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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乃武与小白菜

  作者:清  黄南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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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乃武与小白菜 (清)黄南丁 著


第一回 谢良媒笨伯得喜耦,成孽障巧妻伴拙夫
第二回 末路悲风凄凉透骨,荒村苦雨岁月煎心
第三回 椿树凋残萱花分折,桂华皎洁兰叶芬芳
第四回 手足耽耽鼠牙雀角,耳目逐逐燕语莺啼
第五回 浪子有心出谷莺飞去去,文人无行联庆蝶梦蘧蘧
第六回 合双成巫女襄王圆梦,迎百两涉姬君子同心
第七回 檐前鹦鹉小姑有口难防,室内鸳鸯贤嫂多情怂合
第八回 苦口婆心种成功德,甜言蜜语喜见祥和
第九回 金玉缘口开双和合,药石意语惜一娇娃
第十回 绿意赠妆奁可敬可喜,红情惊绮梦疑神疑鬼
第十一回 起罡风蠢夫忆家室,来疑雨村妇择芳邻
第十二回 三更圆梦规劝良人,五夜寒衾思怀吉士
第十三回 一纸寄鸾笺劈开情网,三迁营兔窟割断红丝
第十四回 度佳期花灯双双偕老,重瘟疫鸳鸯故故分飞
第十五回 看盛会万人聚小镇,缺妆奁一女泣空房
第十六回 贫儿暴富纳粟走邪途,贪夫殉财具呈持正义
第十七回 投声气论交仗有多金,乏兴味偕游惜无美色
第十八回 斗室中密语谈佳丽,茶寮地踞坐品清泉
第十九回 鬼蜮为心快饮醇酒,娇莺吐语初现桃花
第二十回 求计划浪掷金钱,诱美色先遣夫役
第二十一回 谋士巧施狡计暗室有亏,贤妇错认良心黄金虚掷
第二十二回 乱贞心一包春药,划计策两字秋瘟
第二十三回 急色儿覆雨翻云,痴婆子大惊小怪
第二十四回 卖风流黄金买美,受贿赂白镪结交
第二十五回 明月清风魂销一刻,尤云殢雨胆怯终宵
第二十六回 返家庭荆妻成宿孽,应考试村夫结冤仇
第二十七回 求鱼水一夕定计谋,说风情片言明心迹
第二十八回 妒恨起毒心祸根隐伏,殷勤调汤药恶意难销
第二十九回 毒亲夫血棉袄作证,哭兄长白孝衣见官
第三十回 验尸身美小娘受冤,报家信好儿子求救
第三十一回 刁师爷移花接木害书生,老虔婆口蜜腹刀骗难女
第三十二回 布牢笼即席填供状,工罗织行文革衣冠
第三十三回 熬刑具酷吏存恶念,探监狱义仆报凶音
第三十四回 骨肉聚囚牢良言付托,炮烙定冤狱屈打成招
第三十五回 知府偏私受贿赂银二万,师爷公正拒昧心钱三千
第三十六回 初翻供又受非刑,诉冤状再提审问
第三十七回 按察得赃瞒天理,巡抚会审昧良心
第三十八回 再翻供公堂成黑暗,复告状大地见光明
第三十九回 世界昏暗夫妇入囹圄,恩义分明母子得佳丽
第四十回 入京师中堂仗义,下浙江钦使糊涂
第四十一回 告部状滚三寸钉板,私察访派一个清官
第四十二回 听秘密昭雪沉冤,诉反平重见天日


第一回 谢良媒笨伯得喜耦,成孽障巧妻伴拙夫
在专制时代,人民未能得到法律的保障,把人命视作儿戏。
  不论这一件事情,是否冤狱,受着绝大的冤枉,总先求之于非刑。受刑的人,倘是稍一含糊,不胜苛刑之苦,无不屈打成招,冤沉海底。做官府的人,也并不细细推求研讨案情如何,究竟是否这人所做,并为了自己前任关系,谬然定谳。一个好端端的安份良民,就是断送了一生,并且冒着奸邪凶恶的骂名,官员却不以为自己的错误,反栩栩以为能,这是何等的残酷。而且逢到了这一种极大冤枉的事,一般官府,大都抱着所谓官官相护的陋见,绝少可以由上峰超雪,把冤狱平反。除非是遇见了的确的是清正廉明,爱民如子的官府,才有反平的发见。如清末时候,杨乃武同小白菜,因奸谋毙亲夫一案,便是个明证。
  要不是刑部细细追求,把案情追一个水落石出,杨乃武同小白菜,岂不是冤沉海底,永没有超生之望的了呢。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却说在同治年间,江浙馀杭县仓前地方,有一家豆腐店。
  店主姓葛,娶妻喻氏,生下一子一女。子唤品连,因那姓葛的排行第一,仓前的人,都唤他做葛大,品连便唤做葛小大;女唤三姑,生的丑陋不堪,浑如母夜叉一般,满身漆黑皮肤,粒粒起绉。两条扫帚眉,一对铜铃眼,满面麻子,一个塌鼻梁,血盆大口,露出了一口的阔板焦牙。又是声如破锣,说起话来,得吓人一跳。而且是生性呆愚,不解椒麦,仓前的人民,没一个不知道这葛三姑,是个其丑无比的傻子。
  葛大在店内,虽是十分勤俭,只因豆腐生涯,每天做的卖买,总是有限,家道很是清贫。仗着喻氏帮助着在店内烧煮豆腐,也用不起什么伙计,便将品连亦在店内。学习豆腐生意。
  一家四口,苦苦度日。那一天,葛大正在店内磨着豆子,预备做些豆腐,应明天的卖买。听的门外有人叫道:“姐丈在家中么?”葛大听的是喻氏的胞弟喻敬天的口音,忙放下磨盘笑应道:“是兄弟吗,快请里面坐吧。”话犹未毕,喻敬天已走将进来,上前见过葛大喻氏,一同坐下。葛大道:“兄弟到来,可有什么事情?”敬天笑道:“正是。我一来是来探望姐姐、姐丈,二来有一件事情,要同姐丈商议。”喻氏正舀着一盏茶,自房内走将出来,听了笑道:“兄弟,什么事情,巴巴的跑来,同你姐丈商议呢?”敬天笑道:“如今南京正闹着水荒,逃难出来的人,已不知有多少。昨天我们家中,也来了一家亲戚,姓毕,只有一母一女,便是我的连襟,襟兄早已亡过,剩了一个我妻子的姐姐,同了一个姨甥女儿。家中本来自襟兄死后,穷苦非凡。这一会被水冲的房屋都倒,家具全失,没奈何,投奔到我家中。姐姐,你想我如今的景况,已大不如前,怎能招留着两个人在家中吃闲饭。又不能不留着他们,还是你弟媳妇子,想的出些法子,说这个姨甥女儿,年纪只有七岁,人也生的不差,雪白粉嫩,的确是伶俐的女孩子,不如找一家好好人家,令她出去做童养媳,或是对定亲事,可以两边住住,帮着做些事情。我一想倒也不错,又想到了姐姐这里。品连已有十四岁了,你们这里,正嫌着人口太少,干事忙碌。倒可以把我那姨甥女儿生姑,说合给品连,童养在家中,省得以后品连长大起来,对亲困难。好得彼此都是亲戚,又不费什么,每天只吃掉些粗茶淡饭。一个女孩子的饭量,也很有限的。而且生姑,人虽七岁,做事倒还不差,什么提水、煮饭、洗菜、净衣服这些难事,也可以帮着姐姐。到了南京水灾平定之后,生姑的母亲,倘是回去,生姑便可以俩面住住,直待品连娶亲,拣一个好日子,同小夫妻两圆房,那便什么都完啦,岂不是省了到外面去找亲事,又得费钱,又是辛苦。姐丈姐姐,你们瞧好不好呢?”葛大同喻氏听了,暗暗的想了一回,觉得敬天这话,很是有理。葛大便笑道:“兄弟的话,自然是不错的。可是做姐丈的,你是知道的呀,十分贫苦,一些也没有积蓄,只仗着双手做事,喂饱肚皮。人家的女孩子,倘是娇养惯的,那就过不来这些劳碌日子。还有生姑的母亲,把生姑给我们这种手艺人家,做一天饱一天的,愿意不愿意,这倒先得说个明白。不要到了以后,心疼孩子,便反悔起来,这不是要闹糟了吗?不如不干的好了。”喻氏道:“正是。这句话却得预先问过,不然,倒是麻烦。”敬天笑道:“这倒不用虑得。昨天我早已问过他们母女,都说是只要有粥喝,可以活命,那就是了。好得大家是至亲,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喻氏心中,本因着家中事多人少,又用不起伙计,同品连养一房媳妇,年纪虽轻,总可帮着做些杂事,听了敬天的话,很是欢喜,即向敬天道:“既是兄弟这般说话,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只是可要什么聘礼银子等东西呢,那却又得打点哩。”敬天笑道:“生姑的母亲,早已说过,并不是把女儿卖给人家。要什么银钱财礼,是同人家对一门亲家,一概不用。以后到了圆房的时候,再预备一些,那便是了,如今只须双方说定,换了八字,便把生姑领到家里,一切都算完哩。所以这财礼银子,也无须打点得哩。”葛大听得竟有这般便宜亲事,不用一些财礼,便能媳妇到手,岂有不愿之理,忙满口答应。敬天见葛大喻氏都已应允,心中十分欢喜。又闲谈了一回,起身告辞。说定明天,领生姑前来,拜见葛大、喻氏,调换品连的生辰八字。葛大点头答应,送敬天出了大门,回到里面。
  喻氏只喜得满面是笑,向葛大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家中,正为着人少,作不来活计,来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好歹也可以帮着我一把呀,只是兄弟,明天便得把人领来,换品连的八字,你也得去请人写一个,预备好了。还有什么旁的需用东西,也得筹备一下。总是一件喜事。喜烛儿定得点一对儿。明天兄弟,是个大媒,媒酒却不能不喝一杯,这是喜酒,不能将就过去。这些些事情,今天都须安排舒齐,免的明天孩子已来了,一切都没有安排,吃人家笑话。”葛大笑道:“这是容易,八字帖子,我立即请人家去写,喜烛等东西,即出去卖来,这都不要紧,不必这般慌张。明天既要请兄弟喝上一杯媒酒。却要煮些体面菜肴,那仗着你了。”喻氏点头道:“那是自然,你快去卖吧。”葛大匆匆地的取了些银钱,出门而去。
  喻氏自在家中,料理活计。这时品连也在家中,帮着喻氏磨豆煮浆,照顾门面。不一时,葛大已是回来,手中提着一付香烛,同了和合甲马,还有些干蔬菜等物,同了两瓶陈酒。见了喻氏,笑道:“帖子已写就了,你瞧瞧可是这样的吗?”说着在怀中取出一付大红全帖,授给喻氏。喻氏笑笑道:“你真是快活糊涂了,我又不识字,怎地知道对不对呢。人家识字的人,写出来的东西,总不会错的。”便接将过去,供在上面。又把香烛蔬菜,也放在上面桌上,把酒收好,只等到了明天,预备一切事情。一宿已过,到了明天。葛大、喻氏都是绝早起来。喻氏忙到街上,去卖了些鱼肉之类,在灶上煮烧起来。品连同了葛大,在外面照应买卖。喻氏把菜肴约略煮好,忙到外面,把和合甲马,同了八字帖子,供在上面正中,烛台香炉,俱都放好,将蔬菜烘在和合面前。安排就齐,仍回灶上,料理酒肴,忙乱了一回,听的门外敬天已在那里叫道:“姐丈已起了吗?”葛大听得,忙迎将出去道:“兄弟快进里面坐吧。”话犹未毕,早见敬天同了一个年有四旬的妇人,一个伶俐女孩子,走将进来。
  葛大一见知道便是毕生姑同了母亲忙让着道:“亲家太太,可到笑话,真不成样子哩。”生姑的母亲,连声谦逊,进了屋内坐下。喻氏也到外面,一同见过。细细把生姑一看,生的虽小,却美丽非凡。两条春山眉,似戚非戚,一双秋水眼,亦明亦荡。
  雪肤花容,端的是一个可喜可爱的女孩子。把葛大、喻氏二人,喜的个只是嘻嘻的笑。敬天道:“今天恰巧是好日子,姐姐、姐丈便把品连八字,交给了我,给亲家太太带将回去,那就是了。”喻氏听了,忙命葛大点了香烛,唤品连拜过。敬天即唤生姑,拜见了公公婆婆。葛大、喻氏只是呵呵大笑,受了品连同生姑四拜。品连又拜了岳母,谢了大媒。葛大把八字贴子取下,交给敬天。敬天接过,授给生姑的母亲,又在怀中取出了生姑的字庚,笑着道:“如今你们是亲家了,诸事都可以互相照呼。”说着,把字庚给了葛大。葛大命品连供在桌上。
  喻氏这时,早笑哈哈地进了厨房,品连也进去相助。生姑的母亲,向生姑道:“生姑,在这里,万事得听你公公婆婆的言语,不能贪懒。已是一家人了,将来在这里过一辈子的日子哩。咱过了几时,到来看你,等待家里的水平了,咱还得回去。
  过了一二年光景,你也可以回来瞧瞧。”生姑听一句应一句,两眼之中,早忍不住掉下泪来。敬天道:“这又奇了,今天是好日子,怎地哭起来了,快进厨房去,帮你婆婆去煮饭吧。”
  葛大听了,忙笑道:“兄弟这却不对,今天生姑还是第一天到我家中,怎好就命她去操作呢,便是新媳妇子,也须三朝之后,才去做羹汤,孝敬公婆呢。好的也没有什么了不的大事,早都预备好哩。让她安安稳稳的喝一杯喜酒,两个吉利儿吧。”生姑的母亲笑道:“啊呀,了不得呢,生姑不知生来的什么福气,到了这般疼孩子的公婆家里,可是一个媳妇儿,总的侍奉公婆的。生姑虽小,不能说不是媳妇儿。再没有婆婆煮饭给媳妇儿吃的。以后不论什么事情,只要生姑能做,不妨命她去做去就是。”葛大笑道:“亲家太太,这却不用大谦。我们这般人种,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事,闲着是没有的。只是因为今天,是他们的好日子,又是第一天到我家中,倘是立即把他使唤得一个脚不点地的往来操作,还像什么样儿呢。”
  正说话问,喻氏已笑哈哈地的捧出一盘菜肴,安放在桌上。
  品连忙放上五个杯子,五双匙箸。葛大便把两瓶酒取出,舀着热水温热,笑嚷道:“亲家太太,请来喝一杯喜酒吧。”又向敬天道:“兄弟,这杯谢媒酒,可是要喝的。”敬天同生姑的母亲,忙含笑道:“那可不敢当哩。害亲家太太忙碌,快一齐来喝一杯吧。你们二位,是公公婆婆,小孩子敬一杯儿,这真是应该的哩。”喻氏正又端出了两色菜肴,放在桌上,听生姑母亲这般说话,忙笑道:“没什么呢,快喝吧,迟了得凉哩。
  "敬天道:“姊姊这样的忙碌,怎好坐呢。”葛大知道敬天等二人不肯就坐,便笑着唤喻氏一同前来就坐。喻氏即回到厨下,洗了洗手,将饭置在饭篮之内,方走到外面,一面笑道:“怎地这般的客气,快喝酒吧。”一面让二人上坐。二人谦逊了一回,生姑的母亲,坐了上面,敬天坐了客位,喻氏打横,葛大在下面相陪。葛大提起酒瓶,在各人杯内斟一杯,又笑道:“生姑也来吧!今天是喜酒,都的喝一杯儿的。”生姑的母亲忙道:“这不可能没品连不坐,倒唤生姑坐的。”敬天道:“那也不必再客气了,品连同生姑一齐来吧。”葛大听了,方命品连,坐在喻氏一旁。生姑即依着母亲坐了。三姑在一旁,坐着要肉吃。喻氏即也弄了些肉,放在饭上,给三姑吃。
  敬天一瞧桌上,共排着八只大碗,满满的装着鱼肉,细细一看,见一碗是红烧粟子肉,一碗是麻椒鸡,一碗青鱼煎豆腐,一碗五香干丝,一碗白菜炒肉,一碗虾并,一碗青菜。还有一碗,却是雪菜虾米汤。都烧的浓油直透,五香扑鼻,真是色香味三者都佳,便笑道:“端的是忙碌了姊姊,煮了这般多好菜。”
  喻氏笑道:“兄弟说那里话来。今天给品连领媳妇儿,难道就喜酒也不预备一杯吗?”说着,举起酒杯,让生姑的母亲、敬天二人饮酒。饮过一口,即一齐吃菜。葛大把酒瓶在生姑、品连杯里也注了半杯笑道:“喜酒总的喝一口儿。”慌得生姑忙站起身来道谢。六个人在桌上,连说带喝,闹过了一阵,把两瓶酒喝完,喻氏方命品连到厨下去把饭篮捧出,一同吃饭。
  饭毕之后,喻氏、品连把残肴收拾清楚,泡上香。敬天同生姑的母亲又在葛大家中闲谈了一回,见天色不早,即起身告辞。
  临走之时,生姑的母亲,又把生姑叫到面前,细细的咐嘱了一番,方告别葛大、喻氏,同了敬天,一同回去。生姑直送到门前,忍不住双泪交流,呆呆地站了半晌,见母亲已是去远,才回到里面。自此之后,生姑已做了品连的童养妻子。葛大、喻氏二人,见生姑甚是伶俐,心中很是欢喜。生姑也很和顺,每天帮着喻氏淘米、洗菜、浆洗衣服,都能做得很好,喻氏只喜的满面是笑,常是称赞生姑。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葛大竟生起病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末路悲风凄凉透骨      荒村苦雨岁月煎心
  话说葛大,喻氏夫妇,由喻氏胞弟说合了毕生姑给品连做童养媳。葛大夫妇很是欢喜。又见生姑十分聪明伶俐,可以帮助喻氏办理家事,喻氏很是快活。谁知过了几天,好事不常。
  葛大有一天,绝早起身,在店内做了一口豆腐,到了午间,午饭已过,葛大觉得身体困倦,便在店内向桌上一伏,竟安然睡去。这时候正是深秋天气,寒风凛凛。葛大睡在桌上,受了一阵凉风,打了一个寒噤,身上都露了栗肤。及至一忽醒来,觉得身上寒冷透骨,连打了几个喷嚏,顿时有些头目森森起来。
  知道受了寒气,忙起身披上一件棉祆。当时也不以为意,到了晚间,却觉得头眩鼻塞,耳鸣目昏,四肢酸楚,坐立不住,便向喻氏说了,欲先去安睡。喻氏忙在葛大头上一摸,却是炙热非凡,不禁吃了惊。慌忙到里面把床上被褥铺放就绪。向葛大道:“快些睡吧,你发热呢,待我去买一服风寒疏散的药,浓浓的煎了服下,盖上被儿,出一身大汗,把风寒赶出,即便好了。不然,明天没人作活计呢。”葛大点头道:“正是。倘直是生起病来,谁人能作卖买呢,那就糟了。”说毕,忙忙的脱了衣服,睡将下去。
  喻氏即把一床重被,同葛大盖好。一面取了些钱,命品连快些出店,到街上钱宝生所开设的爱仁堂药铺,托钱宝生撮一服发汗风寒的药料来,煎给葛大吞服。仓前地方,本是个市镇。
  只有钱宝生开着家爱仁堂药铺,并没有第二家药店。那钱宝生,便是爱仁堂药店的主人,也懂的一些医理,常是同人家瞧瞧小玻所以仓前镇上的人民,遇到了受了感冒、发热起烧,也不请医生诊脉,只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讨药。今天喻氏见葛大发烧的甚是炙手,怕真的病倒,没人可做卖买,便也忙忙的命品连到爱仁堂去,向钱宝生撮药。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
  喻氏在家中,即在外面收拾了一回,开了店门。品连也拎了一服饮药,走将回来。喻氏忙取过一个瓦罐,把药放下,注了水在炉上煎了一回,煎得浓浓的八分一碗,端至床上,叫葛大道:"快把药趁热喝下,重重的出一身大汗,明天病便好哩。”葛大被喻氏叫起,欠起身子,将药服下,依旧睡倒。喻氏即把被褥同葛大盖得严密不透,自己收拾了杯盏,自到外面同品连、生姑一齐吃过晚饭,三人一同收过残肴,洗涤干净。喻氏即到房中,一瞧葛大,双颊炙烧的似火一般的通红,鼻寒气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知道病势不轻,心中很是急着。便命品连、三姑,睡在外面。生姑在床下地上,铺下草席被褥,睡在床下,万一夜间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唤起来。生姑听了,即把自己的被褥抱到里面,铺在地上,先自睡下。喻氏也胡乱的在葛大足旁睡了下去。听的葛大渐渐的有些睡熟,喻氏忙碌了一天,身体很是困倦,也朦胧睡去。
  及至一觉醒来,见天色已是发了鱼肚白色,忙坐起身来,瞧葛大,双眼似开似闭,竟有些昏沉的模样。喻氏心中,不禁乱跳,即把手在葛大头上一摸,却仍是炙手非常,并不退了寒热,不觉焦急起来。知道今天葛大不能再起身操作,可是家中不能一天不做卖买,是个做一天吃一天的清贫人家。葛大平日,虽也略略有些积蓄,却甚是细微,坐吃山空,万万不能支持。
  亏的昨天,制就的豆腐、百页等物,还剩下不少,自己同品连,随了葛大,也学得些做豆腐的手艺。今天葛大就不起身,自己同品连、生姑三人,也可免强支持卖买。不过倘是葛大有了半月十天,病体不好,那就应付不来的了。当下喻氏忙忙起身,叫醒了品连。生姑,一同起来,开店做买卖。三姑这时,也已醒了,只坐在一旁呆看。喻氏忙了半晌,听的里面葛大叫道:“品连,快取杯茶我喝呐。”品连听了,忙答应一声,在茶壶内倒了一杯热茶,送到里面。喻氏也走到里面问道:“怎么样了?”葛大道:“不行呢,头痛的很。”喻氏一望葛大,见他面上依旧绯红的如火烘一般,知道尚是烧得厉害,即向葛大道:"今天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看你的病是不轻呢。”葛大听的,叹了一口道:“我们这般人家,做一天吃一天的,难道还能化钱服药不成?我想捱两天总能好的,别多化了冤枉钱,我又不能起来做卖买,没有了钱,连饭都要没有得吃哩,还说什么请大夫服药呢?”说罢,双目之中,竟落下泪来,呜咽个不祝喻氏忙安慰道:“你别这么了,自己身体要紧,话不是这样说的。家中全仗着你一人做卖买过活,我是一个女人家,怎能支持门面,品连又小,生姑比了品连又小几岁,人却伶俐,也是个女孩子呀,只能帮着我做些煮饭洗衣等家事。应付做卖买越发的不成功的。三姑这傻子,愈其是不用说了,呆的这般情形,连米麦都分别不出的,还说什么别的事情。你倘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办呢?”说着也不觉呜咽起来。又暗声道:“你快些别悲伤,请大夫来瞧瞧是正经。身体好了,多做些卖买,不强似病在床上,不能开店了吗?”葛大听了,只是摇头。
  喻氏也不管他。出去外面叫过品连,到街上去请大夫。品连领命飞也似的去了。喻氏自在家中,整理家事,命三姑看守门户。生姑在里面,瞧着葛大,可要什么茶水,服侍葛大。不一刻,品连回来,已请下了大夫。到了午后,大夫到来,喻氏接迎进去,坐在床旁,喻氏先把葛大昨天白天受了风寒,晚间得了病症的话,细细向大夫说明,大夫听了,便向葛大面上望了望气色,取过几本旧书,枕了葛大手腕,静心诊脉。诊过之后,又瞧了瞧葛大舌苔。瞧毕之后,不禁皱眉着脸,只是摇头。
  喻氏见了,知道病势沉重,忙问道:“大夫,这病还不要紧吗?
  "大夫道:“这病乃是由食滞夹风寒而起,平时总是很贪凉爽。
  在夏季内受足了风寒,又加着积滞辛苦,昨天借着受些秋气尖风,遂一发不可收拾,已转入伤寒之症。病势很是郑重,目下快些调理,或者还不要紧。”说毕,立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
  生姑早把纸笔墨砚预备舒齐。大夫即坐下开写药方,喻氏取钱打发了看封,仍到里面。大夫开下药方,自出门去。
  喻氏、品连一同送过,忙把药方交给品连,到爱仁堂去抓药。抓来之后,即赶忙把药煎好,送到床边,扶起葛大,趁热喝下。葛大仍旧睡好,喻氏把被褥盖好。一天过后,明天早上,喻氏起身之时,忙先一瞧葛大,却仍是炙手异常,病势很是沉重。比较了昨天,有增无减。双颊之上,烧的如红露一般。上下嘴唇,竟已发了焦紫颜色,只嚷着要茶喝。喻氏心中,十分着急。这天的店,也无心再开,只忙着料理葛大病症。无奈葛大的病症,每天只是有增无减,服下的汤药,浑如石沉大海,一些儿功效没有,把喻氏急得一筹莫展。品连、生姑,也都愁眉不舒。连三姑这般的傻子,也只呆呆地望着葛大,一言不发,只听得床上葛大不住的呻吟,喻氏瞧着葛大病势情形不好,暗想自己是个女流之辈,平日全仗了葛大,每天开店做些卖买,方可苦度光阴。到如今葛大一病这般的几天。葛大从前辛勤刻苦,略略存的一些款项,已被葛大病中用得一干二净。并且这几天医药费,已由典质而来。万一的葛大有什么变故,自己一人如何可以支持。想到这里,心中益发的难受起来。忙打定主意,唤品连道:“品连,快到你舅舅家中,请舅舅到来,我有事请商议呢。”品连平日年纪虽小,常是随着喻氏到敬天家中,所以倒认的路途。听的母亲吩咐,忙答应一声,到房中换了一件干净短衫,慌忙出去,飞也似的向敬天家中去了。喻氏在家中,闷闷的坐在葛大床边。
  约有半个时辰。听的外面敬天叫道:“怎地姐丈有了病呢,姐姐怎不早命品连到我家中来叫我呢?”话犹未毕,敬云早自外面匆匆走入,品连随在后面。喻氏见敬天到来,呜咽道:“兄弟,你瞧你姐丈,病到这般光景,万一有一个不测之处,叫你姐姐怎么过呢?”敬天一面走到葛大床前,向葛大细细观看,一面向喻氏道:“姐姐,且别悲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吉人自有天相,不久自然就好,快请大夫要紧。”喻氏道:“正是呢。这几天请了大夫,诊脉服药。可是服下药去,一些儿效验也没有,我们家中。都靠着做买卖生意,才有些饭吃,如今你姐丈一病了这许多日期,每天又得请大夫撮药,那一件不要化钱,又不能开店赚钱。把你姐丈没有生病的时候,每天节省下的一些,早花个精光。这几天还亏是典了些衣服,方能请个大夫。这般下去,怎生得了呢?倘是你姐丈得些什么,那越发的没法料理哩。”说到这里,双目之中,两行清泪,早向下直挂,声音也变成了泣不成声,敬天听了,心中很是悲伤,便把葛大面上细细一看,见葛大面色,已枯白的一些血色没有,又带着一般黑气,双目下陷,两颧削缩,上下嘴唇,都烧的焦黑颜,已是瘦的不成模样,知道病势非轻。正欲回身向喻氏商议,恰巧葛大这时,猛一睁眼,见敬天立在床边,便点了点头,带着喘道:“兄弟,你来了吗?我却不成了。你姐姐同你外甥,都要你照顾些,我死了也感激兄弟的大恩。”说毕,痰气上涌,忙伸手向喻氏要茶。一双枯手,却瘦得似鸟爪一般,只抖个不祝敬天瞧了,心中忍不住一酸,双目中的悲泪,禁不住流将下来。又怕葛大看了伤心,反添了病症,忙把手帕抹过,低声道:“姐丈何必这般的伤心。只要请个好大夫来,服下药去,自然病就好哩。”喻氏这时已取上茶来,端到葛大口边。葛大喝了一口,点头道:“但愿如此,可是不中用的了。兄弟,可得瞧同胞面上,你姐姐总要你照应。”敬天一面安慰葛大,一面向喻氏道:“姐姐,这几天请的是谁来瞧病呢?开下了什么药方?”喻氏即在床前抽屈之中,取出了药方,给敬天观看。
  敬天看了,知道是伤寒重症。药方上的药案,开得十分凶险。
  又瞧见葛大病体,知道很是厉害,心中也很着急,便向喻氏道:"姐姐,如今也别说旁的,开店做卖买,那自然是不成功的了。
  姐丈病症既然这般的沉重,赶紧的找个好大夫瞧瞧。病好之后,方能再做生意。不然这般的拖延下来,越发的不好呢。”喻氏道:“话是不错的。只是兄弟你知道的,似你姐丈这般光景,请几个普通大夫,撮药等病中费用,已是很难的了,怎能去找好大夫呢?那里来的钱呀?”说着,不觉又呜咽起来。敬天忙道:“姐姐,且别悲伤,这不是哭的事情。我的家景,也不大好,不然,这一些些还用说的吗?如今这样吧,我先借十块钱给姐姐,请大夫要紧。姐丈好后,再还我就是。”喻氏点头道:"兄弟的景况,我也知道的。可是如今是没法的事,只能这般的了。待你姐丈病好之后,再归还吧。”敬天道:“姐姐这倒没有什么,彼此都是至亲,也无用客气什么。谁没有困难的日子呢?”当下即在腰兜内取出了十块雪也似的大洋,交给喻氏,喻氏收过,敬天又安慰了一回喻氏同葛大,又向生姑道:“生姑,前天你母亲托人寄信来说,停几天要来瞧你哩。”生姑本很想念母亲,听敬天这般说法,心中甚喜,便点了一点头道:"姨夫,母亲来了,千万请他老人家来瞧俺,俺正想念呢。”
  敬天道:“那是自然,我还有些事呢?你在这里,好好侍奉你家公婆。”生姑连忙答应。敬天即起身告辞。
  喻氏送了几步,自进房去,忙又唤品连去请大夫,同葛大诊病服药。无奈葛大病体沉重非凡,服下药去,依然一些效验没有,反越发的加重起来。过了两天,竟是人事不知,口中只说呓语。喻氏慌了手脚,知道不好,同品连、生姑、三姑四人,尽夜衣不解带的侍奉汤药,家中钱又困难,敬天的十块钱也用的差不多了。喻氏等四人,已累的憔悴不堪。又过了一天,喻氏见葛大的模样,不似可以好的了。大夫又来诊病,也只是摇头,连药方也不肯开下,长叹走了。喻氏知道没有挽救希望,心中悲哀,自不必说,双目之中,只流着眼泪。暗想家中,已是一钱没有,倘是葛大横将下来,一切后事费用,怎生的了?
  忙命品连,去请敬天到来商议。敬天听的葛大将要不好,忙同了妻子王氏,随着品连赶到喻家,喻氏一见,早忍不住痛哭起来,向敬天道:“兄弟,这怎么好呢?人是瞧上去不中用的了。
  可是万一的横将下来,家中一些没有,如何得了?”敬天也觉悲伤,一面止住了喻氏哭泣,一面走到床前,一看葛大,已是双目昏花,只是胡叫乱说。一口牙齿,也烧的如焦炭一般,欲知葛大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椿树凋残萱花分折    桂华皎洁兰叶芬芳
  话说喻敬天,同了妻子王氏,听的葛大病重,忙奔到葛家,一踏进后门,喻氏一见,早双泪交流,十分悲伤。敬天、王氏二人到床前一瞧葛大,见葛大这时,已是双目昏花,连人也不认识的了。手足不住的牵动,口中只是胡言乱话。知道光景不好,说不定旦夕之间,有绝大变故。心下虽不明言,知道葛大已不久于人世的了。便回转身来,在外面坐下。喻氏呜咽着道:"兄弟,不想你姐丈,竟一变即变到如此地步,瞧他人是不成功的了,只是有一件,万一你的姐丈横了下来,叫你姐姐两手空空,怎么办理呢?叫你姐丈,赤身露体,去下泥坑不成?这非请兄弟同我想个法儿,是过这件大事,做姐姐的,心里总知道的哩。”
  敬天听了,暗暗一想,这件事情,虽说得不错,可是自己也非是个有钱的人,葛大死后,一切棺木衣衾等物,最省俭些,也得数十两银子,一时那里去取呢?倘是一无预备,真叫姐丈赤身露体,下泥坑不成?自己瞧在同胞上,也不能不同喻氏想个法儿。便向喻氏道:“姐姐这话,再也不错的。万事都须先行预备一下,免得临事困难。不是兄弟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依兄弟看来,姐丈这病,实是凶险得很,快些办后事要紧,先冲一冲喜再说。”喻氏听了,禁不住哑声痛泣起来,含着两行悲泪,向敬天道:“兄弟,姐姐早想到了这件事情,只因家中除了开店的许多家具之外,连一件光鲜些的大挂子,都当掉的了。把家具去卖,一时又没人要,这如何是好呀?”敬天也不禁愁眉不展起来。立起身来,在屋内团团的走了几个圈子,把手在头上搔了一回,仍然想不出一个妙法。王氏在一旁,忍不住向喻氏道:“姐姐,这事如今也说不得了,这是姐丈最后的一件大事,不能含糊,非得即速预备妥当。不然,人是不成功了,一件东西没有,那怎么办呢?以俺看来,姐丈万一不好,只剩了姐姐同了三个孩子,品连最大,也有十四岁哩,不能再开店做卖买了,必的另想别法。这些开店家具,倒也不少,留在家中没用处,不如把这些东西,命你兄弟想法卖掉,或者可以得到数十块钱哩。再是不够,那便容易想法了。”喻氏道:"弟媳妇的话,固然不错。这些家具,留在家中,本来不能再行应用,但是谁要这些东西呢?”王氏道:“这也说不的了。
  把这些东西,贱价卖掉,大约还不致没人贪这便宜。前日俺听见你兄弟说过,不知有谁要开豆腐店,卖给了他,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敬天道:“这事我早已想到,只因那人虽说是要开店,却得停上一二个月的光景。如今这里,乃是立即等着用钱,怎能等着。”喻氏道:“既是这样,能不能先在那里借上几十块钱,利钱不妨厚些,这也没法的事。将来兄弟向这要开店的人说好,这些东西卖给了他,就把这钱还了人家。不怎样,越发的难了。”敬天听毕,又低头沉吟一回,方向喻氏道:“这个办法,错是不错。或者可以成功,不过利息却很重的,除非是到放印子钱的山西人手中,才能借到,待我去同他商量一番,就把家具作抵,将来由我把家具卖掉,再把本利算清,不知他可能答应,待我去商议一回。成与不成,再来报告姐姐知道吧。”喻氏道:“一切都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帮着你姐姐。你姐丈一个不好,在九泉之下,感激兄弟的。”敬天道:"都是至亲骨肉,这还用客气吗。”又向王氏道:“你在这里陪伴着姐姐,俺去商量。”说毕,却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喻氏同王氏,带着品连、生姑、三姑三人,仍回房中。一瞧葛大,竟是双额如火一般的通红,喉间格格的痰声,双睛上翻,已是不醒人事。喻氏一瞧,觉得情形不好,忙伏在床上,高声叫唤。葛大只把双目微微的转了一转,又微微的点了点头。
  喻氏见了,知道不好,忍不住痛哭起来。品连、生姑,也不觉低声暗泣。惟有三姑,人事不知,立在一旁,只向着葛大嘻嘻的发笑。喻氏不禁呜咽着道:“你还笑呢,你父亲一不好,这日子不知怎样过呢?”说着,又痛哭不止。约有半个时辰,见葛大猛的一睁双目,向喻氏等看了一看,长叹了一声,举起一双瘦如鸡爪般的手来,索索的抓个不住,向桌上指着。喻氏不解,葛大又向桌上茶碗指一指,喻氏方知道葛大要茶,心中倒很欢喜,忙倒了一杯茶,托在手中,凑在葛大嘴边。葛大勉强饮了一口气,喻氏一手扶着葛大道:“觉的怎样,好些了吗?
  "葛大把失神的眼珠儿,向喻氏一转,口中叹了一口气,微微流出些眼泪,把口张了几张,却一句言语说不出来。喻氏忙问道:“什么呢?快别说了,多伤神咧。”只见葛大,猛然间牙关一咬,向后一倒,把喻氏的一双扶住葛大的手直压下去,险些儿把喻氏带跌床上,喻氏忙缩掉了手问道:“怎样呢?”一瞧葛大。己是面色大变,双睛上翻,口中流白沫。喉中痰声,格格响个不停。喻氏知道不好,忙高叫道:“当家的,怎样呀?
  "王氏在一旁见了,忙也上前,在葛大胸前抚摸,帮着叫喊,一手拈着葛大人中,葛大只是双目乱翻,并不苏醒。品连、生姑二人,早上前将葛大胸腹之间,用力连摸。闹了一阵。听的葛大喉中,痰声越发的响亮,渐渐的气息细微起来。喻氏瞧见不好,已连哭带喊,高声叫葛大醒来,一壁双泪直流。品连、生姑人虽幼稚,已知人事,也禁不住呜咽起来。王氏知是不中用了,忙向喻氏道:“姊姊,我瞧姊夫,不中用的了,快预备后事要紧。”喻氏哭着道:“弟媳的话,虽然不差,只是兄弟尚未回家,家中一个大钱没有,如何是好?”王氏道:“这也说的是,哪买东西没钱,自然稍稍等一回,在姊丈身上,也得把他收拾清楚,不能叫他肮脏着去呢。”喻氏听了,一壁忍着哭声,命生姑到厨房中去烧水,自己在衣箱内找了一回,找出了一身干净衫裤,放在床边。这时葛大已剩了一丝游气,去死不远。喻氏正是着急,听得门外敬天叫道:“姊姊,姊丈怎样了?
  "话方完毕,敬天已奔将进来。喻氏忙招呼道:“兄弟,事情怎么样了?你姐丈已不好了,你瞧吧。”说着把手一指床上,敬天把床上一看,不禁垂泪道:“既是如此,快办后事要紧。
  方才我到那家人家,把家具押给他的言语,向他说了,他倒愿意,不过要我作保,我已应了下来。如今把所有家具,押了一百五十块钱,言明子利三分,每月四元五角,三个月本利一齐付清,钱已付给我了,可以快去办东西哩。不然,一时措手不及,那就为难哩。”喻氏呜咽道:“如今姐姐心中,已是乱如乱麻,一切都没心思,诸事都的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总的帮着你的姐姐的。”敬天道:“这还用客气吗!如今这样,瞧姐丈总是不与的了,待我出去,把一应东西,都预备就绪,带回家中吧。家内也得留一些钱,也有些他用,好歹总尽这一百五十块钱用就是了。”说着取出了五十块钱,交给喻氏。自己带了一百块钱,匆匆的去了。
  喻氏在家中,把生姑烧来热水,同葛大说过。不多一回,葛大已一口气不来,死了过去。喻氏、品连、生姑,都号啕大哭起来。便是三姑这傻子,也随着众人痛哭。王氏在一边,也忍不住双泪交流,好不悲伤。满室中饱含着哀惨之色。不一刻,敬天早押着人役,把棺木衣裳,一齐购办回来。见葛大已死,禁不住也哭了一番,有了钱百事都容易,叫了人役,把葛大安殓起来,择日开吊。安殓舒齐,天已晚了。这天敬天王氏夫妇二人,即宿在葛家,陪伴喻氏。晚上又叫了五个僧人,超度葛大。自这天起,敬天王氏二人,常在葛家,助着喻氏料理丧务。
  敬天又怕喻氏思夫悲切,苦坏了身躯,不时的劝慰。喻氏心中,悲哀自不必说,只因瞧品连年世幼小,三姑又是个傻子,不能不仗着自己扶着成人。敬天也常把这事相劝,只得稍杀悲痛,勉强主持家事丧务。过了三七,便择定了一天,把葛大棺木,开吊出去,到坟上下了葬。到了这一天,来的吊客除了王氏敬天夫妇之外,还有一个葛大的堂兄弟,同了几个亲友,一齐祭吊了一番,即升炮起送丧。喻氏、品连、生姑等,自然又有一番大恸。直到安葬已毕,亲友也都散了,家中只剩了敬天王氏二人。喻氏把丧事中所化费的钱,仔细一算,一百五十块钱,只剩下了二十余块,已是一切都很简省,便向敬天道:“兄弟如今剩了姐姐一人,又有三个孩子,姐姐又不能到那里去挣钱,如何得了呢?”说着不禁又痛哭起来。敬天忙安慰道:“姐姐且别悲伤,难道做兄弟的能睁开了眼,瞧着姐姐饿死不成?总的想法子维持哩。”喻氏只是双目落泪,敬天也知道喻氏心中悲伤,当下即留在喻氏家中,到了明天,方才告别回家。临行之时,又劝慰了一番。喻氏谢敬天自回里面。
  过了几天,恰巧敬天的朋友到来,要开豆腐店,敬天忙把葛家的开店家具,一齐盘给这人,一共算了二百元钱,当时钱物两清,敬天把一百五十四元五角,还给放印子的钱。其余的四十五元五角,交给喻氏。喻氏心中,十分感激敬天,也稍稍的安慰了一些。仗着自己会做活计,替人家缝些针线,母子四人,清贫度日。不够之时,便把所余下来的钱帖补。
  光阴迅速。匆匆又过了一个年头。品连已是十八岁了。有一天,小大忽地不知去向,不见个无影无踪。这时太平天国的军队,已到了仓前,小大正是被太平军抓去当了小厮。喻氏生姑悲伤,自不必说,只是没奈何的事,无法可施。喻氏的家况,越发的不如以前。起初还有敬天照顾,后来敬天的家景,也一天不如一天,弄得自己的一日三餐也很费力,怎能照顾喻氏,生姑的母亲毕王氏,虽有几次自南京来瞧女儿,却因家中依旧贫苦,不能救济喻氏。喻氏这时已是成了三餐不继的了。暗暗一想,自己若是再不设法,别说自己,竟要饿死,连三姑等,也得饿死。葛家只有这三姑一个根苗,怎能叫她灭绝呢?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非凡,只得仍同敬天商议。敬天因喻氏年纪尚轻,家中又这般的穷苦,若要守节,那就非得饿死不成。品连又不知那里去了,三姑又是个傻子,要守节也就难了。不如找一家小康之家,再醮过去,把三姑带了过去,或者品连可以回来,由喻氏扶养成人。合亲之后,找生意,使品连可以自立。
  如此葛家一脉香烟不致斩尽断绝,岂不是两全其美。当下即把这个主意,向喻氏说了。喻氏心中虽也有些不愿,无奈若要守节,便要饿死。品连回来,也无人扶养,不得好处,葛家香烟,就此断绝,那罪就大了,不如反是纵拥的好,因此倒也不表反对。
  事有凑巧,仓前镇上,有一家小康之家,姓沈唤体仁。家中虽不豪富,还算的宽裕度日。在这一年中,妻子得下病症,不治而死。生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尚只有十四岁,其余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体仁平日,须到外面去做事,妻子一死,家中便乏人照料,一切家务,也没人料理。欲娶一个续弦,得须能料理家事。人品亦要去得。托人寻找,可有相巧人物。便是再醮,倒也不要紧,只求家中三个孩子,有人照顾,一切家务,可以料理就是。这事被敬天知道,暗想姊姊喻氏,若能嫁了体仁,将来品连一时回来,不愁没人照顾,倒是件很好的姻缘,忙托着媒婆,前去说合。本来喻氏人品相貌,都还去得。且是伶俐,整治家事,又十分精细,沈体仁曾见过,听得很是愿意,即一口应允。敬天大喜,来向喻氏说知,喻氏本来都听命敬天,听敬天说好,自然也很愿意,只是必须带了三姑等过去。又说明品连回来,也得同祝敬天见喻氏答应,忙把喻氏的要求,向体仁说了。体仁倒亦答应,当下即选定日期,体仁把喻氏娶将过去,到了这天喻氏送过葛大神主,又哭泣了一番。敬天在一旁,把喻氏劝了半晌,方才停住悲声,即带了三姑,嫁给了体仁。夫妇之间,十分的和睦。生姑这时,由毕王氏领回家去,言明将来品连回来,仍领过来。体仁把三姑并不欺侮,视同己生。喻氏本不是泼辣妇人,把体仁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很是欢喜。敬天见是如此,便放下了心肠。
  流光匆匆好不迅速,不觉已过了五个寒暑。有一天,品连忽地回得家来,说是由太平军中逃回,这时已是二十五岁了。
  当下找了敬天,问喻氏的去向。敬天忙领到沈家,与喻氏相见。
  喻氏见后,自然是悲喜交集,便留住在沈家。体仁也以自己所生的一般看待。恰巧毕王氏带了生姑来探望喻氏,询问品连消息,知道品连回来,十分欢喜,即仍把生姑留在沈家同祝生姑这时却到了十八岁年纪,生的如花如玉,美貌非常,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颜色,真是容光颜照,娇丽无匹,是个千娇百美的美人儿。仓前的人,没一个不称赞生姑,是一个天仙化身,便送了她一个外号,因她的身体娇小,玉肤如雪,都唤做小白菜。品连因葛氏一脉,只有品连一人,喻氏不愿姓沈,仍是姓葛。仓前人为了品连父亲,唤做葛大,便都叫他做葛小大。惟有三姑越发的生得丑陋不堪,傻呆异常。比了嫂嫂生姑,是有天地之隔。仓前人因他生的人既矮小臃肿。又是肤色漆黑,便唤作塌枯菜,兄妹三人,都有一个外号,这一年中,忽地体仁家中,发生了绝大变故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手足耽耽鼠牙雀角      耳目逐逐燕语莺啼
  话说喻氏自葛大死后,生活艰难,又有品连、生姑等三人,没奈何改嫁了镇上沈体仁。匆匆的过了几年,品连已到了二十五岁。生姑也十八岁了,生的美貌非凡,仓前镇上的人,都唤她做小白菜。品连因他父亲叫做葛大,便唤葛小大。三姑人既丑陋不堪,相貌粗蠢,又是傻呆异常,臃肿黑肤,都唤她塌枯莱,兄妹姑嫂三人,都有了外号。喻氏眼瞧着小大等,已是长大成人,心中很是欢喜,未免疼爱了些,被体仁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看在眼中,心下十分不平。当下三人避着喻氏,在外面商议起来,想把品连等三人,不认做自己姊妹兄弟,这时沈大年纪最长,有了二十岁了。平日见喻氏照顾小大,比了自己尽心,早不甘服,便向沈二、沈三道:“二位兄弟,我想爹爹年纪,已经大了,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万一的有了不测,母亲对于这带来的儿子,自然是十分疼爱,到了那时,要把他赶将出去,不认做自己弟兄,那就难了。有了母亲作主,定不成功,岂不把我们家中,好好的家财,本来只要三份开拆,为今倒要四份分拆的了。我们不早些想妙法,叫爹爹把这葛家小子,同了小白菜、塌枯菜二人,一同赶将出去,不算我们沈家的人,将来就后悔不及了。二弟三弟,你们瞧瞧是怎样?哥哥的言语,是对不对呢?”沈二、沈三听了哥哥的言语,不禁都直跳起来道:“哥哥这话,真是不差的,你看如今母亲,对待葛小大,怎样的疼爱,不论什么好吃好穿的东西,先的给他,才轮到了我们。倘是不早些把他们赶出,以后我们的亏可吃的不小呢!
  "沈三虽只有十五岁,为人最有机警,比较了两个哥哥来的能干,机诈百出,听了哥哥的言语,细细的思量了一回,笑道:"这件事情,我看并非难事,只须依着我去干,定能把葛小大赶走。”沈大、沈二听了,不禁大喜道:“兄弟你倒有什么妙法,快说出来,我们必定去干。如今爹爹年纪已大,不能不快些把小大赶跑,不然,母亲作主,还有什么话说的呢?”沈三道:“对啦,我也正因着这个,才想出个妙法。爹爹平日,我瞧他的神色,对于母亲固然是不差,对于小大等三人,究竟是油瓶儿子,不甚欢喜。只为着母亲面上,方有这般的敷衍。有些事情,都是母亲暗中对着小大,连爹爹都不知道的。如今我们弟兄三人,暗中监视着他们,瞧见有什么事情,母亲又在那里暗中贴补小大了,我们立即去告知爹爹,爹爹对于钱财一项,素来很是重视,我们便投其所好,趁势说母亲将爹爹家财,暗暗运给小大,预备将来爹爹一死后,丢掉我们弟兄三人,去自立门户,仍去姓葛,把我们穷饿而死,绝掉沈氏一脉香烟。好得小大,母亲尚要把他承继葛氏香烟,不姓沈姓。这般言语,很在情理之中,爹爹定然相信。只要爹爹一信,那事情便容易办哩。我们再把葛姓的人,如何住在沈姓家中,用沈姓家产的话,一一怂恿爹爹,一面同小大来一个霸王硬上去,每天同他们寻事,不住的说他们把钱狂化滥用,把沈家家产,都要被他们用完了,将来我们弟兄三人,都的挨苦。说着连哭带吵,闹一个天翻地覆,越是人家知道,越有办法。爹爹早听了我们的言语,自然不再帮着母亲、小大,这般的天天吵个不休歇,少不的把小大赶出门去。大哥、二哥,你们以为如何?”沈大、沈二听毕,不觉连声称赞,忙一齐依允,依着沈三的言语办理。
  弟兄三人商议已毕,便各人依着沈三的言语,去乘隙进言。
  沈体仁本来是个爱钱如命,无可无不可的人。又加着耳朵软软得异乎寻常,不论是谁,只要说同他省俭,总以为是个替自己着想,帮助自己的好人。何况又是三个亲生儿子。所说的言语,自然很是入耳。平日又瞧着喻氏,带来了小大、生姑、三姑,三人进门,只是饭米一项,己化掉不少。不过因自己答应在先,不好反悔。如今被三个儿子,都说的一派家中太于化费,若不及早设法,将来些微家产,化用完毕之后,如何办法?
  体仁一想,这话甚是有理,便把小大、生姑、三姑三人,视若眼中之钉,把小大呼来喝起,稍有不对之处,非打即骂,把小大等三人,虐待起来。喻氏瞧在眼内,心中自然很不快乐,便不时同体仁争吵个不休,沈大等弟兄三人,见这计策,固然不差,即暗中查看喻氏同小大、生姑,三姑等的事情,可有暗中喻氏把东西帖补小大,便去告知体仁。事有凑巧。有一天,喻氏瞧见小大身上穿的衣服,己是破烂不堪,心中很是不忍,忙在自己衣服之中,找了一件重新缝过,给小大穿了。这事恰被沈二见了,忙去告知了体仁。体仁即向喻氏吵闹。喻氏到了这般地步,心中十分悲苦,知道葛家,只有小大这一个根苗,决不能改姓沈的。体仁又口口声声说是别姓的孩子,不能用沈家的钱。倘不姓沈,即不应该住在家中。又加着沈大、沈二、沈三三人,仗着体仁护短,欺侮小大等三人。因此小大、生姑、三姑三人,在沈家非但不能得到体仁疼爱,连一日三餐都渐渐的不周全起来。
  喻氏知道,常此以往,决不是个常久之计。好的小大以前在自己家中,学过豆腐生涯,不如托人把他荐将出去,到豆腐店内去学习一年半载,将来学成之后,也能自立门户。一面把生姑、三姑,想一个住处,搬将出去。小大也可以居住,化用一层,自己总可以想法一些。小大能得赚钱之后,便不用担心了。想定主意,即俟敬天到来探望喻氏,喻氏见了,忙把这件事情,向敬天说了,想命小大出去学习豆腐生意,可以自立门户,免得在沈家被人欺侮受苦。敬天听了,也很同意,便笑道:"这倒巧哩,馀杭城外观音街罗姓豆腐店内,正须一个伙计,便把小大荐去,谅能成就,这倒不要紧的。生姑、三姑的住址,待小大学成赚钱之后,可以养活家中人了,再设法不迟,姊姊不必心焦。”喻氏听敬天这般说法,心中甚喜,忙托敬天前去。
  敬天答应了自去。过了几天,敬天又到沈家,向喻氏说明。罗家豆腐店的事情,已经说妥。喻氏大喜,即拣了一个好日子,把小大送去。生姑、三姑仍住在沈家。
  又过了一年光景,小大已满师赚钱。沈大等弟兄三人,越发的把小大妒忌起来,逢到回家,总被三人打骂讥笑。喻氏瞧了,知道若不设法搬出,不是个了局。正欲再同敬天商议,却又发生一件事情。原来沈大、沈二、沈三三人只有沈大一人已娶了妻子,沈二、沈三连定聘都没定过。沈二人还老实,沈三年记最小却最是下流不堪。瞧着生姑生得这般美貌,人又伶俐能干,不禁动起不端邪心,见了生姑,总是眉花眼笑,风言月语,同生姑谈笑,想勾搭生姑,生姑见沈三生得光嘴削腮,骨瘦如柴,相貌比不了小大,还差上三分,那里放在心上。只因了住在沈家,不敢直言喝责,只的隐忍下来。见沈三同自己说话,便一言不发,默默的立在一旁,有时竟一溜烟逃到喻氏面前。沈三见生姑这般神色,并不诘责自己无理,以为生姑是女孩子怕羞,因此不肯讲话,同自己很有些眉目,越发想设法把生姑勾引上手。
  有一天,喻氏到敬天家中去了。三姑是个傻子,终日在门外同了街上孩子游玩,房内只剩了生姑一人,觉得很是寂寞。
  方欲出房到院子里散步一回,听的外面叫道:“葛家妹妹,在房里吗?”只因生姑与小大尚未圆房。依旧是兄妹称呼。生姑一听,是沈三的声音,又不能不答应,即低声应道:“在房里呢,有什么事呀?”话还未毕,沈三一脚己跨进房来。生姑见沈三已是进来,又得起身让坐,沈三把房内四围一相,便走到床前。坐将下去,也不说话,两只的溜溜的眼珠儿,不住的向着生姑上下乱转。这天生姑穿一件青布大褂。下系湖色土布半旧撒脚裤,脚上一双妃色软帮绣苹绿色的满对花小鞋,端的是三寸不到,二寸有余,平正尖瘦,宛如一支水红菱儿。虽是满身荆布,却越显出天然素面,貌美逾花。两条似蹙非蹙烟笼春山眉,一双宜喜宜嗔婉转秋波眼,琼鼻樱口,真是天仙下凡,西子再生。把沈三瞧得不住的向着生姑憨笑,两个乌溜溜的眼珠,瞪的有铜铃大小,把生姑看得心头乱跳,禁不住两颊上飞起两朵红云,直红到耳边,越发的红白分明,娇艳欲滴。知道今天沈三趁着婆婆不在这里,进的房来,这般的端详自己,定然不怀好意。只是又不能撵他出去,万一得罪了,他到体仁面前搬动是非,又得多费口舌。即一言不发,低头向着外面。沈三这时已是心猿意马,那里忍耐的祝好得喻氏不在家中,仗着父亲疼爱自己,生姑等都要自己家中扶养,生姑不敢公然同自己闹个僵局,尽可放胆乱行胡作。想定主意,立即自床上立起身来,走到生姑面前笑道:“姊姊,你这几天因何不快乐呢?
  我来了你不言不语,难道嫌我来的不好了吗?”生姑听了,依然不理会他,回转身去,默默的坐在床上。谁知沈三见生姑这般得薄怒轻嗔,面带娇羞,比了平时,还美丽三分,禁不住欲火中烧,顾不得什么,猛的一跃,跳到床前,把生姑拦腰一抱,颤声道:“姊姊,我的好姊姊呐,你弟弟把你想死了,快救一救吧。”说毕,一个圆彪彪的脑袋,直凑到生姑香腮之边,啧啧两声。生姑早闻一股腥气直冲过来,忙一面撑拒,一面忍不住心头打恶。沈三那里肯放,一个身躯望生姑身上,压将下去,把生姑压住,双手在生姑身上,不住的乱摸乱扯,把生姑吓得魂飞魄散。忙一面闪躲,用力摔掉沈三。一面正色娇叱道:“快放俺起来,不然,俺叫喊起来,告知你爹爹,瞧你如何得了?
  "沈三怕生姑真得叫喊起来,被人听得,到来惊散好事,忙一手把生姑香口,掩一个没,一手拼命的扯生姑衣裤,口中不住的央告道:“好姊姊,顺从了你弟弟,好处多哩。做了我的媳妇儿,不强似一个豆腐店伙计的妻子吗?好姊姊,你今天依了你弟弟这一件美事,明天弟弟有好处给你哩。若是这般倔强,明天我告知了爹爹,说你来调戏我,瞧你还活的成吗?”
  生姑娇躯被沈三压住,口又被沈三捺住,不能叫,只得的手足乱打乱踢,把螓头拼命挣扎,欲把沈三摔去,无奈究竟是女子,气力微小,那里可以摔脱沈三。已挣的乌云四散,衣服松褪,下面又被沈三扯动中衣,眼见得衣裤将被沈三扯落,把生姑急得双泪乱落,心惊胆战。正是十分危急的时候,听得外面有人叫道:“生姑在里面吗?”却是体仁的声音,沈三听的不敢再行用强,忙一松手,放起生姑。生姑这时早忍不住号啕痛哭。沈三恐体仁进来瞧见,忙自侧门一溜烟的走了。生姑一壁痛哭,一壁整理衣服。体仁本因想命生姑到街上去买些熟食,出来叫唤生姑,听的生姑在房中大哭起来,忙走房去一瞧,见生姑这般狼狈情形,房中却又没有别人,心中很是闷纳。便问道:“生姑,谁欺侮你呢?怎地青天白日这般的号丧,也得取个吉利儿呢?快别哭了,同我上街去吧。”生姑知道体仁欢喜沈三,倘说将出来,定要护短,不信自己的言语,便抹干了眼泪,接了体仁的钱,出门去购熟食,买了回来,闷闷的坐在房中。
  不一刻,喻氏回来,生姑一见,早痛哭失声,两行热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向下直流,喻氏见生姑衣衫不整,乌云松散,见了自己,这般的大哭,心中早猜到了几分,忙细细一问生姑。
  生姑即把沈三欺侮自己,到房中调戏的事情,一一向喻氏说了一番。喻氏听了不禁长叹一声,向生姑道:“你也不必悲伤,好的今天我到你舅舅家中商议要把你们三人搬到外面去居住,免得在这里受人闲气。你舅舅已同你们找定一家,是这仓前镇上,第一家有势人家,姓杨,家中主人唤做杨乃武,为人极易和睦,又生的很是端正,相貌也好,见他的人没一个不称赞他一表堂堂的好相貌的。家中人也不多,只有一个母亲,一个出嫁已寡、常住在兄弟家中的姊姊,同了一个妻子,并是四人,却用着两个家人,几个婢仆,十分势派。只因家中房屋太多,怕照顾不到,才欲招一家清白人家进去居住,稍稍取一些租费,你舅舅同乃武有些认识,听得之后,忙把你们说了,乃武听得,便问起你外号可是唤做小白菜来。当下倒也愿意。所以你舅舅便定了下去,说定每月一吊的房租。你们家中,嫌觉寂寞,小大每天可以回来,岂不是比着在这里,被人家欺侮的好。”生姑听了,不住的点头道好。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浪子有心出谷莺飞去去    文人无行联庆蝶梦蘧蘧
  话说仓前镇上,有一家姓杨的人家,家主便唤做杨乃武,方只有二十七岁年纪,生的一表非凡,长身岳立,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相貌端正。在仓前镇上,算得个数一不数二的出跳人。而且是数代书香,祖上都有过功名,父亲做过教谕,很是老成持重。不要说是仓前一镇的人,奉若神明。有什么交涉事情,都要请他做个公判。便是馀杭县城之内,也都揖让他三分,不论文武官县,都互相往还。所以竟是个馀杭绅士中的第一流人物。身故之后,传到乃武手中,因乃武人虽幼小,却比较了他的父亲,还能干上几倍。口齿伶俐,人又圆滑老到。又是个秀才,因此杨家声誉,越发的响亮起来。无论是谁,到了馀杭县地界,问起仓前镇杨乃武,没一个不知道是馀杭有肝胆的绅士。家中只有一个胞姊,一个妻子。胞姊比了乃武,大有六岁。
  在二十岁的那年,嫁给城中叶家。丈夫名唤梦堂,也是个书香门第。嫁去之后,不到三年,梦堂一病身故。因膝下无子,家道又不十分富足。这时乃武尚是年幼,便搬到杨家,同乃武同祝一则可以照应弱弟,二则可以免得寂寞。叶氏的为人,却不似是个女子。很有些丈夫气息。虽是孀妇,却很欢喜抱不平之事,同了乃武生性相近。姊弟二人,友爱万分。住在一处,十几个年头,从没有一言半语互相误会起来。乃武对待叶氏,因幼时曾经扶养,形同母亲,便敬爱非凡,没有一件事情忤过姊姊叶氏的意思,叶氏住在杨家,倒觉的比了夫家,来的舒适。
  便常年住下,不再回去。好的自己既没有公婆叔伯,只有自己一人,尽可住在母家。
  乃武妻子娶的是詹家的女儿。詹家在城中,也是家小乡绅。
  只是詹氏嫁到杨家之后父母相继亡故,詹氏本没有同胞弟兄,便嗣了一个儿子,品行不甚端正。詹氏见了,即生厌恶之心,不愿相见的时候很多。因此詹氏的母家,同乃武家中,连杯酒往还,都稀稀的。詹氏却十分贤淑,事姊敬夫,都是尽心尽力,从没有出过半句怨言,同了叶氏,也很和洽,在家中只管料理家事,乃武做什么事情,从不顾问。乃武对这妻子也颇欢洽。
  一家四人在家中融融乐乐,度着安乐光阴。乃武除了料理镇上的人,来到自己家中,求自己出面办理的事情之外,便一心一意攻读书诗。有时人家到乃武家中请乃武做刀笔文章,乃武因家中并不富足,自己对于刀笔一项很是精明,便替人家做些呈状之类,贴补家用。乃武所做的状子,却是十分精密,真是语语切实,字字在理。所以仓前的人,提起了杨乃武没一个不知道是个好刀笔先生。又加着乃武颇有些小小声名,越发的响亮起来,这一回,因了家中人口太少,要招一家租户,只须是正当的人,同了家庭简单些的,租金的多少,倒不在乎的。恰巧被敬天听得,暗想这却巧咧,自己姐姐正因着儿子小大,同了童养媳生姑,女儿三姑,被沈体仁的三个儿子欺侮,要找一处房屋把三人搬出,如今杨家既肯不计较租金,把房屋租出,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人。而且乃武在镇上声名赫赫,住在他的家中,还有谁敢去欺侮他们,这真是一得而两便,即托了杨家熟悉的人,前去到杨家,向乃武一说,乃武听得人口简单,就是镇上出名的小白菜未婚夫妇,心中很是愿意,便一口允许,当下敬天听得乃武已是应诺,心中很喜,忙亲自来见乃武,同乃武接洽,言明每月房金,只收一吊大钱,把杨家右边的三间房屋,租给小大等居祝前出是由一个大门,生姑的房间,同了乃武也很相近。好的乃武是有妻子的人,不甚妨碍。小大是在罗姓豆腐店内做伙计的,每日回来居住不过几天,同生姑又没成房,仍然是分房安睡。小大到店内去后,生姑、三姑也有了照应。
  敬天把一切事情办妥之后,趁着姊姊到自己家中的时候,向喻氏说得,很是喜悦。回到家中,却遇着生姑告知喻氏沈三调戏的事情,喻氏听得,越发的要紧把小大、生姑、三姑等搬出,便把租定房屋的事情,向生姑说知,但等小大回来,即能搬到杨家。过了几天,小大回到家中。喻氏即把租了杨家房屋,想把他们三人搬去别外居住,细细的告知了小大。小大心中本来受得沈大等三人的气也大了,听的房屋租好,而且一切家具,都有供用,十分欢喜,忙选了一个日子,搬出了沈家,进了杨家房屋。小大自父亲死后,母亲改嫁,葛家所剩一些东西,如木器、碗盏等类,都寄放在敬天家中,如今即搬了过来应用。喻氏又把自己在沈家积下的私蓄二十块钱交给小大,添置些衣服物件,余下来的作为日常用度,贴补小大每月的不足,忙碌了几天都已就绪,小大依旧到店中去了,生姑、三姑住在家中,生姑十分伶俐,除了料理家事之外,还做些针线。三姑却越发的傻了,每日只知道吃饭。其余事情,一概不懂。
  乃武的母亲,见生姑这般聪明,美丽的似天仙一般,只喜得没入脚处,常叫着生姑在房中游玩,又叫她在房中一同吃饭,同乃武并不回避。乃武见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年纪又轻,暗想自己所见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端的是西子王嫱之色,玉环飞燕之容,不由的怜爱起来。知道生姑家中困苦非常,便不时的把银钱东西周济生姑。生姑对于乃武,却也抱了一种同样的心理,一则小大同乃武的面貌比较起来,自然是天地之隔。二则乃武手中,比了小大,自热是松动得多。乃武的生性,对于外面,却很干脆。对于女子倒十分温柔体帖。眼瞧着生姑这般的姿色娇容,真是人间少有,便越发的温存柔和起来。比了小大的粗暴俗横,又是天远地隔,所以不多几天,生姑对于乃武,也不知不觉的合意非凡。见了乃武,总是有说有笑,眼角逗情。只因生姑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儿,年纪也不算幼小了,风情已解,正是青春佳期,常是引镜自览,照见了自己这付花容月貌,生得长眉飞鬓,媚眼含春,端的是倾国倾城,可以压倒庸脂俗粉的颜,也不禁暗自嗟叹,自己有了这一付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美丽娇容,倒落在穷苦人家,弄到童养在人家,匹配了一个相貌丑陋、举止粗俗的豆腐店伙计,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这付天生娇姿。倘是生长在富贵名门,怕不是个艳名四布的闺阁千金。所以心中,很是悲伤,眼瞧着小大这般的蠢笨如豕,庸庸碌碌的莽夫,怎地可以匹配自己的娇滴滴似的天仙人儿呢?倒是瞧见了乃武,这般的玉立停停,虽是比了小大,年纪略大一些,这一种的雍雍华贵的神色,比较了小大,真是天地之隔。怎地小大也是男子,乃武同一是个男儿,何以一个生得这样的大方雄俊,一个却生得如此的猬琐丑恶呢?这不是老天成心打着哈哈,使自己成一个彩凤随鸦,心中如何能得苦心呢?想到这里,对于乃武,不由得起了个怜爱之心。
  而且小大不常在家中,一月之中,难得几天住在家中,却又为了未曾圆房,好端端的夫妇,生生的要拆开两边。瞧那乃武,同了詹氏鹣鹣鲽鲽,何等的恩爱,瞧在眼中,越发的心中热刺刺起来了,不觉有些心猿意马,不能自持。见了乃武,越发的殷勤侍候,乃武是个伶俐聪明的人,在风月中也曾逢场作戏,有什么不懂的道理,见着生姑这般的对待自己,岂有不知道的,心中也不禁怦怦然的心动起来。似生姑般的美丽女儿,谁瞧了都得心动,何况乃武,又是天天相见,朝朝会面,耳须炙亲,笑语时闻的呢,不觉同了生姑,心心相樱二个人有了一条心肠,只是碍着众人,未便启齿罢了。不觉又是二年工夫过去,生姑已二十多了。
  事有凑巧。这一天,正是清明佳节。小大同了生姑、三姑一齐到父亲坟上,去祭了一番,回到家中,三姑定要到敬天家中去游玩,缠着小大定要陪她前去。小大这天,店中因清明佳节,没有事情,很是空闲,听得三姑要到舅舅家中即便依允,命生姑在家中,守住门户。自己带了三姑,迳向敬天家中去了,家中只剩了生姑一人,生姑觉得寂寞,便来找詹氏闲谈。方走进房门,却只见乃武一人,在床上。原来这天,乃武的姊姊妻子都被城内一家亲戚请去饮节酒去了。乃武因一则家中没人,二则尚有一些事情未完,便留在家中,也觉得昏闷,躺在床上养神。听到有人进来,忙起身一看,却是生姑,慌忙含笑让坐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葛家妹妹,今天小大兄弟回来没有?
  "生姑听了,不禁粉面一红笑道:“都出去了,上舅舅家中游去,家中只剩了俺一人,闷得慌呢,因此来找嫂嫂闲谈。嫂嫂上那里去了?”乃武听的家中只有生姑一人,心中不由得一动,便笑道:“也出去了。”即把到城中去的话,说了一遍。一面取了茶杯,舀了一杯香茗,敬给生姑,生姑一手接茶,一面坐下来。乃武一看生姑今天这付打扮,穿一件月白袄子,葱条中衣,下边一双大红平金绣鞋,尖尖不到三寸,衬着一张娇艳艳绝伦的美丽面庞,越是妩媚无比。暗想世上竟有这般标志的女子,不觉怔怔的呆望着生姑,只是细细端详。
  生姑被乃武看得两朵红云,直飞到耳边,越显得红白分明,娇艳无双,把乃武瞧得魂灵儿飞上了半天,如痴如呆的坐在一旁。生姑见乃武这般的失魂落魄的神色。忍不住卟哧一笑道:"你瞧俺有什么好看呢,这般的只管看俺?”乃武听了,如梦初觉,见生姑并不动怒,又加着平日相待的情意,知道生姑同自己性情,定然相合,便笑嘻嘻的道:“我瞧妹妹怎地生的这般标志?小大兄弟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生姑听了,两颊边越发的飞起了红露,只是格格的娇笑,两只秋水般的妙目,睃来睃去,向乃武面上乱转。好半晌,方低下头去,长吁了一口。
  乃武见了,忙笑道:“怎地动起气来了呢,可是我言语有些冒犯了吗?”生姑抬起头来,向乃武望了一望道:“哥哥说什么话来。俺生就的命苦,你瞧那小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样儿,俺见了先一百个不高兴哩,别再去说他,听了使人不高兴呢。”乃武见了这般情形,心中早料到了七分,暗暗欢喜,今日趁着无人在家中,正可放胆行事。似这般似天仙般的女儿,若能如愿一亲香泽,真可算得是一生的幸福。瞧生姑的意思,也十分有情,这般的到口肥肉,乃武怎肯不啖个爽快呢。
  当下打定主意,便笑道:“好哥哥便不谈他便了。今天妹妹既是觉的烦闷,哥哥正酿着一瓶玫瑰露在此,一同饮一杯解闷如何?”说毕,也不待生姑允诺,已立起身来,自己在橱中取出了一对小磁酒杯,几色菜肴,放在桌上,提出一瓶红焰焰的玫瑰露酒,斟了两杯,把一杯送到生姑面前,笑道:“这酒还香甜可口,且饮一口吧。”这时生姑已是心中小鹿心头乱撞,粉面通红,不知怎样才好,只低头不语,偷偷的瞧着乃武。乃武见了这般的娇羞动人姿色,心中越是着了疯魔,忍不住满面含笑,渐渐的说些风情言语来打动生姑,一面央告着生姑,饮一杯酒,解解愁闷,生姑对于乃武本来十分怜爱,今天被乃武这样的温柔小心,比了小大,真是天远地隔,一点灵犀,早通到乃武身上,禁不住媚眼含春,水汪汪地的只是憨笑,一壁举起酒杯,饮了一口,乃武见生姑已是饮了一口,便把精美菜肴敬给生姑下酒。这般的半晌,生姑已是饮干了一杯玫瑰露酒,面上顿时觉的如火一般的烧起,心头早怦怦的跳个不祝乃武这时饮了几杯,心猿意马,那里再把持得定,便把酒瓶提起,取过生姑酒杯,一瞧里面剩有一些残酒,早把来喝干,又斟了一杯,自己先饮了一口,授给生姑笑道:“妹妹且再喝一口吧。
  "欲知生姑喝了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合双成巫女襄王圆梦    迎百两涉姬君子同心
  话说杨乃武趁着姊姊叶氏,妻子詹氏不在家中,小白菜毕生姑也因了小大同三姑二人都到舅舅敬天家中去游玩,觉的寂寞,到乃武房中欲找詹氏叶氏闲谈,不想只有乃武一人,便同乃武坐下闲谈。乃武取出酒肴,请生姑饮啖。当下倒了一杯,自己饮了一口,授给生姑道:“妹妹请饮一口吧。”生姑年纪已长,早已了解风情。平日瞧那小大,呆头呆脑,丑陋不堪,自己又生着这般天仙般的面貌,未免心中不乐。见乃武这般的昂藏风流、潇洒晓尘,比了小大真有天远地隔之分,也很有些留恋。如今见乃武这般相挑,早脸飞赤露,小鹿心头乱撞,也怦怦相动,便不知不觉得举起杯来,饮了一口。乃武见了,知道有些眉目,不觉大喜。忙一面同生姑闲谈,一面便挑以游词。
  生姑都只是不语。两只水汪汪的秋水,只向着乃武面上,睃来睃去。乃武瞧见生姑这般丰韵,那里还忍耐得住,便推过酒杯,竟单刀直入,一把把生姑抱住,生姑只不作声,半推半就。乃武见是时候,即拥定生姑,一面把面亲住,一面伸下手去,把生姑衣带宽掉。生姑这时只羞的娇颜如火,闭目不语,尽乃武摆布。这一来,便种下了祸根。乃武同生姑已成就了奸情,好半晌,乃武方站起身来。生姑也起身整理衣服。乃武瞧生姑这时,杏眼带赤,星眸含荡越发的标志了,忍不住又抱住了温存一回,方各自收拾。生姑见时候不早,恐小大三姑回来,忙开门出去,乃武忙向生姑耳边喳喳的说了几句,生姑不禁回眸一笑,又白了乃武一眼。乃武微微一笑,生姑即走出房去,回到自己房中。见小大同三姑尚未回来,便横在床上,暗暗思想方才的事情,不觉又羞将起来,似花一般的娇脸之上,又渐渐的飞起了两朵红云。只时觉得乃武人既漂亮大方,身体又很高贵,对于自己这般的温存体贴,比较了小大的粗旷野蛮,真是天远在隔。芳心之中,不由越发的爱着乃武。暗道:“自己如能嫁了乃武,方是心满意足。怎地这般命苦,匹配了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如鬼的葛品连,可算得是红颜薄命。想到这里,又不禁悲伤起来。眼中掉下泪来。
  乃武在房中,自生姑出去之后,因身体困倦,也躺在床上休息。想着方才同生姑的事情,觉得很是得意。又想到生姑生得这般的花容月貌,在仓前地方,可算的首屈一指。若是生在富室大家的深闺之中,岂不是一位闺阁千金。偏偏生在这贫苦人家,度那凄凉生涯,又配了这个丑陋不堪的葛小大,真是命苦已极,不觉替生姑抱屈,越发的痛惜起来,在床上休养了一回,不觉天色己晚,听得外面叶氏同了詹氏在那里说话,知道已经回来,忙站起身来,走出回去。见叶氏母子同了詹氏已是回来,坐在外面闲谈。见了乃武,都笑着招呼,一同坐下谈话。
  那边生姑己在那里准备晚饭,小大、三姑也己归家。对于乃武同生姑的事情,都没有知道。自这天起,乃武对于生姑,越发的怜爱起来。没人的时候,便悄悄幽会。生姑家中,小大既不能赚钱,自然很是穷苦。只仗着喻氏偷偷的周济一些,那里能得支持。亏得乃武时常周济,方能勉强度日。好得叶氏同詹氏,对生姑的境遇,也很可怜,因此倒也不疑心乃武。
  这般的度了几时,已是新年正月时候。这一年,正是同治十一年份。乃武正是三十一岁。小白菜毕生姑,方是二十三岁。
  小大二十九岁。三姑也有二十一岁了。喻氏在新年之中,买了些食物,带了自己在沈家积下的私蓄来到小大家中,探望小大。
  这天小大正在家中,见母亲到来,心中欢喜,同生姑、三姑二人接到里面。喻氏把买的食物放在桌上,向生姑道:“生姑我知道你们年下没什么东西,所以特地买一些在此,快收拾了进去,在新年中,也可稍稍快活一些。”生姑一看,却是腊肉、风鸡、盐鱼等类,又有许多糕饼茶食,便一面收拾。一面笑道:"正是呢,年下亏得杨大爷,送了我们许多东西,方得好好过年,不然又没钱去买。”小大接口道:“正是。我想我们受了杨家多次的东西,自己又没有什么送给人家,什么好呢?”生姑笑道:“妈妈,我想如今趁着妈买来许多东西,拣好的送些过去,也算答报人家,妈妈你想怎样?”三姑这时,正忙着翻开了茶食包子,取了两个蜜枣,向口送,不住赞道:“好吃!
  好吃!吃这个甜枣子倒这般的怪好吃的。”正一面大嚼,一面乱翻,听得生姑说要送给杨家,忙抢了一包蜜枣,一块年糕,匿在身后道:“妈妈,别听嫂嫂的话,这些好吃的东西,如何去送人呢?快别瞎说,我要吃的。”喻氏瞧了,不禁笑将起来,忙喝住三姑,向生姑道:“好,还是你会打算做人,我想别的如茶食糕饼等类,他们是不希罕,只有那风鸡,却是我家中拣了四五斤重的肥鸡,自己风上的。如今我悄悄地带了四只来,可送了他们二只,留两只自己尝尝。还加上一块盐肉,这盐肉却是你晚爹托人在金华府带来的,味儿还不差。送了这二样过去也好表了心意了。”小大也有些呆头呆脑,听了喻氏的言语,并不作声,只望着许多东西呆看。三姑更是撅着嘴不愿意。生姑心中,虽很是愿意送去,让乃武尝尝,又表了自己的心意,只是怕喻氏、小大说他同杨家亲热,致起疑心,便不敢立即取来送去。
  喻氏瞧见这般神色,倒不禁笑将起来,便向小大道:“小大,你怎么这般的发呆呀,难道是不愿意不成?别说是你们常是受着他们周济,便是没有受过什么,这种人家,巴结上了,决不会吃亏的。何况你们住在这里,凡事都须他们照应,又受过人家恩惠的呢?”小大听了,忙笑道:“我没什么不愿意的,我只想着他们二少爷待我们真是怪好的,只要瞧我们没了什么,便送来了,我们将来如何报答他们?因此便呆住咧。如今送这一些东西去,还有什么不愿意不成,妈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横竖这些东西,也都是妈带来的。”喻氏听了,暗想人家说小大傻头傻脑,如今瞧来,倒也未必,只是人太难看了些,心中不觉欢喜起来。即笑向生姑道:“生姑,你听着,把二样东西送去吧。”生姑听了,便拣了两只风鸡,一方盐肉,拾在手中,兴冲冲的出了房门,向乃武那边走去。不一时,已是回来,笑着向喻氏道:“杨家二少爷同大娘娘,都说着妈费心呢。
  "喻氏笑道:“这些东西,还用得着谢么。”生姑也不答言,只忙着把东西收拾,又向小大道:“今天妈来了,也没有什么菜肴,只剩了前天杨家送来的风鱼,一碟糟肉,把妈带来的风鸡,煮一个起来,开一瓶杨家送的玫瑰露,将就着吧。”小大点头道好。喻氏笑道:“我倒随便,不必多费手脚了。”生姑笑道:“妈怎样说的,吃些东西,难道还不是该的吗,横竖他也要吃的。”说着,忙忙的取了一只风鸡,到厨房中去了。喻氏瞧见生姑这般的玲珑能干,很是欢喜,不觉提起了同小大完亲的心事。暗想如今小大也是二十九的人了,差不多已是半世年纪,生姑虽比小大轻些,却也是二十三岁了,不能说校以前的不能完亲,一则因了小大在豆腐店内尚未满师,没钱进帐,怕不能养家开销,不得不缓些举行。二则行完之时,也得请请亲友,小大连生活都不周全,如何有这一注巨款。所以住虽住在一起,却仍没有完亲圆房。瞧这生姑,同小大倒也没什么不会,不知他们二人,究竟睡在一处,还是二处。倘是睡在一张床上,再不圆房,被人家知道了,也不好听。好得如今小大去年年底已满了师了,以后去可以赚钱回来,不致再同以前般的困难。这一注完亲的钱,小大现时自然是拿不出来,只须自己向敬天商议,请敬天帮忙,自己也津贴一些。再不够时,向杨家借些,谅来杨家素日待小大生姑甚好,没有什么不肯的。
  想定主意,等几天到敬天家中,同敬天商议之后,请个风鉴先生,合合八字,选个黄道吉日,把小大生姑二人圆了房,自己也可以了结一件心事。将来若生下一男半女,继续葛氏门中香烟,自己也可算得对得起已故的丈夫了。想毕之后,就笑着向小大道:“你们三人怎地睡法呀?”三姑在一旁听得,早抢着道:“阿哥一个房间,我同小白菜一对睡一个床的。”喻氏听了,越觉生姑可爱,知道生姑从未同小大有越轨举动。只是又细细一想,生姑虽是从小就童养在家里,只因其中曾有几年,小大被太平军掳去时,回过母家,如今虽又接来同居,可是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似天仙一般,仓前镇上,可算得头儿尖儿第一个美人,小大生得如此丑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配着生姑,真是彩凤随鸦,不论是谁都知道是不配。似生姑这般的花容月貌,那里不找一个如意郎君,小大家中,又十分穷困,不要再隔几时别说是生姑不愿嫁给小大,违反前言,把姻缘拆散。便是生姑的母亲,也不要懊悔这件亲事,过来要领生姑回去,重定良缘,岂不是又得麻烦,或者把这件亲事拆散,岂不失却了机会,不如趁生姑同生姑的母亲未曾想到这一层上,快些同小大圆房。到了此时,生米已煮熟饭,就是要悔亲,也不能够了。因此喻氏越发要紧同小大圆房,便问小大道:“小大,你如今在店内,可以赚多少钱了,用来开支家用,可以敷衍了吗?”小大听得,不禁皱着眉头道:“不行,还是不够。
  亏的生姑做些活计,同了三姑做些粗活,又仗着二少爷周济一些,方能勉强度日。倘不是生姑做活计,光靠着我赚的几吊钱一月,如何能行呢。”
  喻氏听得生姑能做活计,不由的心中大喜,暗想这倒不妨事了,倘是真圆了房,只须生姑稍稍多做一些生活,自己再稍稍贴些。也可以度日的了。便又问小大道:“小大,我想你人也大了,年纪己是二十九岁了,不是小了。你妈又嫁着你晚爹,不能常来看你,终须一个亲热痛痒相关的人,照顾着你方好。
  不如同你舅舅商议,同生姑圆了房。一则完了妈的心愿,二则你们二人,可以好好的做起一家人家来。似生姑这般的聪明伶俐照顾着你,你好歹可以少吃些亏,你看好吗?”小大听了,心中自然愿意,只张开了大口憨笑。三姑在一旁,所得喻氏说要同小大生姑圆房,有喜酒吃,先欢喜起来。大笑道:“妈妈,好的好的!有喜酒好了,妈妈日期揣的近些,从此小白菜我要叫他嫂嫂了。”方说得起劲,恰巧生姑在后面厨房中走出,欲唤三姑进去一同煮饭,听的三姑说是要叫自己嫂嫂,同了有喜酒吃了,又瞧着小大坐在椅上,不住的憨笑,脸上也稍稍有些红赤,喻氏却笑嘻嘻地,见自己出来,连连的望了望几眼,早猜透个中原因,知道喻氏定是在那里向小大说同自己圆房的言语,不由的吓得一跳,把脸飞红,也不再唤三姑,一溜烟的逃回厨房。喻氏见了,以为是女孩儿家听得成亲,害起羞来。那里知道生姑同乃武二人,早已卿卿我我,恩爱非常,成就了好事。所以生姑听了,不觉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当下喻氏也不理会,仍问小大道:“小大,你怎样只是憨笑呢,究竟怎样呢?”小大也不禁黑脸变赤,满脸的疙疸都显了起来,点头道:“但凭妈好了,只是哪里来的钱呢?”喻氏道:“这倒不妨,我去同你舅舅商议就是。”三姑听得喻氏这般言语,只嘻得直嚷,笑道:“要叫新嫂嫂了!"喻氏听得,怕生姑害羞,忙喝住三姑,不许乱说。又想到生姑人在厨房内弄饭,很是辛苦,方才出来,定是叫三姑进去帮忙,却听得了三姑要吃喜酒,羞得回了进去。便叫三姑道:“三姑,你人也二十一岁,怎地连煮饭都不去相帮一回,快去帮着生姑,把饭弄好,我们一同吃了,我还得早些回去,不然,那些孽障,又得在你们晚爹前说东话西搬是非哩。”三姑忙笑道:“正是哩,我因妈来了,倒把烧饭忘了,平日饭总是我烧的,只是常烧得底下枯焦,倒也很香,我就欢喜吃这香饭同焦的硬块。今天小白菜,不对了,要叫新嫂嫂哩,今天新嫂嫂烧饭,不要不烧焦,使我没有硬块吃,我得快些进去看看哩。”说着,忙忙立起身来,飞也似的向厨房奔去,一面飞跑,一面又大笑大叫道:“要吃喜酒哩!小白菜要变新嫂嫂哩!"喻氏见三姑依旧这般的傻憨,连锅巴都不识,叫做硬块,又这般的乱叫乱嚷,被生姑所得,岂不害羞,心中很是替三姑发愁,暗想似三姑这般得傻憨,生得如此的难看,十丑八怪般的,将来如何能攀亲出嫁,只可养老家中的了。三姑奔到厨房中,却见生姑也不烧饭,只坐着低头发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檐前鹦鹉小姑有口难防    室内鸳鸯贤嫂多情怂合
  话说喻氏到了品连家中,瞧生姑这般的伶俐聪明,便动了与小大圆房之意,当下即向小大说了,小大心中,自然很是愿意,平时见了生姑这般娇艳如花的未婚妻子,早已怦怦心动,也有过几次,见左右无人,趁着向生姑调笑,生姑自与乃武勾搭之后,对于小大,心中早不愿意,眼瞧着自己这样的花容月貌,在仓前镇上,算得全镇魁首,却配一个全镇最丑的丈夫,怎不有彩凤随鸦的感慨,心中很是不乐。每逢着一个人在房中时候,便愁对青灯,自叹命保虽同乃武成就了好事,终究不是正式夫妇,将来倘是同小大结婚之后,就不免碍手碍脚,除非是脱离葛家,方能同乃武一生厮守。因此心中很有悔婚之意。
  只是自己童养在葛家,很难启口。好得小大无力成婚,可以同乃武交往,因此便蹉跎了下来。见小大到来调笑,当然严辞拒绝。小大却因未曾同生姑正式成婚,不便相强,也只好罢了,可是心中,眼瞧着这般一个美人儿,又是未婚妻子,不能同床合衾,岂有不渴慕之理。只是自己家道贫困,没有成亲的费用,只得徐图将来。如今听得喻氏要同他圆房,心中很是欢喜,只嘻笑了大嘴,露出了一口阔板黄牙,呵呵大笑,三姑听得,便直嚷要喝喜酒,恰被生姑出来听得,不由思忖,怎地办法,暗想自己生了这付天仙似的容貌,不想匹配了这个丑八怪般的葛小大家计又十分贫穷,圆房之后,少不得要同房共枕,叫自己如何过度日子。似自己这付容貌,同乃武恰巧可称得一双两好,怎地老天这般的不平,生生把自己配给了小大。小大的生性,又是粗犷不堪,同了乃武的温存体贴相较,那真是天地之别了。
  自己同乃武虽已成了好事,恩爱异常,只是终属勾搭成就,如今倘是要同小大成亲,对于乃武,终得稍觉阻碍的了,怎能同乃武相守一世。自己平日,见了小大,便觉得碍眼,如今越发要同他同起同卧起来,生活又是贫苦,叫自己如何耐得惯这般生活。想到此时,忍不住两只秋波般的妙眼之内,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将下来。
  耳边却又听外面三姑哈哈大笑道:“现在要添新嫂嫂了,有喜酒吃哉。”心中越发的难过起来,不由得自叹命苦,怎地匹配了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怪物,不能同乃武百年到老。
  懊悔自己在小大自太平军内逃出之后,那时悔婚,岂不是好,如今若要同乃武厮守一世,除非是悔婚不嫁,立即出了葛家,方能称心。想到这里,禁不住想着了乃武,是个著名刀笔,仓前镇上,那一个不知道杨乃武是个刀笔名手,便是连馀杭县城内,也赫赫有名,谅来对于这些些悔嫁的事情,只须他出手,真是易如反掌。倘是小大要打官司,也只须乃武在上下衙门之中打点,便可成功,自己何不去同乃武商议,同葛家悔婚,离了之后,再嫁与乃武,岂不是绝妙的事情,可以同乃武白首到老,不再同这丑八怪完婚的了。谅乃武同自己,即这般恩爱,听得我自己情愿向葛家悔婚,再嫁给他,岂有不愿之理,自然替自己设法,全力办这件事情的了。自己同乃武,稳稳可以相守一世,岂不是最妙的一着呢。想罢,打定主意,便抹干眼泪,方欲立起煮饭,却见三姑飞也似的跑来,连笑带嚷的向生姑道:"小白菜,不对不对,现要叫你新嫂嫂了,你饭可曾烧好,可有焦硬块呀?”生姑听得,也不去理她,只立起身来,一面烧莱,一面向三姑冷冷道:“你自己去看吧!"真个三姑自己去把饭锅扬开观看,见饭底已起了锅巴,很是欢喜。便帮着生姑煮烧。不一时,都已就绪,即开出饭去,生姑怕喻氏疑心,仍装着很是欢喜的神色,兴冲冲地端出了几盘菜肴,放在桌上。
  小大也帮着搬好匙箸,生姑又在房内取出了一瓶玫瑰露酒开了,取两个杯子,摆在喻氏、小大面前、各各斟了一杯,向喻氏笑道:“妈,趁热喝酒吧。”喻氏笑道:“生姑、三姑,你们也来吃吧。”三姑即坐将上去,先夹了一块盐鸡,放在口内大嚼。
  生姑又到厨房之内,取出饭来,方坐下同食。喻氏饮了两杯,也便吃饭。小大却喝得有些醉意,方才不饮,不一时,都已饭罢,生姑把残肴收掉,取出茶来请喻氏吃茶,自去厨下收拾。
  喻氏见生姑这般的井井有条,很是欢喜,又同小大谈了一回,约定了后天到敬天家中,命小大同三姑同去,因要同敬天商议同小大圆房之事,怕生姑害羞,因此不命生姑同去。当下小大答应知道,喻氏即回转家去,小大却因酒意很深,即打了一个中觉。生姑却独自一人,呆呆地坐在房中,暗思怎样的同乃武商议悔婚,不禁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父亲在日,也是个秀士,书香门第,都因受了刀兵之乱,水灾荒年,弄得一家人家,好端端到了贫无立锥之地,父亲便忧郁而死。自己同了母亲二人,无处投奔。自己又没一个嫡亲弟兄,可以奉养母亲,所有的几亩薄田,连遭芒歉,收成全无,真弄到衣食不周,不得已才到这仓前镇来投亲,不想竟到葛家来做了童养媳妇,匹配的葛小大,人既丑陋不堪,家中也是这般的贫穷。比较了自己家中,真是差相方弗。自己生着这般的花容月貌,再不道命苦到如此。似小大这般的人,如何配有自己这样的妻子,也太不相称了。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心高气傲的了,配个丈夫,却这般的猥琐,平时瞧在眼中,已觉得讨厌万分,如今越发要圆起房来,同他共床合枕,别说是别的事情,便是半夜三更,香梦初回,在枕边瞧见了这般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儿,也得吓一个半死,如何能白头偕老,同过日子呢?
  似自己的这付容貌,匹配了乃武,方算得才貌相当,方不负了一生。偏偏乃武已有妻子,自己又配了这般的一个丈夫,真是老天无眼,为何错定了姻缘。想到这里,越觉得小大的相貌丑恶,不堪同衾,便一心一意的同乃武商议,怎样才可以悔婚,同小大脱离,方能同乃武厮守一世。
  思前想后,心中烦闷忧愁。自不必说,两眼之中,也不觉眼泪直向下挂。欲待到乃武房中去商议,又怕小大醒来,被他知道,反为不美。因此只得守候机会。知道后天小大同了三姑,要到敬天家中去商议圆房的事情,总可趁着他们去的时候,同乃武会面,便能商议得悔婚办法,谅乃武同自己这般恩爱亲密,决不肯任着小大同自己圆房,碍自己的好事。想到乃武肯向葛家悔婚,自然是求之不得,凭着乃武的刀笔,这些些事情,当然易如反掌,生姑想到了这一层上。倒稍觉得安心了些。当下见天色已晚,听得外面小大已经起身,忙仍到厨下,收拾晚饭。
  三姑也进来相帮,不一时,晚饭就绪,摆出来吃饭。可是生姑心中有了心事,便有些茶饭无心,很觉得闷绝,只略吃了一些。
  小大、三姑那里知道生姑的心事,依旧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
  晚饭过后,生姑收过残肴,在厨房内收拾清楚,便各自安睡。
  到了明天,小大仍到店内去工作,只因这时,还在新年之中,小大白天到店内去,晚间便回到家中游玩,所以到了天还未明,便得到店中去做豆腐。日中时候,店市已落,便回家中,有时出去游玩,这天自然也是这样。生姑在房中因有了心事,再也睡不安稳,听得三姑鼾声如雷,睡得很熟,生姑却只得翻来覆去。到了四更时分,方觉得有些朦胧,却听得小大已是起身,生姑怕小大疑心,反为不好,即仍起身,安排了面水,与小大盥洗,又煮了些粥,给小大充饥。小大吃毕,即匆匆起身,到店内去了。生姑方再回到房中,重行安睡,身体也十分困倦的了,不觉安然入梦。一觉醒来,已是辰刻光景。三姑早已起身。
  生姑因怕被小大、三姑等瞧出自己有了心事,致露出了破绽,好得明天小大同三姑二人都得上舅舅喻敬天家中,只有一天工夫,自己便能同乃武会商,因此不动声色仍照旧操作。果然小大、三姑都未觉得。
  一天易过,到了明天,小大因这天喻氏吩咐,命自己同了三姑到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一则商议完姻圆房的事情,须得到敬天家中去午饭,便在四更不到已经起身,吩咐生姑早些叫醒三姑,替她梳洗得干净一些,拣一件光鲜些的衣服给她穿着,生姑答应一声,小大自出门去到店。生姑因这天须得向乃武商议悔婚,便睡在床上,闭着双睛,暗暗思想见了乃武之后,如何开口。过了一回,见已红日东升,时光不早,忙叫醒三姑,三姑把手抹着倦眼,早嚷道:“阿哥那里去了?今天要到舅舅家中去咧。”生姑听得,不由得暗笑。三姑早已想定到敬天家中去了,便笑叫道:“三妹,快些起来吧,你哥哥就得回来,同你去咧。”三姑听得,忙一睁双眼,一骨碌爬起身来,出房到厨房中,取了面水盥洗,生姑也便起身,一面同三姑梳洗,一面同三姑闲谈,梳洗毕后,又在房中拣了一件花花棉袄,给三姑穿了。又将一双平底花鞋,足有一尺光景,给了三姑。原来三姑怕缠足疼痛,不曾缠足,便成了尺二莲船,同了生姑的三寸金莲,尖瘦得似一支水红菱儿,相较之下,真是天远地隔,这双花鞋乃是生姑凑着三姑的尺寸而做,预备在新年穿着,今天便取给了三姑,三姑把衣服鞋袜都穿着就绪,坐在客堂之中,呆呆地等着小大回来,一同上敬天家中,生姑也梳洗了一回,自去端整早饭,煮好之后,问三姑可要吃粥。三姑撅起了大嘴,向生姑道:“小白菜,你真是憨的了,停一回到舅舅家中,好吃的东西正多着呢,如今吃粥便吃不下了呀,不要吃。”生姑听了,倒不觉好笑起来,即自去吃粥。不一刻小大已自店中回来,也换也一件青布棉袄,一条干净青布作裙,又穿了双新的青布鞋子,方同三姑出门向敬天家中去了,生姑见小大,三姑二人已去,心中很是欢喜。一望日色,已是己牌时分,知道乃武已是起身,一切都已就绪,便收拾了一回,走将过来。方到了杨家客堂之内,却见乃武妻子詹氏同了叶氏,方穿好了衣服要出门去,心中大喜,暗想今天很是凑巧,自己可以同乃武细细一谈的了。叶氏瞧见了生姑,即忙让坐。生姑一面谦逊,一面同二人照呼。詹氏便笑道:“生姑,你怎地这时倒空闲了呢?
  "生姑便把小大、三姑都到敬天家中去了,向二人说了,又问二人到那里去?”叶氏答道:“我们上亲戚家去拜年。”这时乃武恰巧从房内踅出,见了生姑,即点头招呼。生姑乘着二人不觉,暗暗向乃武使了个眼风,乃武那里知道生姑要同葛家悔婚,急待同自己商议,只道是生姑欲乘着无人之际,向自己幽会,便暗暗点头会意。一面向詹氏道:“你们快去吧,晚了倒不好,叫人家悬望的,好得生姑不是客气的人,不必陪伴了。
  "生姑也忙道:“正是正是!二少爷的话,一些不差。既是大娘和二奶奶有事请便吧,我也得回去煮饭咧。”说着,立起身来,自回家中,知道乃武已知自己约他,停了一回定必到来。
  便不到厨房中去煮饭,只回到自己房中,静悄悄的睡在床上,等候乃武到来,詹氏同叶氏见生姑回去,即说了一声有慢,过一天来游玩,便一同出门拜年去了。
  乃武见二人已去,生姑定在房中相候,忙一溜烟望着生姑房中走来。方踏进房门,却见生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落泪,原来生姑回房之后,知道乃武即要到来,睡在床上,又想起了小大将要圆房,自己同乃武不能白头到老,所以又流起泪来,当下乃武瞧见,不禁先是一呆,平时生姑瞧见自己到来,总是欢天喜地,满面春情,亲热非凡,因何今天睡在床上悲泣?以为生姑恨着自己多天不来,所以悲伤,忙在床沿上一坐,笑道:"好人,怎么哭起来了呢?可是为了我多天不来看你吧?可知道我们的事情,须得秘密才好,倘是被小大知道瞧见,那还了得,这几天小大常在家中安歇,叫我如何来看你呢?”生姑听得乃武这几句言语,知道同小大圆房之后,小大定必常住在家中,自己同乃武不容易相会的了,便越发的悲泣不休,一块手帕,已是湿透,把乃武弄得莫明其妙,忙一面把生姑扶了起来,温着香腮,一面悄道:“究竟是不是呀,如何这般的悲伤呢?
  有什么事情,快告诉我,好歹我总可以帮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光是哭,有什么用呢?快告诉我有什么事情,值得这般悲伤?”生姑听得,方止住悲痛,一面拭干了眼泪,向乃武说出一番要同葛家悔婚的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苦口婆心种成功德    甜言蜜语喜见祥和
  话说小白菜生姑,听得喻氏说起要把自己同小大圆房,心中很不愿意,一心想同小大悔婚,嫁给乃武,这天乘着小大同三姑到舅舅喻敬天家中去了,便到杨家,暗暗示意给乃武。恰巧乃武的妹妹叶氏,同了妻子詹氏也一同出门,乃武即悄悄的到生姑房中,却见生姑独自一人,睡在床上哭泣,忙追问生姑,因何这般悲哀?生姑一面流泪,一面向乃武呜咽道:“我生就的命苦,自幼丧了父亲,只剩了一个也是生就命苦的娘,把我弄到了这个所在来,朝夕同两个三分像人、七分如鬼的人在一处,怎不叫人悲伤,并时常亏的二少爷垂怜照应,又承二少爷这般的怜爱,我满想就此过了一生,也是罢了。虽是每天瞧见那一对傻头傻脑的呆子,却有时还为安慰一些。不想如今连这些些的快乐,也要没有的了,怎不使我哀痛自己这般的苦命呢!
  "说毕,又哀哀的痛哭起来,把一个布枕,湿了半边。乃武听了生姑的言语,依旧不甚明白,又见生姑哭的如带雨的梨花,心中早怜惜非凡,忙一把把生姑扶起,一面温存道:“生姑,究竟是什么事情,值得这般哭泣?且说将出来,待我细细思忖。
  有我杨乃武在这里,好歹总可以帮助着你,且别悲泣,快说给我知道是什么大事呢?”生姑即一壁试泪,一壁把前天喻氏到来,要选吉日同小大自己圆房,自己心中不愿嫁给小大,意欲悔婚的话,细细的向乃武说了一遍。又向乃武道:“二少爷,你瞧小大这般的相貌,说是同他共床合枕,便是我每天同他同桌饮食,也一百个不乐意哩。不因了二少爷这般怜爱,我早要脱离这地的了。如今越发要圆起房来,叫我怎生过日子呢?而且小大倘是圆房之后,说不定得常常回来,你我的事情,便有些碍手碍脚,我那里受的下呢?好歹请二少爷同我想个法子,同他们一刀两截,割断了牵制方能"。说到这里,禁不住粉面通红,渐渐的低下头去。
  乃武瞧了,岂有不知之理。知道生姑嫌小大相貌丑陋,不愿成婚,要同小大悔婚,嫁给自己,只是自己一则已是有了妻子,万万不能再娶生姑。二则自己同生姑的事情,终是私事,若是暗中往来,原无不可,倘说是要正式娶到家中,便是作为小妾,外间难保无人谈论,说是自己因了勾搭生姑,逼散小大姻缘,岂不是夺了小大的妻子。自己在仓前名誉向来很好,这一来岂不受万人唾骂,就此名誉扫地,竟得无颜见人。因此这事,万万的使不得的。便是如今,虽没人敢说自己同生姑有什么暧昧事情,可是都知道小白菜同葛小大还未圆房。小白菜生的这般的标志,小大如此的丑陋,当然不是美满姻缘。住在自己家中,难免没人捕风捉影的猜测。而看小大、生姑这般的年纪,何以住在一处,却不圆房,又是使人可疑,倒不如趁此机会,助生姑同小大圆房,一则可以免了外人的闲话,二则倒可以同自己常久相爱,不致使小大、喻氏、敬天、自己姊姊、妻子等发生疑心,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又加着小大这般贫困,讨一房妻子,也不是容易事情,若是自己趋势怂恿了生姑,帮助生姑悔婚,与自己并没有多大利益,在小大却生把他一家人家拆散,于自己阴骘上,也不甚佳妙。自己已占了小大的妻子,何忍再去拆散他的人家呢,不如相助生姑,把这条悔婚心念去掉,在自己名誉上既好,在实际上也比较有益一些,阴骘上越发的不亏了,可以把自己勾搭生姑的罪恶消灭,岂不是好。
  想定主义,便向生姑道:“生姑似你这般的花样的容貌,真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便是古时的王嫱、西施、飞燕、玉环,也未必再胜如了你。不要说仓前镇上,找不出第二个,便在杭州府内,浙江全省,也找不出如你一般的来,真可说天下无二,世上无双,若是处于深闺之内,怕不是个艳名双全国内兰闺淑女,应该匹配个如玉树临风,似宋玉潘安般的王孙公子,总算得一对璧人,闺房之乐,可以胜于画眉。如今配了小大,生得这般的丑陋,浑如个丑八怪短命丁似的,无怪你心中要悲哀痛哭了,你的言语,我都明白,可是话不是这般说的,大凡一个女子,最重名节,所谓一夫不受两家茶礼,烈女不嫁二夫,便是这个意思。你我的事情,究竟不能上张晓谕的宣布出来,只可暗暗相会。你我虽是恩爱非常,总是私情,倘是说你如今同小大悔婚,再来嫁我,不是我说句薄幸的话,一则我已有了妻子,在我这种门庭,怎能无缘无故把妻子休掉,我妻子又没犯七出之条,便是我要休她,也是个不可能之事。再把她休了,来娶你家中,别说是我的名誉上,必定从此扫地,为镇上人所不齿,就是你的声名,也不好听,而且你的一方面,凭空说一声悔婚,也谈乎容易,内中阻难正多,若是悔婚不应,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其犬,为人讥笑,二则你我住在一个门庭之中,你生就这般的容貌,小大又这般丑怪,难保早有人在背地谈论你我有了不正当的事情,若是你一悔婚之后,当不是坐实了这事,如何再能见人。如今这般情形,那一个敢道你我一言半语。
  你悔婚之后,再来嫁我,越发被人家说你的悔婚,是我调唆出来的,那时我还能在镇上立足不成,我既不能在镇上立足,你又如何办法呢?再有小大听得你要悔婚,岂肯甘休,说不定要步到衙门之中。这一来,越发使得你我二人颜面扫尽,所以你说要同小大悔婚,再来嫁我,这事万万不能。生姑,你是个聪明剔透的人,总能想到这一层,并不是我的变心和忍心,不肯同你设法向葛家悔婚,实是倘若实行悔婚之后,倒有许多不便,受人家闲话,这又何苦呢?生姑,你想对也不对?”
  生姑仍睡在床上,一言不发,听乃武说毕,方呜咽道:“如你这般说来,我决不能同小大悔婚的了,任我在苦海之中,同这不像鬼又不如人的东西一生度日,尽被他蹂躏,你我的事情,就此了结不成?瞧你不出这般文质彬彬,一表非凡,肚子内又很通远的人,这般的狠心,竟把我送入了地狱,一些不肯救援,从此之后,你也不必再来瞧我,你我的事情,就算完了。
  便是昔日你同我的山盟海誓,万般温存,也都是假的,如今不必再去提起,并且不同小大悔婚,你我自然也难以相会的了,何况你是个薄幸人呢。我不怨你,只怨自己,生成的这般苦命,落在这地狱之中,永无脱离之日了。”说着又呜呜痛哭起来。
  乃武听得,忙也伏下身去,拍着生姑的香肩道:“哟呀,生姑,你差会了我的心了,你以为我乘此机会,和你断绝了吗?
  这却是你大大的误会了我的意思。不叫你悔婚,就因了我不愿离开着你,你想倘是悔婚之后,我既不能娶你,你难道就不嫁人不成,嫁一个人,又怎能如小大这般的呆子,那时我再欲与你相叙,方真的是难了,不如不分开了,而且如今你的年纪,已是二十多了,住在这里,若再不同小大圆房,外间造谣生非的人多,怕不说你因了小大貌丑,不肯圆房,说不定同我有了一手,岂不是你我二人的名誉,又将扫地,所以我想正好借着同小大圆房,一则可以免除外间之闲话,二则小大这般的傻子,我们要骗他,也还容易。况且从此之后,免了喻氏等的疑心,不致命小大搬到别地居住,你便能常住在我的家中,相会自然比较了外面容易,又不会出岔子,被人知晓。小大既在豆腐店内做伙计,少不得要在店中,回来的日子,决不能多,你可以借着同小大同床共枕,与三姑分床,睡在小大的房中。小大不回来的时候,我尽可放大了胆子前来,岂不是一举而两得,比了如今的偷偷摸摸,好到万倍。所以我劝你不要悔婚,完全是因了我不愿离开着你,暗中图一个一生恩爱,你竟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要断绝你了,岂不是大大的辜负了我的好意。我又不傻,放着你这天仙般相貌的人,还肯丢掉不成?”说着,一手勾住了生姑香颈,在生姑的娇颜之上,亲了一口道:“生姑,你细细的思忖一会,我的话差也不差,薄幸人可是这般计算的?
  "说着,便伏在生姑香肩之侧,低低的道:“好妹妹,你是个聪明剔透,生成了玻璃心肝的人,如何连这些些意思,也想不出来,只图了一时的忿气,不把以后的事情如何,细细的思忖一回呢?”
  生姑听乃武滔滔的说了一回,究竟也是个聪明极顶的人,不是似三姑这般的愚鲁,觉得乃武所说的言语,一些不差,倘是自己同小大悔婚之后,如何能再住在这里,除非是嫁给乃武。
  如今既不能嫁给乃武,悔婚之后,非嫁别人,便只能回家乡去。
  若是嫁一个丈夫,总不能再比小大蠢鲁的人,自己同乃武的事情,便有些难了。若是回家乡南京去,更不必说了,同乃武不会再行见面,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呢。”想到这里不禁娇颜飞红,一语不发。乃武见生姑不再言语,知道生姑心中已渐渐的明白过来,便又笑道:“生姑,你说的言语,可是一些不差,如今请你把悔婚的念头丢开,任他们怎样办法,定了日期圆房也好不圆房也好,只要你能照常住在这里,你我二人,便能永久会面相叙。我看小大这人,虽则粗鲁,待你却还不差,你可知道似小大这般的人,要娶妻子,很不容易,你悔婚之后,小大再要定一家亲事,不知在何年何日,岂不把小大一家好端端的一家人家,拆一个四散分离。又绝了葛家香烟,这阴骘可丧得不小了。非唯是你要丧骘受万人唾骂。便是我也成了个狼心狗肺的恶人了。倒不如你同小大圆了房,一则成就了葛家香烟,二则你我可常常一起,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好得你如今也惯了,怕什么呢?”生姑听了不禁卟哧一笑,向乃武白了一眼道:“你这人真是可恼,人家心中正觉得不舒服,你还取笑我什么怕不怕啊!"乃武见生姑这般神色,似嗔似笑,越发添了几分美丽,忍不住心中怦怦的乱动,便趁势把生姑一搂,笑道:“哟呀,我说的是句句好话呢,即是你圆房时的不怕,也是我的大功呢。”生姑听了,忍不住娇啐连连,伸手把乃武拍了一下,乃武乘了这一拍之势,顿时房中不再听得谈话,只有些娇喘之声。好半晌,方见乃武整着衣服,出了生姑房门。生姑却颜如朝露,倦眼惺松的横在床上。自此之后,生姑方暂时把悔婚的心丢开,不再向乃武提起。
  这天晚上,小大同了三姑回来。生姑因听了乃武的一番相劝,倒把平日厌恶小大心思,去了一半,愿意同小大圆房,可以常住在杨家,表面上同小大成为夫妇,暗中却与乃武白头到老,便满面春风的同小大、三姑二人闲谈,暗暗探听今天小大、三姑到了喻家之后,可曾选好吉期?果然在小大口中,探听得很是明白。原来小大同三姑二人,今天依了喻氏的言语,到舅舅喻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二则商议小大合婚的事情,小大、三姑到了喻家,敬天又见了喻氏,一同坐下,喻氏便同敬天商议小大圆房的事情,敬天听了笑道:“正是。这事我也想到了很久的了,只为了小大一则还未满师,不能多赚些钱,开支家用。二则圆房之时,也得一注费用,从哪里来呢?所以一向没有提起。如今小大已是满师,好歹能够多赚一些了,常时命他们小夫妻俩,住在一处,名份不定,究竟终有些不便。而且生姑这孩子,既生就了这付花一般的容貌,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出什么事来,反为不美,不如先同他们圆了房再说,我也本来要同姊姊来说了,如今姊姊既是也有这个意思,那自然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只是圆房之后,可不能如现在了,每天开门七件事,件件要钱,如何办法?又加看圆房时的一笔费用,出在那里?这却都得先预备一下,姊姊你瞧对不对呢?”喻氏笑道:"我也因这个缘由,不敢提起,现在却知道小大的家计,一半仗着生姑做活计下来,那就不妨事了。圆房之时,便越发愿意做了,小大也可多赚一些。家用便可以不用愁了,圆房时的费用,我稍稍有二十几块的私蓄,弟弟你也帮他几块,不足时向杨家二少爷借一些,将来加利还他。这也是一件大事,我瞧杨家同小大、生姑都好,平时常是周济,这般的大事,终不致于拒绝。有了几十块洋钱,也可以将就的了。”敬天笑道:“如此很好。事不宜迟,我今天便去找合婚的拣一吉日,下了吉期,可以大家安心预备喜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金玉缘口开双和合    药石意语惜一娇娃
  话说葛小大同了三姑,到舅舅喻敬天家中,一则拜年,二则因了喻氏要同小大生姑圆房,同敬氏商议,小大、三姑到敬天家中,见喻氏已到,当下小大、三姑二人,向敬天拜过了年,坐在一旁。喻氏便把要替小大生姑圆房的言语,向敬天说了一遍。敬天听得生姑会做活计。将来小大家中,可以仗着生姑贴补,又听得喻氏说了圆房的费用,喻氏自己有二十余元的私蓄,请自己也补助几元,不足时可以设法向杨家借贷一些,敬天知道有了几十元,同小大圆房,虽不十分富丽堂皇,也不算得十分寒酸的了,心中很是欢喜,便笑道:“姊姊这般说来,果然无须虑得。既是如此,生姑年纪已不小,不要再停几时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事不宜迟,一个黄道吉日圆房就是。”喻氏笑道:“正是,这事都得费心兄弟的了。选定了吉期之后,我们也可以慢慢的准备起来。”敬天满口应诺道:“午饭之后,即去找阴阳先生。”三姑自到了敬天家中,只抓着桌上的果子乱嚼,呆呆地听得喻氏同敬天谈话。听得敬天午后去找阴阳先生,拣选吉期,不久小大便是成亲,倒比了小大还欢喜,不住的嚷道:“好了,有喜酒吃了!"又向着敬天道:“舅舅,叫这个阴阳先生,拣得早些,我可以看阿哥同小白菜拜堂了。”喻氏瞧三姑这般的傻头傻脑,胡言乱语,不禁叹了一口道:“三姑,以后我瞧她定得终生在家中的了,这般的傻样有谁来觅她这样的宝货去呢?怎地生姑生得这般的聪明伶俐,娇艳标志,三姑却既傻又丑,无怪都要叫生姑做小白菜,三姑叫塌枯菜哩。”
  三姑听了,把嘴撅得高起,瞧着小大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也嫁阿哥好哩!"喻氏、敬天见三姑傻到这般地步,忍不住笑将起来,喻氏忙叱三姑道:“不要乱说。”三姑见喻氏发怒,方不敢再说。不一刻,午餐已备,敬天便请喻氏吃饭,喻氏也不客气,同了小大、三姑在客堂内坐下。一瞧桌上,排得满满的一桌菜肴,十分丰盛,喻氏笑道:“今天倒破费了兄弟,怎地办了这许多的菜肴?我又不是客气的人。小大、三姑更不必说,是外甥男女,越用不着这般的盛馔,叫你姊姊心中怎生过得去呢?”敬天笑道:“姊姊也不必谦逊了。我同姊姊,是一母同胞,今天到来,吃一些也是应该的。何况姊姊今年到来还是第一次,又有小大、三姑,这一些些东西,算得什么,快趁热吃吧。”说着,即请喻氏上坐,小大、三姑打横,自己同妻子在下面相陪。又取了一瓶玫瑰露酒,在喻氏杯中斟了一杯道:“姊姊,你尝尝这酒,还是去年我自己把花瓣自浸的。
  "喻氏即饮了一口,觉得又是清醇,便满口道好。敬天知道小大也欢喜饮酒,便也斟一杯给小大道:“今天不是舅舅不许你多饮,只因饭后还得出去干正经事儿,只许你饮三杯,多饮了醉后不好。”小大即答应一声,各人随意饮啖,饭罢之后,喻氏坐在敬天房中喝茶,敬天即向喻氏道:“姊姊,我们先去一趟,选定日期,可以定心。姊姊在这里相候,待我同小大回来之后,再回家如何?”喻氏点头道:“好,你们可得早一些回来,不然,我是候不及的。”敬天一壁答应,一壁同了小大,出门而去。
  喻氏便在敬天家中等候。敬天同小大二人,一迳向着阴阳先生家中走去。这位阴阳先生,在仓前镇上,专替人家算命起课,卜葬选吉期,配合八字,合亲等事情,名号唤做费铁口,倒也有些小名望的,敬天同小大即去找费铁口,选吉期合亲。
  走了一回,早到了费铁口门前,一瞧费铁口,正同人家起卦,敬天、小大二人,即走到里面,在一旁坐下,直待费铁口起完了卦,方向费铁口说明要选吉期合亲,请他选一吉期。费铁口把小大、生姑的八字排了一回,即拣定了六月十八,是黄道吉日,同小大、生姑二人的八字之中,很是相合。在这天合亲,稳可夫唱妇随,家庭融洽。敬天听了,很是欢喜,谢了费铁口一千制钱,方同了小大回来。喻氏见敬天、小大回到家中,忙问选的什么日期?敬天把那费铁口的言语,已择定了六月十八的一天,作为圆房的吉期。喻氏听得,很是欢喜,向敬天笑道:"这般也好,离今天还有半年光景,可以慢慢地准备起来。便是钱的方面,我也可以多积一些,兄弟你也可慢慢筹措,对于圆房所需用的东西,拜天地时,小大、生姑所穿的衣服,既是夏天,倒可省些。我也得回去了,再迟了怕这三个坏蛋又得在老头子面前搬是非哩。过了天,我再到小大家中,向生姑说明,圆房之时,生姑现有许多应用之物,也要叫生姑预备一下。而且向杨家去说话,还是叫生姑去,比了别人好些。杨家的大奶奶,二少爷,都很瞧得起生姑,谅来没什么不肯的。兄弟你瞧对吗?”敬天点头道:“好,正这般吧,姊姊先回去好咧,好得离吉期还有半年,不妨慢慢的筹措起来,不必急急于一时呢。
  "喻氏一面吩咐小大,好生在店中做事,一面向敬天夫妇作辞,自回沈家,小大、三姑又游玩了一回,方回到家中。只因敬天吩咐小大暂时不必向生姑谈起,所以小大并不向生姑说知已选定了六月十八日的吉期。只是三姑呆头呆脑,那里知道什么,便向生姑说了。生姑听得,因早被乃武劝解了一番,知道不能悔婚,不如同小太圆房之后,可以同乃武常在一处,倒也若无其事,依旧操作并不因了将要同小大加圆房,心中现出不高兴的神色。
  过了几天,新年已过,小大仍到豆腐店中去做事,有时回来住宿。有时便宿在店中。一个月中,宿在家中的时候,不过七八天光景,而且每天住在家中的时候,绝早即须到店中去。
  因此小大在家中的时候,真是极少。生姑同乃武越发的可以从容幽会。好得三姑睡到床上,酣睡不醒,非到明天朝上,不会醒转。生姑俟三姑睡熟之后,偷偷的到小大房中,约着乃武幽会,便把喻氏已同小大择定了六月十八作为圆房吉期,向乃武说了,又把圆房之时,缺少费用,要向乃武借些开支的话,也一一的向乃武说明。乃武听得,心中也是欢喜,向生姑笑道:"如此也好,大凡一个女子,总得嫁一个丈夫。你我的事情,终久不能出亮,同小大圆房之后,你表面上便有了丈夫,住在这里,便不妨碍了,暗中却可以时常相会,小大又须到店,在家中的日子,不一定多,岂不是你我仍旧可以如现在一般,致于圆房时的资用不够,向我借些,我自然可以答应,也说不到什么借不借的言语,便算是我送的一份礼,也是应该,但是我无端送上这般一份重礼,外面又得有了闲话。依我想来,不如我暗暗给你一些,你藏好了,将来喻氏托你来向我借来,你可以取出,说是平日做的活计储蓄着的,一则可以免了外间闲话,二则又见得你的贤惠,生姑你瞧如何?”
  生姑听得乃武这般的体恤自己,越发的感激乃武,曲尽绸缪自不必说。过了几天,果然乃武悄悄的交给生姑三十块洋钱,命生姑藏好。生姑心中越发的感激乃武,不禁又想到将来同小大圆房之后,少不得要同小大同床合枕,难保不冷落了乃武。
  想到这里,心内又觉得不欢喜起来,向乃武道:“二少爷,承你这般的垂爱,真是感激之至。今生今世,不能再报你的大恩大德,只得待之后生的了。”乃武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怎地还提起这些话来。倒叫我心中不安咧。好得以后,你我相交的日子尚多,说什么报恩不报恩呢?”生姑道:“话虽这般的说,只是我心中,总觉得对不住二少爷的。不是说句不怕羞耻的话,将来同小大圆房之后,终久不能如现在一般的快活,可以随时相会。小大这人,生得又这般的不堪,叫我如何忍耐得住呢。”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乃武一见,忙安慰道:“你不必这般的想,你我既住在一个家里,小大又得到店,自然相叙的日子很多,我不是多譬解给你听了吗,同小大圆房之后,反来得便利,在我们的事情上,非惟无害,反有利咧。”生姑道:"话虽不错,只是小大这人,如此的肮脏丑怪,教人见了,便作呕心,如何可以同床共枕呢?我对这一件事上,心中不知怎的,总不愿意。”乃武听得生姑这般说话,暗想小大的人,生得固是丑八怪般,可是生姑决不能因他丑陋,闹出什么岔子,在自己既是不好,在生姑也未必有益,反两败俱伤。如今生姑既有了这般言语,不要悔婚的心肠方才丢掉,又生出别一文章出来,倒是劝她一番,使生姑知道自己的事情,乃是越礼之事。
  一个妻子做了这般事情,已很对丈夫不住,不能因了同丈夫意见不合,又嫌丈夫相貌丑陋,再生出作践丈夫的事情。非得敬爱丈夫,方能以功抵过。想生姑是个聪明剔透的人,自能明白其中利弊。
  当下打定主意,忙向生姑道:“生姑,你这个心思,可不能有的。你得知道大凡夫妇之间须相敬如宾,方算得一个贤德女子。对于丈夫,非得敬爱不可。做妻子的人,有了外遇,已是很不应该,何况还要嫌丈夫怎样丑陋,怎样肮脏,那还能称一个贤德女子吗?我们的事情,既不能给外人知道,不论什么事情,便不能使旁人猜疑,你倘是不愿同小大同房,外间自然又得猜疑起来,你我的名誉可不是仍如要悔婚一般的一落千丈。
  何况小大待你也很不错,你只想到自己已做了对于丈夫越礼之事,不能不敬爱丈夫,将功赎罪,有了这个心思,便不会嫌丈夫丑陋了。你是个聪明人。当能知道我的言语,是否至情至理,生姑,你细细的思忖一回,错也不错?”生姑一言不发。听乃武一番相劝,暗想的思忖了一回,不由得恍然大悟,顿时把厌恶小大的心肠,一变而成为敬爱,这也是生姑明达事理,知道女子应三从四德,一女不事二夫,自己既由母亲主持,配给小大,小大便是自己的正当丈夫。自己对于小大,应该相亲相爱,所以听了乃武的言语,句句入耳。在乃武心中,也因了自己已沾污了生姑身躯,不应再使生姑与小大龃龉不和,于自己的阴骘名誉,都有妨碍,因此谆谆相劝。亏得乃武有这般善念,以后方得超雪冤狱,倘是生了邪念,那里有这般的善报。此是后话。
  且说生姑自听了乃武一番相劝,把厌恶小大的心思,都丢在九霄云内,对待小大,竟以妻子身份,体恤小大,不如以前一般见了小大,即生厌恶之心的了。便是对于三姑,也很和睦。
  小大是个浑浑糊糊的人。只知道生姑对自己十分要好,喻氏见了生姑这般形式,也以为生姑知道了要同小大圆房,定了名份,才敬爱丈夫,那里知道其中有乃武相劝的一番言语,方有这般效果。过了两月,喻氏已同小大预备一切圆房应用的东西,暗暗算了一算,自己到六月中,大约可以私蓄三十元光景,敬天却有十余块相助。连着小大所嫌的钱,可以积蓄下来的,共有五十余元,倘再有三十块钱,便可以诸事齐备,很舒服的了。
  这三十块钱,早有心要向杨家相借,托生姑自己向叶氏乃武去说。这天到了小大家中,即向生姑笑道:“生姑,有一件事情,必须你替我去办理,论理呢,这件事情,不好请你自己去说的。
  只是如今也是没法的事,倘不是你自己去说,怕不成功,所以只得我自己来托你了,"生姑听得,早料到是要向杨家借钱,作为圆房之用,便假作不知道:“妈妈,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呢?
  只要我办得来的,如今既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可以呢?妈妈说吧。”喻氏听得,心下很是欢喜,忙笑着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为了你们圆房的事,我同你舅舅虽有了一些,还觉得少一些,倘是钱少了,办事既困难,应用的东西也得缺乏,而且面子也不好看。因此我想由你向杨家二少爷去借这么二三十块钱,将来由我加利归偿。杨家二少爷、大奶奶都瞧得起你,谅来你去说来,一则你的面上,二则是成就了你们一件好事,十九可以应允,如今你可能代着你妈,向杨家二少爷去说一说呢。
  "生姑听得果然是借钱的事,便笑道:“我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事。妈妈,不是我说一句不识臊的话,如这般的一生大事,向人家去借钱,怕不被人耻笑。妈既少钱,也不要紧,我平时做着活计,积下一些,何不并上用呢,也可免了向人家借,受人家讥笑呢!"喻氏听得生姑有些私蓄,愿意取出,心中虽很欢喜,只怕只有几块钱,仍不够用,便笑着道:“你的话虽是不错,只怕仍不够吧?你有多少钱的私蓄呀?”欲知生姑取出多少钱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绿意赠妆奁可敬可喜    红情惊绮梦疑神疑鬼
  话说喻氏在葛小大家中,向生姑说起圆房尚少费用,要托生姑向杨家借贷,那里知道乃武早交给生姑三十块钱,免为落一个接济生姑之名,反惹出外间闲话。当下生姑听得喻氏托自己向杨家借钱,不禁暗暗好笑,便笑着道:“自己有些私蓄,情愿取出作为圆房之用。”喻氏还怕不够,又问生姑共有多少私蓄,生姑笑道:“这是我平时做的活计,除了日常贴些家用之外,悄悄的储蓄着的,那里有多少呢,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罢了。妈妈,并了上去,可能够用了吗?也免得向杨家去借贷,倒怪不好意思的。喻氏起初听的是由日常贴着家用所余,以为有限,如今却听得有二三十块,倒出于意料之外,不觉大喜道:"真是吗?倘是你有二三十块钱,那自然不必再向杨家去借了。
  "生姑笑道:“妈妈,这难道可以说谎的事吗?不信我便交给了妈妈就是,好得终须妈去办理事情用的?”说着,忙走到房中,在枕底把乃武所给的三十块钱,取了二十五块,用手中包着,余下五元,仍塞在枕底,以防到做新娘子的一天,或有什么用处。放好之后,取了二十五元的一包手中包,走到外面,在喻氏坐的旁边桌上一放道:“妈,这是我私蓄的二十五块钱,请妈收了,由妈妈怎样的化吧。有了这二十五块洋钱,还够不够呢?”喻氏忙把手中包解开,一瞧里面,不是二十五个雪也似的洋钱,又是什么,不由得笑颜逐开的道:“哟呀,倒瞧不出你有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积下如此之多的洋钱。这也是小大的福气,有这样的一位又能干、又会赚钱的媳妇,只是如何可以用你的钱呢?”生姑笑道:“妈什么说的,我的钱难道就不是他的一般吗?用了有什么紧要呢?”说到这里,粉面上早飞起了一阵红云,低下头去,把喻氏瞧得只是的笑呆呆地向着生姑直瞧,生姑忍不住又向喻氏道:“妈,还得向杨家去借钱?
  "喻氏笑道:“有了你的二十五块自然不用再去开口咧,究竟向人家借钱,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呢?”说着,便把钱收好。
  到了晚上,喻氏已回转沈家。这天小大住在店内,夜间乃武又同生姑会面,生姑把喻氏要来借钱,已将前数天乃武交给自己的三十块钱,交与喻氏了二十五元。乃武听得,心中很是欢喜,知道和生姑变了以前的心肠,依着自己言语办理。
  光阴迅速,匆匆己过三四个月。这天已在四月中旬,天气已渐渐的热将起来,有一天,也是合该有事,小大隔晚睡在家中,到了早上到店中去的时候,向生姑说明,今晚不回家来安宿。生姑正因乃武连日有事,到了杭州府去,昨天方才回来,小大却又住在家中,不能相会,生姑很是记着乃武,屈指一算,足足有半月光景没有相会了,今天听得小大晚上不回家中,心中很是欢喜,俟小大去后,即借着到杨家游玩,暗暗通知了乃武。乃武也因半月没同生姑约会,心中十分想念,见生姑来暗暗通知,心内也很喜悦。到了晚间,乃武悄悄的来到小大房中,同生姑幽会。生姑见了,自然很是欢喜,靠在乃武身上,腻在一处。一面又把同小大圆房之后,怎样可以相会,问着乃武。
  乃武瞧生姑满面春情,眼角流俏,红生生的杏靥,只向着乃武脸上揉擦。乃武心中,早怦怦的动了起来,忍不住拥住生姑,推倒在小大床上,闹一个双鬼飞肩,生姑只斜昵着一对水汪汪的秋水,微微娇喘,越发把个乃武逗得欲仙欲死,约有半个时辰,生姑哟的几声,顿时一个螓首,在枕边滚了几滚,已是双目紧闭四肢松驰,乃武也不禁连喘带吁,把生姑抱得贴紧。停了一回,乃武方长长的吁了一声,一瞧生姑,也醒了回来,向着乃武微微一笑。这时天时,虽在四月中,夜间尚很有凉意。
  生姑忙扯了床上绵被,盖在身上。一壁同乃武拥抱得贴紧的细谈衷肠。
  正是快活,猛然间听到外面有人打门,叫道:“生姑,生姑,快开门来。”生姑一听,却是小大的声音,不由的花容失色,小鹿心头乱撞,乃武也听的是小大打门,心中虽也有些慌忙,却比较生姑镇定了许多,忙安慰生姑道:“别忙,待我回去,你装着方醒的神色,再去开门。小大瞧不见我同你睡在一处,自然他不敢说出什么话来。”说着便匆匆起身,穿好衣服,飞也似的去了,生姑也把衣服穿好方装着初醒般的含糊答应了一声,悄悄的出了小大的房,把一支红烛也执在手中带出,方慢慢的走去开门。一看正是小大回来,小大倒也不生疑心,只是一眼瞧见生姑,两额飞霞,带着十分春色,好似又有些慌张颜色。当下小大以为是夜中开门,所以有些惊慌,也不在意,即走到自己房中,生姑究属心虚,忙执灯随了小大进来。灯光之下,瞧得分明,小大床上,一条棉被,己是堆在床中,凌乱不堪。原来生姑同乃武慌忙之间,未曾把棉被摺好,小大见了,不由的心中大疑,暗想怎地自己床上的棉被,这般的凌乱起来了呢?瞧这式样,分明是有人睡过一般,又见生姑面上越发的飞起了两朵红云,直满到耳边,小大越觉得生姑的态度可疑,只是自己同生姑,既未圆房,不要这时自己一闹,闹出了岔子,圆房的事情,又得生出了变化。二则究竟没有亲眼看见,不能说定生姑有了不端之事,便也不明言,笑向生姑道:“妹妹去睡吧。”生姑万想不到小大这时竟回到家中,怕小大瞧出了自己的行为,心中很是惊慌失措。又瞧在小大房中的棉被不曾摺好,心中越是慌张。如今瞧小大并未动怒,反和颜悦色的唤自己去睡,以为小大并未知道,心内倒有些内愧起来,便放灯台,懒怏怏地回到房中,横在床上,暗暗的思忖方才的事情,危险万分,要不是住在一个门内,那就糟了。这般事情,究竟终觉不妥,将来如何是好呢?想到这时不禁柔肠百转,很觉得两难,那里睡得安稳。
  小大在房中,因起了疑心,先把生姑支开,方把被一揭,细细瞧看可有什么破绽?谁知方揭开被来,便发现了一个香囊,小大一见,忙取起一看,认得这香囊是生姑自己所绣,平日佩在衣襟之上,怎地今天在自己床上棉被中呢?这般看来,生姑定在这床上睡过的了,而且并不是和衣而卧,所以把衣襟上所佩的香囊,堕在床上。生姑因何要在这床上解衣而卧呢?又想着生姑方才的神色慌张,同了自己平日,也有晚归的日子,一敲了门,生姑总三脚两步,前来开门,今天却慢腾腾地隔了足有一刻钟光景,方答应开门。见了自己,又这般的神色不定。
  床上摺好的棉被,弄得这般的凌乱。被中又有生姑所佩的香囊,这事端的可疑,不要生姑在这床上,干着不端之事。想到这里,不禁在床上四面寻找,可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却在被脚下又瞧见了一块手帕,小大忙取来一看,忍不住满面通红,心头火发。
  原来小大认得这块手帕,同平常乃武所用的一般无二,帕上又印着些水积,约有手掌般大校小大见了,早猜到生姑同乃武定有些不干不净的事情,今晚二人定在这床上相会。想不到自己撞将回来,惊破了他们的好事,怪不得生姑面上满面春色,见了自己,神色不定,面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原来她在家中干出这般的丑事,同乃武早已勾搭上手。杨家平日待自己同生姑这般要好,却因了这个缘由。自己尚未圆房,一顶绿头巾,早戴在头上的了。想到这里不觉气得目瞪口呆,恨不得赶到生姑房中,把生姑痛打一顿。只是又想着自己同生姑一则尚未圆房,不要这般一闹,发生了变故,自己这般的贫困,相貌又丑,娶一房妻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万一生姑变起心来,自己再从那里去找这么一个标志妻子?又加着自己究竟未曾瞧见,有道是捉奸捉双,如今连见也没见过如何可以宣扬出去。二则乃武是何等样的人物,别说是在仓前镇上,无人不知,便是在馀杭县中,也赫赫有名,又是著名的刀笔先生,不要自己这般一闹,乃武恼羞成怒,自己不过是个豆腐店的伙计,论财论势,远不是杨家对手,只须乃武笔尖一动,便能使自己家破人亡,岂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呢。
  想到此时,只得把恶气按了下来。暗道:不如明天去看看母亲舅舅,商议之后,再作道理。忙把香囊、手帕一同藏起,准备以后作为证据。藏好之后,即横在床上安歇,预备明天去见喻氏、敬天,告知二人,再作道理。却说乃武同生姑勾搭,在家中瞒着妻子詹氏和姊姊叶氏,每逢了同生姑幽会的晚间,即向詹氏推托在书房中安歇,替人家代撰刀笔文字。须在夜间静心下笔,因此睡在书房之内,实在到了夜间,听得詹氏、叶氏等众人,都回房安睡,即悄悄起身,到小大房中,同生姑幽会。詹氏、叶氏倒也不疑。这一晚乃武也说是在书房中安歇,詹氏很是贤惠,便独自回到房,在灯下做着女红,尚未睡下,听得外面小大打门,生姑并不立刻出去开门,心中很是奇怪。
  悄悄一听,好似生姑住的一面,有着很凌乱而慌忙的声音,心中不禁起了狐疑。停住了手中女红,静心听着外面,只听得客堂中好似有人走动,心中越发大奇,便在门缝内向外一张。月光之下,望得分明,见乃武披着短袄,拖着鞋子,匆匆的走过,面上很是慌急,望着书房而去。接着听得生姑答应,出去开门。
  詹氏是个聪明之人,怎不知道内中情事。早料到了乃武同了生姑二人,定有了不端之事,心下虽很愤怒,只是詹氏为人,最是温柔贤淑,对于乃武,体贴万分,如今瞧透了同生姑的事情,也不言明张扬起来,只暗暗的思忖,怎样向乃武规劝。只因生姑已有小大是正式丈夫,不能再嫁别人,同乃武私通,若被小大知道,闹将起来,惟乃武的名誉上不好听,也要使生姑置身无地,而且使一个女子,身堕名裂,未免有伤阴骘,不如悄悄的劝乃武同生姑断绝,一则免得将来乃武名誉扫地,二则乃武身体也好保重,三则生姑也不致被人轻视。打定主意,便悄悄的睡下,又侧耳细听外面,小大生姑可在那里吵闹,听得很是平静,一些声音没有,暗暗叫了侥幸,以为小大并未知道,心下倒稍稍放了些心。只预停一天相劝乃武,免得再似这一回的危险。却说乃武自小大床上,匆匆地披了衣服,飞也似的望书房走去,走到里面,点起了灯,坐在床上,心头只吓得怦怦乱跳,不禁呆呆地发怔,又怕小大疑心,闹将起来,岂不是害了生姑。
  心中便越发的忐忑不停,忙静着心,细听外面。只听得生姑开门,小大进来之后,即没有什么声浪,知道小大不曾吵闹,不觉暗暗叫了声好险。暗想喜得小大傻头傻脑。未曾发觉,不然害了生姑,是不必说,连自己的声名,也大有妨碍,万一传将出去。岂不大窘。又不禁想到自己同生姑,虽是你贪我爱,恩爱非凡,究属不是个正当夫妇,自己是个有妻子的人,要娶生姑,当然是不成功了,既是不能把生姑娶回家中,同生姑相会,除了幽会,别无妙法,将来难保不有比今天危险一些的事情发生,或者竟被小大撞见,那时非惟生姑无颜见人,连自己也不免被人家谈论,而且生姑同小大,是有媒人有庚贴的正式夫妇,倘是自己同生姑幽会之时,被小大知道,捉起奸来,被人家知道了,还有什么面目,列于士绅之列。想到此时,觉得同生姑的事情,终究不妥,不如趁了这时,悬崖勒马,还能保住了以后双方的颜面同幸福,只是生姑生得这般的美貌,叫自己如何舍得下呢?乃武想来思去,横在床上那里睡得安稳,再也想不出一个妙法,可以不有如今晚这般的危险。直到了天色微明,方朦胧睡去。
  小大这晚,也猜透了乃武同生姑有了不端之事,欲到了明天,到敬天家中,请了母亲喻氏,一同商议怎样办法,因此也未曾好睡。到了东方日出,微微透起一线红日,小大即起身梳洗,生姑也即起身,煮了早点给小大吃了,小大并不多言,吃过早点,勿匆的出门而去,身旁早把昨天晚上在被中取到的香囊、手帕带好。生姑见小大出门,以为小大尚未知道自己同乃武的事,心中倒很放心。见天色尚早,加着昨晚受了惊慌,觉得很是疲倦,便仍回到房中,再睡下床去安歇。小大自出门之后,在路上暗暗思忖这事如何办理,倘说是声张出来,有道是捉奸捉双,既没捉住,如何能说定他们有了奸情,不如先同舅舅母亲商议一番,再作道理,便一迳向着敬天家中走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起罡风蠢夫忆家室    来疑雨村妇择芳邻
  却说葛小大因隔夜本欲住在店内,忽地店中老板来两个亲戚安宿在店中,小大的铺位给了老板的亲戚安睡,不得不回家安歇。不想发现了乃武同生姑有不端之事,把自己床上的棉被翻得凌乱不堪,在被中又取到了生姑的一个香囊,一幅乃武的手帕。小大这时便料定乃武同生姑定有了苟且之事,当下也不言明。到了明天,天方明亮,红日一轮方从东山徐徐吐出,小大已吃了些早点,出门到敬天家中而去,欲找了敬天,再请了母亲喻氏,一同商议怎样办法。
  不一刻,早到了敬天家外,见大门尚关得紧腾腾地。原来这时方才寅末卯初,时光极早,敬天尚未出来开门。小大心焦急,忙把大门打了几下,只听里面敬天问道:“是谁呀,这般早的时候,便来打门。”小大忙高应道:“舅舅,是我呐。有要紧事儿,请舅舅快开一开吧。”敬天方才起身,听得外面打门的却是小大,心中不禁一怔,又听说是有要紧事儿,暗想不要小大同生姑发生了什么岔子不成?不敢迟延,忙三脚两步,奔到门后,把门一开,见外面立着一人,不是小大,又是何人,面上含着一面的怒容,双眉紧皱,好似有一件重大的心事仿佛,敬天见了,忙问道:“小大,你这般时候来找我,只是这般的怒容满面为的是什么呀?”小大道:“舅舅,事情大咧。且到了里面,再细细的告知舅舅吧。我还得去请母亲来一同商议咧。
  "敬天知道小大今天到来,定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然,小大傻头傻脑,平常不容易发怒,便开了门,同小大到了里面。
  小大便把昨晚怎地回去,怎地打门,怎地生姑停了一刻钟方来开门,自己见生姑颜色不定,起了疑心,走到自己房中,又见把自己摺好的棉被翻乱,不禁大起疑心,在被中找到了生姑的一个香囊,是每天佩在衣带上的,一块乃武的手帕,显见得乃武同生姑早已有了私情,细细向敬天说了一遍。一面又把昨晚在床上被内取着的一个香囊,一方手帕,取将出来。给敬天观看道:“这个香囊,是生姑自己所绣,平常我瞧见挂在衣带之上,如今却在我床上被内。一方手帕,我也常见杨少爷所用的一般无二,也在我床上被内。显见得生姑同了乃武,同睡在我的床上,被我回去一打门,把他们惊散。在仓卒之间,把香囊同手帕遗落在床上。而且因急于来开门,连棉被都未曾摺好,凌乱不堪,在我没有回家的时候,他们二人,定在床上做下不端之事,所以生姑开门之时,面上还红馥之地的神色慌张咧。
  "
  敬天听小大说毕,把香囊同手帕看了一回,认得香囊确是生姑的东西,手帕虽不能说定是乃武的,谅来小大也不致于说谎,又加着小大平日,倒不甚会说谎,对于生姑又很心爱,决不会平空杜造,有意破坏乃武同生姑二人。这件事十九是可以认为确定不错的了,不禁沉吟起来,暗想似生姑这般的才貌双全的女子,配给如丑八怪般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葛小大自然是算得彩凤随鸦,当然不免心中不忱。似杨乃武这般的人品,身家才学,同生姑匹配,倒恰是郎才女貌,又住在一家,相见之后,发生了这般事情,也可说得是在情理之中。只是生姑早已同小大订婚,又是童养在家中,干下这种不端之事,总不能说是不错,如今既是做得事机不密,被小大险些撞穿,拿到了可疑的证据,在小大一方面说,一个童养媳,同人家有了奸情,倘是被个外人知道,岂不遗羞门楣,说小大带了绿头巾,除非是把生姑退掉,方能遮除羞耻,只是小大已是中年相近的人了,家道又如此的贫穷。要娶一房媳妇,做了一个豆腐店内的伙计,所入有限,那里有人肯配给他呢。好容易对定了生姑,人品在仓前镇可算是独一无二,女红亦很不差,这可说得是求之不得,不想却同了杨乃武有了奸情,若是因此退掉,小大的一生,或者竟将孤独一世,葛家也说不定要绝嗣的了,而且捉奸捉双,只得到这些些证物,也不能说定他们一定有了奸情。生姑对于小大,未必心中乐意,退婚却求之不得,似生姑这般的美貌,怕不嫁一个如意郎君,比了小大强如百倍。小大对于这事,倘是张扬出来,小大并没什么利益,生姑却恰中心怀,奸夫又是仓前一霸的杨乃武,声势赫然,他出面帮着生姑,非但小大不会胜利,竟要吃一个大亏,倒不如不声张来得好些。敬天想到这里,觉得这事万万不能声张,同生姑反脸。如一反脸之后,生姑正中心怀,趁此同小大悔婚。小大退掉了生姑,又那里去找这般花一般美貌,八面玲珑的媳妇呢。只是自己的意思,虽是这样,不知姊姊喻氏心中,是如何意思,不如先把喻氏请来,一同商议,瞧她怎样的主意,再作道理。便向小大道:“你且别张扬出去,究竟你没把他们捉住,有道是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既没有把他们二人捉住,便不能说定他们二人有了奸情,张扬出去,被人家听得耻笑。不如先把你母亲请来,我们一同商量怎样办法,再作道理。”
  小大听得。觉得敬天的言语很是不差,自己对于生姑也很欢喜,虽是昨晚猜测他同乃武有了奸情,心中十分愤怒,却也怕一闹之后,把生姑退掉,以生姑这般美貌的人,自己如此的穷困丑陋,到那里去再找一个呢?听得敬天吩咐,不能声张,忙连连应诺道:“好,且把母亲请商议就是。”敬天忙唤过一个小厮,到沈家去请喻氏到来,也不说明是因了小大的事情,怕沈体仁的三个儿子听得之后,说闲话,只说是敬天有事相商。
  不一刻,喻氏到了敬天家中,见小大也在这里,便笑着道:“我知道是小大又有了什么事情了。”敬天笑道:“姊姊说得一些也不差,正是小大的事情,要请姊姊来一同商议一下,"喻氏见小大愁眉不展,呆呆的坐在一旁,敬天也很露出了为难神色,知道有了很紧要的事务发生,忙问道:“什么事呀?这般早的天气,便巴巴的把我叫来。”敬天即把小大昨晚发现了生姑同乃武有了奸情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又把香囊和手帕,给喻氏观看,喻氏听毕,不禁沉吟了一回道:“似生姑这般的面貌,别说是乃武中意,不论是谁,都得说一声标致。年纪又不小了,我所以要同小大急急圆房,也因了这个缘由。生姑匹配小大,本有些委曲的,不要年纪一大,生出了别的变故,如今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弄出事来。怪道那一天我要叫他向杨家开口,借小大圆房时的费用,她即取出了二十五块洋钱,说是做活计积蓄下的。我原有些奇怪,凭着做些活计,那里积得下这么多的钱。这时想来,自然是杨乃武给她的了。论理一个媳妇做下了这般不端的事,便应该退掉,再办奸夫一个罪,也就完了。可是现在却不是这般讲。一则奸夫是一个有财有势的杨乃武,别说是仓前镇上,谁都不敢去动他。便是杭州府馀杭县内,也很有些权力,似我们这般的人家,同他去顶撞,真是鸡子同石头去碰了,那里可以得到什么胜利呢。二则似生姑这样的媳妇,真算得才貌双全,倘是退掉之后,又到那里去找第二个呢?何况捉奸捉双,凭着一个香囊,一条手帕,怎能说定他们一定有了奸情,岂不是平空把一个既美丽又能干的媳妇丢掉了呢?三则似小大般的人,年纪已是三十岁了,人品既不见得好,才学更不必说,家产当然再也论不到,再要配一房媳妇,怕不是个容易的事吧。因此依了我的主见,千万不可闹将起来,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那才后悔不及呢。”
  敬天听了,正合着自己的意思,忍不禁点头道:“正是,正是!姊姊的言语,一些不差,我也是这个主意。似我们这种人家,别说是没有捉着人家奸情,便是捉到了之后,也未必斗得过杨家,何况杨乃武又是个著名的刀笔先生,可不是好对付的。只是也不能不想个办法,使他们以后不再干那不端之事,免得被人家知道,耻笑小大,这方是正理。”小大心中,对于生姑本十分心爱,如今弄出了这种事情,退掉生姑,心中也不愿意,只是倘然绝对不问,尽生姑同乃武去通奸,自己真是变了开眼乌龟了,总得想一妙法。使他们以后,不再发生这般丑事,可以使这项绿头巾卸掉。听了母亲喻氏的言语。正中心怀,忙接着道:“对咧,母亲说的话一些不差,我们这种人家,要同杨家去反脸,是办不到的。第一要把他们弄到不再在一处,不被人家知道,再把生姑严行管束起来,使她以后知道改过就是了,母亲舅舅以为如何?”喻氏、敬天本来都是这般心思,都齐齐点头。敬天沉吟了一回,向喻氏道:“我们既定了这个息事耐忍的主义,只使生姑不容易同乃武会面,自然他们不容易在一处了。可是如今住在一个门内,那里能得监视他们呢?
  除非是叫小大搬到外面来往,不住在杨家,方可命他们不常相会。便是乃武再要找生姑干那不端之事,究竟住在外面、比了在一个门内,难了许多,小大也可以暗暗监视生姑了,小大不在家中的时候,乃武到小大家中,也不便当了,乃武是个镇上的绅士,也得顾些声名。人家丈夫不在家中,跑去同他妻子谈话,岂不被人家谈笑,乃武也不能不顾忌一些,夜间更不必说了,小大也在家中了,即使乃武到来,可以由小大接待,越发不妨事了。这样可以不伤情面,又杜绝了后患。却算得是一举两得。因此不如把小大搬到外面来居住,便诸事都了哩。”
  喻氏听得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不如把小大搬出来住,自然没有这般事情了。不过倘是在这几天内,立即搬家,一则没有相巧的房屋,二则反启人家疑心,怎地住得好端端的,忽地立时立刻的搬起家来,内中未免被人家说长道短。
  我想事情已到了如此地步,倘是生姑同杨乃武已有了奸情,早搬晚搬,都是一般的了。总是不清楚,若是没有什么,几年也住了,难道一两月便得岔子不成?小大,现在你回到家中,不必张扬,原似平时一般,不要被生姑同乃武起了疑心,反生枝节,只是每晚总得回去住宿,不要好酒贪杯,误了大事,只暗暗留意着生姑的行动,生姑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妄作非为。
  一面我们暗中留意房屋,在圆房之前,搬到外面来居住,只说是住在杨家,圆房之后不大方便,不如独立门户的好,因此搬出来祝这么一来,岂不是面面光鲜,既不得罪杨家,生姑也没法借口,又可免了旁人谈笑。弟弟你瞧好不好呢?”敬天听了喻氏的一番言语,觉得这般办法,真是面面俱到,再好没有的了,忙连声道好。小大心中,也很欢喜。三人商议已毕,小大自到店去。喻氏在敬天家中吃了早饭,方才回家。
  从此之后。喻氏、敬天,小大三人,暗中留意房屋,准备搬出杨家居住,小大每晚,总是回去睡觉,对于生姑,却依然是和颜悦色,并不把此事声张。生姑自从这一天险些儿被小大撞穿之后,到了明天,见小大绝早出去,面色上很不好看,心中很不放心,怕小大已猜透了自己同乃武的事情,暗想自己同乃武,究属是苟且,不大方便,长此以往,终有一天败露的日子,除非是同小大悔婚,方能同乃武常久相聚,不觉又把悔婚的心意勾起,欲同乃武商议。偏偏这天乃武出门去了,直到晚上回来,小大已先回了家中,生姑怕小大向自己说话。却见小大依旧同平日一般,并无举动,以为小大并不知道,方放下了心肠,可是自这一天起,小大每晚必回家中,因此生姑要同乃武相会,晚上竟没有空闲时候,白天又是人多不便,把生姑的一颗芳心,弄得忐忑不安,终日里紧皱眉头,暗暗思忖怎地办法?终思想不出来什么妙法,避了小大同人家耳目,可以同乃武幽会,而且有时瞧见乃武,乃武的神情之中,却似淡淡的不似往日浓厚,生姑是个聪明的人,早瞧出了乃武的神情之间,大非往日可比,越发觉得纳闷,不知道乃武心中是如何意思,又不好相问。谁知乃武自这天被小大惊散之后,回到书房之中,被詹氏暗暗瞧见,便着实的规劝了一番,把乃武的迷梦,唤醒过来。因此变了往日对于生姑一味恋恋不舍的态度,欲知詹氏怎样规劝,且看不回分解。
  第十二回 三更圆梦规劝良人    五夜寒衾思怀吉士
  话说杨乃武的妻子詹氏,为人最是贤淑,自幼饱读闺训,对于一个女子的三从四德,都能确守不逾,嫁了乃武之后,对乃武的敬爱体贴,真可说得是无微不至。知道乃武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外面难免没有寻花问柳等风流之事,恐伤了乃武身体,便常是乘机善言相劝,保重身体。所说的话,句句是由真诚所出,乃武见詹氏这般的贤惠,很是欢乐,不由得把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心肠丢掉。夫妇二人,恩爱非凡。自结婚之后,从未勃谿过一次,又加着詹氏,凡是规劝乃武,总是温颜相向,话语从心嵌中发出,不由不使乃武心悦诚服,听了詹氏的言语。
  詹氏见乃武这般的欢爱,越发的体贴丈夫。便是乃武有时在外面做下越礼之事,詹氏见并没大害,也就只当不知。到了乃武稍稍醒悟之时,方以好言相劝,乃武忍不住内愧而止。詹氏又因了乃武善于刀笔,恐有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时向乃武陈说阴骘因果,乃武听了,便对于不合人事的刀笔诉状,常是拒绝,因此乃武虽是以刀笔有名,只反平些冤枉屈服的人情冤狱,帮助了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十不一见,这都是詹氏平日规劝之功,这一次暗中瞧见了乃武同生姑有了奸情,险些被小大撞见,觉得这事万分不妥。生姑是个有夫之妇,同他通奸,律有专条,是触犯刑法的事情。倘是被人家知道,都有不便,这事万万不能常久,非规劝乃武,从此断绝,方能保住不出岔子。
  当下想定主意,便暗暗等候机会,相劝乃武,使乃武醒悟,与生姑断绝关系。过了一天,乃武在晚上睡在詹氏房中,婉燕之余,睡在床上,闲谈家常。恰巧这天喻氏到小大家中,同小大出去购办生姑做新娘时的衣服,詹氏即向乃武笑道:“相公,生姑要做新媳妇了,我们同她同居了好久,也应送些礼物,送什么东西,相公以为怎样?”乃武听得詹氏提起生姑圆房的事情,不禁把前数天的事情,提上心头,微微的喟了一口道:“娘子你去预备就是,总之稍重一些,她们也很贫苦,帮他一些,也是好事。”詹氏瞧见乃武这般神色,知道尚未忘情,暗道不如在这时探探他的口风,对于生姑究竟是怎样心肠?便又笑道:"正是,生姑也可怜,生得这般花一般的相貌,配了个蠢丑不堪的葛小大,怎不叫她伤心呢。”乃武听得,不觉又长叹一声道:“怎说不是呢,可是事已如此,妇人家究以名节为重,既对定了亲,自然也没法更变的了。这也是她的命运,别人也无能为力,又不能助她打破这环境,倘其是去帮了她不嫁给小大,事实上虽好,名节上却不堪问了,旁人的闲话可畏,别说是生姑不得好处;便是帮助她的人,也不免被人说话,是见色起意,看想生姑,才出这个主义。而且生姑倘是不嫁给小大,非悔婚不可,悔婚也不是容易事情,在仓前的人,谁不知生姑是小大的妻子;又童养在小大家中,必须要经官动众。一个闺女,闹到这个地步,名誉上还用说得吗?无端悔婚,又是触犯刑章的事情,也未必拿得稳。到了这时,倒变了弄巧成拙了。因此这事,竟是无法可想,只得瞧她这样一块羊肉,落在狗嘴里了。
  "詹氏听了乃武这番言语,知道乃武对于生姑,虽是怜惜,可是也不愿使他同小大悔婚,忙趋势挑乃武道:“语虽这般说啊,生姑心中不免难过,倘是做出了不端之事,小大如何办法呢?
  "乃武笑道:“论理呢,生姑配小大,实是冤枉。但是既然业已成事,也不能反悔的了,若然做下不端之事,不要说名节丧尽,便是被小大知道闹将起来,终是奸夫淫妇,犯了刑法,有谁说因了生姑生得好,小大生得丑,不配做夫妇,应该在外面结合奸夫的呢。少不得都要说生姑同奸夫廉耻丧尽,被万人唾骂。”詹氏听乃武这般说法,暗想不趁了此时,向乃武规劝几句,使他醒悟,更待何时,忙又笑道:“对咧,一个女子有了丈夫,如何可以再不守妇道,自然要被人家耻笑了。只是我看似生姑这般的人,自己既生得花一般的容貌,配个小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心中自然不欢乐了,又没有读过什么闺门女训,对于一个女子的三从四德,也不见得十分明白,立脚便不会怎样的坚牢,只要有一个相貌稍好的男子,觊觎她的姿容,去引逗她,便保不定要弄出事来。所以以后生姑不有这种事情便罢,倘是有了,都是做男子的人,不怕伤阴骘去引逗她的不好。到了身败名裂的时候,方知道上了人家的大当,可是懊悔嫌迟了。
  这种男子,再真要有报应,我倒看有机会,要规劝生姑,千万别上这种大当,弄得身败名裂之时,懊悔要嫌迟的。一个女子,第一要敬爱丈夫,将来不怕没有好报。相公,你看好吗?”乃武听詹氏如此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顿,觉得詹氏的言语一些不差。似生姑这般的女子,被男子引逗之后,方有这般不端之事。
  若是自己那时,能以正言相劝。便决不会另有别好。就似前数天生姑要悔婚,被自己一劝之后,立即放下了这条心肠。可见生姑这人,并非是淫荡一流人物,原是可与为善的女子,自己去引逗他,真是大伤阴骘。而且生姑既有了丈夫,自己总是奸夫,万一被小大撞破,自己的颜面何在?又连带了生姑身败名裂,想到这时,忍不住心头隐隐作痛,忍不住呆呆的怔祝詹氏见乃武呆着不语,知道乃武有些醒悟,便又笑道:“相公怎地闷住不语呢?难道真的怕生姑不明道理,嫌丈夫丑陋,做出歹事来吗?这也不妨。生姑这人是何等的聪明伶俐,只要把这些要紧道理,提醒她一番,自然可以懂得,一变嫌恶丈大的心理,易为敬爱丈夫。一个女子,只要明白了敬爱夫君,三从四德,是女子们的要训之后,别说是没犯有不端之后的人,可以立即知道伦常大道,敬爱丈夫,便是已有了不端之事的人,也能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立即断去奸情,做个贤德媳妇哩。 "
  乃武听得詹氏说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言语,不禁恍然大悟,暗想自己怎地这般糊涂,一时想不起来。只要自己从今天起,不再与生姑私会。再瞧有机会之时,细细的开导她一番,使生姑对于小大,不生嫌恶之心,夫妻间不致勃谿,即使自己曾经引诱生姑,这般一来,也可将功赎罪,不伤阴骘,自己同生姑的声名,也可以保得住了。这真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却不道被詹氏一说提醒,心中十分欢喜,又暗想,今晚詹氏怎地向自己说到这些事情,不要詹氏昨晚瞧见了自己从生姑处出来,猜透了自己同生姑有奸情,恐弄到身败名裂,触犯刑章,方暗暗规劝自己。这般说来詹氏的贤惠,真是无可比拟。自己瞒着她干下这般歹事,如何对得住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向詹氏瞧了几眼。詹氏却又望着乃武微微一笑。乃武觉得詹氏的神色,同了方才一番言语,明明是知道了自己和生姑的事情,面上早一阵阵的红晕起来,觉得詹氏既已知道,再瞒着她,使她耽心,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即把同生姑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了詹氏,并且立誓不再同生姑往还。詹氏听了,知道乃武已是醒悟,并非虚言,心中大喜,忙安慰了一番。这一夜之后,乃武果然不再同生姑约会。便是生姑相约暗示,也只当不知,并不赴约。又因了小大这时每晚归家安宿,对于生姑守幽很严,生姑在这种情形之下,对于小大心中自不免又起了些厌恶之心。
  对于乃武,却并不知道已由詹氏劝醒,斩断情丝,只以为乃武惧怕小大撞见,因此不敢相会。
  这般的过了十几天光景,生姑那里耐守得住,只恨得茶饭无心。恰巧这一天小大不回家中,生姑大喜,忙暗暗来约乃武幽会。谁知到了晚上,生姑白守了一夜空房,乃武并未到来,却知道乃武住在詹氏房中,心中很是动气。坐在房中,细细思忖,觉得乃武对待自己神情之间,好似冷淡了许多,不似平时见了自己到他们家中,有说有笑,神情中暗暗露出因了自己而发。如今乃武见自己之时,总是默默的走开,一无说笑,这种神情,显见得冷淡不堪,为了什么事情,对待自己如此的冷淡起来,只猜不出内中缘由。这般一想,不禁把以前乃武对自己的温柔怜爱,真算得无微不至,比较了小大的粗犷,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倘是有了这种丈夫,于愿已足,无奈被月老错配姻缘,同乃武只结了个露水姻缘,到如今越发连露水姻缘也不周全了,自己怎生得这般命苦,心中一酸,眼泪便似断线珍珠般的滚将下来。又觉得自己对乃武并无开罪之处,便是前晚小大回来,险些儿撞见,也不是自己之故。可是乃武对自己,好似也未表示不满,如何忽地情淡到如此地步?只猜不出什么道理,思前想后,泪如雨下,竟是泣不成声,眼瞧小大这般丑陋,反匹配了做正式丈夫。乃武这样温柔的人,反成了露水夫妻,如今越发成了薄幸郎君,自己好不命苦,心来如何能安然度日?
  究竟乃武对于自己是怎么的一个心思,若是不过一时受了惊恐,不敢到来相会,好得同住在一个宅子之内,既未忘情,不久自能重行欢聚。只怕乃武已变了心肠,那就恩断情绝的了。生姑一面暗泣,一面胡思乱想,只猜不出乃武因何变了心肠,把昔日思情,忘一个干干净净。
  想了半晌,忽地把长眉一展,星眸一睁,暗想:我真的傻子,他既不会相会,我不是目不识丁的女子,难道不能作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暗暗给他,一则责他不该恩情断绝,因了什么道理?二则可以把自己的苦处,陈诉一番。倘是他怕以后被小大撞见,好得圆房的日期,当有二个月光景,悔婚也不能算迟,也可以同他商议个办法,使得以后能做一个长久夫妻,岂不是不怕小大撞见了呢,看他取到这封书信之后,如何回答自己。想定主义、一听外面正打着三鼓,忙起身回到自己房中,三姑正仰面酣熟,知道三姑一时不会即刻醒,正好放胆写信。
  桌上笔墨砚台,倒都现成,这是因了生姑,刺绣绣货须描写花样,所以早已购办。生姑这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幼时在家中读过几年诗书,住在葛家,空闲时常看看书字,学习一回。
  到了杨家之后,越发受了乃武黛陶,对于文字一项,虽不能说好,写信等事,却已能够。这时轻轻的磨起墨来,取了一张描花样白纸,提起笔来,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书内把种种事情,序述个详细,写得哀怨动人。末后又说小大怎样粗犷,如何丑恶,万万不能一处度日,把悔婚的言语,旧事重提,情愿同小大悔婚之后,随乃武安份度日。虽是备位小星,亦是愿意等言语。写了之后,听得更鼓已打五更,知道天色将要明亮。
  不要被三姑醒来瞧见,忙急急的收拾了桌上纸墨笔砚,把书信藏好,看有机会,投给乃武。收拾好了,即忙解掉外面衣服,悄悄睡下,三姑并未知道,仍是酣声振耳,十分好睡。生姑因一夜未睡,娇躯十分疲倦,不觉朦胧睡去,醒时已是日上纱窗。
  三姑早已起身,生姑忙也起来,收拾了一回,料事家事,直到午后,生姑忍不住到杨家来游玩,欲趁热遇见乃武,或能细诉衷肠。不然,也可以把写好的信,留乃武书房之中,使乃武瞧见。
  到了杨家,见詹氏、叶氏都坐在家堂内闲谈,见生姑,忙一齐起身让坐。生姑一面谦逊,一面问了二人的好,方一同坐下。闲谈了一回,方知乃武今天并未出门,在外面书房之中。
  生姑听得,也不再问,只暗暗欢喜。暗想:乃武既是在书房之中,自己何不悄悄进去,瞧乃武怎样对着自己。想定主义,又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回去。詹氏、叶氏合笑送过,生姑见二人已不在后面,知道这时乃武正独自一人在书房之中,这也是生姑知道乃武的脾气,白天在书房中作事,不许一人进去,连在外面窥探,也是不许。因此生姑料着并无别人在书房之内,便悄悄的走到书房外面,四面一望,却一个人也没有,忙踏进房去,瞧见乃武正坐在椅上写字,生姑不敢高声唤呼,怕被人家听得,只低低的叫了声:“二少爷!"乃武正听得有人进来,又听得唤二少爷,忙抬头一看,却见是生姑,只怔得一跳,不由得啊呀道:“你怎么走到这里来呢,被人家瞧见,那还了得。
  "生姑并不分辩,正待责问咋晚何以不来赴约,忽听得外面隐隐有人高叫小白菜,生姑听得是三姑声音,恐被她撞穿,忙把袖内的书信,丢与乃武,飞也似的出书房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一纸寄鸾笺劈开情网    三迁营兔窟割断红丝
  话说小白菜毕生姑,因昨晚杨乃武爽约,到书房中去找乃武,正欲诉说,听得三姑一片的叫小白菜声音,恐她撞见,慌忙把昨夜写好的一封书信,掷给乃武,勿匆的出去。三脚两步,赶到自己客堂之外,正迎着三姑。三姑一见,即笑着道:“小白菜,哥哥回来了,快去快去?”生姑正奔得气急口喘,听是小大回来,不觉又是一慌,忍不住粉脸飞霞,心头乱跳,随了三姑,走到里面,果然小大已是回来。原来小大因天气炎热,喻氏命他同去看房屋,才回家换穿衣服。小大衣服,都是生姑经手放摺,到了家中,不见生姑,一问三姑,知道到杨家去了。
  小大心头已是打了个疙瘩,忙命三姑去唤,三姑到杨家一看,生姑并不在那里,问詹氏哪里去了,说是已回家,因此三姑一路的叫将回去,见生姑从外面到来,倒也并不查问,到了家中,三姑笑着向小大道:“你说小白菜在杨家,她却在外面,小大听了,又瞧见生姑的面色不定,不由得疑心大起,暗想乃武书房正在外面,不要生姑,乃武二人,又在书房中幽会。好得自己不久就得搬出,如今也不必查了,反生出别的枝节,当下只向生姑取了衣服,穿好了出门而去。生姑方吓着三姑说出自己在外面,不要小大疑心,见小大一言不问,倒放下心来。
  却说乃武在书房中,瞧生姑进来,心中吓得扑扑乱跳,方欲以正言相劝,却得三姑一片叫唤,招生姑叫去,临行之时,丢下了一封书信,即拾将起来,一看上面写得:二哥亲诉四字,字迹十分娟秀,正是生姑亲笔,忙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二哥爱鉴,启者,窃以去岁以还,蒙哥不弃,不以贱躯为辱,誓以百年,妹生不逢辰,荆门不幸,横遭摧迫,孑孑弱弱,茫无所依,母老家贫,无以为生,乃有童养之举。方以为可以出水火而登衽席,而妹命薄天生,夫婿既形如鬼魅,身高不满五尺,目不识丁,胸无片墨之储,又寒若范叔,釜可生尘,衷心之悲,无可伦比。清夜扪思,常泪洗鸳枕。去岁而后,大假良缘,得逢君子,复不以妹微贱使侍床侧,方拟百年相偕,不意罡风陡起,吹折鸳翼,常此以往,情何以堪。丑如历鬼之葛小大,望且生畏,安能同床共枕。只以哥之相劝,聊忍一时,偷生以侍君子,今彼耽耽虎视,视妹为囚,难越雷池一步,不复能侍哥以遣妹悲哀心怀。永夜迢迢,转辗反侧,只以泪洗面。
  妹身虽蛰于斗室,心固未尝一日不飞越于哥之左右也。此情此景,安可一日以居。哥素爱妹,义无坐视,只即加援手,拯妹于枯井之底,设法与葛氏解婚,俾得常侍君子,虽位列小星,亦所夙愿。昔日之山誓海约,固言犹在耳,当不致为薄幸李郎,使妹之愿于危殆,昨夜待哥三更,而哥竟爽约。岂微贱之质,不足当君子之一盻,则妹以能仗鼎力,得脱牢笼,将长斋黄卷古佛脊灯,了此一生,以报哥之德,葛氏枭鸱,誓不愿偕其永生,妹萍飘弱苦,所仗者只哥而已矣。乞怜而一诺,无任感激。
  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临书涕泣,惶恐待命。伏维赐淦是祷,妹毕生姑叩启。”
  乃武看毕,觉得满信的哀怨悱恻,不忍卒读,只是自己自詹氏讽劝之后,已是大彻大悟,决不再沦漩涡,致自取罪戾,有伤阴骘,这封书内,又一味的欲与小大悔婚,倘是不去复她,自己落一个薄幸之名,倒也不必说他。不要生姑,由怨生恨,真是弄出了别的变故,非惟害了生姑,又拆散了小大姻缘,或者意致把小大好端的一家人家,弄得妻散家破,罪过不小,不禁大为踌躇起来。好半晌,陡的想起生姑前次,也向自己说要同小大悔婚,被自己反复开导了一番,便知道其中利害,不再提起,生姑这人,原不是个不良女子,只因未知其中道理,方有悔婚的思想。如今也可劝她一番,或者也能使她醒悟,同小大相敬如宾,岂不是好。自己也可将功折罪,但是当面劝他,一则又得被人生疑。二则有些言语,倒不好启口,不如也写一封规劝她的书信、使她见了明白其中利弊,反较为妥当,想定办法,即提起笔来写道:"贤妹妆次:奉华扎诵读未罄,觉如清夜杜鹃,哀怨不忍卒读,兄衣襟为之湿透,妹之所言,固未尝不合于情理。彼伧村俗,何能匹妹之清丽绝艳。惟以兄所知,尚非如妹之思。足以磊落之躯,蒙妹不弃,不以伧夫视之,愿托终身,期以白首,衷心之感,无复言宣。然人生于世,所贵重者,只为名节。若名节已堕,终为人所不齿,尤以女子为最烈,所谓一女不嫁二夫者是也。妹与小大为夫妇,虽未成婚,而有慈母之命,媒约之言,名正言顺。又复自幼无居,形影未离,尽乡里之人,莫不知之,夫妇为人伦之道,嫁夫之得失,非以貌别,自当视丈夫之德行性气,不能以貌丑陋,遽谓遇人不淑,小大虽丑,其心则良,待妹亦未尝一日疾言厉色。妹若能平心相待,必能美满恩爱。若视辨貌色之优劣,而定遇人良恶,则荡妇娘子之所为,非温淑女子所宜。且女子首重三从四德,兄与妹之遇合,终属苟且,幸而未为乡人所知,否则,人言啧啧,非惟兄之不能立足于故乡,即妹亦不免受万人之唾骂。故悔婚之举,断乎不可。兄于日前,已当面陈其中利弊,妹秀慧异常,当能明达,还祈三思。小大面丑,其心则喜,必能体贴妹怀,琴瑟和谐。
  顾小大一家,所仗者只妹一人,一旦悔婚,贫苦之家,安能得娶妻,遂致家破人亡,于心何忍。乡人知之,亦必詈妹之无良,尚有何面目,偷生人世。此中利害,可洞若观火,无待兄之哓哓,妹自能知之也。夫妇之间,相敬如宾,梁鸿孟光,世所称道。为女子者,宜敬其夫君,方称贤妇,妹如能敬爱小大,无忤无违,自有至乐。盂梁不能专美于前,而兄与妹之声誉,亦能因此而保全。兄于去年,以爱妹之深,情不自持,致隙情网。
  冥冥之中,阴骘已伤。迄今以思,疚愧无似,若不亟图自救,天道好喜,自古已然,恐报应之速,即在目前,前日小大归来,聊以示警,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失之东隅,尚能收之桑榆,此所以前晚之约不得不爽,自救亦即为拯妹。区区苦衷,伏乞原宥。妹如不以兄言为忤,敬事小大,名节既保,后福无穷。
  不然一旦东窗事发,法网难逃,终且沦于万劫不复之中。自此而后,兄当尽其所能,助妹伉俪,以赎前衍。惠书所言,不敢承命。以妹之明,必不以兄言为河汉,憬然恍悟,力保名节,兄感且无量,伏维三思是幸。耑复妆安。”
  写好之后,密封在信封之内,上面双写了:生妹亲启四字,暗想生姑非是个淫荡妇,瞧了这封书信之后,若是能得憬然而悟,倒也一件功德,可以保住葛家血食,虽是去年自己去勾生姑,丧尽阴骘,这么一来,或者能得将功折罪,心中倒是欢乐。
  把信藏在身上,瞧有机会,即交给生姑。这夜乃武仍宿在詹氏房中,悄悄的把生姑书信,同了自己怎样写下回信,劝导生姑的话,细细的向詹氏说了。詹氏听了,很是欢喜,知道乃武自被自己劝后,已悬崖勒马,苦海回头,经此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了。
  一宿无话。到了明天午后,生姑又到杨家来游玩,暗探消息,乃武怎样对答。恰巧乃武在客堂之中,詹氏、叶氏都在里面房内。乃武趋势把自己写好的书信,悄悄交给生姑道:“贤妹回去细看,自能知道一概情由。”说毕,自出去到书房中去,生姑忙把信藏好,怕就此回去,詹氏等起了疑心,又到詹氏房中谈了一回,方告辞回去。三姑这时,巧是不在房内,生姑忙取出乃武书信,拆开细观,生姑为人,本不是个淫娃荡妇,这一回只因了小大监视甚严,不能同乃武会面,由爱生怨,方把悔婚心念,再提上心头。不然,早经乃武把其中利害,解说明白,生姑也知道悔婚之后,非惟没有利益,反而弄到身败名裂。
  如今瞧了乃武相劝的书信,言正义严,把女子应当三从四德,方算得一个贤惠妇人,说得十分明了,不禁恍然大悟,觉得以前同乃武的苟且,真是丧名败节的事情,若不极早回头,将来不免被小大撞破,弄得万人唾骂。不要说是自己无颜偷生于世,便连乃武也难于立足的了,岂不成了爱之适以害之了呢,不如赶速回头,可以保住名节。好得同乃武的苟且,旁人一无所知,小大便有疑心,也不能说定,何况别人。自此之后,不再同乃武往来,小大那里能得说定自己同乃武有了奸情,岂不是名誉无碍,有谁敢说自己不贞节呢。真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心中不觉十分欢喜,并不以为乃武薄幸,反觉感激乃武。自这一天之后,乃武同生姑虽仍不时见面,却以礼自守,绝未幽会过一次。也亏得如此,不然覆点难雪;乃武也险些儿冤沉海底,此是后话。
  却说生姑自被乃武劝导之后,对待小大越发的比前敬爱,并不以小大丑陋憎嫌。不过生姑生就花一般的容貌,嫁这么一个丑八怪的人物,心中不免有红颜薄命的感叹,这也是人情之常,不足以责生姑。过了几天,小大同喻氏已定好了房屋,在本镇太平街,是一进楼房,租金等都很便宜。喻氏因了那天小大说起生姑同乃武有了奸情,即一同商议搬出乃武家中居住,打听得太平街内有一进空屋,同小大去一瞧,倒很合意,租金又小,正合小大居住,便付了定洋,同敬天商议,何日搬进。
  敬天把日历番开,一面观看,一面向喻氏笑道:“姊姊,你瞧,拣得离吉期远些,还是近些的好呢?”喻氏沉吟了一下道:“我看还是离吉期近些,可以到了搬家的前数天,再命小大告知生姑,免得又生什么变故。”敬天点头道:“正是,我也是这般想。我们这一次的搬家,都为了生姑同杨乃武不要有了奸情,才要搬出杨家,以免以后的风波。生姑如今未必知道我们正瞧房子搬家,若是她是同了乃武不做好事,知道了要搬出杨家,不能再同乃武随意幽会,心中自然是不乐意了,不免又得生枝生节。不如拣一个离婚期近一些的日子,使生姑知道,也来不及生出枝节来了。”喻氏道:“正是正是。我也是这个主意。
  "敬天即翻了一回黄历,见六月十一,正是黄道吉日的好日子,最宜迁居,便向喻氏说了。喻氏觉得很好,离六月十八的圆房,只有七天,生姑要生变故,也万万来不及的。当下即告知了小大,命他在六月初六七光景,告诉生姑,教他向杨家退租,瞧她怎样的神色,小大答应回去,也不向生姑说起。
  流光驹隙,不觉己到了六月初旬。那一天,小大从店中回来。向生姑道:“妹妹,妈说这里的房屋虽是不差,终究同人家合一个宅子,不大便当,因此要搬到太平街居住,房屋已由妈同舅舅看过,一切都好,已定了十一搬去,明天请你向杨家说明,还把东西收拾收拾,免得临时慌忙,明天妈还亲自来同你商议咧。”生姑听得,陡的吃了一惊。只是生姑自从乃武写信劝导了一番,己把乃武的事情完全断绝。对于小大抱着敬爱之心,因此听得搬家,虽有些不乐,倒也无可无不可的,随口应了一声,只觉得小大平时,并未谈及搬家,如今突然要搬到太平街居住,而且日期很是伧促,心中不免怀疑起来。细细一想,不由得心中大悟,已知道定是小大疑心自己同乃武苟且,所以悄悄的同喻氏等商议,搬出杨家,另行居祝忍不住叫了惭愧,亏得乃武先期见及,果然小大已生了疑心。好得如今我们二人已斩断情丝,不然,岂不要恋恋不舍,弄到身败名裂呢。
  这晚小大只咐嘱生姑把东西收拾收拾,倒也没有别话。到了明天,喻氏到来,向生姑说了要搬家另住,请生姑去向杨家说明,是因了圆房之后不便,要另行居祝生姑一口答应,午饭过了,即到杨家,恰巧乃武也在里面,生姑把小大要迁居的话,向詹氏等三人说了。詹氏听了,正中心怀,暗认自此以后,可以把乃武、生姑二人完全断绝,便满口应诺。乃武亦知道小大所以迁居的缘由,好得自己已是醒悟,便答应了一声。生姑见杨家并无说话,兴冲冲的回去告知喻氏。喻氏瞧生姑对于搬家绝无不欢之色,心中很是纳罕,以为小大的疑心完全虚事,也很欢乐的吩咐了生姑、三姑二人收拾东西。到了十一,自己再来相助,说毕,自回家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度佳期花灯双双偕老      重瘟疫鸳鸯故故分飞
  话说葛小大因了那一天在自己床上,取得了生姑的香囊,乃武所用的手帕,起了疑心,即同喻氏敬天二人悄悄商议,搬出杨家居祝喻氏找到了太平街内有一幢空屋,租金十分廉少,正合小大居住,即向小大敬天说知,同去瞧过,都很合意。由敬天拣定六月十一日黄道吉日,搬出杨家。迁入新屋。又怕被生姑先行知道,发生了别的变故,因此到了初七的那天,方向生姑说明,托生姑向杨家退租。恰巧生姑已被乃武劝醒,对待小大非比往日,听得小大同喻氏来说十一日要迁居到太平街去,明知因了疑心自己有了不端之事,便一口应允,到杨家退租。
  一切说好,喻氏即回转沈家,吩咐生姑收拾家具,自己到了十一再来相助。生姑答应之后,送过喻氏回到里面,屈指一算,离十一只有四天,忙同了三姑,慢慢的收拾起来。到了十一的一天,生姑已把一切家具东西收拾就绪,喻氏、敬天都来相助,小大也忙得汗下如雨。葛家虽是贫苦,东西倒也不少,足足的搬了一天,方才完毕。乃武却送了一分厚礼。进了太平街新屋,布置洒扫,又忙了一回,方都就绪。
  生姑一看,这所房屋,楼上也有两个房间,楼下客堂灶披,房子半新不旧,还觉不差。喻氏知道小大、生姑尚未圆房,决不能住在一个房中,把楼上两个房间,一个给生姑居住,一个小大同三姑安宿。到十八日圆房之后,生姑、小大自然住在一个房中,三姑却另房居祝安排稳妥,方回转家中。敬天因小大圆房,离这天只有七天,一切圆房时所用物件,喻氏在购办时候,已安放在太平街新屋之中,只须她来整理一番,床桌木橱等物,都放在生姑房中,将来便是新房。敬天瞧一应事务,都已差不多了,也自回去。到了明天,喻氏、敬天又到小大家中。预备喜事。小大心中欣喜,自不必说,便是生姑,也觉得很是乐意,帮着喻氏等料理,并没有一些不悦。喻氏见了,先放了心,觉得生姑对于乃武,并没有恋恋不舍意思,不知有什么奸情,当下也不再放在心头,只忙着预备小大喜事。葛家虽是贫困,小大圆房,也是件要紧大事,总得办些酒席,请请亲友。其余如布置新房,购办应用物件,添制几件拜堂时用的新衣,同了生姑做了新媳妇穿的衣服种种事情,已是把喻氏、敬天二人忙一个手脚不停。小大这几天,因了家中有事,便不再到店,帮着喻氏办理。便是生姑,也忙碌了多日,接着发喜帖,办酒席,又预备了一下,不觉已到了十六,明天即是好日子了。
  喻氏细细一算,所预备的钱除了购办东西,制办衣服,用去四十余元之外,还剩了四十五元光景,明天的用度,已差不多了。
  只因并不是娶亲,只是圆房,用不着花轿执事等费用,只须叫一个掌礼,拜堂送天地和合,到了新房之中,坐回花烛,外面请亲友热闹一天,即就成功的了。圆房礼物,亦就完毕。小大、生姑二位小夫妻们,即可以同住一房,实行周公之礼。一切费用省下不少。要紧的只有酒席一项,早由敬天雇了一个厨子,杀下两头肥猪,连酒菜算来,有了二十元,是足够的了,其余花烛使用人等的费用,用去了十五元,很觉舒齐,不算枯薄,还可余下十元,留给小大,作为日常之需,心中便是欢喜。当夜宿在葛家。
  到了明日吉期,小大、生姑、喻氏、三姑四人绝早起身,敬天也清早到来。这一天的客人,来得倒也不少。喻氏的丈夫沈体仁、杨乃武、小大的堂弟葛文卿、爱仁堂药店小老板钱宝生,都到小大家中贺喜。生姑的母亲,因已老病在床,正在南京,没有到来。生姑这天是新媳妇,自然不便出来照呼亲友,只坐在新娘房中。这天的吉时,是在午后未初,敬天一面料理事务,一面瞧着时刻,见已是未初模样,忙吩咐掌礼伴娘,准备拜堂。伴娘把生姑在新房中掇了出来,同小大并肩立了,一齐拜过了堂。接着便是见礼,第一个自然是沈体仁同喻氏,然后敬天夫妇,诸亲友都见过了礼,方回房休息。生姑这时,穿着新媳妇装束,头上珠珞纷垂,越显得珠圆玉润,绝艳人寰,诸亲友没一个不啧啧称赞。小大、喻氏、敬天等几个,又招呼了亲友坐席,一个个欢呼畅饮直闹得灯阑酒罄,方各自回去。
  沈体仁、喻氏,又吩咐了小大、生姑一回,喻氏又把所余的钱交给了小大,方同沈体仁回去。敬天夫妇俟客人散后,把一切事务,料理清楚,也回家中。小大同生姑,便在这一夜内,成就了百年大事的周公之礼。生姑心中,早知道自己已非完壁,战兢兢地怕是要漏出了破绽,虽在预先一天,悄悄备下了一方鸡冠血酒的绸帕,到了这时,有意做出了颤吟畏缩,浅笑低嗔,眉头紧锁,玉肢轻摇的娇态,仍怕小大知道了破花残柳,担了一夜忧心。可是小大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情,那里识得其中玄妙。又加着如生姑般的美人儿,软玉温香,早把魂灵儿飞上了半天,有什么功夫去细辨真伪,狼吞虎咽,恨不得立刻把生姑和水吞下,不由得使生姑曾经沧海之感,越发觉得小大的粗犷可厌,乃武的温存体贴。要不是经了乃武的一番助导,又得生意外变故。
  好梦易过,明天早上,小大、生姑都绝早起身,小大因了圆房,向店请假三天,这天便不再出门。贫苦人家,不如富家豪门,新媳妇可以香闺慵起,享画眉之乐,必须自己经纪,料理家中。生姑起身之后,依旧如平日一般操作。转瞬间三朝已过,小大仍每天到店,生姑自然仍如未圆房时一般,事事须自己经纪。三姑又是个呆傻不堪的女子,除了帮着煮饭洗衣,学做一些粗针线之外,竟是一事不能。同生姑谈话,只除了呆话,一些没有。因此生姑觉得寂寞非凡,小大的心情,又不甚温和,对待生姑虽还算好,可是白天到店,晚上回来,倒头便睡,有时把生姑蹂躏一阵,什么轻怜蜜爱,万种温柔,款款情话,小大哪里懂得,把生姑这般一个美人儿,磨得悲哀不堪,心中委屈万分。一个人的时候,常是以泪洗面。便抽个空闲,又写了封信给乃武,诉说自己苦况。乃武对于生姑,未尝不知道她的苦楚,只是事已如此,无法挽救。倘是再续情丝,被人家知道,名誉扫地,岂不是爱之反而害之,只得硬了心肠,把慧剑斩断情丝,覆了一封信给生姑,劝他好好厮守,以礼相勉。又把各节大道,婉转的说了一回。将来生下孩子儿,教子成名自有好日。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以后若是须自己帮助之处,只要不越乎礼,自己能力所及,无不应命。暗中又关切詹氏,照顾生姑,詹氏很是贤惠,知道乃武能断绝生姑,心中已十二分的欢喜,听得乃武命自己照顾生姑,便一口应诺,詹氏也知道生姑红颜薄命,生成这付天仙般的容貌,却嫁一个丑如鬼怪的葛小大,算是可怜之极,理宜照顾,便不时的送些银米。生姑得了乃武书信,也稍觉安慰。又常是得到詹氏周济,知道是乃武的主使,越发感激乃武。小大家中,本是贫苦非常,仗着小大做一个豆腐伙计,那里能得养家活妻。也亏得詹氏有些银米送来,生姑做些活计。三姑这时,粗的针线,也勉强做得,赚些小钱才可以支持度日。
  这般的过了半年光景,有一天,也是合当有事。乃武因接到生姑一封书信,道是生姑的亲母,老病身故,死后萧条非凡,无钱为殓,南京家中,有信来借贷,无奈小大平时连过度日子还有些勉强,如何有钱寄去,恳求乃武看在昔日情份之上,周济一些。自己因了经济困难,实在连盘费都没有,生身母亲死了,也不能回去,命苦已到极点。乃武见了,便回了一信给生姑,一口应允,已代寄了十块洋钱到南京,又劝生姑不必悲伤,至损玉体,尔我的情分,这区区十元,不必挂在心怀。不料这一封书信,生姑一不留意,被小大取着,细细一看,认得下面的署名是杨乃武三字,信上的言语,小大并没有多识字理,不甚明白,心中不由得大疑起来,忙把书信藏好,到敬天家中,给敬天观看,敬天一看,早明白生姑同乃武,果然以前有了不端之事,即向小大说了,小大那里忍耐得住,立刻要回去同生姑吵闹。还是敬天明白其中事理,忙止住了小大。一面把喻氏请来,一同商议。喻氏倒也旷达,吩咐小大不必同生姑吵闹,一则闹将出来,声名难听。二则生姑同乃武的奸情在住在乃武之中之时,如今却已断绝往来。吵了起来,不要生姑一横了心,托了乃武出头,小大这种人家,那里敌得过乃武的势力,倒弄巧成拙。好得他们二人,已断了关系,不如暗中监视,使他们不能会面,自然不能成好的了。反可以有时借着乃武,帮助小大,岂不是好。敬天小大听了,觉得一些不差,小大便不同生姑说起,只在暗中注意。可是生姑同乃武,同住在杨家之时,有过奸情,已被小大、敬天、喻氏等知道,生姑见了乃武书信之后,心中十分欢喜,又很感激乃武,因想念已死的母亲,心乱如麻,随手把信放在抽屉之中。过了一天,想着了这封书信,不要给小大瞧见,忙去一找,那里还有影踪,心内很是惶急,怕小大见了吵闹。到了晚上,小大回来,生姑心头好似小鹿乱撞,以为小大定得同自己大闹。谁知小大一言不响,好似并未见着乃武的书信一般,方放下了心。
  光阴匆匆,不觉又是一年,正是同治十二年份。小大赚钱仍然如此,生姑倒也惯度清贫生活,不再觉得难堪。而且因了生姑善于治家,把家事整理得有条不紊。生姑又聪明非凡,不论什么精细活计,一瞧便会,一会便好,仓前镇的人,多喜欢生姑的针线,赚的钱便稍稍增加。生姑又甚精细,常有余蓄,生活便比较了去年好些。到了三月下旬,小大店中一个大伙计死掉,小大即顶了这缺,赚钱虽是多些,事情却是忙了。不论是店中的什么事情,如买豆子,送豆腐,制豆腐等一切事务,都得小大受理,因此须宿在店内,不能天天回家,这也因了豆腐生涯,必须在三更天光景起身操作,方能应付早市。若是天天回家,自然不能每天三更到店。好在生意人家,只以赚钱为主,怎能够因了享闺房艳福,废了店务。所以生姑知道之后,十分欢喜,忙忙的置办了一付被褥,送到店中,作为小大住在店中之用。小大自这天起,一个月内,回来安宿不到十天。生姑在家中,同三姑料理家务,做些活计,倒也不觉什么。
  匆匆的又过了三四个月,已过了署伏,正是秋凉七月天气。
  仓前镇上,赛行极盛的盂兰胜会。七月中的盂兰会,这时候年年举行,却没有一年来得盛大。只为这年的夏天,厉疾盛行,死于疫病的人很多。便惹出了一班巫师僧道,畅言休咎,说是上天降罚,若不亟求天悯,不知要闹到如何地步的瘟疫。听得的人也不管是真是假,一唱百和,仿佛真的大祸临头,全镇的人,都吓得战战兢兢,街头巷口,常聚着许多人窃窃私议。茶坊酒肆,更有许多人造谣生非,说得千真万确,什么天上降下了五部瘟神,地间放出了五煞恶鬼,专布疫气,听得的人,越是人心惶惶。当下便有人创议赛会打蘸等事务,向上天解禳,散掉瘟疫。这时候的人心。对于赛会打醮等事,都十分的信任,顿时写愿簿相助,预备会事的预备会事,忙一个不亦乐乎。又因了有放出五煞恶鬼的言语,特别注意于七月中的盂兰会,这也是相传下来说七月是鬼月,孟兰会专超度阴魂。如今既有五煞恶鬼,非得超度不可,便举行一个盛大的盂兰会,先由镇上绅耆出面会商出会的经费,同盂兰会中所需物件,自然有一班热心的人,分头前去预备。又因了取媚鬼神起见,把会中景致,要弄得盛极非凡。盂兰会本是年年举行的赛会,不过这一年异常的盛大。一切会务,由年年举行赛会的人去担任,分头到各处去借应的物件,招人炼各种功夫,什么高抬阁高跷肉臂灯等,自六月初直准备到七月二十光景,方渐渐办理完善。早有人传到外面,知道这一年的盂兰会,不比往年,盛极一时。内中有除了全付执事,旗伞等应用物件之外,尚有茶箱、玉銮旗、架角端等物,最珍贵的有珍宝扎成的种种物件,功夫方面抬阁、高跷、肉香炉等,其多自不必说。只是高抬阁一项,共有十八座之多,都是高有三丈光景,这种盛会,已足有二三十年没有举行过了。这个风声,别说是仓前镇馀杭县中都已传遍,便是杭州省城之内,也都知道。仓前镇到了七月底的一天,有这么一个盛大的盂兰胜会。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看盛会万人聚小镇    
  缺妆奁一女泣空房
  话说仓前镇上因了六月三伏,瘟疫重大,罹疫而死的镇上人民,不知多少,家家都吓得战兢兢地,以为触怒了神祗,犯了天嗔,因此上天降灾。便有几个巫师,同了几家专于敛钱的道院僧庙,趁着时机,倡言祸福,说什么五部瘟神下界,都为了平时人民不敬天地,不惜五谷,所以上天降灾。若要消灾去祸,必须举行赛会。那些无智愚民,却不思不敬天地,不惜五谷,所以天上降灾。应该快些改恶为善,倒附和了这些巫师僧道,筹备起赛会事宜。在六月顺已出过几种,如瘟将军会姜太公会等,又因说是这次的瘟疫,由五部瘟神放出了五煞恶鬼,已震动阴司,非举行一个盛大的盂兰会,不能解禳,镇上的人,忙急急筹备,要讨五煞恶鬼等欢喜,预备得非常盛大。好得清朝赛会一事,并不有违禁例,官府反严行保护。一年中的会期,本有许多,盂兰会也是年年举行,不过没有这一次的大动干戈。
  镇上的绅士,出头主持,捐款的捐款,出力的出力,预备赛会应用物件的预备,炼台阁高跷等工夫的炼工夫。忙一个不亦乐乎,早有人传播出去,仓前镇这一年,举行这么一个大盂兰会,自有兴致的人,四处赶来看会。会期是七月底的一天。不到二十五六日的光景,四处来看会的人,已不知有了多少。仓前镇上,家家门首,都搭起了看会高台,准备赛会过时,可以坐在看台上细细观看。又怕街上的看客挤到家中,岂不把看台挤毁,又各在门首,拦起了挡木,来看会的人有的宿在亲戚人家,有的临时租了人家的房屋居祝镇上所有的几处小小客店,都早挤得水泄不通。又有几个投机的人,临时备下客店,专招看会的人居宿。饭店酒铺,终日座无空隙。说不尽的形形色色,热闹非常。这一次的盂兰会,直预备到二十六的一天,方才就绪。
  看会的人,早把一个仓前小镇,挤一个人山人海。自有会中人出来维持秩序,又先期到外面来量地步,看形势,只因会中台阁高跷很多,怕不够地步通过。一切就绪,差不多已将到会期,看会人都伸长着头颈,只待七月底的一天,看这个盛极一时的盂兰大会。
  却说到仓前镇来看会的人之中,有一个姓刘名子和,年方二十五岁,乃是馀杭知县刘锡彤的儿子。刘锡彤年过半百,只有子和一个儿子,因此把子和爱如夜明宝珠一般。刘锡彤是维扬人氏,年轻时也是个浮滑少年,家中并不富有,不过是个中人之产。娶妻之后,得了一大注的妻财,登时暴发,抖将起来。
  只因这位刘太太,母家姓林,同刘锡彤同籍,父亲是个维扬富翁,膝下无儿,所生一个女儿,嫁给刘锡彤。刘太太别的不懂,对于帮夫运三字,却熟悉非凡,到了刘家之后,尽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向着夫家摆去,帮着丈夫刘锡彤发财。好得刘太太既没有弟兄,自然没人同他争夺。刘太太的父母,一则爱女儿心切,连带爱子妇婿。二则自己并无儿子,将来百年之后,只是继承一个族中子弟,承续香烟而已。自己有这么大的数百家私,终久要给别人,不如给了女儿,究属是自己的亲骨血。而且女婿也有半子之份,比了承继过来的儿子,总亲热一些。便尽着女儿搬运,只要女儿开口,没有不应之理。嫁给刘锡彤的时候,老夫妇怕女儿嫌夫家贫困,不能称心如意,早允许把存在钱庄金号大商家的存款,由女儿带一半到夫家,已足足的有了七、八十万。其余妆奁手饰,自然是丰富极顶。只是压箱底用的金条,已用了五百两。金叶金器,也有五百余两。手饰中的珠项件珠花等件,珠子粒粒有黄豆大校这并不是作书的有意相凑,却是的确的事情。刘太太因了杨乃武的案子,所用去贿赂,足有数十万光景。这都是刘太太母家的产业,大都谈杨乃武奇案的人,都能知道。
  闲话少说,且归正传。刘太太出嫁的时候,带去的财产,差不多已将百万,无论何人,总可以满足他的欲望的了。可是刘太太到了临时上花轿时,还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在闺房中只是痛哭,不肯上轿,把个老太爷急得手足无措,怕错过了吉时,将来夫妇不能和睦。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怎生舍得。总得夫妇之间,相敬如宾,女儿过去称心如意,方好放下心肠。
  这一次的所以配一个中人资产的刘锡彤,也因了要使女儿快活舒适。刘家上无尊长,一进门就是当家太太。又加着女儿带去了七、八十万家私,自然有财必有势,谁敢不服,岂不是女儿过去,仍如在家中一般。而且女儿的脾气,在家中娇养已惯,决不能受人管束。有翁姑的人家,万万不成,因此配给刘家。
  如今不要错过了吉时,冲犯了喜煞,夫妇闺房之内,时起勃谿,终日吵闹,岂不是反害了女儿了呢。因而愁眉不展,还是老太太明白,知道女儿的不肯上轿,决不是不愿意出阁嫁给刘锡彤,内中必有一个缘由。忙走到闺房之内,悄悄的向着女儿问道:"宝贝女儿,怎地你还不称心呢?你爸爸嫁你,也把一半家财交给了你咧,只因刘家没钱,才这般的给你带去,我同你配刘家这头亲事,也为的是你。刘家一无尊长,二无弟兄,你一进了门,即是个当家太太,做现成主母。又加着你带去了这般多的家财,财多势厚,有谁敢不服你的调度。便是女婿平空添了七八十万家产,都是因了娶着你这般一个好老婆而来。自然那里敢违背你一言半语,怕不当你做玉皇大帝看待。这样的家庭,嫁过去再舒服也没有的了。所以我拣了刘家,把你配了。他家虽穷困一些,好得我们有的是钱,还怕着什么来,怎地你只是的哭,不肯上轿,不要错过了喜时,可不是顽的,你究竟是什么不如意呢?快说给做娘的知道。只是做娘的可以办到,无有不应许你的,还少什么东西,只要是家中有的,也没有不肯给你带去的呀。”
  宝贝女儿听了母亲说了这一大篇安慰的言语,问她因了什么不肯上轿,方把一块绢帕,拭干了眼泪,徐徐的道:“不是女儿不愿意嫁给刘家,这是母亲作主的事情,做女儿的怎能违背。可是女儿嫁了过去,钱虽不算多,也总算有一些了,势却一些也没有,可不是就得受人家的欺侮了吗?”老太太听了,以为女儿的不愿上轿,因了刘家无财无势,嫁了过去,有了七八十万财,自然再不能说是没有的了,势却依然无着,所以不愿,便不由得笑道:“女儿,你什么聪明一世,朦胧一时起来了呢?有了钱不是可以去捐上个官做,岂不是有了势了。如今女婿虽没有势力,只须你过了门之后,取三、五万银子,替女婿捐一个现任官员,便不是有财有势了吗?”老太太心中,以为这般的一开导女儿,自然不再哭泣。欢天喜地的出去上轿,谁知这位小姐,所得老太太的一番言语,点头说道:“正是呢,女儿也因了过去之后,必须捐一个官做,方心中发愁咧。”老太太听得女儿说是也因了要捐官才在那里发愁,不禁一呆道:"你不是方才说要女婿有财有势呀,捐了官便可以有财有势,那是最妙的事情了,怎说为了要捐官才发愁了呢?”刘太太见母亲听了自己的言语,奇怪起来。倒不觉微微一笑,又点着头道:“谁没不是呢。母亲你怎地还不明白,你想要做官有势,自然要捐一个大官方好,捐大官岂不是要多化一些钱了。女儿所带过去的一些,虽不算少,究属也不能说多,万一捐官的时候,化钱一多,带过去的现钱不够,不是要把珠宝金子等去折变了吗,那些折变珠宝金子的当店,那一家不要赚钱生利,到了那时,女儿自己没有这么一家赚钱生利的店家,这个亏,不是吃得大了,岂不使女儿因了捐官发愁呢?”老太太听毕了女儿一大篇的发愁缘由,早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是明白女儿的不愿上轿,只为了再要一家当店,这些赠嫁的七八十万家私,还没有趁女儿的心愿,不禁暗暗佩服女儿的见识远大,还没嫁到刘家,已在那里替女婿不吃大亏,这般看来,女儿没有一家当店赠嫁过去,决不肯轻易上轿,人家嫁女儿不肯上轿,都是嫌着干宅的聘礼不好,自己女儿出嫁,却一味的帮着女婿挣家产。
  好得自己老夫妇二人,并无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倘是不给女儿带去,将来仍不免被他人得去,究竟女儿是自己的亲骨血,来得亲近,不如应许了女儿,讨她欢喜,便笑着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么一些些的事情,为何不早说呢,你怕将来吃亏,这个容易,只须把你爸爸开的当店,带一家过去,可不是就不吃了亏了呢。我去向你爸爸说吧。”
  刘太太的父亲,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女儿不错过吉时,嫁了过去,小夫妇和好,别说是一家当店,便是把自己所有的店家一齐变了姓刘,也是愿意。这般一来,刘锡彤又平空添了一家十余万两银子本钱的当店,刘太太才欢欢喜喜的嫁给了刘锡彤,刘锡彤平空得了这么多的妻财,心中得意,自不必说,因了妻子手中有百万家私,怎敢有半点违反、自然言听计从,刘太太说东,刘锡彤不敢说西,刘家一切的事情,都由着刘太太作主。家中婢仆有的是刘太太赠嫁过来,当然唯刘太太命是听,其余刘家原有的仆人,同了新雇过门的婢仆,知道刘太太是个大财主,不论什么事情,都由刘太太手中发放,那一个敢不奉承听从。便是刘锡彤自己知道所过的快活日子,都仗着妻子的家私而来,也不敢不听妻子的指挥。又加着刘太太自幼在家中,度惯如意日子,娇养已惯,稍不称心,即大呼大骂,好得刘锡彤却是奴隶生性,只要日子过得快活,一切都肯,对于这种妆台奴隶,越发心甘情愿,终日侍候着太太,讨太太欢喜,因此把个刘太太,捧上了三十三天。家中一概事务,不要说是内里一切,便是刘锡彤到外去的事情,也非得太太应许,不能乱走一步。刘锡彤起初,因了妻子是个财主,要讨他欢喜,自己方可度得快活日子,自不免事事请示,讨妻子的欢心。渐渐地把刘太太的气焰,步步高升,自己的主义,件件压低,到了后来,竟把妻子真个视若玉皇大帝,不敢稍有违背。无论是外面家内的事务,刘太太说怎么办理,便得怎么办理,刘锡彤那里敢说半个不字。都是由刘太太发令,刘锡彤如捧着圣旨般的前去承办,在扬州一地,那一个不知道刘锡彤是个挂名主人,惧内大王,刘太太大权在握,一呼百诺,好不称心如意。
  可是刘太太到了这个地步,心中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心中觉得不快。只因刘太太嫁到刘家,虽是带着七八十万家产,一家典当,只是母家还有一大半的家财,留在家中,没有带到刘家。自己父母年纪已老,将来百年之后,若是自己不赶紧设法把剩下的家私,搬到刘家,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继承的兄弟,而且自己父母应嗣的儿子,是族中很穷的一房,自己从小便瞧不起这穷小子,如何愿意,非得趁着父母未死之时,全部搬运过来,方趁了心头之愿。想定主义,即天天借着探望记念父母,到自己家中,计算这一大半的家财,刘太太的父母,对于这个女儿向来钟爱非凡,临嫁的一天,还被女儿两点清泪,哭掉了一家典当。自古道美人一笑值千金,刘太太的一哭,竟值了十余万金。老夫妇两对这个宝贝女儿,可算是疼爱得到至矣尽矣。
  如今见女儿嫁了刘锡彤,小夫妇恩恩爱爱,女儿的气势,高长无比,心中自甚欢乐。女儿见仍旧想到老夫妇俩,不忘孝道,朝夕同着女婿,承欢膝下,觉得总算没白疼了女儿。那里知道女儿女婿的到来,乃是探望这一大半的家私,老夫妇二人心中一欢喜,越发的疼爱起女儿来,连着女婿刘锡彤,也一同疼爱起来,只要女儿开口,没有不应之理。好得老夫妇俩也抱了情愿传给女儿女婿,不愿传给不是亲骨血的嗣子的想法。事有凑巧,这个应嗣的族子年纪尚只有八九岁光景,人事不知,他的父亲却是个古道正气的秀才,家中虽贫,绝不到外面来借贷一两半钱,只仗了教读过那清苦生涯,明知道自己儿子应嗣给刘太太的父亲,有着百万家私,倘是不加顾问,不免被刘太太夺去。可是此时,读书人只尚气节,不以金钱为重,不肯自坠志气,倒便宜了个刘锡彤。欲知刘太太究竟得到家财没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贫儿暴富纳粟走邪途    贪夫殉财具呈持正义
  话说刘太太怕自己父母百年之后,所剩下来的大半家私,便宜了继承过来的兄弟,忙打定了主义,要设法把家产运到刘家。因此同了刘锡彤二人,天天在老夫妇俩落打浑,千方百计,哄骗得老夫妇俩快活,可以把家财容容易易的骗到手中。刘太太的父母,那里知道自己女儿不是记念亲爷亲娘,才天天来承欢膝下,乃是为着自己未曾给女儿带去的大半家财。只道是女儿女婿对于自己,十分孝顺,因知道自己没有亲生儿子,怕着寂寞,天天到来同自己解闷,越发的把女儿爱得如掌上明珠。
  带着女婿刘锡彤,也视而亲生儿子一般,只要女儿女婿开口,要自己所有的东西,没一件不立即应诺。好得没有亲生儿子,给了女儿,总算是自己骨血。刘太太趁此时机,即同刘锡彤二人,今天要珠宝明天要现银,尽是把老夫妇俩所有家财,向刘家搬运,到了后来,老夫妇俩越发免得劳心劳力,把自己所有家产,一应帐目,都交给了女儿掌管。渐渐的刘锡彤的产业,一天一天的多将起来,虽也有几个族中的人,看了不平,可是刘太太是亲生女儿,女儿到母家去侍奉父母,明正言顺,谁也不能说一句闲话,应嗣的嗣子方面,不出来说话,旁人越是不该出来问讯。
  又过了三四个年头,老夫妇二人相继去世,刘太太这时自然不再客气,把父母所有的产业,全部运到刘家,总算还怕族中说话,住的一所房屋,并没改作刘姓,直到继承的儿女继承进去,已是一无所有的了,偌大的一分产业,亏得刘太太的满腹经纶,方被刘锡彤完全享受。自此之后,刘太太对于娘家,即断绝往来,不通信使。刘锡彤自娶了妻子,先得百万妻财,又平白发了这一大宗的横财,成了维扬地方数一数二的富翁,心满意足,自不必说。只是对刘太太越发要头低三寸。只为所有家财,完全由刘太太一人之力到手。刘太太得了父母的遗产之后,一件心事算是放了下去。所有的经济权,当然是由刘太太操手,只是刘太太心中,又觉得有一件事情,还不能称心。
  只因这时的刘锡彤财固然是有了,势却依然没有。一个人须得有财有势,方能称心如意,办事得心应手。刘太太在嫁刘锡彤的时候,不是早已说过,须得使刘锡彤有财有势,方了心愿。
  如今财已有了,自然须在势的一方面着手。好得这时不论要什么官做,只要有钱,都可以出钱捐买,好似目下的运动费一般。
  不过彼时是明的,目下是暗中化费而已。刘太太既打了捐官念头,即化了三万两银子,捐了一个厘金,分发在浙江省内。有了钱什么都容易,刘锡彤捐好了官,忙到浙江去候补,又化了几个钱在省内,即挂出牌来刘锡彤得了个现任乍浦厘金局长,自然同刘太太等大小家人,走马上任,心中十分得意。这时刘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嫁给杭州知府陈鲁的儿子作妇媳。一个儿子,便是刘子和。刘家有的是钱,缺少的是儿子,既生了子和,疼爱自出乎寻常,浑如天下掉了颗夜明珠下来,尤其是刘太太,对于这位宝贝儿子,溺爱得不知所云,百依百顺,比了孝顺父母,还要来得周到。不论什么东西,只要儿子中意。尽是尽千上万的化钱,心中也都乐意,便是刘锡彤,有时说了一言半语,刘太太便大发雷霆,把子和的性情,弄到骄贵不堪,无所不为,刘太太从没有听从人家半句言语,都是独断独行,她爱怎么办理便是依着她怎么办理。惟有这位宝贝儿子刘子和,所说的言语,刘太太没一句不点头应允。刘太太说东,刘子和说了西,便依着是西。这般的钟爱,可称为天下少有,世上无双。
  这一次刘锡彤到乍浦上任,刘子和也相随同去,在乍浦闹得乌烟瘴气,不亦乐乎。刘锡彤也不去管他,刘太太有时还帮着儿子,因此谁都不敢碰动子和。可是刘锡彤的到乍浦办厘金,是化了银子捐买来的,好歹下了本钱,当然要捞回成本,还得加上些利息。刘太太又不是肯蚀本的人,替刘锡彤化了几万银子,捐得了这厘卡,早吩咐刘锡彤,要加料出哨,刘锡彤奉了刘太太的阃令,比了圣旨为利害。要加料捞回成本,自己在厘金上设法了,对于捐收一项,真算是无孔不入,一心只想搜利,谁知遇了几月,碰到了对头,原来有一帮木客,采办了大批木材,路过乍浦,应纳的税,也已完纳过了。不过清朝厘卡,有什么货物经过,不管已纳过了什么税项,总得照例完一种厘金,其中弊窦,便不一而足,只须向卡上赌赂,即能以多报少,少完厘金。大部采办了大批货物经过厘卡的客商,总得纳贿给卡上,卡上即少报税金,合下来还是客商便宜。因此客商都愿意纳贿给卡上。管厘金的人,因客商少缴的是国家公款,纳的贿赂却可以进自己腰包,也愿客商如此,便宜些客商。在清朝厘卡算作肥缺,便是这个缘故,刘锡彤做了乍浦厘卡,越发只事收受贿赂,全不以国税为意,如今见有数万的木材经过,心中欢喜得痒痒的,以为是好买卖到来,即示意于木商,要一万两银子。谁知木商听得一开口要这般大的数目,不肯应承,即闹翻起来。刘锡彤逞着官威,竟把木材扣留在乍浦,不放过卡。
  这些木商见刘锡彤这般作为,也不肯认输,取出银子了结,到杭州省城设法,听得仓前镇上杨乃武有一手的好刀笔文章,便厚礼相聘,请乃武帮忙,乃武即做了一张禀单,托了省内士绅,命木商将刘锡彤告了一状,果然乃武刀笔厉害,省内抚台下命放了木材。刘锡彤竟因了这件事情撤差。刘锡彤细细打探,方知是仓前杨乃武做的手脚,自己吃了个大亏。便把乃武恨之刺骨,只想报仇,可是总找不到乃武的错处。乃武在杭州省内,又很有权势,刘锡彤无奈之何,也只好罢了。
  刘太太见丈夫厘卡失掉,索性劝刘锡彤再捐个正印官,停了几年,果然钱可通神,又捐了个正印知县官员,而且是现任,省内挂牌,选了馀杭县,令刘锡彤赴任。刘锡彤上任之后,倒成了乃武父母官了。只因仓前镇恰巧是归入馀杭管辖,刘锡彤对于乃武,虽是十分痛恨,只是乃武是地方绅士,清朝时候官府向例要结纳绅士,互相利用,刘锡彤做了馀杭县知县,自不免结纳地方士绅,同乃武也见过几次。心中虽是因了木材的事情,耿耿于心,面上却不能不敷衍和气。乃武心中,却早已忘怀,因当时只知道乍浦厘捐,是个姓刘的人,却不知道便是刘锡彤,如今己做了自己的父母官儿馀杭知县。刘锡彤选任了馀杭县,这位掌经济大权的刘氏太太,疼爱得如心肝活宝般的刘公子刘子和,自然是随同上任,住在县衙门内。这时刘子和已是二十一岁,刘太太因了抱孙心切,早同子和娶了一房媳妇,是李家的女儿,生性很是贤淑,熟读闺门女训,对于三从四德,十分明白。敬夫事姑,事事周到。只是面貌却只有中人之姿、并不美貌,而且稳重非凡,品性温淑,大有非礼弗视非礼勿听的气概,不肯乱走一步,同刘子和恰是相反,子和的面貌,生得唇红齿白,姣好得浑如个美貌女子,自幼受了刘太太的滋爱姣养,手中有的是钱,又生成这付容貌,便终以为风流绝顶,对于女色混如苍蝇见了血一般。成人之后,便终日在外面寻花问柳,诱引良家妇女,好得刘锡彤有财有势,即是闹出事务,也有刘太太逼着刘锡彤去担当。这时刘锡彤任了馀杭县,子和越发胆大心乱,仗着自己这付面貌,刘锡彤的势力,刘太太的金钱。只在外面胡闹,自有几个趋炎附势,觊觎子和金钱的浪子蔑骗,怂恿着子和,替子和设法诱骗妇女,对于李氏,早因了面貌不佳,体态毫无风流之处,循规蹈矩,满面正经之色,视同陌路,李氏见自己丈夫在外面狂化滥用,浪费虚掷金钱,终日诱引良家妇女闺阁淑媛,甚至寻花问柳,勾结荡妇,越闹越不成样子,怕弄出了事务,便忠言规劝过几次,无如子和胸无点墨,目不识丁,那里知道什么礼义廉耻,不应在外面诱淫人妇,自坠名誉。只知道追欢取乐,在女色之内寻快活。听了李氏的良言规劝,自然忠言逆耳,愈觉得李氏讨厌。这般的几次以后,子和把李氏竟视若眼中之钉,平日不进李氏房门一步,整日的在外面停眠整宿,在娼妓淘内厮混。见了李氏,非但不理,即是逐骂一顿,有时竟把李氏打上几下。刘太太只听这位宝贝儿子的言语,见儿子同了媳妇不洽,仿佛如冤家一般,便也把李氏作践起来,一不合意,即大叱大骂,将李氏詈个不休。
  李氏遭遇了这般景况,苦不胜言,但是仍然逆来顺受,一些没有怨言,只是暗中不免落泪悲伤。或着遇人不淑。反是刘锡彤觉得李氏很是可怜,人也贤惠,不时劝刘太太好生照顾李氏,不可作践于她,因此李氏尚能偷生人世。
  这一次仓前举行盛大的盂兰胜会,怎样的盛况,早传到了馀杭县中,被刘子和听了。子和这人最欢喜胡闹,这种赛会,岂有不看之理。本来刘子和不论到什么地方游玩,只向得太太要钱,也不说明到何处走,何时回来,一年之中,住在家中的日期,十分有限,不是在外面狂嫖滥赌。便是妍识外好,自有一班仰仗子和鼻息生活的狐群狗党,把子和如众星拱月的保护,终日追随在一处。所以刘太太倒也放心,绝然不问他的行踪,李氏更是不敢动问。还是刘锡彤有时还得问及子和可在外边胡闹,却有刘太太在那里承当。这次仓前镇举行盂兰盛会,早有子和的一班爪牙,先同子和设法,怎地到仓前去看会游玩。子和心中知道仓前这次的盂兰会不比往年,盛大非凡,四面各地去看会的人,一定很多,自然妇女也是不少,可有绝色女,在那里看会,自己到仓前去,一则看会,二则还能乘此机会猎艳,便兴冲冲地准备到仓前去,命手下的人,先几天到仓前镇上,关照爱仁堂药店小老板钱宝生,说自己要到仓前看会,设法住处。
  子和同钱宝生本很熟悉,只因钱宝生这人,最喜趋炎附势,可以仗势欺人,生性又很阴险,奸计百出,在仓前镇上,真是无恶不作。见了高贵一些的人,即趋承奉迎,极尽献媚之能事。
  瞧见贫苦乏势的人,便鱼肉作践,威势十足,是一个上等地痞。
  面貌又生得獐头鼠目,塌鼻阔嘴,自幼也欢喜嫖妓宿娼,在女色上乱钻。恰巧老天有眼,遇着了一个淫荡娼妓,暗生梅毒,钱宝生那里知道,因爱上了这娼妓的一股浪劲,打得火一般热,不上十天,已把梅毒传到身上,过了几时,竟毒发起来,内钉之上,起了许多恶疮,脓血淋漓,疼痛非凡。宝生心中着急,只是还不知道是由这个荡而且淫的娼妓身上传来的梅毒,只认是湿毒,把自己药店内的药料,配了些去消湿毒的几味,暗暗的服了下去,那里有什么用处,越发的厉害起来,头上已溃烂不堪。又为了怕人家知道了耻笑,不敢向人言明,只暗中留心打听治法。日子一拖延下来,非惟下部溃烂得不成模样,渐渐地往上攻钻,全身发出了毒疮,连面部也有了红点。鼻孔之内,慢慢地也烂了起来。宝生至此,方明白是传来梅毒,已到了开天窗地步,心中着慌忙延医服药。还亏得自己开着药铺,一切药材都容易办到,方不致送了性命。直到梅毒除掉,面上鼻子,已烂塌的了。鼻孔中又多了一块塞肉,说起话来,便成了个模糊不清,非得用心静听,不能听出他说的什么言语。下部也成了半截,光头削去了一段,再不能耀武扬威,驰骋疆场,倒死了宝生的色心。
  刘子和在馀杭县内,早已声名狼籍,没一个不知道刘锡彤的儿子刘子和是个花花太岁。钱宝生有时到馀杭县去,听得了刘子和的名声,知道是馀杭县的爱子,便倾心侍奉,一味趋承,可以仗势欺人。恰巧有一个朋友,也是以前钱宝生在窑子内认识,这时在刘子和身旁,专同刘子和跑腿。钱宝生即由着这个朋友同刘子和认得。刘子和见钱宝生奸计百出,狡谋多端,恰恰是个狗头军师。而且对于引诱妇女的计谋,十分厉害,便引为知己。钱宝生又把自己昔年引诱妇女的春丹媚药,送给刘子和使用。刘子和得了,如获至宝,把钱宝生视为第一个好友。
  钱宝生见刘子和已入了自己彀中,便放出手段,骗刘子和的金钱。刘子和有的是钱,只要趋承得快活,大把价的化钱,满不在乎,钱宝生便得其所哉,着实得了些刘子和的好处,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投声气论交仗有多金    乏兴味偕游惜无美色
  话说钱宝生同刘子和二人,一个欢喜刘子和的金钱,一个佩服钱宝生的计谋,互相利用,倒成了莫逆之交。所谓物以类聚,刘子和这般的浪荡子弟,自然同了奸诈刁枭的钱宝生交得甚好,而且钱宝生对于趋承人家,乃是特长,见了刘子和的面。
  只是少爷长,小子短的奉承,把个刘子和拍得骨酥筋软,觉得再没有比钱宝生知趣的人了。钱宝生便于中取利,着实得了些刘子和的好处。这一回仓前镇上出盂兰会,钱宝生早料到刘子和定到仓前看会,因此把自己的爱仁药店楼上,收拾起一间卧室来,准备刘子和到来安歇。钱宝生的父母,对于钱宝生素来不能管理。钱宝生的父亲,却不似钱宝生一般的奸刁,倒是个正人。平日瞧见了钱宝生的作恶行非,行为不端,很不赞成,常训斥儿子。无奈钱宝生的母亲同儿子是一鼻孔出气,把宝生溺爱非常,见了宝生这般行为,非唯不训斥宝生,反以为宝生能干,会赚大钱,不以丈夫的言语为然,只帮着儿子说话。又加着钱宝生向来不把父母放在眼内,连一个孝字怎样写法都不知道,叫他如何知道在父母面前要行孝道。听了父亲的良言相劝,便反唇相讥,有时竟把父亲痛骂一顿。宝生的母亲,也附着儿子,把丈夫诉说一回。钱宝生的妻子,虽觉得宝生不对,不应向着生身父亲这般无事,只是那里敢说一言半语,尽着宝生同母亲向老头子吵闹,把个钱宝生的父亲,气得索索发抖,知道母子二人无可理喻,从此不再管宝生的行为,宝生倒觉得耳边清净,父子间的感情,可算坏到极顶的了,常是不同儿子会面,住在后面。宝生却住在药店楼上。这次料到刘子和要来看会,忙把自己住的一间卧室收拾清楚,准备给子和居祝自己同妻子,搬在药店后面一间披内安歇。
  果然到了赛会的前几天,刘子和派人到仓前,关照钱宝生,要到仓前看会,托宝生安排住处,宝生听得,知道刘子和到来。
  自己有利可图,忙连连答应,兴高采烈的准备起来,浑如得了圣旨一般。把卧室收拾得清清楚楚,只等待刘子和到来。一面便托这个来关照自己安排住处的人,回复刘子和,请他早几天到仓前,可以盘桓几日,这人听得,自去回复。刘子和听得钱宝生已替自己预备了住处,在他店中,很是欢喜。又听得宝生请自己早几天去,可以多玩几天,正中下怀。只因子和这几日在馀杭县中,正觉得顽得腻烦,到仓前去游玩几天,倒也未为不可,而且知道仓前举行盂兰胜会,四面去游玩看会的人,一定很多。仓前镇上,必是热闹非凡。妇女们去看会的人,也不在少数。或者有几个绝色女子,自己此去,既可以饱饱眼福,或是又有什么艳遇,也未可知,便匆匆的预备行装,一面又怕在仓前一有了奇遇,必定以金钱为第一要务,这次前去,须得多带一些钱在身旁,以备不时之需。即回到家中,向母亲刘太太要钱,刘太太听得儿子要到仓前去看会,向自己取钱,立即吩咐帐房,替子和备下了二百洋钱带去。可是子和听得母亲给自己二百洋钱,觉得这二百元,倘是安安份份的看会游玩,那里用得掉这许多钱,倘是要猎艳嫖娼,不免稍稍不足一些,不如多带一些为妙,好得知道母亲对于自己,只要开口,没有不应之理,便笑着向刘太太道:“亲娘,二百块钱叫儿子用什么好呢?你想我们这般人家,爹爹又是馀杭县官,儿子出去,总不能现出寒相来,被人家笑话呀。”刘太太听了点头笑道:“宝贝的话,一些不差。你娘倒没想到,你究竟要多少呢?可命帐户去预备好呀。宝贝别先发急,你要用的一些,你娘总可替你办到。只是你是个脆生生的文弱公子,带许多现钱,怕不要坏了你,如何好呢?”刘子和一想,倒也不错,倘是多带了现洋,岂不累赘,不如带些金器金条,要用的时候,可以折变,岂不是便当了呢。当下打定主义,即笑着道:“亲娘说的不错,多带了现银,重得讨厌,不如带些金子去吧。这一次儿子到仓前去,总得叫一只船去,便带在船上,着差人看守了,岂不是万无一失了吗。”刘太太点头答应,忙又命婢女去照呼帐房,替子和叫一只大船,把行装发下船去,自己到房内大红皮箱之内,取出十条金条,一包金叶,共是二十两金子,交给子和。
  这时帐房预备的二百块钱,也捧了进来。子和收好,这天子和不再出去,宿在衙内,准备明天动身。
  到了明天早上,一只大船己叫端整。子和的行装,也发了下去。自有一班狐朋狗党,在船中伺候。子和带了两个仆人,辞了母亲,带了金子现洋,一同下船,开船向仓前进发。从馀杭县到仓前镇,路程不远。船开了二点钟光景,已是到了。早有人上岸到爱仁堂药店内,去通知钱宝生。宝生这两天内,知道子和将要到来,已把卧室预备就绪,又安排下了丰盛酒菜,天天望着子和到来。听得子和的船已到了仓前,忙跟了这报信的人,三脚两步赶到河边,望着子和的大船,正在那里系缆。
  子和同了两个朋友立在船舱门内,宝生一眼瞧见,即高叫道:"大少爷,怎地今天方才到来?我已候了几天了。”子和听得,抬头一看,见是宝生,心中欢喜,忙点头答道:“钱兄,有劳大驾,快先请上船来吧。”便有船夫搭上扶手,放下跳板,钱宝生走上大船。子和回到舱内,一同坐下。宝生笑道:“大少爷,这次敝处的会,真是盛极非凡,四方来看会的人,实是不少。我知道大少爷定得到来,怕没有住处,在舍间收拾了一间斗室,请大少爷安歇,不知大少爷可肯赏光?”钱宝生本是个塌鼻子,鼻孔中生了一块多肉,塞得满了的不通,又加着鼻子生梅毒烂掉了一些,两个鼻孔,并成了一个,说起话来,哼哼哈哈的再也说不清楚。如今说了这许多言语,早面红盘筋赤,闹成一片模糊。一旁几个家人,忍不住暗笑,亏得刘子和同宝生常在一处,还听得清楚,便笑道:“多谢多谢,住在船上,可不是一样的呢。”宝生听得子和要住在船上,这一急非同小可,暗想倘是子和不住到自己家中,非惟自己这几天的收拾房屋,预备东西,完全白忙,便是要想得刘子和的好处,也有限的了。即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向子和笑道:“大少爷,话虽不差,住在船上总比舍间来得舒服一些,不过怕有些事情不便当呀?”子和听宝生言中有因,暗道:“对咧,自己倒没有想到。这一回来看会,原是因了来年看会的人,必定多众,或者有标致妇女,到此看会,所以也来趁热闹饱饱眼福,可有艳遇。
  若是住在船上,究竟不便。别说是猎艳,绝不方便。便是嫖妓宿娼,也不便当。听宝生的说话,也有这个意思,说不定宝生已知道自己心思,早有预备,也未可知。觉得宝生这人,实是知趣。”忙点头笑道:“好,只是打搅钱兄。”宝生忙道:“大少爷说什么话来,宝生承大少爷看得起,光降舍间,已是脸上增光,如何倒说打搅的话呢?”子和笑道:“好好,我就住到钱兄府上,他们便住在船上就是,"宝生见子和已答应住到自己家中,心中大喜,忙连声应诺,又笑着道:“大少爷既肯光降舍间,就请大少爷命贵管家把应用的行装,发到舍间去吧。
  别的不要紧,舍间的被褥,怕不干净,薰坏了大少爷,不是儿戏的。大少爷早上下船,想此时已是饿了,舍间已备下几色粗肴,一杯水酒,越发请大少爷赏光,充一充饥可好?”子和听说,即命家人将自己应用行李,发上岸去,搬到宝生家中,又吩咐几个门客,同了差人,好好住在船上。宝生便向众人笑道:"诸位放心,大少爷在小弟舍间,决不会出什么岔子,凡事都有小弟承当。”说着,又向子和道:“大少爷,倘船上没有什么事情,就到舍下如何?”子和应了一声,命一个长随,带了自己应用随身物件,金条现洋等东西,跟了自己,一同到宝生家中。不多时早已就绪,宝生即先上岸去。子和同了长随,也上了岸,一齐走到宝生家中。
  进了爱仁堂药店,上了楼梯,直到宝生同子和收拾的房内。
  子和抬头一看,见收拾得虽不精致,却也干净畅亮。这时宝生早忙一个手足无措,安排东西。不一刻,子和的行李也搬到楼上,一切舒齐。宝生又命摆上酒肴,请子和享用。子和很是乐意,晚上便住在楼上,只留了一个家人侍候。其余的人,都住在船上。
  这一天,正是七月二十七,离出会的月底,还有两天。刘子和到仓前看会本是其次,要最紧的,却是瞧到仓前来看会的人之中,可有绝色女子。同了仓前镇上,有否漂亮妇人。因此到了仓前,钱宝生早猜透了子和的脾胃,终日陪伴了子和,到镇上各处去闲逛,四面留意可有标致女子,仓前镇上,这几天来看会的人,真不在少数,把一个平时冷清清的小镇,挤得人山人海,茶坊酒肆之内,也热闹非凡。镇上店家,没一家不利市三倍。妇女们到来看会的也不少,每天街上店中,总有许多女子在那里闲逛,子和同宝生二人,天天上街去游玩,细细留意观看,齐整一些的女子,虽有时遇见,真是标致的,却未曾见着。镇上也有几家私窝子,宝生知道子和是一刻离不开女子的人,到了晚间,即唤来侑酒。其中虽也有一二个娇小玲珑,活泼可喜的妓女,总觉得有些土头土脑,面貌又不十分可人。
  亏得刘子和这个抱着有妓即嫖主义,又有的是钱,化几个满不在乎,每晚常留着妓女侍寝,倒也不觉得十分寂寞。只是这一回的目的,以为来看会的人必多,定有几个绝色女子,自己仗着钱可通神,大致可以达到目的,如今并未有这般艳遇,连一个真正绝色女子,看也没有看见,心中不免不十分乐意。
  过了一天,这天已是二十九了。宝生同子和到镇上游玩了一回,见这天来看会的人,越发来得多了,妇女也很不少,依旧没有一个十分可人的姿态。到了晚上,回到宝生爱仁堂药店之内。这天宝生又备下了几色精致菜肴,一小罐女贞陈酒,唤了两个仓前著名的私娼,一个唤做雅云,一个叫瑞香,到家内陪伴子和,侑酒取乐。子和同雅云、瑞香已在前二晚上,嫖过一次,因此很见厮热,一面说笑浪谑,一面同宝生饮酒。饮了几杯,子和有些酒意,想到这一回来看会,瞧见这许多看会的女子,一个也没有真是绝色。雅云、瑞香二人,只是玲珑一些,面貌不过中人之姿。同二人相交,聊胜于无罢了。究竟这里本地人家,不论良民娼妓,有否好的女子,便笑着向宝生道:“钱兄,这几天来看会的人,真不是少呀。”宝生笑道:“正是,这也是因敝处今年的会况端的是盛极非凡,什么抬阁、高跷、臂炉、角端、执事、马牌,无一不多,差不多在这二十年来,别说是敝处,就是省内,也未曾有过。所以来看会的人,如此的多了。我知道大少爷爱热闹了,即忙忙的来请大小爷观看。
  "子和笑道:“老钱,你可知道我这一回到仓前,看会却在其次。最要紧的,老钱,你且猜上一猜,是什么事情?”宝生这人最是喜于趋承,刘子和的性情,早被他探得明明白白,知道子和是个好色之徒,两天来在镇上游玩,只要瞧见一个稍稍平整一些的女子,一双色眼,即盯住了不放。如今听得子和叫他猜这一回到仓前来的目的,早料到因了女色,可是两天工夫,并没有见着绝顶姿色的女子,不称子和的心意,因此问着自己,便假作不知道:“大少爷的心意,我如何猜得出来呢?还是请大少爷说明了吧,倘是能得效劳,无有不承命之理。”子和笑道:“老钱,你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怎地这一些些也猜不出来呢?除了刀巴之外,还有什么大事呢。”宝生笑道:“大少爷,雅云、瑞香不是刀巴不成?”子和叹道:“老钱,不要再假疾痴呆,究竟这里有没有好的?倘能大少爷中意,成功之后,自当重重相谢。”宝生听了,觉得这一回确是没见好的女子,若能得着一个,替替子和牵马成就,这个好处,何有说得。便一言不发,暗暗思想镇上可有绝色女子,可以使子和化掉一笔大钱,自己从中取利,想了一回,猛然被他想起了一人,暗想子和若是瞧见了这个女子,管教他魂灵儿飞上了半天,怕不使他神魂颠倒,求教自己,自己即能在里面大得其利,骗子和的大把金钱。想定主意,先哼哼唧唧的一笑,子和见了,忙问道:"老钱。笑些什么?难道我的脾胃,你还不知道吗?”宝生忙道:“大少爷的心思,我早已知道,方才因想起了一人。所以笑起来了,"不知想起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斗室中密语谈佳丽    茶寮地踞坐品清泉
  话说钱宝生,因想起了一人,所以笑将起来。子和听说,忙问宝生道:“想起了谁呢,这般的好笑起来?”宝生道:“方才大少爷不是问镇上可有绝色女子吗?我倒想起了一个,这人大少爷见了,定得酥掉了身躯,飞去了魂灵。这个女子的面貌,真可说是绝色,雪也似白,水一般嫩的皮肤,花一样娇,月一般亮的脸庞,不短不长,不瘦不肥,两条春山般的眉毛,湾湾细细,宛比两片柳叶。一双秋水般的眼珠,又明又亮,黑白分明,樱桃小口,鲜红欲滴。衬着一对三寸金莲,浑如两只水红菱儿。任凭是铁石人儿,禁不起她秋波一转,便得魂灵飞上半天,三魂渺渺,六魄荡荡。不要说仓前镇上,算得是头儿脑儿尖儿顶儿,便在大少爷住的馀杭县内,杭州省内,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这人大少爷见了,定必中意的了。”
  子和听宝生说了这一大套,早酥麻了半边,忍不住笑着道:"老钱,别乱说胡话骗人,那里有这般标致的女人,怎地我这两天没瞧见呢?”宝生忙道:“我怎敢骗大少爷,真是有这么一个绝色女子。”子和笑道:“既是真的,这人在那里呢?快说出来吧,别闷在肚里,叫人难过。”宝生笑道:“是的,大少爷且别心急,待慢慢的告诉就是。这人母家姓毕,名唤生姑,镇上的人因她生得又白又嫩,宛比小白菜一颗,即送了她一个外号,便唤做小白菜。大少爷,你听了这个外号,已可以想到她的漂亮标致了。”子和听得,只是呆呆地发怔,忍不住问道:"老钱,小白菜是什么样的人呢?”宝生笑道:“大少爷别先心急,待我细细的告诉就是。”子和自己也觉得太于猴急,禁不住卟哧一笑道:“不是我心急,实是这个女子大约真是个绝色,叫我如何忍耐得住呢?宝生知道子和若瞧见了小白菜,定得神魂颠倒,一心要想到手中。便是一个私娼,也得说到千难万难,方能骗他的金钱,如水一般化用。何况小白菜,又是个良家妇女,自然要说得难上加难,好叫他请自己设法,其中利益,那就难说的了。想定主意,便向子和笑道:“大少爷心急也用不着,得意却亦不成功。人家是个正道的良家妇女,已嫁着丈夫,我们只是说她的标致罢咧。若说是到邪路上去,那就不对了。”子和听了浑如一盆冷水浇头,浑身冰冷,呆呆地道:"老钱,你如何知道她是正经妇女呢?她嫁的又是何人?是一个有财有势的人吧?”宝生道:“这怕不是。小白菜嫁的丈夫,说也可笑,却是个丑陋不堪,身不满五尺的三尺短命丁,同了小白菜的绝丽清雅,真是极端不配,两个人在一起,真是个潘金莲同武大郎。而且家中贫苦非常,差不多吃了朝饭,没晚饭的样子。他的丈夫,做一个豆腐店中的伙计,每月收入,那里够养家活口。还亏得小白菜做得一手好针线,替人家做些活计,才可以勉强度日,似这般娇的一美人儿,倘是生长在大家闺阁,怕不是个闺阁千金,偏偏落在贫苦人家,做一个豆腐伙计的妻子,红颜薄命;说小白菜的景况,可算是一些不错的了。”
  刘子和听到这里,早笑颜逐开的道:“老钱,如此说来,小白菜嫁的丈夫,面貌既丑,家况又穷,不过是个下等商人的妻子,怎说是难上加难,不容易设法到手呢?一个女人,没有不爱金钱和漂亮的丈夫的人,小白菜生就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嫁得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丈夫,又无财少势,心中未必乐意,难免冤老天无眼,巧女常伴拙夫眠,不得意可想而知的了。别说是别的,就是到了晚上睡觉,高兴之时,瞧见了如此的一位丑八怪似的宝贝,兴致先得丢了大半,又是个二尺短命丁似的矮子,凑了头不凑脚,把一时兴头,都扫得干干净净,这般的苦况那里忍耐得祝倘是有一个漂亮年轻男子,手头又松,劲力又足,去勾搭上去。自然容容易易的到手了。小白菜怕不也是这般,我倒真的以为怎样的困难,原来都是你的胡言乱语,有意哄骗我的。”宝生忙道:“大少爷,你别得意。话虽不差。一个女子,没有不贪富贵荣华,同了标致丈夫,小白菜这个女人,却不大相同。母家是个书香门后,父亲也进过黄门,自幼熟读诗书,对于一个女子的闺门女训,三从四德,最是知道,从不肯越规失礼一步。只因父亲死后,家中遭了水灾兵变,一贫如洗,方到夫家做童养媳妇,自小就同他丈夫在一处,直到了去年,方才圆房。对于丈夫,虽是这般的似丑八怪短命丁般的人,绝未有过半句冤言,夫妻恩爱非凡。家中贫苦,每天忙着女红,作为日常用度,也很愿意。不论是谁,同她谈起丈夫,绝对没说过不好。平常日子,遇见了面生男子,别说是说话,连看都没看过一次,可以知道她的贞节不同寻常了。他丈夫每月住在家中,也不过五六天光景,其余的日子,要住在店中。
  小白菜在家中,除了一个傻姑娘之外,只有一人,也不寂寞,连大门都不轻易走出一步,只在家中料理家事。仓前镇上的人,那一个不说小白菜的贤惠温淑,似这般的女人,岂是金钱可以打动于她。要想他到手,岂不难上加难,再难也没有的事情呢?
  "这一大篇言语,倒把子和说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方迟迟的道:“这般说来,想她是不成功的了。老钱,你怎地知道得这么详细?”宝生笑道:“小白菜的丈夫,姓葛名品连,因他的父亲,镇上人为他排行第一,都唤他做葛大,品连即都叫做葛小大,同我却些认识。葛大在世生病,都是我去看病,如今还是这样。小大同小白菜圆房,我还去吃过喜酒。听说圆房的费用,有一半却是小白菜平日做了活计积下来的呢。葛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呢?”
  子和听得宝生认得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平时又常去看病,葛家的事情,又知道的这般详细,宝生同葛家自然是很熟的了,同小白菜也必认识。这事托了宝生,请他设法,或者有些希望,不觉把方才死掉的一颗心,又活了起来。方待开口,托宝生设法拉马,不禁又想到宝生所说的言语,小白菜标致得天仙花人,真是地下少有,世间无双,想仓前是一个区区小镇,那里有这般美貌的女子,不要宝生怕自己这次看会没瞧见绝色女子,心中不乐,有意胡言乱语,提自己兴致,实则并没有这般一个美丽女子。如今听得之后,即去托他设法,岂不被他取笑,非得待自己瞧见之后,若是同宝生说的一般无二,确是个美貌佳人,那时再重托宝生,尚不要紧。便是多化几个钱,心中也是愿意,想定主意,即向宝生道:“老钱,你的话可是当真?我总有些不信。世间也没有这般漂亮的女子,既有了这般面貌,却嫁给一个豆腐店伙计,相貌又丑,家中又穷,却是十分恩爱,这般情形,谁都不能相信。”宝生也知道子和没有瞧见小白菜,不肯相信,非得叫他瞧见之后,方可以使他化上几个。似小白菜这般的娇模样儿,子和看见,怕不魂灵出窍。到了那时,尽自己开口,把金钱如水一般用去,亦然愿意。自己的利益,便不用说是大得其利的了。便笑道:“大少爷,不用不信,只须明天同我去看她一看,方知道我老钱不是说谎,欺骗你大少爷哩。
  好得明天看会,总得出门,大少爷只要跟着我走,自然能得瞧见咧。”子和听得,很是欢喜。这时雅云、瑞香二人,呆呆地坐在一旁,听二人谈讲,只因了钱宝生说起话来,被鼻孔所碍,哼哼卿卿的说不清楚,也没听了二人讲的究竟什么事情,只知道在那里讲小白菜,心中也知道是个绝顶标致的女子,只是怕说了人家标致,把自己落了下去,子和不喜欢她们,便一言不发。如今听二人谈毕,方笑着道:“大少爷说些什么呀?这般的欢乐,酒都冷咧。”这一句话才把宝生唤醒,忙唤人添酒换肴,同子和再行畅饮几杯。这晚子和因知道了明天可以瞧见绝色美人,心中甚喜,不觉多饮了几杯,有些醉意。宝生仍命雅云、瑞香留住,陪伴子和,宝生自回房去,各自安歇。
  到了明天,正是七月底的一天会期。宝生绝早起身,走到楼上,在房门中侧耳一听,里面子和却醒了同雅云谈话,宝生恐子和起得晚了,差过了会时,又不能瞧见小白菜,忙高声叫道:“大少爷,醒了没有?出会的时辰,虽是下午,去瞧昨天说的美人儿,却得早些前去。不然,看会的人一多,便不能瞧仔细咧。”子和在房中听得,忙一壁披衣起身,一壁笑应道:"老钱,房里来吧,我已在这里起来了。”宝生即一推房门,却没有上门,伊呀一声的开了,走进房去,子和已跨下床来。
  雅,瑞二人也都起身。宝生唤过仆人,安排面水早点,一切就绪。子和因今天晚上,倘是看见了小白菜真是天仙一般,少不得要托宝生设法,总有一些机密话商议,免得被雅云等听去,不大稳当,即取出了二十块洋钱,悄悄的交给宝生,命宝生打发二人回去。宝生接过了钱,把雅、瑞二人叫到外面,每人给了五元,命她们回去。二人谢了一声,进房来辞了子和,方各自回去。仓前镇上这种土娟,很是价廉,每夜有了两三块钱,已很丰富,如今得了五元,心内都很喜悦,不知宝生已除了十元了。子和见二人已去,便摧着宝生,到外面去探看小白菜,宝生点头道:“葛家住在太平巷地方,我们只须到太平巷中一家茶馆里面去品茗守候,自然能得瞧见。葛家的大门,恰巧对着茶馆,小白菜若是出来,逃不出我们的眼睛。大少爷,只依着我的暗号观看就是。”子和点头应诺,宝生即穿好衣服,子和因今天要见天仙般的美人儿,着意的修饰了一番方一同下楼,走出店门,一迳望着太平巷走去。
  不多一刻,早到了太平巷口。宝生回头向子和笑道:“这条小街在这桥下,便是太平巷了。”子和一望,只见这条太平巷,既小又狭,真是陋巷,巷内房屋都是低小非凡,住在这种小屋内的人,景况可想而知不好的了。一壁思想,一壁已走进了太平巷,觉得脚下高低不平,俯首一瞧,却是泥地。子和也不管他,随着宝生,高一脚,低一步的走了一回。宝生又回头道:“到咧。”接着把手一指左边,有一憧矮屋,墙上沙土,已剥落不堪,正是小大家中,子和看了,不由得一呆,暗想小白菜倘其是同宝生所说的一般标致,怎地住在这般简陋破圮的房屋,岂不可怜。这时宝生已转进葛家对面的一家小茶馆内,子和也忙跟了进去,一看这家茶馆小虽小,地方倒还干净。茶馆内这天因看会的人多,早挤得满满的。有几个认得钱宝生的,早站起身来招呼。宝生也一一点头招呼过了,同了子和,走进里面的一间,布置得稍稍稚致一些的雅坐,四面一望,也满桌子坐了茶客。茶博士已走过来向宝生张罗,宝生一找,恰巧有沿街的窗槛之旁,有一张桌子,只坐着一个茶客。这桌子一边,靠着两闩短窗。开窗之后,恰可瞧见街上。瞧葛家也很清楚,便笑着向子和道:“大少爷,沿窗桌子上好吗?”子和一望,觉得在桌子边瞧街上,很是容易,看葛家也是恰好,心中甚喜,点头道好,忙一齐过去坐下。茶博士泡上一壶雨前,宝生早把两面短窗开了,子和即爬在窗栏上瞧着街上,见往来的人,十分热闹。这天正是会期,看会的人,都己到来。仓前镇上,平时冷清清地,今天已成了个热闹市镇,人头挤挤,盛极非常。
  每一家人家的门前,都拦着挡木,里面排着几双椅子长凳,预备看会时坐用。子和一瞧葛家,也是如此,心中暗暗欢喜。暗想停一回看会之时,小白菜自然也得出来看会,坐在那里,自己可以细细评品,小白菜究竟是怎样的标致,当然可以一目了然,看得清楚了,心中十分欢喜,即面朝着短窗坐下。宝生已筛了一杯香茗,授给子和。子和一壁饮茶,一壁举目四望,瞧见茶馆内的茶客,已挤得桌上坐满,都在那里谈天说地,高谈阔论。这时候天将早末午初,到了午饭时期,子和暗想,茶馆内的茶客,总须回去吃饭,便是自己同宝生,也得午餐,餐后再来,说不定这处座位被人家捷足先登,岂不可惜。小白菜出来,不能细看。正欲向宝生暗暗说知,却见宝生向子和笑道:"大少爷,这时离出会时候还早,肚中想亦饿了,倘是回去吃饭,怕再来时人越发的多了,这个座位被人家得去,不如就在这里吃饭,命人把酒菜送来,大少爷慢慢饮酒等会出来如何?
  "子和听得,正中心怀,忙连声应好。宝生即唤过一个跑堂的吩咐道:“快到我店中,吩咐伙计,把预备的酒菜送来。我同这位大少爷,就在这里吃饭咧。会过之后,多赏你几个酒钱就是。”跑堂的忙答应自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鬼蜮为心快饮醇酒    娇莺吐语初现桃花
  话说钱宝生在茶馆内,因刘子和要看小白菜,怕回去午饭之后,沿窗的座位,被人家抢去,即命跑堂的到宝生家中,关照把预备下的酒菜送到茶馆之内,一面饮酒,一面等候。跑堂的答应一声,自去遣人到爱仁堂药店关照,不一刻,早见爱仁堂的一个学徒,一个伙计,提了两只食篮,一大瓶的女贞酒到来。跑堂的见了,忙取来了两双竹筷,两分杯匙,安放在桌上。
  爱仁堂的学徒,先把酒瓶放在的台上,又开了食篮,取出了五色菜肴,两盘冷碟,一一排在桌上。子和一看,却是一盘金华火腿,一盘冷抢活虾。五色菜肴,也都出色。是一碗醋溜西湖步鱼,一碗竹笋川火蹄,一盆清炒虾仁,一只红烧肥鸭,一碗栗子八宝鸡。烧得都是清香扑鼻,十分可口,这时钱宝生因了刘子和到来,特地预备下的,可以使子和欢喜,化大把价的钱钞。学徒伙计把菜肴摆好,正待回去,宝生又问道:“还有什么吗?”伙计道:“还有一样菜,四色点心,因装不下了,没有带来,还得回去取哩。”宝生点头道:“好,快些取来。”
  学徒二人,答应自去。
  宝生一摸酒瓶,却已连瓶炖热,即拔去塞子,向子和杯中注了一杯,自己杯中也斟满一杯,向子和笑道:“大少爷,这几色粗肴,是我特地命家中做的,还可以尝尝,请趁热吃一些吧。”子和见了,心中很是欢喜,一面谦逊,一面饮了一口,夹了一块醋鱼吃了,不禁赞不绝口,同宝生畅饮起来。饮了几杯,那个爱仁堂的学徒,又提了一只食蓝,一小桶饭来,宝生即亲自去揭开食篮,一瞧里面,正是一样菜肴,四色点心。菜是烧的红烩鼋裙,块块肥烂。点心也做得很是精妙,乃是一盆火腿猪油合酥,一盆虾仁鲜肉包子,一碗豆沙夹心八宝蒸饭,两小碗翡翠馄炖,学徒把来一一搬在桌上,把一张桌子排得满面,子和见了,忍不住向宝生笑道:“老钱,怎地办下了这许多菜点,两个人又吃不下?”宝生笑道:“大少爷来了,也没即好吃一顿酒饭,今天是看会正日,理应陪大少爷多饮几杯。
  这些粗肴,怕不中胃口,怎说是多了呢?如今离看会的时候尚早,大少爷慢慢的饮起酒来,停一会还有好看的在后面。倘是只摆了二三色下酒东西,岂不失落了大少爷的身价,被人家耻笑了呢。因此稍稍多办了一二样,一则聊表寸心敬意,二则也因了大少爷的身份大少爷以为如何?”这几句话,把个刘子和说得满心欢喜,暗暗佩服钱宝生的用意,想得周到。停一回小白菜出来,看见了这般的排场,自然可以知道自己不是寻常人物,心内很是感激宝生。暗想倘是真的小白菜是绝色,事成之后,可得重重酬谢宝生。便向宝生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一面慢慢饮酒,一面看茶馆内的茶客。这一天都是坐定身躯,不再回家。有的也似宝生般在家搬了些菜肴,在茶馆内慢慢饮酒。
  有的在附近饭馆内唤了些酒饭果品,有的便嚼着干点权充午餐。
  有几个越发连点心也不吃,饿腹清坐,都是怕一立起来,座位被人家抢掉,失落了看会的地盘。这时候虽是已到了午饭时光,每桌上的茶客,仍是有增无减,拥挤不堪,真是人声暄杂,热闹异常。可是茶客在那里饮酒吃饭的人,那一个比得上宝生桌上,排得满台精致菜点。子和看了,不禁暗暗得意。
  同宝生且饮且谈,己消磨了一个时辰,差不多已过了两点钟模样。出会的时候,是在申未三刻,大约是四点钟不到,街上趁热闹的人,已是渐渐多众,人头挤挤,摩顶擦踵的拥将过去。便是人家,也渐渐有人坐定,等盂兰会看。宝生这时笑着向子和道:“差不多咧,人家看会的人,都在那里出来了,这个妙人儿,总也得出来看会了。”子和听得,忙抬着头,定着眼,瞧定了小大家中。不一刻,听得门内有人高叫道:“会要来了,快些到门前去看会吧。”这声音儿,究如打了一面破锣,既响又阔,而且好似又带着些大舌刁嘴,怪声怪气,十分难听,把子和吓得一跳,暗想这说话的人,不要就是小白菜了。听了这个口音,如此难听,不像如宝生所说的一般,难道人相这般十全,声音却这样可怕不成?忙仔细一看,只见大门开处,走出了一个女子,生得歪嘴塌鼻,凹眼突唇,面如黑灰带黄,发比黄毛而刚,身不满四尺,腹如五石之匏,足长有尺二,手摇芭蕉之扇,走路嘭嘭如打鼓,说话镗镗胜敲锣,真是罗刹女尚胜三分,无盐氏差相仿佛,说不尽的丑态百声,怪状千种,把刘子和看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忙悄悄的向宝生道:“老钱,这个怪物,可是你说的小白菜呀?怎说是标致绝色,分明是嫫母妖怪呀。”宝生听得,知道子和认差了人了,把这个丑女当作了小白菜,忍不住格格一笑道:“我怎敢骗大少爷,小白菜那里变成了这个嘴脸了。这是小白菜的姑娘葛三姑,浑名儿却唤做塌枯菜,小少爷你看她这付丑脸形容,可不是又矮又黑,似一枯榻枯菜吗?”子和听了,把三姑一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果然这塌枯菜的外号,一些不差,宝生也向三姑望着,见三姑走到门前,四面乱望,口中不住的乱嚷道:“看会哉,会要快来咧!"又回头高叫道:“小白菜,可以出来看会吧,不要错过了!"宝生即向子和笑道:“如何,塌枯菜在那里叫他嫂子小白菜咧。停一回,这位妙人儿便得出来咧,大少爷看仔细了,便知道我老钱的话,一些不错,不是欺骗大少爷的。”
  子和也没工夫答话,匆匆唤过跑堂的,取过饭来,吃了一碗。吃的时候,不住的把眼珠儿向外面瞟看,却再不见小白菜出来,只有这个丑无比的塌枯菜,倚在拦木之上,四面乱看伸头缩脑,神情儿十分好笑。子和把饭吃毕,自有跑堂的送上面布擦了脸,即面对窗外,定睛瞧住了葛家大门,把两只色眼,睁得足有龙眼大小,呆呆地怔祝宝生却因要使小白菜看见自己桌上,排满了一桌菜点,可以现出豪华,便不先吃饭,依旧慢慢饮酒。又停了一刻工夫,听得三姑又在那里高叫道:“小白菜,快些来呀,会怕要过了。”接着门内有一个惟黄莺儿般的口声,笑答道:“三妹,你怎地这般发急,时光还早着哩!
  "这一种的呖呖莺声,又清又脆,又柔又媚,好似百灵儿般的好听,早把个好色的刘子和,魂灵儿飞上半天,心中发痒,越发把一双色眼睁圆,死盯住不放。早听得门声响处,隐隐露出一双似水红鞭儿的三寸金莲,穿着大红绣着满邦绿花的纱鞋,月白罗袜,真是小只三寸,尖如菱角。是一双追魂夺命迷人动心的金莲。只这一钩莲瓣,已把刘子和看得目眩神驰,心猿意马,怦怦地动个不住,忙依着这瓣莲钩,瞧将上去。早现出一个如花如玉,落雁沉鱼,闭月羞花的笑人儿,体态轻盈,腰肢袅娜,静悄悄地迈动金莲,走将出来。只见生成的一个鹅蛋美丽面庞,两道春山细眉,斜挑入鬓,不点而翠,一双秋水媚眼,闪动生光,湛澄而明,琼瑶直鼻如悬胆,樱桃小口比明珠,牙排碎玉,整整齐齐,唇点胭脂,鲜鲜艳艳,细腰如杨柳摆水,金莲如莲瓣贴地,说不尽的风流,话不尽的妩媚,宛如西子洛神再世,飞燕合德重生,非惟这几天在仓前镇上,没有瞧见,便是馀杭县杭州府,也从未见过这般一个绝色的女子,把个刘子和看得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呆呆如怔祝宝生笑道:“大少爷,如何?我老钱可曾说谎来?”子和也不答言,只是笑。
  一双色眼,死盯住了小白菜不放。宝生知道子和已着了魔了,便不去叫他,只唤过跑堂,取饭吃了一些,收去残肴,吃茶等会。却见小白菜同了三姑二人,并坐在椅上,也在那里等会。
  茶馆内的人,见了小白菜这般的标致,那一个不看他几眼,只是都知道是葛小大的妻子,便不十分盯看。惟有刘子和,因钱宝生在家中时细细说过,又欲勾搭上手,因此两双色眼只望小白菜瞟来,小白菜这时,也四面观看。瞧见了对门茶馆之内,钱宝生同着一个漂亮少年,生得十分标致,约有二十余岁光景,身上穿得很是华丽,手上带着一个玻璃翠的戒指,绿得似碧水一般,胸前挂着一条黄光灿烂的金镳链,垂着两颗红宝石的镳垂,瞧这神色,自是个富家子弟,又见桌上排着满桌精肴,宝生口内又叫着大少爷,这人的来厉,可是不校宝生这人,很是势利,肯这般的敷衍,来历便不在小处,只是觉得这人,两只眼珠,只端详着自己,便别转头去,不向着前面。子和见小白菜起初向着自己看了几眼,正觉得软筋酥,忽地见她回头过去,不再向着前面,知道小白菜定发现了自己在那里偷瞧,不愿给人细看,所以回头过去,心中很是耽心。知道小白菜连看都不愿令人细看,要着手自更困难的了。回去之后,却得重托宝生,方能有些希望。
  正是乱想,听得街上有人大叫道:“会过来咧。会已出来了!"顿时街上人家,茶馆内的人,忙着向一边观望,果然见前面远远的几只开导马儿,在那里缓缓过来。一刹那时,万头攒动,人声喧闹,街上来往游玩的人,都站定脚步,立在边上看望,把街上挤得密密层层,拥挤不堪。各家门内,也都坐得实足,坐不下的,便立在拦木之内,齐齐的望着外面。这一种热闹情景,别说是馀杭县内,近年来未曾有过,即是杭州府内,这十年来也没有如这一回仓前镇的热闹。险不把一个整壁的仓前小镇,挤一个坍坪。刘子和这时,只得且放下了看小白菜的心肠,先看盂兰盛会,不一刻,已到了面前,先是开导马两只过后,便是马执事,马鼓手,马六冲,马八标四种,共是三十四只马匹,这些马都是预先在杭州运来,仓前镇上,那里找得出这许多马来。马队过去,即有全付锡凿架,木凿架,十番锣鼓,旗伞之类,后面便有十八罗汉,都是扮得十分相像,是依着画上十八尊罗汉像装扮,真是维妙维肖。接着又是细乐角端,大罗挡,茶箱,抬的人都穿着一色白绸长袍,十分整齐。后面便是肉臂香炉,炉内燃着沉擅速降各种妙香,烟气氤氲,奇香馥薰,挂的人都是赤袒上身,穿一条湖绿绸裤,束一条沉香色绣花长腰带,垂下足有二尺光景,伸直的肉臂,用细铜钩十双,钩住了臂肉,下垂铜链上,挂着各种香炉,小的也有二三十斤,大的却竟百余斤模样。有的一臂挂一炉的,有的一臂挂两炉的,有两臂挂两炉,挂四炉的,种种不同,约有三十对光景。只见臂肉被香炉垂下了一二寸,铜钩吊住了皮肤,好不惊人。过去了又有万民伞,鼓手,纸扎的各种鬼魅,什么大头鬼王,小头鬼,黑白无常,等等。押着一个人扮的判官,满面红色,虬髯绕类,很是壮严。后边却是高跷,足有五六尺高下,扮着八仙、王母、寿星、武松、哪吒、托塔天王、水漫金山等种种式样。
  沿路又做出了奇巧工夫,也有四十余个。高跷之后,有许多杂耍,什么荡湖船、武松打虎、唐明皇游月宫、童子拜观音、许真君斩蛟,约有十余样花色。又接了几班乐手顶马黄杏散百花亭之类,都是最轰动看会的抬阁。有的扮着两层,有的扮了三层,高的竟有五层,都用了彩绸札起,缀着各种鲜花,有的还把珠宝排札越发的宝光珠气。阁上都用了七八岁的童子,装就古事戏剧,每一层按了一出,什么诸葛亮借东风、霸王别虞姬、韩信拜将,关公斩颜良、观世音得道、文殊普贤、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天门阵、杨宗保招亲、刘智远捉狐精、李三娘挑水等热闹戏文,足足有了三十余个。方才完毕,结末便是符节黄伞旗牌,引着土地、城隍、姜太公等神像,这一起盂兰,足过了一点钟多些,方是完毕。看的人没一个不称赞是空前盛会,十分热闹。
  会过之后,街上的人也纷纷回去。一刹时挤得前拥后拽,摩顶擦踵,约有二刻光景,方才散去。人家大门内看会的人也都回进家中,便是茶馆内的茶客,都是抢着座位看会,如今会也过了,一时间也散去了大半,各回家中,这也不必细表。只说刘子和看毕了会,忙忙抬头一望葛家,却见门前已剩了个其丑无比的塌枯菜葛三姑,那个艳丽绝伦的小白菜毕生姑,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进了门去,心中很是失望,觉得宝生的话,一些不虚,小白菜的行为品性果然不差。看过了会,即忙回进门去,绝不在外搔首弄姿,便是方才瞧见了自己,也有些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因此不愿多看。这般看来。要勾搭小白菜,倒是一件困难事情,忍不住眉头紧皱,心中忧愁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求计划浪掷金钱  诱美色先遣夫役
  话说刘子和瞧见小白菜果然是个国色天香,世间无双,不由得怦怦心动。谁知盂兰会过后,抬头一望,小白菜早回进门去,不见了影迹,知道宝生所说小白菜不是淫荡女子,怕难以上手,心中很是踌躇。原来小白菜在看会之前,早瞧出刘子和不怀好意,一双色眼,死盯住自己,便俟会一过,即便进去。
  这也是小白菜经杨乃武谆谆相劝之后,已是改邪归正,确守妇道,不再心猿意马。瞧见了刘子和这般神色,凭刘子和的面貌,怎样漂亮,如何豪华,也绝不动心,忙忙的走了进门,不愿意再在门外,被人细看,饱餐秀色,刘子和因了钱宝生说过小白菜是个正道妇女,起初还有些不甚相信,如今见了这般式样,方知宝生并非虚言,心中倒不免着急起来,呆呆地瞧定葛家,一言不发,钱宝生在一旁,早猜破了其中缘由,不禁微微一笑,知道刘子和瞧见了小白菜,已如中了魔一般的怔住,自己只须略施小计。把小白荣牵住,不怕刘子和不化大钱,自己腰包便能装得满了,瞧刘子和这般失魂丧魄的样儿,又忍不住暗暗发笑,即向子和笑道:“大少爷,会已过了,怕有些力乏了吧,我们回去,有话慢慢的说吧?”
  子和听得宝生话中有因,知道宝生认得小白菜的丈夫葛小大,自己若是重托宝生,或者尚有希望,好得宝生这人最贪金钱,若能许他重重酬谢,宝生定必尽力相助。想到这里,把方才懊恼的心理渐渐丢掉,反有些兴致起来,忙点头答道:“好,我们快些回去,我正有话同你谈哩。”宝生即惠了茶钞,又赏了跑堂的一千大钱。跑堂的笑容满面的谢了二人,宝生又吩咐把碗碟留好,停一回命店内学徒来取,跑堂的忙连声答应自去收拾,宝生同了子和,立起身来,走出了茶馆。子和一望葛家,这时连塌枯三姑也都进去,不在门前,即随了宝生,一迳回到爱仁堂药店。并不在下面逗留,一直向楼上走去。到了房中,一同坐下,自有仆人泡上香茗。宝生又走到楼梯边叫下面伙计,到茶馆内去收了碗盏,伙计答应自去。宝生重复回进房内,在沿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看子和,正坐在床沿之上,侧着头呆呆地的思想,猜是在那里想那小白菜了,不觉暗暗好笑,暗想这一回可着了迷了,便笑着道:“大少爷,你在那里想些什么呢?”子和却没有听得,依旧低头呆想,宝生见子和并未听得,暗想小白菜实是可爱,无怪刘子和要这般的痴想了,便高声叫着子和道:“大少爷,想些什么呀?连说话都听不得咧。
  "这一声方把子和唤醒,也自觉好笑起来,即微微含笑道:“老钱,不必打闷葫芦了,我想的事情,你自然知道的呀。”钱宝生不由得哼哈一笑,微微的道:“那不用说咧,自然是想这个雌儿了呐。我老钱的话,可是不打诳语,可算得是头儿脑儿尖儿顶儿的标致人物,似这般的人才,怕杭州省城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吧?”刘子和听得,越发的心中痒将起来,呆呆地道:“话虽不差,人是个绝色,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去了。”说着,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宝生笑道:“叹气可惜,有什么用处呢?插在牛粪上,究竟还是一朵花呀。”子和听得宝生言中有意,知道这事非得重托宝生不可,因宝生同葛小大相熟,小白菜自然常见,容易进言拉马。二则宝生这人是个门角落里的诸葛亮,必有好的计较。只须自己许下重酬,不怕宝生不贪,替自己设法。想定主意,即吩咐一个侍候的家人下楼,那家人即退出房去,下了楼梯。子和见家人已去,便笑着向室生道:“老钱,我的脾胃,你都知道的了。见了这般的人才,怎肯丢掉手呢?这件事情,倘能办就,我自当重重相谢。
  "宝生见子和已是上钩,一壁暗笑,一壁又沉吟道:“大少爷,不是我老钱说为难的话,只因小白菜这人,不是寻常女子可比,贞节非凡,从未见过她有过不规行动。这般的女子要凭空拉马,如何成功。”子和听了,忙又笑道:“我也知道是难事,可是你是个有计较的人,而且同葛小大认识,总容易一些,倘是可以成功,不论多少金钱,我都愿意。便是你替我出力我也明白,自当重重相谢。好得这一回来,带的钱还不少,若是不够,我可以命人回去向母亲索取,似小白菜般的容貌,别说是我相知的许多女子之中没有,便是见也没有见过。只要是事情成就,多化些钱,那不算什么,老钱你总得使个计较才好。”
  宝生听了子和这一番言语,知道子和已着了小白菜的迷了。
  其中有大利可图,即笑着道:“论小白菜这般的容貌,多化几个也还值得,不过下手实是个不容易的事情,我老钱一向受着大少爷的恩典,没有报答,这一回当然要尽力设法,图报大少爷往日的恩典。至于谢意的活,那也不必谈起,我老钱受大少爷恩也不少了,只是似小白菜般的人,生在贫苦家庭,别的既不能动他的心,金钱或者有些效力,也未可知。如今大少爷既是多化几个不在乎,那就好办了一些。且待我老钱细细思量一回,如何下手,方能有些希望。”说毕,不住的沉吟起来。
  子和见宝生已一口应诺,心中很是欢喜,听得宝生说是小白菜是贫苦人家,金钱或者可以使她动心,有道是财物动人心,一些不错,忙取出了一百两银子,向宝生道:“老钱,这一百块洋钱,先交给了你,尽你去怎样办理,我只听好音就是。”
  宝生见了这白花花的一百块洋钱,堆在台上,险些儿两眼中发火,便假作皱眉道:“有了钱也得想法怎样用,才可以使小白菜动心。如此也好,且放在我身旁,免得临时受累。”说着,早把一百块大洋收在手中,向子和笑道:“大少爷,今天总不成功的了,明天再想计较吧。”子和心中,恨不得立时立刻把小白菜搂在怀中,同圆好梦,共效于飞,可是觉得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事情,也只得应诺。当下宝生见天色已晚,忙命人开上晚饭,仍旧是许多精美菜肴,同子和二人,饮酒细谈。这晚子和因瞧见了小白菜的美貌,觉得前两晚侍寝的土娼,变了无盐嫫母,丑陋不堪,不愿再唤来相伴。宝生也知道子和的心理,亦不相强,只同子和对饮闲谈,无非把小白菜的事情,谈了一回。饮毕,宝生下楼安歇,子和独自归寝。
  到了明天,子和绝早起身,一面梳洗,一面即唤宝生商议。
  宝生见子和这般着迷,暗暗发笑,即到楼上,同子和吃了些早点。子和早把家人遣开,问宝生计较。宝生于昨晚床上,已想定了主意,便笑着道:“大少爷这般的难事,决不是一天两天所能成功。做这些事情的人,必须要十分秘密,决不是公开大张晓喻的事情。如今大少爷到镇上来,乃是乘了大号官船,带了仆役家丁,谁不知道大少爷是馀杭县正堂的公子,做出了这种事情,引诱民妇,被人家知道,岂不有关大少爷的名声。便是老太爷的官箴,似乎也有妨碍,而且似小白菜般的人,很明白三从四德,虽是说金钱或者可以引动她的心,也得做得秘密,才有一线希望。若是如现在的样子,河下停着一只大号官船,满船的仆役,川流不息来侍奉大少爷,如何可以秘密做出事业,少不得弄得满镇皆知。别说是小白菜这等人不愿,即是不如小白菜般贞节德行的女子,平时不免有些不规不矩,这时也不愿意了。大少爷以为如何?”子和听毕宝生所说的话,一些不差,忙笑道:“老钱,话却说得是,做这些事情,自然是要秘密的好,只是如何办法,就可以秘密了呢?”宝生笑道:“这却容易,只怕大少爷不称心些,受不了苦楚。”子和忙道:“只要事情成功,即使不舒服一些,也不要紧。老钱,快些说吧,别再闷个疙疽哩。”宝生道:“事情要干得秘密,除非大少爷先把这只大船、命他们回去,那些仆役清客,也都请他们回转馀杭县去。大少爷独自一个,住在舍下,才能慢慢设法,又做得秘密,事情成功,也就比较了容易一些。”子和听得,忙忙的立起身来,向楼下走去。宝生忙道:“大少爷到那里去呀?”
  子和回头道:“你不是叫我把船同仆人都赶回去吗?”宝生笑道:“也不必如是慌忙,何不就命在舍下的仆人,到船上去吩咐呢。大少爷就说是要住在镇上,游玩几天,停数天自会回来,不必遣人来接,这里侍奉的人很多,不用记念。这才做得秘密,不致被人猜破。”子和听得,觉得自己做事,过于鲁莽,这几天被小白菜弄得昏了,不禁暗暗发笑,即依了宝生言语,仍坐定身躯,把仆人唤到楼下,吩咐他到船上来,命众人先自回去,自己住在这里,要游玩几天,游毕自能归家,禀明父母,不必记挂,住在这里,一切都很舒服。
  仆人领命,忙忙回到船上,向众人说知,众人都知道刘子和的脾气,到一处地方,常是如此,便先自开船回馀杭去了。
  刘锡彤刘太太听得儿子仍在仓前游玩,知道儿子不论到什么地方,只要合意,不定住个十天半月,方才回来,住在馀杭本地的日子,也不常归家安歇,因此并不记挂。却说刘子和见仆人已去,知道今天自己坐来这只大船,同了船上人,定必开回馀杭。停了一回,忙又问着宝生,怎样小白菜方可到手,宝生一面沉吟,一面笑道:“大少爷,这种事情,不是性急得来的,且待大船开后,人都走了,方能慢慢进行。”子和听得,也无可奈何,只得耐心守候。原来宝生对于小白菜怎样下手,早已在昨晚想定计较,因怕刘子和以为容易,不能畅所欲为的骗子和金钱,又因了跟随刘子和的很多,做事不便,不能秘密时行,难以成功,所以有这一番言语,先把大船遣走,留子和独自一人在仓前镇上,即以尽着自己调排。不觉已是午饭时候,宝生同子和二人,即在房内吃饭,子和因尚不知宝生对于小白菜的事情,有否把握,心中忐忑不安,竟致茶饭无心,坐立不安。
  宝生见子和这般神色,知是急了。便一壁饮酒,一壁向子和笑道:“大少爷,且多饮一杯,我已想得了一个下手小白菜的妙法,且说将出来,成功不成,虽不要定,却总有几分希望,大少爷且宽饮一杯热酒,待我慢慢的告知大少爷如何?”子和正是心烦,听得宝生有了计较,不由得笑颜逐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催着宝生道:“老钱,快说出来,你的计策,自然是不错什么的咧。”
  宝生提起酒壶,在子和杯内斟了一杯,又在自己杯内也斟满了。放下酒壶,饮了一口酒,夹了一箸菜,方向子和笑道:"小白荣这人,虽是生在贫苦家中,自幼儿即童养在葛家,可是做的针线活计,却是精致玲珑,惹人欢喜,不论什么绣花戳纱等东西,都做得精妙非凡,别说是小户人家,没有这般人材,即是深闺名门,也不见有这般精细的活计。因此我便想得了一个借事上门的妙计,只为我同葛家是素来认识,你却是从未见面,如何可以一同到葛家去,与小白菜相见呢?岂不被人家说话。”说着又饮了一杯酒,斟满了一杯,向子和杯中一望,却仍是满满一杯,不禁笑道:“大少爷,酒冷了啊。”子和正呆呆地听宝生说话,听得宝生说自己杯中酒已冷,忍不住催着宝生道:“别打岔咧,快说下去呀。”宝生道:“大少爷一面饮上几杯,一面听我的计较方觉得有趣咧。”子和笑道:“好好,你快说下去是正经。”便举起酒坏,又饮了一杯。宝生仍把酒斟满,方道:“大少爷,方才我不是说过的吧,小白菜要她动心,除非是把金钱去引诱,或者有些希望。用金钱去引,便得先摆阔绰,是个有大钱的人物,别的地方是不容易遇见的,便得使她看见,不然岂不是白费心思,一无所用了吗?要她瞧见大少爷的阔绰,是个有大钱的人物,别的地方也是不容易遇见的,便得到她的家中,同她见面才好。倘是只有我老钱一人,到小白菜家中去说大爷是怎样的有财有势,人品又好,又温柔漂亮,非但要被小白菜骂滚蛋,不怀好意,人家听得,我钱宝生做人家的拉马,成何体统。我钱宝生也休想在仓前镇上,开这家爱仁堂药店,混饭吃了。因此非得请大少爷亲自到小白菜家中同小白菜见面,使小白菜见大少爷这般的豪阔,有财有势,人又漂亮出众,心悦诚服的同大少爷安好,事情方可以成功,而且又秘密,不会使人家知道。大少爷,这话对是不对?”子和听了,不禁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你的话一些不错。只是如何可以到小白菜家中去呢?”欲知钱宝生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谋士巧施狡计暗室有亏  贤妇错认良心黄金虚掷
  话说刘子和在钱宝生开的爱仁堂药店楼上,一壁饮酒,一壁听钱宝生的下手小白菜的妙计,听得钱宝生说是要自己到小白菜家中,忙忙问道:“怎地可以到小白菜家中去呢?”宝生又饮了一杯酒,微微笑道:“这一端便得我老钱的计较哩。方才我不是说小白菜做得一手好针线,有许多富家豪族,都来请她绣制活计的吗?如今我因了这一点上,想得了个绝妙的计较,大少爷你便能同着我到小白菜家中,又可以同小白菜亲自谈话哩。”说毕,只是瞧着子和微笑,子和听得钱宝生有了妙计,可以使自己同小白菜对面谈话,只喜得满面是笑,直跳起来,催着宝生道:“老钱,怎样的计较呢?快些说呀,别吞吞吐吐的,使人听得难过。”宝生又饮了一口酒,夹了些虾仁,放在口内细嚼,方微微一笑道:“大少爷,这不是心急的事。便是见面之后,也不曾立刻成功的呀。”子和忙道:“老钱,别打哈哈哩,我恨不得立即瞧见这美人儿,说几句话,总比不瞧见好些。”宝生笑道:“好我就把妙法儿说将出来,小白菜既做得好针线,大户人家多有去找她做绣。难道我们便不能请小白菜绣东西不成?如今大少爷即到仓前来游玩,知道小白菜做得好绣花,家中正因办喜事,用得着绣货,托我老钱做介绍的人,引大少爷到小白菜家中,托她绣花。这般一来,岂不是大少爷可以同我到小白菜家中,同小白菜讲话,光明正大,谁都不能说半句闲话。而且定做绣货,价钱数目,没有一定,尽大少爷摆阔。大少爷的富豪华贵,岂不是小白菜可以亲眼瞧见的了。
  到了那时,凭着大少爷的人才,金钱的阔绰,手段又高明,不怕小白菜不动芳心,成功便有五分希望了。”
  子和听毕,只喜得口都合不下来,不住的点头称好。宝生笑道:“大少爷称妙计,不是我老钱,有谁想得出来。事成之后,怎样的谢我才好?”子和情不自禁的拍着宝生肩膀笑道:"老钱,事情成功,自然重重相谢。”当下商议已毕,约定饭后到小白菜家中,按计行事。子和恨不得立时同了宝生,赶到小白菜家中,同小白菜见面,把小白菜搂在怀中,只是怕宝生笑他猴急,又要宝生引导,不得不纳住了心,慢慢等候。直等到午饭完毕,又停了一回,宝生知道子和已是心焦,一看天色,已将二点钟模样,即向子和笑道:“我去唤佣人取面水上来。
  大少爷,今天格外打扮得漂亮一些,可以叫小白菜看见了动心。
  我想佳人爱少年,大少爷这付红白分明的漂亮脸蛋子,谁都见了心爱。小白菜难道欢喜这三尺短命丁似的葛小大不成?”把子和说得也笑了起来。宝生忙走到楼边,唤人打来了面水,子和便着意的梳洗了一番。梳洗完后,穿一件月白秋罗长衫,罩一件玄青平纱马褂,手上带着一个祖母绿的戒指,一个平指玉的班指。又取了一串伽楠罢汉香珠,挂着玻璃翠的珠垂,真是富贵非常。宝生看了,笑道:“大少爷,定绣货要付定钱,最好有金子带些。一则轻些,二则使小白菜见了,知道大少爷常用的竟是金子,不是银子,家中有钱,不用说得的了,越发容易功成圆满,大少爷以为如何?”子和一想,这话不差,忙带了一两一锭的金锭五锭。宝生的所以要叫子和带金子出去,却并不是真的去打动小白菜的心,乃是怕带银子出去,昨晚子和交给他的一百两银子,便得取将出来。如今带了金子,岂不是用不着这一百两银子。子和那里知道,只道是宝生替他设法,可以使小白菜眼红。宝生见子和收拾就绪,也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同子和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宝生又向子和笑道:“到了那里,可得见机行事。”若是不对颜色,只说定货,下一次再去,另想妙法,切不可露出破绽,致小白菜防备。”子和点头答应。二人出了爱仁堂药店,转过了一条街道,进了太平巷,走到葛家门前,站定身躯一望,却见大门紧闭,并没有人在门前。
  宝生悄悄的向子和道:“大少爷,瞧我的眼色行事。”子和应诺,宝生即走上前去敲门,只听得里面一个轻而且响的口音叫道:“有人来哉,可是阿哥转了?”正是葛三姑,接着大门伊的一声开了,早见混名塌枯菜的葛三姑,立在门后,见了钱宝生同了刘子和二人,不禁一呆。三姑对钱宝生本来认得,子和却不相厮熟,忙向宝生道:“原来是钱宝生,什么事情呀?走进来了好关门。”子和见三姑说话,这般傻头傻脑,不觉好笑起来。宝生却已走进门去,子和忙也跟了进去。三姑一壁关门,一壁向宝生笑道:“钱宝生,这个标致小伙子带来作什么呀?
  "宝生忙道:“塌枯菜,你嫂嫂小白菜可在里面?这位大少爷是来托你嫂嫂做活计的。”三姑听得,笑着道:“原来是钱宝生,嫂嫂在里面,进来吧。”说毕,早一溜烟奔将进去,且行且叫道:“小白菜,钱宝生领了一个标致小官人来定生意了。
  "宝生、子和即跟将进去,小白菜毕生姑正在楼下做绣门帘,三姑开门,是钱宝生,早已听得,只因葛家只有一上一下的房屋,大门之后,一个天井,即是客堂,又加着小白菜因天气炎热,搬在楼下过夏,日间晚上,除了煮饭之外、常在客堂内起坐,同大门只隔了一个天井。钱宝生同刘子和进来,岂有不听得之理。正欲招呼到里面请坐,已听得三姑叫将时来,小白菜听得宝生到来,是介绍人来定做自己的活计的,心中很是欢喜,忙整整衣衫,立起身来,向天井内一望,却见来了两人,一个是钱宝生,一个却不认识,生得十分风流俊俏,满身纱绫,瞧上去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知道定是要定做活计的人了,忙向宝生笑道:“钱先生,请里面坐吧。”这两句话,如出谷黄莺,清脆高雅,险些儿个把子和酥麻了半边,忙抬头一看,见小白菜穿一件白夏布短衫,十分清雅,越发比了那一天看会时来得漂亮,把子和看得魂飞魄散,恨不得立即赶将上去,一把搂到怀中。只昨宝生再三关照,要见机行事,不可造次,只得把定了心猿意马,随着钱宝生走到里面,一同在椅子上坐下。小白菜即去斟了两杯凉茶,送给宝生、子和,二人接在手中,一面道谢,一面饮毕。
  小白菜即问宝生道:“这一位少爷尊姓?”宝生忙道:“这位乃是城内的刘家少爷,这一次因了要办喜事,要一个做活计精细的人,适巧前天到镇上来看会,对我说起,我想嫂嫂做得一手好针线,正合刘少爷的用处,所以忙着的介绍到这里,来见见嫂嫂,接洽一次,嫂嫂你可合意?”小白菜听得宝生言中有刺,不禁粉面一红,只是人家是来定活计来的,不能得罪待慢,宝生的说话,究竟是有意无意,也不可知,不能就此存心宝生的来意不善,便笑谢道:“多谢钱先生照顾,不知刘少爷要做些什么呢?”宝生即向子和道:“大少爷要做什么,说了好做呐。”子和这时,见了小白菜这付绝代花容,早已魂飞天外,那里说得出什么来,只得瞧小白菜正言历色,循规尊矩,一些没有机会可乘,不得不也装作正经,怕第一次即露出破绽,以后被小白菜拒绝见面,那就越发的难了,忙瞧着宝生道:“钱兄,你瞧做些什么好呢?”宝生也知道子和心不在焉,恐被小白菜看出破绽,即想了一想道:“这样吧,先做些绣花的东西,如床花合欢被等,再做别的如何?”子和原是无可无不可的,只要宝生说什么好,便是什么,即点头道好。小白菜道:"刘少爷,床花做多少呢?”宝生忙接着道:“做十对吧。”
  小白菜:“什么花色呢?”宝生道:“你瞧什么好看,就做什么,而且一切料子,都请费心代办,我们男人家办出来的,总没有你们女子细心。”小白菜听得点头道好。宝生便回头向子和道:“大少爷,你付些料子的钱吧。”子和会意,忙把藏的五绽金子,取将出来,把两绽交给宝生道:“这一些些好吗?
  不够再找吧。”小白菜瞧见刘子和取出了两锭黄澄澄的金锭,作为卖料子的钱,吓得一跳,暗想这人怎地如此豪阔,卖些料子,用不了五两银子,如何取出了这些金子,究竟这人是什么人物,便向宝生道:“钱宝生,卖些料子,那里用得了这些金子,只有几两银子,即便够了,"子和一听,早接口道:“这一些金子,算些什么,我向来不带银子,用的都是金子,如今既用不了,留在这里,作为工料酬劳就是。”宝生接了两锭金子,听得子和的言语,忙接着道:“正是,嫂嫂先留着就是。
  "说着,放在桌上,小白菜见这般式样,觉得有些奇怪,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对,很是为难,呆呆地怔祝宝生见这般神气,以为小白菜已猜着了自己心意,暗想不好,不要反起面来,当时拒绝以后倒不好再来,不如趁此走了,使他受了下去,过一天推托再要做东西前来,另想诱引好的妙法。想定主义,即向小白菜笑道:“嫂嫂先收下定钱,以后再算吧。我们还有别事,过一天再会吧。”说着立起身来,向子和道:“我们走吧,东西已定下了。”子和心中,最好多坐一刻,可以饱餐秀色,无奈方才宝生说过,要依他眼色行事,方有希望。宝生说走,只得懒洋洋地立起身来,应道:“好,我们去吧。”二人便向小白菜告辞。
  小白菜见宝生子和要去,以为二人倒是真的来定做活计,并没歹意,自己猜疑了他们。不过这位刘少爷是个富家子弟阔绰罢咧,忙起身相送,三姑这时早把大门开了,小白菜直送到大门之后,见宝生子和出门,方把门关好,回进里面。正见桌上两锭黄澄澄的真金,一股黄光,直耀进眼帘,不由得又呆将起来。暗想今天真是财神进门,平空接得这般一注活计生意。
  这位刘少爷,如何这般的豪华?平时不用银子,常带着金条,阔绰便可想而知了、做些床花等物,化不了十几两银子,几拾块钱,怎地付了二两金锭,一两金子听说是可以换三十两银子,二两岂不是六十两了,是有八十多块钱,如何化得了呢?将来床花做好之后,还是要照价计算,还是两锭金子即作为货价呢?
  倘说是作为货价,这一注生意,倒实是不差。只是这位刘少爷或是出手阔绰,不知道床花等东西的价目,难道钱宝生也不知道吗?怎样不告知了这个刘少爷,内中不要另有别的作用?不过瞧他们方才的情形,却很正气,毫无有什么邪心的表示,这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小白菜独自一个思前想后,只思索不出宝生同了子和,究属是否真的来定活计,还是另有心计?不觉向着两锭金子呆看。三姑在一旁,瞧见小白菜发呆,早忍不住笑道:“小白菜,钱宝生同了那个漂亮少爷来定床花,那一天做起呀?”小白菜听得,方如梦初醒,暗暗啐道:“自己真成了个傻子了,且莫忧他是什么意思,我只算他们定下了活计,去购办了料子动工,做好之后,瞧他们如何。倘说是照价计算,就照价收钱,不然,也不必提起如何算法。便是他们有什么歹念,我只不理会就是。”这般一想,倒不再把这事挂在心怀,便向三姑笑道:“明天去卖了料子,后天动工。”三姑也很欢喜,小白菜把两锭金子收了,只准备明天去购办应用物件可以动工。却说刘子和随了钱宝生牵出了葛家,走了几步,见小白菜同葛三姑都已关门进去,即向宝生道:“老钱,因何你走得这般匆忙呢?”宝生笑道:“街上说话不便,被人家听去了不好。
  我们且回到家中,细细的商仪吧。”子和听了,即不再相问,直到爱仁堂药店门口。宝生在前,子和在后,走进了店。宝生回头向子和道:“大少爷,楼上去说吧。”子和点头说好,二人即上了楼梯,进了卧房坐下,子和早又忍不住问宝生道:“你怎地走得如此的要紧呀?丢出两锭金子,以后怎么样呢?”
  宝生笑道:“大少爷,且别心急。我老钱自有妙法,可以使这雌儿到手。方才的匆匆忙忙走出葛家,自然也有缘故。且饮了一杯茶,再细细的告知大少爷吧。”子和听说宝生一肩承当小白菜可以到手,心中大喜,忙笑着道,"老钱,这事若是成功,定得重重谢你。”宝生笑道:“我老钱一向叨了大少爷的光,没有报答,这一回玉成了这件美事,也算报答了大少爷的恩典,说什么谢与不谢呢。大少爷若是真的照应我老钱,别的也不必,只是我这家爱仁堂药铺,因了本钱太小,又爱仁堂不致关店,那就感恩不浅了。”子和忙道:“这个容易,事成之后,我添一千两股本如何?”宝生听了,不禁笑颜逐开,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杨乃武与小白菜 22-完 (清)黄南丁 著

  第二十二回 乱贞心一包春药  划计策两字秋瘟
  话说刘子和听得钱宝生说是小白菜的事情,可以一肩承当,包可成功,不觉喜动颜色,许下了宝生重谢,宝生却要请子和添些爱仁堂的股本。其实宝生不好意思取子和的谢仪,只说是添股本,使子和取出钱来,名为添股,实则进了宝生腰包,子和这时,只要小白菜可以到手,别说是叫他添些股本,就是要他开一家药铺,也肯答应,即应下了一千两银子。宝生大喜,忙笑道:“大少爷可是真的?我老钱定得想个妙法,把小白菜弄到手内。”子和道:“谁骗着你呢?只要小白菜到手,我立即交一千两银子给你。”室生笑得嘴张齿露,欢喜非凡。忙一面到楼梯边去,唤伙计们泡上一壶好雨前茶,一面吩咐妻子,预备整齐晚饭。吩咐已毕,重复回到房中,依旧坐下,沉吟了一回,伙计早泡上茶来。宝生即斟了两杯向子和道:“大少爷,请喝一杯茶,待我细细奉告。”子和便取了一杯,饮了一口,宝生如牛饮般饮了两杯,方才放下茶杯。笑了一笑,向子和道:"大少爷,你以为方才在葛家,怎地丢下了两锭金子就走,不知道小白菜的人何等的聪明伶俐,定一些床花,即付了二两金子,谁都要起疑心,小白菜是个贞节妇女,倘是被她疑心,当场拒绝,岂不是以后大少爷便难到小白菜的家中去了。人不能去,如何可以成就好事?不如付下了钱,即行出来,使小白菜知道我们不是含着邪意,不过大少爷是个富家子弟,用钱阔绰罢咧。就是小白菜初时有了疑心,我们如此一走,小白菜也必以为自己猜疑,我们并无歹意,岂不是以后到她家中,她当作一个大主顾看待,殷勤招接,便容易接近,事情也容易成功了呢。大少爷,此话对也不对?”子和听毕,觉得宝生见地,实是胜过自己,忍不住连连点头。宝生又道:“似小白菜般的人,决不能一次见面,即能成就美事之理。就是三年五载常常见面,她又不是个淫荡妇女,如何可以勾搭上手呢?因此非略施小计,使她把持不定,方能上手。第一次作为介绍相见,不露出破绽,自然以后,她容易见面,便可以趁机会下手了。”子和听了,不禁迟疑起来道:“老钱,你的话虽是不差,可是如你所说的,小白菜既不是淫妇荡女,便说是我到她家中,把做活计见面之后,也只能谈些正经事务,不能挑以游词,那里有什么下手机会呢?即使以后,见面得多了,可以设法挑引,成功与否,也未能一定。就是可以成就,其中时间,也决非短时间所能功成圆满,或者竟得一年两载,叫我如何等得及呢?”
  宝生笑道:“大少爷,且别发急,我老钱即是应许了成功,自然有下文瞧的,决不请大少爷等候一年半载。我老钱也不是不知道大少爷的脾胃的人,最好是今天瞧见,明天即同圆好梦,方称了大少爷的心意。对于小白菜,虽不能说立即成功,却不是三月半年,我老钱自有妙法。”子和听得宝生早定妙法,可以小白菜到手,心中越发得意,忍不住催着问宝生,什么妙法,可以于短时间内,勾引小白菜成就好事?宝生知道刘子和的心中,十分急忙,恨不得今天晚上,立即把小白菜拖到床上,真个销魂。但是怕他事就之后,把自己的一番功劳,丢诸脑后,方才应许的一千两银子,也得滑脚。暗想不如先把子和的一千两银子引了出来,再使他们成功,方是上算。如今只须推托一下,不怕子和不把一千两银子取出。想定主义,有意沉吟道:"事情成功,却是不难,只须我老钱略施小计,即能说定今天成就好事,不能到了明天。可惜这几天来,我伴着大少爷游玩,把店内的正经事务,都搁了起来。倘是明天再不干店中事务,那就糟了,因此不得不请大少爷等上几天,待我把店中要紧大事完毕,立即同大少爷设法吧。”子和听得宝生忽地推诿起来,也猜不透宝生究是什么心思,慌忙问道:“老钱,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值得这般发急,要先办妥之后,再同我想法小白菜的事情。这般一来,又得过几天成功,叫我如何耐得住呢?你办什么事情,可以向我说明白吗?我或者能得帮忙,把事情缓办着呢?”宝生听得,又迟疑了一下,笑道:“事情却真是紧要,也不能向旁人细说,只是大少爷不是外人,知道了也不妨事。我老钱的景况,表面看,似乎还好,实则真是说不尽言的拮据。开这家爱仁堂药铺,不过做个幌子,可以在外面借着店的名义借钱,所以一迳下来,亏空了千两光景。直到如今,竟是支持不下。前数天便到了难关,我即欲到外面去设法借款,移东补西。不想大少爷到来,不得不陪着大少爷游几天,把正事搁下。到今天实是不能再搁,倘再有三天没钱支持,爱仁堂便开不成了。大少爷虽答应了我一千两股本,俟小白菜的事情成功之后交付,究属远水不救近火,不能不出去先张罗些款项,应付难关。因此只得把小白菜的事情,停上几天,待我等到款,自然能得大少爷办到的。”
  子和听得,暗想宝生为了爱仁堂少了银子,要把小白菜的事情搁起。倘是自己能给宝生一千两银子,岂不是宝生不必再去筹款,立即可以同自己办事了,想毕之后,忙笑问宝生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的缺少了一些些的钱,那不妨事,我不是早已应许你一千两银子的股本吗?我先付给你四百两,余下六百两,我取下个表记,你遣人去馀杭县衙中,问母亲取去。
  有了一千两银子,爱仁堂才不妨事哩,你可以不去筹款了,赶快把小白菜的事情办好如何?”宝生听得子和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禁暗暗得意,暗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这一激,不怕子和不拿出钱来,便假作沉吟道:“大少爷如肯这般帮忙,那自然最好的了。只怕令堂太太,不见着大少爷自己本人,不放心付银子不是又得磋跎了日期呢。”子和笑道:“老钱,这倒放心,母亲见了我的表记,没有不肯之理。”说着,忙取出了八锭金子,交给宝生道:“这八两金子,作为四百两银子,你且收了。
  再有六百两银子,可快命人去内取吧。”即在身旁取出一块白玉扇垂,交给宝生,笑道:“这便是我取钱的表记。母亲见了之后,没有不付钱的,你可遣一个伙计去龋便说我要一千两银子。”宝生大喜,口中虽是谦逊,手内却已收进,又取了扇垂,笑道:“既是承少爷这般照顾,我老钱自当感恩图报。且待我到下面命人进城去取了银子,再到楼上同大少爷商议小白菜的事情。若是凑巧,明天即能成就好事,也未可知。”说毕,立起身来,走下楼去。子和在楼上等候。不一回,宝生上楼,向子和笑道:“我已命一个老实伙计到城里去了,明天便能回来。”子和道:“这倒不甚紧要,只是小白菜的事情如何?”
  宝生微微一笑,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笑道:“大少爷,小白菜的事情我老钱已想得了个妙计,倘是成就,非但可以使大少爷不必去勾引,而且可以使小白菜自己迁就上手。”子和忙道:"老钱,可是真的,不骗我吗?”宝生道:“怎敢欺骗大少爷呢。且听我细细说给大少爷知道吧,只因小白菜这人不是水性杨花的淫荡妇女,尽是大少爷想尽了千方百计去勾引她,也未必定可到手。而且时期非得一年半载,大少爷那里等候得来呢。
  所以非想一个妙计,使她见了大少爷,便忍不住春心发动,欲火上升,自己迁就,凑合上来不可,方能立即成就了好事。大少爷,此话可是不差的吗?”子和点头道:“话虽不差,要小白菜发动春心,如何可以办得到呢?”宝生笑道:“我老钱自然有个妙计,可以便小白菜掀起春心,大少爷如愿以偿呐。”
  子和忙问道:“老钱,怎样的妙法呢,快些说呀,"宝生在身旁取出一包纸包,解将开来,是淡黄色的药末,宝生指着药末,向子和笑道:“这种末药,名唤藏春散,乃是一种最厉害的媚药,却又是专用于女子的妙药。不论什么贞节的女子,只须把这藏春散三分,和入茶水之中,使女子饮人腹中,不到半点钟的光景,便春心大起,春意透骨,只要见有男子,都得俯就。
  非有男子交过,不能解去药性,并且没有不验之理。这种妙药,都是由种种兴阳起阴的贵重药品配合而成,我配这些药末,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精神,用了许多的金钱,方于今年四月中配就,一向不肯给人试用。如今是大少爷的事情,小白菜实是难于勾引,不得不借这种妙药了,设法使小白菜饮下肚去。不怕她不俯就着大少爷成就好事。大少爷事成之后,却不要把我老钱这件大功,忘掉个干干净净呀。”
  子和听了宝生这一番言语,知道宝生这包药末,是上好春药,欲把这春药给小白菜服下,不能自主,同自己成就美事,不禁佩服宝生的手段厉害。又知道宝生的春药很是厉害,从没有不灵验的时候,这一次小白菜若是一不小心,服下了这藏春散,稳稳可以成功,心中很是欢喜。只是如何可以使小白菜把春药服下肚去呢?忍不住向宝生道:“老钱,计确是好计,不论是怎样的女子,服下了春药,必然把持不定,百依百顺,只是如何可以使小白菜不知不觉的服下肚去呢?宝生笑道:“这却不难,我们不是已一同到过小白菜的家中去吗?如今我同大少爷二人,仍可到小白菜家中,只说是看她的活计做得如何,小白菜自然要殷勤照呼,趁这时候便乘隙下手,把春药下在茶内,小白莱饮了下去,事情便成功了九分。那时我只须略施小计,即能功成圆满了。”子和问道:“小白菜家中,不是还有个葛三姑吗?若是她在旁边,叫我如何可以下手呢?”宝生微微一笑,说道:“这便是我说的略施小计了。”说着,凑在子和耳边,细细的说一回,子和听得,心中大喜,不觉连称好计。
  宝生笑道:“大少爷事情成就之后,便得大少爷自己放些手段出来了,只因这春药的药性,只保到春风一度之后,便得消失。
  那时小白菜或者要醒悟起来,那便须大少爷自己的温存工夫,同了金钱的魔力哩。但是一个女子,第一次勾搭上手,固然是难的。只要一次到手,以后便不成问题了。”子和听得,觉得很是合理,连连称赞宝生的计谋佳妙。当下二人商议就绪,说定了明天下午,暗带藏春散到小白菜家中,瞧机会下手。可怜小白菜那里知道钱宝生同刘子和二人正在计算着她呢。
  一宵已过,到了明天,子和起身,在房中同宝生闲谈了一回。这天子和因晚上小白菜可以到了,兴高采烈欢喜非凡。到了午饭时候,宝生遣的到馀杭城中去取银子的伙计已是回来,宝生一问,知道子和的母亲交伙计带来了一千四百块现洋,作为一千两,做爱仁堂的股本。宝生一壁谦谢,一壁收去。午饭过后,宝生一瞧日色,已是申刻模样,子和把挂的一只打簧金表取出一看,已是四点多钟,忙着催宝生出去到小白菜家中。
  宝生知道已到时候,点头答应,这天子和越发打扮的漂亮,带了五十块现洋,四条金子,同宝生走出了爱仁堂,向太平巷走去。不多时,进了太平巷,到小白菜家中,打门进去。小白菜见是钱宝生同了刘少爷因昨天自己以为猜差了来意,今天很是殷勤,忙忙泡上茶来。宝生笑道:“葛家嫂嫂,这位刘少爷昨天来定了活计,因没有见过嫂嫂的绣花,今天特地再来一趟,细细的谈上一谈,嫂嫂可有做好的东西,给刘少爷看上一看。
  "小白菜这时正斟了三杯茶,把两杯送给宝生、子和,一杯留着自己,听得宝生的言语,即把自己的一杯香茗,放在桌上,笑道:“有有,待我去取来。给刘少爷看就是。”说毕立起身来,走上楼去取自己做的活计。宝生一望,见三姑正在天井中捉蟋蟀玩,暗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忙把藏在身旁一包藏春散取在手中,抖在小白菜的一杯茶内,仍回身坐定。小白菜已在楼上下来,手中取了一件活计,走到客堂中,给子和观看。子和,宝生都不住的赞好,小白菜听得二人都称赞活计做得精妙,心中很是得意,不觉把宝生下过春药的一杯茶,举在手中,一饮而荆觉得口中微微有些辛香,当下也不以为意,那里想到宝生计算自己杯内已服下了春药呢。子和一眼瞧见小白菜已服了藏春散,心中大乐,宝生也暗暗得意,知道这药下肚之后,一刻钟即要发作药性,忙向子和看了一看。子和会意立即喊将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急色儿覆雨翻云  痴婆子大惊小怪
  话说小白菜那里料得到钱宝生勾通了刘子和,起下不良之心,到家中来,以定做活计为由,暗用藏春散,趁小白菜到楼上去的时候,悄悄下在茶内。小白菜饮下肚去,宝生子和二人见了,都很欢喜。宝生知道这春药下肚,停了一刻钟模样,使得药性发作,自己在这里不便,忙使个眼色给子和。子和在宝生家中,早得了宝生密计,如今见小白菜春药下肚,宝生向自己使个颜色,心中会意,陡的呵唷一声,双手捧了肚皮,不住的叫腹痛,把个小白菜吓得一跳,忙问道:“刘少爷,作什么呀?”子和呻吟着道:“不知怎的肚中绞痛非常,不要是什么痧症吧,却不是耍的,如何是好呢?”宝生忙道:“待我诊着脉如何?”小白菜知道宝生懂些医理,不禁点头道:“正是,钱先生懂得医道,快诊一诊吧。倘直是痧症,那就不危险哩。
  "宝生也不言语,把着子和的脉息,子和却呼痛不止。宝生诊了一会,又看了看子和舌苔,摇头道:“痧虽不是,却也须快些吃药方好。我身旁虽有一些丹药,可是不济事的,只可先止前痛。说着取出了一小瓶卧虎丹,倒了一些,给子和闻了又向小白菜道:“这样吧,刘少爷在这里坐一回,命三姑随着我到店中去取药,大少爷可好?”小白菜这时,春药下肚,已有改变了常态,并不讨厌子和,又加着若是真的急病,岂非糟,忙点头道好,即高叫三姑道:“妹妹,快跟了钱先生去取药。”
  三姑听得,却摇头道:“不去,不高兴。”宝生见了,暗想三姑这人虽是傻子,对于赚钱,却不傻的,只要有钱可赚,立即愿意,便向子和道:“大少爷,你快些交些钱给三姑,有一味药,却得到外面去卖,我店中可没有的。”子和忙取了三块钱,交给三姑,三姑见有洋钱去购东西,知道用不了三块,内中定有钱可赚,不由得笑颜逐开。宝生知道三姑已肯走了,即立起身来,叫三姑道:“三姑,快随我去取药吧。”说着先自走出了客堂,三姑已跟了宝生同行。宝生带了三姑,出了大门。
  小白菜见二人已去,一望子和,己不是方才一般的愁眉不展,忍不住问道:“刘少爷,腹痛怎样了呢?”子和道:“闻了些药,好一些了。嫂嫂,可有热茶饮一杯,那便好了。”小白菜即斟了一杯,授给子和。子和接了,一面饮茶,一面瞧着小白菜面上。却见小白菜的一双翦水秋瞳,水汪汪地的明媚非常,面上已微微的飞起了两朵桃花,分外的娇艳可人。知道药性已渐渐的发作起来,有意挑着道:“嫂嫂,真是抱歉得很,如今却不痛了。方才嫂嫂取下来的活计呢?”小白菜忙授给子和,子和不住的称好,笑道:“这般的针线,别说是镇上没有第二,便是城内省垣,怕也不见比得上的吧。”小白菜这时已被春药迷住了本心,听子和如此称赞自己,觉得子和人既漂亮,说话又中听,又有钱财,比了小大,真是天远地隔,这人究是何等样的人物,自己只知道他姓刘,定这许多的活计,是否是娶媳妇所用?想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刘少爷府上那里?定活汁可是娶亲用吗?”子和见小白菜这时满面春风,远不如方才的正言厉色,知道这药有些功用,只是怕药性未到,不敢造次,便笑着道:“我住在馀杭城内,籍贯是维扬,因随父亲上任,到馀杭县。”小白菜听得子和说是随任到来。暗想馀杭知县姓刘,难道他即是知县的儿子吗?便又问道:“刘少爷的老太爷,官居何职呢?”子和笑道:“馀杭七品县令,便是家严。
  "小白菜暗道:“怪不得钱宝生唤他做大少爷,原来是知县的儿子。”笑着道:“啊呀,不知大少爷是一位公子,多多有慢,这一回怎地定了许多的活计,可是要大喜了吗?”子和忙点头道:“再也不要说起,我被父母作主,娶过亲了,却是个母夜叉,所以我未曾一夜回到家中住宿。母亲见了这般情形,便许我外面自己找上一个,这一回的活计,却不是娶亲所用,小白菜听得子和娶妻不和,不禁感动了自己身世,暗想如子和般的人物,偏娶一个母夜叉般的妻子,似自己这般花样的容貌,却嫁一个短命丁的丈夫,真算得天道不公,选化美人,不觉长吁了一口。子和见了,知道小白菜已感动身世,暗想不如把她的丈夫提上一提。可以使她越发的感动起来,便容易成就好事。
  想罢笑道:“嫂嫂,尚没有请教尊姓?”小白菜道:“母家姓毕,夫家姓葛。”子和道:“我来了两次。怎么不见嫂嫂的先生呢?”小白菜听得问起小大,忍不住又长长的叹了一口道:"他不在家中。”子和笑道:“似嫂嫂般的相貌,先生定必也是个风流少年,不然,如何配得过嫂嫂呢?”小白菜忙摇头道:"不要说起,真可算得同少爷同病相怜。他的相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镇上谁不知道葛小大是个三尺短命丁呀。”说着双目之中,微微流下泪来。
  这时小白菜服下的藏春散药性已是发作,把个小白菜闹得坐立不宁,双目如火,心痒难熬。子和见了,知道已是时候,即笑道:“嫂嫂,可有茶再赐我一杯。”小白菜斟了一杯茶,授给子和,子和借着接茶,伸手把小白菜的一支柔笺握住,小白菜这时,方寸已乱,绝不动怒,反微微一笑,把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睃了子和一下。子和见了,早把一颗心怦怦跳起,一刹那间,欲火上升。趁势把小白菜一扯,小白菜的三寸金莲,怎立得定,早倒向子和怀中。子和一把搂住,把茶杯放在桌上,柔声道:“好嫂嫂,救我一救。”也不待小白菜回答,只听得喷喷两声,小白菜只格格的娇笑,依在子和怀中,把眼珠儿注定子和,杏靥飞露,樱口含春,这一股迷人光景,险些儿把子和的魂灵儿勾掉,躯壳儿化烊。子和一手抱定了小白菜的娇躯,一手却在下面四面乱摩,只摩得小白菜娇满微微,星眼惺松。
  两支似水红般的小金莲;在地上伸缩不祝一支玉笋般的纤手,勾定了子和头颈,把一个桃腮,在子和面上摩擦个不停。子和那里坐得定身躯,忍不住把小白菜颊上啮了一口。小白菜又格格的一笑,子和再也忍耐不住,把小白菜抱起,立下椅来。走到床边,把小白菜放在床上,一个身躯,直扑下去。小白菜呵唷一声,一个螓首,在床上滚了几滚,口中只是娇喘。子和连喘带笑,把小白菜闹得钗横鬓乱,目闭口张,好一段腻人光景,是有半点钟之久。一对秋水似的明目,渐渐地的闭将下来。子和这时,早忍不住喘声大作。小白菜又是喔唷一响,子和便接着长长的吁了一口,登时寂静无声。又停了一回,子和方结束起身。正待向小白菜温存几句,谁知小白菜方才被藏春散乱了真性,如渴马奔泉,口枯饮浆,任子和躁躏个爽快。这时渴意都解,百骸俱酥,已是药性全消,春意皆失,猛的醒悟转来。暗想,啊呀,我怎地这般的失魂丧魄,迷了意志,竟干起这般事来,如何对得住小大?便是乃武劝自己的一番好意,都付诸流水。我平时怎样的尚气节,自乃武相劝之后,一心一意,做一个贞节妇女,从未起过一次邪心,动过一次欲念,不要说干这丧耻寡廉的真实羞事,连淫邪言行,都未曾有过。仓前镇上,谁不知道,今天怎样这般的动起邪心来了,竟犯下这等羞耻之事,是什么缘故?小白菜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暗暗想到方才形状,自己的心志模糊,好似一刻不能等捱的光景,平时决不是这般情景,定是受了宝生同子和的鬼计,服下了什么动心的春药,因此不能自主,被子和欺侮,使自己见不得人。想到这里,不禁把子和恨得牙痒痒地,恨不得将子和一刀两断,也不能出自己这段冤气。子和又俯身下来,想来温存,早咬紧牙关,嗳的一声,把子和双手一推,子和正是魂飞魄散、乐极情浓之时,那里防到小白菜醒悟过来,这般的冤恨,狠命的一推,早立不住脚,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出了五六步远处,脚下一软,跌下地去,闹了个后坐儿,一个臀光,碰的一响,同泥地碰一个着,只跌得子和疼痛非凡,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也叫起喔唷来。
  这一声喔唷,与方才小白菜叫的不大相同。子和跌得爬不起来,坐在地上,一壁叫痛,一壁不觉呆呆地望着小白菜。只见小白菜一面哭泣,一面把衣服束好,坐起娇躯,指着子和连哭带骂道:“好,你这淫棍,串通了钱宝生,趁着我丈夫不在家中,欺侮我一个女子,坏人名节,你该当何罪?我与你到外面去,向镇上众人讲上一讲,我拼着性命不要,同你这淫棍拼掉了吧。”说着,哭泣不止,浑如一枝带雨梨花,着水海棠,越发的娇媚可爱。子和又是怜爱,又是惊慌。正欲求小白菜饶恕,想法平这风波,却听得外面一声门响,三姑早在天井内叫道:“吃力为一块洋钱不要赚的。”子和听得,恐三姑进来,瞧破玄虚,不便稳当,忙向小白菜双手乱摇,自己也忍住着痛,慌忙立起身来,仍坐在方才坐的椅上,呆呆的望着小白菜,一言不发。小白菜听是三姑回来,怕她知道,弄得声名狼藉,忙停住悲声,抹去眼泪,坐在床沿之上,满面怒容,也不言语。
  三姑却已走进客堂,手中托着一碗汤药,举得四平八稳,口中不住叫道:“肚里痛的人吃药。”原来三姑随了钱宝生到爱仁堂药店,宝生命三姑坐在店内,吩咐她安心等候自己配药,把三姑手中的三块钱取了两块,作为药资,一块钱却算作三姑的赚头。三姑知道有一块钱赚,心中很是欢喜,便静心坐在店内等候。过了约有三刻钟光景,方见宝生捧出一碗药来,命三姑托在手中,取回家去,路上不能洒翻。三姑信以为真,托在手中回来,路上战战兢兢的,恐怕泼出,因此越发的走得慢了。
  直到这时候方走到家中,踏进客堂,却不听得子和唤腹痛,一看子和坐在椅上,已变了样式,又露着惊慌颜色。小白菜坐在床上,满面怒容,心中狐疑起来。即把药放在桌上,向子和道:"对不起呀。”子和听得这一句不对,好似焦雷轰顶,以为三姑或是瞧见,忙双手乱摇道:“不要声张。”小白菜见了,早羞得满面飞红。三姑越发知道二人定做下了不端之事。
  可是三姑人虽傻呆,最是贪钱,暗想子和是个有钱的人,如今同小白菜勾搭上手,自己必能得些好处,倒也不甚动怒,笑嘻嘻地的向子和道:“好的,我出去了你就不规矩,立起来,跪了听审。”子和见三姑并不动怒,先心上放下了一块石头,如今听得要他跪了听审,不禁既诧且笑,忙摇头道:“你如今能审事情呢,除非是我爹爹可以问官司咧。”三姑道:“你的爷是谁呢?可以审官司。”子和笑道:“馀杭县知县,自然能审问人家。”三姑笑道:“呸,那是官衙,这里是私衙,你是馀杭县的少爷吗?”子和点头道:“正是。”三姑道:“是知县官的少爷,越发要跪了,别人跪你的爷,如今你跪我,我做大老爷。”子和听得,忍不住卟哧一笑,暗想这傻子的主意倒不差。三姑见子和不跪,叫道:“跪不跪?不跪我叫起来了。
  "子和吓得一跳,暗道:不要这傻子竟叫了起来,不便当的。
  忙笑道:“就跪,向谁跪呢?”三姑道:“向嫂嫂跪。”子和便向小白菜跪下。小白菜见了这般式样,倒也爱将起来。三姑道:“我且问你,你要官休,还是私休?”子和道:“怎样讲呢?”三姑道:“官休,扯你去见官。私休,叫我一声。”子和忙道:“私休私休,叫你什么呢?”三姑道:“好听些的。
  "子和想了一想道:“三小姐。”三姑道:“呸,不要你拍马屁。”子和忙道:“三姑娘如何?”三姑笑道:“要亲热点。
  "子和想道:“要亲热,除非是三妹妹了。”三姑哈哈大笑道:"对了,好阿哥,你同嫂嫂睡觉,自然是阿哥了。”原来三姑一则知道子和有钱,二则又听得是馀杭县的儿子,觉得有这么一个阿哥,总比了小大好些。小白菜见三姑做出这一大套滑稽把戏,心中很是奇怪,只呆呆地望着二人。只见三姑把子和一推道:“嫂嫂在那里动气,快去苏气。”子和巴不得这一声,忙立了起来,走到小白菜面前,双膝跪下,先陈述了一番相思之苦,又誓了个血淋淋的重誓,永不变心。小大的生活,同了小白菜、三姑等的吃用需要,都在自己身上。说着取出了四条金条,一百块洋钱,双手呈给小白菜。三姑见了,早一把接将过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卖风流黄金买美  受贿赂白镪结交
  话说刘子和用了钱宝生的计划,以春药迷住了小白菜,被三姑看穿,却并不动怒,反认了哥哥。子和又跪在小白菜面前,甘言蜜语的哄小白菜息怒,又取了金条、洋钱,三姑见了,一把接将过去,笑道:“嫂嫂,收了吧,认了这位阿哥吧。”即将金条、洋钱放在小白菜身上。小白菜起初一腔怒气,恨不得立即把子和一刀两段。及至三姑回来;一场鬼闹,又见子和这般小心哀求,取出了许多金银,不觉渐渐的把心活了起来。暗想子和是个知县儿子,家中又如此富豪,比了小大真要强过万倍,人也俏俊,倘是没人知道,生米己煮熟饭,便是声扬出去,反不好听。告到官府,知县是子和的父亲,决不能办子和的罪。
  而且这些金银,自己辛苦一世,也赚不来。如今只一刹那间,已到了自己手中,只要不待亏小大,自己心上,也说得过去了。
  这般一想,面色便缓和了许多。子和一见,知道不妨事了,方站起身来,数了十块钱给三姑道:“好妹妹,你不能声张出去,这十块钱是送你的,以后如果有人知道,我来的时候,便给你钱卖东西。”三姑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决不说出去的,阿哥放心。”小白菜见三姑叫得阿哥十分亲热,不禁叹了一口气,暗想这真是前世冤孽,这个傻子,同子和亲热起来。眼中不觉又滚下泪来。子和忙又叠起万斛温存,劝慰小白菜,又取出了一只打簧表,给小白菜作为纪念。这时的打簧表,要售三百余元,市上不常得见,小白菜那里懂得,顺手收过,三姑见了,却诧为奇事。听得里面有唧唧表声,以为是件活的东西。
  当下子和问小白菜,今晚小大可要回来?三姑早摇头道:"不回来了,阿哥住在这里吧。”小白菜不禁把面一红,低头不语。子和大喜,便取了钱,命三姑去卖酒菜,同小白菜饮酒。
  三姑接了钱欢天喜地的去了,子和又勾住了小白菜粉头,着实温存了一番。不一刻,三姑已把酒菜卖来,子和拉了小白菜,同坐饮酒,三姑也在旁饮谈。子和心中怕三姑傻头呆脑,在一旁不识趣,阻止了自己同小白菜的欢娱,有心欲将三姑灌醉,便连斟了几杯给三姑。三姑那知就里,只知道今天赚到了钱,又吃到了酒菜,欢喜非凡。也不待子和劝饮,酒到杯干,饮了四五杯酒,已是舌僵眼涩,先去睡了。子和见三姑已醉了睡去,不由得笑颜逐开,一壁斟酒,一壁移了座位,同小白菜坐在一个椅上,把小白菜一把抱起,放在膝上,举了酒杯,凑在小白菜口边。小白菜饮了一口,子和即一饮而荆有道酒为色之媒,何况小白菜这般花一似的容貌,一双勾魂落魄的媚眼,只在子和面上一转,已将子和的灵魂勾掉了一半。又加着并肩叠股,这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肉香,黛人欲醉。子和那里忍耐得往,一把将小白菜搂得死紧,一手只在下面乱摸。小白菜这时,也入了迷魂阵中,引得阵阵红云,自耳边满起,一个吹弹得破的俏面庞儿,在子和腮上,研擦个不祝子和越发的忍不得了,也不待赴榻,便在椅上,骚动起来。真是乐极情浓,享尽人间艳福,子和的心愿已是如愿以偿,可是乐不可极。乐为祸之根苗。子和淫人妻女,以春药为蛊,偿了心愿,今天快活得百骸皆融,将来报应之时,后悔莫及。
  闲话少说。却说子和同小白菜二人,在椅上且敛且乐,闹得小白菜花困柳焦,春意撩乱,不住的呻吟低呼。这一段旖旎风光,把刘子和引得兴发如狂。小白菜已是娇颜失色,花枝柔弱,倚在子和怀中,一双秋水,时睁时闭,说不尽的腻人勾魂光景。子和忙把小白菜扶起,走到床边,抱在床上睡下,自己也匆匆睡下。休息片刻,再振旗鼓。这一夜来,险些儿不把子和乐煞。好梦易短,不觉到了明天,早上小白菜怕小大回来,忙忙的催着子和回去,子和没法,只得结束下床,梳洗了一回,悄俏回去。三姑这时,已是起身,仍同子和很是亲热,方才进来,小白菜却因昨夜被子和蹂躏了一夜,觉得腰酸体软,不能起身,忍不住又想到乃武相好的时候是怎等光景,乃武如何劝勉自己,不想如今受了人家春药迷住本性,污了身躯,是鲢鲤不分,有口难辩,便是跳在黄河之中,也说不清了。没奈何,只得忍辱偷安,究意不是自己心愿,将来万一被小大知道,自己如何分辨呢?想到这里。又不禁饮泣起来。三姑那里知道小白菜的心思,以为是子和去了,所以哭泣,即笑道:“小白菜,哭什么呀,晚上就要来的。”小白菜听了,越发的悲泣不已。
  三姑莫名其妙,只劝着小白菜,又拿出子和送的打簧表来,看了一回道:“如何是活的呢?小白菜,你听里面不是活的呀。
  "小白菜见三姑连表也不识,倒不觉笑了一笑,望到枕边,却是子和留下的金子、银钱,正放出了黄澄澄白亮亮的光华,直照入小白菜的眼中。不觉呆了一呆,想到子和这般阔绰,已送了这许多的金银给自己,小大一世也赚不到这些,这般一想,便把悲哀减去了几分。暗想只要事情不破露出来,今己是木已成舟的事情,也只得将就下去。究属这么多的金银滚了进来,一个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回,困倦起来,便朦胧睡去。直到醒来,已是差不多午时光景。一看打簧表上,已十一点半了,忙起身梳洗,知道这些金子银洋,若是被小大看见,定要查根究底,反为不美,不如藏了起来,暗中贴着家用,只说是做活计赚的,也好使小大轻些负担。自己既干着这种不端之事,自应体恤些丈夫了。即将金银金表,都悄悄藏好。又怕三姑不知轻重,说了出来,唤了三姑过来,关照了一回。谁知三姑别的虽傻,这件事情都一些不傻,明白子和是个知县的儿子,家中有钱,若同小白菜常常往来,自己好处甚多。说穿之后,子和若不能来,自己却没处赚钱了,因此一口应诺,决不说向外面。
  小白菜知道三姑最贪的是钱,又取了十块钱给三姑,三姑欢天喜地的答应不向小大说知。小白菜见诸事妥当,仍安心照常作事。
  却说子和一夜宿在小白荣家中,享尽了人间艳福,夜间淫乐无度。到了明天早上,怕被人撞见,绝早起身回去。到了爱仁堂药店,走到楼上,觉得身躯疲倦异常,忙向床上一横。又睡了一回,到了正午,方才醒来。起身之后,宝生听得,忙忙上楼,见了子和,先双手作揖道:“恭贺大喜,我老钱的本领如何?大少爷怎样谢我?昨夜快活得怎样?”子和只是笑,宝生便细细问子和昨天自己走后的光景,子和也不相瞒,把如何勾搭上手,如何小白菜发怒,如何三姑看破,到小白菜息怒,宿了一夜,一一向宝生悄悄说了。宝生听得事情妥当,方才放心。又说了些凑趣的言语,同子和一同吃了午饭。到了晚上,子和独自一人,又悄悄的到小白菜家中,公然奸宿。自此之后,除了小大回家的日期,子和不到,其余的日子,子和竟做了小大的替身。
  不觉过了十余天工夫,这时天气已渐渐秋凉,小白菜把床搬上楼去,三姑却住在楼下客堂后面。子和因好久没有回去,手头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欲回去一次,隔夜又回到小白菜家中,宿了一夜,百般淫戏,自不必说。可是小白菜的心中,对于这事,总有些不乐意。只因事已至此,也只得且度目前。子和到了明天,即回转了馀杭县衙门,这位林氏太太见了,顿时似天上掉下一件宝贝仿佛,问长问短的亲热不了。子和妻子李氏,也来相见。子和已有了小白菜般的标致人物,颠凤倒鸾,把李氏越发看得如眼中之钉,一不如意,非打即骂。李氏却很贤淑,并不口出怨言,只暗中饮泣,自觉命苦罢咧。
  过了两天,子和向刘太太取了些钱,兑了些手饰,又忙忙的到仓前镇来。打探得小大并不在家中,即到小白菜家中,把手饰送给小白菜。三姑也得些东西,把个三姑喜得无可无不可的,只赶着子和叫阿哥。这晚子和自然是不再回去,住在小白菜家中。一夜之间,何尝好生眠熟,沉侵在风流阵里。到了明天早上,子和依旧到钱宝生家中,这般的又过了两天,小大也曾回到家中,瞧见小白菜白日思睡,精神有些异样。又见小白菜手头却不似以前一般苦楚。问起小白菜时,却说是做活计得来。暗中留意小白菜日间夜中,都没有瞧见在那里手不停针的做什么东西,心中不觉起了疑心。暗想看小白菜的情景,白日思睡,精神疲倦,好似晚上不睡的一般,不要自己不在家中,又同杨乃武往来起来,那就糟了。自己一顶绿头巾,稳稳戴定。
  乃武这人,怎地如此可恶?起初住在他的家中,因瞧透了同小白菜鬼鬼祟祟,有了奸情,自己息事忍耐,怕他刀笔厉害,便搬了出来,把乃武同小白菜拆开,并不追究此事,也就是了。
  如今他竟又来胡缠,自己好好一家人家,被他闹得不亦乐乎,自己同乃武,真如七世冤家,何以只缠着我胡闹呢?不由得把乃武恨得牙痒痒地,那里知道此时的奸夫,不是杨乃武,乃是刘子和呢。小大对于小白菜,因小白菜的面貌实是标致非凡,世间少有,似小大般的贫苦,相貌又是不堪,别说是娶小白菜般的人才困难,就是娶一个无盐嫫母般的黄面婆子,也得瞧缘分如何?娶到这般美貌子妇,真是心满意足,喜出望外,那里敢开罪小白菜,弄巧成拙,失掉了一个天仙般的妻子,虽是心上有了狐疑,口中也不敢言明,只暗中留意。
  这一天,正是八月二十四的一天。子和又到小白菜家中来续欢梦,天色尚未黑暗,三姑见了,忙把门闭紧,一同到了楼上房中,向子和笑道:“阿哥,今天送些什么东西给我?不然,我坐在小白菜床上,不放你们写意。”子和笑道:“别恶作剧,今天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再给你五块洋钱如何?”三姑忙把手一伸道:“好好,快些拿来,我立刻下楼去了。”子和即取出了五个银圆,给了三姑,三姑欢欢喜喜的接了,一壁在手中敲得叮叮当当的怪响,一壁走下楼去了。小白菜见三姑只知要钱,傻虽是傻,却也会索诈,不觉微微一笑。子和见小白菜坐在临窗的一个竹榻之上,只这一笑,真是百媚横生,倾城倾国,子和的魂灵儿早飞入九霄云外,忙在小白菜肩下,坐在竹榻上面,一把将小白菜的香肩一勾,着实实的亲了一口,笑道:“我年纪虽轻,遇见的女子也有四,五十人,从未有瞧见如你一般的标致,见了你之后,别的女子给你拾鞋也觉得不配,好人,你如何生得这样的迷人荡魄呀?”小白菜听了又是微微一笑,把一双媚眼,向子和面上斜住了一眼,子和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险些儿不酥掉了半身,越发搂住了小白菜,亲热起来。小白菜忙把子和一把推开道:“快放手,被三姑瞧见,像什么式样,你用过晚饭没有?我还得去煮晚饭咧。”说毕,即立起身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明月清风魂销一刻  尤云殢雨胆怯终宵
  话说刘子和到了小白菜家中,在楼上房中,把五块钱打发三姑下楼,同小白菜并肩坐在竹榻子上,叠起了万斛温柔,同小白菜亲热个不祝小白菜却怕三姑瞧见,一把将子和推开,问子和可曾晚饭,自己尚得下楼煮饭。说着立起身来,意欲下楼。谁知子和将小白菜一只纤纤玉手,用力向怀中一扯,小白菜的三寸金莲,那里站立得定,早一个娇躯,向子和身上扑下,子和即伸开双手,拦腰抱住,亲住了小白菜的香颊笑道:“腹中还不饿咧,只是口枯舌干,满身发燥,要借些水烧上一浇方好。好得三姑,我已化下了运动的钱,这个傻子倒还知趣,决不上楼,我们正可放大了胆,乐上一乐。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虚度光阴。好人,别为难人咧。”说着,一手抱住小白菜纤腰,一手却不安份起来。房中顿时寂静无声,只听得啧啧的响,同了小白菜微微的吁气。子和本是个急色儿,似这般的温香满握,美玉在抱,那里还得什么,早把小白菜移向一边,虎跃而起,便听得小白菜格格娇笑,约有半个钟头,方才渐渐的安静起来。又停了一回,小白菜笑道:“来了总是这般的发急,连晚上都等不到咧,把人闹得这个样子,头发也乱了,如何是好?
  "子和笑道:“那有什么要紧,好得又没人到来,谁叫你生得这般标致呢,叫我如何耐得住呢?”小白菜听了,不禁卟哧一笑,一面起身结束,一面把蓬松云鬓抿了上去,又向子和笑道:"你吃些什么,叫三姑去买。”子和道:“没有叫你化钱之理,"即取了一块钱,交给小白菜,自己睡在竹榻上休息。”小白菜怕子和受了凉气,不是儿戏,忙扯一条薄被盖在子和身上,方下楼去命三姑购办酒菜,自己煮晚饭。不一刻,三姑已将酒肴买来,小白菜也把晚饭煮就,搬到楼上,同子和饮酒。子和自勾搭了小白菜之后。真是享尽了艳福。子和自出世以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似天仙的的女子,与如此的享受快活,心中欢喜。
  已到了绝顶。恨不得把小白菜在眼皮上供养,娶回家去,方心满意足。三人饮了几杯。三姑先去安睡。小白菜同子和晚饭完毕,小白菜把残肴收拾下楼,仍回楼上。子和已有了些酒意,睡在床上,只是催小白菜上床欢娱。小白菜一瞧时候,已有了八点多钟,便宽了衣衫,穿一件粉红色的小衣,下面湖绿单裤,换了双大红绣翠绿花的睡鞋,越发觉得身裁袅娜,满面娇俏,端的是个宜喜宜嗔的春风脸,倾国倾城的可喜娘儿。子和看得眼中火出,心头又怦怦动起,忙着唤小白菜睡下。小白菜笑盈盈地,走到床边坐下,跷起了一支金莲,向子和身上一搁笑道:"这双鞋儿可好?”子和早如狼如虎,把小白菜如小鸡般的抓在手中,狂荡起来。子和这时已是两眼如火,一身炭炙。小白菜也引得杏腮飞赤,秋水神荡。
  正是欲仙欲死,神迷魂荡,得意非凡的时候,猛然间听得外面碰碰的打门,有人在门外高叫道:“三妹,快些开门。”
  小白菜听得,正是葛小大的口音。不要说子和想不到葛小大忽地在这时候回转家来,便是小白菜本人也意料不到丈夫葛小大,这时还得由店中回家,不由的面如土色,那里再有什么闲情逸致,寻欢取乐。浑为小鹿心头乱撞,惊慌失措,死命的把子和推下身来,悄悄的嗔道:“快走,快走!小大回来咧!怎样好呢?”子和见了小白菜这般惊慌,也料到是小大回转,如今听得真是小大,心中不禁也吓得怦怦乱跳,面色大变。方才的一股兴致,已飞向爪畦国去了。腰下一阵酸软,投了个帖子。小白菜也顾不得子和受病,忙一把推下了身躯,不住的发抖。子和吓得昏了,只伏在床上,一动也不敢乱动。还是小白菜有些主意,忙叫着子和道:“快些起来,躲一躲再说吧。”这时外面,越是打得厉害,子和听了小白菜的言语,猛然惊醒,慌忙穿了小衣起身,一把将自己的衣服,抓在手中,悄悄问道:“躲在那里去呢?”小白菜一想,暗想小大这时归来,定必知道了什么风声,倘把子和蒙在楼上,不大稳当,不如将子和藏在三姑床上,小大虽是疑心,决想不到在三姑床上,即向子和道:"快藏在三姑床上,切莫声张。等小大上楼,立即出去吧。”
  子和点头,慌忙放轻脚步,走下楼去。
  小大在门外,连嚷带敲,叫了一回,心头火起,提起脚来,连踢了两脚。小白菜在楼上,装做惊醒模样,高声叫道:“三妹,快起来开门呀。”自己忙穿好衣服,仍睡在床上。楼下三姑此时方才惊醒,正欲起身开门,却见子和蹑手蹑脚下来,向自己床上一缩,悄悄向三姑道:“妹妹,快莫声张,去开门放进了你哥哥,待他上楼,放我出去,我给你十块钱,千万莫要被你哥哥知道。”说罢,在身旁取出了十块钱,放在三姑枕边,自己缩在三姑床上,慢慢的穿起衣服。三姑虽傻,对于子和同小白菜通奸一件事情,却也知道不能给哥哥小大知晓。又加着子和到来,常有银钱东西送她,若是一旦撞破,子和便不能到来,自己东西即无从到手,因此不肯向小大言讲。今晚忽地听得小大敲门,也很惊慌,听得子和这般说话,又有十块钱到手,早连连点头,一面下床,答应着小大,出去开门。小大敲了一回,方听得小白菜在楼上叫醒三姑,三姑洋洋地答应,心头越发的狐疑起来。及至三姑伊的一声把门打开了。小大也不同三姑答话,飞也似的向内直奔,迈上楼去,把三姑看得暗暗发笑。
  正待去唤子和出去,却见子和蹑手蹑脚的悄悄走来,原来子和在床上已把衣履穿好,听小大奔上楼去,暗暗道了声饶幸,忙忙的偷走出来。见三姑尚没把门关闭,慌忙一溜烟的出了葛家大门,回爱仁堂药店去了。三姑见子和这般的慌张,不由得卟哧一笑,便将门关了。自去床上安睡。子和的十块钱,仍白亮亮地的放在枕边。三姑心本欢喜,取来藏好,也不管小大上楼怎样。一合上眼,早酣然入睡。
  却说小大一鼓作势飞奔上楼,走进房中,一望小白菜,盖一条薄披,安安稳稳的睡在床上。可是双睛虽合,满面春色。
  两颊飞起了两朵红云直红到耳边,好不娇艳,分明是春意正浓,浪态初起的光景。小大一见,暗想瞧这神色,小白菜方才不甚妥当,不要杨乃武趁着自己住在店中,到家中来奸宿,今晚不料到自己回来,正在好梦乍圆之时,被自己惊散。因此小白菜面现春色,体有浪态,想到这一层,忍不住把小白菜愈看愈像,便欲把奸夫找将出来。以为小白菜既同杨乃武在房中干不端之事,被自己冲破,杨乃武定仍在房内,不知藏在何处,万不料到奸夫,却是刘子和,已出了大门。小大这时也不同小白菜说话,把一双眼睛,四面乱看,陡的见旁边竹榻之上,有一条薄被抖乱,地上又有些食品骨彀,知道情形定是不妥,自己的意料,一些不差。忙在房中各处乱找。小白菜在床上,只做不知。
  小大找了半天,那里有什么影踪,虽是满腹狐疑,只是找不到奸夫。有道是捉奸捉双,找不到奸夫,不能作真实事情,只得闷气吞声,不向小白菜说话,小大心中,只知道小白菜奸夫是杨乃武,因此把杨乃武恨如刺骨。但是惧怕杨乃武的势力,又没有真凭实据,不敢找乃武说话。当夜小大即宿在家中,小白菜对于小大的盛情,自从被乃武正言规劝之后,很是和睦。这一回的失足,实是被子和用了春药,一时失措,无奈允从。瞧见小大这般心神不安的式样,不觉良心上很是不安,眼中忍不住掉下了两点清泪,怕小大看见,忙忙的把头向被内一蹿。小大未曾瞧见。这夜小白菜,一则对于小大万分抱歉,二则方才被子和引起了一团烈火未曾消灭,在小大身上发泄起来。这一种的温和柔媚,娇浪艳荡,自小大圆房之后,小大尚是第一尝到。小大虽蠢,这般异样艳福,那有不知之理。觉得今夜的小白菜风情媚态远非往日可比。也猜到小白菜怕自己怀疑,所以如此,不禁万分怜惜。把方才的恚怒,赶一个干净,还觉得小白菜很是可怜,被乃武勾引逼迫,要不是被他威迫,小白菜决不致干出这般不端之事。从此之后,非得常回家中住宿,才能杜绝乃武到来。打定主意,安然熟睡,便不再去查问根细。
  却说子和溜出了葛家,回爱仁堂去。在路上把小大已十分痛恨,暗想亏得天气还不寒冷,不然,竟得犯下阴症,方才在小白菜床上,正是得趣之时,想不到小大竟是回来,把自己一吓,不要弄成了白浊之病,这都是小大早不归家,晚不归来,在自己得意的时候,忽地打门,真是可恶。且想且走,已到了爱仁堂门口,即敲门进去。钱宝生这时尚未熟睡,听得子和在这时候回来,知道定发生了什么变故,慌忙起身。子和已到了楼上,宝生即跟随上楼,走到房中,见子和横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顶。宝生叫道:“大少爷,怎地这时候即来了呢?不要出了什么变故了吧?”子和坐起身来,点头道:“正是,险些儿被小大撞见。”即将在小白菜家中,小大忽然回来的事情,一一向宝生说了。宝生在沿窗的一张椅上坐下,不住的沉吟道:"如此看来,葛小大已有了什么风声听得了不成?不然,那里会这时候回来呢?”子和道:“我也是这般的想,倘真的有了风声,特地回来捉奸,这一次虽未捉到,以后防范起来,那就糟咧。”说着,把眉头紧紧蹙起,连连长叹。宝生道:“大少爷,且别发愁,究竟小大是有意回家捉奸,还是无心凑巧,尚不能知道,明天且打探个明白,再设法补救就是。今夜先安睡了一夜,方才大少爷被小大吓了一跳,自不必说,回来在街上,可受了寒气呢?那倒不是顽的。小白菜的事情,凭着大少爷的财势,总有办法,不必心焦。”子和道:“的确被小大吓上一下,寒气倒还好,不曾受到。这一回的事情,又得重仗你了。
  事情妥当,自得重重相谢。”宝生笑道:“大少爷说什么话呢,有我老钱在这里,总不致使这般一个美人儿,从此绝望,不能相会,大少爷放心就是。今夜快些安歇吧,我也得去睡了。”
  说毕,立起身来,下楼去了。子和没法,知道今夜决不能再同小白菜取乐,只得睡下,心中只把葛小大恨恨不止。
  到了明天,宝生、子和见面之后,子和便请宝生出去打探,昨晚小大回家之后,怎样情景?宝生应诺,即出了药店,到小白菜家中,借着看小大为名,这也是怕小大仍在家中,没有到店。进了葛家,一瞧小大并不在家中,只有三姑同小白菜二人。
  三姑见了宝生,先笑道:“钱宝生,今天叫这位有铜钱阿哥不要来了,阿哥要回来的。”宝生听得三姑叫子和有铜钱阿哥,不觉笑了一笑,暗想亏这个傻子想出,一个有钱,便唤作有钱阿哥,小大自然是无钱阿哥了,即趋势问小大昨天回来,如何景像?小白菜对于钱宝生,因自己受子和蹂躏,是宝生暗用春药,自己方一个失足,同以前与杨乃武大不相同,心中很恨着宝生,见宝生到来。知道是替子和做暗探,那里有好颜色给宝生,只顾着做活计,似理非理的答了一句道:“险啊,亏得没被他捉到。”宝生见小白菜这般神色,岂有不明白小白菜恨着自己,听得小白菜说险,虽不明了小大的怀疑,自免不掉了,便装着不知,问三姑道:“昨天你哥哥说些什么呀?”三姑在今天早上,小白菜也曾向她说过几句,昨晚小大生疑,今天小大特地关照晚上回家,这也是小大体贴小白菜,怕奸夫再来,说明了回家,可以使小白菜拒绝。因此三姑知道小大晚上回家,听得宝生相问,即大约说了一遍。宝生听了,已知道小大从此之后,或将常住家中,显见是起了疑心。当下也不再问,告辞走了。回到爱仁堂药店,同子和相见。子和忙着问宝生怎样?
  宝生把小大如何疑心,如何向小白菜说明,今晚要回家中,一一说了。又向子和道:“大少爷,这两天小白菜家中,你可不能去咧。非过了这风头再说。子和听得,不禁连声叹气道:“老钱,这般一个美人儿,叫我如何丢得掉呢?你总得给我想些办法呀。”宝生沉吟一刻,说出一番言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返家庭荆妻成宿孽  应考试村夫结冤仇
  却说刘子和听得钱宝生回来,说是小大对于小白菜,己起了疑心,今天晚上说明要回家住宿,知道事情弄糟,请宝生设法挽回。宝生也眉心紧皱,沉吟了一回道:“办法是有,只是这件事情,倘是闹穿起来,彼此都有不便。小白菜难以见人,自不必说。我老钱在镇的声名不好,也不必去说他。便是大少爷,老太爷是本地太爷,大少爷勾引良家妇女成奸,于官箴上不大稳当。被作对的人参到上司,怕不好吧。”子和忙道:“如此说来,难道叫我生生的把个美人儿断了不成?”宝生笑道:"话不是这般讲的,好歹且避过这一时的风头,小大防备得疏了,我再替大少爷设法就是。好得大少爷自到了仓前来,也有一个月光景了。其中虽回去一趟,没有住了三天,又到这里,老太爷同太太岂不记念。趁此时期可以回去住个半月,一则可以安慰老太爷同太太,二则大少爷也好换换口味。同小白菜相好,有二十多天了,回去换一次口味,未必无味。天天吃着熊掌,也得讨厌。停一回再吃,分外觉得滋味足些。大少爷如今且回家去。停的半月十天,再到仓前,那时同小白菜取乐,自然越发的情浓意惬了。而且此时的葛小大,防范必是松疏的了。
  若仍然如此,我老钱自有妙法,使小白菜同大少爷相会,大少爷以为如何?”
  子和点头道:“话是不差,换一回口味也好。只是我在小白菜口中,有时听得说起,他同小大本是很好,要不是第一次用了春药,至今不能成就好事。我曾经因了这事,想到小白菜如此标致得如天仙一般,葛小大丑陋得似丑八怪一样,又是个三尺短命丁,不要说别事,便是床上工夫,也未必可以满小白菜的心意,如何倒和睦非凡,小白菜一些没有怨言呢?取笑过她一回,她却很老实的告诉过我,说是同小大未圆房之时,同杨乃武相好,也嫌着小大丑陋,配不上自己,却经了乃武几番相劝,方同小大圆房。又听了乃武的正言规劝,感动醒悟,小大又待她不差,因此很是和好。自从被春药所迷,失足之后,不得不同我相交。听小白菜的口气,对于我这件事情,不是出于心愿,只为一次失足,又瞧着我年轻钱多,才肯交好。可是对于小大的感情,却依旧如此,没有变动。又说一个女子,做下这般不端之事,对待丈夫应该万分体贴,不该再作践丈夫。
  这般看来,小白菜对于小大,自然是十分体贴和睦非凡的了。
  不要这一次小大起了疑心,小白菜因做下了不端之事,心中抱歉,也变起心来,那就糟哩,"宝生听了,不禁把方才小白菜的冷淡态度,提上了心头,暗暗点头,子和说的话一些不差,便点头道:“大少爷,这话却是不差。小白菜的心意,真有些古怪,似葛小大般的丑八怪,反以为如香饽饽似的,对待大少爷这般的风流少年,却不过如此。只是这一点虽不可不防,却也无法可施。除非是小大死掉,方能免掉,如今且别顾到,俟过了风头再看如何?随机应变就是。有我老钱在镇上一天,总得使小白菜同大少爷相好一天,此时且请宽心。”子和听毕,便不再言,可是心上终不免闷成了个疙疽似的,当下没法,知道倘是闹破了反为不美,只能先回馀杭。当天即收拾了行李。
  向宝生作别。临行之时,又重重的嘱托了宝生。宝生答应,替子和雇了一只小舟,又派了一个伙计,跟随子和回去,路上可以照应,不致出什么岔子。一切就绪,子和怏怏下舟,自回馀杭。这个伙计,送子和到了馀杭,仍回仓前。
  却说葛小大自那一天生了疑心,怕奸夫仍到家中缠绕不清,特地向店内说明,自己须住几天家中,每晚回去,小白菜也欢喜,夫妇二人,依然很是恩爱。只有三姑,因子和不来,没有进款,心内大不乐意,又不敢说穿。光阴迅速,又过了几天。
  这一天小大正在家中,听得外面有人叫门,三姑把门开了,一瞧却是杨乃武,不禁一呆。乃武见了三姑,笑道:“你哥哥在家吗?”三姑点头道:“阿哥没有出去。”乃武即走进门来。
  原来乃武自作书劝了小白菜归正,见小白菜果然一心归正,一些没有淫邪之念,心中十分欢喜。乃武妻子詹氏,知道乃武同小白菜断绝关系,小白菜也归了正,心中也甚乐意,便劝乃武攻书。只因这一年恰是乡试的一年,乃武是个秀士,尚没中举人,詹氏劝乃武攻书,可以去赴试若能中了举人,就能进京会试,将来一帆顺风,做了大官,岂不是可以名扬四海光大门楣。
  乃武听了詹氏一番言语,觉得一些不差,便闭门攻书,一意上进,准备进省乡试。乃武本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儿,这一用功,不觉文艺大进,屈指计算乡试的日期已近,仓前离杭州省垣虽近,也得早些前去预备。詹氏同乃武姊姊叶氏,听得乃武要进省去乡试,都很是起劲,忙着替乃武预备应考物件,什么文房四宝一切书籍,同了场内点心食物,都预备就绪。这几天内不要说是叶氏、詹氏,把一个手脚不停,连叶氏的儿子,也忙着同乃武收拾东西。乃武这几天,却只是去辞别亲友,便有许多亲友,同乃武饯行,热闹了几天,看看试期将近。乃武独自一人,在书房之中,正想着所有亲友,都已辞别,尚有什么人没有辞别,不觉想到了小白菜毕生姑,自搬出了自己家中,到太平巷居住,同葛小大圆房之后,听了自己的良言规劝,果然收住了心猿意马,一些也没有再生什么邪淫不端心念,已是去邪归正,真是难得。对待小大,又是曲尽妇道。仓前镇上,那一个不称赞贤惠。似小白菜般漂亮标致得如天上嫦娥的女子,匹配了个丑八怪似的三尺短命丁葛小大,那一个不替她冤屈。小白菜却听了自己规劝,处之泰然,一些没有厌鄙丈夫的心意,越发的是不容易瞧见。而且小大家中既穷,只做了个豆腐店伙计,每月所入有限,要不是小白菜仗着十指所入,如何可以支持门庭。这般女子,虽是以前曾经失足一次,如今这样规矩,端的是可敬可爱。自己同她,若是没有过以前的相好,也得周济一些,何况曾经有了一度恩爱。越应该尽能力所及,周济于她。自己因了避嫌疑起见,一向没有去瞧她,也不知道她景况如此,于良心上很觉不安。不如趁这一回自己进省去赴试,只说到他家中,向他们夫妇辞行顺便可以瞧瞧他们的现况可好。
  若有机会,又可以周济一些给小大,岂不是一得两便。
  想定主意,到了明天,因过了这天,便得动身到杭州去了,即把一切事务整理了一回,且到下午,取了些钱,出了大门,迳向太平巷走去。不一刻,到了葛家门口,站定了脚步,暗想不知小大可在家中,倘是不在家中,倒有些不便,被人家知道了不好。最好小大恰是在家中未到店去,不然,很不方便,只是既是来了,自然要进去一敲,即起手敲门,却见了三姑出来开门,一问三姑,说是小大并未到店,正在家中,心中大喜,忙走将进去,立在天井之中。三姑闭了大门,随着乃武走来。
  乃武向三姑道:“快去告诉你哥哥,说我来瞧他。”三姑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早飞也似的奔将进去,口中又不住地叫道:“阿哥,杨家二少爷来了。”小大在里面听得,心内已吓得一跳,暗道:“乃武这胆子,可算得如天一般大小,前两天来勾引了小白菜,险些儿被自己捉着,被他逃掉,今天竟再敢白天到来,同我会面,不要是因了自己住在家中,不能到来奸宿,仗着他的绅士威势,来欺在于我。”想到这里,忍不住望了望小白菜,却见小白菜并不惊慌,反而欢喜,面上笑盈盈地说道:“是杨家二少爷吗?快请里面坐吧。”小大听了小白菜请乃武进来,虽是满腹狐疑,一时也不敢放在面上。只得也叫道:“二少爷请屋里坐吧。”即把门帘揭起,乃武走将进去,同小大、小白菜见过,分宾主坐下。小白菜早倒了一杯菜,授给乃武,一面笑道:“二少爷,好久没有光临了,今天怎样一阵好风,把二少爷吹来了?”小大听得,暗想:“这定是小白菜说谎,几天明明白白到来奸宿,险的被自己撞破,怎说是好久没来呢?小白菜对于自己的感情,本来很好,要不是乃武来勾引,决不致做出什么歹事,这一回好不容易将小白菜的心勾了回来,乃武越发好了,因晚上被自己监视,索性白天到来诱动小白菜的心了,真是可恨。”听得小白菜向乃武寒暄,便默然无言,呆呆的望着乃武,面上不免露出不欢之色。乃武是何等样的聪明人物,见了小大这般面色,岂有瞧不出来之理,以为小大定是知道了以前自己同小白菜的事情,对于自己依旧怀恨,这一次定想差了心思,以为自己到来,又是想起旧情,来诱引小白菜。
  不知道自己有一番好心,这真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了,那里知道小大因了刘子和的事情,认差了乃武,因此心中大大的不悦起来。可是乃武这一次到来,本是一则辞行,二则探望小白菜同小大的光景,三则意欲周济他们一些,瞧见了小大这般恨恨不绝的颜色,也不理论,忙一面接茶,一面谦逊了几句,又把自己将要上省乡试,告知了二人,自己特来辞行。
  小大听乃武要到省城中去赴试,知道一去之后,不是十天八天可以回去,自己家中不致再来胡闹,不觉心头一宽,面色便和缓了一些。方待答话,小白菜早笑道:“好呀,二少爷这一回赴乡试,定必高中。似二少爷的才学,将来连中三元,鳌头独占,是意中事。我先同二少爷贺喜。中了之后,做了大官大府,可不要忘掉了我们以前的穷乡亲    小大便也凑了两句,乃武便道:“好,准依嫂嫂的利话,将来我杨乃武倘是得意,自不能忘记贤伉俪的。”小大听了这话,却大不以为然,暗道:“你若做了大官,我就糟了。小白菜可不做我的妻子,要变作你的小老婆了。”不禁呒的一声,不再言语。小白菜却笑盈盈的道:“但愿如此便好。”乃武知道自己坐得久了,小大很不欢迎,只是自己此来,意欲周济他们一些,尽自己的良心,便问小大道:“小大哥,你如今生意好做吗?不日即将赴省城赶考,素来照顾不周,特来看望你们。”小大道:“好什么呢,原是这样罢咧。”乃武道:“生意既不甚好,家中开支可支持得下吗?”小大听得,越发的不耐烦起来,暗想乃武可是想用金钱来买动自己,做一个开眼乌龟,那真是做梦。若是他取出钱来,我就用了,要想我把老婆让你,那是休想,我索性寸步不离,看你如何办法?即皱着眉头道:“那也说不得咧,还亏得她做些活计,方勉强度日。”乃武听了,以为小大真的如此,那里知道小大的家境,固然仗着小白菜支持,小大的心中,却欲乃武化些冤钱,乃武即在身旁取出了十两银子,是一个五两的锭,五个一两的小锭,向小大笑道:“这一些银子,你先取去用了,将来我有一天得意,自当照顾你们。”小白菜一见,觉乃武真可算得是个有情的人,这时要去赴试,握自己贫困,特地送十两银子到来,真是可感。可恨刘子和同钱宝生二人,用了春药,把自己拖下了水,倘是乃武知道,叫自己有何面目见他,忍不住掉下泪来。乃武那里明白,只到是小白菜又想到前情,感激自己,恨小大贫苦,所以悲伤,忙笑着道:"嫂嫂不必悲伤,小大现在境况虽不甚好,以后时运一到,自然宽裕咧。”小大却因了乃武果然取出钱来,上了自己的当,不由得微微的笑了一笑,又假作谦逊道:“二少爷,怎地可以受你如许之多的赏赐呢?万万不敢领的。”乃武很是诚恳的向小大道:“小大哥,不必说这些言语,这一些些,也算不得什么。”说毕,即把银子放在桌上,知道再坐下去,不要小白菜倒勾动了旧情,误会了自己好意,不如早些走吧。即立起身来,向小大、小白菜告辞道:“银子请收好了,这一些些,也不必放在心上。我要去了,明天就得上船到杭州咧。”小白菜这时,已是眼中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将下来,又怕小大见了诧异,忙忙抹去,见乃武要走,忙道:“二少爷,用了饭再去吧。”乃武便道:“领了吧,我还有事情咧。”小大却趋势道:“既是二少爷有事,我也不能强留。只是这许多的厚赐,如何挡得?
  "乃武一面行走,一面笑道:“别客气咧,我们下次见咧,我试毕回来,再来看望你们。”说着,即走将出来。小大因十两银子面上,不得不送乃武到门口。小白菜也直送到大门,见乃武去了,方才进来。小大已把十两银子收好,也不向小白菜说些什么,只快活得满面是笑。当晚命三姑买了些酒菜,吃得醺醺大醉,方酣然入梦,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求鱼水一夕定计谋  说风情片言明心迹
  话说杨乃武出了小白菜家中,回到自己家中,见叶氏、詹氏等众人正忙着收拾应试物件,乃武自己即到书房之中。把场内应用书籍,装着一只考篮,又把准备下的文房四宝,一齐装入篮中。一切就绪,天色已是不早,即命人去定下一只小舟,明日启程。不多时,去定船的人回来,说已定下了张好老的小船,言明仓前镇到杭州,船价一元二角,饮食在内,酒钱另赏。
  乃武便先把铺盖被褥、考篮书籍等应用物件,发下船去。自己明天早上下船,安排就绪,已是晚饭时候。这时詹氏特地亲自煮了几色精美菜肴,沽了一瓶真女贞陈绍,请乃武小饮几杯,作为话别饯行。乃武见了,心中很是欢喜,暗想自己亏得听了詹氏的话,同小白菜断绝往来,詹氏方如此的欢悦,不然,那里享得到这样的家庭之乐,便欣然就坐。詹氏、叶氏也都坐了,连叶氏的儿子亦坐在下面,一家人且饮且谈,十分欢乐。詹氏、叶氏又说了些吉利的话,这一顿小饮,直到了十点钟模样,方才吃饭完毕,乃武因明天即要动身,先去睡了。叶氏、詹氏收拾了一回,又瞧了瞧乃武的赴试物件,可有缺少,收拾好了,也各各归房安歇。到了明天,詹氏,叶氏绝早起身,忙着命人把东西运下船。船夫张好老也到了杨家,詹氏知道张好老是个老实的人,年纪也有五十余岁了,从仓前到杭州的路,最是熟悉,心中很是放心,即把一切应用物件,同了船上的路菜点心,一一点交给张好老。张好老即装做一提,挑下船去。这时乃武起身梳洗,詹氏将早点煮好,给乃武充饥,乃武吃毕,又收拾了一些随身应用的东西,做一包包了,一面吩咐了詹氏几句,又托叶氏照顾,二人都一一应命,也嘱咐乃武,一切当心,诸事已毕,乃武带了小包,兴冲冲地同詹氏、叶氏告别,迳自出门上船。詹氏、叶氏送到了门口,方才回转里面。乃武走下了船,张好老在船上,殷勤招待,乃武即先付了一块的船钱,其余的到了杭州结算。张好老收了,回到船梢上,翻开了一本皱烂不堪的帐簿。上了一笔,收乃武一元的帐,方解缆开船,迳向杭州而去。一路很是平安。到了杭州,先找了住址,住了几天,然后进场应试。且按下不提。
  再说小白菜自从乃武到了家中,赠了十两银子之后,顿把前后事情,一概提上了心头。暗想似乃武这般的人,真可算得正人君子,非惟不趁着自己厌恶小大之时,自私自利,诱哄自己同小大悔婚,以达自己淫欲之念,反力劝自己归正。这一回去赴试,怕自己贫困,没人周济,特来送十两纹银,比了刘子和以金钱春药来迷惑通奸,其间道德,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从此之后,自己须勉励做人,再不理会子和,否则,那里对得住乃武的一片苦口婆心呢。小大心中,却不是这般的想。以为乃武上了自己的当,以金钱来诱引小白菜,无奈自己已瞧破机关,越发看守得严密,瞧乃武怎样可以逞他心意。因此仍每晚宿在家中,同小白菜不离开一天。这般一来,乃武却毫无关系,把个刘子和却弄得无可奈何起来,把小大恨得牙痒痒地。最妙将小大一刀两段,方出了心头这一口恶气,可以同小白菜停眠整宿,趁了心愿。原来刘子和回到了馀杭县之后,林氏太太见了儿子回来,好似天上掉下一件宝贝似的,不住的叫乖乖心肝。
  子和的妻子李氏,虽知道子和厌恶自己,也不得不出来相见。
  谁知子和自有了小白菜般的标致人物,瞧了李氏,越发的似无盐嫫母、罗刹女、母夜叉仿佛,暗恨怎地不把李氏配给了葛小大,自己娶了小白菜呢,岂不是一双两好。各各真可说是姻缘错配,月下老人恶作剧咧,便连李氏的面都不愿意看见,别说是同床共枕了,子和在家中住了两天,那里把小白菜放得下心去,终日长吁短叹,心中闷闷不乐。把这位孝顺母亲林氏太太,弄得莫名其妙,如何舍得这位宝贝儿子终日愁闷,向以为在家中因了同李氏不合,所以无甚乐趣,心中烦闷,忙取了些钱,命子和到外面去寻欢乐。子和回家之后,因想念小白菜,没有到外面去冶游。如今听得母亲命他出动游玩,知道一时仓前恐不能去,不如在本地冶游几天,陶情作乐,寻花问柳。譬如听了宝生换一次口味,也未为不可。即同了几个狐群狗党,出衙去嫖妓窠娼。可是哪里有比得上小白菜的十一,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终觉得远没有同小白菜在一处的快活。子和也没奈何,只得聊胜于无,闹了几天。
  那一天,子和回到衙内,屈指计算,离仓前已有十余天了,暗想这时葛小大或者已是防范松懈,宝生在那里替自己设法挽回,不知怎么样了?在家内也没甚趣味,不如再走一趟,打探个下落,岂不是好。当下即向母亲林氏取了些钱,叫了一只小船。恐怕到了仓前,小白菜的事情被衙内的人知道,笑坏了好事,即独自一人,并不带仆役一人,下舟直到仓前,打发了船,上岸到了钱宝生店内。宝生一见,忙请子和上楼坐定。楼上这房间,本来是宝生的卧室,自看盂兰会的一次,腾给子和作为卧室之后,宝生知道子和有了小白菜的事情,要常来居住,便不再住在里面,留着给子和来的时候安宿,子和见了宝生,忙着问宝生这几天小大可住在家中?监视可曾松懈?宝生听得,早把眉头紧皱道:“这事情可有些糟了,葛小大自从这一天撞到家中之后,从未离开住过一夜。瞧他的情形,分明是监视得十分严密,我老钱因了大少爷的事情,也不知我探过几次,却没有一回有好消息听得,小大白天出门到店,总留着言语,说是晚间要回家住宿。有几天竟回去吃午饭咧。这事情可有些难应付哩,"子和听了宝生的言语.不由得面色懊丧,长长的叹了一口道:“如此说来,这么一个娇的美人儿,便罢了不成?
  老钱,你总得给我想一妙法才好。事情办妥,我再重重谢你就是。”宝生道:“大少爷,书不是这样说的。我老钱若不希望大少爷同小白菜相好,也不把藏春散给大少爷了。如今葛小太监视得这般严密,不肯放松一步,这倒还不要说他。我瞧小白菜的心,也有些变了,我有几回到他家中,总是似理不理,对我很不欢迎。便是提起了大少爷来,从未有一言半语问起。以我老钱想来,小白菜对于葛小大,本很是和谐,大少爷要不是有了我的藏春散,到今天还没有成就美事。小白菜这件事情,不是出于心愿:不过已经有过了一次,失过了足,不得不应酬罢咧。如今趁着小大有些防范,便趋势同大少爷断绝往来。所以这事,实是有些难办咧。总之,葛小大在一天,小白菜的心便一天不会向着大少爷,除非是小大死掉。小大又怎样即能死呢?”子和听了,不禁默然不语,低着头发愁。又想到了那一天自己到了小白菜家中,以藏春散诱引起奸之后,小白菜十分动怒,亏得自己以金钱为饵,方才平了风波。一个女子,没一个不爱着金钱和虚荣心的,依着宝生所说,小白菜如此的不愿意同自己相好,也因了金钱,换一付面色,如今忽地又变将起来,或者再设法将金钱为饵去诱引小白菜一次,再骗她可以娶回家中,做一个知县的儿媳,好得自己同李氏性情不合,便是弄僵,也可以把李氏退去,将小白菜娶了。只要有钱,事情总可以办到。宝生这人,最贪的是钱,我何不再许他一些,使他再想个妙法呢?想得不差,即向宝生道:“老钱,话虽如此,我想小白菜是个贫困人家的女子,没有不爱金钱之理,何不再把金钱去引她一引呢?你替我想个办法,使我到她家中,同小白菜会面,我再设法去诱动她回心转意如何?倘是可以成就,你店中我加五百块的股本好吗?”宝生听子和又许下五百块钱,不由喜得眉开目笑,向子和笑道:“大少爷主意是不错,只怕小白菜同小大的感情,不是金钱可以移得动的,那就糟了。大少爷要小白菜会面,只得看小大不在家,中午饭的日子,白天悄悄的前去好咧。这倒容易,待我老钱去打探就是。”子和听得觉得这事尚有希望,倒放宽了些心。自这天起,宝生即每天早上出去打探小大可在家中,可要回家午饭。子和耐着性儿,在宝生家中等候。
  事有凑巧。那天宝生打探得小大明天要到母亲喻氏家中去游玩,只因小大晚爹沈体仁明天是生日,小大前去吃面,须吃过晚饭回来。宝生知道之后,兴冲冲地回去,告知子和。子和大喜,忙着准备明天候小大出门,同宝生到小白菜家中,同小白菜会面。宝生即同子和约好,明天早上一同在葛家对门的小茶馆内等候。瞧见小大出门,即俏悄的进去。一夜过后,明天清早,子和同宝生起身,梳洗毕了,子和因这天要以金钱同虚荣心,诱动小白菜的芳心,便带了十两金条又藏了些贵重饰物,这都是子和在馀杭带来,一切就绪,即同宝生出了药店,走到太平巷茶馆之内,怕小大出来看见,坐在后面,对着短窗,小大出来,可以瞧见。小大若不留意,却不知道宝生、子和坐在里面。自有跑堂的过来,泡上香茗。宝生又吩咐买了点心,同子和吃了。子和只注意着对面葛家,不多时,小大早换了一件干净衣服,走出门来。本来小大天尚未明,便得到店,这天因到沈家,不到店中,因此到这时候刚走出家中。宝生、子和见小大已去,心中欢喜,宝生忙会了茶帐,待小大走远,即出了茶馆,一溜烟似的进了葛家大门。恰巧小大出门,三姑没有把门关上,子和、宝生推门进去。三姑见了,早笑着道:“有铜钱阿哥来了。”小白菜在楼上听得,吓得一跳,只是也无可奈何,不好拒绝子和、宝生,一迳的望楼上走去。到了楼上,见小白菜坐在床上发呆,子和忙笑着道:“嫂嫂好呀,今天起得早。”宝生知趣,嘱咐了一声子和,早早回来,即下楼回去。
  三姑在楼下,即也不上楼来。子和四顾无人,早坐在床上,同小白菜并肩坐定,笑道:“好人,你发狠心,把我丢掉了,害得我想得好苦,"小白菜倒也不能不理,微微的笑道:“教人也没法呀,他天天回来,我如何可以找你呢?”子和即把带的金条一包,解将开来,一股黄澄澄的光华,直射到小白菜的眼中,小白菜不由心中乱跳,子和即取了五条,向小白菜笑道:"这两天我没有到来,你的钱想是完了。这一些些,留着用吧。
  "又在手上取下了两个戒指,一个是玻璃翠镶嵌的,一个却是玫瑰红宝石面的,带在小白菜手上道:“这两个好吗?”小白菜见子和这般的豪阔,不禁一笑,也不好推辞,便不言语,只低着头呆呆的思想。子和趋势勾住了小白菜粉颈,温存起来,一面又甘言蜜语,只说自己同李氏不合性情,欲将小白菜娶回家去,退掉李氏,母亲最欢喜自己,没有不依之理。父亲又听母亲的言语,只要自己说话,没有不成的事。这般言语,把个小白菜的芳心,引得心猿意马,动将起来。暗想若其能如此,自己何尝不想,当然是好,做知县老爷的媳妇,自然比了做一个豆腐店伙计的妻子,强似万倍。可是自己已嫁了小大,如何可以把小大丢掉呢?而且若是嫁了子和,怎样可以见杨乃武呢?
  这一回的事情,已是自己的失足之处,真是要同小大离掉,早已应该在未圆房时悔婚了。你虽有这般心思,怎奈迟了埃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双目之中忍不住流下泪来道:“大少爷,虽是好心,我可没这福份,今生今世,可不能的了。而且小大待我,很是不差,我做下了这等不规矩的事情,已不应该,怎说是另嫁别人呢?小大活一天,我只得厮守一天了。大少爷如是爱我,请不必再提这话,最妙能顾全到我的名节,不被人知道丑事,那我真是感激不尽,来生再报答大少爷的大恩。”
  子和听了,万不想小白菜说出这一番话来,浑如焦雷轰顶,知道小白菜不是可以移动他的心意的人,只得且图目前,忙将言语岔了开来。子和这人,本是个浪荡子弟,对于小白菜初时也不过只图淫欲欢乐,实是小白菜生得过于美丽,把子和的心勾住了,放不下来,才有这般心思,前几天没有见面,早已心痒难口,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到来,那里忍耐得住,不管是青天白日,勾紧了小白菜,不住的亲热起来。小白菜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着子和调弄。一刹时就地兴云布雨,双鬼飞肩。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妒恨起毒心祸根隐伏  殷勤调汤药恶意难销
  话说刘子和在小白菜房内,一度春风,起身结束衣服。小白菜不禁又想到了乃武谆谆相劝之时,忍不住呜咽起来。子和见了,忙着意的温存一番,方收住了悲泪。一瞧时候,已是辰未午时,慌忙把衣服整理好了,下楼煮饭。知道小大今天在沈体仁家中,一时不能回来,便留子和午餐。子和答应,在楼上等候。横在床上,不由得想起方才小白菜的一番言语,说得很是明白。小大一天活在世上,小白菜的心一天不会向着自己,尽是甘言蜜语,毫无用处。自己为了小白菜身上,也不知用了多少心机,钱也化得不少,连宝生的一千两银子昨天又许上了五百块,足足的过三千。东西连自己最心爱的打簧表,也送给了小白菜,可算得至矣尽矣,只是仍不如一个穷的豆腐伙计葛小大,而且丑陋不堪,倒得到了小白菜的真心,自己岂不是白用心机。今天这一次相会,不知又得到何年何月,方能再行相会。这般的美人儿,叫我如何舍得呢?就眼睁睁的瞧小大快活不成?听小白菜的言语,并不是真的不愿嫁给自己,做知县老爷的媳妇,无奈小大活着,小白菜不忍另嫁他人,便是交往,也是没法,因了已经失足方才允诺。不然,小大活着连交往都有些不甚愿意。如此看来,要把小白菜夺到手中,永远相好,除非小大死掉,才能得如愿以偿。停一回回去之时,却得同宝生商议一下,可有妙法,使小白菜一世同自己相好,便是多化些钱,做出些事情,也说不得了。好得父亲做着本地知县,都可以担待,家中有的是钱,用几个也不要紧。
  正在乱思胡想,却见三姑走上楼来,向子和笑道:“阿哥,你好久没有来了,可有什么东西送给我呀?”子和听得,暗暗发笑,这个傻子,别的事情都不知道,钱却知道要的。也亏得自己有钱给她,保住了她的言语,不肯说给别人知道。不是有钱,怕不待到今天,小大早已听得的了。自己也早已知道这傻子贪些小利,便在身上取出一个钱多重的金线戒,笑道:“我早知道你要好东西咧,带一个金戒指在此,送给你吧。”三姑笑容满面的接过手去,又笑着唤子和下去吃饭。子和即随三姑下楼,同小白菜、三姑二人一齐吃饭。饭毕之后,小白菜收拾了残肴,子和到楼上,欲待小白菜上楼,再寻欢取乐,谁知停了一回,小白菜到了楼上,忙着推子和回去,怕小大回来撞见。
  子和见小白菜这般慌忙,没奈何只得懒洋洋的立起身来,一步一回头的走下楼去,自回家去。小白菜却横在床上,只是想方才的事情,子和的言语,不禁流下泪来,可是也无法可想,只得罢了。
  却说子和回到宝生店中,只是闷闷不乐。宝生见了,忙问子和因何这般烦闷?子和即把方才在小白菜家中的事情,同了小白菜的言语,小大活一天,自己便没希望同小白菜相好,细细的说了一遍。宝生听了不禁沉吟道:“如此说来,小大这人,同大少爷势不两立的了。若要小白菜向着大少爷,非小大死掉不可。”子和点头道:“正是。”宝生道:“这般一说,大少爷只得丢了同小白菜相好的一条心罢,除非"说到除非两字,便缩住了口,不说下去。子和忙问道:“除非怎样呢?”宝生道:“除非小大死掉。”子和道:“怎样可以使他死呢?”宝生忍不住笑道:“好端端的人,如何能死呢?除非要设法把他害了,方能使他死掉咧。”子和听了,不觉心中一动,低下头去,不住的呆想,想起了小白菜这付花容月貌,如何舍得丢掉?只是小大不死,眼见得事情糟了,倘是真的把小大害死,岂不是犯了因奸谋命的大罪,穿破下来,如何得了。
  小大活着不死,小白菜便一天不能依从了自己。决没有两全其美的妙法。想到了这一层,心内不住将小大死掉,同了丢掉小白菜的两事,的碌碌的打转,究属走那一条好。大凡一个人做下一件万恶不赦的大事,起初也不过一念之差。今天刘子和也是如此,弄到后来,有杀身大祸。
  闲话少说,却说子和把两件事情,在心中盘算了一回,觉得倘是去掉小白菜,如此一个美人儿,永远不能相会,害得自己失魂落魄,一个不好,性命也得送掉,想小白菜害下了相思之症。若是把小大害了,虽是因奸谋命,犯了大罪,可是告得官府,定得经过爹爹手下,自然可以设法弥补。而且地大的官司,只要天大的银子,没有不称平的。又加着小大家中,小白菜自不必说,到了那时,定能变了心思。三姑是在自己一路,只须多化一些钱,其余的亲戚们,有了钱谁都愿意不声不响,自己只须做得秘密,使人家不知道是自己做的,何人再能说着自己,确定是谁做的手脚呢?这般一想,顿觉得害死了葛小大,比了丢掉小白菜来得轻而有利。子和想到这里,暗道这事须得同宝生商议,他计较多,如何可以做得干净,人不知鬼不觉地使小大死掉。便向宝生道:“老钱,你不能不帮我的忙呀?这般一个美人儿,倘是丢掉,我便得想死了。”宝生道:“叫我也没法呀,除非把小大害了才好议法咧。”子和忙悄悄地道:"老钱,害了小大,也得做得干净,不被人知道才妙。不然,却不是儿戏的。”宝生道:“原是这般的讲,也不是容易的事。
  "子和知道宝生贪钱,送些钱给他,或者可以有绝妙的计较出来,即把带的金条金叶,约有十二三两光景,取了出来,向宝生笑道:“老钱,你倘是有法把小白菜弄到我的手中,永远相好,这些金子先送给你,日后再重重相谢。”宝生见了黄澄澄的一大堆金子,早怦怦的乱跳,沉吟了一回,向子和道:“大少爷,计却有一个在此,可惜狠些。只是小大不死,大少爷是得犯相思病死了,还不如使小大死掉的好。”子和听得,正中心怀,忙问道:“怎么妙计呢?”室生移了一移座位,凑到子和耳边,俏悄地道:“大少爷,小白菜既是说小大不死,她的心便不能向着大少爷了,却不得不设法把小大除掉。我想小大有病的时候,配药总是到我店中来配的,我只须等小大生病来抓药之时,悄悄的配一味毒药下去,小白菜同三姑小大,那里识得药理,自然放心煎了给小大饮下,那里小大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的一命呜呼,不知道的人,还只说是生病死掉,那里猜得透是这样死的呢?又没有对证,如何可以疑心到大少爷身上。
  便是有人疑心,告到官府,那时只要大少爷通知了老太爷,把状子驳斥了便就完了,而且官府也决疑不到大少爷咧,岂不是绝妙的计较。小大死后,小白菜嫁给大少爷,当然不成问题。
  大少爷是知县老爷的公子,谁敢来说半句言语呢?大少爷以为如何?”
  子和这时,只知道小白菜的美丽热情,恨不得天天搂在怀中,那里管得到丧天害理,听了宝生的一番言语,觉得小大一死,小白菜稳稳到手,早心花怒放,连连点头道:“好,老钱,这事却得托你了。这些金子,你且先收下,日后成功,我再谢你五百块洋钱。”宝生欢乐,一面把金子收进,一面笑道:“大少爷,这事却不能心焦,非得俟小大先生了病,前来配药方能下手,不然,却得露出破绽,那就糟咧。”子和不住的点头称是,觉得宝生这个计较,真是不差,算得是人不知鬼不觉了。
  宝生又道:“大少爷,这几天你却不能再到小白菜家中去了,被人瞧见了不好。最好倘是小大生病来配药之时,我把毒药配将进去,你却离开此地,也别回转馀杭,不论到那里游玩个十天八日,等事情完毕之后,再行到来,一则可以避人耳目,二则小白菜、三姑二人,也可不疑到大少爷身上,免得将来小白菜怀恨,又生了什么变故?”子和连声答应道:“好,我就到杭州去玩一趟如何。一切事情,都请你办理就是。”当下二人商议已毕,便不再多说,因恐被他人听得。当夜子和宿在店中,过了一宵,明天正是十月初九,子和同宝生二人,一天未曾出门,只在家中计议这件事情。到了下午,宝生正在店中,却见葛三姑手中取了一包东西,一张纸头,走到爱仁堂店内,见了钱宝生叫道:“钱宝生,快配药来。”宝生见了,心中一动,忙问道:“谁服药呀?”三姑道:“阿哥肚子痛,买了一千钱的桂园去煎桂圆汤给阿哥吃。再有一张肚子痛的方子,快些配来。”宝生听得小大生病,心中大喜,一面接了方子,一面问三姑,小大生了什么肚子痛病,三姑即说了一遍,原来小大昨天到沈体仁家中,吃过了晚饭方才回来,今天因了喻氏吩咐小大仍到沈家吃饭,因有几个亲戚到来,小大答应。到了今天,即仍到沈家去午饭,谁知饭方吃毕,小大腹中忽地痛得如绞的一般,不住的捧住肚子哼唧,喻氏体仁等一见,都慌张起来,正待问小大怎样,小大一个恶心,顿时呕将起来,腹中又痛得眼前金星乱冒,头上的冷汗,足有黄豆般大校喻氏见了,以为是痧症,忙取了痧药,给小大服下,又泡了姜汤灌下肚去。
  只觉得好些,仍疼痛不止。小大知道不好,忙忙回转家中,在路上又呕了一回,走到家中,一个人已痛得发昏,倒在床上。
  小白菜、三姑见了,也都慌了,小白菜慌替小大盖了一床被头,一面泡着药茶给小大饮下,腹中方觉得好些。只是又加着寒热,身上又发冷,小白菜忙命三姑卖一千文的桂圆预备熬汤给小大饮,因知道小大定是受了寒气,一面又请了镇上一个医生,开了几味药方,交给三姑带到爱仁堂抓药。三姑便出门买了桂圆,又到爱仁堂来,宝生听得,心中大喜,知道小大的病很重死了之后,或者人家不致疑心毒死,即通知子和催他立即动身,离开仓前,一面把药方上的药配了,除去一味,加进了一包砒末,交给三姑。三姑那知那里,兴冲冲取了回去。子和在楼上早已得信;心中不免有些发慌,知道留在这里不便,忙带了些钱,辞了宝生;离开了仓前,迳向杭州去了。临行之时,又重重的托了宝生,宝生一口应诺,子和自去不提。
  却说三姑捧了桂圆同药回去,小白菜接了慌忙生起炭炉,先煎了桂圆汤,再煎了药,也不识药内有了砒末,煎好之后,同桂圆调和,端给小大,小大昂起头来,一气饮下,小白菜放了药碗,三姑即接去洗了干净,仍回房中,同小白菜坐在椅上,瞧着小大。约有一刻钟光景,却见小大不住的捧着肚皮唤痛,又连连恶心,却又吐不出来,瞧下去好不难过。小白菜见了,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望着小大,小大这时越发的不好了,只痛得在床上乱滚,口中喷出一口血,吐得棉袄上鲜红可怕,小白菜已急得满面泪痕,只道是小大病体有变,那里猜得到子和托了宝生,在药内下了砒末,要毒死小大。看看不好,忙命三姑到沈家去请喻氏到来,三姑慌忙奔出门去,小大在床上滚了多时,口中的血喷个不住,把一件棉袄染得满袖满襟,两眼发直,形状儿好不难看。这时葛家除了小大外,只剩下小白菜一人,只有哭泣的份儿,那里还想得到什么。一刹那间小大大叫一声,那血从七窍流出,双眼突出,只流鲜血,面色变了青幽幽地怕人非常,已是气绝身亡。小白菜见小大已死,只哭得死去活来。瞧小大这般死法,也有些疑心中毒,只是自己既未下毒,只有在沈家服下毒物,沈家是小大的晚爷,喻氏又是小大的亲身母亲,总无害死小大之理,万不想到宝生把毒药下在药中,自己没有瞧出。哭了一回,听得门响,三姑、喻氏、体仁三人奔将进来,见小白菜悲声大放,小大已死在床上,忍不住都大哭起来。便是体仁,也流泪不止。喻氏一瞧小大,七窍流血,青面突睛,分明是中了毒死的,心下怀疑,即查问小白菜同三姑,小大怎地忽然生变,小白菜便把一切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喻氏暗想:这事有些蹊跷,这般形状,定是中毒而亡。
  不要小白菜有了奸夫,嫌小大碍眼,下了毒手。本来这几天,小大不住在店中,住在家内,便有些知道了风声,方是如此。
  如今小大忽地中毒而死,小白菜谋死亲夫的嫌疑,可逃不脱了。
  只是听小白菜的言语这般悲哀,又是不像,而且这时也不便声张,且料理了后事再说,停一回回转家去把小大的堂弟葛文卿找来,同他商议再作道理。想定主意,即含泪向小白菜道:“生姑,如今且忍住了悲伤,料理后事要紧。”小白菜听得,一壁哭泣,一壁取出了二十块钱来,交给喻氏道:“妈妈,我如何料理得来呢,请妈妈做主吧。”喻氏以为小大一定没钱,如今见小白菜毫不困难的取出二十块钱,越发的生了疑心,即接了钱,向沈体仁说出一番话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毒亲夫血棉袄作证  哭兄长白孝衣见官
  却说小大死后,小白菜取出了二十块钱,交给喻氏,托喻氏作主,承办后事,喻氏因了小大做一个豆腐店伙计,那里有如许之多的存积,虽说是小白菜做些活计,也不能积来如此容易,不觉对于小白菜的怀疑,又深了一层,只是不便明言。又加小大死在床上,办后事要紧,便接过了钱,向体仁道:“这事得烦你晚爹哩,去购棺材衣裳吧。”体仁答应,把钱取了,自去购办东西,喻氏又吩咐三姑,请了杨乃武邻居王心培同王顺山来,可以照顾一些。原来心培、顺山二人,是敬天的堂妻弟,同小大也挂着亲戚。三姑也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心培到来,顺山却不在仓前。心培听得小大已死,不禁很是悲伤,过去一看,却见小大尸身浑身发青,只因这时喻氏同小白菜二人,已把小大面上血迹抹干净了,一件鲜血吐满的棉袄亦脱去藏在一边,只是身上却满布青色。心培虽是有些怀疑,只是也不好相问,便问了喻氏几句,小大是什么病症死的?喻氏约略说了一遍,又托心培写报条报丧,约敬天堂弟葛文卿知道。葛文卿是小大堂弟,平时在馀杭县中,教蒙为生。自小大圆房之后,尚没来过。心培听得即照样写了。喻氏又命三姑丈唤了五个僧人,做系念经忏,又忙着做孝幔麻衣,忙得手脚无措。停了一回。体仁已购了一口棺材,同了衣裳等物回来,又叫了三个鼓手,共用去了十八块多钱。三姑唤的僧人,也到了葛家,立即念起经忏,打起法器。小白菜忍不住又放声大哭,哭得喻氏、心培、体仁都伤心不止。直到了申未西初,方才把小大殓入了棺木,一切座台牌位,也都就绪。小白菜哭得个死去活来,喻氏见事情完毕,即安慰了小白菜、三姑几句,同体仁回去,心培也自归家。鼓手僧人都由小白菜打发回去。又命三姑出去买银箔纸锭烧化,自在小大柩旁守灵。
  却说喻氏临行之时,因怀疑小大是被小白菜毒死,欲查一个水落石出,恐没有证据,即把小大临死穿的一件棉袄,吐得鲜血淋漓的带回家去。小白菜这时已是哀哀欲绝,那里顾的到这些。喻氏回到家中细细思想,觉的小大死后的形状,实是中毒,方七窍流血,面色发青。小大在自己家中吃饭之时,还是好端端的,饭后只是腹痛呕吐,如何回的家去,不上几个钟头,竟这般死掉,越想越觉得不对,即暗暗打定主意,待小大堂弟文卿到来,同他商议。文卿是个读书的人,总能知道是否毒死。
  文卿同小大虽是堂弟兄,平日不常往还,感情却很不差。听得小大被人毒死,定得抱打不平,总有些主张。当下也不明言,只命人去打探文卿可曾到来。知道方才的报条,已托人带到馀杭,说不定便得到来。一瞧钟上,刚是六点过些。正在呆想,却见体仁的儿子沈大走到里面,说是外面有一个姓葛的到来,喻氏听的,知道定是文卿,心中大喜,忙唤了进来。不多时早走进了一人,喻氏一看,不是文卿,还有何人。即问文卿:“如何来的这般的快?”文卿道:“我见了报条,立即动身。路上急得什么似的,到这时方到。”原来文卿在馀杭县内处馆,教十余个童子为生。今天起身之时,觉的有些心惊肉跳,心中很是奇怪,直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外面送进一张纸条,取着一看,却是小大的报丧条儿,不由的吃了一惊,暗想从没有听的小大有病,自己同小大虽不常在一处,可是音信却常常通问,如何一向没有知道呢?忙放了学堂,带了些夜用什物,忙忙动身。雇了一只小船,到仓前镇上。馀杭到仓前,只须一点钟多些,不多时已到仓前镇上,急匆匆地上了岸,三脚两步地赶到小大家中。只见门口已是麻幡高挂,不由得一阵心酸,流下泪来。走进门去,见正中放着小大的灵台,忍不往放声大哭起来。
  小白菜在幔内,早也大放悲声。文卿即在灵前上香拜过,进幔同小白菜相见。问起小大得的什么病症,小白菜说了一遍,文卿听了,心中也有些怀疑。只是觉得小白菜依实相告,不似有了虚心。可是七窍流血,不是中毒,不为如此,这事倒有些蹊跷,倒得问过明白。暗想这事须得去问喻氏,定能知道究属小大得的什么病症。即回出孝幔,恰巧沈二奉了喻氏之命,来瞧文卿可曾到来,文卿听说,忙同了沈二来到沈家,沈大方在门口,听沈二说是姓葛的到了,要见喻氏,忙进来告知。喻氏见了文卿,又想起了小大,双目之中,眼泪如珍珠般滚将下来,文卿也十分悲伤。呜咽道:“婶母,究竟如何,是得的什么病症?死得这般可惨?”喻氏听了,即命文卿到自己房内,悄悄地说:“小大死状,似是中毒,同了以前小大住在乃武家中,曾经猜破了小白菜同乃武有了奸情,所以搬至太平巷居住,临死的前半月,小大忽地不住在店中,每晚回去,怕不要又有什么风声听了,所以防范,今天在这里午饭,还是好端端的,饭后唤着腹痛,又呕了一回,回到家中,吃了什么桂圆汤同了肚痛汤药,服下之后,不到半点钟的时候,即行七窍流血死掉,面色周身,都变了青色,这分明是服毒而死的神色。我心中很是疑心,因此待你到来商议。”又取出了那件血染的棉袄,给文卿看了道:“这便是小大临死所穿的衣服,喷的这般的鲜红,好不可惨。倘真是被人害死,你可得给他伸冤呢?”说着痛哭不止。文卿听了,把棉袄瞧了一回。知道这事甚是奇怪,小大定是服了毒物,方有这般现象,忍不住心中火发,呜咽道:“婶婶放心,我定得给哥哥报仇。依侄儿看来,哥哥的死,定是服了毒药,被人家害死。不是,那里能七窍流血,满身发青呢?
  侄儿今晚,立即回馀杭去,写下状子,上县内告去,自能替哥哥报仇雪恨。可是哥哥的身后如何办理呢?”喻氏道:“这事我越发有些疑心生姑。你哥哥每月的进款有限,便是日常生活也有些困难,如何积得起钱呢?就是生姑做些针线,也不过助些开支罢咧,决不能积下钱的,这一回生姑很轻易的取出二十块钱来,又请了鼓手和尚,都得要钱,当然不止这些。生姑怎地有了这许多的钱呢?上一回圆房之时,曾经取出过二十五块钱,当时我以为她的私蓄,后来方明白是奸夫给的,这次不要也是这样,那就越发的可疑了。”文卿听得,越觉得小大的死,定然被人害死,即向喻氏道:“既是如此,有侄儿在此,决不使哥哥冤沉海底,定得替哥哥报仇。事不宜迟,侄儿即便回转馀杭,明天可以向衙门伸冤。这血棉袄,给侄儿带去做个见证。
  "喻氏答应,即把棉袄交给文卿,吩咐文卿,一切小心,文卿答应一声,即辞了喻氏,出了沈家,也不再回葛家,迳上船回馀杭去,连夜写下状子,准备告状。
  到了明天,文卿绝早起身,带了血棉袄同状子,走到馀杭县衙门,在衙前等候。不一回馀杭县知县刘锡彤击鼓坐堂,文卿忙进衙叫冤,自有人将文卿带到堂上,跪在下面。刘锡彤向下面一望,见叫冤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便把醒堂木一拍,喝问了文卿姓名,又喝道:“葛文卿,有什么冤枉,当堂诉来。
  "文卿忙将小大的事情,自圆房起,怎地瞧破同人家通奸,搬到太平巷居住起,直到昨天小大生病服毒身死,被嫂嫂葛毕氏串同奸夫,谋死丈夫一一的诉说了一回。刘知县听得,却是件因奸谋命毒毙亲夫的人命重案,便问文卿可有状子证物?文卿忙把状子同血棉袄呈上。这也是天意如此,杨乃武合受这场冤枉,葛小大不致冤沉海底,因此文卿前来告状。恰是刘子和不在衙中,到杭州游玩去了。不然,刘锡彤知道了这事的缘由,决不会收受文卿的诉状,也不会到仓前去相验了,如今刘锡彤那里知道,小大的死掉,是自己儿子串同了钱室生,暗下毒砒,把小大毒死。只道是寻常谋死亲夫的案件,即收了状子,命差人先将文卿押在监中,待捉到了小白菜,再行对质。自有差人们答应,把文卿押下。锡彤便在朱签筒内,批下火签,遣差人阮德、李禁,立即到仓前镇去,提小白菜到案。阮李二人领了火签,飞也似的去了。刘知县见并无别的案件,即便退堂休息。
  却说阮、李二人趁了航舟,直到仓前,即到太平巷小白菜家中。这时小白菜正坐在灵台之旁摺锭,见走进两个差人,手捧签票链条,不禁一怔,只见那个差人走到小白菜面前,一抖铁链,向小白菜头上一套锁了,叫道:“快走,快走,有人告你咧。”这一来,把个小白菜吓得花容失色,只是莫名其妙,自己犯了什么大罪,是谁把自己告了?可是平日听得乃武说过,县中差人最贪的是钱,没有得到钱的时候,铁青着脸,谁都不能说一言半语,只要有了好处,便是叫你晚爹都愿意。今天既有人告了自己,不如化几个钱,在差人口中探听些影踪,便向二人笑道:“二位大叔,且请放松一步,待我收拾了一些家私,吩咐家中的人几句,也可放心。二位的好处,我总明白。”阮。
  李二人听小白菜说话在行,便也笑着答应。小白菜忙叫三姑,到楼上取十块钱下来。三姑这时早已吓得如筛糠般乱抖,听小白菜命他上楼取钱,忙奔到楼上,在小白菜抽屉内取了十元,走下楼来,交给小白菜。小白菜即分给阮、李二人道:“这一些些,送给二位买碗茶喝。”二人欢天喜地的收了,小白菜便吩咐三姑,好生看守门户,又悄悄命三姑再取了些钱,藏在身旁,预备官司使用。又问阮、李二人,究竟是谁告下了自己?
  阮德便把葛文卿告她因奸谋死亲夫葛小大,有血衣为证,细细的说了一遍,小白菜听得,不觉呆了一呆,知道定是喻氏起下疑心,把血棉袄取去,命文卿在县内告状。只是自己于心无愧,并未毒死小大,便是到官也不妨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因此心中倒放下了心。当下吩咐了三姑一番,命她当心家内一切物件,别被人家偷去,自己即要回来。吩咐已毕,随了两个差人,竟投馀杭县来。
  到了县衙之内,差人进去通知。刘锡彤立即坐堂,把小白菜押将进去。阮德上去消了火签,小白菜跪在下面。刘锡彤把醒堂木拍得怪响,喝道:“葛毕氏,你堂弟葛文卿,告你因奸谋死亲夫葛小大,快些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小白莱听了这几句言语,暗想小大的死,本是很不明白,自己已是冤苦非凡,葛文卿竟把自己告了因奸谋命,不禁悲从中来,呜咽道:"大老爷,冤枉呀,小妇人同丈夫,一向十分恩爱,如何能下毒害死他呢?况且小妇人虽则贫苦也颇识三从四德,从未有过不端之事,镇上人那个不知,怎说是小妇人因奸谋死亲夫了呢?
  "刘锡彤听得,冷笑一声,把血衣掼下堂来,喝道:“你既不是谋毙亲夫,那血衣是从那里来的?”小白菜知道便是小大临死穿的棉袄,确是吐得满面血迹,可是小大的吐血,连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吐的?忙哭着道:“这件血衣,是丈夫小大临死时穿的,丈夫临死喷了许多鲜血,连小妇人也不知怎样吐的?倘真是谋死亲夫,落下了痕迹,岂能落在他人手中,不先藏好之理。病人临死吐血也不足为奇,如何能将一件血衣,便咬定小妇人谋死亲夫呢?请大老爷明察,替小妇人伸这不白之冤。”
  刘锡彤听得,觉得小白莱的言语,很合情理,又没有真凭实据,怎能说她这定是谋毙丈夫呢?这事却非细细查明不可,即吩咐差人,先把小白菜带下收监。差人们答应,把小白菜带了下去。
  刘锡彤却命提文卿到堂上,把小白菜的言语,一一说给文卿听了,血衣不能作为谋死亲夫的真凭实证,文卿不禁沉吟一回,暗想小大的死状,准是服毒无疑,只是凭空说小白菜谋毙亲夫,非但小白菜定然不肯承认,便是官府也不相信,非得开棺相验不可。倘是验明是服毒而亡,那时小白菜还有什么言语?倘是验出是病故,那时自己很不方便。可是这是已是势成骑虎,就是不开棺试验,自己诬之罪,也不能逃掉,不如开棺相验之后,若是并非服毒,自己坐了反坐,也是因了要替哥哥伸冤,方才至此,倒可以于心无愧,打定主意,便跪着道:“大老爷既说血衣不能为凭,小的情愿开棺相验一个明白,可以替兄长伸冤,"刘锡彤听得文卿愿意相验,不禁点头道:“好,可是验出并非服毒而死,如何办法呢?”文卿把牙关一咬道:“倘是没有中毒,小的愿意反坐,定必看个明白,方才安心,"刘锡彤听得,即命差人把文卿押下,随着自己到仓前去开棺相验。差人等应命,忙传了忤作,随着刘锡彤,出了衙门,向仓前去相验。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验尸身美小娘受冤  报家信好儿子求救
  话说馀杭知县刘锡彤,答应了葛文卿下乡开棺相验,即传集了忤作差人,押了葛文卿,一齐到仓前去。这时喻氏、喻敬天、钱宝生等都已得信,忙都齐集在葛家。三姑已吓得躲在楼上,不敢见面。刘知县到了葛家,摆下公案坐下。又问文卿,开棺之后,若是无毒病死,该当如何?文卿咬定牙关,说是验出无毒,情愿反坐,按律抵罪。若真是服毒而亡,请大老爷伸冤。刘知县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你先去开棺。”只因清律不论何人请求开棺相验,都得自己先行动手。文卿取了一柄利斧,走到小大棺旁,忍不住泪如雨下,即一咬牙关,砍将下去,一刹时差人忤作等把棺开了。刘知县命忤作好生验明。忤作验了一回,早验出是中毒而死。便报道:“验得男尸一名,头部无伤,胸腹无伤,两手无伤,两足无伤,服毒而亡。”刘知县听得葛小大果然服毒而亡,不禁吃了一惊,暗想倒瞧不出来,似小白菜的标致女子,竟会谋死亲夫。文卿听得果然小大是中毒而死,早跪下道:“请大老爷替哥哥伸雪。”刘知县答应,一面命人把小大尸身放入棺内,用封条封好,即打道回衙。不一时,到了衙内,即升堂坐定,吩咐带小白菜上来。不多时小白菜当堂跪下。刘知县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葛毕氏,本县下乡验明你丈夫确是服毒而亡,你还有何说,快将奸夫是谁,因何谋死亲夫,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小白菜听得小大果然是服毒而亡,好似青天下个霹雳,暗想这事糟了,无论如何自己难以辩白,便是跳在黄河之中,也不能洗清自己杀夫之名。可是自己实是没有下毒,如何能得招出什么来呢?忙连声呼冤,哭泣不止。刘知县这时因验明了小大是中毒而死?认定是小白菜是个谋死亲夫的正犯,见小白菜不肯招认,即把脸一沉,掷下一支签来,喝道:“不用刑具,想你也不肯招认,快将拶子将这淫妇上了,看她招也不招?”
  两旁差人早如虎如狼的一声呐喊,套在小白菜手上。正待收紧,忽地大堂后面走出了一人,向差人喝道:“快些放手。”阮德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人正是刘锡彤的夫人知县太太林氏。刘锡彤在馀杭,那一个不知道最怕太太,便是坐堂审官司,也得太太做一半儿主。如今林氏出来,喝声住手,那里敢不听吩咐,忙将拶子一松。刘锡彤坐在堂上,见太太忽地出来,吩付松了小白菜的拶子,不知何故,忙下了座位,向林氏笑道:“太太,做怎样呀?”林氏道:“这女子是谁?犯了什么刑法?”锡彤道:“这便是仓前镇上出名标致的小白菜,犯了谋死亲夫的大罪,因此审她的口供。”林氏听得,即把小白菜端详了一回,见果然标致,暗道,怪不得子和迷得失魂落魄,果然是十分人材,便回头向锡彤道:“老爷,且别审官司,家中死了人咧,快进去看看。”锡彤听得,大大的吃了一吓,忙吩咐差人,先把葛文卿、小白菜收监。明天再审。差人们答应自押了小白菜等下去,刘锡彤随了林氏忙忙进去,问林氏死的是谁?林氏道:“媳妇上吊死了。”锡彤听了李氏自尽,又是大为吃惊。
  李氏好端端的住衙中,怎样会上吊自尽的啊?内中却有个缘由。只因刘子和同钱宝生在仓前商定毒死小大之后,见宝生已把砒末付给三姑,知道小大服下定得死掉,恐在镇上不便,忙忙的动身到杭州去。当天到了杭州,住了一夜,心头只觉得不定。到了明天,在西湖内唤了一只小船,荡了半天,也是闷闷不乐,百无聊赖。到了下午,坐在湖边游玩,不由得想起了仓前的事情,知道小大服了毒药,生命不保,小大死了,将来小白菜不怕不到手中,猛的又想起了一个人服下毒药,要七孔流血而死,不要被人家瞧破,说小白菜是谋死亲夫,告到官府,小白菜岂不是要受苦楚,心上不免猛的一惊,暗急倘是告状说小白菜谋死亲夫,自然在自己爹爹之手,原可以驳斥不准。只是自己父亲没有知道这事,如何会知道凶手恰恰是自己儿子,不准状子。这般一想,觉得非立即回去,向母亲说明,托母亲阻止父亲不收状子,方才妥当。忙起身匆匆回转馀杭县来,谁知刚进了馀杭县城,即听得城内有人谈说,葛文卿告状小白菜谋死亲夫,知县老爷已下乡相验去了。子和听得,只叫得一声苦,暗暗顿足道:“啊呀,迟了,父亲已准了状子,少不得要审问小白菜了。不要供出了自己是个奸夫,那就糟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己如何活得成呢?”不由得心乱如麻,连连叹息。沉吟了一回,知道这事非得与母亲商议,不能挽回。
  好得母亲素来疼爱自己,总不忍置自己于死地,不肯想法,有道是天大的官司,只要地大的银子,或者有些办法,也未可知。
  趁着如今小白菜尚未供出口供,急急去同母亲商议,还不要紧。
  想定主意,忙赶到衙内。一问太太正在客堂之内,同妻子李氏谈话。子和忙奔到客堂之内,见林氏正中坐定,在那里同李氏闲谈。见子和到来,不由得满面含笑道:“子和回来了,这几天在那里顽呀?”李氏也忙站起身来迎接。子和见了李氏,顿时在惶急中提起了一腔怒气,暗想要不是你生得似丑八怪似,我也不致到外面寻欢乐咧,也不会闹出这般的乱子,便理也不理,走到林氏面前,叫了声妈,正待向下诉说,觉得这事,被李氏听了不便,即向李氏骂道:“快滚进去,别立在面前,使人生气。”李氏不禁泪流满面的向内走进,只是也看出了今天子和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满面惶急,怕自己听得,不要子和在外面闹出大事,如何得了?便依旧悄俏回出,隐在门后,窃听子和说些什么?只见子和进去,在林氏面前跪下道:“儿子闯下了大祸,要妈救救。不然,儿子便是个死。”林氏见了,心中那里舍得,忙扶了起来道:“好儿子,你放心,天大的事情,有你妈担,别惊慌的,什么事情,这般的惶恐呢?”子和立在一边,细细的把自仓前看会,瞧见小白菜起,直到下毒毒死葛小大,如今葛文卿告状,刘锡彤准了状子,下乡验尸去了止,一一的向林氏说了。林氏听毕,也不由吃一大惊,沉吟道:“这事可大咧,你怎地这般的吵闹呀?”子和忙又跪下道:“这事非得妈同爹爹设法相救,不然,儿子要抵葛小大的命了。”
  说毕,抱着林氏双腿,痛哭不止。林氏对于子和本是溺爱,如今见子和如此发急,心中早疼痛非凡,忙扶起子和道:“好儿子,放心,有你妈在此,大不了的事,化几万银子就完咧。好得小白菜还没供出你来,还可以想法,停一回你爹爹回来,我叫他进来,今天先把案子搁起来,一同请了师爷来设法救你就是。你别急坏了身子,可不是顽的。”一面又命丫环到外面去打探老爷可曾回来,丫环答应去了。子和听母亲作主,方放宽了心,坐在一旁,只待刘锡彤回来。
  却说李氏在门后把子和的言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浑身发抖,忙走到房中,坐在床上,呆呆地思想,自这事已闹下了大乱子了。说不定子和要抵葛小大的性命,自己是子和妻子,子和虽则无良,自己却不是不端妇子,颇知礼义,将来如何得了。又想到自己嫁给子和之后,从未有一天称心。子和在日,尚且如此,子和倘是犯法抵罪,那时这位婆婆林氏,不知要把自己怎样蹂躏,如何活得下去。想到这里,不禁把银牙一咬道:"人生百岁,总是一死,何必活在世上受苦,不如早早寻个自尽,一死了事,将来子和如何结果,自己不再瞧见,倒是干净。
  "这般一想,眼泪早忍不住流了下来,左思右思,活在世上反是受苦,死了倒好,即把一个仆妇遣开,闭了房门,解了五条汗巾,系在床柱之上,把牙关紧咬,竟自缢而死。直到仆妇回来,见房门紧闭,打了几声不应,知道不好,忙唤人打将进去,见李氏已是自缢在床台之上。吓得仆妇三魂出窍,慌忙奔去告知了林氏、子和。林氏、子和听得,忙奔到房内一看,李氏已死得停当。这时子和急着自己事情,那里有什么心思怜惜李氏。
  林氏见人也死了,便命人去预备棺木安殓。
  正在手慌脚乱之时,丫环已进来报知林氏,刘锡彤已回衙中,在堂上审问小白菜。子和听得,慌得手足无措。林氏一面安慰了子和,一面忙忙出来,恰巧小白菜套上拶子,林氏恐小白菜受刑之后,招出子和,忙赶出堂来,把刘锡彤掇了进去。
  当下刘锡彤听得李氏自尽,很是惋惜,只是事已至此,也是没法,只得命预备上号棺木,好好安殓。林氏却又把小白菜的事情,细细向刘锡彤说了一遍,刘锡彤听得,不禁吓得口呆目瞪,而不想到小白菜的奸夫,却是自己这位最疼爱的独养儿子,而且是个凶手,毒死葛小大,连小白菜自己也不知道,怪不得小白菜要喊冤枉了。便呆呆的看看子和道:“这如何是好呢?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又是这般的大案呢?葛文卿的状子也准了,葛小大的尸也验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如何能得想法呢?这般重大刑事,怎地可以不理,被上司知道查问,我也身家不保。”说着连连摇头叹息,忍不住也流下泪来。子和听得,早哭得倒在椅上。林氏见了,忙向刘锡彤道:“你真是越老越糊涂,难道我们二人,年过半百,只有一个根苗,就眼睁睁瞧他抵罪不成?总得想个办法才好。如今小白菜又没招出口供,有谁知道定是我们儿子干的呢?”刘锡彤道:“太太,你说那里话来,我岂有不想救儿子之理。可是叫我也没法想呀,虽说是小白菜没有供出,万一供将出来,我怎能包庇得下?”
  林氏道:“小白菜不供出来,可能想法了呢。”刘锡彤道:“谋死亲夫,总有一个奸夫,怎能使小白菜不供出来呢。太太若有办法使小白菜不供出来,方不要紧。我如今心乱如麻,那里想得出来呢?”林氏听了道:“好,既是如此,把师爷请来,一同商议,多化几个钱,却不妨事。只要可以救儿子好咧!"说着,一面命人到外面去请师爷,一面止住子和,不许哭泣,好歹总有办法。子和即止住了悲声。不多时馀杭县衙中的刑事幕府师爷何春芳,踱将进来。这位师爷也是绍兴人氏,为人最是精灵多计,又是贪钱,同刘锡彤在馀杭县衙内,狼狈为奸,刘锡彤很是信任。不论什么事情,都得同他商议。今天知道刘锡彤接到一件谋死亲夫的大案,淫妇是个仓前镇上有名的标致女子葛毕氏,外号唤做小白菜,尚未供出口供,知道晚上刘锡彤定得同他商议,便行暗暗思想,停一回刘锡彤同自己商的如何办理。正呆呆地出神,听得刘锡彤命人来请,忙答应一声,捧了旱烟袋,踱将进来。到了里面,见刘锡彤满面愁容,刘子和泪痕未干。林氏太太神色慌张,都坐着不言不语,以为是有了口舌,再不想到子和即是小白菜的奸夫。便上前见刘锡彤同林氏,分宾主坐下。刘锡彤早忍不住向何春芳道:“师爷,方才的案件,已知道了吗?”何春芳暗道:“着咧!"自己早料到刘锡彤要问起自己,即押了一口旱烟,皱眉道:“东翁,这种案件,也不用说得,自然是奸夫淫妇,通同了谋毙亲夫,非得三敲六问,严刑拷讯,方能把口供拷出,将奸夫淫妇正法,替死鬼伸冤咧。”刘锡彤知道师爷不知其中详情,所以有这一番言语,更默然不语。子和又吃了一吓,林氏早忍耐不住,把何春芳一把拖住问道:“师爷,你且慢说这般不中听的言语。
  可知奸夫是谁?”这一来,把何春芳吓怔了,知道林氏是个雌老虎,自己不知怎样得罪了她,只吓得颜色更变,懦儒的道:"太太放手,什么事情这般的发怒呢?我如何能得知道奸夫是谁呢?”林氏见何春芳吓得这般,不禁好笑,便指着子和道:"师爷,你且看来,便是他呀。”何春芳一听奸夫是子和,也不禁把头一缩道:“啊呀,那可糟咧,这怎么办呢?”林氏知道他贪钱,忙笑着说:“师爷,这件事情,却得仰仗大力咧,总得想个妙法,把我那儿子救下方好,若能成功,我自得重重相谢。”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道:“这个整数,给师爷酬劳如何?”何春芳瞧了,知道林氏许下二千块钱,心中一动,暗道:这事二千块太便宜了。他即假作摇头道:“这事可难得很咧!"这时子和早走到何春芳面前,哀求道:“师爷,你总得救我一救。”又伸了一指道:“我自当另给这数。作为谢意。
  "何春芳又见是一千,心中虽有些愿意,只是不知刘锡彤心中如何,即向刘锡彤道:“东翁,不是我不肯想法,实是这事有些辣手。”刘锡彤听得何春芳已是活动,忙向何春芳作了一个揖道:“全仗师爷大力,我自当重重相谢。”说毕,也伸了一指。何春芳一见,已是足足四千,心里欢喜,便说出一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刁师爷移花接木害书生  老虔婆口蜜腹刀骗难女
  话说刘锡彤因了刘子和的事情,把师爷请到商议,许了他一千谢意,林氏许了二千,子和自己也许了一千,共是足足的四千元,托师爷设法救子和一命。这位幕府师爷何春芳,听得四千块钱滚进腰包,暗想这倒不差,自己随了刘锡彤许多年头,也只赚到四千块这巨数,今天只要设法把子和的罪名脱去,便能赚这么多的好处,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而且万一这事以后有什么破绽露出,四千块已到手,回家去享福,也不妨事了,不必再在衙中辛苦。刘锡彤即使因了这事丢宫,于自己却不妨事咧。又加着这事起头之后,以后定有别的事务,从了这事发生,少不得也要自己想法,其中好处那不说得,想得欢喜,只把只旱烟袋吸个不停,那股辛辣烟气满布在室中,薰得客堂内烟气迷漫,白雾雾的混紧。林氏见了,早不耐烦起来,即叫着春芳道:“师爷,怎么样呀,能想法不能呢?”
  春芳把旱烟筒放下,微微含笑道:“太太,别慌,这般大事,为何能草草将就呢,非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好。我承东翁这般垂爱,自得救大少爷的急难,以为报答。”林氏听得春芳答应,方放下了心,子和也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春芳沉吟了一回,向子和道:“大少爷,你且过来。”子和即走到春芳身旁,春芳道:“大少爷,你可要实说,不能隐瞒一言半语,同小白菜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说个明白,我方能救你性命。”林氏忙道:“好儿子,你老实说吧,要活命可不能害臊了。”子和听得,忙把到仓前看会,见小白菜起,用春药成奸,一迳说到毒死葛小大止,一一说了。春芳便沉吟一回道:“如此说来,你同小白菜相好,除了小白菜自己,葛三姑、钱宝生外,并无一人知道的了。”子和点头道:“正是。”春芳道:“下毒药是钱宝生下的,连小白菜自己也未知道吗?”子和又点了点头。
  春芳笑道:“小白菜生得既是这般标志,葛小大又如此丑怪,自然心中不合意的了,怕奸夫不只是你一人吧?可再有第二个人呢?”子和道:“这倒不对。小白菜同小大很是和睦,除了我之外,在未同葛小大圆房之前,却有一个。圆房之后,即断绝往来。而且小白菜同葛小大和睦,都是这人从中劝化之力。
  小白菜的不嫌小大难看,也因了这人苦口相劝,方是醒悟。”
  春芳点头道:“如此说来,小白菜以前还有一个奸夫,这人名唤什么呢?”子和道:“说起这人,倒也很是有名,是仓前第一位绅士,在馀杭县也很有声名,便是杨乃武。只是自从小白菜同葛小大拜过了堂,便断绝往还,师爷问他作甚呢?”春芳微微一笑,把烟吸了一口,笑道:“你怎地这般傻呢?我如今想得一个办法,把你的罪名,移到别人身上去,便是将奸夫换上了一个,岂不是你完全可以脱身了吗?只是杨乃武却又是个扎手货,如何是好呢?”说着又问刘锡彤道:“东翁,昨天来拜会的新举人杨乃武,可是他吗?”锡彤点头道:“正是。”
  春芳道:“哟呀,又是个新中举人,怎么可以代着你呢?”锡彤在一旁听得何春芳的一番言语,早已明白,要设法把奸夫弄到别人身上,这人也得与小白菜有过关系,如今恰巧是个刀笔非凡,新中举人,馀杭绅士杨乃武,怕又有些扎手。
  正在沉吟不语,猛然间想起以前乍浦税局的事情,自己同乃武本有旧恨,一向没有报得,如今正好公报私仇,借此弄到乃武身上,出口冤气。忙向春芳道:“师爷,这杨乃武同我本有一重私冤,我至今耿耿于怀,没有报得,倘能借此报我一口冤气,最妙的了,请师爷帮我一帮,自当重重相谢。”春芳听得,不禁连连点头,两双溜溜的眼珠儿,望着上面,一面又不住的吸旱烟管儿,好半晌,低下头来,向子和、林氏等笑道:"办法是想得了一个,可是得太太亲自出马,方能成事。”林氏忙道:“师爷,你且说将出来,怎样的办法呢?要我去办呀?
  "春芳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将大少爷的罪名,移到另一个奸夫身上去吗?如今小白菜既有一个杨乃武曾经相好,就把这死罪,给了杨乃武承当了去,一则救了大少爷的性命,二则又替东翁报了私冤,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锡彤笑道:“师爷,话虽不差,可是怎样才能把罪名给乃武顶去呢。”春芳道:“就因了这个,要太太出马了。东翁,今天虽已准了葛文卿的状子,验明了葛小大是服毒身死,可是小白菜尚没有招出谁是奸夫,只须小白菜当堂供出,是乃武卖的毒药,托她下在药内,给小大服下,这般的一攀一咬,杨乃武满身是口,遍体排牙,也脱不清楚了。只要东翁把杨乃武三拷四问,似乃武般的瘦怯怯书生,难道挨得起种种刑具不成?那时节,把他屈打成招,岂不完了。”锡彤听得,忍不住点头笑道:“计倒是条好计,不过如何可以使小白菜攀供乃武,同了如何把乃武拿解上堂,都须斟酌一下。而且将来详文上府,怕也要驳下,这些事情,都得想得妥当,不是儿戏的事情咧。”
  春芳笑道:“我已想得停当,只须依着我的言语办理,自然妥当,只是多化几个钱。要救大少爷的性命,也说不得了。
  "林氏忙道:“化钱不要紧,只要把我的好儿子救下就好。”
  春芳道:“既是如此,那就容易咧。大少爷既说小白菜并非不想嫁他,都为了小大活着,如今小大已死,又加大少奶奶也死了,小白菜倘能出狱,嫁给大少爷,心中必很愿意,因此要请太太出马,今天夜间悄悄同大少爷到监中去看小白菜,将种种甘言蜜语,引动了她的心,说是以后事情完毕,大少爷娶到家中,请她做正式的大少奶奶,小白菜听了,必然欢喜。那时只说明大堂上,只须说奸夫是杨乃武,她的罪便可轻了。并且命她一口咬定,哄她倘不咬定,她的性命可要不保。小白菜要保性命,不怕不咬定杨乃武了。若是小白菜怕害了乃武性命,可说乃武新中举人,不能犯罪,似这般的一个乡下女子,那里知道什么法律,自然信了,他想说了别人,自己性命不保,咬了乃武,非但乃武不甚要紧,自己保了性命,将来出狱,又能嫁给大少爷,做现任的知县少爷的少奶奶,何等威风。到了那时,便是叫他另说别人,也怕不见得肯了。太太前去,可以坚小白菜的心思,以为是太太亲口应许了她做将来的少奶奶咧。因此非得太太亲去不可,这便是紧咬乃武的妙法。”
  这一番言语,说得刘锡彤连连点头称善。林氏早笑逐颜开,子和也放下愁容,锡彤又问道:“师爷,这是使小白菜攀供杨乃武的计较,只是供出之后,怎能把乃武拿解到案呢?他是个本地绅士,又是新中举人,为何可以因了小白菜一面之辞,即差着差人去拿问呢?”春芳又想了一回,笑道:“事情到了这般地步,还能顾前瞻后了吗?去提拿杨乃武到案,那自然不好,怕本县绅士学府内都要出来抱打不平,却先得用个小计,使他到了衙内,当堂把小白菜提出对口,那时他要分辩,东翁便由得你哩,"锡彤道:“如何可以使他到衙中来呢?”春芳道:"这却不难,前天不是他到衙中来拜会东翁的吗?明天早上,东翁先把小白菜审下一堂,等小白菜咬定了杨乃武,即便退堂。
  到了下午,用名贴去请乃武,只说设宴接风,他自然不会怀疑,俟乃武到了,便同他反脸,立即把他监住升堂审问,那怕他逃上天去,到了罪已定下,详文上司,这样便得多化一些钱了。
  有了钱运动过后,自然不会翻供,即使乃武翻供,上司已受了东翁的好处,怕不依旧如此,不过乃武多受些刑罚而已。而且杭州府是东翁的亲家,总有照顾,先详了上去。倘是风声不好,便化钱运动,待过了会审,铁案如山,再要翻,也翻不过来了,东翁以为如何?”
  刘锡彤这时只喜得直跳起来道:“好好,真亏了老夫子想得如此周到,就依着办吧。”春芳却摇手道:“且慢!"锡彤不觉一呆道:“怎样,还不妥当吗?”春芳道:“还有一件事情,东翁却也得化一些钱,便是衙内的衙役差人监内的人,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不然,在他们口中露出了风声,可不是顽的。”锡彤不由得笑道:“正是,不是师爷说起,我险些儿忘了,我却不便向他们去说,如何好呢?”春芳笑道:“这个容易,我同东翁效劳好咧。而且在堂上用刑的人,最是要紧,对于小白菜,却不能给苦头她吃,使她可以相信太太的言语。太太见了小白菜,即可把这一点说给她知道,使她越发相信感激,咬定乃武。”锡彤道:“好,准这般办呢。”春芳道:“事不宜迟,东翁即把钱交给了我,待我去向他们说好,太太同大少爷也快些预备瞧小白菜去。”林氏听得,一面立将起来,一面问道:“要多少钱呢?”春芳算了算衙中人役,便笑道:“给衙役们的钱一千块钱差不多了,可是许我的四千也得给我才对呀。”林氏笑道:“不差,正要给师爷的。”说着即到里面,取出了四千块钱的存摺,一千块现款,命两个丫环拣了走到外面先向子和道:“这都是为了你这夜明珠才化这么多的钱。”
  便交给了何春芳,春芳欢天喜地的收了存摺,先叫过一个衙役,把一千块钱送到外面房中,又叮嘱了林氏,立即进监,方回到外面。叫进了几个衙役头儿,把事说明,分掉了八百块钱,赚了二百,把事情办好,即进去通知了锡彤。这时林氏已准备就绪,听得衙役们都己安妥,即带了子和同了一个丫环,悄悄的到女监中来,锡彤去横在灶榻上抽烟。锡彤的鸦片烟瘾本是很大,便一面吸烟,一面等候林氏等的回旨。
  却说林氏带了子和、丫环直到女监门口,女监内的监卒,早已得了银钱,知道林氏要来,在门口等候,见林氏到来,忙上前迎接。林氏吩咐众人,不要声张,开了监门,走到里面,守监的早把小白菜移在一间干净一些的房内,同别的女犯隔绝。
  便是刑具,也只得一条细链。林氏到了里面,见小白菜正坐在床上,子和一见,早想起了枕边风情,忍不住上前一把执着小白菜的柔荑,呜咽道:“好人,我妈来瞧你哩。”小白菜见是子和,忍不住眼泪如线一般落下。又见林氏一同到来,不知何事,忙起身拜见。林氏见四顾无人,忙一面叫小白菜坐了,一面甘言蜜语说子和怎样的爱她,自己也很欢喜,将来事情完毕,由自己作主,把她娶回家去,算正式的媳妇。好得如今子和妻子李氏已经死掉,名分上可以一定。所有官司己同几个师爷商议好了,可以使她出监,毫无问题,只须当堂认定杨乃武是奸夫下的毒药,便不要紧,只因乃武新中举人,这些事情到了他身上,一些没有罪的。倘是不说乃武,事情便糟了。如今衙中监内都由子和化钱说好,明天上堂虽说用刑,必定不受苦处,不然你不信。子和又把如何爱慕,如何想得茶饭无心,现在同妈妈说好,将来娶她做媳妇,这是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下这个计较,不然说自己也不要紧,可惜自己是个白丁,因此要说乃武,他是个举人,不能犯罪。这般一来,都可以出罪了。即能一同白首偕老,共享安乐富贵。这一番言语,把小白菜说得信以为真,又因了初进监时,监内的人一个个如狼如虎,好不可怕,如今换了一付面目,把自己十分优待,显见得子和化了钱,打通了关节,而且将来有做知县少奶奶的福气,知县太太亲口许下,自然不会欺骗自己,心中也不免大大活动,即随口应诺。
  林氏见小白菜答应,欢喜非凡,又取出了一个蓝宝石鱼胆青金镶戒指,套在小白菜手上道:“这个戒指,便作为将来同子和结婚的信物吧,可见得我不是骗你咧。”小白菜越发相信,忙谢了林氏,林氏即把小白菜叫起媳妇来。子和也逼着小白菜叫林氏婆婆。小白菜到了这时,真是六神无主,认定林氏同子和是自己第一个恩人,救自己性命,把子和毒死小大杀夫之仇忘了一个干干净净,便含羞带愧唤林氏一声婆婆。林氏笑着答应道:“我有了你这般一个媳妇,真是称心愿意。只要你依着我的吩咐,到堂上说是杨乃武,将来自有好日子在后面。”小白菜唯唯领命。林氏见计策成功,便一面安慰了小白菜一回,一面又取出三十块钱,唤进监婆,交给她道:“这里你得好好看顾,每天将好菜侍候,要什么东西,只管买了,到我那里取钱,这些些留着使用。”守监婆满面是笑,接了谢过,小白菜见林氏这般相待,倒安了一半心,以为明天堂上只说了乃武,事情便完毕了,那里知道都是何春芳的鬼计呢?林氏见事情就绪,即出监而去。子和也安慰了小白菜几句,随着林氏、丫环去了。
  小白菜却安心在监内依着林氏言语,准备明天攀供乃武。欲知后事如何,且见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布牢笼即席填供状  工罗织行文革衣冠
  话说林氏、子和到女监中见过了小白菜,把小白菜甘言诱劝,果然小白菜不知是计。以为真是子和爱她,设法相救,心中感激,依允了林氏,到明天攀供乃武,顿时把乃武以前待她的种种恩义,忘在九霄云外。林氏、子和回到衙内,向锡彤、春芳说了,二人听得小白菜已是受骗,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只待明天,俟小白菜供出乃武,再实行第二步妙计。
  一霄过后,到了明天,锡彤起身,过足了瘾,一瞧时候已将十点钟光景,忙吩咐坐堂,一时衙役人等,站立两边,锡彤正中坐定,即命吊葛文卿上堂。文卿到了大堂。即跪在下面,只叫请大老爷替哥哥伸冤。锡彤点头道:“葛文卿,本县自得与你作主,替你哥哥伸冤。”便命人把小白菜提上堂来。不一刻,小白菜跪在堂下,心中却很镇定,以为只要说是乃武,就可无事。锡彤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葛毕氏,快把谋死葛小大的事情,从实招来,奸夫究竟是谁?免得皮肉受苦。”小白菜昨晚得了林氏教导,便叫着冤枉。锡彤喝道:“不动刑具,谅你也不肯招认。”命差人上了拶子,小白菜心中怕林氏说的言语不确,不免有些惊慌,那些差人,早把拶子套上,锡彤叫一声收,两旁差人便答应一声,齐齐呐喊,向两旁紧收。可是小白菜一些没有疼痛,只因何春芳早已吩咐过,拶子虽收,却不在指上,尽是收得屑屑作响,受刑的人一些收不到指上。本来清朝官府的刑具,只要化钱给行刑的人,受刑人便一些不痛,非但看的人瞧不出破绽,便是堂上官府也不会看破。这也是一种黑幕,何况今天。刘锡彤心中明白非凡,不过遮掩人家耳目罢咧。小白菜到了这时已把林氏的言事相信到了十二分了。便假作疼痛,放声大哭。锡彤暗暗欢喜,暗想小白菜倒也做得甚像,便喝叫松刑。两旁把绳松下,锡彤又喝道:“葛毕氏,快些招来。倘再刁赖,本县要动大刑了。”小白菜仍推不知,锡彤即命差人把天平架取来,放在当堂。这东西非同小可,受着便得晕去,连文卿瞧了,也很寒心。小白菜那里愿招,这都是昨夜林氏所教。锡彤便吩咐差人把小白菜上了天平,只向上一收,小白菜趋势口称愿招,锡彤便命放下,喝问口供。小白菜哭道:“这都是杨乃武的主意,与小妇人无干的呀。”锡彤道怎么是杨乃武的主意呢?小白菜即把乃武攀供上去道:“小女人同杨乃武自前年四月起首通奸,那时候小妇人住在杨家。有一天,小大晚上回来,险些撞破奸情,小大便起下疑心,即搬出了杨家,住在太平街内。乃武仍常来行动,前一月光景,又被小大险些撞着。自此之后,小大每晚住在家中,乃武无隙可乘,不能到来,便心中怀恨。那一天,小大到店中去了,乃武悄悄走来,把一包砒末交给自己,下在食物之中,可以毒死小大,做长久夫妻。小妇人一时糊涂,依了他的言语,把药接过,恰巧这天小大到沈家去午饭,腹痛回来,命医生开了药方,又买了桂圆熬桂圆汤,小妇人便把砒末下在药中,小大服下,即便死了。这都是乃武教唆自己。小妇人也是一时糊涂,求大老爷笔下超生。”
  这一番言语,有枝有叶,把乃武攀供个着实。说毕之后,小白菜心中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乃武,不禁哀哀痛哭起来。文卿听得,也信以为真,把乃武恨如刺骨。这时堂上早录下口供,命小白菜划了供,锡彤即吩咐把小白菜收监,俟提到了乃武,再行审问,又命文卿不许多言,也收了监,便一面命差人到仓前去,提沈喻氏、喻敬天、王心培等众听审,一面退堂,回到里面,林氏早已得信,很是欢喜,何春芳也到里面,同锡彤商议,写下了名贴,命一个伶俐家人,到乃武寓所,去请乃武。
  原来杨乃武自那一天辞了叶氏、詹氏,到杭州去乡试进场之后,三场很是得意,做下了三篇锦绣文章,交卷也很早,出了考场,在寓所中把所做的几篇文章,又细细的看了一遍觉得字字斟酌妥贴,可算得经论佳作,心中得意,自不必说,便不再回去,即在杭州住下等候放榜。到了九月十五的一天,放下榜来,乃武已中了第一百另四名举人,心中欢喜。当下在杭州拜同年,会亲友,忙个不了。又有许多凑趣的人,同乃武设宴贺禧,直闹到十月初方才完毕,即动身到了馀杭。因馀杭县中也有许多亲友、同年须去拜会,又要到衙门中去拜会本地官府,便住将下来。又有亲友们知道了乃武得中,都来拜贺,有的摆酒同他接风贺禧,闹了几天,直到初九的一天,方才去拜会了刘锡彤,本待再过二三天,即回转仓前,恰巧听得了小白菜犯下了谋杀亲夫的大罪,心中很是奇怪。暗想小白菜自自己劝化之后,已是归正,如何有了这般大事发生,怕是冤枉,倒得稍稍打探信息,因此仍留在馀杭。这天却有一位同事,请他午饭,没有到衙前打探,饭后回到寓所。觉得放心不下小白菜的案件,欲出去探听。却见仆人取来了一个名贴,说是本县刘知县请乃武赴席,乃武听得本县请酒,自然答应前去。把贴子一看,上面写着未刻入席,心中觉得奇怪,暗想这位刘知县怎地请在未刻,不早不晚,算的什么呢?当下也不怀疑,即回复了来人,准时前来。下贴人自回衙中,回复了刘锡彤。锡彤忙请到了师爷,一同商议,设下了天罗地网,只待乃武到来。
  乃武那里知道,在寓所中一瞧时候,已是二点多了。知道若去打探了小白菜的事情,要错过了刘知县的酒席,似不好看,便不再出去。停了一回。见是未末光景,忙整理了衣服,穿了箭衣外套,赴宴礼服,又戴了举人的冠戴,出了寓所,迳向刘锡彤衙中。不一刻,早到门前,即着人通报。不多时,刘锡彤亲自出来,迎到里面,在书房内分宾主坐下。两旁差人,却排得齐齐整整,十分严肃。乃武四面一瞧,不禁奇怪起来,暗道:"今天刘锡彤宴客,难道只有自己一人不成?不然,自己来得太早,别的客人尚没到来吧。”回头一瞧刘锡彤,神色之间,却也有些不对,满面含着一股肃杀之气,好似罩了一重严霜,毫无一丝笑容,心中越发的不解起来。正待说话,却见一个衙役走到里面禀道:“酒筵齐备了。”刘锡彤即向乃武拱了拱手道:“杨史,便请入席吧。”乃武见了,以为是只请自己一人,忙一面谦逊,一面随了刘锡彤,走到一间侧室之内,里面摆着一席酒筵。锡彤即请乃武上坐,自己在下坐相陪。何春芳这时也来与乃武相见,坐在一旁。一席酒筵,只有这三人。坐定之后,即有一个衙役上来斟酒,刘锡彤便道了声请,便不再言语。
  何春芳却同乃武寒喧了几句,乃武见了这般情形,知道锡彤今天宴请自己定是事情,只是也猜不到是小白菜攀了自己。
  不一刻,酒过三巡,菜上四道,锡彤忽地开起口来,正色向乃武道:“杨兄,小弟有一事不明,欲请教高见,不知可能见教否?”乃武不知是什么事情,忙道:“老公祖有什么见教,晚生自当领教。”锡彤却目视春芳,春芳即在身旁,取出了一张东西,授给锡彤。锡彤接过手中,交给乃武道:“杨兄且瞧这一纸诉状如何?”乃武接过一看,却是葛文卿告小白菜因奸谋命,毒死小大的状子。乃武看了,也不知道锡彤的目的何在,便沉吟道:“这般谋死亲夫,自得真凭实证,方能有效呀。”
  锡彤冷笑一声道:“正是正是,本县已下乡验明,确是服毒身亡咧。”乃武不禁愕然道:“这般说来,葛毕氏实有可疑了。
  可是因奸谋命,有了淫妇,必有奸夫,公祖可曾问出口供,奸夫是谁呢?”锡彤冷冷的道:“不差呐,奸夫倒也供出来了。
  "乃武听得小白菜已供出了奸夫,不觉面色一变,暗暗痛恨小白菜,怎地果然干出这般泼天大事,倒瞧她不出,如此狠辣,即正色道:“老公祖,这般大事,自应按法严办。既供出了奸夫,即可将奸夫拿到,使他对口,供出实情,方能替死者伸冤哩。”刘锡彤听得乃武这几句言语,立即把面色一沉道:“好,既是如此,杨兄,你可知道奸夫是谁?”乃武正待答盲,刘锡彤已立起身来,向何春芳道:“师爷,你把小白菜的口供,高声念上一遍。”春芳听得,忙在袖中取出小白菜的口供,高声念了一遍。乃武听毕,暗暗吃了一惊,暗想再不想到小白菜这般忘恩负义,竟把自己咬了上去,只是无凭无据,凭着一个妇人的话,也不能便把自己怎样。方欲分辨,早见锡彤喝道:“杨乃武,本县一向以为你是读书君子,谁知你是这般的人面兽心,竟干这般丑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今天可由不得你咧。”说毕,向两旁差人道:“快把杨乃武押将起来,本县即刻升堂审问,替死者伸冤。”说了,便一抖衣服,竟自出去。
  两旁衙役,早把乃武一把在座上扯起,喝着快走。乃武见这般情形,知道今天刘锡彤因了平日同自己不合,要公报私仇,可是自己究竟是个绅士,又是新中举人,不能因了奸妇一言,便把自己怎样,便哈哈大笑:“好刘锡彤,原来今天你请我赴筵,存着这般歹心。好得我杨乃武并未犯下这般歹事,看你将我怎样?将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时,瞧你怎样得了?”何春芳也不答言,只命差人将杨乃武押将下去。差人们听得,也不容乃武再言,如狼如虎的将乃武押将出去。春芳即回到里面,见刘锡彤正横在烟榻上过瘾,坐在一旁。刘锡彤商议了一回如何审问乃武,过了半个时辰,锡彤的烟瘾过足,方伸了伸腰,吩咐升堂。
  一刹时鼓声响亮,两旁差人立得齐齐整整,虽说是七品县令的大堂,职份细小,也十分威严。刘锡彤拈着八字胡须,踱将出来,在正中坐定,一边有刑名师翁,一边有录供幕府,刘锡彤坐定之后,便命人先把沈喻氏带上堂来。原来到仓前去提的听审人,都已提到。不一时,喻氏当堂跪下。喻氏这时也得了信,说奸夫是杨乃武,把乃武也恨如刺骨。刘锡彤问了喻氏年岁籍贯,喻氏一一答了。又问了一回小大死的情形,同了平时同小白菜的情形,喻氏即把小大住在杨家,看破奸情,搬到太平弄居住,后来又如何看出小白菜不对,怎样毒死,自己生疑,命葛文卿前来告状,细细说了一遍。
  锡彤听毕,便命跪在一边。将文卿带上,也问了一遍,同喻氏所供,一般无二。文卿供毕,锡彤又把敬天、王心培等,一一问过。便命将三姑带上。这时三姑已由子和关照,命她供出小白菜奸夫,只有乃武一人,又许下了二十块钱。三姑便依着子和吩咐,供了乃武。锡彤暗暗点头,春芳的计较高妙,当下即把小白菜带上堂来,又假意喝问了一回。小白菜依旧咬定是乃武交的毒药。锡彤把众人问过,都命跪在一旁,方把乃武带了上堂。乃武这时是个新中举人照例不跪,立在下面。刘锡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杨乃武,你尚有何说,快些从实说来,怎地起意,因奸谋毙葛小大的性命。”乃武听得,哈哈大笑;"公祖,我毒死葛小大,可是你亲眼得见的吗?有什么凭据呢?”锡彤听得,早忿火中烧,喝道:“杨乃武,葛毕氏已招得明明白白,是你亲手授给她的砒药,还容你刁赖不成?
  还是好好招出,本县存你体面,不招恐有些不便咧。”乃武早横定了心,不招什么,瞧你把自己怎样,便把牙一咬道:“晚生又没有做过这事,说些甚么出来。”锡彤也料定乃武不肯认在身上,即把小白菜提在堂下,喝道:“葛毕氏,你把杨乃武怎样命你毒死丈夫,同乃武对来。”小白菜见了乃武,本有些内愧,只是信了林氏的言语,要救自己的性命,又可做知县媳妇,不得不把天良泯绝,向乃武道:“二少爷,事已至此,便说了吧。”乃武听得小白菜果然攀了自己,忍不往火高千丈,向小白菜骂道:“好一个没良心的淫妇,我当初怎样看顾于你。
  今天不思报答,反将这般事情攀供于我,你的良心何在?”小白菜被乃武说了这几句言语,心中究属惭愧,低头不语。锡彤见了,暗道不好,不要小白菜良心发现,说出了根由,那还了得,忙把惊堂木一拍道:“好,杨乃武,竟敢仗着科举威势,咆哮公堂。我也知道你是个新科举人,不把我小小县令放在眼中。可知你如今犯下重法,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县也顾不得体面。”说着,即命幕府下一角文书到学府中,将乃武科举革掉。这种文书,春芳早已办就,立就命人去到学府。不一时,回文到来,把乃武数载辛苦得下的科举前程,在这一角文书之上,生生断送。刘锡彤即命差人把乃武衣冠剥下。乃武到了这时,知道刘锡彤已同自己做定了对头,要公报私仇,也只得跪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熬刑具酷吏存恶念  探监狱义仆报凶音
  话说杨乃武在馀杭县被小白菜攀供作奸夫,当堂被知县刘锡彤行文到学府,将乃武科举革掉。本来清朝的学府老师很是昏庸,革去衣衿,只须县中行文到来,立即除命,并不问明事由,是非冤屈。因此杨乃武一刹那间,已将千辛万苦得来的科举,被刘锡彤断送个干净,只得跪下。锡彤知道倘是小白菜在堂上,难免不改口供,便命差人把一干人犯,都带了下去,只留乃武一人。差人应命,将小白菜等众人都带了下堂,锡彤即指着惊堂木喝道:“杨乃武,快把谋死小大的实情,从速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乃武这时咬定牙关,暗想只须我不说什么,拼着挨刑,看你如何办法,即厉声答道:“没有什么招呀。”
  锡彤喝道:“不上刑具,谅你也不肯招出。”即喝命差人把乃武推翻,打了三十大板,可怜乃武那里受过这般苦痛,只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飞横,横在地上,爬不起来。锡彤喝道:“快把毒死葛小大的情由,从实招出,倘再刁赖,莫怪本县要动大刑咧。”乃武忍着疼痛,呻吟着道:“这事影踪全无。叫我招出些什么来呢?”锡彤也知道乃武决不肯即时认在身上,自取死罪,非将他屈打成招不可,即吩咐将大刑伺候。顿时堂下呛啷一声,掷上一付三木夹棍,锡彤喝道:“杨乃武,招也不招?
  "两旁差人,早受了锡彤银子,便也和着叫道:“杨乃武,快些招吧,免得受这些零碎苦处。”乃武这时已横定了心,索性不言不语。锡彤见了,把惊堂木连连拍得怪响,将朱签掷了一把下来,喝道:“快将这厮夹将起来,看他招也不招?”两旁差人顿走将上来,把乃武靴袜扯去,双足套在夹榻之中,只一收,只痛得乃武两目昏花,眼前金星乱迸,大叫一声,已昏了过去。锡彤一见,忙吩咐松去夹棍,便有一个差人,把水将乃武喷醒。乃武已是面如金纸,气息昏昏。春芳一见,知道不能再行用刑,怕乃武死了,与本官不便,忙以目止住锡彤。锡彤会意,即命差人把乃武先行收监,自己退堂。
  这一来,已闹得刘锡彤烟瘾大发,忙横在榻上。林氏早过来替锡彤烧烟,锡彤一面吸烟,一面暗想:乃武这般熬刑,不肯招认,如何是好?忙命人去请了师爷到来商议。不一刻,何春芳到来,林氏先向春芳笑道:“师爷好计,辛苦了,快躺一回吧。”春芳即同锡彤对面横下,锡彤皱着眉头道:“师爷,瞧不出杨乃武这般的一个书生,竟耐得起如此大刑,不肯招认,如何是好呢?”春芳笑道:“东翁,杨乃武如何能就招呢,一招便是个死罪咧。非得三敲六问,使他耐不住刑具的苦处,方能屈打成招。如今就要他招,可不成功呀。”锡彤道:“师爷,你想个办法,什么刑具他才挨不住了,又不伤他性命才好。”
  春芳闭着双眼,思想了一回,笑道:“东翁,杨乃武也不怕他不招,可是小白菜那里,可又得请太太去一趟咧。方才我瞧她有些口软,别良心发现,说出了根由,那可糟了。”锡彤猛的惊悟,点头道:“对咧,不是师爷说起,我险些儿忘了。”林氏听得,即笑道:“为了好儿子的事情,也说不得了。”即带了个丫环去了。春芳又同锡彤商议了一回,准备怎样用刑,逼出乃武口供。直到林氏自监内回来,说是小白菜已答应不再翻供,十分信任自己的哄骗,春芳、锡彤等方才安心。锡彤又请春芳在里面饮酒,都饮得醉薰薰地,方回房安歇。
  却说乃武押到监中,两足已不能行走,躺在囚床上不住的呻吟,心中暗想:小白菜怎地咬定了自己,内中定有缘由,那里想得到奸夫即是锡彤的儿子子和,乃武本是个好刀笔,时于监内一切,岂有不知道之理,知道要些使用,方不致在监中受苦,幸亏出来之时,身旁尚带有二十余块钱,即留了十元,其余都用在监内。牢卒见了,顿时眉开目笑,立时换了付面目。
  乃武又想到自己家中,听的自己得中,不知如何快活,再不道自己已被人攀害,受刑下监,家中又没知道,如何是好?正是为难,欲设法命人去通一个情给自己寓所内的仆人王廷南。原来这王廷南是乃武家中的老家人,虽不常在乃武家中,已是在仓前另立门户。逢到乃武有事,仍相随侍奉乃武。这次赴试,乃武本独自一人到杭州去,后来廷南知道,即追踪到杭州,随着乃武。到了馀杭,王廷南也在那里。乃武便欲通信给王廷南,使他报给家中叶氏、詹氏知道。一则在监中有事,也便当些。
  二则还可设法在他们到别处去求救。正在呆想,耳畔听得有人呜咽着道:“二少爷,这是从那里说起?为何遭了这飞来横祸呢?”接着又呜咽不止。乃武睁眼一看,却正是王廷南。只因廷南自乃武到衙中赴宴,觉的寂寞,便横着静候。到了晚上,尚不见回来,心中越发的闷得慌了,即踱上街去散步,忽地听得有人谈说,杨乃武遭了人命官司,已禁在监中。心中吓得一跳,忙忙奔到衙前打探,果然听得乃武犯下了人命重案,被刘知县下在监内。只吓得廷南热泪双流,暗想究竟是否真的,不如到监中去探看一番,便知道真假。王廷南平日随了乃武,对于衙门知识,也很知道,忙回去取了些钱,奔到监门一问,果是乃武已在监内。即化了些使用,到监内来瞧乃武。乃武见是廷南,也悲泣不止,即把事情说了一遍,命廷南速即回仓前,报给奶奶、大娘娘知过,快去快去。廷南听得,知道不能迟缓,忙一面呜咽道:“二少爷放心,我就回去报信,二少爷自己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二少爷又没干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自有水落石出昭雪的一天。”一面把身旁带的几十块钱交给乃武,作为监内使用,方匆匆的去了。乃武却因了棒疮疼痛不住的呻吟,知道一时要出监,是不容易,只得耐下性儿在监中守候。
  却说王廷南奉了乃武之命,匆匆回转仓前,这时乃武的姊姊叶氏、妻子詹氏那里知道乃武遭了冤枉官司,只知道乃武在省垣三场得意,中了一百零四名举人,都是欢天喜地。只待乃武回来,同他贺禧,祝告天地祖先。那一天晚上,叶氏、詹氏都觉得有些心神不安,坐立不停。叶氏觉得奇怪,便向詹氏道:"妹妹,怎地我今天觉得肉飞肉跳,不要有什么祸事临门不成?
  "詹氏道:“姊姊,我也觉得心神不定。只是二少爷中了举人,乃是喜事,有什么祸事呢,不要这两天因记念了他,所以有些心神不定哩。”这般一说,叶氏即不以为意了。停了一回,见天色已是不早,便一同吃了晚饭,回房安睡。詹氏自乃武赴试之后,虽有一个儿子相伴,年纪尚轻,一个人觉得寂寞冷静,即拖了叶氏同床安歇,可以免去惊惧寂寞。这晚二人睡在床上,都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叶氏便道:“今天怎地都睡不着呢?
  倒不如说一会闲话,免得心焦。”即同詹氏闲话了一回,不觉说到了小白菜的案件。詹氏即把乃武同小白菜的一番事情、向叶氏说了,亏得听了自己与小白菜断绝往还,不然,这一回的事情,岂不是要牵涉下去了。叶氏听得,暗暗点头,也笑着道:"正是,亏得贤妹早已把二弟劝得断绝,不然,真的大不方便哩。”正在闲谈,忽地听得外面有人打门,敲得一片怪响,把二人吓的一跳。詹氏的儿子,即起身喝问:“谁呀?”只所得门外连喘带促的答道:“我呐,快开门呀!"叶氏听出是王廷南口音,暗想廷南随着乃武在馀杭,如何昏夜回来,听他的口声,又是慌迫非凡,不要乃武有了什么变故?心内早怦怦乱跳,詹氏越发吓得手足乱抖,还是叶氏镇定,忙命儿子去开了大门,只见廷南忙忙的奔到里面,也不管叶氏等已睡在床上,一脚踏进房门,只叫了声"少奶、大娘娘事情糟咧!"便喘做一团。
  叶氏、詹氏虽知道定是乃武有了什么变故,却猜不透是因了小白菜的事情。叶氏的儿子已关门进来,见众人都慌做一团,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忙问道:“廷南,什么事情呀?”廷南俟定了一定气喘,方把乃武在馀杭县的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叶氏、詹氏听得,早都哭一个气噎声竭,叶氏的儿子、王廷南也呜咽不止。好半晌,廷南方道:“二少爷命我来报给少奶同大娘娘知道,快些前去,一同想法咧。”叶氏便定了定心道:“廷南,为今二少爷在监怎样呢,可曾屈打成招了吗?”廷南道:“二少爷自被小白菜攀供之后,审过一堂尚未招认。只是听得二少爷说,刘知县同二少爷有些私冤,怕要公报私仇,在馀杭县恐不能昭雪的了,因此请少奶大娘娘快去,可以另想别法。”叶氏詹氏听了,齐齐的道:“明天我们就去。”叶氏虽是心乱如麻,比了詹氏,略稍稍有些主见,即一面吩咐廷南,外面去休息。一面向詹氏道;"妹妹,如今最要紧的是银子。公门之中,那一处不须要钱,有了钱便到处不受苦处,可是家中除了家用的几十块钱之外,一些没有,如何是好呢?这样呢,把我们二人有的一些首饰,明天先变一些钱来作急用呢。”詹氏连声应是。二人便不再睡,忙都起身,各各预备。又把乃武的衣服聚了一些,准备明天带给乃武,慌乱了一夜,都是以泪洗面。詹氏已哭得双目红肿。到了明天早上,詹氏即把几件首饰,交给廷南,到当铺中去当了些钱。可怜乃武家中,本不富裕,这般一来,连詹氏、叶氏的几件金银饰物,也都断送掉了。不一时,廷南回来,却只当得五十多块钱,连家中所有的不足百元。詹氏带了,忙命廷南去唤了一只小船,同叶氏匆匆下船往馀杭县去,临行之时,叶氏吩咐儿子,好生看守门户,自己晚上便得回来。这也是詹氏商议好的,家中也不能无人照顾。廷南须带到馀杭,叶氏只可朝去夜回。好得仓前离馀杭不远,叶氏的儿子答应之后,自回进去。詹氏、叶氏、廷南三人,心急如灼,恨不得一步跨到馀杭,同乃武相见。
  一路上倒也平安。到了馀杭,即由廷南引了二人,到乃武寓所之内,詹氏忙命廷南先到衙前去打探,今天可曾升堂审问?
  不一刻,廷南回来,说是今天尚未升堂。二人听得,即带了东西,同廷南一齐到监中来见乃武。谁知到了监中,守监的监卒早受了刘锡彤吩咐,无论是谁,不许进监探望乃武,又得了好处,因此詹氏等三人到了监门,竟被监卒拒绝进去,急得詹氏一面哭泣,一面跪着哀求,放自己进去一见。还是叶氏有些主见,即取出了二十块钱给了守监监卒,悄悄哀求道:“我们便进去见乃武一面,即便出来,决不连累。”监卒方点了点头,放三人进去。监卒又在一旁监视,詹氏、叶氏见了乃武,只剩下呜咽的份儿,那里还说得出半句言语。还是乃武忍着疼痛,向詹氏道:“贤妻,你且别悲伤。这一回的事情,也是命中注定。这位刘知县,竟以奸出妇人口,陷害于我,我想这里不过是个知县衙门,也作不得主,将来到了别地,谅来也不致如此糊涂,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现在这里,我也知道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今天进来很不容易,以后或者便不能进来,也未可知。你们也不必多来,今天便可回去,可命廷南在此,随时听着信息,可以替我伸冤。孩儿年纪尚轻,要好好当心。”说着,也流泪不止。詹氏已是哭不成声。乃武又向叶氏道:“姊姊,你比了弟媳能干得多,诸事要请你照应。就是我万一冤沉海底,家中各事,都得仰仗姊姊了。”叶氏含泪呜咽道:“二弟,你放心好哩。倘是这里同二弟做定了对头,你姊姊总得给你伸冤,便是进京呼冤,也说不得了。这里我们不能多来,你也知道,家中的事,都有你姊姊在此,可以放心。”说着,一面试泪,一面命詹氏将带来的钱,交给乃武,作为监中使用。
  又把衣服也放在监内。正待细问乃武的原因,因何小白菜一口咬定,却见监卒急忙忙的走来,向众人道:“快些走吧,四老爷来咧。”乃武知道詹氏等多留不便,即挥手道:“你们去吧,记好了把廷南留在这里,可以随时探听音信,等我解进了省,审过之后,倘是仍不能明白,你们再作别个计较,到别个衙内去伸诉,如今却还说不定咧,"三人听了,不住的哭泣,禁不住禁卒再三催促,只得硬着心肠,同乃武告辞,回转了寓所。
  叶氏同詹氏二人,一同商议之后,觉得留在馀杭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听了乃武回去,只留廷南在这里听信。好得知县衙门,这些大事,不能作主,刘知县尽是作对还不要紧,将来解省之后,听是如何结果,再设法到那里去诉冤好咧。定想主义,即把廷南留在馀杭,詹氏、叶氏仍回家中。可是心中终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静候廷南音息。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骨肉聚囚牢良言付托  炮烙定冤狱屈打成招
  却说杨乃武被小白菜攀供之后,在堂上受了三十大板一夹棍,痛得死去活来,下在监内。起初命王廷南去报知家中,使妻子、姊姊到来设法相救。直待廷南去后,猛然醒悟,暗想自己尚未定罪,如何可以到别地去鸣冤呢?而且刘知县要陷害自己,究竟是个知县,不能有大权,将来势必解省,经过许多衙门,难道也似锡彤般糊涂,同自己作对不成?自可反平,何必使詹氏、叶氏发急呢。两个女子也不见得有什么计较,又加着刘知县既要害自己少不得吩咐禁卒,不许有人前来探视。即使他们到来,也不见得可以进监相会。就是可以进来,也得化着大钱,何不留着徐为将来诉冤之用呢,这时岂不白白的掷诸虚牝?这般一想,觉得方才命廷南回去唤詹氏等来多事,因此今天见了詹氏、叶氏即吩咐她们回去,只留廷南在馀杭打探音信。
  詹氏等出了监后,乃武因足踝昨天被夹,很是疼痛,不能立起,便睡着静静思想计较。
  不觉到了下午,已是申未光景,方有差人下来,把乃武提上堂去。到了堂上,见刘锡彤高坐大堂,小白菜、喻氏等众人,都跪在下面。乃武也只得跪下。刘锡彤把面一整,喝道:“杨乃武,我劝你还是把毒死葛小大的情由,好好招认,免得皮肉受苦,本县替你笔下超生。”乃武暗想:“凭你软劝硬吓,我总不认在身上,瞧你有什么办法?”便摇头道:“太爷,怎能听了葛毕氏一面之辞,即以奸出妇人口莫须有三字,认定了我是个凶手呢?”锡彤冷笑道:“本县知道你不肯招认。你说莫须有之事,怎地葛毕氏不供了旁人,定得供了你杨乃武呢?何以原告见证,都不说葛毕氏同别人通奸,说是你杨乃武呢?如今葛毕氏也在下面,你可同她对来。”说毕,又向小白菜道:"葛毕氏,那时杨乃武怎地交付毒药,害死小大,细细同乃武对来。”小白菜昨天对乃武,究竟有些内愧,可是昨晚又听了林氏的甘言蜜语,说是倘不咬定乃武,非惟不能做知县媳妇,而且性命不保,要受凌迟剐刑。倘是说了乃武,可以脱罪,同刘子和结为花烛。小白菜信以为真,怕着要受剐刑,便昧定天良,咬定了乃武,听得刘锡彤命自己同乃武对已,即咬定牙关,向乃武道:“二少爷,事已至此,也不必再瞒了。那一天你交一包毒药给我,说是下在小大吃的东西之中,毒死了小大,便可以白首谐老。衙门之中,都有二少爷承担。我一时糊涂,听了二少爷的言语,弄出事来,二少爷如何反不承认起来,要害我坐一个谋毙亲夫的大罪呢?”这几句话,把乃武气得浑身立抖,忍不住骂道:“好个淫妇,我杨乃武何等待你,今天不思知恩报德,反攀咬于我,你的天良何在?”正再欲诉骂,刘锡彤早用惊堂木一拍,喝道:“好,杨乃武竟敢在大堂之上,耀武扬威,目中无人,不给你些厉害知道,谅你也不肯就招。”
  即一面把小白菜提下堂去,一面命差人把天平踏杠取上堂来,喝道:“杨乃武,你招也不招?本县要用大刑咧。”两旁差人,都齐声吓着乃武道:“快些招吧,天平可不是顽的。终究是个要招,何必受零碎的苦痛呢?”无知乃武咬定牙关,不肯认在身上,只叫着冤枉。刘锡彤顿时把签筒都掷下地来,连连喝道:"快将他上了大刑,看他可再刁赖?”差人听得,立即把乃武架上天平,下了踏杠。这天平踏杠,非同小可,便是江洋大盗也禁不起,何况乃武是个瘦怯怯书生,早大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何春芳一见,忙目视锡彤,锡彤即吩咐松了刑具,差人又取过一盏冷水,向乃武一喷,却仍不见醒转,锡彤见了,恐乃武死掉于自己大为不便,心中慌了起来,忙命差人们取了醋灰,在乃武头边一泼,一股焦辣辣的酸味,直冲进了乃武五官,乃武方悠悠醒转,只是已气息奄奄,眼见得不能再问,便仍命带进监去。
  锡彤退堂,到里面横在烟榻之上,心中发怒暗想:乃武不肯认在身上,如何是好?定得想一件刑具,十分难爱,又不致命,方好屈打成招。倘是要制命的,不要如今天一般的险些儿死掉,没有招出口供,便刑讯毙命,自己罪有应得,如何是好?
  忙命人把师爷请到里面,把个心思,说了一遍。何春芳一面拈着几根鼠须,一面笑道:“东翁,杨乃武是何等样的人物,那里肯随便把个死罪认在身上,自然不是两三堂可以完毕的事情,非得把他逼得受不了刑讯,方能屈打成招,东翁不须心焦,明天也不能再审杨乃武。今天上了天平,险些死掉,明天身体自未复原,不要又一用刑,真的送了性命,那就糟了。不如停着几天,再审一堂,将不致命的刑具,用一个看,瞧他如何?若仍然不招,再过几天,我有个主意,将一个大盆烧红了炭,把一寸长的小烙铁,炙得红了,在他不致命的地方,烙将下去。
  这个刑具,既不送他性命,却痛得难受,任他是铜筋铁骨,也受不得,就不怕他不唯唯招认了。”锡彤听得,早连称好计,即吩咐春芳前去预备,准备应用。春芳答应出去。
  却说乃武回到监中,只是呻吟。禁卒们早奉着锡彤命令,把乃武好好休养,免得乃武受刑不起,死在监内,不能逼得口供。过了一天,乃武伤势稍稍好了一些,以为今天又得出去审问,候到晚间,却不见来提,心中很是奇怪。一连几天,并不升堂。乃武两次受的刑伤,倒也渐渐好了一些。又过了一天,锡彤依着春芳的言语,升堂把乃武吊出监来。这一次却并不把小白菜提出,一同审问,只把葛文卿、喻氏等又问了一遍。葛文卿那里知道原由,都认作乃武正凶,便都叫着冤枉,求大老爷伸雪,将奸夫杨乃武抵小大的性命。锡彤即向乃武冷笑道:"杨乃武,可曾听得,你难道还刁赖不成?”乃武即也冷笑道:"请问太爷,他们都瞧见我同葛毕氏通奸的吗?”锡彤把脸一红,喝道:“好一张利口。”即吩咐差役,将乃武打了二十皮掌,打得乃武口中喷血,牙齿落下两个,两腮肿起,锡彤又冷笑道:“杨乃武,在本县面前,也不容你刁赖,快些招来。”
  乃武也不理会,只是喊冤。锡彤大怒,又把乃武打了四十大板,夹了一夹棍,痛得乃武躺在地上不住的乱哼,面如黄蜡,又昏了过去。便有差人仍把乃武喷醒,锡彤知道乃武不肯招认,便依旧命人把乃武收在监内,待养息好些再审。葛文卿等,也暂时收监,又过了几天,将乃武又提出监去刑讯了一番,可称谓遍尝刑具、倍受荼毒,仍没有审得乃武半句口供。再停了几天,锡彤已同春芳商定,倘是常此不决,上司知道,很不方便,今天非得用了炮烙酷刑,使乃武禁受不起,屈打成招,方能把事情了结,便起鼓升堂,将乃武提上堂来。春芳早把火炭烙铁准备就绪。锡彤即把惊堂木一拍,喝道:“杨乃武,瞧你不出,如此熬得起疼痛,刁赖不招,今天倘再不招认,本县自有处置你的法则,快些招来。”乃武这几天,被锡彤打得遍体伤痕,虽说总得休养几天,那里能得平复,听得锡彤如此说话,并不理会,只叫着冤枉道:“叫我招出些什么来呢?”锡彤冷笑连连,喝一声来,把火炭抬上堂来。乃武一见,早打了一个冷噤,暗想今天不知又得用什么酷刑?只见几个差人,上来把乃武衣服剥去,一个指着一块长约寸余,阔有五分的烙铁,已烧得如火炭般通红。锡彤喝道:“杨乃武,招是不招?”乃武不住的叫冤,锡彤即把手一指,喝一声用刑,顿时一个差人,将烙铁在乃武背上一落。只听得唯之的吱,一股焦臭,直冲上来,乃武那里受得起这般疼痛,惨叫一声,眼前金星乱迸,只痛得心如油煎,好不难忍,断断昏去。锡彤见了,忙命取去烙铁。
  乃武悠悠醒转,觉得灸的一块肉上,好似针刺一般。只听的锡彤又大声喝道:“快些招来。”乃武还未答言,第二方烙铁,又在乃武背胁之间落下。这一来,任是铁石人儿也忍耐不住,乃武到此地步,知道招也是个死,不招也是个死,不如招了,将来解到省内,或者尚有清官,可以平反冤狱,倒强似在馀杭县衙内受这般非刑,便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叫道:“好,我就招了吧。”差人听得乃武口称愿招,即松去烙铁,锡彤见乃武果然受不住非刑,愿意认在身上,心中大喜,忙又问道:"杨乃武,快些招来,你怎样毒死葛小大呢?”乃武知道不招不成,便信口乱言,只说是因贪了小白菜的美貌,同她通奸,后来险些儿被小大撞见,心中怀恨。便起下毒心买了砒末,交给小白菜,要把小大毒死。后来小白菜听信了自己,便将小大毒死了。这都是自己一时见色起意,因奸谋命,才犯下了这般大罪,这般的胡乱招了一回,锡彤又道:“你的砒末那里买来的呢?”乃武听得,不禁踌躇起来,这一句话叫自己如何回答呢?只是别的已是招了,这一些些,不如也胡说了吧,免得再受非刑,即随意的道:“砒末乃是在仓前镇上的爱仁堂药店中买的。”又恐连累了钱宝生,只因乃武并未知道这事都是宝生一人弄出来的,怕害了宝生,即说自己假作卖砒末毒鼠,买了十四文的砒末,交给了小白菜毒死小大。这般一说,却可以说去宝生的罪名。锡彤听乃武供毕,即命乃武画了供。乃武执笔在手,暗想自己乃是屈打成招,划供之后,死罪已定,将来如何可以昭雪。便是上司是个清官,似这般的有枝有叶,也不知道是冤屈,如何是好呢?乃武究竟是个有计较的人,又是个好刀笔,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道:“自己能写一手蝌蚪文字,谅刘锡彤是个捐班出身,决不识得。这些幕府,同刘锡彤气味相投,也不是个通才,不会认得。自己何不名为划供,暗中却写着蝌蚪文字,把屈打成招四字写上,作为自己的画供。这般一来,将来若有科举出身之清官一见,认出了这供是屈打成招四字,当然要怀疑起来,自己或能因此昭雪,也未可知。想得不错,即提起笔来,凡是在划供的地方,都写成了四个蝌蚪文屈打成招。刘锡彤那里识得,尚以为乃武押的花字,兴冲冲的收过,仍将乃武钉镣收禁。又把葛文卿、喻氏、三姑等众人释放回家,静候音信,这般一来,何春芳的大功告成,把子和的一个死罪,使杨乃武顶了上去。
  刘锡彤退堂之后,满面含笑,在烟榻上横下,心中很是欢悦。林氏子和也都知道乃武已经招认,不由得喜动颜色。锡彤却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步的事情完毕,以后尚得详文入省,省内可能不批驳下来。同了将来部文如何,都得细细商酌,方能不出破绽。便吩咐仆人把何春芳请来,一同商议。不多时,何春芳进来,见过锡彤,坐在床上。林氏先向春芳笑道:“师爷,果然是个妙计,杨乃武把事情招认下来,我的好儿子的性命可不妨事哩。”春芳笑道:“话是不差,可惜事情还多着呢。详文到省内,不知能否不遭批驳,这倒不是个问题,我看好歹又得花一些钱哩。”林氏道:“钱花一些不要紧,只要保了儿子的性命就是哩。”锡彤放下烟枪,向春芳道:“正是。师爷的话一些不差。我也因了详文的事,须得同师爷商酌咧。”春芳想了一回道:“东翁,依我看来,这事难保不遭批驳,只是只要有钱,也不怕他批驳什么,如今只得依实提了罪名,详文到府,瞧他们如何。倘是没有什么风声,那也完了。若是府上有些疑虑,当然要把案犯吊上省去,那时东翁赶快上省,设法运动舒齐,那就不妨事咧。”锡彤点头道:“也只好如此。”春芳道:“东翁,尚有一件事件,可得先去办好,杨乃武既说是毒药在仓前爱仁堂钱宝生处买的,那钱宝生可也得使他认下,不然,事情又不对了。”子和在旁听得,点头道:“这却容易,只须我去说好哩,只是可犯什么罪名?”春芳道:“罪自然有的,不过乃武说是假称毒鼠,宝生的罪,便有也有限的了,不过是打几下即完了。其实这打也是假的,是名称罢咧。”子和即答应他去说妥。
  明天,锡彤又坐了一堂,把宝生提到,问他可曾卖毒药给乃武,宝生早由子和说妥,自然完全承认。这般一来,总算全案审理完毕。锡彤即命春芳拟定罪名,可以详文上剩本来清朝一概案件,犯人所犯的罪名,知县不过是拟,须由知府定夺,因此锡彤命春芳拟个罪名详省,春芳领命,自去依了大清刑律拟了小白菜谋毙亲夫,问了凌迟大刑。乃武依着奸夫起意杀死亲夫,问了斩立决。钱宝生却不应卖砒给乃武,照例杖八十,文卿也杖四十,葛三姑、喻氏等免议。刑罪拟好,又办下文书,详到杭州知府衙门。只待知府核定,详文上抚巡衙门转了刑部,批了下来,大事方能安定。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知府偏私受贿赂银二万  师爷公正拒昧心钱三千
  却说刘锡彤费尽心机,将葛小大的案件攀在杨乃武身上,好不容易,用尽了酷刑,把不应用的炮烙非刑加在乃武身上。
  乃武方受刑不起,屈打成招,第一步的狡计,方算就绪。即备下文书,拟了罪名,详到知府衙门。这时候正是同治十三年正月初了。这位杭州知府,姓陈名鲁,乃是刘锡彤的儿女亲家,平日为政,倒还清明。幕府中的刑名师爷,也是绍兴人氏。为人却正直不私,从未受过一些贿赂。不论什么案件,总得细细推考,须使案中一无冤屈,心中方是安妥,陈鲁的行政,也都亏得这位幕府师爷,便是陈鲁的清正官箴,也因了这位幕府师爷的正直无私,才有这般声名。这一天,得到了馀杭县的详文,翻开一看,便是杨乃武的案件。这位师爷见是谋毙亲夫的大案,忙把文书小白菜、杨乃武,葛文卿等的口供,细细观看,怕内中有了冤枉,又见杨乃武是个新中举人,越发不肯随便。看了一遍,竟被他发现了一个破绽。暗想杨乃武即是个本科举人,自然在省应试,去年科举入榜,是在九月十五的一天,依详文上看来小白菜的案件发生,乃武恰巧是在馀杭,乃武在杭州自放榜之后,直到十月初到的馀杭,直到十一,仍在馀杭,瞧上去是没有回到仓前。不然,难道十月初到馀杭,即回了一趟仓前,将毒药交给了小白菜,再到馀杭自投罗网不成?乃武即中了举人,这几天忙着科举的事情,那里再有这种谋死人命的心思。便是小白菜受了乃武之托,毒死丈夫,何以竟敢留出血衣、不知灭迹,天下岂有这般愚鲁的妇人?小大的死,倘真是小白菜毒死,何不等他死定之后,抹去血痕,再去请喻氏到来,何以小大尚未断气,小白菜即命葛三姑请喻氏呢?难道要人家知道小大是服毒身亡不成?而且钱宝生所供,说是乃武假称毒鼠,向他卖砒末,是在九月,九月正是乃武应试科场的时候,如何能向宝生购毒药呢?内中定有冤枉,这般冤枉人命,自己不发现则已,既发现了,岂容坐视。即捧了案卷,来见知府陈鲁。
  陈鲁见师爷进来,又是手中捧了案卷,定有事情,忙一同坐下。师爷即把案卷给陈鲁看道:“东翁,你瞧这件案子,可有什么冤枉在里面吗?”陈鲁先把详文看了一遍,又把乃武的口供翻开,只见下面的供字,却是四个屈打成招的蝌蚪文字,不由得先是一楞。又细细的把口供看过,觉得里面事实很有些不符,便向师爷道:“师爷,你瞧如何呢?”师爷微微一笑道:"依我看来,这事十分之七是冤枉的,内中很多的可疑之处。
  "陈鲁听得,忍不住点头道:“这话说得是,你瞧杨乃武的划供,不是明明写着"屈打成招'四字吗?”即指给师爷看了,师爷见了,越发认定这事冤枉,向陈鲁道:“东翁,我看这事定然冤枉,东翁却得细细的重审一番咧。”便将自己的意思,向陈鲁说了一遍。陈鲁连连点头道:“一些不差,这事却须重审一番了。就烦师爷下个公文到馀杭县去,把这一案的人犯,吊到省内听审吧。”师爷听得,心中很是欢喜,忙连声答应,自去办理做好了公文,命差人下到馀杭县去。
  却说刘锡彤自详文上省之后,终日提心吊胆,怕杭州府看出了破绽,只是因了杭州知府陈鲁是自己的儿女亲家,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尚能想法弥补。这天正横在烟榻之上,只见何春芳走将进来,手中取着一个公文,见了刘锡彤,即叫道:“东翁,事情有些不好了,我看东翁须上省走一趟咧。”说着,把公文给刘锡彤看了。刘锡彤见了这公文,正是杭州知府来的,心头早怕的一跳,忙细细一看,却是要提杨乃武等一案人犯,进省亲审,说是口供之内,显有不符之处。这般说来,这件案子知府已起了疑心,因此要亲自重审,不由得有些慌忙,向春芳道:“师爷,你看这事怎么好呢?”春芳道:“这事还不要紧,好得陈知府是东翁的儿女亲家,总不致同东翁做定对头。
  只是这事知府的责任,太于郑重,将来还得上抚上部,万一出了什么事故,别说是东翁,就是知府也不方便。因此只讲情面,虽是儿女亲家,恐也担不了这付千斤重担,怕还得多化一些钱,只要陈知府把钱收下,这付担子便挑在他的身上,事情就不妨咧,东翁以为如何?”林氏在一旁听得,早向锡彤道:“正是。
  师爷说得一些不错,化几个钱却不要紧,我们有的是钱,儿子却只有一个,去了便没有咧,自然儿子要紧。明天你快些上省去见一趟陈知府吧,只要他要钱,便是一二万也好。你明天上省,把存摺带两个去好咧。”锡彤一想,也只得如此,一面托春芳办理公文,将人犯解上省去,一面预备明天自己上剩春芳即又想得到了一件事情,向林氏道:“哟呀,险些忘了,小白菜那里却得太太去一回哩,不要他到知府衙倒翻供起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锡彤道:“正是,这倒最是要紧,太太你快些去吧。”林氏听得,即带了个丫环,到女监内来看小白菜。见面之后,又把甘言蜜语,哄骗了小白菜一番,说是如今因了要卸掉小白菜的罪名,设法解到知府衙门,沿途已吩咐差人们照料妥当,只要到了知府衙门,仍咬定杨乃武,便能脱罪出狱,那时即能同子和结婚,自己已命人在那里准备婚事了。
  说得小白菜心欢意乐,认定林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心一意的依着林氏言语,咬定乃武。林氏见小白菜方面,已经说妥,心中很是放心,即去回覆了刘锡彤。锡彤即把馀杭县的一切事务,托了何春芳办理,自己到了明天,带了存在杭州钱庄内的两个存摺,共有四万两银子,忙忙的到杭州去。临行之时,又吩咐了林氏,俟葛小大的案件所有人犯提解进省之后,林氏也得进省一趟,怕的是小白菜万一有什么变供。林氏答应,锡彤即叫了一只船,向杭州进发。
  到了杭州,便先打了公馆,一面横在烟榻上抽烟,一面暗暗思想,见了东鲁怎地说法。当下先预备了一下,命仆人到庄上去开了二万两银子一张庄票,又开了三千两一张,一千两一张。只因锡彤知道鲁衙中,有一位公正的刑幕,也欲运动一下。
  这一千两,乃是化在知府衙门的衙役三班,事情可以顺手。一切就绪,到了明天,即到知府衙门,谒见陈鲁。见了陈鲁之后,先叙了官礼,又见了儿女亲家的私礼。陈鲁心中,也有些明白锡彤这一次到来,定有事故,即同锡彤在书房之内坐下。锡彤即向陈鲁道:“大人,这一次吊谋死亲夫的人犯,可是师爷以为内中有不明之处吗?”陈鲁听了,心中早已明白,便笑着道:"亲家,这事究竟是怎样的内容呀?”刘锡彤即悄悄的把自己同乃武有宿冤,欲公报私仇,如今小白菜既说定是杨乃武,落得把这谋死小大的大罪,加在他的身上,只除了葛小大是子和毒死的一事瞒掉,细细的说了一遍,接着又取出了两张庄票,笑道:“这事卑职已办糟的了,万事请大人包含,依着原判,这一些些,一张整数,请大人添些家用。这一张小数,请大人代交师爷,也请他帮忙,不必苛求。”陈鲁一瞧,见是足足的二万银子,不由得心中一动,暗道:“自己做了几载知府:也没有赚到几万。如今只须维持原案就到手了二万两银子,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即满面含笑道:“亲家,说那里话,你我是儿女亲家,岂有不帮忙之理。只是师爷,却有些古怪。这一回的吊取人犯,也是他的主张。”锡彤道:“一切都请大人费心,便是师爷作梗,也有大人作主,也不怕他怎样了。”陈鲁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就是,快些回去吧,在这里留久了不好,被上面知道不便。”锡彤见陈鲁已允,取了自己的贿赂,知道大事无妨,忙立起身来,深深的打了一恭,告辞出去。又找到了衙役头儿。化了一千两银子,把事情托,方回转馀杭来。
  林氏一见,忙忙问事情如何?锡彤即把见陈鲁的事情说了,林氏方才放心。锡彤便把乃武等一应人犯,点过了名,解上省去。
  却说乃武自那一天屈打成招之后,知道这般一招,一个死罪,已认在身上。虽说是或者详到上面,尚有翻供昭雪之日,总觉得有些讨厌,心中闷闷不乐。在监中细细思量,如何可以伸冤。这天恰巧王廷南来探监,便暗暗吩咐廷南,自省内详文批下,如何办法之后。若是己定下死罪,赶快到家中报给詹氏、叶氏知道,命詹氏上省伸冤。廷南领命,便只待省内待批文。
  过了新年,听得省内知府要吊全案人犯上省复审,乃武听得,心中一喜,精神不禁一振,知道知府复审,定是查出了案内有了疑点,或者可以从此昭雪,自己也可以翻过口供,生路有一线希望。等王廷南来探监之时,又悄悄地向廷南说明,命廷南也到杭州,可以随时探听消息。廷南听得,也很宽心,自去收拾行李,准备随着乃武进剩过了几天,案中人犯都已提到,知县点过了名,命阮德解进省去,在知府衙门报到,仍把乃武等禁在监内,只待知府提审。知府陈鲁自那一天刘锡彤到来,贿赂了两万银子之后,早把要反平杨乃武冤狱的心思,丢在九霄云外。又代师爷收下了三千两银子,即打定主义,倘是师爷不肯收受,自己索性并在自己手中,把案子仍依了原审办理,也不怕师爷怎样。
  当下即命人把师爷请到里面。这位刑名师爷,这天听得刘锡彤到来,知道刘锡彤定是因了杨乃武案子到来说项,心中很是忿怒,只是不知道陈鲁如何?正欲探听陈鲁的口气,却见仆人来请自己进去,早明白是因了刘锡彤的事情,即随着仆人进来,见了陈鲁,一同坐下。师爷忍不住向陈鲁道:“东翁,有什么事情商议呀?”陈鲁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就因这件谋死亲夫的案件,依我细细想来,怕不见得十分冤枉。刘令也是个老于公事的人,恐不能这般的将人作儿戏吧。”师爷一听,不由得诧异起来,觉得今天陈鲁的言语,同那一天大不相同,细细一想,不禁恍然大悟,明白刘锡彤已是来暗通关节,心中把陈鲁鄙厌起来,忙正色道。”东翁,似这般大事,理宜细细详查。刘令难免有不到之处。依我看来,这事十分之九却是冤枉。”陈鲁听得,暗想不如把这三千两银子来打动他的心思,怕他不更变转来,忙在身旁取出了刘锡彤的庄票,放在桌上笑道:“师爷,这三千两银子,乃是刘令送给师爷喝杯酒的,我已代你收下,如今你且收了吧。”师爷听得这几句言语,明白陈鲁已收了刘知县的赌赂,而且刘知县怕自己要彻底清查,也贿赂三千两银子。可是自己一生正直,从未一次取过不义之财,这三千两银子取了,便是冤杀杨乃武同葛毕氏的性命,如何可以做得。忙正色道:“东翁,这种银子我去收不进去。便是东翁身为四品黄堂,应得替百姓伸冤,不能被刘令朦蔽一时,冤杀了人命,还请东翁三思?”这几句话,把陈鲁说得恼羞成怒起来,不禁把面一沉:“师爷,究竟事情是否冤枉,做官办案,得将就处便将就,何必如此认真呢?这事我己定了主义,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了,请你不必多管。这银子你既不收,我回了刘令就是。只是一个人出外办事,都为的是银子,要平空赚三千两,谈何容易,师爷,还是收下的好。不收,也不过便宜了刘令。”师爷听陈鲁说出这番话来,知道陈鲁己被银子朦了良心,自己却收受不下。这般看来,陈鲁为人,也是个贪财赃官,将来不少得有败露的一天,自己身为首席幕府,如何能得瞧着东家失败呢,倒不如不见的好,仍回自己家中苦度光阴,于良心上却安逸得多。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道:“东翁,这般银子,我却收受不了。便是你,也得后悔莫及的咧。我同东翁,相交不是一载两年,平时总言听计从,互相商议,不想今天如此的忠言逆耳,将来少不得有想到的一天,我也无颜再留此间,做一个尸位素餐的幕府,不能替人民伸冤。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愿相见的了。明天我便动身回去,倒落一个身心安泰咧。”
  说毕,立起身来,竟自出去。
  陈鲁见师爷一怒而去,正中下怀,暗想这人正是个傻子,三千两银子,竟推出腰包,自己乐得多得了三千。本来这人留在幕府,自己作事大不便当。如今他既要走,趁此把他打发走,不至在衙内碍眼,因此也不相留,只命人送了五百块钱的酬意,师爷却一钱不收,到了明天,一肩行李,自回原籍去了。陈鲁见师爷已走,心中越发放心,可以放胆干事,依着原案审理。
  这天听得案内一应人犯俱已提到,忙吩咐升堂。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初翻供又受非刑  诉冤状再提审问
  话说杭州知府陈鲁,受了刘锡彤二万银子贿赂,把起初以为杨乃武是冤枉的心思,丢得一个干净。将幕府师爷气走,也不以为意,只图银子到手,一味帮着锡彤,欲把乃武一案,钉成铁案。当下听得一应人犯俱已解到,立即起鼓升堂。差人阮德即上堂报到,领了批文,自回馀杭覆命。陈鲁吩咐把葛文卿带上堂来,问了一遍。文卿便将在馀杭县所备的事实,小大如何毒死,有血衣为证,细细供明。陈鲁把血棉袄看了一看,又带了喻氏。敬天、王心培等一一问过,供的言语,仍同馀杭县一般无二。陈鲁便将小白菜提上堂去,把惊堂木一拍道:“葛毕氏,你受了杨乃武嘱托毒死本夫,究是怎样下手,细细供来。
  倘有一字不对,莫怪本府的刑法利害。”小白菜已受了林氏所托,咬定乃武,依旧把乃武交付毒药,如何下在桂圆汤同药内,说了一遍。陈鲁即命小白菜再画了供状,方把杨乃武带上大堂,跪在当堂。乃武心中当以为知府生了疑心,因此要重审,却听得陈鲁喝道:“杨乃武,你是个科举文人,怎地干出这般没天理的事来,快把毒死葛小大因奸谋命的实事,一一招来。”乃武正认作知府生疑,所以再问,忙叫了声:“青天大人,冤枉,小人是屈打成招的呀!"陈鲁听得,忙惊堂木连拍几拍道:“好一个刁赖利口,竟又翻供。来呀,给我重重的打四十大板。
  "把朱签掷下地来,两旁差人,一声呛喝,走过三人,把乃武倒翻,一个揿住双足,一个捺住了头,一个举起大板,将乃武打了四十。打得乃武股上鲜血乱喷,痛得不住呻吟。这一来,把乃武坠入五里雾里,暗暗奇怪。知府这一回的重审,自然因了口供中了疑点,便该细问究竟,如何上得堂来,只叫了声冤枉,不问情由,打了四十大板,这是什么缘由?只听得知府又喝问道:“杨乃武,快些把因奸谋命的详情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乃武知道倘是在知府堂上,依旧认在身上,那时死罪便得十定七八,若能翻过供来,方有希望活命,即咬定牙关,呻吟道:“青天大人,实是冤枉。小人在去年九月中,正在省内,赴试之后等着放榜,如何能得付给葛毕氏毒药呢?”陈鲁听了,觉得这话却是实情,只是自己已受了刘锡彤二万贿赂,乃武就是冤枉,也得不冤枉的了。即冷笑道:“那一个犯人到了堂上不叫冤枉的呢?怎地葛毕氏不供别人,定得供出是你呢?
  钱宝生也供出你向他购的砒药呢?”便向钱宝生道:“钱宝生,你那砒末那一天卖给杨乃武的?”宝生早已得了子和通知,说是知府已经运动妥贴,今天又见到了堂上,不问情由把乃武打了四十,知是子和的话一些不差,便叩头道:“老爷是青天,小的不知道杨乃武购药去毒死人命,只信他的话是真,是毒死老鼠的,因此卖给他的,是在九月中旬,请青天大人笔下超生,"陈鲁喝道:“杨乃武,你可听得,还刁赖到那里?再不招认,本府要动大刑哩。”说着,吩咐差人将夹棍掷在堂下。乃武却仍只叫冤枉,陈鲁早喝一声、将乃武上了夹棍,只一夹,乃武又昏了过去。知府见了,命人松了夹棍,用水喷醒。陈鲁知道不能再审,忙命人把一众人犯收监,自己退堂。回到里面,暗暗思量,怎地能迫出乃武同馀杭县一般的口供。
  乃武回在监内,心中想到堂上的时候,知府也认定是自己毒死小大,瞧起来自己万一的希望,又归泡影,心中十分烦闷。
  恰巧王廷南前来探望,即悄悄吩咐,倘是知府衙中,仍如馀杭县一般,快速回去命詹氏准备伸冤,廷南领命,自出监去,每天打探消息,准备去报知詹氏、叶氏。这时刘锡彤同了林氏、子和,因放心不下,也到省内,听得一堂没有终结,怕小白菜变了心思,忙使林氏再到监内哄骗小白菜,小白菜究属是个乡镇女子,那里知道什么厉害,到了这时,只要活命,听得林氏说是只须攀供乃武,非惟可以活命,而且能得做知县媳妇,如何不愿,早把良心二字,付之度外,只依着林氏的言语。刘锡彤心中知道陈鲁受了自己二万两银子,决不会昭雪乃武的了,不放心只有小白菜,怕她翻供,听得林氏已同小白菜说妥,便先回馀杭,命林氏、子和在省内听信。过了两天,陈鲁又坐堂审理,一众人犯,都已提到,仍先把小白菜问了一问,小白菜却一口咬定乃武。陈鲁把小白菜带下了大堂,方将乃武提到堂上,喝着命乃武行供。乃武心中当存着一线希望,或者知府前一堂见自己叫着冤枉,这一堂便细细审问,便仍叫着冤枉道:"大人,叫小人招出些什么来呢?九月中,小人在杭州,可以问小人的几个朋友,是否说慌?”陈鲁陡的面色一沉道:“好一个刁赖奸人,你打算通同了别人,便能卸掉你的大罪不成?
  "说着,大喝一声:“来呐,把这刁滑小人上了脑箍。”即有两个差人,上来把乃武上了脑箍。陈鲁喝一声收,顿时两边收紧起来,乃武觉得头脑之上,浑如要爆烈一般,眼中金星乱迸,咽喉中隐隐有些血腥气起来,好似要喷血一般,暗想不好,瞧这式样,知府定同刘锡彤一般糊涂,或竟是得到了刘锡彤好处,自己不招不成,如这般下去,竟得在送了性命,岂不是冤沉海底,不如招认之后,还可以到别处伸冤,当有一线希望昭雪,忙口称愿招。陈鲁大喜,即命松了刑具,喝道:“快些从实招来。”乃武知道不招不能,便仍依着在馀杭县堂上所招的说了一遍,自有人录下口供,命乃武划供。乃武仍划了屈打成招的四个蝌蚪文字。陈鲁虽是认得,可不能说破,只因不能说定乃武是写着这四字,当下仍命禁卒把乃武钉镣收监,小白菜仍收了女监,葛文卿、喻氏、三姑等人,命他们各自回去。一切安排就绪,方才退堂。回到签押房中,同另一个刑名幕府师爷,拟定了详文,又把小白菜定了凌迟大罪,乃武却是斩立决的死罪,宝生杖八十,一切都是依着馀杭县所拟的原定罪名。这般一来,乃武同小白菜已定下了两个死罪,只待臬台详到刑部,批复下来,即行施刑。林氏、子和听得之后,都放下了心。只是子和觉得似小白菜般的美人,要受凌迟之罪,十分可惜,可是也无可奈何,自己的性命也化了这许多的钱,方是保住,怎能再管小白菜如何,当下回转馀杭,告知了刘锡彤。锡彤心中,很是欢喜,忙请了何春芳进来商议。春芳道:“东翁,如今事情,虽说安定。可是只怕杨乃武还得翻供,非得待行刑之后,方得全部就绪,东翁却得命人在外面打探咧。”锡彤点头称是。
  当下即暗暗差了几个心腹,在省内仓前打探,杨乃武可有别的举动。却说乃武自在知府堂上屈打成招之后。知道死罪难逃,心中暗定主意,俟王廷南到来探视忙悄悄的吩咐廷南,到仓前去报知詹氏、叶氏二人,命詹氏进省呼冤告状。廷南领命,忙忙的赶回仓前,向詹氏、叶氏报告乃武的言语;詹氏听得,先哭一个死去活来,立即收拾了应用的东西,欲进省诉冤。叶氏却虽也泪下如雨,心中比了詹氏有些主见,即向詹氏道:“妹妹,且别心慌,二弟虽是招认,离行刑之时尚远,须得部中批下,方算得罪定冤沉无底。如今却尚有一线希望,你且安定一回,我们得细细商议一个办法才好。”詹氏道:“大妹,我这时方寸己乱,如何想得出办法呢?”叶氏沉吟了一回道:“妹妹,我想如今办法,自然是须先上省伸冤,最是要紧。不过我们上那一个衙门去伸冤呢,也须先预定下了,而且也得做下状子。
  "詹氏听得,这话一些不差,只点头不语。叶氏想了一回道:"我倒想起来了,我以前在京中时,曾经在夏中堂家中做过保姆,如今二弟既遭了这般冤枉,何不去求夏中堂作主呢?”詹氏道:“正是,这倒使得,我们这样好咧,我进省到提刑按察使衙门去叫冤。大姊上京师去见夏中堂,求他相救。双方并进如何?”叶氏点头称善,当下即命王廷南设法请人做状子,叶氏也准备进京,面求夏同喜中堂,谁知事不凑巧,叶氏忽地害下了伤寒重症,卧床不起,詹氏也有些身体不适。计算日期,尚不要紧,只得等待几天。
  光阴迅速,又过了一月光景,这时已是同治十二年的六月中旬。叶氏、詹氏都渐渐安痊,状子也做得就绪,詹氏知道事情急迫,不能再待,即带了状子,准备进省,向臬台抚台衙门诉冤。临行之时,同叶氏约定,詹氏上省,叶氏进京,乃武的儿子托人照管。叶氏却带着儿子,一同进京,路上可以有些照顾。叶氏又想了乃武有个族叔,名唤杨增生,正在京中。自己进京,可以住在增生家中。增生又做过衙门事务,对于衙门中一切事务,都能熟悉。万一要告部状,可以照应不少。姑嫂二人,商议已定,詹氏立即同了一个表兄姚士法上省诉冤。这姚士法约有四十光景年纪,为人最是有心胆,听得乃武的事情,义愤填膺,这一次詹氏上省控告,自愿一同前去。不一天,到了省内,詹氏即命姚士法出去打探,这提刑按察司放告日期,姚士法出去打探了一回,回来向詹氏说了,明天正是放告之期。
  詹氏听得,忙忙准备明天同了姚士法前去告状,把状子等预备就绪,只待明天伸冤。一夜间也不曾好生睡得。
  到了明天一早,詹氏、姚士法二人起身之后,忙忙到按察司衙门之前,见时光尚早,即在门前等候。停了一回,按察司蒯贺荪起鼓升堂。这位提刑按察司蒯贺荪,审理案件,十分精明强干,官箴也好,这天升堂理事,高坐大堂,只听得外面高叫一声冤枉,忙命人出去观看。不一刻,带进一男一女,正是詹氏同姚士法二人。蒯贺荪一见,忙喝问了二人姓名,詹氏、姚士法二人都报了姓名。蒯贺荪听了,即喝问道:“有什么冤枉,当堂诉来。”詹氏见问,忍不住双泪交流,禀道:“小妇人的丈夫名唤杨乃武,乃是本科一百零四名举人。中举之后,尚未回到家中,在馀杭县拜客,被镇上葛品连的媳妇葛毕氏,因了毒毙亲夫一案,攀供同谋,馀杭县不问根由底细,立即把乃武拿问在监。乃武受刑不起,屈打成招。今年杭州知府,把全案吊上省来,审问又未细问原由,不能昭雪冤枉,依旧屈打招认,定下了死罪。小妇人情极无奈,只得到来呼诉伸冤。求青天大老爷明鉴万里,伸昭小妇人丈夫杨乃武的泼天冤枉,小妇人便死,也感激大老爷的恩典。”蒯贺荪听得,暗暗一想,杨乃武一案,已由杭州知府陈鲁审结,是因奸谋命,乃武也招认了口供,定下了斩立决的死罪,如何他妻子又来告状呢?不要他妻子有意告着刁状,希图卸掉丈夫的死罪,便喝道:“好一个刁滑妇人,你丈夫既是冤枉,因何不当堂声诉,却自己招认呢?”詹氏即叩首道:“大人是青天,小妇人丈夫实是的冤枉,乃是屈打成招。”蒯贺荪把惊堂木一拍道:“你怎么知道你丈夫的冤枉的呢?”詹氏供道:“大老爷明察万里,小妇人的丈夫,去年进省应试,考中了第一百零四名举人,省内放榜,是九月十五的一天。小妇人丈夫正在省内看榜,中了之后,便在省内拜客,直到十月初,方回到馀杭,从未回家一次,如何能在九月中交给葛毕氏砒末呢?而且小妇人丈夫自从葛毕氏同葛小大成亲之后,从没有往来过一次,何以要害小大的性命?
  这都是小妇人丈夫被诬的明证,请大老爷详察,替小妇人丈夫昭雪覆盆。大老爷功德无量,公侯万代。”
  蒯贺荪听了,觉得这话也有些理由,便问道:“杨詹氏,可有状子吗?”詹氏忙把状子呈了上去,蒯贺荪一看,见状子上写得很是明白,乃武同小白菜以前有过关系,后来经自己劝导之后,即同小白菜断绝关系,而且劝小白菜归正,直到葛小大在沈家吃饭,得病呕吐,回到家中,服药身亡,这时乃武正中举人,在馀杭拜客。馀杭县因葛文卿告状,提到了小白菜,小白菜攀供乃武,馀杭县不问情由,将种种非刑使乃武屈打成招。钱宝生招出乃武卖砒,在九月中,这时乃武尚在杭州,如何能得卖砒,分明冤枉,一一写得很是明白。蒯贺荪瞧毕,觉得依了詹氏的诉状上,内中疑窦甚多,或者是冤枉,也未可知,且待自己吊到案卷,细看口供,再把人犯吊来,审问一回,细细察看,内中可有冤枉就是。即向詹氏道:“你且回去,本院去吊了案卷人犯,再行审理就是。”便收了状子,又命差人将抱告姚士法收在监内。原来清朝告状,都有一个抱告,乃是负责的人。詹氏报告,便是姚士法。当下詹氏叩头起身,自出衙去听信。蒯贺荪退堂之后,即下文书,将乃武一案的案卷,吊到衙门察阅。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按察得赃瞒天理  巡抚会审昧良心
  却说詹氏在提刑按察司衙门告了冤状,那位馀杭知县刘锡彤早已知道了音信。只因刘锡彤怕杨乃武有什么动作,派着心腹在省城打探,果然探得乃武妻子在按察司衙门告状,替丈夫伸冤,忙忙回到馀杭,报给刘锡彤。锡彤听得,忙命人请了何春芳到里面商议。春芳也知道了,到了里面坐下,锡彤忙向春芳道:“师爷,事情又糟咧,乃武的妻子,已在按察司衙门告了冤状,怕又得提乃武等去审问了,不要审出了实情,非惟我儿子性命难保,就是我也大不方便咧。”子和这时吓得面如土色,只拖住林氏求救。林氏那里舍得,忙安慰道:“宝贝儿子,夜明珠,别慌,有钱呢,天大的官司,只要地大的银子。再化上几万,也不妨事。”春芳听了林氏这几句话,即点头道:“正是。太太说的一些不差,只得多化一些钱了。东翁,你赶快上省,同陈鲁去商议一回,化几万银两给按察司是好,请他批驳下来,不准诉状,那岂不是就了结了呢。倘是事情已僵了,便在审问之时,求他仍维持了原判,那便是了。不过小白菜那里,又得去骗她一骗,只说是大少爷要伸雪她的罪名,在按察告状,不说是詹氏所告,小白菜听了自然越发感激太太的吩咐了。”林氏听得要钱,忙道,"有有,老爷你明天快上省去,化一些钱不要紧,救儿子性命要紧。”锡彤听得,觉得只有这个办法,即命林氏预备银子,自己明天进剩过了一天,刘锡彤带了五万银子,同林氏进省,临行之时吩咐春芳,安排衙中各事,自己同林氏到了杭州,下了寓所,即先打探,按察司蒯贺荪,把这案怎样办理?却打探得蒯贺荪先吊案卷察阅,再定如何办理。暗想还好,尚未吊人犯听审,或者可以把状子驳斥不准。当下忙来见知府陈鲁,陈鲁也知道詹氏在按察司衙告状,心中很是着急,见刘锡彤到来;心下一松,忙屏去左右,向锡彤道:“亲家,这事怎样办呢?”锡彤道:“卑职也因了这事,来见大人。如今按察大人,尚未把人犯调去,只吊案卷,卑职想能否设法使按察大人把状子批驳下来呢?”陈鲁道:“这可不是容易办的。亲家,你准备怎样去说呢?”锡彤道:“事已至此,说不得仍化一些钱了,所以卑职特来求大人帮忙。”陈鲁想一回道:“这事我去见按察大人,倒觉得不好,不如你自己亲自前去,我先同你去说上一声倒好。
  "锡彤忙打一恭道:“若得如此,卑职感恩非浅,"陈鲁道:"事不宜迟,我今天就上按察衙门,把案卷亲自呈上,你明天便自己亲去如何?”锡彤又谢过了陈鲁,退出知府衙门,到钱庄上打了一张四万两银子的庄票,一张二千两的,预备用在按察司衙内众人。陈鲁却把乃武的一案案卷聚集之后,即到按察司衙门,见了蒯贺荪,把案卷呈上,一面悄悄地向蒯贺荪说了关节,明天馀杭县刘令要面见大人详禀。蒯贺荪听得,知道内中定有缘故,暗想明天刘锡彤瞧他如何说法,再定为意,便点了点头。陈鲁退出,回到衙内,使心腹通知了刘锡彤,命他明天自去见按察司。
  锡彤领命,到了明天,备下手禀,将四万两银子庄票,夹在里面,可以呈将上去。一切就绪,即到了按察司衙中,来见蒯贺荪。先把手禀呈了上去。蒯贺荪接过翻开一看,见里面有一张四万银子的庄票,不由得心中一动,知道定有道理,恐说话不便,便屏退从人,向锡彤道:“刘知县,可有什么话说呢?
  "锡彤趋势向蒯贺荪打了一恭道:“请大人体谅卑职的苦心。
  "蒯贺荪皱眉道:“如何办法呢?你自然为了杨乃武的一案咧。
  "锡彤道:“正是,请大人作主,可能驳斥了状子。”蒯贺荪听得,暗想只要驳斥一张状子,便有四万银子到手,这种好处那里去找,自己何乐而不为呢?便点头道:“这倒容易,准这样呢。”锡彤听得蒯贺荪已是答应,心中欢喜,忙又忙了个千。
  谢过贺荪,方退出按察司衙门,回去同林氏说了。小白菜也不必去看了,锡彤仍留在省城,听按察司衙门的消息,命林氏先行回转馀杭。蒯贺荪得了刘锡彤四万银子的贿赂,自然依着刘锡彤的请求办理,足足的过了十余天光景,方把詹氏提上堂去,姚士法提出监来,喝道:“好一个刁赖妇人,擅敢告这般谎状,本院已打听得明白,你丈夫犯的因奸谋命大罪,已自己招认,乃是真实不虚的事情,怎地来告这刁状?本当重重办你们二人,姑念你们无知,不知底细,从宽办理。”说着,命差人将姚士法打了四十大板,詹氏打了二十背花,一齐赶下大堂,所告的状子不准,当堂将詹氏状子掷了下来。两旁差人,早如狼如虎般把二人赴出。
  詹氏只哭得死去活来,到了衙外,便欲寻个自荆还亏得姚士法有主意,知道内中有出了变故,忙止住詹氏道:“快别如此,这时表弟的性命,都在弟媳手中超伸,你倘是死了,还有谁去伸冤呢?我想这里既如此糊涂,内中定有了什么缘由,我们难道不能再到别个衙门中去叫冤的吗?今天且回去休息一天,明天我们索性下抚台衙门去叫冤去。杭州城内的官,总不能都是个糊涂官吧?”只这几句话,把詹氏提醒,忍不住连连点头,当下同了姚士法回转寓所。夜间詹氏只是痛哭不止,亏得士法在一旁相劝,方能稍杀悲哀,一夜也未曾安睡片刻。到了天方发白,詹氏忙忙催士法同到抚台衙门,士法知道时光尚早,便又劝詹氏道:“表弟媳妇,你也吃一点东西再去不迟,似这般式样,表弟的冤枉没有昭雪,不要你倒先病倒了,如何是好呢?”詹氏觉得这话不差,方进了一点东西,同姚士法二人,带了这张按察司衙门不准的状子,竟奔抚台衙门而来。
  这时的浙江巡抚,姓杨名昌睿,为官平平,也没什么劣迹,政声却也平常。这天正升堂理事,忽地听到辕门前有人高叫:"冤枉,大老爷伸冤救命呐!"杨巡抚听得,心中十分诧异,暗想如何有人到巡抚衙门来叫冤枉呢?难道省内出了什么冤枉大案?在省内各衙门都没有审事清楚,无奈到巡抚衙门来叫冤枉不成?忙命门丁彩泉到外面去观看,是谁在那里叫冤?这个门丁沈彩泉,却是个坏蛋,在外面仗省巡抚衙门势力,包庇控案,无所不为,今天听得有人在辕门外喊冤,暗想不知是什么案件,或竟是有那一处的官员,把官司糊涂了结,真是如此,自己定可从中取利,即兴冲冲赶到外面,一看却是一男一女,跪在地下喊冤。那个妇人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沈彩泉见了,便喝问道:“你们二人来干吗的?”詹氏哭道:“小妇有泼天冤枉,求青天大老爷昭雪覆盆。”彩泉听得,即进去报给杨巡抚知道。杨巡抚听了,暗想这妇人既说是泼天冤枉,来巡抚衙门喊告,定有不得己的大事,即命带上堂来。不一时,把詹氏、士法带到堂上。巡抚向下一望,见跪着一男一女,男的约有三十多年纪,五官端正;女的也有二十出外年纪,十分端庄。二人都是一团正气,不似个不良人民。即问过了二人姓名,二人都依着报了,杨巡抚道;"有什么冤枉,当堂诉来。”詹氏便忍住悲声,把乃武的冤枉一一说了。杨巡抚听了,不禁想道:“怎地馀杭县刘令如此胡闹,一个新科举人,怎能随便的革掉呢,这位学府,也是糊涂,怎不细细的问一声呢?只是这妇人不到提刑衙门去告,倒到我巡抚衙门,这倒有些奇怪。”
  忍不住问詹氏道:“杨詹氏。你怎地知道你丈夫是冤枉的呢?
  你要替丈夫昭雪,何不上提刑衙门去告状呢?”詹氏忙叩头回道:“小妇人的丈夫,方中了举人,家也未曾回过,如何能有心情毒死葛小大呢?又怎能在九月中交毒药给葛毕氏呢?小妇人也到过提刑衙门替丈夫伸冤,怎奈提刑老爷不肯受理,因此没奈何,来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丈夫伸雪冤狱。”杨巡抚听得提刑按察司不肯受理,心中越发的奇怪起来,知道定有缘由,便问詹氏道:“可有状子吗?”詹氏把状子呈上,杨巡抚命沈彩泉接过,取到桌上,细细一看,觉得依状子所说,确是有些疑点,如何按察司不肯受理呢?如今既告到自己衙门,如何可以不管,待我下公事到按察司衙门、命蒯按察司审理自己监审,自然不能再有什么弊端的了。想定主义,便吩咐詹氏,三日后听审,准了状子。詹氏、士法忙叩谢起身,自回寓所等候。
  杨巡抚退堂之后,忙命刑幕下了公文,到杭州知府衙门,吊杨乃武一案的人犯,到巡抚衙门听审。又传了按察司蒯贺荪到来,亲自吩咐在后天,在抚衙审理葛毕氏谋害亲夫一案,命蒯贺荪主审,自己监审,蒯贺荪领命之后,心中十分着急,回到衙门,很觉踌躇。暗道:“这如何是好呢?倘是审出里面有弊,刘锡彤已送过自己四万银子,若是不好好审理,却有巡抚监审。正觉得两难,却听得差人来禀道:“馀杭县求见。”蒯贺荪听得刘锡彤到来,知道也得了信息,忙请到里面。原来刘锡彤尚没有回转馀杭,等待按察司批示,驳掉詹氏状子。昨天驳斥状子批示出来,锡彤得信,心中很是欣喜,只是怕詹氏再到别处去告状,仍命心腹在各衙门打听。今天早有人报给锡彤,詹氏又在巡抚衙门叫了冤枉,锡彤听得,暗想这事势成骑虎,不如越发设法把钱连巡抚也运动好了,方是妥当。忙命人回去。
  催林氏取了钱,到杭州来。正欲去见陈鲁,一同议法怎样可以走巡抚的门路,横在烟榻上呆呆的先想了一回,方待起身到杭州知府衙门,只见仆人报道:“巡抚衙门的门丁沈彩泉来见。
  "锡彤大喜,知道定是因了这案,忙吩咐相请,仆人转身出去,引了沈彩泉进来。原来沈彩泉听得这案起初出在馀杭,又听得这几天馀杭县在省内,心中有几分明白,按察司的不准状子,或者是馀杭县暗通关节,所以不准。这一次告到巡抚衙门,自然馀杭县也得前来纳贿,自己何不先去探听一下,竟有整千的好处,亦未可知。因此即悄悄的打听了锡彤寓所,来见锡彤。
  锡彤因彩泉是抚台的亲信门丁,又有这事,并不以彩泉是个门丁轻视彩泉,忙请彩泉坐了,笑道:“沈兄下临,有何见教呀?
  "彩泉笑道:“大人已知道杨詹氏在抚台大人面前又告了冤状吗?”锡彤听得正是因了这事,忙屏去仆人,悄悄的道:“沈兄,我知道的了,可是老大人怎样的主念呢?”彩泉见有些意思,微微的冷笑一声道:“怕有些糟了吧,抚台大人己传了按察司主审,自己监审咧。”锡彤心中别的一跳,忙向彩泉笑道:"沈兄,即承下顾,可有什么妙法,教导小弟一回,可以换回老大人的心意,小弟自当重谢。”彩泉听得,顿时露出了笑容,沉吟了一下道:“大人准备怎样呢?”锡彤暗暗一想,即笑着道:“只要老大人能不细求根原,仍维持原判,小弟情愿化上四万两银子,作为冰炭之敬,小弟今天本来要托人向抚台大人商恳,如今老兄到来,最妙的了,就请老兄转达愚忱如何?老兄是抚台大人亲信,自然必能成功,至于老兄如此照应,也当重酬。”说着伸了三个指头道:“这些小数,以为酬劳如何?
  "彩泉听得有三千两银子到手,不由得兴高彩烈,笑道:“这也得瞧抚台大人的意思怎样,方能说定,大人既这般厚扎,我自当尽心办理。这样吧,我先回去,探探抚台大人的口气,倘是成功,我再来取银子,不过还有衙门口诸位师爷弟兄,大人也得设法办妥,不然,却也不好。按察司那里,大人可也得说好,他是个主审官儿。”锡彤点头道:“正是,正是!抚台衙门的事情,一切都托老兄,师爷们等众人,再加上四千之数。
  总之都请老兄帮忙。按察司处,那不要紧,由小弟自己去说就是。”彩泉即义形于色的道:“好,都在我身上,明天你静候好音吧。”说着,即行告辞。
  锡彤起身送过,心中便安定了一半,忙忙横在烟榻上,过足了烟瘾,到按察司衙门,来见蒯贺荪。相见之后,蒯贺荪道:"刘令,这怎么办呢?”锡彤即把沈彩泉到来的事情,向蒯贺荪说了,蒯贺荪听了。方才定心,便道:“这却是好,只是这案你以为怎样办呢?”锡彤忙又打了一恭道:“蒙大人恩典,维持了原案,卑职感激不尽了。”贺荪点头道:“只要抚台那里说好,方能妥善。明天你再给我个信息吧。”锡彤谢过出来。
  回到寓所,心中记念着沈彩泉,不知可能向杨巡抚说妥。一夜也未好生安睡。到了明天,去催林氏的人已伴着林氏到来,锡彤一见,忙问:“银子可曾带来?”林氏笑道:“为着儿子的事,也说不得了,带八万两的存摺在此。”锡彤取过,忙忙的出去,打了一张四万,一张四千,一张三千的庄票,只待沈彩泉到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再翻供公堂成黑暗  复告状大地见光明
  话说刘锡彤在寓所,等候沈彩泉。到了午后,果然沈彩泉到了。锡彤一见,忙问道:“沈兄,事情怎么样了?”彩泉笑道:“不是我夸口,换了别人,怕不是这般容易吧,抚台本来是不肯的,亏得我再三说了,方才答应。大人按察司衙门,怎样了呢?”锡彤道,"也妥当了,老兄的盛意,小弟心感之至。
  "即取出三张庄票,交给彩泉,彩泉收了自去交给杨昌睿抚台,同了衙内诸人。刘锡彤心上一块石头,方是落地。不觉又想起了小白菜那里,不要临时翻了口供,忙又着林氏到了一趟监,只说是小白菜原来可以不死,都是被乃武攀定,说是小白菜起意,命乃武去买毒药的,所以小白菜也定了死罪。如今刘子和去告状,欲出脱小白菜的死罪,只要说是乃武交给她的,强迫她下的,即能出罪,同子和百年偕老。说得小白菜把乃武恨恶非凡,将子和很是感激,不由得不依着林氏的言语。林氏见小白菜信以为真,心中暗喜,回去告知了锡彤。
  不觉三天已过。第四天的早上,一应人犯,俱已提到巡抚衙门。按察司蒯贺荪,也到了见过抚台,这时蒯贺荪,已由刘锡彤告知杨昌睿也得了贿银四万,心下放宽,便起鼓升堂。杨巡抚正中坐定,蒯按察司在上首摆下公案,先命葛文卿上去,问过一遍。又吊了詹氏、姚士法上去。蒯贺荪喝道:“杨詹氏,你怎地知道你丈夫杨乃武是冤枉呢?”詹氏忙叩头道:“大老爷明鉴万里,小妇人的丈夫,在省内应试,怎能交毒砒给葛毕氏呢?请大老爷细问小妇人的丈夫,便知道咧。”蒯贺荪冷笑一声道:“那一个犯人到了堂上不喊冤枉,我也不来问你,停一回你丈夫自己招认之后,瞧你还有什么言语。”即命差人把二人带下,又提了三姑、喻氏、心培等众人,一一问过都咬定是乃武谋死小大。蒯贺荪点了点头,命差人把小白菜带上堂上,喝道:“葛毕氏,奸夫究竟是谁?快些从实招来。”小白菜泣道:“小妇人原是不肯下手的,实是被杨乃武逼得没法,说若不下手,他便得说将出来,使小妇人不能做人。他又是个绅士,小妇人怎敢不听他的言语呢,求大老爷明鉴。”蒯贺荪命人录下口供,取下去叫小白菜划了供,吩咐将小白菜带下堂去,方把乃武提到堂上。这时乃武早知道这一次巡抚衙门开审,乃是妻子詹氏告的冤状,难道巡抚也似知府一般糊涂,被刘锡彤通了关节不成?只是也知道詹氏曾经在按察司告状不准,按察司好似也受了刘知县之好处,这次仍是蒯按察司主审,怕依旧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就希望巡抚或能主持公正,自己方有生路。
  便打定主意,看巡抚的神色如何?倘是可以清正,自己即咬定不供。若是依然如知府等一般,也不必多受零碎苦痛,招了完结,总是个死。到了堂上,听得蒯贺荪喝道:“杨乃武,你既已完全招认,如何又命妻子来告这刁状呢?”乃武忙叩头道:"大老爷明鉴,小人实是冤枉,屈打成招的呀。”蒯贺荪把惊堂木一拍道:“那一个犯人到了堂上不叫冤枉,葛毕氏招得明白,是你逼着她下的毒药,如何又翻供起来,我先打你个刁赖翻供。”接着喝一声与我重打四十,两旁差人,都得过了锡彤的好处,恨不得乃武立即招认,忙过来了三个,把乃武掀倒,狠命打了四十毛板,可怜乃武以前的棒疮尚未痊愈,又打了四十毛板,打得乃武昏厥过去,好半晌,方才悠悠醒转。蒯贺荪早把堂木拍得山响,喝道:“杨乃武,还是好好招认,免得皮肉受苦。”乃武呻吟着道:“大老爷,实是冤枉,小人从没有交过毒药给葛毕氏,小人招出些什么供来呢?”蒯贺荪冷笑连连道:“好一个刁滑小人,既已招供于前,又想翻供,使妻子告了刁状,不动大刑,谅你也不肯就此认罪。”说着吩咐差人将乃武上了夹棍,喝道:“杨乃武,招也不招?”乃武道:“大老爷,小人又没害死人命,招些什么出来呢?”蒯贺荪即喝一声收,两旁差人齐喝一声,齐齐收紧夹棍,只痛得乃武心如油煎,浑身万箭攒胸,不由大叫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蒯贺荪忙命松了夹棍,将乃武喷醒。停了二回,见乃武神色变转,又喝问道:“杨乃武,还是从实的招供,本司笔下超生。
  不然,便夹死你这刁滑小人,瞧你再怎样翻供?”乃武本来希望杨巡抚主持公正,因此咬定不招,如今见杨巡抚坐上面尽着蒯按察司把自己打夹,浑如没有瞧见一般,知道杨巡抚也被刘知县通了关节,这般看来,不招不成,招了倒免得受许多痛苦,便长叹一声罢了,咬着牙关道:“好,我就招了吧。”两旁差人听说是乃武愿意招认,都齐声吆喝,乃武即瞧着以前在馀杭县杭知府所供的,说了一遍。早有人录下口供,取下堂来,命乃武划了供,杨乃武依旧划的四个蝌蚪文字,是屈打成招。当下蒯贺荪命差人将乃武小白菜二人。仍收入监内。钱宝生早知在知府衙门杖过八十,便免刑释放。喻氏、文卿、三姑等,各回家去。结束把詹氏、姚士法二人提上堂去,各打了四十,逐下大堂。这也是蒯贺荪觉得将乃武屈打成招,有些不忍,再将詹氏、姚士法重办,良心上说不过去,因此只每人打了四十,逐下大堂了事,这一件天也般的大事,只因蒯贺荪同杨昌睿二人每人受了刘锡彤四万两银子,只这一堂,仍把乃武屈打成招了完结。
  詹氏、姚士法二人出了巡抚衙门,詹氏已是泣不成声,又欲自尽,姚士法忙劝止道:“这时千万不能寻死,虽是省内各衙门都暗无天日,好得有大姊进京,求夏中堂设法,二弟的罪名,也得部内批准方能确定,有了夏中堂在内,自然不会批准,尚不要紧。我们且回到家中,再行商议办法,方是正理。”詹氏一听,倒也不差,忙忙回到仓前家中,把儿子也领了回来。
  命王廷南仍在省内探听一应消息,又可随时报告给乃武知道。
  詹氏在家中,终日哭泣。在巡抚衙门,又受了棒疮,不觉又有些不适起来。姚土法便安慰道:“表弟媳妇,你且安心在家中养病,等我到省内去打探,可有什么衙门,可以告状兴冤?”
  詹氏听得,点头称是,士法便到省内去了。詹氏的病,直到九月初方才痊愈,士法也来告知詹氏,省内尚有步军统领衙门,不在巡抚统辖之下。而且步军统领是个旗人,可以申奏朝廷,我们何不上步军统领衙门去叫冤呢?或者有一线希望。”詹氏听得,忙忙请士法做下状子,这一回非惟不将儿子寄掉,并且带了儿子,一同去叫冤告状,同姚士法三人,到了省内,先打探了步军统领可在杭州?士法探得,这位步军统领,正在杭州。
  本来杭州的步军统领,各省并没有这个名目,乃是统领驻札在杭州的八旗防军的统领,不属于浙江巡抚。平日只管八旗防军的军事,并不升堂理案,这一回士法詹氏因官司已打到了巡抚衙门,仍不能翻转,没奈何撞到这步军统领衙门里来。
  这一天统领正在衙门,忽听得有人在辕门叫冤,心中十分奇怪,暗想叫冤如何到了我步军统领衙门?忙命人去问,却见带进一男一女,便是士法、詹氏二人。统领问道:“你们二人,怎地到我步军衙门来叫冤枉呢?可知道我这里,并不审理官司。
  "詹氏忙叩首道:“小妇人有泼天大冤,没处可以声诉,因此来恳求大爷伸冤。知道大老爷是个青天。”统领听得,暗想不知是什么大事,要到我衙门伸冤,且问个明白再说,便喝问道:"有什么冤枉?快些诉来。”詹氏忙把乃武一案的事情,自小大死,到巡抚衙门止,一一连哭带诉,说了一遍。统领一听,暗想这事倒真是大事,听她所诉,内中已有大大的弊端,而且杨乃武在九月中也拜会过,自己同他也有些认得,如今他遭了冤枉官司,自己倒得替他出一些力。只是在巡抚衙门,也审定了,如何可以再审呢?想了一回,暗想这事除非是申奏朝廷,下旨复审,方能重行审理。打定主意。便向詹氏道:“你们二人且去,待本统领申奏朝廷:再行定夺就是,"詹氏、姚士法二人忙叩头谢了,退出衙去。步军统领即修了文书,星夜命人上京,秦报朝廷。浙江有了这般一件大案,告状告到了自己衙门,如何办理,请旨定夺。这文书到了京师,先下内阁。夏同善中堂先行瞧见,这时叶氏却尚未到达京中,夏中堂尚没有知道这事的究竟情形,只是瞧见了杨乃武的案件,暗想杨乃武乃是以前自己家中的保姆叶杨氏的兄弟,如何犯下了这般大案。
  如今既是乃武妻子在步军统领衙门告冤,倒得细细查明,不要正是冤枉,当下即呈进御见。同治皇帝这时已身体违和,由慈禧后听政,夏中堂怕事情弄糟,忙亲自去谒见醇亲王,因这时醇亲王在慈禧面前,最言听计从。夏中堂即把乃武的根由,向醇亲王说了,醇亲王一口应承,向慈禧后去说情。过了几天,早批了下来,交刑部双大人查明办理。夏中堂又去瞧了刑部双大人,一同商议,便批了将乃武一案,仍发在浙江命巡抚杨昌睿、提刑按察司蒯贺荪复审,又知道杭州知府陈鲁对这案不甚妥贴,札调了湖州知府锡光主审。因锡光是个旗人,可以一变以前审理的情形。商议己定,即将这拟旨,托醇亲王进呈。过了一天,批准下旨。这个圣旨,直下到浙江巡抚衙门。巡抚杨昌睿吃了一惊,忙忙把蒯贺荪请到,一同商议。蒯贺荪也得了圣旨,大吃一惊。见了杨巡抚,商议一回,觉得这事须先把湖州知府锡光运动好了,再同步军统领说好,不必顶奏,方能无事。蒯贺荪忙辞了巡抚,欲回转衙门通知刘锡彤设法办理。方回到衙内,却见差人来报,刘锡彤在外面候见。蒯贺荪大喜,忙请了进来。
  原来刘锡彤自七月间巡抚衙门审毕,回转馀杭,心中稍稍安停,只待部批下来,便能完毕,只是暗中乃命人打探詹氏可有动作,隔了一月,却不见詹氏怎样,心中很是奇怪。又过了一月,在九月中却听得詹氏在步军统领衙门告状,暗想步军统领并不审察,如何到他衙去告状呢?且瞧统领如何办法,再定主意。一面命人打探,不见有什么动作。直到这时,听得圣旨到来,命巡抚按察司监审,札调湖州知府锡光主审,便大吃一惊,暗道:“怪不得不见步军统领有什么动作,原来是申奏朝廷,如今怎么好呢?忙请了何春芳一同商议。春芳道:“这也没有别法,事情已到了这般骑虎之势,不能罢手,不如再化一些钱币。可是杨乃武的妻子,不监禁起来,终是个祸根,最好东翁越发多化一些,把他们都关了起来。待杨乃武死了,再放他们就是。”锡彤点头道:“正是,这事也只得如此办理,事不宜迟,我立即上省就是。”当下即向林氏取了存撸忙忙进省,来见蒯贺荪。见面之后,贺荪忙道:“刘令这事怎样办呢?
  "锡彤即央求道:“都得请大人照顾,卑职总是心感。自当重重相谢。”贺荪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钱了。我想只得把湖州知府锡光,同了步军统领,都同他们说妥。统领那里,只要他不再顶奏就好。锡光是个主审,却得细细的说上一说。刘令,你准备怎样呢?”锡彤想了一回道:“这事都得请大人费神。卑职想锡知府到了省城,总得来见大人。变烦大人向他疏通,卑职情愿化三万两银子,而且须得把杨乃武的妻子,也设法监禁,不然终是个祸根,这也得请大人作主,卑职自当重酬,再添一万两银子。步军统领那里,待卑职自去疏通吧。”贺荪点头道好,锡彤即行辞出。在庄打了一张三万,一张一万,一张二万银子的庄票,先把一张一万,一张三万的送给了蒯贺荪,方来见步军统领。
  见面之后,统领道:“贵县到来,有何见教呢?”锡彤道:"统领大人,不是因了杨乃武的案子,申奏过朝廷吗?”统领听得刘锡彤为了乃武一案到来,早知道定有下文,便点头道:"正是,究竟这案怎样的根由呀?”锡彤即把二万一张庄票,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这案是杨乃武的刁赖,凡事总求统领大人包含,这一些些,请大人喝一杯水酒之用的。”统领一看,却是二万银子,本来清朝武将没有什么大的气节,便笑着道:“贵县的意思怎样呢?”锡彤道:“只求大人不再顶奏,卑职己感激不浅了。”统领听说只要不再顶奏?觉得很是容易,即点头应诺。锡彤见已就绪,方才辞出。又放心不下蒯贺荪那里,可是知道锡光尚未到省,只得待候几天。过了两天,锡光已到了杭州,锡彤打探得锡光已去过按察司,不知事情怎样,忙到按察司衙门,见了蒯贺荪,知道事情已经办妥,心下放宽,只等开审。又过了几天,一应人犯,俱已到省,锡光按察司抚台,已定下了开审日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世界昏暗夫妇入囹圄  恩义分明母子得佳丽
  话说詹氏至步军统领衙门告了冤状,由统领申奏朝廷,下旨复审。一想刘锡彤又上省运动就绪,詹氏、乃武等那里知道。
  到了开审时期,巡抚杨昌睿高坐正中,按察司、臬台蒯贺荪坐定上首,湖州知府锡光,在下首坐下,两旁衙役差人,排得齐齐整整,好不威严。锡光是个主审,都由锡光审问。当下先把钱宝生传到堂上,喝问了一遍。宝生仍说乃武在九月中假称毒鼠,卖去砒末不想是毒死了葛小大,锡光听了,便命下去,把葛文卿、詹氏、三姑等众人,又问了一回,所供同以前一般无二。又带了下去,将詹氏带上。锡光喝道:“你这刁恶妇人前次在巡抚衙门告了刁状,没有重重办你,也因了你丈夫已犯重刑,不忍加罪于你,怎地你又在步军统领衙门告下了刁赖状子了呢?”詹氏忙叩头道:“青天大老爷,小妇人的丈夫实是冤枉,求青天大老爷详察,得昭覆盆,大老爷功德无量。”说毕,已泣不成声,泪下如雨,锡光却喝道;"你怎地知道你丈夫冤枉呢?”詹氏道:“小妇人丈夫同葛毕氏早已断绝往来,何以要害葛小大性命,与小妇人丈夫又没好处,怎能以奸出妇人口,要作为犯罪实据呢?”锡光喝道:“好一个利口妇人,你丈夫有了外遇,怎能向你实说哪,我也不来问你,停一回瞧你丈夫怎样说话?”便命人将詹氏带下,把小白菜带上堂来,问了一遍,小白菜仍咬定乃武,锡光即命差人,把乃武带上。这时乃武已创痕遍体,步履艰难,当堂跪下。锡光喝道:“杨乃武,你怎地这般翻供,又使你妻子告下刁状?,如今又有什么说话?
  "乃武知道是奉旨复审,又含着一线希望,忙叩头道:“小人实是冤枉,是屈打成招的呀,并非翻供,实是实情,请大老爷明鉴,小人得雪奇冤。”锡光听得,早把惊堂木一拍道:“好个刁恶无赖,几次翻供,还欲强辩,本府先打你个临堂翻供。
  "便喝道:“给我打四十背花。”两旁差人,顿手执藤鞭,过来将乃武剥去衣服:重打了四十,只打得鲜血四飞,死而复醒。
  这一来,把一旁的小白菜惊得呆了,不觉有些良心发现,低头不语,锡光却没有知道。喝道:“葛毕氏,你同杨乃武对来,怎样毒死你丈夫葛小大。”乃武听得,早把牙关一咬向小白菜道:“毕生姑,我待你夫妇二人,这般恩义,你如何这般攀我,良心何在?”这几句话,只说得小白菜闭口无言,锡光见小白菜不语,喝道:“葛毕氏,究竟谁是奸夫?从实招来。”这时小白菜良心发现,那里再说得出乃武是奸夫来,暗想这种事情、都是钱宝生弄出来的,不如咬了他吧,便哭着道:“小妇人不敢说谎,实是钱宝生教我的,求大老爷明鉴。”只这一句,把全堂的人,除了乃武,都吓得一跳,面面相觑,可是已供出了钱宝生,不能不审宝生。蒯贺荪却有些主见,却向锡光说,这事还得调查,停一天再审。锡光会意,即把一应人犯,都下在监内,只将三姑、喻氏、心培、敬天四人,没禁在监中,命他们在省候审。锡光、蒯贺荪、杨巡抚退下堂来,在书房暗暗商议,觉得这事倘不咬定乃武,一则得了刘锡彤的银子,二则要坏许多官员,总须官官相护,虽明知乃武冤枉,也只得牺牲他一人性命的了,蒯贺荪暗想,这事须得问刘锡彤自己的了。便辞了抚台,回到衙中。
  正待去传刘锡彤,却见外面来禀,刘锡彤已在外面。贺荪忙传了进来。只因刘锡彤也得了信,知道这一次林氏未来,没有来哄小白菜,以致弄出岔子,忙一面命人去催林氏,一面来见贺荪。见面之后。贺荪细问情形,锡彤一一访问了。贺荪便皱眉道:“这事什么好呢?”锡彤想了一回,想得了个办法,即悄悄向贺荪说了,贺荪觉得很好,锡彤便悄悄到了监内,来看宝生,宝生却并不慌忙,向锡彤道:“老爷,只要小白菜不咬出大少爷来,我自有妙法脱罪。”锡彤看宝生,本来问宝生可有脱罪办法。如今听好,放了些心,忙出监回去,等候林氏到来,可以去哄骗小白菜,过了一天,林氏已到了杭州,锡彤即把小白菜咬出宝生的话,说了一遍,命林氏进监去哄小白菜,林氏不敢迟慢,慌忙到监内,见了小白菜,先哟呀道:“这事糟咧,你如何说起宝生来呢?这一回子和特地去告了状,要脱掉你的罪名,你这般一说,不要说别的,就是以前几堂咬着乃武,也是个死罪,这如何是好呢?”小白菜信以为真,倒懊悔起来,低头流下泪来。林氏即假作自己替小白菜想的办法,向小白菜道:“还好,亏得你公公去通了关节,下一次审,你仍说杨乃武,便不妨事了。不然,堂上的刑罚,你就受不了了。
  "接着又甘言蜜语的说了一回,小白菜暗想,下一次到堂上,倘自己说了宝生,真的受刑,林氏的言语,一些不差,自己赶快仍咬乃武。当下便一口应诺,仍咬乃武。
  林氏回去向锡彤说了,锡彤有了主意,忙来见蒯贺荪,说好了倘小白菜仍咬宝生,先给些痛苦给小白菜受受,使他相信林氏的言语,贺荪答应,锡彤又出来同巡抚衙门的差人说好。
  蒯贺荪又去向锡光、杨巡抚说了,三人定了计较,过了两天,又开审这案。锡光先提宝生上堂,喝道:“钱宝生,你把谋死葛小大的实情,从速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宝生叩头道:“青天大老爷,这是葛毕氏受了杨乃武的指使,攀诬小人,小人即是奸夫,请大老爷唤葛毕氏上堂一对,便可明白。”锡光听得,即把小白菜提到堂上,宝生一见,对小白菜道:“葛毕氏,你说我是奸夫,可知道我身上犯的病症是什么呀?”原来宝生早已生了花柳毒症,不能人道,小白菜听了,那里说得出来,宝生便叩头道:“大老爷明鉴,小人早已不能人道,如何能做奸夫呢?”锡光听得,大喝道,"葛毕氏,竟敢胡乱攀供,来,把葛毕氏上了拶子。”顿时差人上来,上了拶子,只一收,这是刘锡彤吩咐,真的用刑,只痛得小白菜心如刀割,不由得相信了林氏的言语,忙哭叫道:“奸夫实在是杨乃武,是他叫我说钱宝生的。”锡光便命松了拶子,命带了乃武上堂,冷笑道:"好个奸滑小人,自己翻供了还不足意,竟敢指使葛毕氏攀供别人,把他夹起来了再问。”差人们早把乃武拖翻,上了夹棍,乃武自被小白菜攀诬之后,夹棍已受了多次,尚没好一些些,又受了这一夹棍。那里忍受得起,大叫一声,顿时昏去,好半歇方才醒转。锡光又喝道;"葛毕氏,快把杨乃武怎地谋死葛小大从实说来,"小白菜这时已是相信了林氏,觉得自己性命要紧,不能再顾乃武,即仍依了以前所供,一一说了。锡光喝道:“杨乃武,你听得没有,还有什么刁赖,快些招来。”乃武听得小白菜又咬了自己,知道内中又变掉的了,不招徒然受苦,即口称愿招,松下夹桃,乃武便把以前认的罪名,依旧认在身上,当下锡光命乃武、小白菜二人划了供状,方钉镣收监。
  把宝生、文卿等放了,又传了詹氏上堂、办了个诬告罪名,连姚士法、乃武的儿子一同禁在监内,这便是杜绝詹氏再去告状。
  方退下堂来,仍将知府陈鲁原罪名拟定,呈报覆旨上京,一面呈文上刑部。这般一来,乃武的死罪,已十定八九。乃武也不想活命,在监内等死。
  恰巧这时,同治皇帝驾崩,光绪接位,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京内各部,都忙着丧事,把一应事情,都搁置下来。乃武的部批,自然也不能下来。乃武便未曾受刑,仍禁监中。詹氏等也没有放出。直到光绪元年四月间。这时乃武的姊姊叶氏,已到了京中。叶氏在去年六月中带了儿子由仓前动身进京,如何到了这时方能到达京师呢?却有个缘由。只因叶氏自仓前启程之后,先由水道,到了南京,方从运河,溯河而上,路上倒也平安。那一天到江北淮安地方相近,叶氏乘的一只大船,正停在河边歇夜,忽地来了一群强盗,上船行劫,把全船客商抢一个一干二净,叶氏自然也不免波及。那些强盗,临行之时又把客商掳去了几个。叶氏的儿子,本来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却被盗首瞧中,也吩咐带上岸去,叶氏见了,拼命的哭泣哀求,无奈这些强盗绝不相怜,呼啸一声,带了叶氏的儿子,上岸而去。这一来、把个叶氏哭得死去活来,只是也无可奈何,一夜没有好生睡得,到了明天,那船上客人因所有米粮钱财都己抢掉,不能再行开船北上,乘船的客人都只得整理了残余行李,上岸各自设法。叶氏孤零零一人,收拾上了几件衣服也只得上岸,一路走去,不觉到了一个村庄,叶氏已走不动一步,只得求一家村庄,歇住一宵。到了晚间,想起了兄弟乃武,遭冤在狱,自己非得到了北京,求夏中堂救援,毫无希望,可是自己既无盘费,又失掉了儿子,如何能得北上。想来思去,总是两难,忍不住万箭穿胸,哀哀痛哭,欲图个自荆只是乃武遭冤在狱,自己一死,京师方面就难有希望,岂不是不能救援乃武。
  倘说仍勉强北行,既无盘费。如何可以成行?想了一回,觉得除一死之外,并无别法。只又怕连累了村家,暗想不如明天在荒野之中,寻个自尽,了此一生。夜间便整整的哭了一夜,到了天色方明,即辞了村家起行。
  走了一回,到了一处荒野之中,叶氏暗想这处正可寻个自尽,不由得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把衣带解下,系在一株大树之上,正待自缢,却听得有人叫道:“那位大嫂怎地寻起短见来呢?有什么活不下的事情,可能向我说上一番的吗?”叶氏听得,忙抬头一看,只见对面立定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老者,生得精神矍铄,双目奕奕,看定自己。叶氏一见,早忍不住哭倒在地。那老者却很是和颜悦色的道:“大嫂,有什么事情,值得这般的悲伤呢?可能向老朽说呀?”叶氏见老者一团正气,知道不是坏人,便把自己的事情,自兄弟乃武遭冤,自己欲进京设法相救,不想前夜在船上被强盗劫去盘费行李,连自己儿子也劫去了,因此自己欲寻个自尽,可是因想到胞弟冤枉,没人相救,所以痛哭,细细说了一遍。老者听了不由得起敬起来道:“原来是一位有义气的大嫂,且别悲伤,前天令郎可是在运河内劫去的吗?”叶氏点头应是,老者笑道:“这个不难,大嫂且随老朽到舍间去安宿一寄,明天老朽设法救回令郎便了,大嫂请放胆随着老者。老朽姓王,就住在离此不远,并非是个歹人。”叶氏听得,觉得这老者一团正气,不是歹人,忙起身拜谢,随着老者转过一个山麓,见前面有几楹茅蓬,便是老者家中。老者打门进去,却有一个年方十六八岁的女子,出来开门。叶氏一看,生得十分美貌,心中正是奇怪,老者笑道:“这便是小女兰英,大嫂请里面坐吧。”叶氏听是老者女儿,越发放心,在里坐下,老者即把叶氏的事情,向兰英说了。兰英早蛾眉一扬道:“爹爹快些前去,迟了不要出什么岔子。”老者忙请叶氏坐在家中,自己出门而去。直到午后,老者已是回来,却又带了一人,叶氏一看,正是自己儿子,不禁相抱大哭。
  兰英便劝了一回,叶氏母子忙向老者父女拜谢,立起身来,即欲动身,老者道:“大嫂,怎地这般的要紧呢?”叶氏道:“胞弟方在监中,不容稍迟,出了岔子,如何对得住去世的父母呢?”老者听了,暗暗点头,即请叶氏坐下,自己同兰英到里面去了一回,只见老者出来,向叶氏道:“大嫂,老朽有一事相求,不知可能俯允?”叶氏道:“恩人,有话请说,难妇无不应命。”老者笑道:“老朽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便是兰英,尚未配定夫家,因此老朽同住在这里,不能远去。如今见大嫂这般有义,很是钦敬,小女如得大嫂做婆婆,于愿已足,大嫂一路有了小女,也不致再有如前天般事发生。老朽有意将小女匹配令郎,一同入京,老朽也了却一件心愿,小女也可所托有人,大嫂又可平安人京,一得三便,意下如何?”
  叶氏听得,不由得怔了,暗暗奇怪,怎地有如此的天外奇缘?瞧见兰英的相貌又好,老者又不似是常人,听说有了兰英路上又可平安,心中如何不愿,忙道:“恩公,可是委屈千金,如何是好?”老者道:“大嫂不必太谦,老朽一言为定。”说着,即命兰英出来,拜见婆婆,同叶氏的儿子对拜了一拜,老者十分欢喜,向叶氏道:“亲家太太,暂请安住一宵,明天便一同进京。他们小夫妻二人,俟大事就绪再行圆房,如今却以兄妹相称如何?”叶氏点头称好,一宵过后,到了明天,叶氏、兰英夫妇一同起程,老者早把盘费行庄,交付了兰英,叶氏十分感激,又向老者拜谢,老者笑道:“亲家太太,前途保重,凡事有兰英照顾,不妨事的。”说毕。自回家去。叶氏等三人便向京师进发,沿途又雇了一只大船,不再步行。叶氏问起儿子,如何救出强盗那里,却说是老者到了强盗窟内,向盗首说是老者的恩人,即便放出。叶氏忙问兰英,兰英笑道:“三年前馀杭县有个客人,被监内强人相诬,提起监去。亏得乃武做了状子,方得出罪,这人便是自己的父亲。叶氏方才明白这一段姻缘的来源。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入京师中堂仗义  下浙江钦使糊涂
  话说叶氏在路上因祸得福,无意之中得了一个如花如玉的媳妇儿。原来五年之前,乃武正在馀杭,瞧见一个客人,被江洋大盗诬供,一捉到衙中,剩下了一个女孩,乃武见了,动了义愤,设法辩明了是非,救了客人性命,不想倒种下了今日姻缘,这客人正是那老者,女孩便是兰英,当下叶氏等三人一路到了直隶省内,尚没有到达天津。叶氏又因了路上受了风寒,害起病来,便不能再行。直到了今年二月下旬,叶氏方好,急急赶进京来,先找了族叔杨增生,把乃武的事情,细细说了一番。增生也很着急。听得叶氏这一回进京,是去求夏同善中堂,相救乃武,便向叶氏道:“大娘娘,你且去见了夏中堂。看可有办法,便是告部状,也说不得咧,你们也不必另寻寓所,只在我家里住下吧。”叶氏甚善,即同儿媳同住在增生家中,自己忙忙来见夏中堂,见面之后,叶氏即跪在地上,求夏同善设法搭救乃武。同善一面命叶氏起来,一面问乃武一案的根由细末,叶氏便将乃武起初与小白菜相好,以后听了詹氏相劝,断绝往还二年,这一回又是在省应试,万万不曾害死小大,必是另有其人,同了自馀杭县案发,直到知府陈鲁审结为止,一一的说了一回,同善听得,暗想这事定是馀杭县的鬼计,把詹氏几次告状,俱未审明,如今詹氏也禁在监狱的话告诉叶氏,这都是详文所述。叶氏已离了仓前,没有知道,同善却在详文中知道。叶氏一听,越发着急,跪地不起,只求夏同善施救。同善沉吟道:“你且起来,这事尚不妨事。部文还没有批准,可以想法,待我细细想个办法就是。”叶氏忙叩首谢过,方回转增生家中。同善听得叶氏的言语,一则乃武是叶氏的胞弟,理宜帮忙。二则觉得这案乃武实是冤枉,应该替乃武雪冤。只是这案审到这般地步,如何是好?要翻过来,却颇不容易,不禁大为踌躇起来。想了半天,方想得了一个办法。暗道:“这事除非是同给事中王昕商议,因王昕这人,最铁面无私,听得一个犯人是屈打成招,总得想法反平,而且绝不收受贿赂,同自己、醇亲王等,都意气相投,自己去同他商议必然有些办法,打定主意,即命人去请给事中王昕到家中商议要事。
  不一时,王昕早到,见了同善在书房中落坐,同善即把杨乃武一案始末,同了乃武冤枉屈打成招,如今他姊姊叶氏特地进京求教,一一细细说明,请王昕想个办法,可以在京中派下大员,专审该案,救乃武性命。王昕听得,沉吟了一回道:“这事不难,只须去同醇王爷说好,我来上一奏,只说是省官覆审重案,常有意瞻侚,官官相护之旨,因此百不得一可以清楚,如今杨乃武一案,内中弊窦甚多,历次审询,皆为官官相护所误,非得派下大员,亲审该案,不能释人民疑虑。这本一上,托醇王爷在太后前说一声,派一个清正些的人去,自不难将案反平了。”
  同善听得,很是不差,即重托了王昕。王昕答应,告辞回去。过了一天,王昕早向醇亲王说好,上了一本。不一天,早批了下来:所奏已准,派学政胡瑞澜专赴浙江、杭州,亲审杨乃武一案,内中是否有冤枉之处,又批示刑部,在浙江遴选官员陪审。这旨一下,夏中堂忙先去探明了陪审官员是谁,却是宁波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同了两个分发在浙江的候补知县,名叫顾德恒,龚世潼。同善知道之后,很是放心,因把前几次审案的官员,都换掉了,不致仍如以前一般。隔了几天,钦差胡瑞澜陛辞之后,即行就道,到杭州去。临行之时,夏中堂亲自叮嘱瑞澜,这案十分之八是冤枉的,千万审理清楚,不能再抱官官相护宗旨。又暗暗关切瑞澜,乃武同自己稍稍有些关系,瑞澜一口应诺,不负所托,方才出京。叶氏也由夏中堂告知,以为这一次总能昭雪乃武的罪名,心中安定了一些,住在京中,等候消息。胡瑞澜出京之后,一路上很是平安,直到杭州,这时巡抚杨昌睿,知府陈鲁,馀杭县刘锡彤,都早知道。臬台蒯贺荪却已死掉,湖州知府锡光,他听得有钦差大人到来,亲审杨乃武一案,都吓得手足无措。杨巡抚心中虽已明白乃武冤枉,只是已到如此地步;也不能再行审清的了,如今听得王昕上本,派学政胡瑞澜到省亲自覆审,也觉慌忙。第一个是刘锡彤,最是发急,忙仍同何春芳商议。春芳道:“东翁,事情到这地步,除了化钱,还有什么办法不成?钦差大人既奉命而来,这事说不得京内有人主动,钦差临行,自然着实相托,事在必清,因此这一回不去运动便罢,若是运动,却不是三五万银子可以了事,必须要使钦差看了动心,方能成事。其余几个陪审官儿,还容易一些。东翁,可先去运动好了。钦差方面,便托杨巡抚设法方好,锡彤听了,觉得除钱之外,实无别法,即点头称是。春芳又道:“小白菜那里又得请太太辛苦一趟,不要又闹出了上一回的事情。”锡彤便命林氏,准备三十万银子。好得林氏把家中的钱,都掷到刘家,带在手边,存在杭州省内足足有百余万光景,忙把钱庄上几个存摺,取给了锡彤。
  锡彤一算,共有二十八万几千,知道不妨事了,即同林氏到杭州来。林氏又去看了小白菜,只说是子和进京设法,因此派下钦差,小白菜仍很相信。锡彤到了杭州,忙先去访了两个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许下了二万银子一个,请他们维持原判。
  大部候补官儿,大都穷官,那一个不爱二万银子,便说妥交了银子,锡彤见顾、龚二人说好,暗想最要紧的,自然是钦差大人,托杨巡抚说话,不知肯与不肯。不如先问问门丁沈彩泉再说,忙命人把沈彩泉请到,又许了他二千银子,托他向杨巡抚说情,运动钦差。彩泉听得有二千到手,很是欢喜,问道:“大人,你准备化多少呢?少了怕不成吗?锡彤即伸了双手道:"十万如何?”彩泉道:“抚台大人呢?”锡彤道:“以前用过四万,如今再加二万吧。”彩泉点头答应,回去向杨巡抚说了。杨昌睿一想,这事倘若饮差查明起来,都有不便,如今馀杭县既肯这般化钱,若能说好,大家方便,即一口应诺。锡彤见巡抚答应,稍觉放心,即亲自到宁波去见了知府边藻诚,也化了四万银子说妥,又到嘉兴,瞧了知县罗子森,化了三万银子。一切就绪,方仍回到杭州,只待钦差胡瑞澜到来,听杨巡抚的消息,因此胡钦差还没有到杭州,刘锡彤已布置就绪。这也是刘锡彤仗着林氏有钱,不然乃武早已昭雪的了。
  胡瑞澜那一天到了杭州,船还未到码头,早有人报知巡抚各官,在码头上迎接,一个个跪请了圣安,方同钦差相见。当下胡瑞澜便在巡抚择定的地点,打了公馆。当夜杨巡抚即行来见钦差,悄悄把锡彤所托的事情,向胡钦差说了。瑞澜出京之时,应了夏中堂请托,要查一个水落石出。谁知到了杭州,听说有十万银子到手。暗想自己做一任学台,总算是天字第一号的肥缺,也赚不下十万银子。如今只须仍维持于原案,整整的十万银子滚进腰包,这般美事,如何不做,顿时把夏中堂的言语,丢在脑后,满口应允。杨巡抚大喜,忙通知了刘锡彤将十万银子的庄票送给了钦差。锡彤又化了一万,给胡钦差带来的众人,一切都说妥当,锡彤便在杭州候审。这时一应人证犯人,都已到来,陪审官宁波知府边葆诚,嘉兴知县罗子森,也都到了杭州,见过钦差。瑞澜见一应事情完备,即定下日期,在公馆内开审。
  却说杨乃武听得京内派了钦差下来,特审自己一案,知道定是姊姊在京中见了夏中堂,所以派了钦差,这一回总得反平了冤狱,心中很是欢喜,那里知道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依旧是个空欢喜咧。到了开审日期,钦差胡瑞澜在上首高坐,正中供着圣旨,宁波知府边葆诚,设了公案在钦差下面,下首却是知县罗子森。子森两边,坐着顾、龚两个候补知县。两旁差人,排得齐齐整整,吃喝连连,好不威肃森严。胡钦差先把杨巡抚、陈鲁传了上去,都叩见了圣旨,方立起回话。钦差把以前审理乃武的情形问了一遍,又传了馀杭县刘锡彤,也跪请圣安,问过一遍,方把沈喻氏、王心培唤上,问了一回,依旧说是乃武谋毙小大。钱宝生也在堂上供了买砒给乃武。一应人证,都已问过,把小白菜带上。边葆诚喝道:“葛毕氏,究竟奸夫是杨乃武不是?”小白菜叩首道:“大老爷明鉴,小妇人早已供得明白,是杨乃武迫着小妇人干的,小妇人不敢说谎。”边藻诚把堂木一拍道:“葛毕氏,此话可是真的?”
  小白菜道:“小妇人不敢胡说。”罗子森却冷笑道:“我瞧你并非实言,不打如何肯说实话?”即命差人,上来打了小白菜二十皮掌,差人们早得了锡彤好处,吩咐对于小白菜不能用刑,因此这二十皮掌,一些不痛,小白菜越发相信林氏已运动过了,所以用刑不痛,忙叩头道:“大老爷是青天,便打死了小妇人,也只有杨乃武一人,的确是乃武迫着小妇人干的,"边知府点头,命人把小白菜带下,将乃武带上。
  这时乃武双踝夹损,已有些不良于行,扶上堂来跪下。胡钦差先喝道:“杨乃武,本官奉了皇上旨意,特来查明本案,你究竟怎样命葛毕氏下毒,毒死葛小大的,一一供来,倘有半句胡言乱语,立刻叫你身首不保。”乃武满以为这一次可以伸雪冤狱,听得这几句言语,不禁又是一呆,觉得胡钦差的言语,又不甚对,暗想且叫一声冤枉,看是如何,便叩头道:“钦差大人,小人实是冤枉,被馀杭县屈打成招的呀!"锡彤听得,吓得一跳。胡瑞澜却冷笑一声道:“好,又是冤枉,你到了堂上,总先叫一声冤枉。这般翻供,刁恶已极,先打你一个反覆无常。”即命差人,将乃武打了八十重板,乃武满身棒疮,怎经得起八十重板,早已血飞阶下,昏昏死去。边知府见了,便命人喷醒,乃武暗想:瞧起来自己性命,总是不保,仍是同以前一般无二。也知道大凡到杭州来审的人,都被刘锡彤化钱运动妥贴,自己休想翻供,除非到了京中,方有希望,不知姊姊在京,可能想到托了夏中堂告准部状,把自己吊进京去审理,方能有活命希望,似今天的情形之下,不招徒然多受非刑。正在呆想,又听得边知府喝道:“杨乃武,快把毒死葛小大的根由从实招来。”乃武虽是这般思想,可是终不心死,忍不住又叫了声:“冤枉,小人并没有毒死人命啊。”罗知县听得,便向瑞澜道:“钦差大人,瞧这厮十分刁赖,不动大刑,谅他又要翻供。”胡钦差点头喝道:“快把这厮上了夹棍,用力的夹。
  "两旁差人,顿把乃武双足套人夹棍,狠命一收,只听得肩肩作响,险不把乃武双踝夹碎,乃武大叫一声,立即昏死。差人忙松下强索,取冷水一喷,却见乃武面如白纸,口中只剩下一丝游气,不见醒转。差人见了,忙把一大碗米醋,取过烧红木炭,只一浇,一股醋味直冲进乃武鼻孔,方渐渐醒来,不住的呻吟。胡钦差恐乃武受刑不起死掉,不大稳当,即命带下收监,过一天再审。胡钦差等都退了堂。刘锡彤瞧见这般情形,很是放心。回到寓所,只待审毕回去。
  过了两天,胡饮差又升堂审问。这一回却是单审乃武,把天平踏等非刑陈列堂下,向乃武喝道:“杨乃武,倘你再不招认,本钦差立刻叫你死在堂上,瞧你怎样再行翻供。”乃武也知道不招不行,不如招了免得受苦,便不待用刑,口称愿招,仍如以前所招一般,说了一遍,候补知府顾德恒录了口供,取给乃武划了花押。一天风云,完全就绪。乃武等仍钉镣收监。
  喻氏、三姑等原回家去。胡钦差等退堂,拟了文书,把乃武小白菜二人的罪状一如杭州知府陈鲁所定,胡钦差回京覆命。边葆诚、罗子森仍回原任,一切都办理舒齐。
  这公文到了京中,夏中堂知道之后,忙同王昕商议,王昕道:“这事究竟杨乃武是否冤枉,这倒得细细查明。”夏中堂道:“我也细细盘过叶氏,据她说的话,实是冤枉。我想这事不吊犯人进京审问,不能清楚。每个官员到了杭州,总给人运动变了心肝。”王昕听得,沉吟了一回道:“这事若真是冤枉,要审理清楚,除非是命叶杨氏告部状,方可有些办法。”同善道:“告部状也得准呀,不然,也是白费心机。”王昕笑道:"这却容易,只要求醇王爷作主,那怕双刑部不准,只是告部状,要滚钉板,不知叶杨氏可有些胆量和义气?”同善道:“这样吧,我先去问叶氏,可敢告部状?倘是敢的,便求了醇王爷作主,在太后前说好,告准了状,请大人辛苦一趟,到浙江去提吊人犯,不是大人前去,恐路上出了岔子,把杨乃武谋死,那就糟了。”王昕点头应诺。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告部状滚三寸钉板  私察访派一个清官
  话说夏同善中堂同了王昕商议已定,同善道:“待我回去把叶杨氏问过,可敢告部状滚钉板,倘是敢去,我立即来请大人同醇王爷到舍间商议如何?”王昕点头道:“好,准这般吧。
  "当下二人,各自分别回去。夏中堂到了家中,见叶氏正在自己家内,原来叶氏自胡瑞澜出京之后,常来听信,同善见了,忙把胡钦差到浙江之后,仍审出乃武是个奸夫,依旧定了原罪,向叶氏说了。叶氏听得,早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求同善设法,同善瞧着可怜,即把告部状的事,问叶氏可敢?叶氏道:“只要兄弟有救,便是刀山,我也敢上去。兄弟这事,实是冤枉,倘我做姊姊的,不替他昭雪,如何可以见去世的父母呢?”说毕,早哀哀痛哭起来。同善忙止住了叶氏悲声道:“你既敢去,我即把醇王爷同王老爷请来,你可当了他们,跪求设法救你兄弟。”叶氏忙谢了同善,同善即把名贴去请了醇亲王同王昕到来。到了晚上,二人都已到来,叶氏即跪在地上,哭诉了一番。
  醇亲王道:“这不要紧,后天是刑部放告之期,你尽管去告状,有我作主准下就是。”叶氏忙叩了几个响头,谢了醇亲王,同善即同王昕、醇亲王说好,托醇亲王在慈禧太后面前保举王昕做钦差大人,到浙江去提吊犯人,免得在路上出什么变故。说妥之后,王昕、醇亲王二人各自回去。同善命叶氏回去预备状子,准备后天到刑部告状。
  叶氏回到增生家中,把要告部状的话,向增生说了。增生大吃一惊,忙道:“大娘娘,这可不是儿戏的呀?要滚板的呢?
  "叶氏听得,心中虽也害怕,只是除此之外,无法救乃武性命,即咬牙道:“这也顾不得了,只要二弟有救,我便死在钉板之上,也是情愿。”增生不禁叹了一口道:“难得大娘娘这般有义,滚钉板也不致于死。”叶氏即问增生,究竟这钉板如何滚法?增生道:“并不是真的在钉板上滚,不过叫了冤枉,往钉板上一扑,这钉板的钉,也并不尖利,扑上去刺伤一些皮肉罢了。不知道的人,以为真的滚钉板了。”叶氏听得,便放了一半心。王兰英在一旁却笑道:“姑呀,那不要紧,只要我去,一用功劲,把钉板的钉都发断了那就完了。”叶氏听得,不觉好笑起来,啐道:“这不是去告冤状咧,是显功夫了。这是皇家的法度,岂能胡行,我已想好了,你们也不必劝我。”兰英便不敢多言。叶氏又问了增生,告状时怎样情景?增生便一一告知了叶氏,叶氏即把增生求人做下诉状。增生道:“大娘娘既然如此义气,我做叔叔的,自当尽力。刑部差人,我也熟识,后天我同你同去,本来告刑部的状,也要个抱状咧。”叶氏很是感激,不由得向增生拜谢,增生忙谦逊不迭,自去准备状子。
  到了明天,叶氏又到夏中堂家,同善吩咐叶氏放胆前去告状,有了醇王爷作主,大事便不妨咧,叶氏又拜谢道:“难妇没有什么相谢相爷,只多叩几个头吧。”同善忙命人止住道:"你为了胞弟,肯如此出力,很是难得,今天快回去,准备明天的正事吧。”叶氏拜辞了夏中堂,到了增生家中。增生状子,已经做好。叶氏看了,一些不错,便藏在身旁,当下和衣而卧,想到了明天的事情,那里安睡得熟,儿媳二人,却也同母亲耽心,各人都翻来覆去,没有安睡。不觉天色明亮,增生亦已起身,进来瞧看叶氏,叶氏早同儿媳起来,见了增生,便欲起身。
  增生道:“时光还早,大娘娘收拾收拾,用些早点。别状还未告,自己先饿坏了。”兰英早把昨天准备下的早点,取来给叶氏食用,叶氏那里咽得下肚,胡乱吃了一些。增生也收拾就绪,同叶氏起身。叶氏吩咐儿媳,好生在家等候,二人又不敢哭,应了一声。叶氏倒也并不留恋,同了增生,一途到了刑部大堂门前。早有两个差人,认得增生,同增生招呼,增生道:“刑部大人还没升堂吗?”差人道:“时辰不到咧,你问他怎么呐?
  "增生道:“我有个侄女,今天来告部状,停一回请二位照应一些。”差人把叶氏看了一眼道:“就是这位吗?”增生点头道:“正是。”差人道:“你放心好咧,都有我们招呼。”增生谢了一声,便在一旁一家人家门首,坐在阶上等候。
  过了一回,听得锣声响亮,早有人报来,说是醇亲王到来。
  叶氏听得,知道醇亲王因了自己事情到来,心下安定了一些。
  只见醇亲王坐了八人大轿,直到刑部。这时的刑部大人姓双,这天正在部内,听得醇亲王到部,不知为了何事,忙上前接进参见。王爷道:“双大人,你别招呼,先料理公事。今天是放告日期,快先坐堂我瞧你升堂理事。”双刑部暗暗会意,知道今天醇亲王到部定有事情,停一回升堂,倘是有人告状,这人定已走过醇亲王门路。王爷做保镖,自己不能不准。瞧天色已是升堂时候,便笑道:“既是如此,王爷同到大堂如何?”醇亲王点头道:“好,正要到大堂去坐坐。”双刑部一听,越发明白,忙吩咐击鼓升堂,同醇亲王走出堂来,双刑部坐定,在上面议下座位,请醇亲王坐下,命人把放告牌同钉板招将出去。
  增生一见,忙向叶氏道:“大娘娘,刑部大人升堂了,快上去吧。”叶氏立起身来,一望门前一块钉板,是有一人高下,二尺余阔,都是三寸长的钢钉,雪也似白的放出光华,心中不免寒心。只是想到自己若不告部状,乃武性命不保,何况里面,又有醇亲王作主,不禁把牙关一咬,猛然大喊了声:冤枉,求青天大老爷伸冤呐!即迈动脚步,飞也似奔上前去,向钉板上直扑下去。增生这时,早跟在后面,见叶氏扑上钉板,忙把一旁挂的铜锣,抢在手中,把锣杆向锣上镗镗的一阵乱敲,早见两个差人,上前把钉板同了上面扑的叶氏,一齐抬了进去。增生也跟在后面,差人把钉板抬到当堂放下,增生即跪在后面。
  这时叶氏已悠悠醒转,觉得臂腿之上,略被钢钉刺破,也不甚疼痛,本来钉板中间胸腹一段,并无铜钉,只有四周满布着钢钉,因此叶氏只刺破了臂腿。双刑部见果然有人告状,不由得向醇亲王看了一眼,见王爷微微含笑,知道告状的人,醇亲王定已知道,自己越发做了人情,好好相问,即命差人把叶氏扶下,跪在堂下,问道:“你们二人,有什么冤枉呢,可当堂诉来。”增生见刑部和颜悦色,暗暗欢喜,知道亏得有了醇亲王作主,叶氏忙把乃武的冤枉,从头至尾,细细的哭诉了一番。
  双刑部便问可有状子?叶氏忙将状子呈上,双刑部看了一回,暗想:“这事十分重大,倘是不准,有王爷在那里保镖,自己很不方便,也不能不准,便吩咐把二人收监,准了状子。叶氏、增生都叩谢了一番,自有差人把二人带去收监。双刑部退下堂来,同醇亲王到了里面,笑道:“王爷,你看这事怎么办呢?
  "王爷笑道:“双大人,你可依实上奏吧,待太后批示就是。
  "双刑部点头,即亲自做下奏本,请旨办理。醇亲王自回府郏双刑部知道这案有了醇亲王做主,不容迟缓,即当夜草就奏章。
  五鼓上朝,呈了上去。醇亲王早已同慈禧太后说好,派王昕为钦差,下浙江查察,吊一案的人犯进京部审。不多几天,早批示下来,命王昕到浙江去,王昕奉旨之后,即同夏同善醇亲王等商议。同善道:“种种拜托,能把冤狱反平,也是一件大大的功德,我听得叶氏说过:葛小大的妹子三姑,是个傻子,最好在这人口中,探出些影踪最妙。还有爱仁堂药店的钱宝生,也是个重要人犯,葛毕氏曾供过他一次,内中定有很大的关系。
  王昕点头道:“大人放心,我决不致如胡学政一般的变了意志。
  "同善很是欢喜,当夜设宴同王昕饯行。过了一天,圣旨船早已准备,王昕即便出京,向浙江杭州出发。王昕独自一人,在船上暗暗打定主意,到了馀杭,自己先得到仓前去私访一番,在葛小大家中去哄骗三姑的影踪。馀杭县刘锡彤这次提他到京,可不能令他预先知道,待他到船上来谒见,便把他扣起来。
  一路很是平安,直到杭州。这时的刘锡彤也已得信,知道事情不妙,忙请何春芳商议。春芳听得这一回是王昕到来,知道王昕浑名唤做铁面御史,无法可想?而且须到京内去运动,省城无用,便道:“东翁,这事须到京内去运动,只要小白菜不改口供,也没法审清,只好请太太先去哄了小白菜,然后东翁到了京中,设法向刑部运动。我在京时,刑部中却有许多人认识,待我先进京去打听一番如何?”原来春芳知道事情糟了,欲骗了刘锡彤些钱,滑脚逃走。锡彤那里知道,信以为真,连声应好,忙取了四十两银子,催春芳速速进京。春芳即收拾行李,带了银子,假作晋京,叫了一只大船,竟自逃回绍兴,不再管锡彤的死活。谁知天网恢恢,路上遇见了大批海盗,把春芳赚下的昧心钱劫个干净,结果把春芳一刀两段,杀死掷在海内,连尸骨都不得归乡。这也是恶人之报,表过不提。却说刘锡彤师爷已去,忙命林氏上省,到监中见了小白菜。只说是刘子和告了部状,因此不日要提解入京,锡彤已托人在部内说妥,只须小白菜咬定是乃武迫干,即能出罪。小白菜听得,以为真的子和告的部状,很是感激子和,一口应诺。刘子和心中也很着急。料定王钦差要到仓前,便去关照了宝生,侯钦差到来,再来商议。锡彤便在馀杭县衙内,等候钦差到来。
  过了不久,王昕的钦差官船已将到杭州,王昕怕巡抚等到来说话,便先行传命,须先到馀杭仓前去亲自踏勘,沿途一应官员免见。传命已毕,见离杭州只有三四里光景,即命差人悄悄叫了一只小船,王昕换了便衣,下了小船,也不带差人,独自一人,向馀杭仓前镇进发,去私行察访,吩咐差人们不必声张,把官船慢慢前进,到仓前来迎接自己。小船上的船夫,那里知道是钦差大人,只这是个寻常客人。事有凑巧,这船便是乃武乘了进省赴试的张好老,见了王昕以为是到仓前去贩丝棉,只因仓前丝棉有名,差不多家家做着出售,到仓前去贩卖的客人甚多,便一面摇船,一面问道:“老客人,可是到仓前贩丝棉吗?”王昕正要在船夫口中探听仓前情形,即点头道:“正是,你可知道镇上谁家的丝棉好呀?”张好老道:“好的多着呢。桥头朱家,太平街李家,都有好的。”王昕顺势道:“太平街有家葛家,遭了官司,怎样了,你知道吗?”张好老道:"怎么不知,杨乃武是冤枉的呀。”王昕不觉心中一动,即问道:“你如何知道是冤枉呢?”好老道:“杨家二少爷上省赴试,即是乘的我这只小船,我上着帐呢。”说着,把帐给王昕看了。王昕暗想:“如此说来,乃武实是冤枉。”又问道:“葛家在太平街那里,你知道吗?”好老道:“怎么不认识,有一家小茶馆的,钱宝生便在里面喝茶。”王昕一一记了,不多时候,早到了仓前,王昕付了船钱,上得岸去,迳向太平街走去,走到一家茶馆门口,向对面一望,见有一家门上挂着麻幡,知道便是葛家,即走进站去,先在门缝内一张,见里面坐着一个黑丑女子,料到便是三姑,把门一敲,三姑即走出开门,一见王昕,并不认得,不禁一呆道:“做什么呀?”王昕倒也一呆,忙笑道:“可有丝棉买呀?”三姑听说是买丝棉的,生意到门,忙道:“有有,请里面来。”王昕随了三姑,到了客堂之内,见正中位着灵台,知道即是小大。三姑早把丝棉取出道:"这是一斤,要两块洋钱。”王昕即付了二元,暗想如何可以探得口风,顿时心生一计,向三姑道:“哟呀,这房子不太平呐。”三姑本来昨夜得了一个怕梦,梦见小大向他相骂,听得王昕的话,中了心怀,忙道:“老先生,你会着风水的吗?昨夜我正梦见哥哥咧。”王昕暗暗好笑,即点头道:“正是,你哥哥说死得冤枉,今夜还得来咧。”三姑一吓,忙道:“老先生,可有什么法子阻止他不来呢?”王昕道:“有的,只要写一张祝告给灶王爷就好咧。”三姑道:“可是真的?老先生你可会写?我把东西谢你。”王昕道:“我写是会写,只是须把你哥哥是谁害死的写明,灶王爷方能命你哥哥去找这人。”
  三姑迟疑了一回,觉得自己性命要紧,点头道:“好。”
  即把笔墨取出,王昕折笔在手,问道:“你哥哥谁害死的呢?
  "三姑悄悄的道:“钱宝生。”王昕听了,忙记在心中。只因三姑只知道钱宝生下的毒药,不知道子和主谋,王昕即胡乱写了几句。三姑奔到楼上,取下一物,给王昕道:“这是谢意,是活的。”王昕接了,一看却包得甚好。当下要紧出来,即放在身边,把写好的纸,交给了三姑,出了葛家大门,知道宝生即在对面茶馆内吃茶,便踏进茶馆,泡上了茶。一听里面正有一个哼哼卿卿说话的人,知道定是宝生,只一望,见宝生同一个标致少年,方在那里说话,这人便是子和。细细一听,正说着乃武的案子,只是听不清楚。王昕暗想:“这少年不知是谁?
  或者同了此案有关?正欲再听,只听得外面一派锣声,自己官船已到。忙会了茶钱,到来回到船上,吩咐差人把宝生同三姑,都提到了船上,方命回船到馀杭县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听秘密昭雪沉冤  诉反平重见天日
  却说王昕悄悄到了仓前,探得了一些影踪,把钱宝生、葛三姑二人捉到船中,回到馀杭县来。刘锡彤已得了信,说钦差的官船,直放仓前,心中很是狐疑。这时来到馀杭县码头,锡彤早在码头上迎接,见官船到来,忙先在岸边跪下恭请圣安,递上手本。王昕在船上听得馀杭县在岸上迎接,即悄悄向差人说了一计,那差人领命,即到岸上请刘知县下船。到了舟上,王昕却并不见面,引了锡彤到后面一间舱中。锡彤一看,里面早准备下了一张床铺,铺上灶具齐备,差人笑道:“请大人不必回去,就在船上住下了一同进京吗。”锡彤一见,吓得一跳,知道已被钦差押住,也无法可施,只得住下,这便是王昕的妙计,怕锡彤一则逃走,二则又化钱运动,这般出其不意,预备下铺,把他押在船上,那差人自去回复了王昕,又向馀杭县的差人说了。馀杭县差人听得老爷押在船上,慌忙回去,报给林氏知道。林氏大惊,知是不好,暗想不如自己同了子和,叫了只舟,带了银子,随同官船,一同进京,到京中去想法。好得自己的嗣来哥哥,正在京中候补,去年曾信来借钱,没有答应,想必是穷,这一回只须多给他一些,自能出力帮忙。除此之外,也无别法。这时子和也回到家中,听得父亲被押,很是发急,听得林氏说是进京设法,点头称好,忙命人叫了只大舟,收拾了银子行李下舟,跟了官船同行。
  王昕的官船把锡彤押在船上,即开舟到了杭州,王昕上岸,自有当地官员接过,王昕并不另打公馆,即到了巡抚衙门,立即升堂,命差人在监中吊出了杨乃武、小白菜二人,吩咐押解二人,把二人解进京去。又把乃武、小白菜二人用秤称过,吩咐差人道:“这二人如今交给你们,到了京中,倘轻了一斤,重责一百,轻了十斤,重责五百,若有一人发生变故,便把你们几人抵命。若是重了一斤,赏银一百,十斤赏银五百,路上好生伺候。差人们忙连声应诺,这便是王昕怕差人得了贿赂,在路上害了二人性命。这般吩咐,差人那里再敢疏忽一些,因此二人一路上很是舒服,一些没受若楚。王昕把钱宝生、三姑二人也交给差人,一同解进京去。见事情就绪,也不停留,迳自下船,开回京去,在庭上把三姑送的东西解开一看,却是只打簧金表,连着一条表链,上面印着一个刘字,正是刘子和送给小白菜的东西,心中十分奇怪,暗想:“这表要三百余元一个,自己常想买他一只,因价钱太贵,没有买得,如何葛家倒有这般贵重物件呢?而且表链上又印着个刘字,是什么缘故呢?
  只是思想不出,只好罢了,将表藏过。一路上很是平安,只是后面常跟着一只大舟,船中有个漂亮少年,便是同钱宝生谈话的一个,一问这船,却是刘锡彤的家眷,心中便怀疑这少年定是锡彤的家族,同这案多少有些关系,当下也不能明白,那里知道这少年即是刘子和,正是毒死小大的正犯呢。那一天到了京中,把一应人犯,交在监中,王昕自去覆旨。又同夏中堂醇亲王相见,约定俟刑部开审,都去听审。朝廷又派了王昕监审。
  刑部双大人早定下了日期覆审,查一个水落石出。
  却说林氏、子和到京中,林氏忙带了十条金条同了子和,来看嗣来的哥哥林子义。林家自林氏出嫁,老夫妇二人相继去世之后,一应家财,都被林氏带走,子义嗣进去的时候,只剩了一所破大房屋,因此把林氏恨如刺骨。子义聚妻吴氏,用了几番苦功,倒也考得功名,在京中候补。清朝的候补京官,最是穷困,子义越发的连衣衫不周,除了自己的一身箭衣外套,吴氏的披风,也当掉了。去年向林氏借贷,又没借到。今天听得林氏到来,欲不见面,还是吴氏接了进去。林氏见过哥哥,即把锡彤的事情,说了一遍,托子义设法,又取出十条金条,作为谢意,子义当初一理不理,怎当着十条黄澄澄的金子,不由得不动心了,即满口答应,明天来听回音。林氏、子和告辞回去,子义暗想:这事只要没人招出实情,刑部也没有办去,使犯人不招,只须不用刑具,使犯人不受痛苦,这般一想,觉得这事只须去运动刑部的衙役差人,托他们凡有关系的人,不能用刑,便不妨事了。想定主义,即出去找了刑部的衙役头儿,同他商议,许下了三千五百两银子,先付二千五百,一干事情办好再付。衙役头儿方纳,点头答应。子义兴冲冲的回去,明天林氏到来,子义即把托好衙役的话,向林氏说了。却说是许下了四千银子,林氏很是欢喜,即去兑了银子,交给子义,子义赚了五百,先将二千五百交付妥贴,一千两存在店上,候事情就绪,再交付他们。事情办好,已到了开审日期。
  这一天早上,醇亲王夏同善中堂,都到了刑部大堂,在堂后窃听。王昕却在堂上设下一座坐下,监督审问。刑部双大人正中坐定,户部、礼部两位尚书,在旁陪审。一应人犯,俱已提在下面。三部衙役,站立堂下。门子侍立后面,师爷坐在一旁,好不严整威肃。刑部双大人先把刘锡彤传上堂来,并不问话,命锡彤立在一旁,桌上却把乃武一案的文书口供,放在上面,方翻了开来,陡的见乃武的划供都是屈打成招四个蝌蚪文字,心中不觉暗暗佩服,乃武很有主意。一切就绪,先把乃武提上堂来。乃武这时都已知道是叶氏告的部状,一切有醇王爷夏中堂作主,暗想这一堂不把刘锡彤扳倒,也不能出以前的这口恶气。到了堂上,跪下之后,双刑部正待动问却见乃武把裤带解开,露出了创痕布满的瘦臀,向地上一伏道:“请大人责打。”这一来,把众人看得奇怪起来。双刑部暗想:如此看来,必有那一堂先打后回,即喝问道:“杨乃武,那一个衙门有先打后问的规矩?”乃武道:“馀杭县先打后问。如此说来,大人是青天了。”方把裤子扯起,仍回身跪下。双刑部听得,心中大怒,早向刘锡彤看了一眼,暗道:“好呀,你竟先打后问,怪不得要屈打成招咧。”这也是乃武的妙计,冤刘锡彤先行犯法,其实这一项却并不如此。锡彤也知道乃武这个意思,只是又无人作证,没有先打后问,真是百口难辩,只能暗恨乃武。
  双刑部便喝问道:“杨乃武,你把自馀杭县开审,直到如今的事情,细说一遍,毒死葛小大究竟是不是你呢?”乃武这时,即叫了声冤枉道:“青天大人,小人实是冤枉的呀,那里有什么毒死小大的事情,都被馀杭县屈打成招的哩。因此小人在供状上,也写下了屈打成招的花押哪。”双刑部微微一笑道:“这倒亏得你思想出。”即把乃武的花押是"屈打成招"四字,给刘锡彤看了,锡彤不禁呆了,暗想乃武实是利害,花押竟写了屈打成招四字,到如今也没奈何的了。乃武接着把自己中了一百另四名科举,在馀杭县拜客,被刘锡彤假作请宴,席间将自己拿下审问,如何用天平踏扛,自己定不屈认,结果被馀杭县用了炮烙非刑。方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细细的说了一番。
  双刑部听得刘锡彤用炮烙非刑,心中越发大怒,忙命人验看,乃武身上有火伤几处,知道乃武的言语是实,不觉又向锡彤看了一眼,这炮烙乃上非刑,竟敢胡乱使用。锡彤只剩了战抖的份儿,那里说得出话来,乃武又把馀杭县屈打成招之后,怎地知府陈鲁重审,又受了重刑,不能不招,直到詹氏臬台衙门告状不准,抚台衙门告状、步军统领衙告状,非惟没有昭雪,连詹氏儿子、抱告姚士法,都关入监内。胡学政到来,自己又受了许多大刑,实是受弄不起,仍然屈打成招,每过一堂,没一次不受重刑,因此遍体鳞伤,足胫将断,倘是不招,早已死在刑毙,今天也不能来见青天大人的了。”
  这一席供状,说得凄惨万状,听的人没一个不点头叹息。
  双刑部又细细问了乃武同小白菜怎样关系,乃武便一点不虚,把小白菜在自己家中成好,小白菜欲同小大悔婚,亏得自己以正义相劝,成就了他们夫妇团圆,自己又因了妻子讽规,猛然醒悟,同小白菜断绝关系,曾经写书信劝小白菜归正,知道葛家贫苦,常周济他们。自小白菜搬到太平街居住,自己除了圆房的一天去吃过喜酒,两年之内,未曾去过一次,直到进省赴试,方去探望了他们一次,又周济了十两银子,以后便在省内,没有回去。小大怎样的死,自己也不知道。因了什么,小白菜要恩将仇报,自己也不明白,一一说毕。又叩头道:“小人今天得见青天,便是死在九泉,也瞑目的了。”双刑部暗暗点头,暗想乃武尚不愧是个好人,当下即命人把乃武带在一旁,把小白菜带上。一看果然标致,怪不得出名叫小白菜了,便喝问道:"葛毕氏,奸夫究竟是谁,从实招来。”小白菜却仍叩头道:"大老爷是青天,小妇人怎敢说谎,是杨乃武。”双刑部听得仍是乃武,即大喝道:“你这刁恶妇人,不打如何肯招?”即命打了四十皮掌,无奈用刑的都受了林氏的钱,小白菜这四十皮掌,一点不痛,越发相信了林氏,便假作哭叫道:“青天大老爷,就是打死小妇人,也只得杨乃武一人呀。”双刑部暗想,这事须得问三姑,她是个傻子,或者可以问出,即先把宝生叫上,问他卖药给谁,也说是乃武。双刑部也打了四十再问,可是宝生口中虽是喊痛,实则一些不痛,双刑部知道问不出来,即把三姑带上,喝问道:“葛三姑,谁毒死你哥哥的。”三姑道:“是杨乃武,"只因三姑是子和暗中许她一百块钱,叫她只说乃武,双刑部暗想,这傻子受了痛苦,总得招出,便喝道:"胡说,给我上拶子。”差人即上来套了,刑部喝一声收,两旁即把绳一收,可是也是假的。三姑却是傻子,不知假作疼痛,觉得不痛,便不哭不叫,只向着拶子呆看,嘻嘻的笑了起来。
  这一来,双刑部瞧出了破绽,暗道不好,这般看来,差人都受了贿赂的人,所以用刑不痛,如何可以审了真情呢?顿时心生一计,忙叫松刑。这时衙役头儿方纳也觉得要被堂上看出用刑不痛,正欲令用刑差人,真的收三姑一把,使三姑叫痛,却已被刑部叫了松刑,方纳也无法可想。双刑部沉吟了一回道:"即是都供了是杨乃武,自然奸夫是杨乃武了。如今也不用再审,罪名已定,明天午时正法,明正典刑。”说毕,命差人将一应人犯都带下去,不再审理。这一来,出于众人意外,王昕大为诧奇,又不能说话。乃武听得,也大吃一惊,即高叫道:"小人尚没有划供,如何可以定下罪名呢?”双刑部道:“不用划供,明日午时正法。”一旁的刘锡彤大喜过望,忙道:“大人,那诬告的叶氏呢?”双刑部冷笑道:“叶氏吗?也一同正法就是。”杨乃武正欲再说,双刑部早指挥差人,押了下去。
  一刹那间,都押下堂去。双刑部又悄悄的命门子把刘锡彤监住在部内,不准回去,一切吩咐就绪,即退堂进去。早见醇亲王同夏中堂,都是满面怒容,立在后面。王昕也退下堂来,见了双刑部,忍不住道:“双大人你审的什么官司?”双刑部笑道:"王爷同二位大人不必动怒,卑职自有缘故,请到了里面细细奉告吧。”三人到了里面,一同坐下。醇亲王先忍不住问道:"双刑部,有什么缘故呢?”双刑部不慌不忙,把在堂上瞧破差人受贿,用刑不痛,问不出口供,因此只说将乃武等正法,安了纳贿人的心,停一回只须说赏一席给乃武同小白菜决别,使二人在一处相会,乃武定得盘问小白菜何以攀供于他。小白菜因了明天已要正法,自然可以说出。我们隐在后面,细细听小白菜的言语,这案即能水落石出了。三人听了,方恍然大悟,忙请双刑部前去准备。
  却说乃武在刑部大堂之上,听得传命明天正法,浑如青天霹雳,欲待分说,已被差人带下堂来,仍禁入监中。乃武暗想,历来审案,就是小小的知县衙中,也须犯人划供,方能定下罪名,今天在刑部大堂,倒不须划供,便草草定罪,决无此理。
  不禁想到双刑部问案的神色,同自己并不疾言厉色,决不是立即定罪的情形,内中定有缘故。正在监中纳闷,忽地外面有人叫道:“杨乃武可在里面?”便听得禁卒答应,乃武不知是谁,忙定睛看时,却是个长随,见了乃武,笑道:“杨举人,刑部大人因了举人明天便是受国家恩典,特地赏下一桌酒饭,作为诀别。”乃武一听,觉得事情很是蹊跷。又见来提的人不是衙役,却是长随,知道定有缘故,即点头道:“多谢大人费心。
  "即由长随扶了,一路到了刑部里面一间空屋之中。一席酒肴已安排就绪。长随笑道:“你且坐了,我还得同你找一个侣伴来咧,使你也快活一宵。”说毕,即匆匆便去。乃武在席上坐下,四面一看,见后面一带薄板,又听得长随言事,猛的醒悟,暗道不要后面已隐下了刑部大人,特地要窃听我同小白菜的言语,如此说来,倘是停一回果是小白菜到来,自己所料一些不差,定得把小白菜迫出真实口供,自己便有昭雪之望。这般一想,在黑暗之中,又生了一线光明。停了半个时候,听得脚步响处,走进了二人,一个是方才的长随,一个却是小白菜。小白菜自刑部大堂下来,知道明天便是正法,十分悲哀,只是也无法可施。正哀哀痛哭,却有长随到来,说是那刑部赏下酒饭命她去吃。小白菜也不知道因何赐了酒筵,不能不去,只得随了长随,一同到了里面。方欲踏进门去,见里面杨乃武坐定在内,不禁呀一声退了出来,暗道:我害了他的性命,真是恩将仇报,见面之后,羞也得羞死的了。长随见了,忙笑道:“小白菜,明天便得诀别了,难道今天还有什么羞耻了呢?而且你也得同杨乃武诀别一声啊。”小白菜觉得这话不差,既已害了乃武,还不同他诀别一声吗?而且也不能不进去相会,没奈何胀红了粉颜,走到里面。长随却把门一关,自去复命。
  乃武见真是小白菜到来,不由得精神陡长。叹了一口道:"生姑,事已如此,你且坐下。只剩下今天一天咧。”小白菜见乃武并不怨恨,仍和颜悦色,觉得万分对不住乃武,只是到了这时,也翻不过来了,便流泪道:“二少爷,如今也不必说了,下世报你的恩典吧。”乃武又叹了一口气,提起酒壶向小白菜杯中斟道:“你且饮一杯酒。我们起初也是一杯酒成就了今天的孽缘。”小白菜听提起初情,越发泣不可抑,便呜咽道:"这都是我一时之差,对二少爷万分的疾心,也没奈何的了。
  "接着把酒一饮而荆乃武不由得又叹了一口,又道:“生姑,如今罪名已定,明天便得诀别,我有一事,很不明白,须问个清楚,死也不做个糊涂鬼儿。究竟你为了什么,一定要攀供我呢?”这也是乃武料到后面有人,欲逼出小白菜说话,因此这样动问。小白菜听得,却只是哭泣,呜咽道:“如今也不必说了。总之我来生报答二少爷吧,这一次是我害了你了。”乃武忽不住垂泪道:“如今自然是没奈何的了,我死却不要紧,只是害了我的姐姐,为了我也受了一刀之苦,我如何有面目会见地下的双亲呢?你想她因了我冤孽,千里迢迢,赶进京来。在刑部告了冤状,结果非惟没有昭雪,反害得她受了诬告之罪,餐刀身亡,叫我怎样不悲伤呢?”说毕,也饮泣起来。小白菜听得,倒奇怪起来,林氏明明说是子和告的部状。如何倒是叶氏告了呢?忙问道:“究竟是谁告的部状呀,不是刘子和告的吗?”乃武苦笑道:“有谁敢告呢,除了我姊姊之外。刘子和他最好我们死了,如何还肯到刑部告状雪冤呐。”小白菜到了这时,方才大悟,自己完全受了林氏之骗,倒害了乃武姊弟二人,忍不住把子和恨得痒痒地,觉得这事还是说明的呀,也能使乃武原谅自己,是上了子和的大当,即哭着道:“二少爷,你那里知道,都是我一时糊涂,上了人家大当,反害了你的性命,如今事已至此,我实话告诉了你吧。可惜我这时醒悟,已是迟了。”乃武最希望这样,忙道:“你究党上了谁的当呢?
  "小白菜道:“都是馀杭县的儿子刘子和,害我们的。”接着把钱宝生用春药起,毒死小大,自己没有知道,是子和托宝生放在三姑去配的药中,自己那里明白,煎了给小大饮下,便毒死了小大。同了林氏、子和如何进监哄骗自己,攀诬乃武,以后每开一堂,林氏来骗一次,刘知县运动一次,所以没有审清,直到如此地步,一一向乃武说了。乃武方才明白,不禁叹了一口道:“这也是前世冤孽,如今也不必说咧。”这时,夏中堂、醇亲王、双刑部、王昕都在后面的一间屋中,窃听二人的言语,把小白菜的一番言语,听得明明白白,早录了下来。听他们说毕,双刑部早使差人进去,自己同了王昕等四人,也走将进去,把小白菜吓得一呆,乃武却在意料之中,心中暗喜。双刑部道:"葛毕氏,你的言语我们都听得,如今案情大白,快划下了供,我自当替你们伸雪。”小白菜暗想:“原来双刑部说是明天正法,却是用的妙计,如此说来,乃武的冤狱已昭雪了。”本来子和只要用春药的一事,已是该死,这一回也是天理昭彰,即划了供状。当下双刑部仍把二人提回监去,吩咐小白菜不能声张,不然,你的性命不保,小白菜应了,同乃武回到监中。双刑部同了夏中堂、醇亲王、王昕四人就在屋内坐下,商议明天怎么捉住子和。王昕道:“这也是没凭没据的事,如何可以使他有个见据、方能按律定罪呀。”双刑部沉吟了一会,顿生一计,悄悄地向三人说了,三人大喜,都点头说好。双刑部即唤过两个伶俐差人,悄悄吩咐了一回,明天依计办理。差人领命自去,双刑部等四人,各回家中,只待明天,可以审结这泼天冤狱。到了明天,醇亲王、夏中堂、王昕三人早到了刑部,只待差人回报。却说林氏同了子和,昨天听得已是结案,今天乃武、小白菜、叶氏三人,午时正法,心中大喜,预备今天去瞧了法场,便大事就绪。子和想起了小白菜的恩情,不忍使小白菜无人收尸,着人买下棺木衣裳,准备小白菜死后安殓。到了辰末光景,正欲同林氏同到法场,只见来了两个差人,问道:“那一位是馀杭县的少爷?我们奉了老爷之命来了的。”子和听得是父亲遣来,信以为真,即点头应道:“有什么事情呢?”差人道:“老爷命我们来向少爷说,小白菜帮了他许多的忙,要算是自己人了,而且同少爷相好,因此要作为媳妇看待,停一回死后,将小白菜灵魂招回、回去招魂立座,要请少爷亲自写一个灵位,到法场上。俟小白菜正法之后,少爷悄悄执在手里,唤叫三声,小白菜的灵魂便能随着回去。又命我们沿途卖了神主。”说毕,把一个楠木神主取出,交给子和道:“少爷快些写吧,时光差不多咧。”子和听得,信以为真,那里知道是双刑部的妙计,这般一写,便成了真凭实据,不是奸夫,怎样要替小白菜立座台呢?子和取过神主,即笔墨取出,问道:“怎样写呢?”差人道:“老爷说是由少爷的称呼呀。”子和一思,由自己称呼,自然是妻子了,便在神主上写:我妻毕生姑之神位。写好之后,向差人道:“对吗?”差人假作接过观看,陡的冷笑一声,把神位藏好,一个差人,袖中抖出铁链,向子和头中一套,锁好了道:“好,就请你到刑部去走一趟吧。”子和大惊,知道上了个大当,只是到了这时,也无办法,早泪流满面,被差人拖下。林氏一见,知道不好,却见门外又走进两个差人,把林氏也锁了就走,同子和一齐解到刑部。双大人等四人听得子和、林氏捉到,十分欢喜,立即升堂,把一应人犯吊出监来,刘锡彤也提到堂上。子和、林氏都跪在下面,锡彤一见,早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立抖。双刑部先把乃武叫上,安慰道:“你的冤狱都已明白的了。”即命在一旁跪下,又把小白菜带上堂来,问了一遍,小白菜今天把子和恨如刺骨,非比往日,即一字不瞒,依了昨天向乃武说的,说了一遍,当下划了供状,方将子和提上堂来。差人把神主呈上,双刑部冷笑一声道:“刘子和,快把谋死葛小大,陷害杨乃武的实情,从实招来。”子和忙叩头道:“大老爷,小的并未毒死小大,是杨乃武。”双刑部大喝道:“你既不是奸夫,写这神主何用?又把葛毕氏称为妻子,即此一点,即能定罪。不打如何肯招?”
  即把原签连筒掷将下来,喝道:“给我重打一百。”这天的差人,知道不能再用刑不痛,即上来把子和拖翻,狠命的打将起来,子和那里受得这般痛苦,方打了三十,即哭着急叫愿招,双刑部即命停打,喝道:“快些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子和到了这时,知道事情已被刑部查得明明白白,不能不招,即把前后事情,如何看会见了小白菜,同钱宝生设法用春药成好,小大瞧出破绽,自己怀恨,同宝生商议下毒,恰是三姑配药,即把砒末放在药内,毒死小大,小白菜并未知道,后来葛文卿告状,自己方在杭州,父亲准下状子,如何命小白菜攀诬乃武,刘锡彤如何纳贿,知府陈鲁、臬台蒯贺荪、抚台杨昌睿、学政胡瑞澜,同了锡光、边葆诚、罗子森、顾德恒、龚世潼等,都得了多少贿钱,因此乃武不能昭雪,前前后后,细细的招出。
  双刑部命子和划了口供,带下堂去。又喝问刘锡彤贿赂的情形,锡彤这时,已面无人色,只是子和已招,不招徒然受苦,也一一招认,也划供带下堂去。又将钱宝生、林氏二人,一一问了,都招了出来。这般一件冤狱,到这时方才水落石出,双刑部见诸事就绪,即命人先把众人仍下了监,方退下堂来,同醇亲王、夏同善、王昕三人相见,都很欢喜,便一同商议怎样复旨,同了怎样定罪。王昕道:“这案的小白菜葛毕氏,论理呢,毒死丈夫,她并不知道,无死罪之理。但是这案总是因奸谋毙亲夫,岂有奸夫受了大劈,淫妇不死的理,又加着她攀乃武可恶,不过也是受人之愚,定起罪来倒很困难。”醇亲王想了一回道:"这却不妨,尽可定了死罪,待我去打动太后,下旨特赦,岂不是两全其义了吗?”三人都点头称善,当下即拟定了正犯刘子和因奸谋命。定了斩立决;小白菜因不是同谋下药,改罪量等绞决;刘锡彤充发黑龙江,不准取赎;林氏随夫同往黑龙江;钱宝生同谋人命,绞决;叶杨氏弟姊性重,免究;杨乃武犯下奸淫有夫之妇,杖一百;詹氏母子开释。浙江巡抚杨昌睿、宁波知府边葆诚、杭州知府陈鲁、湖州知府锡光、嘉兴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德恒、龚世潼、学政胡瑞澜,俱是追缴贿银入官,革职永不叙用。按察司蒯贺荪已死,贿银入官;巡抚门丁沈彩泉杖一百,流二千里,王心培、沈体仁各杖八十,沈喻氏杖一百,葛文卿免究。尚有馀杭县学府章睿,因不查清根由,失察免职。一切都已拟定,请双刑部、王昕二人上奏,方各自回去。不想到了晚间。禁卒来报,说是刘锡彤畏罪自缢身亡。双刑部便把禁卒重重的打了一顿,方命把锡彤尸身验过安殓。过了一天,奏章已上,批旨下部,准所奏施行,又要召见小白菜。
  只因醇亲王到了宫内,向慈禧太后盛道小白菜的标致,慈禧太后最喜欢是标致的女子,便下旨召见。双刑部忙把小白菜送进宫去,太后一见,果然美丽,很是欢喜,即问起案中根由,小白菜一一跪奏,太后十分可怜小白菜受了子和所害,即下旨特赦小白菜无罪,小白菜忙叩谢大恩,仍出宫来。不多几天,子和、宝生都已正法,人心大快。其余的人,打的打,徙的徙,革的革,放的放,都办理清楚。这一件天也似大的冤狱,方才冤昭雪。只是乃武已是双踝肿烂,遍体鳞伤的了。乃武出狱之后,同叶氏叩谢了夏中堂,因伤痕遍体,要紧回去医治,即同叶氏母子媳妇三人,一同回去,同詹氏夫妇父子相见,都是又悲又喜,宛如隔世重逢。乃武的伤痕,直养了一年,方才痊愈。
  小白菜回到仓前,便看破红尘,在馀杭县准提庵出家为尼,法名慧定。以后葛三姑、沈喻氏、王心培等如何结果,同了林氏的结果怎样,因不在本案之内,也不再述。后来小白菜死了,骨殖葬在馀杭县东门外文昌阁旁,乃武即在上面造了个骨塔,塔柱上镌了两首七律,乃是杨乃武的手笔。诗曰:自幼持斋顾守真,此身本不恋红尘。冤缘强合皆前定,奇祸横加几莫伸。纵幸拨云重见日,计经万苦与千辛。略将往迹心头溯,静坐蒲团对碧篇。
  顶礼空王了此身,哓哓悔作不平呜。奇冤几许终昭雪,积恨全消免覆盆,泾渭从来原有别,是非谁谓竟无凭。老尼自此真离脱,白水汤汤永结盟。
  在这两首诗上看来,已可知道杨乃武一案的经过千辛万苦,险些儿成了覆盆之冤,正是:冤缘强合,奇祸横加。千辛万苦,重见天日。奇冤昭雪,覆盆终免。泾渭有别,谁谓无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