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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笺

  作者:清  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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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笺 清 澹园 著
第一回 别恩师来都应试 馈良朋水墨观音
  扶风才子,嫖姚后裔,霍姓都梁。挈友长安取应,为试期尚远,追欢笑,暂过平康。丹青笔,听莺扑蝶,小像写云娘。
  不料朱门有女,与青楼一样,窈窕相当。把春容笺咏,燕子衔将。被同侪计构,更名姓,决策勤王。二美并,麒麟高阁,走马状元郎。
  ——汉宫春
  天地间,惟婚姻一道,总由天定,莫可人为也。有三媒六妁得就姻缘的,也有始散终成才全匹配的。更有那东床坦腹是择婚眼高的,屏风射雀是宿缘暗合的。还有那红叶流水竟结丝箩,纩衣题诗终成眷属的。自古及今,难以枚举,独有才子佳人凑合最难,往往经多少离合悲欢,历无限是非口舌,才能完聚。总而言之,须得月下老人婚姻簿上注了姓名,虽然受些险阻,到底全美。我故说:“婚姻一道,总由天定,莫可人为也。”闲话休题,我且举一件最奇的故事,说与看官们听。
  且说大唐元宗年间,有个才子,姓霍,名都梁,表字秀夫,扶风茂陵人氏。原是嫖姚后裔,近来流寓西京。生得貌赛潘安,才过班马,浑身潇洒,满腹文章,不止歌赋诗词,还晓丹青妙技,只是双亲早逝,室家未偕,异地漂流,萍水游荡。幸蒙任广文先生,姓秦名若水,是位老成前辈,与霍家世交,因爱霍生才学,邀在署中读书,朝夕谈论,甚是相合。这日,霍生独坐书斋,忽生感叹。说道:“近蒙秦先生以国士待我,甚深感激,但念自己景况,孤身无倚,不免凄凉,不知何日能遂凌云之志,得效于飞之欢,才完我终身大事。今当春明时候,景色撩人,不能到郊原闲玩,且在这书院周围池苑游赏,一面消遣消遣。你看:池中梅花倒影,岸上莎草铺茵,才过残冬,又临明媚,果然另是一样景象。闲常想那潘安仁容颜美丽,每逢游玩妇女见了他,掷果满车,偶因元宵佳节,遇佳人遗金雀一只,结了姻缘。后住河阳,名为花县,千古流芳。我霍都梁虽有才学,功名未就,红鸾未盟,为何这样命薄?”正自己嗟叹,忽见本学一个门斗,走到跟前,手里拿着一封书信,见了霍生,说:“这封书是鲜于相公捎来的,说道长安今岁黄榜招贤,他已起身,在路上客店中,专等相公同行。”遂把书递过来。霍生接在手中,拆开封口,暗暗念完,说:“既是鲜于相公已行,我就收拾早晚赶上,与他同去极好。”门斗说:“在下极承相公看顾,但斗胆有句话,不好说得。”霍生道:“但说何妨。”
  门斗说:“我看那鲜于相公做人,比不得相公。猫头鼠眼,不是至诚人,况且花柳场中,不觉着意,不要学坏了,不如各奔前程才好。”霍生道:“多谢你好意。只是我与他同窗日久,暂与共事,也自无碍。等我登科后,自然好歹分明,不能相染。你与我请秦爷出来,当面辞过,明早好行。”门斗遂把话传进去,秦学官闻听,说:“今日报来,我已升汧阳县令,文凭限定、走马上任,正要与门生霍秀夫一别而行,不知请出来有何话说。”霍生见老师出来,施下礼去,秦公答还。霍生道:“门生数年深蒙教训,今日有同窗书到,说试期已迫,约同一齐取应,”特请老师出来拜别,明早便可登程。秦教官道:“原来如此,可喜可喜!贤契高才博学,国士无双,此去南宫,定占魁眩老夫今日闻信,升任汧阳,目下也要打点上任,有些微卷价,聊代饯行。等候登科,再申薄贺罢!”叫斋夫把卷价取来,送于相公。霍生接过来,说:“多谢老师费心了。”然后拜下揖去,秦教官道:“好说。但愿你此去莺迁上苑,鱼跃龙门,便不负吾属望之心了。”霍生道:“门生菲材,恐不能如老师之愿。书箱、剑匣俱已齐备,就此拜别,明早好行。”
  遂拜辞起来。秦学官道:“明早老夫也不亲送,一路保重,须要小心。”霍生道:“承教。老师请回罢。”遂各寝,准备明早起身。正是:玉壶春酒正堪携,野店山桥送马蹄;此后长安望明月,陇头流水咽东西。
  按下霍生别师赴约不题。却说朝中礼部尚书姓郦名安道,原是科甲出身,现膺此职,为人端正,不徇私情。夫人鲍氏,治内幽贞,止生一女,名唤飞云,性格贤淑,容貌俏丽,不但针指百巧百能,又且甚通文墨、诗词歌赋,件件皆精,但是老年乏嗣,未免不足。这日退朝回来,衙门无事,欲在园中花下消散片时。因分咐院子,快请夫人、小姐出来。院子进内传禀,只见夫人领着小姐,同到堂中。施礼已毕,郦尚书道:“夫人、女孩,我年过六十,齿发渐衰,宦场中原该知足,早避祸灾。
  但我屡屡上本,求告归休,圣上总是不允,却怎么样好?”夫人说:“相公,如今国家正当多事,况你年纪未甚衰老,须当努力公家,岂可遂图私便。”郦尚书道:“夫人也说得有理。”
  飞云道:“孩儿见此春光明媚,爹爹退食余闲,今日办下春酒一杯,与母亲一同为寿。”郦尚书道:“如此生受孩儿了。”
  遂各安席,小姐亲自送酒,郦尚书饮了几杯,乘着酒兴,说道:“我少年登第,屡受皇恩,今已衰残,常欲告老还家,祭奠祖宗,拜扫坟墓,将里中亲明族人,朝朝宴会,才慰老怀。争奈安禄山在汉阳谋成不轨,难以脱身。”夫人道:”相公!我夫妻两个举案齐眉,彼此相依,休因乏嗣,只管凄凉。”遂指着飞云小姐说:“女孩知书达礼,真是女中魁元,将来择个佳婿,尽可欢畅。”飞云闻言,从(重)新再拜道:“但愿爹妈康健,情甘服侍终身,何必定结丝萝,反多隔碍一家。”正在叙谈饮酒,看花赏梅,忽外面击鼓传事说:“有天雄军节度使、同年贾老爷,差人有书,在外伺候。”郦尚书吩咐:“与我取进来。”这门官从转桶送进,院子接过说:“禀老爷,书扎在此。”
  郦尚书接书拆开,看得明白,然后对夫人、小姐道:“这是我同年天雄节度使贾公,名唤南仲,与我交厚,如同胞兄弟一样,是他差来问候的。只是礼物太多,那有全收道理!”夫人道:“这来意甚远,受他一两件,才觉使得。”尚书看完礼单,踌躇了几番道:“也罢,受了他吴道子《水墨观音》像罢!取过来看。”院子疾慌展开,尚书仔细端详道:“此画果是吴道子真笔,如今是难得之物。”小姐从旁观看,道:“这一幅像,给了孩儿供养罢。”郦尚书道:“使得。”遂叫院子:“你可领了这幅画,装裱齐正,送与小姐供养。”院子说:“晓得。老爷,本衙门应官、裱背缪继伶,裱手甚好,发与他裱罢。”
  尚书道:“这也由你。你可吩咐贾爷的差人,明日领回书便了。”院子应声:“晓得。”郦尚书道:“明日衙门有事,早早安息,我们一同回院去罢。”只因这轴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后回分解。
第二回 候场期店里栖身 谋叛逆途中打猎
  话说鲜于佶在途中等候霍生,不住在店门口盼望,口里说道:“我为何约霍秀夫同行?预备场屋中倘不结局,求他代作,代作是我的救命星儿。我想幼年与他同窗共读时,他生得聪明,又且勤学,手不释卷,所以养成这样学问。我偏拿起书本来,便生困倦,离了书房,分外精神起来,这却是甚么缘故呢?”
  又想:“我别样事情,件件精通,若要哄我、骗我,是万万不能够的,惟有文墨上偏偏糊涂起来。再论我家道不乏银钱,油、盐、酱、醋、柴、米、茶,诸班俱有。要说腹中墨水,之、乎、也、者、矣、焉、哉,半点全无,如此不装斯文也罢了,无奈心坎上又要博个虚名,每逢进场,称了人家。无数老兄交卷出来,我又大模大样妄说:‘头名显然是我。’这事不过自己知道耳。今年大比将近,前日曾托门斗约秀夫霍同窗一同应试,此人才学过人,且为人忠厚,易於撮弄,料场中未免烦他改正,求他代作,他一定不阻绝我。想他此时也就来了。”抬头一望,只见佩剑乘马速速行来,将到面前,见了鲜于佶,攀鞍下马,彼此拜揖。,鲜生道:“霍兄来了,可喜可喜!昨日寄去书,想已到了,小弟在此专候。”霍生道:“前日承兄相约,多有感激,因与学中秦先生相别,故此来迟,有罪了!”鲜生道:“今日天气晴和,正好行路。请,请!”霍生道:“如此有僭了。”二人一路上走了些垂杨古道,接岸长桥;宿水餐风,晓行夜歇,不觉已到长安地面。进了城门,绕街越巷。鲜生道:“此处就是向年姚店主门首了。这人小心,还在他家寓罢。”
  霍生道:“使得。店主在那里?”店主出来说道:“原来是二位相公,请里面坐。”二人转进店房,施礼已毕。鲜生对店主道:“别来数年,还是这样强健,不想是七十岁的老头儿。”
  店主答道:“好说,好说,二位相公风采,也比往常大不相同,今来必定一齐高发了。只是一件,如今场期改在四月初头了。”
  霍生问道:“这是甚么缘故?”店主道:“为着安禄山有作乱消息,故此朝中有事,把科场权迟一迟。”鲜于佶向霍生道:“如此说,我们来早了些,还去家中看看再来,何如?”店主道:“功名大事,没有个打回头的道理,就在寒舍将就住一住,一两月光阴,也是容易过的。”鲜生道:“也说得有理。只是清清的,住在这几间房子里,面朝人家‘子曰’、‘子曰’,这却挨不过。还在有趣的所在走一走,耍一耍,才好。”霍生笑将起来。鲜于佶道:“老兄笑怎么?想是笑小弟才到这里,就要闲游,如此没坐性的?”霍生道:“不是笑老兄,小弟有桩心事。”鲜于佶道:“老兄心事,小弟猜着了。”遂附霍生耳边道:“可是这个人?”霍生大笑道:“瞒不过了。店主人,我问你,我昔年在此相会的女客华行云,在家好么?”姚店主答道:“闻得云娘自别了相公,一心心只要相从,如今也不十分留客了。”霍生闻听,遂念道:轻风细雨梅花润,走马先过碧玉家。
  按下鲜、霍二生在店中等候场期不题。
  却说安禄山现为范阳节度使,天生异种,滥受国恩,聚草屯粮,私畜铁骑。凡他节制诸镇,受他要挟,论起理来,朝廷待他何等隆重;论他自己,富贵已极,也该知些进退才是。谁想他偏偏不安本分,要生妄想,说道:“争奈杨国忠这老儿,与那达奚珣一班的人,常在朝廷说谮咱家,说咱原是奸人,必萌异志,仔细思量起来,咱在边境,他们在里面,到底出不得这狗头算计。因此上整顿人马,直犯长安。你看所过州县,望风瓦解,近日又差何千年、高邀两人,假献射生手为名,掳了杨光翙,赚破太原城池,好歹歇马数日,刻期就要渡河,这都不在话下。今日天气晴和,众军士,前去帐外沙地上打围一遭。”众军闻听,不敢怠慢,摆开围场,一齐喧喝,草坡中烘起兔来。或撒犬,或鹰或箭射,纷纷扬扬,乱乱腾腾,打猎一番,得了许多野物。军士上前道:“禀大王,可以消停片时,等众人马略歇一歇。”安禄山道:“使得,使得。”只见禄山坐在毡上,命女乐奏乐、奉酒,真个美女递酒,弹起琵琶,歌的歌,,唱的唱,舞裙飘洒,韵响叮当,痛饮了一会,天色已晚,吩咐回围。正是:
  乱云飞碛满渔阳,旧是蚩尤古战场;
  飞骑归鞍挂双兔,弯弓犹自射黄羊。
  将禄山欲犯长安,暂且按住,至于行云故事,须待下回分解。
第三回 旧知交款留文士 重相会写赠春容
  话说长安一个妓女,姓华,小字行云,生得雅秀,天然姿容,真是门户班头,平康领袖。虽然品贱,绝不轻狂,胸中常常有从良之心,但未遇厮称儿郎,所以未敢轻举。自从前年逢着茂陵才子霍秀夫,与他有旧。只因初逢,不肯起齿,也存着交浅,不敢言深之意。幸喜目前又来应试,因场期尚远,寄遇京师,行云因接来暂同居住,以便读书。说道:“你看霍郎聪后多才,至诚不假,私心暗约,可托终身。今日小雨初晴,瓶花香绽,明窗净几,甚是可人,不免请霍郎出来闲话一回。霍相公,有请!”霍生闻听,转出画阁,见了行云说道:“曲意款留,一言难谢!”行云道:“霍郎说那里话。只是陋巷茅檐,恐怕不是你看花人住的所在。”霍生含笑道:“各色花都不讲,只这一朵解语花儿,饶他踏遍曲江,也没处寻得。”行云微笑。
  霍生望桌上看了看,问:“云娘,这桌上手卷是什么画?”行云答道:“邻舍女伴家借来看的,是一卷《昭君上马图》。”
  霍生展开一看,道:“果然画得好。云娘我看你的天姿出色,与这画上昭君,分明一般模样,不差甚么。”行云道:“诸般不像,只是桃花薄命,流落青楼,也与他出塞的苦,没甚差别!”说完,不觉伤感起来。霍生道:“云娘,不必烦恼,小生一向略晓得几笔丹青。你看,今日流莺啼树,粉蝶过墙,风景宛然如画。我与你画一幅《听莺扑蝶图》,描写得十分喜洽,免得你欢处生愁,啼痕界面,如何,如何?”行云道:“久闻霍郎丹青妙绝,只是奴家风尘陋质,怎好相烦大笔。”霍生道:“好说。”遂将绢铺在桌上,调起颜色,把笔在手道:“云娘,待小生将你细看一看,方好落笔。”因从头至脚看去,一面画着,一面又看道:“怎么腮边这一点红得如此?果然人面桃花了。”行云闻听,忙取镜子自照,又将画一看道:“果然像到十分。”霍生道:“像只像得你的样儿标致,至于带笑含嚬、无情有意的天然一段韵致,教我怎么画得出来?“重新又把《昭君图》与画的比看,笑说道:“昭君,昭君!,我说云娘一定不让的。我岂肯学那毛延寿,故添黑痣,坏你娇容?”行云起来拜谢,霍生拦阻。行云道:“奴家的意思,还要霍郎把自尊容,也画在上面,方才有趣。“霍生道:“这却也好。只是小生是下界文魔,怎敢与个玉天仙并在一处,可不惶恐!也罢,趁此余红残粉,也不得出丑出丑!”遂起笔来,向池中顾影,又向镜中窥照一番,方才落笔。不多一时,染抹停当。行云仔细一观,说道:“风流标致,果然活现,只是你一付文心,连你自己也描写不出。霍郎!你不但文词压倒一世,就是那丹青,世上那有这样出色的才子?难得!难得!”
  两人正在欢欣时候,那料鲜于佶思量要访霍生。说道:“这几日身欠些爽利,不曾去看得霍兄。今日不免去寻他,温存一温存,帮衬一帮衬。到那入场期,才得如此,如此。你看转弯抹角,已是华行门首。”叫门进去,对霍生道:“这几日小弟在寓中,有些小恙,不曾时常来看老兄与云娘,违教,违教。”霍生道:“小弟也有些小恙,因此失候鲜于兄。”鲜于佶道:“兄的病,我都晓得。”因附耳低语,笑将起来道:“可是这样?”霍生也笑道:“休得取笑。”鲜于佶因看见桌上的画,问道:“这是那个画的?”霍生道:“不瞒兄说,是小弟胡诌的。”鲜于佶细细瞧瞧,笑说道:“原来是你两口,老人家传子孙的神影了。如何像得这样!”将画贴在自己面上。霍生道:“这却怎么说?”鲜于佶道:“一向不得沾云娘,一沾恐怕老兄有些吃醋。今日在画儿上略讨他些便宜,莫怪!莫怪!”霍生笑了一笑。鲜于佶道:“云娘,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如此一幅好画,切莫被人裱坏了。那贡院门首缪酒鬼,手段极高,是答应礼部衙门的,可着人送去与他裱才使得。”行云道:“这个一定尊命的。”鲜于佶道:“今日小弟要发兴吃几杯酒了。云娘也请破例,唱一个极锁心的曲儿,等霍兄大家乐乐才足。”
  行云道:“就请到暖阁中小饮便了。”鲜于佶又道:“霍兄!你与云娘今后不要叫甚么,只叫做那画儿罢。”霍生道:“休要取笑。”三人饮酒到起更时候,方才归去。正是: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图画领春风。
  流莺巧作周遮语,痴蝶深穿宛转丛。
  只这一幅画,生出许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臧书吏陈说场弊 缪室婆醉施酒疯
  话说长安一个书辨,姓臧,名不退。他说道:“一切场内编号誊卷,皆是我掌案。每年有人来打点,也要做一两桩事儿,故此主顾越多。上年有茂陵一位姓鲜于的朋友,来央我办办,因机会不凑,不曾与他成全。那晓有这样好人,分文也不来倒龋今年不知此人可曾到否?若到时,须去望他一望,或者又要央我也不定。”正是:闭门家里坐,钱从天上来。这老臧正在猜望,谁料鲜于佶恰来相访。说道:“此是老臧的门首,待我敲门。”问道:“有人么?”臧不退闻听开门看视,见是鲜于佶,拜下一揖,说道:“小弟正在这里念老兄,向年做事不周,甚是羞愧,反叨厚惠,何以克当!”鲜于佶道:“这些小意思,何劳挂齿。常言说得好:‘有心来拜年,端午也不迟。’今年一定要烦老兄,与我着实设个法儿,务必弄得十拿九稳方好。”臧不退把眉头一皱,说道:“有了。我想代作传递,未必一时凑巧,今科关防严,字眼关节,一毫不通风,只有一个计较在此:这些号数都在我手里编过的,只出场时,上心访着那位朋友中文字做得极好的,便将他甚么号数,察得明白,我悄悄打进去,把两家卷上号改了,如替你做文章一般,又没形迹,此是十拿九稳必中的计较。何如?何如?”鲜于佶道:“如此极好。”遂上前拜谢,说:“我家广积银钱,只想顶纱帽戴。倘能成我功名,不忘大恩。”说过,“如今现封银五百两,待榜上有名,那时加倍相赠。”臧不退欢喜道:“只一件:老兄事成高中后、做官时,还要许我一两次肥抽丰才使得,那时莫要做张智,诸事不应。”鲜于佶道:“说那里话!我们往酒馆内痛饮一回,临时再作商量便了。”按下他两个计较作弊不表。
  却说缪裱背,名唤继伶,他说道:“因我平常喜用几杯儿,人人都叫我做缪酒鬼,且喜手段高强,生意利市,只为礼部衙门是我当官,时常要去答应。日前礼部郦老爷衙里发出吴道子《水墨观音》一幅,又有一位甚么霍相公,亲自送来《春容》一幅,手工倒是加倍,嘱咐我与他上心装裱。”说完,望壁上头说道:“这两项都干透了。今日天气晴明,不免揭将下来,装上轴头,恐怕他们来龋妈妈,快拿出糨盆、糊刷来!”老婆闻听,走来说道:“老儿,糨盆、糊刷都在此。”缪继伶道:“妈妈,有要紧主顾家一两件生意,你可帮衬一帮衬,完成与他,免得他来取讨絮聒。你来,你来!”遂拿条凳子,扶着老儿,把画揭下来。说:“这一幅是霍相公送来的《春容》”,又揭起《观音》像,说:“是郦家的。待我洒些云香末子,装在里头,这是辟那蠹鱼的缘故。”只见老婆子拿酒肉来,说道:“老儿,我晓得你的尊姓,裱完时,就要几杯烧刀儿到口了。”
  缪继伶喜道:“这是本等。老人家劳劳碌碌,未免要饮几杯,和和筋骨才好。”这老婆儿遂把酒斟上,劝丈夫饮了,又把肉几片塞他口中,说:“是烧羊肉,多吃几块。”饮来饮去,不觉醉将上来。说道:“醉了,我们睡去罢。”缪裱背道:“青天白日怎生去睡觉?”老婆儿正然扯住酒鬼胡吵,却说礼部当值的走来,说道:“这是缪酒鬼的铺面了。里面有人么?”缪裱背惊问道:“是甚么人?”役人道:“俺是礼部提调衙门,叫你当官的。”缪裱背开了门,醉醺醺的。役人道:“我们来,无别的事。今年大比场中,又要糊房,提调老爷叫你去领钱粮出来,好早叫众人上心快做。”缪继伶道:“好苦恼,真倒运!赤春头上,生意还不曾做得几件,就要去当官。”众役道:“说不得。你是个当行的头儿,怎么装憨打呆的?”遂扯着就走。
  缪酒鬼对他老婆说:“我去到衙门中,见过就来。这桌上两轴画,一轴是大堂郦老爷的《观音》像,一轴是那茂陵霍相公拿来的《春容》,倘来讨时,便递与他。”缪婆道:“你去,你去,我晓得!这几件难道就打发不开么?”只见丈夫随众役去了。缪婆道:“好没兴,刚刚吃得象意,要与老头儿叙一叙,答一答,又叫当甚么官。当你娘的官!当你家奶奶的官还剩下半壶在此,老娘不免一齐消缴了罢。”遂口对壶吃将起来,吞咽有声。忽听外有人叫门,只当是丈夫转来,开了门,一把抱住,满口叫道:“我的老痛肉、老宝贝!你来得正好,我的酒兴儿动了,两个去睡觉罢,再休装乔了!”这院子啐了一口,说道:“这婆子疯了!你睁开眼看,谁是你老儿?我是郦老爷衙里取画的,你老儿那里去了?多时发与他裱的《观音》像,小姐要供奉,催得紧,快拿与我去!”缪婆子手指桌上说:“画么,画在这里不是?你就不是我老儿,便同吃两杯,乐一乐去,何妨?”院子道:“这是那里说起!一个女人家,醉得这样一个模样。”拿起画来,抽身走了。缪婆起身,犹向外边望着说:“呸!原来这样不识趣的,这样好热腾腾的酒儿。”遂扭着头儿,走了数步道:“老娘这一表人材,难道是歹货儿么?好没福,好没福!”望桌上一看,道:“画原来拿去了呀。怎么拿着没袋儿的去?这一轴有袋的落在这里,想是霍家的,且拿进去,等霍家来讨,交与他罢。”
  正是:
  老表千年惯作精,阿婆老去有风情。
  不因一轴丹青错,怎得鸾交两处成?
  院子将画拿去,既然错误,不知还退回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错取画来惊容似 赠诗笺去任燕传
  话说飞云小姐想起《观音》像来,遂叫梅香:“前日老爷与我供奉的那幅《观音》像,许久不见院子送进来,想是未曾裱得?你可催他一声,浴佛日子将近,我要挂在小阁中,朝夕供奉。”梅香道:“晓得。老院公那里?”院公走来,梅香道:“小姐教我问你,昨前老爷吩咐你裱得《观音》像,可曾停当否?目下就要供奉哩!”院子道:“已裱完备在此,正要交与小姐,烦你送进去罢。”梅香接过来说:“晓得。”遂回覆小姐,画已取来。小姐道:“梅香,这轴画不比寻常,乃是菩萨示现,须要虔敬。你可焚起香来,待我先展拜过,然后供奉才是。”梅香将画展开,小姐一见惊呀道:“好奇怪!原来不是《观音》像,是那一家女娘的《春容》,胡乱拿来了。”梅香指着画,说道:“小姐,你看与那女娘同扑蝶的人儿,好不画得标致。”小姐道:“羞人答答的,一个女娘家,怎么同那书生一搭儿耍戏,那有这般行径?”梅香道:“这幅《春容》也不让《水月观音》。”遂背身说道:“怎么模样与小姐一般呢?”遂转身向小姐说道:“这画上女娘与小姐并没半点差错,是何缘故?”小姐仔细又看道:“只怕是那个随手画的,偶然相像,未必有心。”梅香道:“你看他安黄点翠,般般相似,那里有没草桥庞儿信笔写成的?小姐又端详道:“呀!上面还落得有款,待我看来。‘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梅香闻听道:“这也奇怪,怎生也叫做云娘?小姐,你看他螺点眉峰,斜露笋指,满腮红晕,犹如桃花一般立在苍苔上;莲步轻稳,逞着风流,样儿已觉可爱。又喜那寻花蝴蝶,又一对黄鹂穿柳鸣啼,景致更觉有趣。”小姐道:“看他画上光景,莫不是刘阮误人天台,再不然或是相如偶陪文君,真教猜也猜不来的。梅香,我本待要将画发与院子换来才是,只是画的有些奇怪,等我再仔细看看。”梅香道:“不消换得,小姐留下,当做自己春容正好。”小姐道:“只是多了一个人儿,恐爹妈看见不得妥当。”梅香又笑道:“若与老爷、夫人看,真个多了那个人儿;若是小姐自己看,只怕正好不多哩!”小姐喝道:“休得再说!”遂归香闺去了。正是:最是芳心那得似,梦魂应入百花丛。
  话说飞云小姐自从看过画后,不知不觉添些愁闷。一日,徐步亭前,只听春风飘荡,吹得群花零乱。忽抬头一看,说道:“呀!这一对蝴蝶儿,怎么飞得如此好,只管在奴家衣裙扑来,却是为何?你看,它又飞去花树上探花去了,不多一时,怎么又在我裙儿上不住旋绕?才待欲去,却又飞还。你看,它又在桌上去了,待我扑着他。”扑了一回,那里扑得着?不觉困倦起来,遂伏桌睡去。梅香走来,说道:“呀!小姐才梳洗了,原何睡在妆台边呢?待我轻轻唤醒他,做些针指。”遂咳嗽一声,小姐醒来。问道:“梅香,檐前是甚么响?”梅香道:“是檐前铁马无风转得,却被啄花小鸟翅儿挂得响了。”小姐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刚才梦中恍恍惚惚,像是在花树下扑打那粉蝶儿,被茶叶刺挂住绣裙,闪了一闪,便惊醒了。”
  梅香道:“是了,是了!前日错了那幅《春容》,有那许多的景在上面,小姐眼中见了,心中想着,故有此梦。不知梦里可与红衫人儿在上答么?”小姐道:“莫胡说!你且取画过来,待我再细看一看。”梅香不敢怠慢,将画取来。小姐端详一会,道:“若说是偶然落笔,如何像得这般?梅香取镜来。”一面看画,一面照镜,不觉笑将起来。说道:“画中女娘,真个像我不过,只是腮边多了个红印儿。”梅香道:“小姐,看那莺儿与一双粉蝶儿,怎么画得这样活儿。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若是好人家,不该如此乔模乔样的妆束;若是乍会的,又不该如此熟落。你看这穿红郎君,乌纱小帽,红杏衫儿,十分标致。常闻有个掷果香车的潘安仁,谅也不肯让他。”小姐道:“即落款的叫做霍都梁,笔迹尚新,眼前必有这个人,我细看这幅画,半假半真,有意无意,心中着实难解。且喜桌上有文房四宝在此,不免写下一首词,聊写幽闷。”遂取过一幅小小花笺,提笔在手,沉音一霎,挥毫而就。上面写道:风吹雨过百花残,香闺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放眼看。
  扬翠袖,伴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丽儿画一般。
  ——右调《醉桃源》飞云题。
  小姐道:“我这一首词,也抵过这画了。”遂把笔搁下。
  只见梅香喊道:“好古怪!怎么梁上这燕子,只在镜台前飞来飞去,与往时不同,待我扑下他来。你看,这燕泥将妆盒都点污了。呀!怎么把小姐题的诗笺竟衔去了?燕子,转来!转来!还我家小姐的笺!”小姐笑道:“傻丫头,这燕子怎能晓得人言,只得它他罢了。”梅香道:“也罢,我收拾笔砚先进去,小姐就在亭中歇歇。”打发梅香进去。小姐道:“咳!适才这妮子在此,我心事不好说出。”笑了一笑,又说道:“果然那画上穿红衫的,委实可人,我方才题词,被燕子衔去,也与御沟红叶故事一样,凑合才好。”正是:
  燕子不归花着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燕子衔去的笺,不知落在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霍秀夫曲江拾字 贾南仲虎牢安营
  话说霍生住在行云家,等候场期。他说道:“小生前日为云娘写一小像,十分得意,谁想拿去装裱,被一个裱背匠人错送到别处去,倒取了一幅《水墨观音》来,那像倒是吴道子真迹。咳!小生笔迹,虽然比不上吴道子,但云娘模样,恐怕与南海水月争差不多。这桩事也可笑,叫我那里去寻访?只得由他。只是试期尚远,客路无聊,不免悄悄地去曲江堤上,散步一回。你看柳丝如金,桃颜似火,东风阵阵,满地落红,真是春天景色。我也无心赏玩,腹内事却按纳不下。想起前日那轴画,描写云娘逼真,就别人错取去,断没有这一个标致女子,可以借用,纵收了也是枉然。只是偏不错了别样画,偏错了一幅《观音》。如今他就挂在小阁中,焚香换水,也着实有趣。来此是曲江边了。新晴风景,真个撩人呀!你看这燕子飞得好奇,怎么只管在我头直上,幌来幌去,似认熟的一般!你看他,随风往来,为何掉一撮红毛羽来?待我看是什么东西。”抓起瞧了瞧,惊讶道:“不是毛羽,是一片红叶大的笺纸,写了许多蝇头的细字在上面,待我看来。”遂把《醉桃源》词念了一遍。细细看这词,像是收了《春容》画的,怎生语气、笔法件件精细,分明似个女儿家模样。“咳!我刚说天下未必有像行云的人儿,那知道就有一位在此。那末句说:‘丽儿画一般’,就是一纸供状了。霍都梁,霍都梁,你却难以消遣!且住,昨日行云为错失了春容,早间尚在那里纳闷,如今不免疾忙回去,与他说这画有了下落,省得他烦恼。”转弯抹角,已到门首:“开门!开门!”行云闻听,开门问道:“霍郎,你早间出去,在那里行动来?”霍生答道:“云娘,早起在曲江堤上步了一回。”行云道:“曲江光景如何?”霍生道:“那边光景甚好,忽见一个燕子,衔着一片花笺,从空落下,拾起来看时,却有词在上。你看词上,分明是为错收了你《春容》而题。你莫要闷,待从容访问,取来还你。只是叫做甚么飞云!”行云道:“霍郎,你与我画的《春容》,奴没福分时得展玩,那燕子衔来词笺,定有奇缘,好好收藏,待场后从容寻问这画的下落便了。”二人说话中间,忽保儿走来,道:“霍相公,方才鲜于相公寄信来说,今日礼部出了告示,明早就要进场,请五更头早去。”霍生答应:“知道了。”对行云道:“怎么陡然就开起科来,我身子受了晓风,有些不爽,且在小阁中将息将息,这笔砚各件烦云娘替我打点打点。”行云道:“一齐应用之物,奴俱明白,自然收拾停当,不必记怀。”把霍生预备进场,暂且不题。
  却说天雄节度使姓贾,名南仲,就是前次送《水墨观音》像与郦尚书的。他本邢州,立功边境,因渔阳一带有些举动,他说道:“俺蒙皇恩,简任节镇天雄地方,我的丹心如斗,常想裹革以酬圣主。争奈安禄山这厮,本是庸流,滥邀天眷,闻得他起兵范阳,连破许多州县,下官只得整兵秣马,赴阙勤王。我想:潼关有哥舒老将军在彼把守,定然牢固;只恐禄山从虎牢小路抄袭商南,长安未免震动。众将士们!你可扎住营盘,在虎牢关口,不许范阳兵一人一马闯将过去。传来烽火,上心探看,梆铃器械,务要整齐。但逢贼骑来冲,便当奋勇截杀,如有退缩,军法从事。”众军一齐答应:“得令。”贾节度吩咐起营,正按着队伍一齐前进,不敢错乱。贾节度一路上,恨恨不平,说道:“禄山,禄山!你这鼠子!朝廷待你不薄,胆敢纵横,出穴弄兵,教那些生灵,受此涂炭。可恨!可恨呀!前面就是虎牢关了,可抢上去扎住营盘。”众军应声:“得令。”不多一时,一队一队、一层一层把虎牢关周围如铁桶一般。
  又传下令来,断不许放贼奴过关。正是:
  白马将军频破敌,肯教胡骑度牢关。
  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机关泄漏梅香口 丑态翻成皂隶言
  话说郦尚书、鲍氏夫人,忽见飞云小姐茶饭懒进,只是要睡,面貌瘦损,十分放心不下。因传院子过来,吩咐道:“小姐身上不自在,快去请位医生来看看。”院子禀道:“”老爷不在衙内,医生不便唤进来。这街上倒有个女科医婆,叫做孟妈妈,人人道他的药灵,不若请他来看。”夫人道,“如此快去请来。”院子闻听,不敢怠慢,走到孟家门首,问声:“有人么?”却说这女医是个驼背,走来问道:“是那个?”院子道:“我是郦老爷府中,请你去看病的。”孟妈道:“如此同去便了。”不多时,进了衙内,见了夫人,说:“老妇叩头。”
  夫人道:“请起。女先生,老身只有一个女儿,这几日有些小恙,烦你诊看,调理好了,重重相谢。”孟妈道:“夫人,女科是我的本行,自然用心的。”夫人道:“梅香,你可领他进去。”夫人遂后跟来,问道:“女孩儿,你今日身子好些么?”
  小姐道:“不见得。无别样症候,只是再打不起精神来。”孟妈近前说:“小姐,恕不见礼罢!待我来看看脉息,好用药。”
  诊脉一会,说道:“小姐,你虚怯怯的,最怕当风,午后就要浑身发热,是患怔仲病症。”小姐道:“都说得对玻”孟妈道:“我从十七八岁看病起,到如今,那有认错了病症的。这病容易治,待我撮药一服,就要好的。”梅香问道:“此剂药是什么引子?我好去煎。”孟妈道:“姜三片,枣二枚,煎至八分,还请老夫人亲去熬方好。”夫人道:“如此你且略坐坐,待我看人煎好了,劳你亲送小姐吃下方好!”孟妈道:“这个使得。”夫人抽身往前去了。孟妈扯着梅香,往背地说道:“梅香姐,我问你,我看小姐脉息,有思郁在里面,像是伤春玻你实对老娘说,是怎么起得?”梅香道:“实不瞒妈妈说,小姐一向是极重端的,再没有一思儿胡思乱想。只为前日裱轴观音像,供奉供奉,不想裱背铺里错发了一轴画来。”孟妈道:“敢是错了吃恼么?”梅香道:“却不恼,到是好笑。”孟妈道:“怎么好笑?”梅香道:那晓得错来的是轴春容画,上面的一个女娘,与俺小姐相貌一个印板儿印的不差。那女娘身边,又画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生得标致。我小姐看了,像是心上就有几分想着那人儿一般,偶然把这节事情,在笺上题一首词,又古怪得紧。”孟妈道:“怎么又古怪?”梅香道:“刚刚住了笔,却被梁上燕子飞下,衔将去了。故此,从那日起,小姐心上,只是这等恹恹答答的。”孟妈道:“梅香姐,你这些都是鬼话,哄你老娘不得。从来那里有个不见面害相思的?我不信。”梅香道:“真话与你说倒不信,你看小姐睡熟了,我悄悄取那画与你看,便分明了。”孟妈道:“你可取来,取来!”
  梅香取到。孟妈展开一看,惊讶道:“原来果有此事!只是我也像认得这个女娘,一时想不起来。”又偷将小姐对看,说道:“实是像小姐不过。”梅香道:“妈妈,我不识字,小姐说还有作画的人名姓在上。”孟妈道:我为写药方引子,粗粗认得几个字,待我看来。”遂看遂念道:“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真个有名姓。这桩事也奇不过了,所以他便这等胡思乱想,害出这伤春病了,只是这不见面的相思,到底感得轻松,也不难治。你且收了画去,怕老夫人出来看见不便。”正说话间,夫人随人把了药来,命小姐吃完了,吩咐梅香:“打发小姐睡睡方好。”忽报老爷回衙了。夫人迎着道:“相公回来了。”
  郦尚书道:“夫人,女孩好些么?”夫人道:“适才接此位女医来看,说不妨事的了,药吃方才睡了。”孟妈上前叩头。尚书道:“有劳你了,小姐的病不干碍么?”孟妈道:“小姐的病,是略伤了风,心上也有些烦郁,只消用一两服药,就平安了。”尚书道:“如此却好。夫人,女儿病尚未好,下官又奉命知今科贡奉,即刻便要入常这女医可赏他一两银子,以后要药,差人去龋为帖回避关防,你不便进来。小姐好时,待我出场后,重重相谢。”孟妈答应,拜谢而去。院子来禀,巡绰官俱在外厢伺候。郦尚书道:“下官就要入场,夫人请道内去罢。”然后走到外庭,叫巡绰官过来:“我有关防告示一道,可即行刻出印了,遍处张挂,不可迟慢。”巡绰应声去了。众役禀道:“请老爷起行。”院子道:“送老爷。”尚书吩咐院子:“你年纪老成,衙中一切,着实要严紧,进去罢。”院子说:“晓得。”众役随着一拥而去。
  却说监试官早到贡院,吩咐巡绰官掌号开门,应试举子务要搜捡明白,鱼贯而入,点名各归号房,不许挨越。巡绰官遵谕。只听辕门吹打起来,进了院门,巡军上来排列两旁。那些儒生们也有老的,也有少的,挨名答应。巡官喊道:“仔细收。”众军齐道:“搜检无弊。”或归东号房,或进西号房,还剩一位无号。巡绰说:“坐满了怎么处?也罢,到这边席号坐罢。禀老爷,点名搜检已毕,请封条封门。”遂将门封完。监试官道:“可喜今科规矩严明,一毫无弊,天气又且清爽,可为大典庆贺。今日起早了,不免进去歇息歇息,到明朝好来放关便了。”到了次日晚间,只见众人各执高灯,来接进场相公的。
  说道:“伙计们,今年规矩森严,莫挤近栅栏边去,大家远远站立,等候各人家相公出来,上前迎罢。”正说话间,又见一个执板皂隶走来,说道:“今年规矩严得很,你们赶闲人不许挨近栅栏,但有举子们出来,清清楚楚放出。凡有挤者,着实打去。”听得内打云板三声,吆喝开门,外巡官道:“内里打点,放头牌出来了。”皂隶道:“你们众人站开些,待相公们好走。”众人向里张望,出来一位老相公,被人背去,又有一个平头来接霍生的,望见霍生出场,说道:“相公,定是得意的了。”忙把笔砚接过,跟随而去。又有个姚店主,说道:“鲜于相公进场去,怎么日色老高,老汉在家中吃过早饭了,还未见出来?放心不下,不免向贡院前看看,是怎么说呀。此是贡院门首,还封在那里。”听那皂隶嚷道:“悔气,悔气!这些相公,不知是果真有本事的,在里面着实鏖战;又不知是墨水干了,一点儿榨不出。遭他家娘的瘟!要我们辛辛苦苦在此伺候。平日惯赌惯嫖,噇你娘的道!”姚店主道:“咳!你听这些人埋怨话头,就像晓得鲜于相公平日行径的。”忽听院里一片声叫抢卷,打云板开门。皂隶道:“谢天谢地!好了,出来了!”店主见鲜于相公出来,迎着道:“小人在此接常”鲜于佶道:“好辛苦。”皂隶向前道:“我问你,你这样辛苦,就在家里自在自在,休来现世也罢了。为你一个,苦了我们守到如今。我看这付嘴脸,也不像是个发迹的。”鲜于佶反戏说道:“下次再不敢如此,再若如此,但凭,但凭”回身与店主回家。路上说道:“那里说起,里边文字做得簇锦般,这是想得动了火,牙齿忽然疼起来。哎哟,恨不得要死,只得慢慢的誊写,故弄到此时出来,难怪这些狗头说话。”遂进店中,姚主人道:“相公,请用些饭,将息将息,小人也要去安歇。”
  鲜生道:“有劳了!请自便罢。”店主告辞去了。鲜生回身笑道:“鲜于佶,鲜于佶!我问你:这是怎么说?活现世,受了许多辛辛苦苦、劳劳碌碌,三年出场一番,走到场里面,一个字儿写不出,倒反被那些狗头如此作践,不是观场,倒是来受罪了。且坐下,把这些酒饭消缴在肚子里,也是我老鲜走科场一遭。”吃完了,即又道:“想场中做文字时,心上慌得紧,不知写了那套嫖经,那一宗酒帐,鬼画符一般。若要中,除非是乌纱满天,像那乌鹊飞,我把这头往上一撞,撞着了,才使得,不然一生一世,也只是这样糟骨头,如今说不着,断断要去与老臧商量做那法儿了。”且先到霍秀夫他那里去走一遭,问他什么字号便了。正是:
  且从河汉旁边路,偷取天孙织锦囊。
  毕竟怎样偷换字号,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换坐号试探口气 因医病细说情由
  话说霍生出场后,甚觉文章得意,对着云娘道:“小生文字甚佳,可不负你一番指望。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快。”遂把袖中文字取出,说:“今早又不该在窗下亲把文章誊写,这一会,头目更加眩晕,心儿上又烦躁得紧,恐怕书生没福,不能承当功名两字了。”行云道:“说那里话!尊体清癯,又着劳碌,故此有些不耐烦。奴家记得昔年有病,曾请过一个女医姓孟的,用药甚效,已着人去请。等他来看看,吃一两剂药便好了,你且放心。”正说话间,鲜于佶忽进门来,霍生勉强拱手,鲜于佶道:“霍兄怎么是这样一个光景?”霍生道:“偶尔小恙,不能相迎,得罪得罪!”鲜于佶道:“想必是场中忒用心了。”
  行云道:“正是如此。”鲜于佶将椅移近,说道:“好事将近,须要上心调理,莫作儿戏。场中得意,不消说了。”霍生道:“风檐之下,草草完篇,胡话写在此。”鲜于佶接过哼哼的暗读,何曾念出一字来?夸将道;“这样七篇簇锦,定然高中无疑,怎么倒说草草?天下有这样草草的?你肚子里怎么有许多好东西?胀也该胀病了。”霍生问道:“老兄也一定得意,文字倘写出,也要请教请教。”鲜于佶笑道:“小弟是瞒不过老兄的,只好诨场中一两顿酒饭吃,到家时节,去哄吓那些乡里的人,说鲜于相公又观场一次了。里边文字,不过胡乱写几句出来,那里记得?取笑,取笑!还有一件,今科场中规矩,与往年不同,要各人认定自己卷面上的字号,到发榜时,只写号数,不写名字,直至进呈过,磨对明白,方才写名姓传胪。”
  霍生道:“这个记得。”鲜于佶道:“小弟编的是昃字号。”
  霍生道:“小弟是日字号。”鲜于佶道:“记得真么?”霍生道:“自己号数怎么记得不真?”鲜于佶笑道:“云娘,莫怪我说,你以后但遇着日字号,便抱住说,这是我的霍相公,我的霍相公。”行云道:“鲜相公,也莫怪奴家说,你也真是个贼字号相公了。”霍生拦住道:“休得取笑。”
  忽保儿领着一个驼背医婆进来,鲜于佶道:“那里走出这个婆子来?”行云道:“是位女先生,是我请来替霍郎看病的。”孟妈见过礼,背身说道:“我说前日郦府里那轴画,像个人儿,彼时急忙想不起,原来就像昔年请我看病的这位华云娘。”
  行云请霍郎抬起头来:“请得女先生在此,好诊诊脉。”孟妈仔细一望,又转身说道:”好古怪!这位相公面孔,也有些面熟,急忙想不起。哦,原来也像郦府里看过那画上穿红衫的秀才。我晓得了。”遂把行云扯住,问道:“适才听见这位相公姓霍,他可叫做霍都梁么?”行云道:“果然是他。”孟妈道:“可晓得画几笔画儿么?”行云道:“画得极好的。妈妈,他的名字,与他会丹青,你却怎生知道?”孟妈道:“你莫管,有些话说在里面。”又背说道:“那里撞得这样巧,恰好就是他!且莫就说,待我看脉时,把些言语惊他一惊,看他如何?”
  遂诊起脉来,说道:“呀!这病根由为何憔瘦,既然依旁青楼红衫,那隔墙儿花如何轻窥的?”行云道:”妈妈,只请你看病,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孟妈道:“不是闲话,病根都是从这里起的。还有一件,不该涂抹丹青缎,有灵丹难医此玻若得好时,除非破了痴情,结成凤侣才好。”鲜于佶闻听,含怒道:“这婆子,霍相公请你来看病,病症不说,一些胡柴言鬼话。好可恶,好可恶!”孟妈道:“倒不是鬼话,倒是上轴《春容》画。”鲜于佶道:“还是这般胡言。”孟妈道:“不是胡言,倒是一片诗笺。”鲜于佶道:“这是那里说起?”孟妈道:“说起,说起,反劳动了那燕子。”霍生惊疑,悄悄与行云问道:“这妈妈讲得话,像是知道那丹青的下落,你可问他一问。”行云说道:“妈妈,你才说得话,有些来历,你可说明白罢。”孟妈道:“实不瞒你说,老身前日郦府里请去看小姐的病,那小姐症候,像是伤春的。细细问他梅香,说道:“日前因为裱轴《观音》像供养,错讨了一轴《春容》来了,那画上女娘像得他得很。”霍生、行云惊讶道:“原来有这等事。”孟妈道:“那画上有个穿红衫的郎君,生得标致,小姐看见,着实想念,故此害出这病来。老身彼时不信,那梅香悄悄地取画与我看来。”霍生道:“妈妈看过画,画上面是怎么样?”孟妈道:“上面么?那像小姐的女娘,就是云娘活现;穿红衫的,就像相公。”霍生笑道:“天下人相貌同的尽多,那里就是小生。”孟妈也笑道:“相公,你还要瞒我?那上面还落得款,我记得是‘茂陵霍都梁写,赠云娘妆次’。说得不差么?难道是鬼话胡言?”鲜于佶道:“你画的《春容》,送与缪酒鬼裱,我晓得的,后来这些话,却不晓得。”霍生道:“那晓得老缪是个酒徒,想是醉了,错发别处,今听孟妈之言,分明错到郦府中。”鲜生问孟妈道:“郦府中可就是今年知贡举的么?”孟妈道:“正是。”霍生道:“《春容》原为云娘写的,哪知郦小姐生得与云娘一样。如今认作自己,在那边疑惑。怪得小弟在曲江闲步,见燕子衔幅笺来,上头字迹、语气,像个女郎。今经孟妈说明,方知是郦小姐题的。”孟妈道:“梅香也曾提此事,待你高中,老身与你做媒。”行云道:“媒不敢劳做,烦你婉转说与小姐,还我《春容》感激多了。”孟妈道:“若要取回,无个凭据,他怎肯相信?”行云想了想,道:“有了,你将笺儿拿去,与小姐验过,他便信了。还我《春容》,送去《观音》,如何?如何?”遂与霍生讨出笺来。
  鲜生接过,念道:“这就是郦小姐亲笔?”孟妈道:“便是。”
  行云拿过笺,递与孟妈,又拿凤钗一只,说道:“送与妈妈的,换得画来,再加重谢。”孟妈喜欢,道:“多谢!多谢!如今还不能进府,郦老爷临入场时说,关防严紧,吩咐我休要走动。待出场来,我看小姐去,或肯发来也未知。”霍生听了这一段话,身子爽利起来,病已去了九分,打发孟妈回去。鲜于佶道:“原来有这一段奇事,霍兄好生修养,小弟要到下处收拾行李待放了榜,不济事时节,就要学这驼婆娘,弯起腰来,背了包,一溜跑了!”霍生道:“休得取笑,恕不送了。”鲜于佶辞去,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不凑合难成吏舞 生奸谋易吓友听
  话说鲜于佶辞了霍生出来,路中说道:“适才听那驼婆子许多话,总为《春容》弄出许多把戏在里头,这也由他。可喜把他字号问得详细,我虽不懂他文字妙处,看他病中得意光景,文章决定是好了。不免去寻老臧办那件心事来。此已是他家门首:开门!开门!”臧不退闻听,开了门,说道:“原来是鲜于兄,请里面说话。”二人进厅坐下。臧不退问道:“昨日场中得意么?”鲜生笑道:“若得意,不来寻老兄了。幸喜问了一位朋友字号来了。”臧不退道:“是甚字号?”鲜生道:“敝友是日字号,小弟是昃字号,特来相烦,早早割换,恐怕迟误就不济事。”臧不退闻听,细细想道:“这样连割卷也不消,只把老兄的字号,下半截洗去了,那位朋友的字号,下半截添几笔儿,可不凑巧?”鲜生道:“有理,有理!想得好。”臧不退道:“只有一件,还要文章十分好,才中得稳。”鲜生道:“文章不消说得。”臧不退道:“且住!贵友是那里人?”鲜生道:“就是小生同学的,茂陵霍都梁。”臧不退道:“幸喜问得明白,险些弄出事来。这割卷的勾当,除非用旁州别县的人,两不相识才使得;若是同学,一放榜时节,墨卷传出,改判不及,那姓霍的讲出话来,怎么样处?连我也脱不干净。这个万不得的!除非再寻一位方好。”鲜于佶道:“这却怎么处?急忙又无别位朋友做得文章好的,可以那样。”踌躇道:“有了!有了!这霍朋友近来干下一椿不好的事情。”臧不退道:“甚么事情?”鲜生道:“他前日画了一轴《春容》,传入到郦尚书府中,去勾引小姐。小姐见画,就想起他来,着实害玻”臧不退道:“可就是这知贡举的郦老爷么?”鲜生道:“正是,正是。那小姐亲笔题一幅诗笺,递与他,他收着了。”臧不退道:“这越发不该了。”鲜生道:“老兄,这分明是破坏他的闺门,借此暗通关节,罪名非校”臧不退道:“这事情可是真的?也要有个凭据才好。”鲜生道:“这事的确!如今在两边牵马的,全是那驼背医婆。他还送那婆子金钗一只。小姐诗笺现在婆子手里,但拿住考问,便见明白。”臧不退道:“那驼背医婆,可是姓孟的么?”鲜生道:“正是。”减不退道:“这个不难,他也时常在我家用药。不瞒兄说,我有两个小厮,现当缉捕,就叫他先去请他来,只说治病,待他哄出他口里话来,骗出诗笺、金钗到手,就锁起来。把他做个拿手,好去提那姓霍的,送官便了。”鲜生道:“甚妙!甚妙!但拿到官去,便弄大了,转难收拾。不如吓得他私自逃避,他到手功名,不愁不是我的。这到浑融些。”臧不退道:“见得老成。”遂叫小厮们走来。二人走来说:“老爷叫小人们有何吩咐?”
  臧不退道:“这位相公姓鲜,着有件事叫你去做,你过来!”
  遂附在耳上,唧唧哝哝说了一遍,问道:“可晓得么?”二人听得明白,齐说:“晓得。只是那姓霍的住在那里,告诉明白;也还得鲜于相公到那边,装神捣鬼,解了交,方可歇手。”鲜生道:“有理。众位,你明日捞住了驼婆娘时,便悄地通个信与我,我做个不认的来到那厢。自有道理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散去,事成之后还要酬劳。”二人应诺而去。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毕竟怎样擒捉驼婆,恐吓霍生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霍秀夫潜逃旅邸 安禄山大破潼关
  话说华行云在观音像前焚香拜祝,说道:“昨因霍郎有病,曾许下心愿,今幸喜好了。奴家今自虔诚拜谢,蒙大士打救,不胜感激。”遂倒身祝赞起来。那知霍秀夫俏俏在暗地听得明白,说道:“原来云娘在此为小生祷告。”遂对行云道:“我们是露水夫妻,这般情重,今日就在菩萨前,说下誓来。”两人一齐跪倒。霍生道:“小生霍都梁,目下功名有分,便与华行云夫荣妻贵,永不相忘。”二人拜起,霍生道:“小生还有一句话要先说过,若是日后倘遇那题笺人儿,只得双谐姻缘。”
  行云道:“到那时再讲他。”两人发誓叙谈,不题。
  却说昨日两个捕役,竟把孟驼婆锁住,扯扯拿拿来寻霍生。
  孟婆道:“可怜那,我那里晓得甚么别样勾当!我为霍秀才的病,这笺词、钗子,他付我叫换《春容》的,是甚么牵头?”
  捕役喊道:“你不必巧言花语,此间已到华行云门首,不可大呼小叫,哄他出来才好。”遂轻轻叩门,行云里边问道:“寻那个的?”捕役道:“来寻霍都梁。”霍生闻听。觉得诧异,遂抽身回避,行云方才问道:“寻他怎么?”开了门一看,捕役撞进道:“还问怎么?怎么包关节,勾良女,现有女驼供状。”孟婆道:“华行云!快唤霍秀才来,当面对一对,我与他做甚牵头,把我无原无故这样拷打?苦恼!苦恼!”正在辨理,忽见鲜于佶走进门来,问道:“那里一班闲人在此罗唣?”捕役道:“不是甚么闲人罗唣,为的是打关的。”鲜于佶道:“打关的是那个?”捕役道:“是霍都梁。”鲜于佶道:“唗!
  唗!唗!霍相公是我好朋友,是个有才学本分的人,那里干这样事?休来胡撞。有何凭据呢?”捕役道:“这位相公说得有理。常言道:拿贼拿赃,获奸要双。”遂把笺、钗递与鲜生道:“这是甚么物件?”鲜生道:“是一幅笺纸。”捕役道:“这笺纸你说那个写的?是如今知贡举的老爷的小姐笔迹,那霍都梁先画一幅《春容》小像,偷送与小姐,又勾引小姐,写出诗笺来答他。意思无非借此风月传情,暗通关节,这金钗是与这驼婆子的,央他两边走动,就是真赃。实犯拿去还要拶夹,自作自受,怎说俺是挟诈斯文?况且,郦老爷关防甚严,若知道了,岂肯轻放?连这华行云也是紧要人犯。快说!霍都梁在那里?若隐藏了,就了不起。”华行云闻听,害怕哭诉道:“出场后已竟收拾回去,实不在此。”捕役道:“既不认帐,锁他去罢。”鲜于佶拦阻道:“且慢慢的商量。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遂把行云扯在背地,轻轻说道:“不好了,前日与这驼婆笺钗,都被这些人拿获到手,是硬做不得的,快快收拾些物件,好生打发他们,出门便了。”行云心慌道:“奴家身边没有别物,只有金镯一付,金簪环一匣,凭鲜相公给与他们,销了这事罢。”鲜生道:“快取来。”行云转后取来,递与鲜于佶。鲜生接过说道:“我自有处。”转身说道:“列位班头,如今霍相公,场完就回去了,不在这边;这华行云不过暂与他相处,一个女人家,那里晓得他来踪去路?有些薄敬,列位收下,做个人情,看学生面,放了罢。”遂把东西塞在捕役袖中。捕役道:“一桩天大事,这几件东西怎生了帐?来不得,来不得!”行云道:“这却没法处了。”鲜于佶道:“也罢,我为着朋友分上,我腰间还有剩下两锭银子,凑出遂与他罢。”行云道:“多谢了!只一件,那诗笺不可留在他们手里。既添银子,须索取还才好。”鲜于佶对捕役道:“列位,这小娘子身边委实没有什么东西,我替他再添你二十两雪花银,宽释了他,还了他那诗笺罢。”捕役道:“相公,你先前讲的话,忒不通,如今怎样知起道理来了?千看万看,看你尊面,真个是人情大似法度了。”把诗笺递过,行云收讫。鲜生向捕役道:“多谢了。”孟婆开口道:“列位老爷,可怜我是个残疾人,也放了我罢。”捕役喝道:“唗,你是放不得的,还要拿去法司衙门,审明定罪,才见得我们不是讹诈;还要在霍都梁原籍关提勾当。”遂把驼婆锁牵而去。鲜于佶方问行云道:“这事怎么起的?”行云道:“连奴家也不知怎么起。好好在家里,忽然这些差人一拥进来,那里容人分辨。”鲜生道:“想是那驼婆口才不稳当,把前事对人讲说。哎呀!如今是甚么时节,略不谨慎,便弄出事情来了。我问你,霍兄在那里。”行云道:“在后面房里,进去相会罢。”霍生见了鲜于佶,不觉泪下。
  行云道:“太亏了鲜于相公,自己破费许多,方才免得罗唣。奴家词笺也赎过来了。”霍生接过收了,逐拜谢鲜生。鲜于佶扯住说:“我两个幼年相与朋友,是何等交情,怎么倒谢起来。”霍生道:“鲜于兄,你晓得我平生那里吃过这苦?倘若到官,不分皂白,审问起来,却怎生抵对。”鲜生道:“也不妨。”
  霍生道:“那丹青秉然是我画的,恰好像那小姐;那诗笺又是郦小姐真笔,供说燕子衔来,就浑身是口,谁人肯信?定是要受刑问罪,我的命定是没有的了。”行云闻听,不胜伤感。鲜于佶道:“霍兄,这桩事,看起来不妨,我帮了你承个头,与那些狗头们当官辩论一场,料不输与他,不消远去得。若去了,却不误功名大事。”霍生道:“老兄,如今性命要紧,功名二字也题不起了,只得与兄相别,别后事情,还要与我照管一二。”鲜于佶道:“果然要去,这别后事情,小弟自然为兄打点,安顿得妥帖,不必挂心。”霍生背地说道:“也罢。往阳寻秦老师罢。”转回身来,遂与行云并鲜于佶洒泪而别,匆匆去了。这鲜生也别了行云。走到路上,欢喜道:“果然算计的好,去也去得帮衬,我不免再说与老臧,叫他放心,打进字号去便了。”把鲜于佶作弊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老将哥舒翰,奉命把守潼关,一声吩咐将士们:“你看渔阳兵马,纷纷如蚁,抢上潼关来了。待逼近时,并力冲杀前去,不可退缩!”众军遵令,紧紧守定。再说那安禄山,领着何千年并数万雄兵,向前进发,禄山道:“此去潼关不远了!哥舒翰兵马在此,你与我杀将上去。”言犹未了,两军对垒,浑杀一阵,哥舒翰败走。禄山大笑道:“你看哥舒翰这老儿,不过一两阵,那些兵马都纷纷鼠窜。牙将何千年,你可领铁骑五千人,杀进潼关,径撞长安便了。”何千年得令去后,不知打破潼关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郦尚书出闱扈驾 贾经略收女全交
  话说飞云小姐,服养之后,病体渐愈,老夫人甚是喜欢。
  说道:“孩儿,你爹爹为知贡举,入场将近一月了。今日又是端阳,厨中备得菖蒲酒,与你在石榴花下小饮几杯,应个节气。”小姐道:“孩儿病体才好,有些怯风,就在这中堂内陪侍母亲罢。”夫人道:“这也由你。”夫人坐定,小姐送酒,然后陪坐。梅香送过酒去,母女二人正赏花饮酒,忽见郦尚书随着院子,急急忙忙走进内堂。夫人起身,惊问道:“相公,何事这等匆忙到衙呢?”尚书道:“不好了!为哥舒翰失利,安禄山这厮闯进潼关来了。圣驾已经西巡,我只得追随前去,待事定再传胪了。”夫人道:“这却怎么处?”尚书吩咐:“快取我衣来换上,把印信缚在臂上,随身行李先发去,权且乘车出了城,再乘马赶去未迟。”遂把衣更换,辞别夫人、小姐,说:“家中事情凭伊照管,不能细讲了。”夫人、小姐洒泪相送,不胜伤感。只见院子忙忙跑来说:“不好了!老爷才出得城门,贼兵四面焚掠起来。梅香,快请夫人、小姐换了衣服,往南山杜庄子上去等候。”又听外边鸣锣呐喊,夫人、小姐领着院子、梅香,随众人出城逃难去了。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华行云自与霍生别后,魂梦长牵,音书不至。心中反覆思量道:“不知他归向茂陵,或是浪游他乡?那词笺牵连的事,也不见有个下落,不能访个实信,捎信与他,教人好生愁闷。且住,他前日单身出门,行李留下在此,别的都没紧要,只是平日诗文稿,与场中文字,乃是才人一片锦绣心肠,须索与他简点明白,收拾了才好。”刚收藏停当,忽听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说道:“原来是鲜于相公,前日多多有劳。”鲜生道:“云娘,你这几日家里好么?”行云道:“有甚么好处?奴家正要相问。霍郎去后,有消息没有?”鲜生笑道:“天杀的,我就猜你当头定要问这一句,消息有在这里。”行云喜道:“他如今现在那里?”鲜生道:“呀!你还不晓得,就在那厢来了。”行云眼向前望,说道:“不见那?”鲜生上前抱住,说:“在这里!”笑了一笑,道:“我与霍秀夫极相好,你晓得的,原是一个人。你如今与我也如此,如此。”行云推开道:“那里说起?好不识羞,这般舍着皮脸,尽来胡缠。”鲜生道:“你们门户人家,乐旧近新,呼张抱李,原有旧规的,何必如此拘执?”行云道:“你莫差了念头。奴家与霍郎,是在佛前焚香,曾发下誓愿,做了夫妻,永不相忘的。”鲜生道:“他做得,我老鲜也做得的。”行云道:“你好没道理!既说是与霍郎相厚,怎么他才起身,便欺心调拨奴家?请!请!请!”
  鲜生道:“好了,请我进房去了。”行云把鲜生推出门外,忙将门闭上而去。鲜于佶怒道:“暧哟,如此惫赖,真个是这样起来了。啐!华行云,华行云!你还做梦哩!痴心想着霍都梁,再续旧盟,那晓得他是身上有事的人,一去再不回头了。”忽见店主人跑来说:“鲜于相公,不好了,如今长安城中,被贼兵焚掠起来,人人逃窜,你可回下处,收拾行李,搬移搬移,老汉各自逃难去,顾不得你了。”耳边厢又听呐喊之声,两人惊忙而走。
  却说那郦府中夫人、小姐,领着梅香,背着行李、画轴,慌慌忙忙出得城来,随定逃难人东走西撞,忽被贼兵撞散。只见安禄山前锋何千年,因哥舒翰败绩,乘势抢入潼关,他说道:“争奈天雄节度贾南仲,领了五千铁骑精兵,从商南小路紧追上来,着实利害。军士们,长安不可久恋,将子女金珠上紧抢掠一番,疾速望陇西一带,去攻犯便了。”众人应声:“得令。”所以惊得长安士庶,走的走,逃的逃,心慌意乱,一家人失散的尽多,这且按下不题。
  却说节度贾南仲说道:“向因贼兵犯难,领重兵把住虎牢关口,防他小路抄袭长安。谁知哥舒老将军败绩,贼奴乘势直抢潼关,真个可恨!因此统领五千铁骑,昼夜兼程,紧追到此。幸喜到灞上地方了。众军士,且暂扎住在此,待探马到来,得了消息,再作道理。”众军道:“晓得。”不多时候,听得铜铃阵响,马蹄齐鸣,军士禀道:“老爷,探马到了。”探子进营,节度问道:“贼势如今怎么样?你慢慢说来。”探子道:“官军从西去十里,与贼兵抵住了,打了一个狠仗,我兵大胜,何千年败走西遁。”贾节度道:“可喜,可喜!”探子又道:“但哥舒将军的败兵,倒在城中掳人家子女,反觉为患。”贾节度道:“如此,你快传令箭一只去,但有官兵掠人口家赀者,即时禀示;如收得避难子女,俱还各家,仍具册申报,不许隐匿。”探子得令去后,贾节度道:“这也可恨,怎么贼兵西遁,倒是哥舒营中残兵如此无礼?”只听又有人报道:“报老爷,各营把令箭传到了。收留妇女,但有认识的,已各各送还,内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说是大家小姐,但无人识认;一具是残疾老婆子,没处收养,请老爷钧旨发落!”贾节度道:“如此,且先唤过那大家女子来,我问他个来历,才好发放。”众军领命,即将女子唤到。贾节度举目一观,说道:“看这女子举止,果然是大人家的。你何处居住?何家宅眷?可详细说明,便与你察访,送你回去。”飞云小姐含羞,哭诉道:“不瞒大人,我爹爹就现任礼部郦尚书,讳做安道的。”贾节度惊讶道:“呀!原来你就是我郦年兄的令爱了?郦年兄呀!尝怜你伯道无儿,谁知道弱女又受颠连。小姐,我与你令尊是极相厚的同年,我今春曾寄书问候他,你可知道么?”飞云想了想,说道:“大人莫非是节度贾公么?”贾节度道:“正是。”飞云道:“今春蒙差人问候家父,曾收下吴道子《观音》像一轴,奴家还记得。”贾节度道:“如此的是我郦年兄令爱无疑了。如今军马纷纷,令尊尚在行间,你独自一个,就送你到府,也无人照管。我意欲收你为女,待平定后,送你回去,意下如何?”飞云道:“奴家听得爹爹尝说,与大人相厚,犹如同胞;今日见大人,就是见了爹爹一般的了!只是此恩此德,邱山难报!”
  遂倒身拜了四拜,起来。贾节度受礼道:“但军中少个服侍的女人,怎么处?左右先前报说,还有一个婆子,可唤来。”役人道:“晓得。”不多时候,只见一个驼婆,背着包袱画卷,走到面前,叩下头去,起身见了飞云,说:“呀!这是郦小姐,怎么也在这里?正要寻你,我在贼兵中,亲见梅香姐被害了,遗下了包袱在此,交付与你。”飞云闻说下泪。贾节度道:“原来认得这婆子的?”飞云道:“这是个医婆,孩儿用过他药的。”贾节度道:“如此恰好就留在军中,与你作伴罢。”驼婆谢了起来。贾节度道:“你们离乱中路途辛苦,且同去房中将息将息,待我前营察点军马去。”也竟自去了。孟妈亦同小姐回房,二人相会,不知说些甚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夫人错认亲生女 秀士新邀入幕宾
  话说郦小姐到了房中,问道:“孟妈妈,奴家那日自服了你的药,身子就好些了,谁想遭了乱离,又在此相会。”驼婆道:“再休提起了,说起来话长哩!小姐,你那病儿,梅香妹细细说与我缘故了。”小姐道:“甚么缘故?”孟婆道:“是画儿上缘故。”小姐微笑了一笑。孟婆道:“老身实对你说,果然茂陵有个霍相公,叫做霍都梁的,来请我看玻”小姐道:“霍都梁是怎么样个人儿?”孟婆笑道:“这是你心坎上第一句话,不知不觉就在喉咙里溜出来了。你问怎么样儿么?他的样子,就与这画上差不多的呢。还有一件,你的笺词,被燕子衔去,到曲江堤上,恰好不东不西、不高不下,也落在他的面前,是他拾去了。”小姐道:“这一发奇得紧。”孟妈道:“看病时,他曾取出来教我送还与你,换那错的春容。我拿在身边时,哪晓得倒是个祸根,被那些兵番狗肏的把我拿住,说与他勾通牵马,打甚么关节,后面费了许多事,才得放手。”小姐道:“如此,多累妈妈了。霍秀才如今在那里?”孟婆道:“那霍秀才听得拿了我,抛他不知吓得走在那里去了。”小姐闻听下泪,背说道:“他既飘泊,难讲缘分了。”孟婆笑道:“只是还有一椿事,不好对你说。”小姐问道:“又有甚事不好说?”孟婆道:“那霍秀才好不风流,与一位青楼小娘,叫做华行云,打得热不过。这春容是替他画的。那华行云与你一般相貌,你却错认了头,便做替你画的了。”小姐道:“怪道我当初看时,见那般乔模乔样,也就猜道是个烟花中人了。”
  孟婆道:“小姐,你不会面的相思,害得不曾好,莫又去吃不相干醋,吃坏了身子。”两人相笑一声,这且不题。
  却说华行云肩背包袱与画,也随众人逃难。说道:“呀!此处已到兴庆池边。天那!自出了长安城门,走不上几里路,怎么就走不动了?且在这草丛中坐坐。霍郎,霍郎,你如今在何处?这乱离中,抛闪得奴家独自在此,好不苦楚。”正自思量,忽远远望见一位老妇人行来,这妇人是谁?正是郦府夫人。
  满口叫道:“飞云儿,你那里去了?连梅香也失散不见踪影。”
  忽抬头一望,说:“呀!你看前面草坡上坐的,分明是我女孩儿。谢天谢地。”及至走到跟前,行云起身下拜。夫人道:“莫拜,莫拜,我的儿,你做小姐的,从来没受恁般苦楚,亏了你了。梅香不知在那里?”行云道:“妈妈,你口里话,奴家都不省得。”夫人惊讶道:“怎么说,不是小姐?”又细看了看:“你分明是我飞云儿那!”行云道:“奴家不是甚么飞云,贱姓华,小字行云,就在曲江边祝小人家儿女,自幼亡过父母了。妈妈莫非错认了人么?”夫人道:“听他声音,果是有些不同。”遂哭将起来,说:“怎脸面这般一样?只多了腮上桃红这一点儿。小娘子,不瞒你说,我就是礼部郦老爷夫人,与小姐飞云一同避难出来,不料被贼兵冲散,女儿不知那里去了,见你模样与他一般,故硬把你做女儿叫。老人家眼睛差池,多得罪了!”行云道:“原来是位老夫人,失敬!失敬!”行礼后,背身说道:“他女儿叫做郦飞云。哦,想起来了,那题画的人是飞云,孟妈妈曾说,与奴家模样一般,故此老夫人认差了。”夫人道:“小娘子,我见你,就如见我女儿一般,可一路与我作个伴,到家里时,便做亲女厮认,不知你意下如何?”行云道:“多谢老夫人,只怕奴家无此福分!”遂倒身下拜。
  夫人扶起道:“天渐晚了,我们只得挨着行去。”才待携手同行,忽听打锣之声,夫人、行云失惊道:“你看人马喧腾,又受乱军摧折了。”那里知道,是郦尚书旋归。这老爷一声吩咐:“从人,那草坡中有两个妇人,与我唤过来。”夫人向前,尚书认得,说道:“呀!夫人同女儿为何在此?”夫人垂泪道:“军马乱杂,把女儿失迷了。”尚书道:“女儿现立在你身边,怎么说把娇儿失迷?”夫人道:“这个不是女儿。”尚书道:“不是女儿是谁?”夫人道:“老相公,这是途中遇着的。他姓华,叫做行云,面貌与孩儿相像。”说完,又哭起来道:“女儿在庆池路口,被乱兵冲散,不知那里去了。”尚书闻听,放声大哭,说:“如此,岂不痛杀我了!”行云方才向前下拜,尚书一见,又哭道:“怎生这样像女孩儿?既然如此,就把这女子收养下,认作亲生,再去跟寻飞云罢。”夫人道:“老身也是这个主意,他已愿从了。相公,你才去灵武不多几日,怎么就回来了?”尚书道:“见了皇上,遣我回来祭祀郊庙、山川,那知道家亡、儿失,岂不是前生罪孽?”行云从新跪叩拜起来,说:“奴家飘泊无根,愿为婢妾,蒙大人深恩,反认为女,何等抬举。爹爹,如今不必忧虑,寻姐姐不见时,作速写下招子,沿途粘贴,总只在长安城内外,料想不远。”尚书道:“是呀!夫人领女儿先归,老夫随后回府便了。”这且按下。
  却说阳知县秦若水,因禄山之变,率众把守城池,甚是紧严,时时劝谕,刻刻操劳。一日,又在城上吩咐一番说:“你们在此小心,我权下去歇歇。”众人道:“晓得。”忽见一个书生远远行来。你道是谁?却原来是霍秀夫逃难至此。他说道:“小生自出了长安,幸脱罗网,那知命途多舛,随处逢凶,途间贼骑充斥,官军掠扰,幸而身上单贫,保得性命,一步步已挨到阳城下了。”原来此处城守甚严,未可造次,不免问那垛边人一声:“城上大哥,你们县里秦爷,可在城上么?”城上闻听,喝声道:“你是那里来的?问秦爷怎么?”霍生道:“劳动你报声说,有茂陵门生姓霍的,特来谒见。”众人道:“看此人相貌,生得儒儒雅雅,是个斯文中人,与他报一声,料应无妨。”遂下城来,禀声:“老爷,城下有一个门生,姓霍的,茂陵人,要见老爷。”秦知县听得明白,说道:“快与我把上来。”众人遂坠下绳索,把霍生吊在城上,二人相见。
  秦老爷道:“贤契,你在长安取应,怎么忽然来到此间?”霍生道:“一言难荆”遂将那代画春容,误入朱门,偶拾燕笺,泄漏成祸的事,略略说了一遍。秦知县道:“时才这些话,老夫不知其详,且同往衙斋细说个明白。且喜你是个文武贤才,偶然飘荡,老夫凡事,可以请教。”二人回衙去了。城上又见一飞骑将到,守城人架着弓箭,问道:“是甚么人?”飞骑道:“休要放箭,俺是元帅贾老爷差来的头站,有令箭火牌在此。吩咐各州县速备粮草,后面亲统铁骑五千,追剿贼兵,连夜到此,不可迟误!”众军接过,秦老爷验过发出,说道:“果是贾节度头站,说与他:一应粮草俱备下了。左右,再问他一声,贾节度可是邢州人么?”军人间明,回复道:“正是邢州人。”
  秦老爷对霍生道:“可喜,可喜!贾节度是我同乡至厚,他来过此,孤城万万无虑矣。我们饮酒话旧便了。”正是:暂向西窗剪银烛,笳声吹出月明中。
  不知贾节度到境,又有何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参军作檄伤贼胆 节度爱才许联姻
  话说贾节度穿着戎服,率领众军升帐。坐下说道:“下官亲提铁骑来至阳,幸喜县令秦若水,同里厚交,设席相留,论心一夜,直至天明。因幕中少个记室,托他访聘,他说衙中恰好有个门生,是茂陵秀士,才略兼人,游学到此,正可借重。会差人去请到军前,待他来看,果是如何,以便留用。”见罗帐下,有人执着手本,叩头起来,说道:“小官是本县差来的。禀老爷:秦县官秦老爷钧旨,往城外给散各营粮草去了。昨夜与老爷说的衙中茂陵秀士,吩咐小人送来相见,现在辕门外,不敢擅入。”贾节度道:“昨夜扰你老爷了,今日不劳来见。我即刻起马,到十里长亭相会便了。衙中秀才,便请进来。”
  差人应去。
  却说霍生来时,一路上打算道:“小生间关辛苦,幸到阳;又蒙秦老师荐入节度贾公幕中,着人来请相见,我想那桩事,不知怎样结局。前日听得那些人,还要行文到原籍拿我。故此昨日与秦老师说,对贾公言及,千万不可道我姓名。今日相会,倘或问我籍贯、姓氏,也要打点应他才是。只得更改便无忌讳了。也罢,就改做卞无忌罢。”听得传进,只得入帐拜揖。贾公道:“先生大才,幸蒙光降,敢问高姓大名?”霍生道:“小生姓卞,名无忌。碌碌无能,谬蒙举荐,不胜惭愧。”
  贾公道:“不必过谦。先生,如今安贼虽遁长安,又窥陇右,下官手提铁骑,不过五千,以寡胜多,计将安出?”霍生道:“小生愚见,贼奴势虽犷鸷,类实兽禽。明公但须把住陇州,坚壁持重,看那禄山凶残老悖,又失众心,即其孽子义儿,亦怀怨望。莫若写下密檄,纳入蜡丸,即差腹心,传示令绪,许以图父有赎,论赏酬功。此辈狼子野心,定然枭鸟相食。有此一纸,远胜万师,收复河湟,迎回大驾,此不世之功也。惟明公三思。”贾公闻听,揖谢道:“承示良谋,令人佩服,这道檄文,便要烦劳大笔。”霍生道:“待小生代劳了。”执笔挥毫,一霎时,写得停当。贾公接过,读了一遍,说道:“檄文甚妙,差腹心之人,密密递与这贼子便了。”仗先生妙策,若得功成,老夫自当疏闻,奏请大用。如今留在前营,便于朝夕请教。”叫旗牌官,“快拨供应人役等项,在前营伺候卞参军,不可疏怠!”众应道:“得令。”霍生又与贾公谈论一会,辞归前营不表。
  却说郦夫人时常思念女儿,因对行云道:“我从经乱后,老病渐添,赖你相聚一堂,朝夕侍奉。但飞云女儿自分散后,四处寻访,再无踪迹,如何不教人泪垂?你看秋气渐深,窗风飒飒,好不凄凉。他此时不知流落何方?教我如何放心得下!”
  行云道:“母亲,前日贼兵扰攘,也没多时,就安静了。听得说,领兵节度禁谕甚严,散失子女亲身察问,姐姐此身定有下落,母亲且请宽心。”夫人道:“每年此月,正是授衣时候,怎奈物在人亡,那堪这月上梧桐,砧声敲起,那一处不令人伤悲。我进去安歇,孩儿少迟也来罢。”行云道:“晓得。”打发夫人进去,遂说道:“愁人莫向愁人说,说起愁来愁杀人。我母亲只知道他的心事,怎么知道奴家也不是个没心事的。但前日途中,慌慌乱乱的,这轴观音像,收在包袱里,不知怎样?”不免取出悬挂悬挂。把画展开,说:“且喜不曾损伤。待我焚香拜谢。还有霍郎的文字,也在包裹里,还要与他再检点明白才是。呀!且喜文稿与场中文字,俱不曾遗失。天色晚了,不免收拾进房去罢。”正是: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且说安禄山帐下几个巡军,说道:“伙计,这样霜风飚飚,大王此时,羊羔美酒,搂着如花似玉的,好不快活,苦了我们,挨着这些凄凄冷冷。如今将近三更,察点的都过去了,沽下一壶,消缴了罢。”这巡军们欢畅饮酒不题。却说李猪儿因贾元帅蜡丸檄到,奉小将军命令,差往营中刺那老贼,同着差官,同往营门去。听得樵楼鼓打三更,见那些巡军醉卧在地,喜对差官道:“此时贼命该休了!待我进去,你可在这里悄悄等候。若刺了老贼时,我便从此处抛下首级来,你可接去报功。”差官道:“就是这样。”李猪儿去不多时,忽悄悄叫道:“差官!差官!老贼首级在此。”然后跳将下来,说:“头已在此。”
  差官道:“怎么辨得是老贼首级?却没凭据。”李猪儿道:“老贼平日把御赐贵妃娘娘的洗儿钱,尝紧怀在胸前,被我取来,拴在发上,此就是凭据了。你可赶此月色朦胧,星驰到陇州报贾元帅去,我就在营中放起火来,把他们众兵惊散便了。”差官道:“极是。”遂把首级,纳入囊中,加鞭而去。李猪儿放起火来,呐喊道:“中营火起了,你们如何不救火?还在此睡觉!”巡军惊起,道:“不好了!不好了!如何中营起这样大火?列位,大家齐起来去救救火。”遂慌慌张张去了,不表。
  再说那霍生,在贾公前献策,尚不知下落,未免纳闷。说道:“小生变姓更名,幸无知觉,但长安乱后,不知华行云平安如何?绝无消息。那郦家小姐笺儿虽收在此,人儿知在何处?你看黄花寂寂,落叶萧萧,好生闷人。”正自踌躇,忽见贾公走来,说道:“卞先生,今早有飞报到来,果然蜡书到彼,他孽子安庆绪,暗地里遣心腹人李猪儿,刺杀禄山,差官已献过首级了。幸喜大恶已除,余氛可扫,皆先生之功也。今日权在军中拜先生为参军之职,已飞章表奏,不久又当擢用。左右,取冠带过来。”霍生冠带起来,拜谢贾节度,说道:“此是朝廷洪福,明公威名,小生何功,敢蒙优录。”贾节度道:“说那里话。”遂腹内思量道:“我看卞生,文武兼通,才貌并绝,不免就把郦家女儿招赘他;就日后郦年兄见有如此佳婿,断不怪我擅专。”因向霍生道:“还有一言相告:老夫有一小女,随在军中,年已及笄,尚未择婿,敢操箕帚,勿阻是幸,明日吉辰,就行合卺。”霍生道:“极蒙高情,但曾与曲江女子,旧有姻盟,怎敢顿改初心,辜彼夙约?”贾节度道:“足下向来未曾说有家室,这分明推托,令老夫无面孔了。”霍生道:“实有订盟,怎敢推托?”贾节度道:“我想长安乱后,此女存亡未知何如?日后就访得迎来,老夫今日说过,小女情愿与他不论大小,一样相称便了。”霍生道:“待小生再斟酌斟酌。”贾节度道:“不必斟酌。”叫左右:“吩咐军中,明日办鼓乐酒筵,叫傧相伺侯。”说完告别,转后去了。霍生道:“不应承,辜负贾公之恩;待应承了,又违前盟。贾公才许一样相称,说得中听。就照此行,料也无碍,任凭他罢了。”
  不知怎样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美少年军中合卺 老驼婆阁下陈情
  话说孟婆幸亏贾节度留在营中,陪伴小姐,得全性命。他说道:“近日贾老爷要将小姐招赘卞参军,小姐心上不从,吩咐老身细细劝解。就那参军,才貌无双,与小姐十分相称,叫他不必推阻。我想连小姐性命,也是贾老爷救的,不然乱军中,小姐今不知怎样下落?他一片好心,何必苦苦执拗,不免向前劝他一番。”见了小姐,说道:“老爷吩咐我对小姐说,他军中只有小姐一身在此,他常要各营察点,照管不便,郦老爷急忙又不知下落,知如今只得从权。有一位卞参军,年貌厮称,文武全才,意思将他入赘。昨日与小姐说,你未曾承应,叫老身劝你,成就了罢。”小姐闻听,落泪道:“妈妈,奴家一身漂泊,感荷贾公收养,他的言语,岂敢执拗?只是我至亲爹娘,不知散失何所,那有这般闲心招赘夫婿?况且六礼未成,又无媒妁,因此心上未免踌躇。”孟婆道:“此是百年好事,不消踌躇。贾老爷也说来,他与老相公如同胞兄弟,看待小姐,就是自己亲生一般。因为女婿甚佳,不可错此机会,断不肯误你终身大事。他一力主婚,就是媒妁了,小姐,你依老身说,从下了罢。”小姐道:“妈妈,既如此说,也只得凭贾老爷主张罢。”孟婆道:“如此就回覆贾老爷去。但老身是个残病人,又是单身,明日合卺之夕,不便进来,到后日看你罢。待我回覆去也。”小姐道:“孟妈妈去了,但奴家心事,一则不忍背着爹妈自行婚配,二则那轴《春容》上的人儿,从今也要割断了,再无相见之期。烟缘既注定在此,如何那幅画错在奴家处?奴家题得笺,怎么燕子又衔与霍郎?有此两椿奇事,如今都成画饼,不免取出画来,再看一看。”看够多时,不觉伤感说道:“霍郎,霍郎!若要相逢,除非来世;《春容》、《春容》,奴家今日与你别过,再不得展玩了。”正是:慢说今生缘已尽,还图再结后生缘。
  到了次日,贾老爷吩咐:“吉时已到,唤傧相快来赞礼,请小姐与卞参军成亲。但还有一件,今日是个吉时,吩咐那驼婆,他是单身,又且残疾人,权且回避回避。”左右应声:“晓得。”唤到傧相簪花披红,唱起礼来。二人出来,拜过天地,又交拜了。贾老爷吩咐,送入洞房。合卺以后,高悬蜡烛,夫妇坐定。霍生见小姐容颜,失了一惊。呀!分明是云娘!不觉随口问道:“小姐莫非是华”刚说到此,忙住了口。背身说道:“不可造次,岂有云娘在这里的理!若是他,不该如此害羞起来,但容貌恰似。”又仔细一窥,慌道:“险些认错了!云娘腮上有桃红一瓣的,这却没有。我记得那医婆说,郦府小姐与云娘一样,那晓得又露出这位贾小姐来,是第三个了。”
  这郦小姐也偷眼看那参军,说道:“卞郎似曾日日会熟的一样。”想了想,说:“是了!那画中穿红衫的,像他不过。但那人名唤都梁,并非卞姓。”正自猜想,霍生道:“夜深了,小姐,我与你就枕罢。”正是:花烛青油辉幕里,灯前相见是耶非。
  他二人一夜光景,曲尽鱼水之欢,这且不表。
  却说禄山平定,人渐安宁。以前考试,尚未开榜。忽闻今日揭晓,这些报喜人,俱在礼部前等候。只见背榜官行来,不多一时,高悬上面,就看抄写名次的嚷道:“第一甲第一名鲜于佶陕西扶风人。原来状元中在此处,好去扶风会馆中报去。孩子们,录条在此。”疾忙前去。那知鲜于佶因兵马扰乱,离了姚店旧寓,移在扶风会馆来,问得礼部,今日五更头出榜,他盼望道:“怎么此时还没些影儿?你听这树上喜鹊儿,叫得好不有意思。”忽见众报人跑来问:“那是鲜于相公?”鲜生问道:“中在何处?”报人道:“是头名状元。”鲜生喜欢道:“快拿录条来。”众报人呈上。鲜于佶见是真实,说:“你们共来饮杯喜酒,赏钱决不肯轻的。”又有一起人捧着冠带,见了鲜生,叩下头去,说:“我们是迎鲜于状元赴琼林宴的。”
  鲜生道:“你们起来领赏,随我赴宴去也。”且把这鲜于佶,改号作弊,中了状元,竟认成自己应得的,不觉欢天喜地,权且按下不表。
  却说郦小姐成亲后,倒有些愠色,说道:“奴家自蒙贾公收养,待若亲生,又为择得佳婿,但是不在爹妈膝前,合卺之夕,终是凄凉。今日只得勉强向妆台梳洗则个。你看这几日眉痕间转觉消瘦,奴家细看卞郎面貌,宛然是画上郎君,但那人姓霍,却不姓卞。我欲将旧日家门明白说与他,只是才做夫妻,说话尚有些害怯。”那知霍生也背地说道:“小生细看新娘子面孔,宛然与华行云无二,昨夜灯下险些错说出来。难道天下有这等相像的?曾记得那医婆说道:“郦家小姐也像云娘。只怕就像,只是略略带几分儿,那里有贾小姐这般,一色辨不出的?”见了飞云,说:“娘子,你在此处梳洗了。”飞云道:“正是。”因而坐下叙谈。再说孟婆昨宵回避,今早出来,说道:“昨夜小姐成亲,老身原说过的,吉辰躲过,不曾到洞房里去。听说招赘的这位卞参军,果然人物齐整,郎才女貌,贾老爷心上甚是喜欢,今日想无妨碍了,不免到小姐房中看看。”
  进门见了新郎,大惊叫道:“你是霍相公!好没道理,这是小姐洞房里,你怎么擅自撞将进来,在此勾勾答答的,成甚么规矩?倘那卞参军见了,不当稳便!”推着霍生说:“不是儿戏,快出去!快出去!”飞云小姐也惊讶道:“妈妈,这就是卞参军,怎么叫他是霍相公?”孟婆道:“小姐,老身不差的,这就是霍都梁。请我看过病的。霍相公,我为你一幅诗笺,吃了许多苦,你不晓得!”小姐道:“这也奇了!既是霍郎,如何又姓卞呢?”霍生笑道:“小生果是霍都梁,改这名姓,有个缘故,待慢慢的说。”小姐道:“我不信!若是霍都梁,妈妈,是你说的,奴家有一幅词笺,燕子衔去的,是他拾得,如今在那里?”霍生道:“小生收诗笺一幅,果是燕子衔来的,却是那郦飞云题的,与娘子无干。”取出笺来递与小姐说:“这是郦小姐题的,请细看来。”孟婆道:“霍相公,还做梦里!这就是郦小姐,叫做飞云,那里又有个郦小姐?”霍生道:“他是贾老爷女儿,怎么平白姓起郦来?”飞云笑而不言。少迟一迟,说:“妈妈,你细细说与他罢。”孟婆道:“乱军中,把小姐认为己女的。”霍生道:“啐!我真个做梦了,娘子原来是贾公收养的,活活一个郦飞云在此,却怎么还把你来朝思暮想?娘子,小生有一幅春容画错送到你处,如今可在么?”小姐将画取出,说:“现在这里,且把那改姓名的缘故,请郎君细细说与奴听。”霍生遂将画春容拾燕笺说了一遍。小姐道:“这却是前半截话。奴家不明白改卞姓的缘故,请将说来。”
  霍生又将托孟婆拿诗换《春容》,不知何人走漏消息,赖我私通关节,被番子讹诈,几遭罗网,所以改姓逃避。娘子,你也把题笺的事情,说与我听。”飞云也把题画失笺的景象,说了一遍。二人前后说得明白,分外亲热。霍生嘱托道:“娘子、妈,你在洞房外边,且不妥说出我是霍相公,仍唤作卞参军才觉稳便。”孟婆道:“这个晓得。”这事惟他三人明白,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鲜状元私谒师第 华养女弊掀父前
  话说礼部尚书郦大人,说:“俺忝知贡举,品题诸卷,幸皆精当,久已进呈。近因禄山就诛,武功克奏,灵武登极,重见太平,因此补唱胪传,完此盛典。昨日榜已发了,旧规榜首今早便该来谒见。左右,新状元门生鲜于爷见时,即与通报。”
  众应声:“晓得。”只见鲜于佶冠带乘马而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鲜于佶干着那桩事,指望榜上搭一个名字,就也发了,谁知道一抢抢了头一名,快乐!快乐!左右,今日该参见主考郦老爷了。”长班禀道:“已到郦大人门首,下马等候。”将帖送过,门官接了,说:“旧规头一次见座主老爷,管家、长班我们都有礼的。禀声你爷照常见赐。”长班回覆。鲜于佶道:“长班,你说与他们知道,今科状元是真才实料的,与别的不同;就不是郦老爷,别人也会取中。待我到了任后,连中堂老爷的人,一起赏他些罢。”长班又诉与门官,门官道:“赏些罢,入你家怪娘的,那里这等不知时务的,在座主门前妆大头鬼儿!争奈老爷吩咐过,与他传罢。”少迟,传出道:“有请。”鲜于佶进庭行参见礼,让坐告坐已毕。鲜于佶道:“门生不才,蒙老师首录,只恐菲劣,有玷门墙。”郦尚书道:“贤契高才,自当首录,老夫借光不浅,吁俊何功!”师生两个在庭上叙话,后边夫人与小姐闻听新状元来见,偷在屏风后窥探,看是甚么人物?行云端详一回,暗吃一惊,方转内去了。
  鲜于佶知道题笺故事,便作妄想,故意说道:“有一句话奉禀:门生不瞒老师,尚无妻室,如今各位大老先生家闺中,有相应的女儿,求老师主张,大小登科,一齐成就了门生罢。”郦尚书道:“待老夫留神。”鲜于佶告别,三揖而出。郦尚书道:“恕不送了。”叫院子快请夫人、小姐出来,有话说。夫人得信,同小姐出来相见,尚书道:“今科状元,出我门下,才学、人物,色色俱佳。适才相见,问他家中尚无妻室,我欲将这个女孩儿,赘他为婿,你意下如何?”夫人道:“这姻缘大事,任凭相公主张。今科状元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尚书道:“叫做鲜于佶,是扶风人。”行云道:“原来就是鲜于佶!”
  不觉沉吟起来。尚书问道:“孩儿,你沉吟甚么?”行云道:“爹爹,此人是个光棍,一字不识,怎么取他中状元?”尚书惊讶道:“你一个女儿家,不管外边事,他一字不识,做人不好,你怎知道?也可笑!”行云道:“不瞒爹爹,奴家有个嫡亲表兄,叫做霍都梁,是个饱学秀才,与他同窗,故此奴家晓他行径。”郦尚书道:“我不管他甚么一字不识,做人不好,与你表兄同学不同学,但凭他卷子上,做得如花似锦,就取他头名了。难道你爹爹一双眼睛,就错到这般田地?”行云道:“鲜于佶文章虽好,断断不是他做的。”尚书道:“今科关防极严,贡院门锁了,文章不是他做,是谁做的?”含怒取出硃卷,递与夫人:“你与他看。他虽不识字,那些房考,圈得这样花扑扑的,呈上来,难道我错了?那些房考都错了不成?”
  行云接过卷子,仔细一看,说:“爹爹,孩儿也粗识几字,这文字,却句句是我表兄霍都梁的。”尚书道:“又说得好笑!是霍都梁的,你又怎么晓得?”行云道:“孩儿表兄,因为有病,完场后,便回扶风原籍去了。他书箱俱留在奴家家里,文稿还是奴家收藏在此。爹爹不信,待我取出来看,便见明白。”
  进房检出,说:“爹爹请看。”尚书接来,看完说道:“果然一字不差。看来我却被这狗头误了。”顿足说道:“春闱大典,如何这般草率,被他瞒过?既是你表兄文章,场中各有号房,怎么被他抄去了?却也难明。”行云背地道:“怪得出场后,苦苦问霍郎字号,必定有缘故。”回身说道:“爹爹,把他卷子看看,是甚么字号。”尚书道:“也说得是。”看了看,说:“是昃字号。”行云道:“我表兄曾说是日字号,想必被他偷改,把日子底下添些笔画了。”尚书又照看道:“你看,这昃字上面,日字太大了,下面几笔像添的。显有偷改情弊,倒亏你聪明,发出这一桩奸弊来,险些错怪你了。好恼!好恼!”
  夫人道:“相公不消烦恼,明日叫那光棍来,再面试一试,果然是个白丁,再作区处便了。”尚书道:“夫人言之有理,就是这样试探罢。”
  正是:
  天孙桥畔理秋梭,不是黄姑莫渡河。
  且漫当头倾玉盏,还愁到底破沙锅。
  准备次日复试鲜于佶不题。
  却说贾节度闲坐营中,对霍生道:“卞参军,前日檄斩安贼,下官随即表闻,这几日怎不见有奉旨音信?”霍生道:“想必早晚到了。”忽见赍官回营,望上叩头。贾节度道:“那赍奏官你回来了?旨意如何?”赍官道:“奏本到日,闻得圣上大喜,当有旨下,恭喜老爷与卞爷俱有恩典,旨意在此。”
  贾节度接过来看,奉圣旨:“安贼禄山,背天犯庶,自取擒诛。赖尔各镇忠勤,将士用心,策力并屈,丑类自残。除郭子仪,李光弼,勋冠等,伦应封茅土,着候另叙外,副元帅贾南仲,弹厥壮猷,克平大憝,着加升平冠伯,掌枢密院使,进阶上柱国,赐绯鱼金袋;参军卞无忌,草檄幕中,武功并奏,准实授羽林都尉。其余将士,俱着从优叙录。南仲仍着星驰到任,该衙门知道。”贾节度同卞参军谢恩起来,霍生谢道:“过蒙岳丈大人提契!”贾公道:“全借贤婿赞之功。只是圣旨催趱到任,贤婿官为羽林,也要入京。今日黄道吉辰,请小姐出来,一同起程前去。”飞云出来,拜道:“爹爹,恭喜!”贾节度道:“孩儿,你才结良缘,夫婿便承恩宠;今随新任,骨肉定可团圆。真个好事从天,我心欢喜。”飞云道:“托赖爹爹,才有今日。”贾节度吩咐中军官,就此拔营起马,赴京便了。
  一路上欢欢腾腾,真是奏凯景象,越乎寻常。
  正是:
  边笳已净塞尘空,露布南飞入汉宫。
  但教飞将追逃虏,麟阁何人定战功?
  不知进京后如何聚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假斯文锁试书斋 真不通潜逃狗洞
  话说郦尚书看破鲜于佶作弊,十分怒恼,说道:“老夫为场中取了鲜于佶,既负圣恩,兼失物议,连日心上十分懊恼。只这桩事,终无含糊之理,定须再加覆试,自己简举方好。已曾着人唤那狗头去了。门官过来,你听我吩咐:鲜干佶若到了,便请到书房坐下,说我出衙门后,身子不快,到晚间出来相陪。有封口的帖一道,叫他亲自拆看,是要紧的几篇文字,烦他代作代作。他若要回去时,你说我吩咐的,恐他寓中事多,就在此做了罢。门要上锁,倘若不容你锁门,你也说是我吩咐过的,恐闲人来搅扰,定要锁了。凡事小心在意!”门官接过帖来,说:“小人晓得。”尚书回内去了。
  却说鲜于佶自从幸获榜首,洋洋得意,说道:“今日同年中相邀,饮了几杯,与个青楼粉头睡兴方浓,这些长班连报说郦老爷请讲话,催了数次,我想老师请我,没别的话说,多分是前日央他说亲,唤我对面商议。老师也是个老聪明、老在行,自然晓得我的意思了。郦飞云,郦飞云,你从前那首词儿,被那燕子衔去的,倒是替我老鲜作了媒了,我好不快活!”长班禀道:“已到郦老爷门首。”门官道:“老爷吩咐:状元爷到,径请到书房中坐。”鲜于佶笑道:“这个意思就好,比往日不同,分明是入幕的娇客相待了。”进了书房,门官又道:“老爷拜上,这一会身子偶然倦了,说晚间出来相陪。有一个封口帖子在此,请状元爷亲手开拆。”鲜于佶接书,欢喜暗想道:“必定是他令爱庚帖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待我开来。”
  及至拆开,并不闪得一字。方惊讶道:“这却不像庚帖,是些甚么?唠唠叨叨,许多话说,我一字不懂的。”问门官道:“你念与我听听。”门官道:“你中了高魁,倒认不得字,反来问小人?”鲜于佶道:“不是这等说。我因连日多饮了几杯,这眼睛朦朦淞淞的,认得字不清楚,烦你念与我听了,就晓得帖中是甚话头。”门官道:“待我念来:《恭贺大驾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注序》一首。老爷吩咐说,这三项文章,是要紧的,烦状元爷大笔,代作代作!”鲜于佶闻听惊慌,背他说道:“罢了!罢了!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不料撞着这一件飞天祸事来了,这却怎么处?有了,门官,你多多禀上老爷,说我衙里有些事,携回去,晚间如飞做就了,明早送来何如?”门官道:“老爷吩咐过的,恐怕状元爷衙内事多,请在此处做了回去罢。文房四宝现成,安排在此。”把桌椅端正了,说:“请,请!”鲜于佶发急“嗳呦”起来,说道:“不好,不好,我这几日腹中不妥贴,不曾打点,要去走动走动方好。”门官道:“不妨事。就是净桶也现成在这里。”遂把门带过上锁。鲜于佶嚷道:“门是锁不得的。”门官道:“也是老爷吩咐过,叫锁上门,不许闲人来此,搅乱状元的文思。”鲜于佶道:“怎么尽说老爷吩咐吩咐的,你们松动些儿也好。”门官道:“可知道,前日该与我们旧规,你也何不松动些儿?那样大模大样,好不怕杀人,今日也要求咱老子!”竟自去了。鲜于佶跌足道:“这却怎么处?我从来那里晓得干这桩事的?苦呵,苦呵!如今上天无翅,不免爬过墙去罢。”才待要爬,又跌下来,说道:“爬又爬不过去,怎生是好?我想这桩事,也忒欺心,天也有些不容我了!”
  忽听门官捧着茶、酒,说:“状元爷,你来,你来!”鲜于佶作喜道:“谢天地,造化,造化,想是开门放我出去了。”门官道:“你到门边来,老爷里面发出茶壶、手盒在此。恐怕你费心,拿来润笔,差小人送在此,你可在转桶里接进去。”鲜于佶道:“你说我心中饱闷,吃不下,多谢,不用了!”门官道:“吃在肚子里面有料。”笑了笑道:“他的放不出来,我的收将进去罢。”又竟走了。鲜于佶踌躇道:“我想墙是爬不过去了,前边有条狗洞,不知可能过去?”把眼斜视多会,说:“凶得狠,这里不是状元走得路道。如今没奈何,要脱此大难,已不顾得了,且钻来试试。”把身伏下,着力前钻,刚刚过来,又跌一脚,惹得犬儿乱叫,一溜烟跑了。门官行来,说道:“怎么狗这样叫得凶?甚么缘故?呀!这洞门口的砖墙,缘何塌下许多来了?待我开门看看。”左张右望,状元爷那里去了?
  想是作不出文章,在这洞里溜过去了:“老爷有请!”郦尚书问道:“状元的文字完了不曾?”门官跪禀道:“状元听说作文,意思有些慌,从犬门逃走,不知去向了。”尚书道:“原来竟日不成一字,场中明白是割卷无疑了,要上疏简举了。快叫写本的伺候!待我做完,疾忙誊写,明早就拿个帖子,送与管金马门内相,说我有病,叫他上了号簿,作速传进便了。”
  正是:
  珊瑚铁网网应稀,鱼目空疑明月辉。
  不是功成疏宠位,将因卧病解朝衣。
  不知简举后,将鲜干佶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久别离同欣聚会 得相逢各诉前由
  话说贾南仲奏凯回朝,甚蒙圣眷。说道:“朝参之后,应酬颇烦,欲将郦家这女儿在我家收养情节,说与同年郦公。因他请告回籍,今日恰好来说,即刻过来相访。待他来时,当面与他讲罢。左右,礼部郦老爷来时,即忙通报。”且说郦尚书从衙前来,众役禀道:“已到贾老爷门首了。”通报进去,贾公迎出,二人上庭交拜后,分宾主坐下,叙了寒温。贾公又问道:“老同年,幸喜丰采如常,特问近况如何?”郦尚书道:“奔驰多年,未许告退。膝下并无子嗣,可怜一女,还遭离散。”贾公道:“原来令爱失散了。小弟在途中,收养一女,问其籍贯、名姓,这女子说,就是令爱,名唤飞云。”郦尚书道:“小女果叫飞云。”贾公道:“知是令爱,因此收养。”郦尚书欢喜道:“原来这样,多谢年兄了!”贾公吩咐:“快请小姐出来,郦老爷在此。”小姐出来拜跪,抱头相泣。飞云道:“拜见爹爹,不知母亲今在何处?”郦尚书道:“途中幸喜,遇着你母亲了。”郦小姐道:“可喜,可喜!”贾节度道:“有一件事要奉告:小弟斗胆,连令婿也替老年兄招过了。令婿叫做卞无忌,茂陵人氏。”郦小姐道:“卞郎快来!”参军出庭,向郦尚书叩拜。郦尚书见他人物丰采,好生欢喜。对贾公谢道:“多感年兄招此佳婿。”忽见堂官送上报来说:“老爷简举的本,已有旨意。”郦尚书吩咐取上来。贾公问道:“请问老年兄,为着何事上这简举本呢?”郦尚书道:“为着科场中事简举。”因把旨意念道:“礼部一本,为简举事。奉圣旨:科场大事,委宜详慎。郦道安既自行简举,仍安心供职,不必引咎求斥。鲜于佶着法司提去,严行究疑。其原卷日字号,既系霍都梁所作,即行察补,以襄盛典。该衙门知道。”霍生闻听,惊讶背身说道:“原来鲜于佶割了我的卷子,中了榜首,怪道那日看我病时,切切问我字号。有这样的歹人!那斋夫劝我言语,句句不差了!”飞云笑道:“爹爹,如今免不得要去找寻姓霍的才是!”郦尚书道:“榜首定是要补的。但急忙里,那里去寻找此人?也是个难题目!”飞云道:“这个人,孩儿到晓得。”郦尚书失惊道:“孩儿,你怎么晓得?”飞云把霍生扯过说:“爹爹,这个不是?不必找寻了。”郦尚书并贾公俱大惊道:“这却怎么说?”郦尚书道:“果然是真么?”飞云道:“千真万真。”郦、贾公大笑道:“有这样奇事!但问贤婿,为着何事改了尊名?”霍生道:“不好说得!”郦尚书道:“我们是一家人,但说何妨?”霍生道:“不瞒岳丈说,小生曾为一个相知,写幅春容画,被那裱匠把来错送了。”郦尚书问道:“与谁呢?”霍生笑指飞云道:“就错与令爱。”
  郦尚书又问:“怎么就错与小女处?”飞云道:“就是爹爹与孩儿的那幅《观音》像,院子在裱背家,错取一幅《春容》来了。”郦尚书又问:“错了后面却怎么?”霍生道:“令爱拾得画时,写了小词一纸,以咏其事。这一片笺,却被燕子衔去,小生在曲江闲游,偶然拾得。”郦尚书又问:“这也奇!但怎么知道是小女题得笺呢?”霍生道:“这也有个缘故。因小生抱恙,请一医婆来看,那医婆说起这些事情,才晓得画是错到令爱处,诗笺也是令爱题的。”郦尚书道:“果然小女病时,有个驼背医婆用药来,可是他么?”贾节度问飞云道:“不就是相随你的驼婆子么?”飞云道:“正是他了。”霍生道:“小生彼时将令爱诗笺托这医婆送还,取回原画。”郦尚书道:“这也无害。”霍生道:“不料揖捕公人知道,诬小生托医婆明作牵头,暗通关节,要拿见官考问,故此避罪,改名入幕了。”郦尚书道:“老夫在场中,那里晓得此事?这却不是甚么勾引关节的勾当,明明是那班缉捕人役打诈了,可恨,可恨!那笺如今还在么?”霍生道:“小生收得在此。”郦尚书接过,读了一遍,说道:“这也不是淫词,恰好燕子衔了,落在贤婿手中,岂不是缘么?还有一件事。贤婿有一位令表妹,也为乱离失散,现在老夫家中收养。”飞云道:“恭喜爹爹,家中原来又收养一位妹妹了!怎么认得他是霍郎表妹?”霍生道:“小生从无中表,那里讨这个表妹来?”郦尚书道:“既不是令表妹,却怎么将贤婿三场文字,一一收藏;就是鲜于佶这桩情弊,倒是他辨别出来的。他说此人与贤婿同窗,一丁不识,老夫故此才唤来复试,自行简举,倘非中表,怎晓得这般详细?”
  贾节度道:“老年兄,我两姓原是通家,何不接此女来面会一会,便见分晓。”郦尚书道:“说得有理。左右,备轿子接过二小姐来!”役人应声去了。不多一时,报道:“二小姐到了。”郦尚书迎出,说道:“女孩儿,你姐姐幸已认识在此,又喜就招赘你的表兄、新状元霍都梁。”行云不觉暗暗惊骇。郦尚书道:“但状元说没有你这门亲眷。你可来上前见见,看他如何?”行云道:“请他到爹爹衙中会罢。”郦尚书道:“既是至亲中表,就在这里会也使得。”行云只得遵命,行进庭来,见了霍生,各各泪下。郦尚书道:“既说不是令表妹,如何相见这等凄凉起来?”霍生正哭,又笑将起来。贾节度问道:“既哭,如何又笑?”向郦尚书说:“这却怎么说?我两个都不解甚么缘故。”霍生笑道:“不瞒二位岳丈说,”指着行云说:“这就是,”又不言了。郦尚书问道:“就是谁呢?”霍生道:“就是小生一向平康中的故交,叫做华行云。”贾郦二公大笑道:“这样果是该哭又该笑了。”行云方才向郦,贾二位下拜,又与郦飞云对拜。郦尚书道:“连我与母亲都被你瞒过了。”向贾节度道:“果然作人极好,不像那样人家出身的。”贾节度道:“记得招赘时,贤婿再三推托曾与曲江女子结为山盟,想就是此女么?”霍生道:“正是。彼时蒙岳父许下,日后相会,与令爱大小一样相称。”飞云惊讶道:“甚么一样相称,这话是真的么?”贾节度道:“这句话果然是老夫亲口许下的。”郦尚书道:“年兄,你看他两个如何这样相像?怪道小女把那轴《春容》认作自己的;老妻乱离中,又把行云认作小女,因此收养在家。”贾节度笑道:“只有一件,小弟收了飞云女儿,屈了令爱几分;年兄认了行云做女儿,略略难为老年兄些了。”大家笑了一会。霍生向飞云道:“娘子旧约新婚,小生心中一样相待,况你两个一色,岂有偏私!”行云扯霍生说:“霍郎,你好负心也!原来撇了奴家,硬硬的招赘了郦小姐。”霍生含泪说道:“云娘,你不记得我两个焚香发愿时,原告过的,题笺的人儿,相会之时,定要圆成。适才贾公说,我再三推阻,岂是虚言!况且他许了日后小姐与云娘相会,不分大小,一样相称。”郦尚书道:“既会过,都接到老夫那边去,明日请老年兄到彼,与老妻一同拜谢收养小女、择婿大恩。”正说话间,堂官道:“禀老爷,圣旨传出,今年恩荣宴与麒麟两宴,一齐颁赐,请二位老爷与参军爷,明日早到。”
  郦尚书道:“知道了。”遂拜辞贾公,与女婿并二个女儿,一同回衙去了。
  不知怎样排宴,怎样团聚,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一道旨双排赏宴 两妻儿均受荣封
  话说现任黄门官,你道是谁?就是阳县令若水秦公。守城叙功,擢选此职。他说道:“且喜门生霍秀夫,荐他入同乡贾节度之幕,改名卞无忌,已建奇功,后面又补了状元。昨日下官将此项事情奏过皇上,准复原名。又因文学、武功并著,一时遂命恩荣、麒麟合为一宴,真是特恩旷典,今古罕希下官因一时代理光禄,亦在陪席。那值宴官过来,席面摆停当了么?”值官道:“停当多时,但次序小官不晓得,请老爷吩咐。”秦黄门道:“颁的有坐位图。头一次是恩荣宴,该礼部郦老爷主席,正面坐,状元霍爷东首坐,该枢密贾老爷与我陪;第二次是麒麟宴,该枢密贾老爷主席,正面坐。也是状元爷东首坐,该礼部郦老爷与我陪。”值官道:“如此说,那卞都尉坐位设在何处?”秦黄门道:“你还不知道么?”那卞都尉就是霍状元改名的,总是一个人,我已奏过明白了。”值官道:“小官方才晓得。”忽见典膳官、韶舞官向前叩头。秦黄门道:“宴上筵席齐备了么?”典膳官道:“俱各齐备。”秦黄门道:“此时各衙门老爷,想俱齐到了,伺候着。”众应道:“晓得。”只见郦尚书、贾节度协同霍状元到来,秦黄门迎接,彼此施礼已毕,未免说些套话。秦黄门让坐,说:“郦大人,请待下官递酒。”郦尚书道:“论理此宴还该贾年兄先饮,老夫陪侍!”贾节度道:“岂有此理!况有钦定宴图,怎敢任意僭越?”
  郦尚书道:“如此僭了。”斟酒、安坐,彼此交错后,乐人上来演戏。头出是《童子拜观音》,二出是《青黎照读》故事。
  下场去后,众官同起。郦尚书道:“恩荣宴已完了,可摆设麒麟宴桌席,待我递酒。”安席又让贾节度首席,递过酒去。彼此回答。乐人又演一回《拐李成仙》,又演一回《波斯国南宝》故事。下场去后,众官起席。郦尚书道:“公宴已完,可就此先谢圣恩。明早入朝,亲进谢表便了。”向霍生道:“状元,你还更了袍笏,便于天街走马,送归私第,便人人知道今科状元已补上了,不作缺典。”贾节度道:“言之有理。”霍生更衣游街,众官已各回衙。
  正是:
  瑶池式燕俯清流,夹道传呼翊翠虬。
  圣酒一沾何以报,佩声归向凤池头。
  话说孟婆早知今日,请受封浩,必然斗齿,却暗暗把观音像并春容画高悬起来,仍自回避去了。这飞云小姐行到庭前,抬头一观,说:“呀!这是奴家当日的观音像,今日张挂在此,待我礼拜礼拜。”起来站立,细细赏玩。那华行云也走上庭来,说道:“原来《观音》像与《春容》俱挂在此,待奴家去先拜了观音,再看《春容》。”拜完起身,来看看画,又看看飞云,说道:“果然容貌一般无二。”二人方才见礼,恰好霍状元赴宴回来上庭,也向观音像长揖,又与两位夫人见礼。遂看《春容》道:“你看小生只单单一身,你两个与画上的人儿,一印板凑成三个了。”大笑起来。行云向前问道:“相公,你备的花冠有几副呢?”霍状元道:“怎么有几副?只有一副。”华行云道:“画上像两个共得,不知那珠冠儿可共戴得吗?霍状元笑道:“这却怎么共戴得?下官不好说。”指着飞云道:“这个让飞。”行云问道:“甚么飞?”霍生指郦小姐道:“权让飞云小姐戴罢。”郦小姐道:“相公,此是正经道理,怎么说是权让?”行云道:“咳,权也是权不得的。”郦小姐道:“好笑,好笑!一鞍一马才是相当,那有侧出的混闹?”华行云指着像说道:“相公,你认一认,是那一位菩萨?”霍状元道:“是观世音。”华行云道:“可又来!焚香盟誓,原非虚谎,那里出个人儿乱来争抢?”霍状元笑道:“两个人都说得有理,教我也难处。”两位含怒背立,并不作声。适郦尚书夫妇行来,霍状元上前见礼。郦尚书见两个女儿背立不动,不免惊问道:“今日锦堂佳宴,正该大家欢喜才是,怎么两个孩儿这般样别调,是何缘故?”飞云上前跪道:“告禀爹妈。”郦尚书道:“我儿起来。”飞云道:“孩儿幼生闺阁,长效于归,与霍郎合卺,军中节度为媒,原非野合。今日华行云要硬夺孩儿封诰,说来甚是好笑。”郦尚书道;“孩儿今日是个喜庆日子,闲言闲语,略浑融些罢。”飞云道:“别样事浑融的,这朝廷恩典,怎浑融得的!”遂扯住霍状元,说:“认你主张罢。”又向华行云背后下拜,说:“情愿让你,我取下这观音像来,长斋念佛,做在家出家的尼姑罢。”就往前解像。慌得郦老夫人一把扯住,说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性急?凡事从容些讲才好!”华行云也跪下道:“禀告爹妈。”郦尚书道:“你也起来。”华行云道:“婚姻之道,何分门户大小,但论聘订后先,霍郎与孩儿,原在佛前焚香说誓,愿做夫妇,永不相忘。况且偷割卷号之弊,不是孩儿发觉,眼见大魁,落于奸徒之手。今日他做了夫荣,孩儿怎生做不得个妻贵?故此与霍郎询问旧盟,非敢冒犯姐姐!”郦尚书道:“这也说得有理。”郦小姐道:“爹爹,说他有理,孩儿敢是没理了?”华行云道:“难道只是姐姐有理,爹爹言语也没理了?”哭扯霍生说道:“妾本墙花劣相,再休题那旧盟了。”又向郦小姐背后下拜道:“甘心相让,奴家也取下《春容》来,愿裙布钗荆,空房独守。这画上郎君,想是不变心的,同他作伴罢。”才待解《春容》,被霍状元止住,道:“这个性急,那个也性急,却怎么处适?”
  孟妈行来,叩首说:“老爷、老夫人,恭喜了!”夫人道:“起来。孟妈妈,你来的正好,二位小姐为着诰封事,动些言语,烦你解劝,解劝。”孟妈道:“晓得。”遂对行云道:“哎呦!今日好日好时,怎么这样一个张智?小姐,做官的人,两三房家小,是人家常有的。”郦小姐道:“妈妈,你不知道,那管甚么两房三房?当日在军中赘霍郎时,是贾公节度主婚,你来说合。”孟妈道:“是那,是那!”郦小姐道:“我原非苟合,不是偏房,今日怎么华行云要起封诰来?”孟妈道:“小姐,常言说得好:若是好,大作校”郦小姐道:“好不晓事!说甚么大作小!”孟妈又向华行云道:“云娘从良时,那有你这般,从个状元?郦老爷、老夫人,又把你做亲生的一般看待,你也够了。百凡省事些罢。”华行云道:“妈妈,管甚么从良不从良?霍郎在我家读书中的,你那日看病时,来见那些光景,原是做夫妻的。后来为了诗笺一事,我又受了许多连累,怎么他今日做了官,奴家讨不得一个封诰?”孟妈道:“云娘,莫怪我说,果然他是大,你是小,让他些才是。”行云道:“好笑,好笑!甚么大?甚么小?”将孟妈一推。孟妈睁眼道:“好性儿!状元也该调停。免得他二位只管拈酸,吃醋,不成个模样。”霍生道:“此事甚难处。妈妈,你也糊涂,那里为着吃醋、拈酸!”孟妈道:“不是吃醋拈酸,为着甚么?”霍状元道:“为着封诰只有一份,他两个都争着要,故此难处也。”
  将孟妈一推。孟妈道:“好好,我老人家为了你们,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累,还不够,今日你们到了好处,都忘记了,把我当气球的踢来踢去。小姐,我在千军万马中,曾陪伴你;云娘,我为诗笺,经过千敲万考。”遂卧在地下,双手捶胸,哭个不了。霍状元同二位小姐说道:“妈妈,请起来。”孟妈道:“再不起来,说明你们和美了,我才起去。”二位小姐道:“听凭妈妈说就是。”孟妈道:“口说不信,要你三个行个礼儿。”果然三个见礼。孟妈道:“还不停当,还要你们笑一笑。”
  果然三个笑了。夫人道:“真个前后事,都亏了你。孟妈妈,不要回去了,就在我府中养你终身便了。”孟妈起身道谢。忽听贾节度捧诰到来,一家跑下听读。诰曰:“朕闻揆文奋武,朝有常彝;华国经邦,才难兼擅。兹尔羽林都尉霍都梁,文才武略,朕甚嘉焉。今着改授宏文馆学土,兼河陇节度使,仍赐绯鱼金袋。其父母妻子封荫诸典,或崇文赠,或录武功,着礼部会同枢密院议定,覆请施行。钦哉!谢恩。”一家拜谢起来,各相施礼。郦尚书道:“正要请年兄过来,做个和事人,如今恰好奉旨意了。”贾节度问道:“有甚见教?”郦尚书道:“适才两个小女,正为封诰一节,动些言语,老夫也没法分解。
  如今圣旨把霍郎父母、妻子恩典,着我两人议定,请问老年兄,怎样议法?”贾节度道:“这虽是国事,也就是老年兄家事,但凭尊见,作何处分就是。”郦尚书道:“依老夫愚见,霍郎父母赠诰,应从一品;妻子封典,他中状元时节,果在行云家里,这状元的安人封诰,应与行云;后来参赞老年兄幕中,却是小女相从,这节度的夫人封诰,应与飞云,不知是否?”贾节度道:“处分极当。请快穿戴起来,莫要争闹,明日小弟与老年兄覆奏便了。”二位小姐穿戴起来,然后拜谢。早已排开筵宴,交杯递盏,快乐饮酒,何等欢腾。酒闲人散,忽见一个燕子旋绕飞鸣。孟妈道:“你看,燕子又飞来了。”霍状元对燕子一揖道:“燕子,燕子,承谢你作美。如今诗笺收得牢牢的,再不许你衔去了。”飞云与行云亦相拜起来。真个是夫唱妇随,琴瑟调和,一家赴河陇任所去了。说不尽的荣华,讲不尽的福分。后来各生二子,俱各登第,皆受荣封。可见世上婚姻,皆是天定,非能人为,其中燕子聊作引线耳。
  诗曰:
  剪尾鸟衣也有情,诗笺衔去了三生,
  从今寄语丹青客,孰许姻缘照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