他们难忍!
忍无可忍!
可是监牢里那么多的人,哪救得完?又焉知哪个是罪有应得,哪个是被诬害冤枉?何况若在这里打草惊蛇,又如何救岳飞?
这次众侠进入大理狱,固驾轻就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顺利,片刻间即闯过了数十道明卡暗桩,到了最后第三重牢房前的屋顶上。
裘无意陡然停下,大家都知道,这第三层监牢把守的是秦桧的四名贴身护卫,武功好、警党性高,以裘无意的武功对这四人当然绰绰有余,但却也不能数招内解决,一旦在格斗中惊动了人可大事不妙。
这时大雪纷飞,一幅一幅愁人的惨象,令众人心惊肉跳,义愤填膺,裘无意知道久持下去,这于豪侠必然忍耐不住,便道:“我先潜过去探探,你们一听蛙鸣三声,即掩过来。”
众侠知裘无意不但武功深湛,而且轻功也甚了得,事急马行田,也只好如此了,裘无意长吸了一口气,呼地掠了出去,如雪花一般,飘到了对面第三重牢的屋瓦上。
裘无意伏在那里,好半晌动也不动,见牢内没有什么动静,才敢迅捷起身,一翻身隐入墙内。众侠见裘无意未被那四大高手发现,皆暗自庆幸,知不久即可入内救出岳元帅,心中喜难自胜。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穷凶”、“极恶”、“歹毒”、“绝狠”四人,早被萧秋水点倒或解决掉,别说无觉于有敌来犯,就算感觉到了,又哪里呼唤得出声来!
但是裘无意悄如落叶般,倒钩在屋沿上,挂探下来,便立刻发现了那被移走的墙和墙内穴道被制的灰衣人!
——是谁那么厉害,竟制服了这秦奸相座下的四大高手?
——先行一步的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
裘无意只觉此行甚是凶险,便立意先不通知群侠,自己先下去探探再说。
他这个决定,以当时大局来看,当然是对的;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决定造成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那声音自黑得焦炭一般暗昏的甫道里传来:“谁!”
萧秋水没有作声,他的存在已如铜墙铁壁一样,稳固,但不发出半声声响,除非你自己碰上去。
但是对方似有惊人敏锐的触角,仍是厉声问:“是谁!”
忽听“萧萧”连声,无数飞旋的暗器,打向萧秋水!
萧秋水情知再也无法隐瞒,他只要稍微一动,对方便定必发觉,但这些暗器每一枚都将室内的空气创破八九道裂缝,其犀利霸道真可想而知,但是如果稍作移动,只怕就要惊动全牢了,就在这霎息之间,萧秋水作了一个决定。
他不动。
暗器呼啸着,“夺夺夺夺夺夺”一阵密雨般,打在他的身上。
他在这刹那间,身体变得如一根朽木。
他在这瞬间将身上所有的穴道全部闭死,全身肌肉松弛如朽木。
暗器打入了他的身体,打不着他的穴道,他的穴道早已移走;暗器打进了他的肌肤,但软绵绵不着边际,只嵌在肤上,又无力地弹落在地。
——“忘情天书”中的“木顽”一法。
这一招在数十年后,为“四奇”中“东海劫余岛岛主”严苍茫所苦练得一些窍门,叫做“腐尸功”,即名噪一时,以这招躲过不少险死还生的狙击。
且说暗器都落下萧秋水身体,然而萧秋水在这刹那间闭过气去,仍未立即便恢复过来。
只听一人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有人闯了进来,居然有那么好的轻功,连你我兄弟二人都无法觉察的……那简直是匪夷所思了。”
另一人也笑道:“小心使得万年船……”说到这里,似想到了什么事一般的,陡然止祝这两个声音都相当年轻,但出手歹毒,暗器犀利,更可怕的是能在目力无法透视的黑暗中能有如此超觉的能力。
此刻只听那话到一半陡然停住的人又道:“不对……”另一人问:“什么不对?”
这人正想答:那暗器的声音不对,若是打在墙上,应是“叮叮”之声才是,却为何发出如中朽木一般的“夺夺”之声?而这里都是铜墙铁壁,没有木头呀!他虽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己来不及说出这一点。
因为一股狂飙般大力,已涌向了他们两人。
他们一齐出掌硬接,砰地一声,两人一齐被震得反撞在墙上!
这两人的武功,也在塞外一流高手之列,所以才接得下这一记如奔雷裂涛般的巨力,只是背脊被撞得似拆散了壳的螃蟹一般,苦不堪言,尚未及叫出一声,那人又潜涌了过来,闪电般出手,点了他们的“章门”穴。
这两人横行塞外,毕生未遇过这样的敌手,居然一招间制伏他们二人,还能硬受他俩人的暗器!
萧秋水行险一试,果以“木顽”之势,制住二人,即将二人拖至光处一看,原来这两人脸色惨青,似多年未见阳光,几乎全无血色,都是瞎子!
——难怪!
——若不是瞎子,又怎会有如此敏锐的听觉?
瞎子在黑暗中,就等于睁亮眼睛的人在太阳下一般。
——这两个瞎子好厉害,不知是谁?
萧秋水纵然这般想,可是也无加害之心,亦无加害之意,制住了便算了。这两个“塞外双盲”武功极高,为人倒也不坏,但为人心胸甚是狭隘,而且无识人之能,故受秦桧利用。
萧秋水制住了两人,瞥见地窖深处,有灯光透来,他心中又一阵怦怦乱跳,仿佛一生极欲要见面的人,快要见到一面了。
他自窄纵的石壁隙间窥望过去,只见有一盏灯,在桌子中央——究竟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里?这里已是大理狱的中心,岳飞是不是彼困在这里?
可是在潜伏于屋檐上的群英,却发生了一些事情。
原来他们所潜藏之处,下面正有幽惨的灯光,照出了天愁地惨的一幕。
几个官服的人和两三个行刑的牢头,正在尽情拷打一人。
这人原本生得极是威武,虬髯满脸,但因严刑拷打后,一张脸全裂了,眼睛也歪了,左边的眼珠,被打出了眼眶,吊在脸上,好不恐怖,腮上的如就黑须,也被烧得七七八八,但他被锁铐在那里,神态间仍有一股凛然之威。
只见坐着的官员中央一人道:“王贵都招了,岳飞谋拥兵权,你只要肯划个花押,我们就叫你寓贵荣华,享之不尽!”
那然哈哈大笑,笑得手上紧缚的铁链,喀当震响不已,那人如雷般大声道:“没想到我张宪没战死在疆场之中,却叫你们这干贼子来侮辱!岳将军顶天立地,堂堂正正,你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又何须我张宪来诬陷!王贵可以出卖将军,是他有把柄握在秦奸贱手中,我张宪光明磊落,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疤,还会怕了你们不成!”
那三个文武官员,本想威迫利诱,要张宪诬供岳飞阴谋作反,可是张宪为人极有凤骨,说什么也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三人便严加拷打,直使张宪认了为止。而今三人一听张宪的话,中央一人便道:“好!你这个反贼,却教你沙场死不了,刑场受折磨!”说着一拍惊堂木,喝道:“来人!给我们的张大英雄开开耳界!”
只见一名刑夫举起一支金属细针,直向张宪左耳刺了进去,张宪嘶声裂肺地狂嚎一声,眼球迸出血水来,铁星月、邱南顾、大肚和尚三人再也按捺不住,一齐怒吼一声,三人破窗而入!
其他的人,也悲愤不可遏,裘无意不在,又有谁能控制大局?只见三人几拳几脚,已将室中数名施刑的人打死。那几名侍卫拔刀欲喊,林公子等见势不妙,素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救出张宪再说,刀剑合而为一,嗖地一声,已将两名侍卫斩为两半。
其他的洪华、陈见鬼等,也纷纷跃下,左边的武官拔出了峨嵋钢刺,还未出手,已给万加之一刀斩得脑袋瓜子对半分,另一个文官,走没几步,已给胡福挺刀追上,那文官噗地跪地,哀叫道:“好汉饶命……”胡福横刀叹道:“既知天下有好汉,何残忍至斯……”洪华在一旁见状,沉声喝道:“福哥,别与这种狗官多说!”比一比手,疾道:“宰了!”
那狗官见势不妙,张直喉咙大喊道:“不好啦,有……”才叫得一半,“千手剑猿”蔺俊龙已一个飞扑过来,三剑齐没入这官儿的背后,这官员立时没了声息、报了帐。
眼见瞬息间室内的横虐官兵,被收拾得一千二净。“急惊风”柴华路早已抡起抓子棒,猛攻向那本来位坐中央的官员。那官员武功竟也不弱,群侠中早分出李黑去对付他了。李黑刁钻精乖,对付这等作威作福的狗官,自是能得心应手。
却不料这官员武功不但不低,而且甚是机伶,李黑一溜烟钻到那人背后出腿,那人一反手竞以藤牌封住,而且一面打,一面高呼:“来人呀!有反贼啊!”
如此叫了数声,只听四方响应,各有骚动之声,群侠知事迹败露,这次累了大家行动,都脸如铁色。这些人俱是响当当的好汉,纵杀头斩腰也不哼一声,只是连累朋友,害得不能救拯岳元帅的事,非同小可,群侠无不暗自惴惴。
原来这官员便是“铁龟”杭八,众侠一时间没杀了他,便让他嚷了出来,惊动了整个大理狱。杭八在朱大天王手下十分得意,一路升官发财,充当秦桧爪牙,也作得不亦乐乎。
杭八一面格斗一面大叫,众人心慌意乱,一时没奈他何。这时唿哨四起,不少衙役、捕头、戍卫、狱卒,纷纷闯了进来,还有各方武林高手,一齐涌至,众人只得全力应战,连被铐镣着的张宪,也无法救了。林公子、邱南顾、大肚和尚、铁星月、李黑、施月、洪华、陈见鬼、胡福、蔺俊龙、万加之、柴华路等都奋力御敌,张宪被铐在刑具上,无法动弹,想他在沙场上杀敌,何等无惧无匹,却叫与自己共事一君的同僚害至此境,不禁心恨难平、眶欲裂。
在牢房中打得好不灿烂之际,却正是萧秋水已闯入牢中心之时。
萧秋水自那石缝望去,立见有三个人,正在谈话,萧秋水一见,不禁震了一震。
这三个人中央的一人,便是朱顺水,他还脸色焦黄,显然受燕狂徒的掌伤未愈。
其他二人,却更叫萧秋水一怔。
原来那二人一老一少,正是“观日神剑”康出渔与其子康劫生。
康出渔在当年浣花剑派对权力帮一战中,是罪魁祸首,而且曾合力暗杀了“阴阳神剑”张临意及“掌上名剑”萧东广,简直是罪大恶极。
康劫生原为“神州结义”的人,却出卖萧秋水,加害手足兄弟,萧秋水等人曾饶过他,无奈此人仍怙恶不俊至此。
朱顺水是在外界一直以为“朱大天王”本人,而康出渔和康劫生父子却是“权力帮”的人,而今这两帮人竟在一起,监视岳飞!
萧秋水想到这里,已怒火中烧,热血贲腾,只听朱顺水忽“咦,外面好象有声音。”
康出渔的武功还不及朱顺水,自听不出来,便道:“怎可能,这里铜墙铁壁,每层都是龙潭虎穴,哪里有人可以闯得进来!”
康劫生也阿谀地笑道:“要是闯得进来,前几天的那批人,就不能全部拿去喂狗了。”
朱顺水因伤未复原,稍微动作,即痛不可支,也不想多事,否则以他行事审慎而言,必定去看看再说,而今只得作罢,便哼了一声道:“你们不怕李帮主来劫牢吗?”
康劫生笑道:“我想帮主他对秦相爷,虽有误解,但与岳飞非亲非故,不致要来劫牢!”
康出渔也道:“帮主希望的是天下英雄豪杰,与他暗通声息,一呼百诺,若岳飞这等字号的人物在世,哪有他号令的份儿?所以劫牢嘛,当不至于,天王多虑了。”
敢情康出渔不知朱顺水并不是“朱大天王”,故此仍称朱顺水为“天王”。
朱顺水冷冷地道:象李沉舟这种乡野匹夫,也敢来自立名号?他日丞相大人一定派兵将他给灭了。”
康出渔、康劫生父子一齐恭声道:“秦相爷千千岁!秦相爷高瞻远瞩,李沉舟该杀……”只见两人,一个黑髯垂胸,十分庄重,一个眉目俊姣,宛似画中人,但所作出来的事,却气节全无,猪狗不如。
萧秋水看得一阵恶心,却听康出渔又奉迎地补加了一句道:“所以我父子俩特来投效秦大人……”那康劫生怕让他父亲抢了欢心,便又加了一句道:“也等于是投靠天王……”朱顺水哼了一声,他重伤在身,脸色赤金,倒象座菩萨一般的样像,但神态十分傲慢。
萧秋水想起当日剑庐之役,唐方等及时赶到,救了自己,杀退康氏父子,这一对老不知羞、少不知耻的家伙。竟相互夺路而逃,完全不顾舐犊情深,奸恶至斯,也真是无话可说。
只见墙壁有一盏灯,灯色惨暗,但犹自发光发亮——不知怎地,萧秋水心里又生起了那种感觉:仿佛他一生中只求得一见的人,就在这室里,但是还未见着,又好似将离去了,永远见不着了……这刹那间,萧秋水心里很是焦急,好象怕什么东西,将要永离他而去了……这时马灯一阵急晃,地窖里突然一黯……萧秋水再不理会,大喝一声,双手往石缝一扳,只听“轧轧”连声,两爿巨石,已被推开!
萧秋水在三人惊楞中掠了进去!
裘无意这时已进入了最后第二重的幽黯石室之中,正为石室内的机关所困,在全力应付中。
萧秋水暮然出现,朱顺水、康出渔、康劫生三人,莫不大惊。
那两块千斤石壁,本就不是人所能推开的;他们眼前只见烛火晃撼下,如天神一般的人,出现在门前,三人心中所受的震吓,无与伦比!
康劫生失声叫道:“岳爷……”他以为岳飞脱囚而出!不但他有如此感觉,连朱顺水、康出渔也不例外。
但他们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高手,都马上认出了萧秋水!
他们三人,恰巧都曾在萧秋水手下吃过亏。
在这一刹那间,三人都怔住,萧秋水已大步踏了起来,问了一句:“岳元帅在哪里?”
这时火光激摇,萧秋水已看清室内既没有牢笼,也没有其他的人,所以他沉声疾问。
他问的时候,康氏父子两人一齐拔剑。
萧秋水倏地一个箭步就抢过去,一伸手,就摘下背后的“如雪”宝剑,“玎玎”两声,“金断”一诀削出,康出渔、康劫生双剑齐被削断。
两人惊退,朱顺水掩了上来,左手“虎爪”,右手“鹰爪”!
萧秋水根本就无心恋战,他急于要救岳飞,所以退了两步,双手划了两个圈,封过来势,喝问:“岳将军在哪里!”
朱顺水以为对方被自己逼退,他在擂台下曾与萧秋水交手,自知这青年人武功很是不弱,但仍在自己之下,而今自己负伤,未知胜数如何,今一出于即击退与方,以为稳胜,更步步进迫,哪里肯答。
当日在瞿塘峡上,燕狂徒重创朱顺水后,即遭朱侠武暗狙丧命,萧秋水力战朱侠武,并击退之,但那时朱顺水已晕厥过去,杭八将他救了出来,自也不知究竟,朱侠武本身更不会道出自己狼狈而逃乃是不敌一个后生小子,所以朱顺水根本不知学得“少武真经”和“忘情天书”后的萧秋水,武功有多高。
朱顺水又出一记“鹰爪”,一记“虎爪”。
萧秋水左手“少林”,右手“武当”,将来势化解。
就在这时,牢外忽传来喧哗人声,似有格斗在进行着,萧秋水不知是因何引起这些骚乱,只怕给牢卒闯了进来,要救岳将军就难了,便在这时,蓦然瞥见康出渔正想偷偷溜了出去。
——去请救兵?
萧秋水心头一急,左手一拨,右手一扫,壁上的一点微火,骤然高涨,呼地罩在康出渔脸孔上,燃烧起来,真宛似烈阳的火光一般,康出渔惨叫连声,这“忘情天书”中“火延”诀非同小可,康出渔才在地上翻滚得几下,火焰已熄,康出渔的脸也如同焦木。
但是萧秋水因分心对付康出渔,胁下“凤尾”、“精促”便给朱顺水所扣,这刹那间,萧秋水的身体忽如朽木,朱顺水忽觉手中所抓,绵若朽物,而萧秋水双时却以武当派“千山重叠”之力,疾撞下来!
若在平时,萧秋水的穴道给朱顺水抓中,纵使“木顽”之法,只怕也非受重伤不可,但此际朱顺水内伤未愈,发力较虚,又轻敌在先,忽见萧秋水反击,大吃一惊,缩手身退,便放过了这一个绝难再逢的好时机!
这一来,康出渔已死,康劫生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只剩下一点火光,在地上残油中燃烧,剩下萧秋水和朱顺水二人,脸色随火光晃动不已,两人对峙而立。
朱顺水在火光中隐然有汗,这时他已了解了萧秋水的实力。
萧秋水心中也乱极,因为他听见外面的喊杀声,其中有些声音竟似是他义结金兰的弟兄们所发出来的。
——胡福、李黑……是不是你们?
——唐方……你有没有来?
但是一定要先救岳将军!萧秋水大喝道:“朱顺水,我给你最后机会,快将岳将军交出来!”
朱顺水的汗象鸟爪一般自脸颊上爬下来。只见他呆了呆,干笑道:“哪有什么岳将军!这儿你是见到的了,哪藏有什么岳将军!”
萧秋水登时心乱如麻,叱道:“你说什么?”
朱顺水冷笑道:“我说你找错了门路!”
萧秋水大声问:“那岳将军究竟在哪里!”此刻他的功力,正是非同小可,气动丹田,只震得四壁响起回声。朱顺水也被震得血气翻腾,但强自道:“岳将军早被送去风波亭问斩了,你白跑这一趟了!”
萧秋水只觉脑门“轰”地一声,呆立当堂。
这时,裘无意已穿过那机关室,正在潜入那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最后一道防守去。
而他也正好听见外面的杀伐之声,以及里面惊心动魄的对话!
萧秋水登时摇摇晃晃,不能自己,喃喃道:“岳将军已……风波亭……风波亭!”
朱顺水在火光中深沉地盯着萧秋水,狞笑道:“才去不久。你中计了。”
萧秋水勉强将散乱的力量收聚回来,强自振作道:“我……我要去风波亭……”朱顺水大笑道:“大理狱由得你来却由不得你去!”话甫说完,掣腕出爪,双手一先一后,俱抓向萧秋水胸口“神藏穴”上!
萧秋水这时猛听岳飞送风波亭问斩而如雷劈顶,浑浑噩噩,不知所措,既想跪下来大哭一番,壮志消沉,又想奋发力赶,要阻止风波亭的惨祸,正在此时,朱顺水的爪已攻到!
这时裘无意正发觉到那“塞外双盲”被制,他深知“塞外双盲”的武功甚高,而今竟也被人制伏,此番潜入的人功力有多深厚,也可想而知!
所以他在未知是敌是友之前,就益发小心戒备起来。
但是萧秋水这时,已有生死之险!
群侠那边的杀伐一起,不知涌入了多少军兵!铁星月、邱南顾、林公子这等人,是凡有战斗,只有进,没有退,所以反而迎了上去。
铁星月第一个冲锋,对方足有近百人,都直着嗓子喊:“冲呀!杀啊!”可是真正冲来的却倒不似喊的那么有勇气。铁星月最看不顺眼贪生怕死之辈,双手一抓,就捏住两名光直着喉喊的家伙,“喀喀”两声,已拗弯了他们的脖子!
忽闻“霍”地一声,一支红缨枪向他背后刺到,他大喝回身,一脚踢出,将红缨枪踢飞,一拳又将那人擂倒。只是一口气尚未喘得过来,前面三张刀,后面五张刀,左右各有七张刀已夹击过来!
铁星月大叱连声,已打倒十五人,但他身上,已多了四处血痕,有两道血如泉涌,已遍湿了衣衫。
但铁星月冲去,仍然向前冲去:他生平只杀金兵,却不料在此地要打起大宋的官兵来了,他一面打,一面气闷。更是往敌人最多的地方冲去。
邱南顾眼见铁星月身上淌出了鲜血,他就红了眼,他跟铁星月素来不睦,那只是口舌之争,在感情上,却是极笃诚的,所以他就随着铁星月杀去。
只是没杀了几步,已不见了铁星月的背影,前后左右,都是火把、敌人、兵器,邱南顾如疯虎一般,拳打脚踢,打得对方人翻马仰,又倒了十七八人,他还跳起来,一口咬在一名刚才蹂躏女子的狱卒的咽喉上!
林公子每出一刀,每刺一剑,都必有人踣地不起,他已杀出了一条血路,他要走,随时都可以,但他在兄弟们还拼命的时候,又怎会离开?
他长啸一声,挥刀舞剑,再杀了口去,不消片刻,白袍都染成了血衫。
这时冲入来,以及团团包围的不知已有多少层、多少人,胡福宅心仁厚,慊慊君子,只是不忍,便大叫道:“兄弟们,大家都是有娘有爹的,又为何苦苦相逼?”制住几人,都没下杀手,冷不防所饶的人,正要贪功,一刀斫向胡福的脖子,胡福猛将头一偏,下巴热辣辣一疼,被划了一道见骨的口子,胡福患然大怒,回手一刀,将之了账!
这一来,他身受重伤,原在数人之中,功力要算他最深,反而变成了最险!李黑最是精灵,作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见胡福受伤,即刻一面打一面以灵巧的身形:攒、转、窜、跳、溜,甚至不惜滚、翻、爬、扒、跨,杀到了胡福身边,两人贴着背作战,面对两百多个敌人,仍是可以守得稳。
李黑人生得矮小,和五尺五寸以上的精锐禁军对峙,只见他如一颗豆子一般,时作爆跳高跃,时作滚地葫芦,禁军上下盘俱受李黑之欺,李黑眼儿瞧准了一个位副宪司的双鞭高手,忽扑过去,抢入中门,一出手,拔了那人二把山羊胡子,那人痛得哇哇大叫,李黑笑道:“你天天用刑,今日我就拔光你的胡子!”
话未说完,忽觉脚下一滑,叭地摔了个仰八叉!原来他说话时太得意了,不觉竟站在对方的兵器上,那人左手马鞭,右手金鞭,只将金鞭往马鞭上一缠,发力一拉,李黑便摔了个屁股开花!
幸亏他身手捷便,总算没让敌人剁为肉酱,及时坐起作战,胡福这次反救了他,而人这时又背靠着背,一人下巴被削了一小块,一人股臀歪了,陈见鬼在作战中一一看在眼里,不禁竟在险死还生的大战中,弯腰戟指大笑起来。
这一笑,可谓冒失至极,砰地一声,背后着了一记三节棍,直往前跌了出去,幸亏她短打拳路威猛,趁机冲入敌阵,打他个落花流水,但左脚又给人劈了一剑,变成了跛脚作战,比胡福、李黑两人,只有更加狼狈。
这时群侠正杀得性起,万加之、柴华路二人身上也负了数处重伤,却依然勇猛作战,大肚和尚力战杭八,大占上凤,偏是“千手剑猿”蔺俊龙,打到一半,忽念适才还有一个长乌龟背的讨厌家伙未杀,便挺剑赶了过来!
“铁龟”杭八单止对付一个大肚和尚,已感左支右绌,要不是大肚和尚打到一半,忽告困了,早已将之了结,杭八素来精似鬼,一见加了个“千手剑猿”,便回头就走!
大肚和尚和蔺俊龙,双双追赶,追出牢房,忽见到处白雪皑皑,北风寒飙,逆面一冲,却不见了杭八!
两人稍微一怔,忽听嗖嗖如密雨般破空之声,原来四周不知有多少箭矢,向他们二人射来!
大肚和尚大喝一声,僧衣翻动,蔺俊龙竟化作了千手千臂,抓一支箭,倒射回一支,便有一声闷哼,竟在片刻抓放了百来支箭。
大肚和尚身法,没有蔺俊龙的灵活,所幸他的肚皮,变成了盾牌,箭矢射到了他的肚皮上,如着棉花,全部被反弹了出来,有人“哇哇”惨叫,自树上摔了下来。
要不是这番追出来的是大肚和尚和蔺俊龙二人,可是大大的险,但是这一来,对方倒了的人又换上,不消片刻,大肚和尚和“千手剑猿”蔺俊龙,身上仍然着了几箭,两人边拨箭接箭边退,长此下去,仍然十分凶险。
但是两人仍强在牢前死守不退。因为牢外埋伏,何等凶险,如果他们一旦退开,里面的兄弟一个不慎冲出来,岂不凶险?所以他们宁愿作箭靶子也不再返回牢去。
大肚和尚和商俊龙两人越打越光火,大肚和尚骂道:“他奶奶的,操他娘的,有种放下暗器,前来打过!”
蔺俊龙三把长剑,一齐抽了出来,舞得个白光金光红光转动,彩虹一般,风雨不透,却不禁问道:“喂,你这个出家人,怎么一出口就是三字经?”
大肚和尚怪眼一翻,没好气地道:“你外号‘千手剑猿’,我就没问过你是人还是马骝?”
蔺俊龙居然答:“没有!”
哧地一声,又一箭射中大肚和尚的肚皮,大肚和尚这次真气不继,“肚皮功”无法将暗器顶回,箭簇入肉三分,大肚和尚痛得呀呀叫,狠狠地骂道:“龟兔子,敢伤洒家的宝贵肚皮!”回头向蔺俊龙凶狠狠地骂道:“我没问你是不是猴子,你管我当和尚的屁事!”
蔺俊龙给他没来由一顿臭骂,叱得心中一慌,噗地挨了一枚暗器,这暗器发出来的力道、劲道,都非同小可,蔺俊龙左臂中镖,剑势便慢了下来。
要知道“千手剑猿”蔺俊龙最主要的一双快如闪电的手,而今伤了一臂,便锐气大挫,而对方的暗器,忽有一处激烈增强,暗器不发则已,一发认穴奇准,速度奇快,手法极狠!
眼看蔺俊龙就要接不住,大肚和尚佛掌一阁,将一枚疾取向“千手剑猿”商俊龙咽喉的暗器夹住!
大肚和尚这一夹算是救了蔺俊龙的性命,但觉掌心微微一痛,知道被这暗器刺着,摊掌映雪一看,却见是一个铁莲黎,上面竟刻有一个小小的“唐”字!
大肚和尚大惊失色,只觉伤处已一阵麻痒,毒气直自掌心攻上,大肚和尚忙运功护住心脉,这一来哪里能抵挡密雨般的暗器?
蔺俊龙自是奋力抵挡,但那一处的暗器,特别凌厉,加上各方骚扰,纵“千手剑猿”也抵挡不住,这时忽听叱喝一声,一人长身掠出,全身化作一片金色的刀光,箭矢纷纷被反弹了回去,那人吐气扬声,一刀斫在一棵榆树干上,榆树轰然而倒,一硕大的身形自树丛中探出,落在地上,连雪亦为之陷!
那使金刀的便是胡福,他救人倒是神威凛凛,护已却有不及;他因宅心忠厚,多留意其他兄弟战况,见蔺俊龙、大肚和尚这边危急,便认准那发暗器最强的所在,一刀斫去!
那人一落地,咚地一声,宛似地震一般,众人都晃了一下,胡福、大肚都一齐大叫了一声:“唐肥!”
只见雪光映照下,一人肥得宛似两个大肚和尚合起来,半边脸宛似被鬼魅从中劈开一般的女人,正张开血盆大口,狂笑:“便是本姑娘,你们又能如何?”
大肚和尚巨喝一声,双掌如狂飙卷出,但掌至中途,奇痒攻心,掌力大减,唐肥一返首,啸、啸两枚透心针,竟破掌力而入!
幸亏“千手剑猿”眼快,叮叮二剑,撞飞双针,金刀胡福双手持刀,切齿怒骂道:“庸肥,你,你,你……他素来当唐肥是自己人,现今因气极唐肥反叛,竟说不下去。
李黑变作一人苦战,饶是移形换位,敌人伤他不得,但也难杀得出去,却大叫道:“胡福,胡福,好人不长命啊,你还要作好人啊!”胡福被这一激,大吼一声,一刀直劈了过去!
唐肥的体积虽大,暗器小而厉辣,胡福老实,实捋她不过,蔺俊龙因护大肚和尚,无法相助,各处埋伏的官兵,抛下弓箭,实行围剿,这时“杂鹤”施月呼地掠出来,见兄弟危殆,便力敌众人。
胡福斫了几刀,唐肥避了几下,忽然咧嘴一笑,道:“阿福,你又何必动怒呢?”
胡福的实力浑宏,只是被气得昏转了头,唉叹道:“唐肥,你们唐门,名震天下,何苦要投暗弃明呢?”
唐肥居然嗲嗲地一笑道:“是呀!”一扬手,咻地一只带锅金环,飞旋而入,刷地嵌入了正与官兵作战的万加之后脑中去!
那万加之在激战中忽然脑后受创,怪叫一声,这一声未毕,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枪。
“金刀”胡福见唐肥居然趁自己分心之际,出手加害了丐帮好手,心头恨极,形同疯虎,一刀又一刀劈去!
这一来,胡福本以深厚基础见长,但怒急攻心,反而落个下乘,全无章法,唐肥的武功本就高过胡福,但胡福得过萧秋水指点,正半斤八两,唐肥因斧伤而武功大打折扣,胡福此刻也受了伤,要不是唐肥激怒了胡福,倒不易得手。
而今胡福越怒,刀法中破绽越多,唐肥阴阴一笑,扬手打出:唐花!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清叱:
“唐肥!”
唐肥闻声一震,忽见一条细若游丝的银链,半空将“唐花”一卷,“唐花”竟向唐肥倒“开”了回去!
“唐花”是唐门的绝门暗器,唐肥因懂得使,便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但她也不会破“唐花”。
会破“唐花”的,是唐老太太。
唐老太太年轻时有一道名震江湖的绝技,就叫做“一线银河半唐花”!
适才那一条银链,所用的手法,显然就是“一线银河”!
更令唐肥惊心动魄的,不是“一线银河”,而是那人!
那娇孝明眸、皓齿,带三分俏杀的女子:唐方!
“唐方来了!”
众家兄弟,一起喊了出来!
恶斗中的铁星月,怪叫了起来,被人打了数记都不知觉。
剧战中的李黑,精神抖擞,连伤数人。
苦撑中的大肚和尚、蔺俊龙、施月,眼眶中溅出热泪来!
陈见鬼几乎呻吟了一声:“只差萧大哥不在了!”
少林洪华砰地一声,一头撞墙上,竟破砖而出,奔向唐方!
雪光下,“铁龟”杭八悄悄掩退,邱南顾见了,豪情大发,不顾一切,发足即追!
林公子的剑和刀,又融在一起,成了一道凌厉无匹、刀剑合一的光芒!
这光芒就是如虹的士气!
“唐花”倒飞向唐肥!
唐肥魂飞魄散,一面退一面怪叫,“金刀”胡福这次再不留情,陡地掩近,一刀——两断。
唐肥死。
唐方幽幽一叹,道:你不该背叛唐门。就算不在唐门,也不该作出如此卑劣的事来。
‘神州结义’已原谅了你,但你不该一错再错。唐门还有老太太,就算没有她教我‘银河一线’来收拾你,上面还有个天,天也会讨回你昔日对唐家的誓言。天也会惩戒你对唐家的恩将仇报。”
唐方并没有下手杀害唐肥。
她跟唐肥虽不是同一个母亲生,但也情同姊妹。
唐方当然不忍。
她只是用“银河一线”将“唐花”引了回去。
唐肥却在惊骇中为胡福所杀。
金刀胡福,外号“好人不长命”,他自己则也是一个宁愿自己的命短一些,也不想滥杀一人的人。
唐肥的所作所为,却使出了名的“好人”都下了杀手———个人如果太将人赶尽杀绝,自己的下场是不是也象自己所作所为一般绝?
这点谁都不知道。
可是唐方一出现,士气大增,局面大是不同。“千手剑猿”蔺俊龙虽未见过唐方,但时常听兄弟们说起过她,也不知怎地,唐方自有一种力量,使人要全力好好表现给她看,所以蔺俊龙也豁了出去,一条伤臂,竟似好了一半。
胡福、大肚和尚、施月同蔺俊龙四人之力,抵抗外敌,唐方纵高掠飘,发暗器以助,阻挡了外来的攻势;牢内的铁星月、李黑、林公子、陈见鬼、柴华路等,更大展神威,来个反扑,要将狱内包围的官兵一一歼灭。独有邱南顾、洪华二人,见唐方至喜欢过度,直向“铁龟”杭八追了出去!
“铁龟”杭八的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比一众官兵,自是好得多了,但比起邱南顾这一伙兄弟,又差得好远,而今先丧了胆气,便没命也似的发足逃亡。
邱南顾发足便追,洪华因怕邱南顾出事,他惜言若金,行事审慎,所以便掉尾跟去,好作照应。
杭八在前面逃,他不大不小是个官儿,官兵见主帅在逃,也溃散了半数,杭八一面叫、一面逃,沿牢的官兵,便纷纷掣出兵器来兜截,但邱南顾追得极快,只听嗖地一声,杭八便过去了,又嗖地一声,邱南顾也追过去了,官兵哪里兜截得住!
于是他们便返身进去,这样一路上纠合,杭八逃在前面,邱南顾紧跟进去,后面是一大堆大呼小叫的官兵,而官兵后面,又有洪华一人。
洪华的轻功不高,追不上邱南顾和杭八,因怕邱南顾后路被一众官兵塞死,便运劲全身,冲进官兵群去,拳打脚踢,一面追赶,一面令当者披靡。他轻功不高,但内功十足,官兵遇着了他这身铜皮铁骨,只有叫苦的份儿。
邱南顾和洪华才离开了十三牢房,那边的战况情势又大起变化。
本来唐方莅现后,众兄弟大为振奋,反过来官兵被打得东倒西歪,但是这时大理狱外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原来是驻于京城的禁军,足有二万人赶至!
这一来大理狱前前后后,被铁桶一般密实包围,而且入狱援助官兵的军队,愈来愈多,铁星月等纵有三头六臂、骁勇善战,也是抵挡不祝这时林公子所带来的以前萧秋水所统领的“天兵”旧部,也纷纷杀进来,这些人莫不经过沙场冲锋杀敌,以少胜多以寡击众的大场面,才勉强支撑住阵脚。
而邱南顾和杭八方面,一追一逃,杭八心有计算,知道愈是入内,调防的高手愈厉害,所以往牢中心奔去,邱南顾当然紧追过去。
却殊料到了最后第三牢,根本没人出来援救,杭八知牢中有变化,这时邱南顾已追近,杭八急闪入最后第二层的机关牢去。
这稍一犹豫,邱南顾已扑到,一手抓住杭八的后领。
这一下杭八原就没救了,邱南顾论力道虽不及铁星月,但脑子精灵古怪,只有在老铁之上,他一拎住杭八的后襟,即刻钳了起来,用力一摔,要把杭八在墙上摔个稀巴烂!
但是这一钳,却钳住杭八背后的护罩倒刺!
邱南顾没料杭八有这一招救命法宝,手心一痛,已给刺着,摔出去的力道,便骤减过半!
砰!杭八撞在墙上,撞得个满天星斗,要不是他双手按得快,只怕脑袋早撞得开了花。
杭八滑在墙上,虽被撞得个血脉翻腾,但神智未失,他对此处机关,早已因朱顺水带引,耳熟能详,他手掌已按在一个机钮上。
那边的邱南顾被刺痛了手,也听到洪华在后面拳打脚踢的声音,他狂吼一声,再向杭八攫来。
杭八的身体紧贴墙上,呼地一声,石墙忽然嵌了进去。
邱南顾砰砰双掌击空,面前已换了一栋墙——正是原来那道石墙的背面!
就在这刹那间,杭八已逃上石槽,在另一边旋转了出来,他手上的狼牙棒,一棒就敲在邱南顾的后脑上!
邱南顾惨叫一声,这时洪华刚杀入这密室,也大吼一声:“小邱!”
杭八骇然回首,只见密室入口处背着阳光有一名光头赤精的大汉,心下一凛,正在这时,邱南顾以他过人的生命力回击!
他反锁住杭八的咽喉。杭八退了一步,避不开去,却踩着了地上的机关!
杭八力挣未脱,狼牙棒又嵌在邱南顾脑后,无论他怎样挣扎,邱南顾始终紧紧死拗住对方不放。
洪华眼见此情景,眶芒欲裂,猛冲进去,不料顶上一桶沸油,直倒了下来。
他轻功不好,又心神尽丧,眼看便要被沸油淋得个身焦体腐!
这时邱南顾的第一声惨嚎,正好传入萧秋水耳中!
萧秋水猛地一震:是小邱的声音!
就在这时,他猛感胸口“神藏穴”上一痛!
但是他已醒觉,立刻以“木顽”之怯,将“神藏穴”硬生生离开三寸!
这时朱顺水的第一爪已入肉三分!
萧秋水骤然出手,这一招,没有名目,是他老早在当年“振眉阁”中长廊上被暗算时,便已稍具雏型,而在他闯荡江湖的过程中,每次被暗算时都不断孕育形成的一剑:“惊天一剑”!
惊天第一剑,后发而先至。
萧秋水以放山人的宝剑“如雪”,发出这一击。
一刹那间,光耀全室。
朱顺水的右手已入肉七分。
但也在这瞬间,朱顺水的五指齐断!
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剑身。
蹦地一声,“如雪”折而为二!
这时洪华的狂嚎:“小邱!”也传入了萧秋水的耳中!
萧秋水不知哪来的力量,狂喊了一声:“兄弟!”他的左手又拔剑!
萧家古剑:“长歌”!
就在这心急如焚的刹那间,萧秋水脑中忽闪过燕狂徒攻击朱顺水时那玉石俱焚般的气势!
他突然创出了这一招剑法!
“玉石俱焚”!
朱顺水狂嘶,退出八尺!
若不是萧秋水尚未熟习这招,朱顺水万万逃不过去!
萧秋水胸口的疼痛,却完全没有感觉,他啸了一声,闪出了石壁,直扑邱南顾发出惨叫之声处!
就在这时,他也感觉到那最后一道原本是“塞外双盲”把守的石室中有人!
但他此时已不及理会。
——小邱,小邱他怎么了?
——那一声惨叫……
此际他的轻功是何等之快,但就在他全力掠出时,心头上忽然有了一种感觉。
仿佛他远离了什么他所景仰的东西;仿佛他自己失手击碎了他心爱的花瓶的那种感觉……他已无暇顾及。
那最后一道石室,黑暗中的那人,正是“神行无影”裘无意。
这时他已潜入最后室中,而且正好要凑眼看牢中心的情形,就见一个人,衣襟溅血,飞掠了出来!
这人掠出来的声势,真是非同小可!
裘无意也是江湖上顶尖儿的高手,居然能在这刹那间,认清楚是萧秋水!
他曾在长板坡之役见过萧秋水——萧秋水作为后起一辈的年轻高手,武功已高得出奇——而今却单止这一下声威,竟令咤叱沙尝名动武林的丐帮帮主裘无意也为之震动!
就在这一震之间,萧秋水的目影已在暗室中消失!
萧秋水一走,裘无意惊疑未定,却瞥见在那牢中心内的朱顺水看着自己的断指,脸上露出一种不能置信的表情来。
这不可置信的表情延续了一下子,朱顺水便狂笑起来,只震得火光晃动,也照得他脸上的笑容十分诡异,只见他双目凝望着自己的五只只剩半截的手指,喃喃自语道:“好!好!好厉害的萧秋水!好厉害的萧秋水!”说着哈哈狂烈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痛,全身抖动了起来,只听朱顺水笑道:“你走,你走!你可知道你中计了?哈哈哈哈……”他用那只尚完好的手背,退至墙壁,敲了几下,里面竟发出空洞的声音:“你可知道……你们想救的人……还在这里……哈哈哈……这石室中心里,还有石室……”裘无意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他心里狂喊道:天可怜见,教我知道岳将军还在这里……却听朱顺水近乎疯狂地笑道:“萧秋水……你武功是高,但江湖经验,还比不上我老朱!你也不想想,岳飞要是不在这儿,派我这样的重将来守在这里,净是在此地喝酒吃饭的么!哈哈……”裘无意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刷地飞身进去,朱顺水是一代高手,立时曾觉,霍然回身,裘无意若在此时出手,定可击杀朱顺水。
只是他不屑如此做。
裘无意喝道:“朱顺水,快放岳将军出来!”
朱顺水格格干笑了两声,脸肌不动,道:“我道是谁,原来这时外面喊杀冲天,裘无意知事态紧急,上前一步,跨过火舌,又叱道:“快放岳将军!”
朱顺水望了望自己的断指,道:“岳飞不在这儿,他……”裘无意脸孔一板,截道:“胡说!你刚才的自言自语,我都听到了,快打开机关!”
朱顺水脸色一变:他估量裘无意的武功,跟自己不相伯仲,裘无意也曾受过重伤,但自己却是新创加上一只手给废了,这一战下来,实凶多吉少,当下道:“裘帮主,就算我放了岳飞出来,你能够带他逃得出这里么?”
裘无意再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你放不放?”
朱顺水忽将脸色一变,道:“裘帮主,靠凶的么?我老朱可不是唬大的!”
裘无意倒是一怔,不料朱顺水在这等情势之下,居然还有胆气跟自己相持,裘无意竹杖一挥,发出破空嗤地一声,道:“朱顺水,你再不放人,我可要动手了!”
朱顺水冷笑道:我受伤在先,你此刻动手,便是要捡我便宜!”
裘无意叹道:“若换作平时,我当然待你伤愈再较量,但今时的情势,却也由不得了……你还是少来这套吧!”
这时火光在地上熊熊而烧,外面杀声震天,朱顺水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裘无意见朱顺水态度摹然如此强硬,不由怔了一怔,就在这怔得一怔的霎息间,朱顺水呼地攻出一爪!
这虽是简简单单的一爪,但五只手指,各拿裘无意身上五处不同的穴道。
裘无意本可接下这一招而还击的,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朱顺水只有一只手能用。
如果裘无意以一只手接下朱顺水的一抓,另一只手反攻,那朱顺水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裘无意虽权欲救岳飞,但却不想趁人之危。
他也本可以侧身避过,但他也不敢这样做。
朱顺水是一流高手,若将破绽卖给这种绝世高手,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所以裘无意既不能接与还手,又不能以欹侧弯倒来避开,只好退了三步,让开来势。
他退第一步时,什么也没发生。
他退第二步时,已避开了朱顺水的抓势。
但他退到第三步时,背心一疼。
他的第三步已退了出去,不及收回了。
于是噗地一声,他看见了一样东西,自他胸腹问凸了出来:剑尖!
裘无意没有厉呼,也没有惨叫。
他只有愤怒。
他被朱顺水骗了。
在这一刹那,他的恚怒无可言喻。
朱顺水却笑了:
“你错了。我在这里并非一人自语,而是对着这位康老弟说话。”
原来康劫生并没有走。他就躲在石壁凹隙间,这石壁乃靠墙的一边,所以裘无意自石缝中窥望时并未发觉到。
康劫生为人十分精灵,他知道凭他的武功,绝杀不了裘无意,就算是自背后暗算,也恐力有未逮,所以他暗示了朱顺水,只把剑缓缓地伸到裘无意身后,不带一丝风声,要裘无意无从醒察,并诱他自动撞上来。
朱顺水一见康劫生如此,如服下定心丸,便故意出手,明知裘无意是侠义中人,不致趁人之危,只有退避一途。
裘无意果然中伏。
康劫生的剑,刺穿了裘无意的腹腔。
朱顺水笑道:“裘老,您还是认栽的好,放心去吧。”
裘无意点点头,疲倦地道:“我看错你了。”
朱顺水扬眉道:“哦?”
裘无意道:“我以为你朱顺水毕竟是个人物,原来是个卑鄙小人!”
朱顺水笑道:“你还未死,难道你想少了舌根才去见阎罗王?”
裘无意惨笑径自道:“你这种人也配称‘天王’,真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
朱顺水怒道:“再说,再说我真的拔了你的舌头!”
裘无意冷笑道:“我怕就不说了。”
朱顺水二个箭步,一爪钳住裘无意的下颏,用力一扯,下巴立刻脱了臼,但就在此时,裘无意的绿竹杖,也刺了出去!
朱顺水何等精灵,早有防备,顺势一让,便避过这一刺,笑道:“裘老,你这些技俩,简直是班门……”他的话太得意了,可惜还没有说完。
因为他蓦然惊觉裘无意的那一杖,招路突变!
那一杖看来是要刺他个透明窟窿,其实却是打向他的伤指。
伤指是朱顺水的最弱一环。
朱顺水发觉时,已来不及抽手。
受伤的手,总是转动不灵,饶是朱顺水这样的高手,也不例外。
但是朱顺水是顶尖的高手,应变自有过人之能,在这等紧急情形之下,居然另一只手及时一捉,捉住绿玉杖!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是他错了。
他一只手受伤,一只手抓住绿玉杖,但裘无意还有一只手。
而且裘无意将他的绿玉杖放弃了,无形中也等于裘无意多出来了一只手。
他双手抱住朱顺水,用力一搂。
朱顺水是何等人物,在这生死关头,强力稳住步桩,裘无意竟箍之不动。
可是这时候,裘无意所等待的“助力”果然来了!
康劫主一见裘无意屑然还能反击,心慌之下,自然将剑往前一送!
这一送原以为能扎进裘无意体内深些,即时要了他的命,但是裘无意就是等待这“将剑一送”。
他知道凭他的智慧、武功,以及现在的体能,最多只能抓住朱顺水,要杀此人,还有待康劫生。
康劫生这一挺剑,剑身穿过裘无意足有一尺余,直至没柄,但这一尺余的剑尖,也有半尺,刺入了正站在裘无意对面的,而且正在运力不让裘无意拖过来的朱顺水胸中!
这一刺突如其来,朱顺水一感刺痛,真气顿弛,裘无意吐气扬声,一把将他搂了过来。
嗤地一声,尺余长剑,全入朱顺水体内,还有半尺左右的剑尖,破背而出。
朱顺水这下,可谓惊骇莫已,愣了一下,才知道怎么一会事,而康劫生也怔了一下,才知道是刺中了朱顺水,于是连忙抽剑。
可是这剑抽不得——朱顺水深知自己的伤势,可以说是一抽便死,所以他的绿玉杖,立即刺了出去,哧地戮中康劫生的“鼻梁”穴!
这一下正中死穴,康劫生果然呼叫都来不及便倒地而殁,那柄剑亦因而没有抽出来。
可是就在朱顺水发杖刺着康劫生的刹那,裘无意双手已戮中朱顺水的“紫宫”穴和“神室”穴。
朱顺水长叹一声,他的嘴角溢出血来。
裘无意也长叹一声,住了手。
朱顺水道:“好啦,你,我,两个人,都活不了啦。”
裘无意道:“你虞我诈,到头来,还是一死。”
朱顺水道:“不过你死了,丐帮就完了。这叫死得不情不愿。”
裘无意淡淡地道:“我死了之后,自有丐帮英才接下去杀奸臣乱党!”
朱顺水冷笑道:“你死了之后,还会有丐帮?朱大天王和权力帮,随时都可以把丐帮吞灭掉。”
裘无意也冷笑道:“要吞没也是权力帮的事,你死了,七十二水道,三十六瓢水寨,自然烟消云散。”
朱顺水哇哈大笑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朱大天王?”
裘无意骇然道:“你……”
朱顺水怪笑,一面笑一面咯着血,道:“朱大天王是朱侠武,我只是个幌子。”
裘无意听了,口中一甜,连吐了三口血,原本他的气息比朱顺水强,但此刻喘息已一般急促:“朱……朱侠武!”
这时地上的火光,也至油尽灯枯之际,只剩下青蓝色的火苗,忽忽地闪动着,很是无力。
好一会儿,裘无意才勉强道:“你若知道我是谁,便不会在我濒死前如此接近我了。”
朱顺水本想忍着,但最终还是禁不住要问:“你究竟是谁?”
人至少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在谁的手里;他们两人几乎是紧贴着,被一支剑串连一起,在旁地上有两个死人,是康出渔父子俩。地上火光一明一灭,映得濒死前强撑笑容的两大高手,十分可怖。
外面依旧喊杀连天。
裘无意强撑道:“我是宗老将军旧部,人称‘九命将军’……”朱顺水失声道:“‘拼命九将军’裘西门!”
裘无意苦笑道:“你若知道我就是裘西门,你绝不会大意到我未断气之前就走近我的身边。”
朱顺水摇首道:“是,我的确太大意、太得意了。”因为“拼命九将军”裘西门,当年奋战沙场,冲锋陷阵,攻城掠地,以拼命出了名,几次混身浴血,皆能杀尽敌人而不死,故人称“九命将军”。
裘无意强笑道:“在当阳之役,我受燕狂徒重击而居然不死,还服了一枚‘无极先丹’,你想等我先死,只怕……”朱顺水喘息急促,但说了一句话:“可惜你忘了一件事。”
裘无意脸色一变,他已想起了,可是朱顺水还是硬要说出来:“岳飞……他就困在墙后……没有人……能救他……而塞外三冠王,就在风波亭……对救岳飞的人,见一……杀一……”裘无意听到这里,直如晴天霹雳,所有的镇静,都已失却,大呼道:“将军——”用力往背后一拔,嗤地一声,血水飞溅,他想拔出剑而脱离朱顺水的身躯,但剑一拔出,精气已尽,两人反而紧靠在一起,跌到地上去,再也没有了声息。
这时只剩下一点点的蓝焰,被二人身体一压,也灭了火苗。
石牢回复了一片黑暗。
外面风雪狂号。
萧秋水听得了第二声洪华的大叫,使全力掠出牢外,也没留意裘无意就在黑暗石室中。
他掠到了那机关密室中,洪华才走了那几步,沸油正当头淋下,洪华不及避躲。
萧秋水大喝一声:“洪华!”飞扑而出,砰地撞飞了洪华,他的人也收势不住,跌了出去!
然后他便听到两人的惨嚎声。
——其中一人,竟是小邱!
萧秋水用掌一按墙壁,已将去势消尽,闪电般折回室中,只见二人纠缠在一起,早已被沸油的死,其中一人,使是邱南顾!
萧秋水发狂地狂喊了一声:
“小邱!”
一掌打飞了杭八的尸身,抱住了邱南顾;这时邱南顾身上的沸油仍极烫,萧秋水在悲痛之余,也根本没运功抵御,被灼伤数处,但他浑然未觉。
在这一刹那,萧秋水有很多感觉:他想起昔日在甲秀楼时,邱南顾和铁星月出现的情形;想起那乌江之役时所溅起的水花;想起邱南顾“铁口”与人斗嘴的情形;想起华山重逢的欢悦,麦城抗敌的悲豪……可是他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回忆,没有了一切一切,来不及挽回一切一切……洪华这时又冲了进来。
邱南顾死了,他固然悲伤,可是他没有料到,竟在这时候,看见了萧大哥!
——萧大哥!
官兵越来越多,群侠已渐渐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时,官兵方面,又多了两个强援。
腾雷剑叟和断门剑叟。
这两个剑叟,一个一上来就找上了“千手剑猿”蔺俊龙,一个缠住了柴华路。
“千手剑猿”本已手忙脚乱,但见断门剑叟缠了上来,剑法奇佳,好胜心大起,便与之搏剑,但身上又多了旁人趁机偷袭的伤痕。
蔺俊龙喝道:“老不死的,有种的跟我平时打过,现在逞不得英雄……”断门剑叟听了便收剑道:“好,等一对一时,再跟你比过。”但一时他又不知攻谁是好,在丹霞山之役中,这些人大部分跟他都共过患难。
腾雷剑叟虽仅剩一臂,但剑法不减,将柴华路迫得手忙脚乱,李黑抢身过来救,一脚勾中腾雷剑史双腿弯里的“委中”穴”。
腾雷登时一软倒下,但是李黑这一分神,十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禁军,刀枪齐下,眼看李黑便要没了性命,就在这时,只听霹雳一声,一剑飞刺而下,居然连出十八剑,还快过官兵们一枪刺下的速度!
那十七八人手上“灵道”穴一齐被刺,兵器呛呛琅琅,纷纷落地,李黑瞪大双眼,张大了口,叫道:“大哥!”
这一声叫唤,使群英大震。
一时间,众侠抖擞精神,萧秋水以观柳随风武艺时所悟即创的快剑——“闪电惊虹”,连创数十人,士气大振,胡福金刀虎虎横扫,边大叫道:“大哥,你来了!”
铁星月猛抓起一个人,当作武器横扫出去,嚷道:“你他妈的可来了!”
话未说完,忽见洪华,就木然站在萧秋水背后,双手横抱住一人。
铁星月摧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邱铁口!”
不顾一切,便奔了过来,其他群侠,也惊见邱南顾之死,悲愤若狂,杀出一条血路,直向萧秋水、洪华、邱南顾尸身处奔赴。
蔺俊龙虽然一把年纪,但对萧秋水甚服,他没注意到邱南顾死了,只管喊道:“大哥,你来了,我这可见到你的心上人了,好漂亮唷,白白、美美、雪雪……唷唷!”
最后“唷啾一声,不是形容,而是屁股挨了一刀所发出的声音。
萧秋水精神一震,陡问:“唐方?”
——唐方也在?
蔺俊龙一怔,陈见鬼尖嚷道:
“唐方姊已来了!”
——庸方唐方你来了?
萧秋水大呼道:“唐方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如冬天的冰给春阳温暖的小手敲破般柔美。
萧秋水望过去,千人万人中,只望见了她的笑靥。
——唐方!
萧秋水再也不理会,直奔了过去,他虽然已忘了敌人,忘了攻击,也忘了抵挡,但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和气流,将要潜近刺杀他的人全部激撞出去,这便是“我无”一诀的极致。
然后他奔到了唐方的面前。
就在这时,火光大炽。
喊杀震天中,又来了一群人马,反抄禁军的背后,箭矢、纵火、狙袭,将禁军铁桶也似的包围,打开了一条血路。
原来是裘无意原先安排掩护撤退的武林人物,与丐帮的好汉联同一起,兜截禁军后部,好让救岳将军的武林高手,能安然出来。
这一来,禁军阵脚大乱,但是东南方蹄声大作,火光如日,显然又有另一批军马掩至!
萧秋水见到了唐方,只见她双颊如雪样般白,有几朵雪花,落在她发髻上,萧秋水浑忘身边的血影刀光,便想用手去替唐方抹拭。
但是他这才想起跟唐方其实并不很熟。只是在浣花剑庐至湘湖江畔一带时,两人把短短几日相聚,当作了七世三生。在所有往后的离别中,两人更觉得只有深切的怀念。而如今真个见到了,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一忽儿,萧秋水才想起,便问:“你的伤……好了?”
唐方灿然一笑。萧秋水忽跳了起来:“我……我要走了!”
唐方一下子接受不了这句话,怔了一怔,问:“你……你去哪里?”
萧秋水道:“岳元帅……已押送风波亭问斩途中!”
唐方脸色煞白一片。两人这才发现,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已不知有多少官兵向他们掩杀过来,要不是几名兄弟在那儿苦苦抵挡,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了。
只听兵刃交击中一女音叫道:“萧大哥、方姊,快走……”原来正是伊小深,带人杀了进来。萧秋水一点头,返身带领兄弟们,杀出了一条血路。
这时局势十分混乱,丐帮弟子闯了进来,分散了官兵们的主力,反而被萧秋水等轻易击溃。陈见鬼建议道:“不如放把火,烧个干净,让官兵忙着救火也好。”
萧秋水摇首道:“这样会把牢房里的犯人也无辜烧死的。”
铁星月泪流满脸,骂道:“烧死就烧死,他们杀了小邱,最多大家一齐死!”
胡福宅心仁厚,坚决地道:“不行!冤有头,债有主,不可如此!”
李黑眼睛骨溜溜一转又道:“不如过去把人犯都放出来,让犯人自己逃狱去,官兵有得忙了,岂不是好!”
洪华这时说话了:“有些犯人真的是犯了罪,如此放了,岂不作孽?”
唐方道:“犯人逃出来,手无寸铁,会被以为是我们一伙,反而加治重罪,忒害了他们!”
他们一面打出血路,一面大声交谈着,仍是那一般决战沙场的豪气。他们冲出大理狱时,军马已经驰近,萧秋水喝令“化整为零”,各部武林好汉,分批而逃。这一来,官兵乱作一团,不知道追哪一批是好。
萧秋水领唐方、铁星月、大肚和尚、陈见鬼、李黑、胡福、蔺俊龙、洪华、施月、林公子、柴华路这一批,自暗巷中且战且走,最后被巷战中所伏的箭矢伤杀了柴华路,只剩十一人,终于杀出了临安城门。
十一人落荒而逃,奔了一阵,众人都有些支持不住,萧秋水停下,只见城中火光映红了天,城门巍峨,有两个樵夫般的老年汉子出来观看,一个眯着满是鱼尾般的眼睛,干涩地道:“怎么啦?是金贼杀进城里来了?”
另一个沙嘎着声音道:“杀进城里来了?哪还打什么?我们朝廷的大官可不是早就准备开门相迎吗?”
那原先的老人想了一想,道:“大概不是金贼,而是鞑子吧?”
那第二个老人嘀咕道:“反正都一样,这块肉谁见了都少不了要分割一点,这块肉也乐得给人宰割。”
第一个老人这才瞥到萧秋水等一群人,怕是官兵或是贼兵,忙拉拉他朋友的手暗示他不要多说,他朋友却是火爆脾气,反而更大声道:“怕什么!官也苛税,贼也苛税,管也死,不管也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老丈唉声低语道:“就怕人家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还是回去喝酒吧。”
第二个老人才悻悻然被第一个老人拖进茅屋里喝酒。这时雪地上只剩下萧秋水等一群人,雪愈下愈小,但积雪愈来愈深。
洪华将邱南顾的尸身置于雪地上,只见他一边脸颊,被那遥远的火光映得惨红一片,一边的脸颊,却给雪光映得惨白,大肚和尚跪下来,喃喃道:“小邱,小邱,你别玩了,快张开眼睛吧;小邱,小邱,我知道你是个英雄好汉,咱们多少仗都打过了,这小小的仗,我知道你决死不了……你绝对死不了的!”
邱南顾当然不会回答。几朵雪花飘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曾动弹一下,他确已死了。但大肚和尚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念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念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念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来压根儿没动过手,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双袖里,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缀枝头。
只听她声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无置兵此地,还要强辩什么‘不过’!”
杨沂中真可谓有冤无路诉,他嗫嗫道:“是……是……但是……”那老婆子银眉陡地一扬,叱道:“既是,又‘但是’个什么劲儿!”
杨沂中更畏惧,嗫懦道:“不是,不是,是,只是……”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扬,忽听亭上一个声音甚是动人韵味地道:“只是他真的有驻兵在这儿,而今却不见了。”
杨沂中张大的嘴巴,那老头子的头,疾往上扬了起来,老婆子银眉又是一耸,那小孩子却笑嘻嘻,蹲下来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铺的浅雪画图画。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们三人头上,而不被发觉,声音又如此年轻的,除了赵师容,还会有谁?”
只听那如银铃般过去的淡淡笑声道:“真的,不会再有谁了。”一人飘然而下,落入亭中来,并行礼相见。
这女子橙色纱衣,却有些微风霜。那枯老头疾喝道:“赵师容,你好好地权力帮压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赵师容嫣然道:“为的还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孤老头和老婆子一齐大笑起来:“不是吧?为的是这囚车吧!”
赵师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从关外请动来此地的事儿,小女子也关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条道上?”
赵师容道:“请求三位高抬贵手的道上。”
老婆子断然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相爷待我们不薄,岳飞不能放!”
赵师容的语音也冷了起来,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说不出的讥诮:“没想到关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人!”
原来这关外“三冠王”,便是天下轻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三人。
其实三人之中,“万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实的一人,他不但轻功居首,内功和剑法,也是冠绝关外,所以有人说,这关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万里平原”一人。
那枯老头陡地叱道:“跟这种妖妇多说什么,师姊,让我把她给大卸八块再说!”
赵师容微笑道:“寒亭君,你清健胜昔,可惜钝根依然未除,你想我都来了,若没有把握的话,敢找上三位前辈吗?我哪有这个胆子唷!”
百里寒亭脸色一沉,四顾道:“李沉舟也来了?”
赵师容笑而不答。那老婆子厉声道:
“权力帮究竟伏下了多少人,一一滚出来吧!”
赵师容吐言莺莺呖呖:“他们又不是绒球,干吗要滚出来,要出来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来,孤梅姊姊又何必心急呢!”
这老婆子便是“三冠王”中轻功数第二的“千里孤梅”——莫非那小孩子竟是“万里平原”——关外三冠王之首!
只见那小孩子仍是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那杂七杂八的图画,却淡淡说了一句话:“不可能。”
赵师容故意道:“嗯?”
那小孩子眼皮子都不抬,说:“李沉舟一路上还阻挡人前来救岳飞。他想借岳飞之死来造成他逆军的超然地位,他不会来救岳飞。”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他手中所拿的枯枝,也停画了一下,然后才说:“就是你来,李沉舟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不允——所以只有你一人孤身前来。”
他平平淡淡的说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才淡淡地抬头,扫瞄了赵师容一眼。赵师容只觉两道冷电也似的奇异眼光,直看到她心内去,而那眼光使她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不要了。
——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爱涂鸦的小孩子而已!
可是他却是“三冠王”之首:“万里平原”。
萧秋水提气直奔,奔了好久,风云迎面狂啸吹来,他整个人都沾满了雪花,但雪花又在瞬间蒸发了,消失了。
奔了一会儿,萧秋水知道风波亭已经近了,但是他浑身也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
萧秋水在疾驰中忽张手捞住一技松干,巧妙地将急奔不能遽止的身形,稳了下来,且把余力卸去,他喘息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喘息得很不正常。
他好久没有喘息得如此急促的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那松干上有血。
血是温热的。
他这才发现血是他的。
血是从他胸膛上流出来的。
他在石牢中曾与朱顺水一战,他虽削掉朱顺水五指但也受了他一爪。
朱顺水的爪功,端的是非同小可。
要救岳飞,必定还要有一番恶斗,在受伤之余,此趟赴役实在不智。
——但一想到救岳将军,萧秋水就连歇息都静不下,便即要赶程。
忽听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悠悠道:
“你不要急。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萧秋水霍然一震,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端然跌坐,神态悠闲,目负大志,眉如远山……却不是李沉舟是谁!
李沉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倦意,又道:“囚车队刚过去不久,大概还没有行刑。”
萧秋水涩声道:“李帮主……”
李沉舟道:“叫我李沉舟。”
萧秋水没有再叫,也没有再说话。
雪微微飘,有一阵,没一阵,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雪花。
良久。萧秋水道:“我要去救岳元帅。”
李沉舟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秋水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沉舟摇首,笑意十分疲乏:“我不去,你也不要去,岳飞死后,你来当我帮中的总管,三个月以内灭宋,三年以内退金,你看可好?”
萧秋水喉头里热血一冲,涩声道:“帮主,权力帮若真有心抗暴,萧秋水誓死相随;但岳元帅是我方重将,是力主抗金的英雄,何不先救出他来,以助复国之业?”
李沉舟皱眉,然后一舒,简简单单地道:“不行。”
萧秋水一怔,问:“为什么?
李沉舟淡淡地道:“有岳飞在,天下英豪,唯他马首是瞻,权力帮近年来实力大减,争不过他,而岳飞愚忠于当今皇帝,不可能助我们这一边。”
萧秋水光火了,大声道:“其实又分什么这边那边?大家都是抗金拒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分彼此?”
李沉舟的眼神蓦然变了。
变得如一个狂热的画家,在看着他刚完成的最得意的作品一样的神色:“你错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人生在世,当位在万人之上。”
萧秋水回了一句:“九天之尊与几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又何必一定要称王称帝?”
李沉舟双拳忽然紧了一紧,然后他放松了,笑了,道:“你和我,本就是两个很不同的人,只在某些地方又很相像罢了。”
萧秋水道:“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沉舟摇首道:“如果我不跟你去救岳飞,或不让你去,那就很不同了,是不是?”
萧秋水昂然道:“李帮主,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少时我一直想:燕狂徒、李沉舟、朱大天王,真是中原武林三冠王,我在峨嵋初见您,也有朝圣者的心意……你若真是英雄,就该让其他的英雄活下去。”
李沉舟沉吟半晌,斜睨着他,问:“你是指……让岳飞活下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道:“是。”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救了岳飞你就宁愿投入我麾下?”
萧秋水轩然道:“好。只要不违反‘神州结义’的原则。”
李沉舟点点头道:“这诱惑的确不小;”他笑笑又道:“不管哪个帮会集团,有了你这种人,和你那班兄弟,都很不得了。”
萧秋水诚恳地道:
“万望帮主一起救岳将军,这样做,是英雄好汉义所当为的事!”
李沉舟淡笑反问:“这是你入帮的第一个建议?”李沉舟笑笑又道:“你刚才说我该让真正的英雄活下去,我初见你时,你实力未足,原可一出手就杀了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萧秋水傲然道:“这个当然。”
这话倒令李沉舟一怔,反问道:“为何当然?”
萧秋水俨然道:“因为我若是‘君临天下’李沉舟,我也会让后一辈能有机会起来。”
李沉舟呆了一下,忽然大笑三声,只听他全身一阵哗哗剥剥的轻响,全身衣襟、鬓发、手背、脸上所沾的冰雪,一齐震得飞碎迸裂:“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见你有此平齐天下的勇豪!”
顿了一顿,李沉舟道:
“我当日未杀你,现在当然也没有后悔……”萧秋水道:“帮主是个骄傲的人,帮主不必后悔!”
李沉舟又疲乏地微笑道:“大丈夫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悔,真是谈何容易……恐怕只有燕狂徒这等人能够做到罢了。”
萧秋水心中一动,正想说“燕狂徒也有遗恨的事”,即要把李沉舟的身世,告知于他的时候,李沉舟忽然提出了一件事:“江湖人传,抗金的几年来,你跟师容在一起,颇多流言,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萧秋水为之一怔。他行事素来不忌人言蜚语,但赵师容却是李沉舟的人,这样的事,试问又有谁能居之不疑,安之若素的?
李沉舟微微笑道:“别人既是这般传说,这流言对我很是不利,你可知道?”他外表仍是如常地风采伊然,但不知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一般狂焰在燃烧着,如同炙灼透红的铁叉,正在戮割着他痛苦的心腔。
——师容,师容……你跟他一样,就是要救岳飞……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势所必为,你们为的究竟是谁?
——我偏不救!
赵师容悄悄来救岳飞,因为她知道李沉舟必然不允。
她知道这样做,无疑等于违逆李沉舟,但她也知道,若李沉舟真个把救岳飞的义士都兜截了回去,李沉舟则成为千古之罪人了。
——她宁可不听李沉舟这次的话,也不愿眼看李沉舟一生清誉受损。
她偷偷地一个人来了。她自信自己的武功,现下虽不如李沉舟,也不及萧秋水,但绝对可以应付得了秦桧座下那干狐群狗党的。
却不料来了个“关外三冠王”。看来“百里寒亭”已不好应付,“千里孤梅”更难缠。
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万里平原”。
虽然这人看来象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根枯枝,腰畔悬着柄纸剑。
赵师容知道不可力敌,故笑道:“三位是前辈,我是晚辈,哪敢要求什么?不过以三位前辈实力,在官宦中沉浮,未免太过可惜,权力帮说好说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三位如不觉委屈,只要随我去见帮主一次,少说也有供奉之职,可说是数万人之尊,三位何不多考虑一下?”
殊不知“三冠王”远在关外,而且是武林耆宿,对武林的名利得失反而司空见惯,并不珍惜,面对中土朝延的荣华富贵,官场气派,却更褐求,所以赵师容这一番话,全生不了效。
那武官杨沂中,却怕赵师容真的将这三个老怪物说服,当下嚷道:“无耻妖女,叛君惑众,来人呀!”
亭外立即爆起大声答应,杨沂中颇觉恢复了几分官威,便喝道:“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赵师容的飞絮已卷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声音闷在嘴里,登时叫不出来,赵师容笑道:“拿下了!”
这时五六个官兵正冲入亭中来,赵师容的人本也娇俏可喜,只因岁月是忧欢的脸,渐渐使她沧桑多,喜悦少而已。她的絮带一卷一舒,直将那武将扔了出去,压在那几个正要冲进来的官兵身上,那几人被压得哗哗大叫,一齐退了出去。
千里孤梅银眉一剔,叱道:“胡闹!”
百里寒亭再也忍受不住,双掌一交,劈了下去。
换作别人,见赵师容如此娉娉婷婷,轻衫单薄,可能便不忍下毒手加害,只是百里寒亭生性孤僻,而且一直受他的师姊千里孤梅的气,所以脾气坏到了极点,见到女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一下手,便是重手。
赵师容见百里寒亭一掌劈来,一听风声,知势非同小可,皓腕一翻,便接了一掌。
千里孤梅忽喝了一声:“小心!”
百里寒亭一呆,千里孤梅的小心二字,自是对他说的,但他自恃掌力过人,这一对掌,只有自己便宜的份儿,有什么好“小心”的,当下不管一切,一掌开碑裂石般打了下去。
赵师容接下了这一掌,跄跄踉踉退了数步,血气翻腾,百里寒亭却怒吼了一声。
原来他那一掌拍下去时,却觉手心一麻,又微微一痛,才瞥见赵师容玉手一翻,原来指缝夹有一口银针;百里寒亭此惊非同小可,此怒更无可遏止,飞扑过去。
赵师容立即避开,她的轻功可以说是“权力帮”中最好的,所以百里寒亭连劈了几掌,都打了个空,赵师容的身法愈转愈快,但百里寒亭东倏西窜,更快得没了影子。过得了一会儿,赵师容呼地突围而出,但百里寒亭紧蹑追去,赵师容在寒林里左穿右摘,却始终摆脱不了“百里寒亭”的追击。
但是在这时,百里寒亭的追势,却慢了下来。
只听万里平原叱道:“老晁,快停下来!”
百里寒亭强自把稳桩子,不但气喘叮叮,竟脸呈紫蓝,十分可怖,而他的右手,也肿涨了两倍,赵师容笑嘻嘻地将手中银针一扬道:“这口针就叫做‘试毒银针’。通常江湖中以银针试食物中有无布毒,却不知毒就涂在这银针上,这一试,反而丢了命。这是唐家精良的制作,晁先生能跑了这许久不倒,连我都非常佩服。”
说着竟笑嘻嘻行起礼来了。原来赵师容这口银针,是来自柳随风的相赠,柳五原本是唐公公的弟子,对喂毒暗器,自有一番心得,所以昔年浣花一役中,南少林和尚大师死于柳随风之手时,才误认他是唐门中人。赵师容刺中百里寒亭之后,故意引他追跑,百里寒亭自恃轻功高强,没料这一追一跑,血气奔行,毒气攻心,百里寒亭的内功,绝不如轻功那么高,又哪里禁受得了!
千里孤梅仓媪君冷哼一声,骂道:“小妖女,看你奶奶动手!”
赵师容被这一骂,脸色一冷,反骂道:“老妖婆,敢对你姑奶奶这般说话!”
千里孤梅银眉几乎连在一起,拐杖一起,直撞赵师容前胸!
赵师容知这千里孤梅很不好惹,当下小心应付,两条飞絮,如彩凤飞鸾一般,游斗这塞外女魔头“千里孤梅”。
雪已几乎完全止息了。
萧秋水心急如焚,忍不住道:“李帮主,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放我一马,让岳元帅脱了险,你再找我算帐,我绝无怨言!”
李沉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先前几批赶救岳飞的武林人,都让我叫‘红凤凰’、‘蓝凤凰’,‘刀王’等赶走了……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单独一人,是因为我要亲来会你?”
萧秋水摇首。他知道这不是好事,而且果然不是好事。李沉舟再问了一句:“你记得我们在金顶上初见时,我说了一句将来的什么话吗?”
这次萧秋水虽然点了点头,可是李沉舟还是把他的话说了下去:“我曾对你说:‘现下武林中两个最出风头的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皇甫高桥;我不杀你们,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杀他之后……’你还记得吗?”
萧秋水瞳孔收缩。雪虽止了,但冷风割脸如刀。他忽然说:“请李帮主也莫忘了您说过的另一句话。”
李沉舟笑笑道:“你说来听听。”
“您对我说过:‘因为你虽可怕,我却不杀你,我要等你更可怕时,再来杀你。如果为了一个人将来可能是他的劲敌便先要杀了,那我就不是李沉舟了。李沉舟不是这样没信心的人’。”萧秋水转述完了之后,诚恳地望着李沉舟,他希望重提这些话能使李沉舟有所改变。
可是李沉舟没有。他只是静默了一会,就道:“你已经够可怕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表明了一切。连雪都不下了,连风都不吹了。李沉舟和萧秋水相隔有五丈远。李沉舟端坐低首,纹凤不动。萧秋水却心急如焚。
——有人在他的势力远在你之上时,会故作大方,但一旦有一日你的实力要强过他时,他原来的胸襟风度会变作向你压榨粉碎的力量。
——李沉舟是不是也是这种人?
赵师容的彩带,能困住千里孤梅如龙似虎的拐杖。
不过却困不住千里孤梅的身影。
千里孤梅久战不下,她的身法便围绕着赵师容点溜溜转,赵师容只觉眼花捺乱,碌曝两声,两条本来已缠上了拐杖的飞絮,竞被沉重万钩的拐杖扯裂而断!
赵师容手上没有了兵器。
千里孤梅哈哈的笑声,时在前,时在后,时在左,时在右,那拐杖招招不离她身上的要穴死穴。
赵师容甚至根本分不清千里孤梅在哪里。
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体迅飞忽,飘忽若神,赵师容呻吟了一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三个人:帮主李沉舟、兄弟萧秋水、五公子柳随凤!
若这三个人任一人在,都能应付这个场面——可惜他们三个人都不在!
——他们在哪里?
赵师容在这一刹那间,几近呻吟的叫了一声:“沉舟。”
然后她的“五展梅”,如一朵梅花绽放般,终于出了手。
大地无声。
这一场好静的雪。
李沉舟没有抬头,远山般的双眉,象在沉思着什么。
萧秋水终于忍耐不住,踏前了一步。
李沉舟双眉一剔,好象两条龙,飞出了远山。
萧秋水一颗心怦怦乱跳。
李沉舟仍是没有动静,他低垂的眼光凝望着地上的雪,做佛只有雪才值得他一看。
萧秋水大着胆子,又跨进了一步。
他和李沉舟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步。
李沉舟双目又是一扬,直跳到高挺的鬓角去了。
萧秋水的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了。
不过李沉舟仍是没有出手。
萧秋水望着那无尽的雪,想到岳将军的处境,而生大无畏的气概……他终于又多跨了一步。
第三步。
李沉舟这次双眉不扬了,而是如铁锁横江般,紧锁在眉心。
眉心以下的脸孔,浓郁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萧秋水长吸了一口气,又拟多跨出一步……跨出了这一步,他就准备飞掠而起,脱离李沉舟那无形的杀气网内……只是李沉舟会不会就在这第四步将出未出间下手呢?
那无疑是萧秋水气势上最弱的一刹那。
五展梅。
在擂台上,南宫无伤曾以“五展梅”一式,连断武当卓劲秋剑身、手指、手臂和人头。
他的“五展梅”为赵师容所授。
而今“五展梅”一出,连万里平原也不及挽救。
千里孤梅已倒下。
分五爿倒下。
就似“五马分尸”一般。
但是赵师容也退了七八步,她的脸色,就似死前那一阵红滟,虽美得惊心,可是美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感觉到不久了——萧秋水第四步踏下。
就在他脚步刚起未落的一刹那,李沉舟蓦然抬头。
萧秋水只觉那如冷潭般的目光捣散了他的心魄,而且竟一时凝定不起来。
但李沉舟没有出手。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
“如我此时不出手,你就投入我权力帮是不是?”
萧秋水的脚仍悬在半空,踏下去既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但他答得很爽快:“是。”
李沉舟缓缓站起身,拂了拂他身上的白袍,双手负手,悠然道:“你看我李沉舟是威胁人的人吗?”
萧秋水愣了一会,才能会过意来,大喜过望,真有忍不住膜拜的冲动,又傻了一阵,嗫嚅道:“你……你……”最后大声道:“谢过李帮主!”便急急赴风波亭,李沉舟半转过身子,倏道:“不要叫我帮主。不管救不救得出岳将军,你都不是我帮中人。”李沉舟淡淡一笑又道。
“你这种人,不是哪帮哪派都可以用得起的。龙飞于天,何人能困?”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语音无限萧索。
萧秋水望着那落落寡欢的身形,心中一阵凄酸,只是急着要救人,一拱手道:“李兄大恩,萧秋水不敢或忘。他日容秋水舍身以报,就此告辞!”
说着正要动身,李沉舟却霍然转身,日光发出刀剑相交般的凌厉光芒:“告辞什么?那是你我到了风波亭再说的话!”
第四部雪意
这时赵师容脸色已由红转白,摇摇欲坠,杨沂中在亭外见到,喝道:“上!”
率领官兵们一拥而上,赵师容抵挡了几下,杀了几人,已支持不住,那万里平原俯身去看地上五爿千里孤梅尸首,然后缓缓抬头,大喝了一声:“滚出去!”
他的人虽幼小,声音却很苍老,这一声暴喝,将十数人吓得登时住了手,退出亭外去,另外十数人只吓得发楞,万里平原忽尔如风卷起。
只见他东拿西抓,将那十七八人,一一掼出亭外去,加了一句:“守好囚车!”
杨沂中才如梦初醒,拔出朴子刀,去守他所要监斩的人。
万里平原一步一步迫近赵师容,赵师容却对这看来韶龄若孩童的人,打从心底里冒起了一阵寒气,只听这“万里平原”祈廿四冷冷地道:“你伤了我师弟,杀了我师妹,你要付出代价。”
赵师容凄然一笑。
她心里暗唤了声:
“沉舟。”
却发现她和李沉舟之间,还有好远好远的距离,既敬又爱,但无法相接近。
她为感觉到此点而眼角有晶莹的泪。
然后她想自绝经脉;但是万里平原动手了,而且出手比她料想中要快,快得好多好多,就在赵师容未能有一切动作前,他已封了她身上所有能动作的穴道。
她这时手足冰冷,只听万里平原阴恻恻地笑道:“你想死?我要你尝尽人间苦楚后再死。”
万里平原竟伸手去剥她身上的衣服,赵师容这时只恨不得自己快点死,快点死去。
而她心里一直狂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沉舟,沉舟,沉舟……
可惜这个人又离得太远。
李沉舟和萧秋水赶到的时候,赵师容已不成人形。李沉舟一到风波亭,他就感觉到了,所以杨沂中的问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他飞身卷起,发出一声狂嚎。
有两三名官兵,以鬼头刀向他砍去。
三把刀,都砍在李沉舟身上,但是那三个人,也给他内力硬生生震死。
换作平时,那三个官兵哪里可能触得及李沉舟的衣袂?可是现在,三柄刀都砍中了李沉舟。
李沉舟疯了。
他扑入亭去时,万里平原赤精着身子,反掠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万里平原双掌猛击李沉舟!
李沉舟没有闪躲。
愤怒已使他忘了一切。
因为那时候他正在听到他妻子的最后一声呼唤:“沉舟……”一切声音都黯淡了下去。
只有两声巨响破寂响起!
那两声巨响来自他的骨骼上!
万里平原击中了他!
——这个人,就是从他妻子身上离开的人!
想到这里,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鲜血迎头洒在万里平原脸上,在这一刹那问,李沉舟的拳头,已将他的左右胁骨劈里啪啦,完全打碎!
但是万里平原也真非同小可,这种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逃:他一旦开始逃,就没有人能追得上他。
因为他轻功第一!
就算受了伤,他还是第一!
的确没有人能追得上万里平原!
但是有人能“截”得住他!
迎面而来的是萧秋水!
萧秋水的古剑“长歌”,已化作“玉石俱焚”,迎面刺来!
万里平原做梦都没有想到中原有这样的高手,而且不止一个!
更可怕的是,这些高手都不要命!
他只好抽出了纸剑!
他的纸剑刚要刺出,忽然觉得凤涌云动,他的轻功再好,也抵不过风,敌不过云,他的纸剑再高,也刺不着风,杀不着云。
所以他的身体,反被萧秋水一剑自顶至胯,串了进去。
这是“忘情”十五法门中的“云翳”诀。
万里平原死时,百里寒亭也死了。
李沉舟挥出了他的拳。
杨沂中等人,早被这两个形同疯虎般的人,吓得四散而窜。
然后李沉舟就站在那里。
一直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字。
这时天色渐渐暗沉,云边低灰的天空里,好象还有一线暗红色的阳光。
他就站在亭子里。
他的五脏六腑,在没有用真气抵护之下,几被万里平原双掌震离了位子,他肩上、背上、腹上,各嵌有一柄大刀。
但是他没有拔。
让鲜血流。
亭外也有一个人,他的胸膛也在滴着血。
他心里也在淌着血。
——邱南顾……
——赵师容……
他蓦然觉得,以前为了一首诗,飞骑数百里的日子,湮远无踪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亭外的人终于说话了,他微趋前一步:“帮主……”那亭内的人的声音似忽然间过了几十年般苍老:“你先去救岳元帅出来。”
亭外的萧秋水低首道:“是。”
正待向囚车行去,亭内的李沉舟忽又道:“慢。”
隔了半晌,只听李沉舟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救岳飞,才来风波亭的,我先带你去把岳飞放出来,好不好……好不好呢?”
说到这里,李沉舟的声音象被什么东西哽在喉里,说不下去。但他还是继续柔声说道:“你……你不要怕……那儿有柳五,……他先等着你……保护着你……我,我也快来了……你放心……”他将那轻衫轻轻柔覆在他妻子赤裸的身上,向囚车走去。
这时已是十二月末梢,岁寒将至,大地间一片茫茫白雪,远处数点梅花。
李沉舟横抱着赵师容的遗体,依然轻声道:“喏,你要救岳将军,我便替你放了将军,就是你救的……好不好呢?”李沉舟想到了昔日那一簇一簇黄花爬满的地方,他跟赵师容夕晚间在草地上打滚,看见那负情的雌鸟和殉情的雄鸟的情景,心头一酸,竟自嘴角咯出了鲜血,却没有流一点泪。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近囚车。
囚车里有一个高大的人,披发背向,寂然枯坐,不动不语。
萧秋水却蓦然有一种感觉。
缺少了一种感觉的感觉。
缺少了一种象在关帝庙上,或大理狱中,那种朝觐一位自己毕生心仪的人的感觉!
萧秋水觉得有些不妥的时候,李沉舟已踱到囚车的前面。
李沉舟一直在轻声、不带一丝惊扰的跟赵师容说话:“哪……小容儿……这就是你得意的事啦……你亲手将一位大人物放出来了……你的心愿完成了……”李沉舟说着的时候,心情完全回复到他往日跟赵师容初见的时候,那时候帮务还没有那么繁忙,他初见到她,不如现在这样了解,但却比现在懂得珍惜…………他好久没这么珍惜过了。
——现在珍惜,是不是已太迟?
李沉舟心里想着,恨不得死的是他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自己?
他不敢用力地使赵师容那软若无骨的手,去开解那囚车的锁。萧秋水这时正意识到要提醒李沉舟时,但却又不知不妥之处在哪里。
就在这时,囚车粉碎!
一人自囚车中振身而起!
这人一起身,如云蔽日,高大无朋!
这人在他裂车而起的刹那间,左拳右掌,双双打在李沉舟的胸前!
这人出手极快,而且又是令人意料未及的狙击,却正好发生在李沉舟此刻心丧若死,全心全意在呵护着他已死的妻子身上!
也不知是避不过去,还是根本没有闪避,喀喇喇喇喇连响,李沉舟左右胁骨全被震碎,那股大力,震得他向后一仰。
本来这两股巨力侵至,只要借力向后倒飞,就可卸去部分劲道,可是这样一来,哪里还能搂住赵师容,赵师容的尸首就要摔到雪地上去了。
所以那一拳一掌打下来,李沉舟长吸一口气,这两下重击,只打得他胁骨尽碎,他只稍微仰了一仰身,“格”地一声,腰脊折断,但他依然抱着赵师容,没有放手。
那人呆得一呆,已听到一声厉啸!
一人已在盛怒中拦在李沉舟的身前!
萧秋水!
萧秋水在悲愤若狂中,听到了那人哈哈大笑。
那人笑声轰若雷震。笑完了他才说:
“权力帮与我争斗二十余年,今天才算有了结果。”那人开心至极:“我朱大天王赢了。”
这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朱侠武。
李沉舟这时脸白如纸,在北风狂吼中,他小心地抱着赵师容,跪了下来,说:“……这样……也好……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见……柳五……”他说一个字,即呕出一口血,每咯一口血,脸色就更惨白。最后他的脸色已惨白如雪。
萧秋水热血沸腾,按捺不住,冲过去大声喊道:“帮主……你不能死!你父亲就是燕徒狂,他……他死了……你一定要活下来……”可是李沉舟已将膝横置着赵师容,他的脸垂落在她的胸前,死了。
萧秋水只觉得天地之间,一时尽是生死二字,生有何欢,死有何悲!他蹲了下来,双手搭在李沉舟的肩上,他的双手,也强烈地颤抖了起来!
却没料到这时,朱侠武已偷偷欺近了他。
萧秋水蓦然醒悟,那当日在振眉阁时被偷袭前一刹那的感觉……就在这时,朱大天王已出手!
右掌劈萧秋水背心“陶道”穴,左拳捶击他的“脊中”穴!
萧秋水大喝一声,闪躲无及!
就算他闪躲得及,也不想朱大天王打不中他,而打着了李沉舟夫妇的尸身!
所以他一仰腰,一招“惊天一剑”,倒刺出去!
这一剑之快,天地所未见!
朱侠武先出手,眼见击空,掌拳一沉,击着了萧秋水的胸口!
但萧秋水一剑,也刺中了他的左胸!
朱大天王怪叫一声,撒手身退,剑已入肉五分!
萧秋水飕地身子一弹,半空旋身,横剑面对朱大天王。
朱大天王胸部负伤,十分震讶萧秋水在重伤之余,还有这反击一剑的惊人体力。
他的血自铁镌般胸膛渗了出来,朱大天王稍稍有些不安起来,他出道以来,几曾这般受伤过?
——而且居然伤在这样一个年轻人剑下。
就在这时,萧秋水那完美无缺的架式,忽然有了破绽。
只见萧秋水稍微有些恍惚,跟着下来便是轻微的颤抖,然后连立足也开始不稳起来了。
原来良朱顺水在石室抓伤萧秋水起,一直赶到风波亭为止,已流了不少血,目睹李沉舟、赵师容之死,又令他血气翻腾,无法压制,加上朱侠武一掌一拳,萧秋水已受了极为沉重的内外伤,实无法再撑得下去了。
朱侠武的眼睛亮了。
自杀了燕狂徒、得悉天正、太禅、柳五、唐宋、唐绝、慕容世情、墨夜雨、唐君秋、唐君伤等互拼身亡后,以及“塞外三冠王”杀了赵师容,朱顺水与裘无意同归于尽后,武林中,就只剩下了李沉舟,他和萧秋水三分天下!
而今李沉舟又为他所杀,就只剩下萧秋水了!
本来他先受了点伤,着实有些慌张,而今看来,萧秋水的伤势,实比他严重一倍有余。
只要杀了萧秋水,武林中的天下就是他的了!
想到这里,他就以凛厉无比的声势,迫进了一步!
可是这个看来儿近重伤软瘫的青年,忽然又扬眉振作起来,一下子,在冬日的阳光又稍现出一点儿微芒的时分,捏起剑诀,在冬雪中,凛然不惧。
朱侠武先是愣了一愣,随而狞笑了。
冬天的太阳,是冬寒,不是冬暖。
他知道这青年能维持下去的精神气魄,来自何处。
于是他说:
“你还想救岳飞么?他已死了。他确实就在大理狱中,你们闯进去,没把他救出来,秦相爷一横心,圣上即将岳飞处死。”
朱侠武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但每一个字,都象一面大鼓,敲打得萧秋水心魄俱裂。
朱侠武眼睛发着亮,还补充了一句:
“岳飞就在狱中,被拉胁而死!”
萧秋水狂嚎一声,仗剑冲了过来,架势全失,章法全无!
——忘情天书一十五诀,最主要的法门就是“忘情”二字。
——可是此刻的萧秋水又怎能忘情!
所以他未冲刺,就飞了起来。
朱侠武轻易把他击飞。
萧秋水落在丈外,不断地吐血。
朱侠武笑了:
“你认命吧。我姓朱,叫大天王,这天下武林,自是非我莫属的了。”
萧秋水不知有没有听到,可是他的斗志,已如他的一颗心一般,形同粉碎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朗声道:
“朱大天王,你少卖狂!”
另一个清晰妙音道:“你做出这等卑鄙的偷袭技俩,枉你为武林一代宗师。”
另一沉实的声音道:“使出你的‘少林拳’、‘武当掌’吧,我们以‘忘情一十五式’领教。”
说话的人,正是琴剑温艳阳、笛剑江秀音、胡剑登雕梁。
“三才剑客”。
朱大天王不认识这三人。
登雕梁、江秀音、温艳阳三人,本身就十分淡泊名利,他们只迷醉在音乐的境界中,一直甚少与人交手,所以才会在“忘情天书”一十五诀后,一再考较萧秋水,直至将一十五法门尽传萧秋水后,他们又放隐山林,吟唱咏赏,各自创奏新调,终于完成了那一曲“天下有雪”。
朱侠武见这三人名不见经传,当然没有放在眼里。
他一出手就是“少林拳”、“武当掌”。
他的天下已定。
燕狂徒为他所杀。
李沉舟已死。
萧秋水受重伤。
他自己虽然也受了些伤,但伤无大碍。
只是他素来小心慎重,见这三人莫测高深,也留上了心,所以出手分量绝不轻。
多年前他就能把武当、少林的武功融汇贯通,而在近年来又将武当所有武功及少林七十二技,尽可能融人自己一拳一掌中。
所以他的拳掌看来招式平凡,却是两派武学之菁华。
只是他一上来,还是犯了轻敌之失。
登雕梁在二胡中出剑,剑法幽怨但捷迅,江秀音在笛子中出剑,剑意轻灵多幻变,温艳阳在扬琴中出剑,剑势急疾,却深情。
在三种乐器呼啸声中,朱大天王立时挂了彩。
他这时才知道这三人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但是“琴、笛、胡”三剑的功力,实是不如朱大天王。温艳阳、江秀音、登雕梁三人,便是为了不想在武学上多作浸淫,所以才将武功尽传于萧秋水,退隐作曲弹琴去的,所以在这一段日子里,武艺更是荒疏。
“忘情天书”上的武功,是遇强愈强,但朱大天王的武功,一旦发挥,武当补少林柔劲之不足,少林补武当力度之未当,加上丰富的应敌经验,“三才剑客”如何取之得下。
就在这时,三人心意相同,互望一眼,三剑音啸之中,使出了“满江红”一曲的剑法!
这“满江红”一曲,原是温、登、江三人,为岳飞所填的词“满江红”而作的。“满江红”是岳飞所写的气象万千、气魄震日月之词,当时自军戎中一直流传到民间,已脍炙人口,宋高祖后暗下令禁这首词,且按下不表,这三才剑客却喜欢至极,所以为这阙词谱了首曲子。
这时三人便是想以“满江红”的正气长歌来镇压朱大天王!
但是这一首曲子,清厉激昂,使得重伤倒地了无生趣的萧秋水,奋昂图起。
萧秋水一听这首曲子,即想到流传甚广,而自己最是喜欢的“满江红”一词。大凡好的曲子,只适合一阙歌词,这叫天造地设,反之亦然,萧秋水在未出道时,也是诗乐中的有心人,而今一听之下,激奋了他当日的情豪!
他挣扎欲起,受伤的胸前一阵疼痛,原来触及了他胸口伤处。
他用于一摸,便摸出了一面小令,这令牌银光耀目,因鲜血沾染看来,竟出现数行小字!
这时日光微映雪光寒,原来这“天下英雄令”的背面,本就镌有几行小字,只是因铁色银炫,所以看不仔细,而经鲜血一融,就更加明晰。
该几行小字,却正是岳飞“满江红”的词:“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待和着鲜血,读到“朝天阙”三字,想到岳飞修死,萧秋水一股崩天裂地般的气慨,莫可抑止,长啸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量,一跃而起。
在这同时间,三才剑客已失手。
他们三人以“满江红”的气势,来压制朱大天王威猛攻势,本是对的,可惜他们三人在音韵上虽可捕捉岳飞的心情,但在剑法上,却未能臻至那种境界。
尤其是“满江红”如此自行怀抱,气节孤忠,三人使来,力有未逮,朱大天王是何样人物,战得一会,便洞透三人性情,挤着在双臂挨了登雕梁、温艳阳各一剑,但一拳一掌,打着了江秀音。
江秀音是三才剑客中最弱的一环,哀呼一声,便翻跌出去,眼见不活了。
登雕梁、温艳阳顿时心中大乱,原来他们对这小师妹暗中相恋,已是很久的事了,但他们三人,一直怕伤害对方,故皆未表达,而宁可佯作不知,继续三位一体般的生活,作曲奏乐,赏玩于山水之间。
而今江秀音一倒,登雕梁和温艳阳都没了斗志,返身欲救,朱大天王哪肯放过机会,拳掌齐出,砰砰两声,击中两人背心,二人同哼一声,便如断线风筝般飞跌出寻丈外。
朱大天王击倒了三人,情知这三人已难有活命之理,甚是高兴,更欣悦的是自己以拳掌击败了名满江湖的“忘情天书”中的高招,这忽儿间,朱侠武真可谓踌躇满志至极,不禁大笑起来。
但在一瞬间,一声大喝,将他的狂笑声切断。
萧秋水巍然站起。
他正好目睹朱侠武重创三人的劣行,只觉一股共天地久长的浩气,自心中激游全身,想起“朝天阙”三字的笔意,以“忘情天书”中的“日明”一式,飞袭朱大天王!
朱大天王在得意中,乍见萧秋水如天神般地站起,心头已为之一愕。
他前胸、双臂都受了伤,萧秋水这一击,却是仗“忘情”十五决中的“日明”,以及整个“满江红”词曲所带给他的气势,加上他自己的功力修为,三样合而为一所使出来的奋力一击。
朱大天王只觉眼前日光灿然,耀眼生花,炎阳如炙,叫他无处可遁!
冬日里怎会有这种烈阳?
——但他已永远无法找到答案!
朱大天王死。
萧秋水倚剑于地,他的鲜血流了一地。
一地皑皑白雪,衬着几点斑斑血红。
笛剑江秀音,因中了朱侠武一拳一掌,已然气绝,登雕梁、温艳阳二人,因只着一掌一拳,还有一口气在。
两人艰辛地爬近江秀音遗骸旁边,两人惨然一笑,登雕梁道:“我们……没有传错了人。”
温艳阳点头,道:“这样也好……三人死在一块儿,就象他们一样。”
登雕梁和萧秋水都向温艳阳所指处望去,只见雪地之中,李沉舟鬓发全白,正伏在赵师容身上,天地间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俩似已全无关系。
登雕梁困难地道:“是……是很好……”温艳阳吃力地叫了一声:“登师兄。”
登雕梁嗯了一声,温艳阳惨笑道:
“我们……我们为我们三人……奏一曲‘天下有雪’好吗?”
登雕梁点头,两人一琴一胡,盘膝而坐,在雪地上,江秀音身边奏起乐来,两人神色斐然,乐韵也似一切都过去了似的白雪遍地。世间一切的感情、名利、斗争、变迁……都逝如云烟,转眼只剩冬雪无垠……萧秋水听得热泪满眶,忽乐绝弦断,登雕梁、温艳阳也在乐韵中人亡。
萧秋水只觉一阵恍惚,忽闻有人奔驰过来的沓杂之声,原来是胡福、李黑、陈见鬼、铁星月、大肚和尚、蔺俊龙、洪华、施月等人赶了过来,却独不见了唐方。
铁星月一见萧秋水,甚是欣喜,叫道:“大哥你还在这里!唐方已返回蜀中去了……她叫你不要找她……”萧秋水听得心口一痛,众人这才看见尸横遍地,萧秋水也神色苍苍,遍身血迹斑斑。这时大肚和尚还横抱着邱南顾的尸身,赶了过来,他始终以为邱南顾未死,不肯殓葬,一直念着经文,停了一停,又俯向邱南顾尸旁道:“我已为你念千遍经文了,怎么你还不醒醒……”邱南顾哪能回答。萧秋水想起岳飞、李沉舟、燕狂人,柳五、赵师容、天正、太禅、裘无意、左丘,甚至还有结义了又背叛的兄弟,以及朱侠武、朱顺水等人,一一浮逝,此时耳际却响起适才温艳阳、登雕梁所奏的“天下有雪”。天地苍茫,风雪人间……却是何时,雪才消融呢?
萧秋水如此想着,两行热泪,流下脸颊来。啪登一声,所仗倚的古剑“长歌”承受不住如许压力,终告折断为二。萧秋水黯然长叹,抛开断剑,在天地一片自茫茫中子然行去,众人待唤:“萧大哥,萧大哥……”却瞬息间不知行踪。
(全文完,请看续集《蜀中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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