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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凉岸

  作者:清  古吴娥川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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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清康熙年间本衙藏板本。八回。
  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古吴青门逸史点评”。娥川主人尚有小说《生花梦》《世无匹》。
  叙述冯袁二家两代人之恩怨情仇。情节文笔均甚普通。为《生花梦》丛刻之第三集。

目录: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第四回 痛遭漂没 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风烈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儿窜身罗纲
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
炎凉岸(又名《生花梦三集》) 古吴娥川主人编次

第一回 无意重交游惜头巾 富儿趋势 有心招疑冶指腹孕 舅子证盟

  词曰:
  牢骚为甚,叹一腔愤懑。似雄如劣,眼底风涛人更险。觑破世情冷热,话里阳秋,谈中美剌,休怪俺饶舌。只为炎凉人面,昧彝常施及侧。
  只是颠倒孤寒,趋承势利,那顾有冤结。笑骂由他真也假,尽我一时风烈。谩哂书生,何关世事,专讲些名节。请君鉴此,才信里言为彻。
  右调《百字令》
  这一首诗余,单为今日人心浇簿,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假如兄弟富贵,哥子贫穷,不独弟可骄傲其兄,即亲戚朋友,都来趋奉那富贵的兄弟,竟不知兄弟之前,还有个贫贱的哥子。又如豪奴发迹,家主凋零,不但奴仆可以挟主,即衣冠人面,向之所与交深而契洽者,无不掇转面孔,倒去亲近那发迹的豪奴,把个豪奴之上,向来交厚的穷主人,竟置之脑后。所以说,唇枪舌剑,跟前即起风波,口是心非,背面便成敌国。这也都不足计,只是有等读书君子,口诵圣言,身承师训,一旦置身庙廊,便移初志。然青云之上无故人,这还不足深怪,独是少时贫贱,或嫁或娶,彼此微寒,高下不形,倒也相忘如故,若幸而荣显,便耻门楣不称,或思另娶,或图赖婚,无所不至。
  还有一种势利小人,从旁怂慂摄成奸计,只顾一时热闹,那管身后冤仇。不知天道无私,鬼神有眼。徒然坏了心术,到底终须报应。在下说这段话,只劝世上富贵的切莫自恃富贵而凌夺贫穷。又劝世上贫穷的,切莫丧志贫穷而谄媚豪贵,只要自己立志学好,留心求进,那富贵二字,原不是十分难到的境界,若昧心蔑理,亏损阴德,那富贵二字,又不是久长可保的福门。
  当初广西庆远府,有个侯门公子,姓孙名雯。父亲有功皇室,封爵赐地,与国同休。止生此子,日后可以袭职。那孙雯年方十五,聪秀出群。但生于富贵之家,未免习成骄性,傲睨人物,不通世故。十岁上,父母便欲与他定亲。只因眼中无物,高不成低不就,不是憎嫌门第不荣,便是轻薄女儿不美。所以到十五岁,尚是个寡男子。一日,出猎至天门山下。见个道者,箕踞长松之下。孙雯见空山旷野,四无人踪,那道者坐卧烟霞,超然物表,定非凡俗,便跨下马来,深深一揖。道人立起身,还个半礼,仍复坐下。孙雯叩其终身祸福,见道人言语通微,洞知未来之事。因问道:「弟子配偶未谐,未知娶于谁氏?并望指点。」道人道:「你的婚配,乃是王母座前司香仙女谪降尘凡。但生于小家,汝必弃而弗顾。然婚已定,不可强回。吾当摄他神来,与汝相见。」便叫孙雯合眼,未几摄至,令孙雯相会。孙雯启眼一看,见是个极麻极蠢的小丫头,赤条条两只脚,穿着双草鞋儿,一件破衲袄,足有寸许厚的油腻,小厮们也走来一看,都认得是间壁何豆腐的女儿,叫做秀娘。道人笑对孙雯说道:「此女年才十岁,便是你的诰命夫人。只是你夫妇尚有十年之厄,方始完姻。」说罢,叫他仍合着眼,依旧送回去了。孙雯听见这话,气得身子冷了半截,话都应不出来。想道:「我何等荣贵,不信那做豆腐的下人,攀得我做女婿。」心里欲待发怒,转是那道人笑道:「姻缘乃五百年缘分而成,妍媸美恶,生死不易,郎君何必多愧。十年之后,方信吾言不谬也!」说罢,悠然不见。孙雯知是仙翁,连忙下拜,上马取路而归,闷闷不乐。到得家中,惟低头丧气。
  有个家人,名叫符良,为人最是尖巧,极会凑趣。但要奉得家主快活,有些淘摸,随你丧心灭理的事,也效劳一臂了。因见孙雯气闷,知有心事,便悄然挨到跟前,笑问道:「大爷有甚事不快?怎不与小人说知,或者可以替大爷出力。」
  孙雯见是心腹上人,便不瞒他,一五一十,尽情与他说知。符良笑道:「大爷如此福人,那做豆腐的女儿,便想要做大爷的奴婢,再世也不能的了。轻易说个婚姻二字,如今只消用个小小计儿,出脱了他性命,怕他再生出一个女儿来不成。纵然再养出来,便不是大爷的婚姻了。大爷竟安心另娶,管他甚么定数,这就可以挽回也。」孙雯听说,喜得耳都搔破,忙笑说道:「你可替我做得此事,赏你大大一个元宝。」符良道:「小人应该出力,敢受大爷的赏。」连忙走下堂来,想了一想,只不便下手。挨到次日黑早,何老儿夫妇先起来磨豆,符良知他女儿尚自睡着,便叫妻子到何老儿家哄说道:「我家欠你些豆腐钱,一时银子不便,今有五斗米,你老夫妇先拿去用吧!」何老夫妇不胜之喜,忙拿了一个米袋,一条匾担,两日儿到孙家抬米。符良乘这空隙闪入房中。掀开被窝,秀娘果然睡着。看的仔细,劈头一刀。只听吃的一声响,慌忙缩身出来,真是人不知雇不觉。何老夫妇扛了米而来,好不欢喜,便去叫女儿起来。走进房中,只见满床鲜血,女儿已是杀死。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大哭,惊动邻里都走拢来看了。只不知是何故。符良也假意走来看道:「小小女儿家,与人有何仇恨,死得如此可怜。念你们穷苦,待我做些好事。」便在荷包里挖出五六钱一块银子,与他买了棺木,忙忙入殓。又叫两个烧火人,替他扛到城外空地上放着。老夫妇只道他一片好意,再三感谢。那知是恶机。有诗云:
  刚道良缘五百年,豺狼人面反成冤。
  到头万事天为主,可笑机谋不值钱。
  次年,孙雯父亲已殁,果然袭了文职,入都朝观。是时边乱未平,朝廷以孙雯袭职之官,令其立功受禄。准知时运不济,在边上失了机,革职勘问,下在刑部狱中,准准坐了八九年。一日恩赦出狱,孙雯诣阙上书,历言父亲功绩,哀请开复。是时张阁老执政,见孙雯一表非凡,且怜其情词剀切,力为申请。圣上谕允复职。孙雯次日到张阁老家叩谢,张阁老留他小饮。偶然问及,知未有娶,便欣然说道:「老夫有女,意得君为婿,未知尊意若何?」孙雯道:「小子蒙老太师大恩,惭无可报,敢望相府乘龙,何福消受!」张阁老道:「郎君何消过逊。」便择吉日,两家行了六礼,过门成亲,交拜之后,引入洞房。
  侍女揭去蒙头,孙雯不见犹可,看了徒吃一惊。那小姐并非别人,恰恰正是何豆腐的女儿秀娘,不觉魂飞天半,冷汗流个不止。秀娘见新郎慌张,不知是那里帐。孙雯因畏惧张阁老,不敢说起,只得强为和好。看官,你道何豆腐的女儿,已被符良杀死,如何得做张阁老的小姐?原来符良不曾十分用力,秀娘不过砍伤脑盖,因年纪幼小,不耐痛楚,血晕而死,又连忙入殓,抬放荒郊。谁知过了半日,重复醒转。终是日后福大,到第二日,渐渐有些声息了,因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得。不意是夜有起大盗,行劫到了个富户,三更时分在这空地里走过,忽听见微微有些哭声。仔细听去,恰在棺材里。终是贼人大胆,便敲开棺盖,见是个幼年女儿,头已砍破。睁眼一看,哭叫救人。众强盗因是刀箭上生活的,都带有绝妙敷药,便扶起来,与他捺上一把,须臾止痛,解块手巾,替他束好,抱至船中,把劫去的东西,反藏在棺里,仍旧盖好,将他做为螟蛉之女。过了六七年,秀娘已养得长大。
  只因张阁老起伏进京,路遇暴雨,忙借人家一躲。其人见是一位过往官宦,慌忙留住,到里面吩咐治饭,自己匆匆出门而去。张阁老正欲歇息,忽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大呼道:「此地不是老爷歇足之所,若再迟延,恐性命不保。」张阁老猛吃一惊。你道这里何人,原来就是秀娘。方才那人,就是救秀娘的强盗。因方才知是张阁老,必有厚帑,因人夫众多,难以下手,叫女儿留住,连忙出去吆呼众弟兄辈,齐来照顾他。秀娘心里不忍,忙与张阁老说破道:「我家干爷,是伙大盗,今去约众弟兄们,欲要伤害老爷。老爷若不快走,便无生路。」张阁老听见这话,吓得四肢都软了。忙道:「但须指点,救我一救。」秀娘道:「敢不依命,只是我身陷此地,没个出头日子,情愿与老爷同去。」张阁老道:「若得如此,愿以父女相待。但恐路间遇着,有累于你。」秀娘道:「他去这几家,我已晓得路径,如今只从僻地赶入城中,到府县里讨些兵马护送,便没事了。」张阁老依他指点,果然脱了这大难,带往京中,爱如嫡女。
  孙雯只道秀娘已死,谁知十年之后仍是姻缘,逃不过定数。次日符良,进去磕头,一见秀娘之面,额上伤痕宛然。吓成一病,呕血而死。秀娘果然受了封诰,何老夫妇因女儿死后十分痛念,到得三朝,买些鱼肉,含着两腔眼泪,到城多烧块纸儿。忽见棺木破裂,慌忙开看,并不见女儿。只见许多黄白之物,老夫妇忧中得喜,尽情取归,做了十年财主。秀娘受封之后,便迎父母同住。过了数年,孙雯只因坏了阴骘,忽发肿毒,遍身溃烂,痛楚数月。临死时,自言其负心之事,秀娘与何老夫妇方才晓得前番生死分离,为此缘故。可见凡是有数,报应分毫不爽。秀娘所生一子,亦袭祖父之职。诗云:
  平平天理任人为,曲曲人心只自迷。
  自算算人人不觉,此中方寸有天知。
  话说先朝弘治年间,河南开封府,有个乡村富户,姓冯名桢,字国士,父亲在日,也曾请过名师,教他做文章,应考试。笔下虽然平通,但那些缙绅子弟,都教他是乡蛮,又是小家出身,每到院考吋节,在府里预先弄些手脚,不容送考。他父亲没法,只得用了准千银子,上下使动,方才弄进了学。那冯国士进了学不打紧,倒惹了个累带,这些同学朋友,都耻笑他是村牛,盗窃衣冠,辱没孔夫子门墙,编成俚语,黏贴满街,儿女争先传唱。可怜把个簇新进学,重价买来的前程,一发弄得脸皮也没处安放了。及至父亲死后,更加没了靠托,常常有几个不安静的里中恶少,勾合着城内一班吃馄饨的撇脚秀才,寻些少头脑儿出口他几两银子。稍稍违拗,便是惊官动府,东一状,西一状,告得他没了主意,只得央亲托眷,设酒求和,陪礼请罪,完衙门,索相谢,不但银子送掉无数,还险些儿这副儒巾蓝衫都穿不稳哩。他终日担着鬼胎,常防有事,一条心惊惊恐恐,如坐针毡上过日子,还亏有个妻舅叫做尤寡悔从小在他家里走动,吃他的,袖他的,也小小做了一分人家,极会掇臀放屁,凑趣奉承,冯国士倒得他解解闷儿。一日,尤寡悔对冯国士说道:「姐夫历年来如此跌扑,那钱财又不是有根的,如何当得起这般狼藉。依小弟愚见,除非是大衙门里相识几个朋友,拚得费几两银子,结交密了,方有些靠托。」冯国士道:「我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并无熟识,怎好突然去亲近人。」尤寡悔道:「我倒有个好相知,叫做袁七襄,现做抚院吏书,一切事权,都在他掌握。莫说绅缙百姓都要奉他,随你府县员,无不待如上宾,借他照拂。但凡人家有事,都去求他,他也肯替人出力,各衙门无不响应,若得他与姐夫相与,包管那些吃白食的光棍,一个个屁都吓出来了。」冯国士大喜道:「全仗老舅之力,果能与他交往得成,只要我家财与前程可以保全,后来老舅子女婚嫁的事,都在小弟身上便了。」尤寡悔听说有利于己,一发喜出望外。忙道:「至亲莫若郎舅,事同一体,敢不竭力图之。今日待小弟去先说一声,明日竟同姐夫入城拜他便了。」冯国士道:「如此最妙!只今早早回来,我好打点些礼物。」尤寡悔应了一声,忙忙进城去了。正是:
  今日趋人势,他年恣我威。
  俗情真恶薄,廉耻竟何为。
  却说抚院吏书袁七襄,名云锦,原是世家,只因读书不成,买了衙门顶首。妻子谢氏,尚未有子,仅怀两月之孕。袁七襄人颇忠厚,虽在衙门并不敢舞文弄法,凡下属解来文卷,内有情词可怜及牵连冤枉的事,替他力为辩雪。有因而开释者,竟茫然不知是何人替他超豁。他也不求人知,不冀酬报,惟存一点本心,积些阴德。这日偶然在家,尤寡悔恰好会见,说起姐夫仰慕他盛名,要来纳交的话,袁七襄并不留难,笑说道:「令姊丈文章上宿,小弟还该先往才是。」尤寡悔道:「家姊丈己拟明早登堂,欲叨荣荫,岂敢反辱先施。」茶罢,别了出城,与冯国士道达其意,冯国士不胜之喜。连夜收拾些杯币重物,约有百金之礼,用盒子盛好,写下一副礼帖,一副请启。次日清早起身,叫家人备下两头牲口,欣然进城,到得袁家,不期袁七襄已进衙门去了,只得到厅上坐着。管家说道:「相公今日原打帐冯相公来拜,不想都老爷有公务,传了进去,恐怕一时不得出来,怎好劳相公等侯,但把名柬留在这里,相公们请回,明日我家相公到宅上相会吧。」冯国士迟疑道:「不想如此缘悭,竟不相值。我若回去,这须些礼物,定然不受,如何是好?」尤寡悔道:「在此久坐,又觉不妙,除非姐夫先回,待小弟在此促他面收。若有说活,总是明日在席间细谈便了。」冯国士只得勉强起身,带家人一同回去。
  尤寡悔直等到傍晚,袁七襄才得回来,与他说知此事,好生不安,尤寡悔送上帖子,袁七襄看了道:「令姊丈如此多情,明日自然相扰。伹此厚礼断不敢受。」尤寡悔道:「家姊丈一片诚心,特特奉敬。必求笑纳。」袁七襄道:「朋友交接,受之何名?声气初通,便以此厚礼相赠,是把小弟做利徒看了。」尤寡悔再三劝收,袁七襄苦辞愈力。尤寡悔只得告别起身,竟将礼物袖了回去,套写个领谢名帖,只说全收。次早来见姐夫,叫他快备酒席,不多时,袁七襄果然来了。冯国士躬身迎着,同入中堂,袁七襄极言失迎有罪,并致谢其招饮之情。冯国士只认做谢他昨日所送的礼,只唯唯谦逊了几句。谁知尤寡悔一场脱冒,初还担着鬼胎,及至几句唐突,竟混过去了,心里好不快活。茶罢,便请入席。三人谈今论古,极其欢畅。袁七襄道:「冯兄尊庚几何了?」冯国士道:「今年已是三十。」袁七襄道:「小弟倒长一岁,今吾兄才名藉藉,明年秋战,定然首捷南宫。至于小弟,一事无成,折身下吏,较之吾兄,万万不及。」
  冯国士道:「兄长名高宪署,赞宣德化,官民仰赖,正男儿得行其志之时。小弟村鄙浅儒,上不见用于朝廷,下复取憎于时辈,言之可耻,实不能及兄长之万一,何反以此相戏耶!」袁七襄道:「祖父书香未远,子孙身充贱吏,是为不肖,故心有末惬耳。」冯国士道:「兄长得过几位公郎了?」袁七襄道:「尚无所生。今贱内尚怀妊两月。」冯国士道:「原来兄长亦未举子。小弟敝房,亦有两月之孕,可见子嗣艰难若此。」尤寡悔鼓掌笑道:「世间有如此奇巧的事,今彼此意气相洽,情谊正长,何不联一指腹之盟,日后两家至戚往来,岂不愈加亲厚。」袁七襄尚未开口,倒是冯国士踊跃喜叫道:「老舅所言实为美事,从来指腹割襟,于礼最重。倘两家生男,则为弟兄,两家生女,则为姊妹,若一男一女,则为夫妇,但愧寒家福薄,高门不屑俯从,如何是好?」袁七襄道:「只是小弟不敢仰攀,吾兄既不嫌弃,自当如命,即烦尤兄作一主盟可也。」尤寡悔道:「小弟当身任其责,不敢逊辞。今日一言,生死不可移易。倘日后或因势利更心,贫富易辙,小弟叨为证盟,自有公论。」冯国士大喜道:「足见金石之言,便当以此为定。」
  忙叫家人,供起香案,三人拜了天地,设下盟誓,又复席畅饮。觥筹交情,直饮到疏星隐约,夜色眬葱,方才酩酊而散。有诗为证:
  割襟指腹古曾闻,今日高怀又见君。
  谁道女牛偏乞巧,蓝桥咫尺锁深云。
  从此,两家时常往来,果然愈加亲密。那些游手恶少,撇脚混沌,都潜踪敛迹,再也不敢来动惮他了。冯国士安心乐意,始得用心读书。及至尤氏分娩,生来却是个女儿。冯国士好生没兴。然心里只望袁七襄得个儿子,与他联了姻,始终藉其荫庇。谁知偏不偶奏,直到明年七八月里,袁家只是不产,两家都惊惊惶惶,不知是祸是福。其年冯国士已考了栏场科举,入场乡试,也是神天护佑,竟高高的中了一名掮榜举人,两家好不贺喜。忙乱了一两月,便打点上京会试。袁七襄设席饯送,饮酒中间,惟以妻妊未产为忧,嗟叹不置。冯国士道:「凡事听之于天,且不必忧虑。今已二十个月,若得男胎,必然大贵,小弟虽得一第,前程尚尔茫然。年来沾庇良多,岂不知感,倘小弟逗留帝都,家中百凡事体,还仗吾翁护持。指腹之盟,决不敢负,专候弄璋之日,即行下聘,以成百年婚好,两家方无浮泛之虑。」袁七襄道:「弟恐贵贱情分,云泥路隔,今吾兄不以显荣易志,足证厚德君子,弟复何忧。但贱内怀胎日久,男女未知,吉凶莫保,倘小弟福浅,所生非子,便不必说,若幸而得男,在吾兄高谊,可以无虑。诚恐小人之言,以下贱为耻,或有变更,则从前盟誓置之无地,又不得不深虑耳!」冯国士道:「吾闻智者不惑,纵有阻挠,小弟断无更变。若吾翁鳃鳃过虑,则竟以小弟为言而无信之人了。」袁七襄便不好再说,只得欢欢笑笑,尽酣而散。次日,冯国士发装起程,亲友争相趋送,因是有钱之家,老早上京,到京才是十月尽间,寻了下处,预先看些风色,图谋了月余,方有个机会,已暗暗做下进士的关节不题。
  却说袁七襄妻子谢氏,直至是年腊月十五,忽梦红日坠于中庭,化为彩凤,飞入怀中,陡然惊醒,便觉腹痛。袁七襄连忙起身,约莫三更多天气,唤醒婢仆。不多时,已生下一子,合家欢喜,叩谢天地,袁七襄因感所梦,即取名曰袁化凤。三朝满月,冯家备下极盛的礼盒,到门贺喜。彼此俨然亲家往还,一发欢好愈胜。到来年,冯国士果然财帛有灵,竟中了进士,报到家中,亲友填门庆贺,只作成那公舅尤寡悔,几乎风光杀了。到得廷试,又殿了二甲,除授工部主事,忙差两个长班两个管家,到开封府迎接家眷。
  此时袁七襄虽得了儿子,却见冯国士登时高步青云,竟成显宦,忙忙的迎接家小进京,自己一段指腹为婚的事,茫无着落,只得去寻尤寡悔,央他到姐姐面前,道达此意,讨个信息。尤寡悔道:「此事出自家姊丈主张,家姊不过女流,怎好专主。少不得此番小弟也要同往,待小弟面致家姊丈,自然有个分晓,老兄且莫性急,一月之后,是与不是,便可了决。」袁七襄惊异道:「此事前日吾兄何等担当,还恐日后贵贱移心,必持公议,今吾兄先持两见,则令姊丈保无炎凉之异耶!」尤寡悔道:「小弟当日果虽有言,然亦不过从中撮合。至于儿女大事,毕竟吾翁与家婶丈自出妙裁,旁人似难作主。所以不敢担当得稳。况家姊丈未必有图赖的念头,何消如此着急。」袁七襄道:「非是小弟多虑,当年此事,实实吾兄玉成,况令姊丈读书君子,名教所关,岂有更变。吾兄盟言在耳,亦岂相忘。只求于令姊丈面前,以当日之言相告,便见始终不渝之德了。」尤寡悔道:「这个何消说得,此事小弟亦有责任,难道反使家姊丈做个没信行的坏人吗?」袁七襄喜道:「吾兄成人美事,足见高怀。」两下一笑而别。到临起身时,袁七襄仍备许多礼盒,直送至百里之外方回。未知冯国士后来可与袁七襄家联姻?更不知可有变局否?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姐弟同谋激姐夫 耻贫贱而悔约 亲禽诡计逐亲 母乘患难以快心

  诗曰:
  儿女情方始,云泥路遂分。
  直须言势利,空自说殷懃。
  计必从贤舅,机尤昧小君。
  可怜袁氏子,少小历纷纭。
  话说尤氏家眷到京,一番叙会,自不必说。冯国士即忙备酒,与尤寡悔洗尘。当夜姐夫姊弟三人,坐在一处,说些家常话儿。尤寡悔因谈及临行之时,袁七襄叮咛求婚的许多说话。冯国士道:「前年有一番盟约,今老袁既得了个儿子,这段姻亲也是天缘,如今只不知老袁的意思,还是目下就来纳聘,还是过一年半载,可曾与老舅怎生商议?」尤寡悔道:「他便到家里受茶,也不曾说及这话。但是小弟尚有几句话儿,正要与姐夫斟酌,这不是小弟一己之私,倒深为姐夫体统所系。只不知姐夫与姐姐意中,可道我说的是也不是?」冯国士与尤氏齐说道:「自家至亲,难道有个不是的说话。」
  尤寡悔道:「前年姐夫与老袁指腹结盟,不过偶然说及,不曾议个妥当。我想衙门中人,自古迄今,兴废不常。万一日后有些破败,教甥女终身如何下落?此事亦不可不虑。况姐夫连登甲第,位到星曹,外台指日可冀。今若与衙役做个亲家往来,甚觉不成体面。古云『丝萝附乔木』,养女毕竟攀高,岂有公卿之女,倒嫁与磨滕皮、敲窟臀的人家做媳妇,可不笑杀了天下人。我劝姐夫还该拒绝了他,另攀个门当户对,方不玷辱冯门高雅。」冯国士道:「我岂不愿攀高,况衙役终屑下人,非出吾之本愿。只道前年有此一番情谊,亏他保护了许多,怎好便翻转脸皮,把前盟悔赖,做个不仁不义的勾当。」尤氏听罢,便从旁撺掇道:「当初虽然藉他荫庇,不过隐然消弭了衅端,原未尝实实用他的力,也不曾劳动了他。今你既中进士,身为郎司,自家威风使用不尽,那做衙役的人,还图他甚么护持?快快摈断这葛藤,不要被旁人耻笑。」冯国士道:「你们既有志气,难道我反不顾体面不成。今后只存下这条念头,渐渐疏远他便了。」三人计较已定,绝不提起指腹为婚的话,只闹烘烘一团势利的局面了。
  话分两头,再说袁七襄自从送过尤寡悔上京,叮嘱求亲之事,眼巴巴望些好音,谁知过了几月,竟无片纸只字寄将回来,心里好生焦燥。欲待自到京中会他,只因宪务羁身,再也丢手不得。又过了些时,恰好是年吏缺考满,同事数人,一同咨部。衰七襄因一事两便,好不喜欢,就忙忙的收拾进京,还打帐有几年耽搁,家中事体,交与谢氏,吩咐他好生照管儿子。外边田产帐目,托个老成管家执掌,自己带了千金,同两个家人,雇了一乘驴轿,两头牲口,不上半月,赶到京中,寻个寓所住下。次日便想要去看看冯国士。谁知冯国士恰好差去督理皇城工务,不便去见他,都里又无考选日期,准准在京里坐了两个月。打听冯国士工务尚未得完,好生纳闷。偶然一日,在前门上游了一遍回来,天已薄暮,十来个朋友正在下处吃酒玩耍,忽见外面二三十位骁骑走入门来,把这些吏员一个个都用大链子锁着。袁七襄道:「我们是河南抚院咨部考职的吏员,并无犯法事情,怎的拿我?敢是错认了人?」骁骑道:「奉三法司坐名来拿,怎的错认!」一头说,一头便在身边取出单来与袁七襄看了,果然一名不差,众人方才慌了,忙问道:「只不知为什么事体?」骁骑道:「不过旧案牵连,辩得明白,自然无事。」众人只得随着走去。到了法司衙门,逐名点过,便叫钉了扭,下在牢中,等各犯解齐会审。一声吆喝,带出衙来,昏天黑地擎入刑部狱中去了。正是:
  前程如漆尚迷津,谁道先为缧绁人?
  自是公门水火地,不关荣辱是清贫。
  看官,你道袁七襄等十余人,遭此黑陷,却是何故?原来是年正直京察,河南抚院有几件旧案事情,竟被京堂察怀。袁七襄等都是旧案内承行经手之役,故株连在案。同事四五十人,都已到河南去提了,独袁七襄等咨送在部,故另获监候,以待质审。袁七襄带来两个家人,见家主拿去监在狱里,慌了手脚,星夜奔回家中,报知谢氏,谢氏惊得冷汗淋身,哭倒在地。家中几房奴仆,见家主犯了钦案大事,眼见得无可靠托,又恐怕日后定有株连,不上两日都搬走了,谢氏也没法留他,只得听其自然。但想要管为丈夫的事体,思量又没头路,连忙将田地托人尽行贱卖,止得半价利手。因去央求亲族,托他上京打点,谁知人情浅薄,见是钦案,恐防连累,随你骨肉至亲,或推身子不健或说事务匆忙,尽皆坚辞不去。谢氏心里一发着急,想到:「袁氏宗祧,虽有这点骨血。尚未过岁,未知可能成立,今丈夫乃终身仰望之人,岂忍坐而不救。今冯家在京,现任做官,有此一脉姻亲,莫若我自到京中当面求他,定然肯有一臂之力,但是吾妇人家,路上不便。只有一个嫡亲侄儿,叫做衰吉,也曾做过经纪,路上倒也撇脱。除非央他同去,才是稳当。今吾家中奴仆,已是星散。只有一个奶子,一个丫头,也尽可伏侍。」算计停当,就叫奶子:「去请了袁大官人来,我有说话要与他商量。」奶子领命,竟到袁吉家来不题。正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且表袁吉,近来正为做一桩生意折了本钱,正在家中纳闷,甚觉无聊。忽见婶氏差奶子到来呼唤,实时应诺,来见婶娘。谢氏就将前后真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袁吉听了,一诺无辞。谢氏满心欢喜,连夜收拾些细软,带了田价银子,雇了驴轿牲口,与奶子丫头男女四人,并抱着小儿一同上路,不分昼夜,赶到京师,寻间房子住下,连夜叫袁吉,将十来两银子送与监门使用,通了一个信息。袁七襄已知妻子来京,定求冯家救援,心中略宽了几分,不在话下。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人不仁。
  且说是夜,谢氏在灯下写了一封极委曲极恳切的情由,将丈夫何事牵连,如何拿禁,并自己亲赴都门,现在何处住下,写得详详细细,吩咐袁吉传到工部衙门,报知冯国士。是时,冯国士正在那里趱修皇城,忽见后门传进一个报帖,连忙接来看了,转吃一惊。原来冯国士督工事忙,昼夜不闲,绝不晓得袁七襄已在京中两月。突然见了报帖,方知袁七襄竟为钦案事情,监禁在狱。又知他妻子谢氏与幼子俱已到京,「如今通报了我,必然要来求我援救。我救了他不打紧,这段亲情,他一发认为实然,岂不是自己去揽他做个亲眷。」便连忙与尤寡悔并妻子商议,把这些缘故备细说了遍。妻子笑道:「他今为了此案,已是捕退之役,还去睬他则甚。况且钦案,不是个儿戏的。万一救他不得,一发牵连在里头,你这个前程,他家赔得起吗!亏你把个千金女儿扳得好人家。如今一个亲家乡公坐在牢里做罪囚,一个亲家母浪游钻刺,出乖露丑,还有个好女婿也挈带在此。你去认认亲吗?」把个冯国士说得顿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原不打帐救他,故特进来与你商量,怎生回他说话?」尤寡悔就在旁边接口道:「回他则甚,就是他重新充了抚院吏书,也须奈何不得我们。况且并这吏书,已是忒腔的了。如今只消到三法司去动个禀揭,说有钦犯妻孥,在此背谋出脱,卑司不敢容隐,特具禀明,那时姐夫又脱了干系,三法司据着禀由,自然拿来拷问,极不济也要驱逐出境了,岂不杜绝了这个葛藤,可不妙哉!」冯国士听了这段说话,不觉拍掌称快道:「此计妙极!竟在背地里使个暗箭,我又省得与他成仇作恶,岂不斩截,岂不千净。」尤氏听着,直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冯国士即忙走到书房,写下一通禀揭,差个的当衙役,投到法司衙里。果然响应,不隔一时,就有三四起公差奉大堂钩票,立逐谢氏一干人出境,敢有片刻迟延,立提犯妇并寓家重处。吓得谢氏魂不附体,只抱定了孩儿痛哭。丫头与奶子都抖在一堆,只有袁吉,从外厢走来,问是何故,早被公差劈嘴一拳,跌在地下,口中鲜血直流,只抖抖的不知为着些甚么。公差骂道,「狗入的,瞎你娘的眼,这是什么所在,敢到此打点事情。若走迟了一刻。拿到大理寺敲断你的腿筋。」谢氏含着一腔眼泪不忍就去,还要打帐磨延,早有几个地方并房主人都奔前来拖拖拽拽,袁吉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只得连声应道:「我就去,我就去。」此时几乎连铺阵也打迭不完,直被这班人生生的搀了出门。房主随手儿关的铁桶也似,众人那里许你担阁,推的推,打的打,撵出了城。雇了十数头马驴,直要押送到隔县交界。
  可怜谢氏是个未出门的内眷,不管三七念一,也叫他上了驴子,筋斗也不知跌了许多。直押到该管处所,讨了收领,众公差方才回去。临去时把谢氏这几两卖田银子都逼勒了出来。亏得袁吉与谢氏两个,抵死哀求,却分去了十分之七,又有这许多牲口脚价,也一总向谢氏要还,谢氏没奈何,谅不能免,又秤出七八两银子,赏掌鞭的去了。真个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话说谢氏四五人,此时弄得进退两难,生死不得,思想丈夫坐在狱中,那知道这番光景,如此狼狈,如此挫辱,气苦难言,只放声大哭,奶子与丫头们也觉悲切,都流了好些眼泪,袁吉劝道:「事已如此,哭也无用,且寻了个下处住了一晚,明日或去或住,也须早早商量。」谢氏依了他,只得揩干眼泪,袁吉先去寻了个(原书下缺)

第三回 梦观音苦中作乐 缚和尚死里逃生

  曲云:
  灾频更切肤,屋漏连遭雨。祸不单行,船覆江心波,夭高无路,呼痛妻孥,教援羁人挈幼雏。
  谁知更中萧墙祸,把弱息如同拉朽枯。冤难诉,而今谁个恤穷途。这时节欲倩人扶,谊远情疏,耻笑个离家妇。
  右调《金络索》
  话说谢氏,生长香闺,从未出门。万不得已,只得离乡背景。自从登程以来,受了许多风霜劳苦,气恼艰辛。觉得身子疲倦异常,不吃晚饭,先去睡了。睡到二更多天,忽梦见一尊古佛,谢氏慌忙下拜,求他丈夫之事,那佛与他一幅素纸,谢氏收了,仍复拜求。只见儿子袁化凤,忽被个不识面人抱着就走,谢氏连忙夺时,人已不见,那佛向谢氏把手三翻,谢氏忽然惊醒,见袁吉与奶子丫头俱未睡着,便将此梦说破,各各称异。谢氏道:「但这幅素纸,恐怕有些不祥。」丫头道:「或者叫我到上官处抱白的意思。」袁吉道:「我想素纸是个无事之兆,叔父不久自然脱水。」谢氏道:「只是你小兄弟被人抱去,我要夺时,如来把手三翻,不知什么缘故?」袁吉道:「三翻手是十五,除非到十五岁上有些灾悔。」奶子道:「总是梦中的事,那里有许多凭准,回去到寺院里烧烧香,祈保便了。」谢氏便不在话下,翻来覆去,一夜不睡,只是啼蹄哭哭道:「我这一身狼狈不打紧,但是丈夫的事,再没有一人替他挽回。况且前日通了个信息,已晓得我在京师,不知怎的牵挂。若不见我些动静,教他愈加愁闷,我心里如何得安,如今京里是去不得了,在路上耽延,又没体面,不如且作归计,到家里别寻门路。」袁吉心里受了些惊慌,也睡不着,与婶子两个直说到天亮。忙忙催丫头与奶子起身,大家洗过脸,原雇了轿驴,径回河南,谢氏心里气苦,那里吃得下早饭,只得忍着肚子上了轿,匆匆赶行。走了五十多里,谢氏又饥又渴,却并无卖饭的所在,掌鞭人还不见上来,谢氏饿得腰都软了,袁吉一时没法,往四下里一看,只见旁边二里多地,隐隐有一村人家,忙说道:「那边人家虽有,却不是经走的所在。」奶子道:「大娘不要饿坏了,管他是路不是路,且去叫他煮着饭吃,赏他钱把银子,怕掌鞭的不来守候吗。」袁吉也说有理,便打转驴子,往小路上走。此时谢氏肚里也饿得慌了,只得凭他主张,走到人家所在,袁吉跳下牲口,先去一看。却不是人家,竟是一所小小庵院,忙与谢氏说知,谢氏道:「我昨夜梦见了佛,且进去拜了。」袁吉带住驴子,扶了轿杠下来。丫头伏侍谢氏出了轿。袁吉拴住牲口,一同走入庵中去了。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话说谢氏一众,才进庵门,只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和尚走上前桌,把四个人仔细一瞧,问道:「奶奶们那里来的?」袁吉道:「我们京里下来,要回河南去的,到上剎来烧炷香儿。」和尚合掌道:「阿弥陀佛,难得居士们信心从善,请到大殿上去。」便在前边引路,四个人随了入去。原来门径虽小,里头却甚是宽敞。见那大殿,琉璃掩映,金碧辉煌,十分庄严。谢氏步进殿中,和尚替他点起香烛。谢氏拜告了一番,就叫袁古将一两银子送他做香钱。袁吉便向和尚说道:「不该打搅师父,今日我们不曾用饭起身的,奶奶有些饥了。师父若有便斋,相扰一餐,总一奉谢。」和尚道:「小僧这里素斋甚便,相公怎说起酬谢,请到客堂里坐。」谢氏对袁吉道:「怎好在此吃饭,还到前头去的是。」袁吉听说,也待要走,却被和尚一把拖住道:「相公奶奶光降小庵,难道茶也不奉一杯,况且要打中伙,还有三十多里,不要饿坏了人。小庵虽然贫陋,腐饭也尽可充饥,何必如此拘执。」便一面叫和尚把驴儿牵进来喂些草料。只见四五个和尚不管好歹,把轿子驴子一总弄了进来。袁吉见和尚如此殷懃,只得反劝谢氏道:「承师父们一点好心,难以却他,只得扰了素斋,也好赶路。」谢氏不得已,见侄儿又被他死死留住不放,只得勉强移身,同到大殿后头一所客堂里坐定。
  一个小和尚掇出茶来,又摆上许多果品。谢氏对袁吉道:「我们来到这里,掌鞭的那里晓得,倘然他一直赶过了,找寻我们不着,岂不急坏了吗。你还到路口去看看,等他们来同走。」和尚在旁听见,急忙止住道:「相公且请坐了吃斋,我叫小和尚去侍候便是。」当时吩咐一个行者,叫他到路口候着,问他是赶袁相公牲口的,叫他进来,也吃些饭。那行者听着吩咐,飞也似的去了。袁吉问道:「上剎有几位师父?」和尚道:「只有十来个儿。」袁吉道:「这个僻静去处,饭食从那里来?」和尚道:「路口有客商过往,抄化些度日。」正说话时,见一个小行者搬出极精的素菜。和尚道:「奶奶请用饭。」说罢,走出去了。谢氏道:「我们快些吃碗饭儿,早早去赶路。」袁吉连忙吃完了饭,又催奶子与丫头都吃了。小行者端进热水来,大家洗过手脸。和尚也走来道:「奶奶用完饭了吗?」袁吉道:「多多在此打搅。」便取出一包银子递与和尚道:「须些香金,聊尝一饭之费。」和尚道:「再不能受,相公留在路上盘缠。」袁吉又道:「师父倒不要算做相酬,竟把来买些香油,在佛前作个福吧!」和尚道:「既如此说,只得受下,决不敢负相公的善念。」袁吉与谢氏便欲起身,和尚道:「里边还有随喜的所在,请奶奶们也进去走走。」袁吉道:「赶路的人,那有心情闲耍。」
  和尚道:「后边阁上有一尊白衣的观音,宝签甚是灵验。若处心礼拜了,随你奇灾大难,俱逢凶化吉,不可不进去拜。」谢氏听见这句话,不觉心动,便说道:「且进去求一求签儿也好。」和尚欣然引导,弯弯曲曲,走过许多寮房,到一个阁上,果有一尊白衣观音。四个人连忙下拜,口里喃喃祷告,要讨个逢凶化吉的灵验,那和尚掩着口暗笑,下楼去了。谢氏拜罢起身,看看佛像,转过厢楼。后边又是一进楼子,并无佛像,却有两三副床帐,绣帷锦被,铺排得十分华丽。袁吉道:「和尚倒有这等受用。」谢氏道:「我们不是闲耍的时候,快些去吧。」袁吉道:「正是,也好走路了。」
  一同走出前楼。可煞作怪,那前楼的中门已是关断,四人着了忙,只得乱敲乱叫,喉咙都叫破了,那里有人听得。谢氏道:「不好了,莫非和尚是歹人,我们落他坑阱?这番四条性命,逃到那里去!」丫头与奶子听见,尿头都意出来,便扯住了谢氏,号啕大哭。袁吉道:「哭也济不得事,如今没奈何,待我拼着性命。在窗子里爬下去,寻个门路救你。』说罢,脱掉外衣,解拴腰带子系在窗楹,两手紧紧挽定,挂在半中,卟的一跳,果然已到楼下,走过外厢去了。正是:
  方叹罹灾甫脱灾,谁知灾更迭乘来。
  僧佛面目真罗剎,虽有慈门不放开。
  话说谢氏,只道袁吉去寻了出路,就来救他,谁知眼都望穿,连他的影儿也没有了,三人急得慌乱哭做一团。看官,你道那班和尚是何等样人?原来是一伙大盗儿,人人有几分勇力,且学了十八般拳法,随你二三十大汉,也不够他一个人发脱,故假意戴着顶僧帽,穿这领袈裟,借佛门做了个容身之地。夜里都改扮异装,惯到各路行劫商客锱囊,窝入寺中,穷奢极乐。这日也是谢氏合当有晦,恰恰到这寺里拜佛。这几个久不见色的饿鬼,做了几年孤独长老,精华直满到头顶上来,亏得借手统出脱了些。那时这班强徒看见谢氏,原有八九分姿色,年纪还不甚多,又见有个丫环,人物也俏丽,年纪又小,只奶子有四十多岁,兀自丰韵。一时着了魔,魂也不知掉在那里,怎肯还放他去,故抵死留住,做出许多殷懃。先把轿子牲口弄了进来,使外面没了形迹,又假意叫小和尚看掌鞭人,羁縻住了袁吉身子,不放他泄漏。及至骗到观音阁上,料那袁吉毕竟弄下楼来,要寻出处,预先伏下一个和尚在前边楼下,见袁吉果然下了楼走出来,就一手儿扯住,直押到另一个静僻去处关着。
  谢氏三人,见势头不好,明知贼秃必来强奸,待要寻死。奶子道:「且看光景,或者算计得个出身之路,再做区处。我们死了不打紧,何人与我申冤。况且相公在狱中,只有小官人这点骨血,承继宗祧,何忍死而绝后。」说到伤心之处,谢氏便如肝肠寸断,哭得死而复苏。乃含泪说道:「奶子你怎轻易说个出头日子。如此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我三个女人做出什么事来。倘然秃驴到此强横,终不然污蔑这身子,做些含羞忍耻的事,玷辱袁氏祖宗不成。莫若早些一死,还留这点名节。」奶子道:「大娘节操我岂不知,只是大娘一死,小官人料难久存,关系实为不浅。」谢氏道:「虽如此说,只恐秃驴来强逼时,就要做个洁身之鬼怎么能够。」正说不完,只听见楼门一响,四五个狠和尚闯将入来,谢氏惊得魂不附体。待想往楼窗里做个绿珠堕楼的故事,亏得丫头一把拖定,只是乱哭乱跌,声声求死。丫头放下主母,跪下去连连磕头,和尚那里睬他,一个先把丫头抱在怀中,做了几个吕字。一个去扶谢氏,替他拭泪。谢氏尽力死挣,犹如婴儿戏金刚,那里挣得脱。又一个搂住了奶子,奶子慌得凶了,人极计生,倒立定主意大声说道:「你们众师父若要干好事,须依我一句说话,只在我身上,包管做个长久夫妻。若一味莽獗,目下虽着了手,第二次就不得见师父们的面了。」众和尚连忙问道:「依你怎么说才可以长久?」奶子道:「事到如今,料想做不成节妇,就做了节妇,何处图名。人生在世,那个不要寻些乐趣。我与这丫头两个,是不消说了,只大娘意中还执定闺门娇养的性子,然身已到此,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太急骤了,未免要寻短见。则师父们费过多少心机,岂不白白里枉送他的性命,究竟不能享用。依我美计,今日师父们且退,只宽限十日之内,待我千方百计劝他转来,包你和和顺顺做个百年偕老。这是我一片真诚,为师父们图个万全之策。听与不听,也不敢勉强,只恐日后懊悔,想我的说话就迟了。」这几个和尚听他一篇议论果然有理,想道总是瓮中之鳖,就迟几日不怕他飞上天去,连忙放了谢氏,都来搂着奶子道:「便依你说,权且耐他十日。今晚只是你与小姐姐两个轮流陪伴我们吧。」奶子道:「我两个巴不得先尝个甜头,但是主母未得手,怎敢先自偷欢。我若不顾名分,便是自家为私,怎么劝得他转。只争些早晚,少不得都是一路的人,何消性急,反误了大事。」众和尚见他一发说得明白,便都住了手道:「也罢,竟依了你,只不要失信。」奶子道:「失信了,但凭你怎么摆布我便是。」众和尚又拿住了他,两个做了几个吕宇,方才一哄的下楼去了。谢氏见和尚已去,方流泪问道:「你这番说话是什么缘故?」奶子道:「岂不闻人极计生,方才不哄他这番说话,我三人早已不能免了。如今且宽这十日,只求告神天,或者有个机会出来,亦未可定。既不然落得多活几日,预先做个结果,也强似方才受他污辱了。」谢氏与丫头听说,俱道好计。有诗为证:
  谩道能挥西日戈,阴桑寸舌乃腾那,
  问谁偕得提撕力,自在游行出纲罗。
  话说谢氏暗想道:「虽宽这十日之期,终逃不出虎口。只是侄儿好好同来,及害他遭此奇难,生死不得在一处,今不知他埋灭在什么所在,教我怎生过意得去。」丫头道:「大娘且不要悲伤,悲伤也是无益。和尚说这白衣大士有灵,倒不如日夜去求他拜他。或者菩萨慈悲,有些显应也不可知。」谢氏只得依他,与奶子三人日日在观音面前哭一回,拜一回,又哀哀切切祷告一回,和尚终日送上来的好蔬菜儿,好茶饭儿,也无心去吃,只一心一念,不分昼夜尽着哭拜。一连五六日,眼也哭肿了,泪也哭枯了,腰膝也像折了的一般酸痛,却无有丝毫灵感。直拜到第九日,依先是个泥塑木雕的,何尝有什么报应。谢氏痛苦道:「罢了,总是我这几个人该有这番劫数,祈求也是枉然。明日料逃不过,我并无别事在心,只有这小官人不忍与他同死。」说到呜咽之处,哭倒在地,奶子与丫头急忙扶住,叫唤醒了。谢氏含泪说道:「我只有一条计策,除非将这小官人的里衣上,写了年庚月日,并父母的姓名居址,哄这和尚叫他抱去,放在人多的所在,待人抚度了去,倘日后成人,原可归宗,或者父子还有见面之日,亦未可定。就是抚养的父母匿起踪迹,不得归宗,然终久不灭袁氏这点血脉。」丫头道:「这计策甚善,但和尚如此狠心,怎么肯依你送到人烟繁盛的去处。万一将来埋灭死了,可不一发心惨。」奶子道:「此说亦或有之。只是留在此间,也是个死,还是与他领去,或者偶然不下毒手,尚有一线生路,须是做这着的好。」谢氏含着眼泪,把儿子的小衣脱了下来。但苦设有笔砚,寻来寻去,无物可写,只得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在臂膊上刺下一些血,往净瓶里折一枝柳梢权做了笔,悲悲切切写下两行血书道:
  袁化凤年二岁,上年腊月十五日丑时生。父袁之锦,年三十四岁,河南开封府人,系抚院吏书。母谢氏,年三十二岁,同郡人。
  写毕,仍与儿穿好,恰有个小行者送上茶来,奶子道:「小师父,你去请一位老师父来,有要紧话讲哩。」那小行者应了一声,连忙下去。去不多时,果见前日这个半老的和尚,笑嘻嘻走上楼来,向奶子作个揖道:「连日费你的心,今请我来,想必有些意思了?」奶子道:「我为你费过多少唇舌,用了多少心机,如今意思是有些了。总耐这一晚,到明日自然上手。但有一件,他旧年生个小官人,虽是两岁,其实末满一周。今既要顺从师父,有这小官人碍手绊脚,啼啼哭哭甚是不便。我撺掇他领了出去,省得今日也是儿子,明日也是骨血,心里牵牵挂挂,何不断绝了他这条念头。」和尚听了这番说话,喜得心花都开,楼住奶子,口口做了个吕字,便说道:「阿弥陀佛,难得你为我们如此用心,将什么来报答你。」奶子道:「报是不消报得,只要念他一点苦情,依我说来,将这小官人去坐在人烟稠集之处,待人领去抚养,也是一条生命,切不可将他埋灭,辜负我这一点为人为彻的念头。」那和尚听了,合着手说道:「韦驮天尊,我若有坏心,天雷打死。」奶子便向谢氏手中抱过孩子,递与和尚。可怜那谢氏,就像割去了心肝的一般,哭得大痛无声,昏晕在地。那和尚也不管他哭死哭活,只见他笑嘻喀抱着孩子下楼去了。奶子心上说不出的苦楚,只抱住了谢氏呜呜咽咽的流泪,又不知那和尚的念头是真是假,心里好生割舍不下。
  却说这和尚,虽然狠恶,只因色迷了心,痴痴的感激奶子为他周全,竟不敢负他,悄悄叫香火人,抱到官路上往来人多的去处放着。也是这袁化凤命里造化,恰恰遇着个极尊荣不过的官儿领去做干儿子了。你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太监刘瑾,这刘瑾奉朝廷差着,采买皇木,修造内殿,回来却从这路上经过,隔夜宿在邮亭。先梦见一个小儿搴衣求救,恰好到这所在,远远一道红光,直遗数丈,连忙叫人赶去,果见一个小儿。因想起昨夜之梦,定是吉兆,即叫左右从人,抱过来看了,俨然与梦中所见无二,心里好生欢喜。又想这一道红光,定然有些福分。便珍珍重重,好生收拾了回去做过继儿子不题。
  且说谢氏,是夜悲悲惨惨,思念儿子不置。又想,在观音面前拜了九日九夜,并无一点灵应,佛天也不肯救人,因与奶子丫头商议,明日跟见没有生路,只得用条汗巾,做个终身结果,免得死受这些狠秃驴的淫污。三人说得痛心,哭在一处,谢氏只哭得半死不活,一些挣扎也没了,只倦沉沉的靠在奶子身上,艨朦胧胧的睡去,见一白衣妇人,提着个筐篮儿向谢氏说道:「你的灾星已过,明日切须忍耐,自有机会可图。」便将手儿向谢氏顶门里一拍,谢氏大喊一声,惊跳醒了,头里便像砖打的一般疼痛。奶子与丫头慌忙问他,谢氏说与梦中之事。奶子喜道:「原来菩萨有灵,快去拜谢。」丫头道:「你也不要拿稳了,从来梦中的事大约相反。前日大娘在下处梦见了佛,倒撞出这样灾难,如今菩萨又来哄人,明日定然不济。若菩萨果然扶救我们,便该手脚轻健,怎么反把大娘加这样痛苦。」奶子被这几句,就像跌在冷水里相似,把这一点兴头转添做十分愁闷。谢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佛天那有诳言之理,若不肯信,拜这九昼夜也枉然了。」奶子与丫头两个终是疑疑惑惑,勉强陪谢氏走到观音座前,谢氏忍着疼,拜谢了一回。仍与丫头奶子三人悲悲凄凄,一夜坐到天亮。正是:
  祸福原先告,休言梦未真。
  纤毫可胥验,数定岂由人。
  哪知到得天明,谢氏头里一发痛的慌了。奶子着实与他抚摩,只是叫疼叫苦,又过了一会,竟似把尖刀在头里搅的一般,大喊:「疼死我了!」只翻天搅地痛得个昏迷不醒,小行者正掇上饭来,见谢氏这般光景,问知缘故,慌忙报与和尚。不多时,只见四五个金刚般的秃驴,怒狠狠赶上楼来骂道:「你这起贱人,怎生抬举你,就宽了你十日,如今已该凭我们取乐了,又是做这些假病来哄谁!」奶子吓得战抖抖的说道:「怎敢哄骗师父,我家大娘两日已是心肯,原打帐今日与师父成亲,不知为什么昨夜忽然头痛。起初还不打紧,到得今早,一发痛得不省人事,这时节已是死多活少,连气息也接不来了。」和尚走去一看,只见谢氏头已发肿,两只眼就像红枣一般,身上寒颤得鸡皮相似,再去摸他的手足,比生铁还冷哩。和尚方知不是诈病,便道:「等他调理几日也罢,不然去买帖药来煎与他吃,自然就好。」一头说,一头将那奶子拿住在怀里,先做了个吕字,忍不住火性,那时也不管他三七念一,竟与他强暴了一番,奶子力拒不过,被他秽污了身子,好生气恨,苦无奈何,不在话下。再说那丫头亦被几个秃驴淫辱了一番,轮流作乐,快心适意。有双挂枝儿单道这丫头的好处:
  小冤家、做人情,要熬些痛苦。香温温、玉软软,贴着心窝。祇树园也有这春风一度。
  甜头儿尝着了,下次儿要便夫,只为那色是空花也,怎不许蜜陀僧结个果。
  再说那几个狠秃驴,真正色中饿鬼,将这奶子丫头两个弄得心满意足,欢喜无限,忽见一个赤膊和尚,满头是汗跑上楼来大呼大叫道:「你们众人不要单顾了女色,有一宗大财香到了,快些同去取了来受用哩。」四五个和尚听说,连忙都穿衣不迭,喝噪一声,随着那个和尚下楼去了。可煞作怪,那谢氏的头痛忽然痊可,两只眼登时便不肿痛,手足也和暖了,慌忙起身,见了丫头与奶子弄得这般狼藉,着实悲伤。又自幸亏这头疼,不曾遭他污辱,越显得观音大士的灵感所致。只得反替他两个收拾净了身子,教他穿起衣服。正在那里论谈些说话,只见那小和尚送上茶来说道:「奶奶们今日被我师父轮流取乐过了,好快活哩。如今幸得这几个师父都出去了,单单是我一个在家,暂时乘这空隙,也求奶奶们方便,与我受用受用。」奶子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上前问道:「你师父们都到那里去了?」小和尚道:「实不瞒你,方才打听得有起陕西客人,在京里卖了绒货面回来,带着准万银子,打从这里过去,料他今晚宿在前边集上,所以众师父们各人带了些军器,到这远近守候,劫他东西去了。只因我没有气力,留来看守家里,故此放心大胆,也来求赐一乐。」奶子笑道:「且消停,自然有你的分。只不知众师父几时回来?」小和尚道:「大约等众商人五更头起了身去,跟他一二十里才好下手,明日早上,方可到家。」奶子道:「可怜我那位大官人,不知师父将他怎么样了?」小和尚道:「你放心,好好的关在一个所在。」奶子道:「总是师父不在家,你可领我们三个去见一面儿,今晚在凭你一个像意。」小和尚道:「使不得,方才师父吩咐的,教我不许开这楼门,怎好反领你去胡走。」奶子道:「既然师父吩咐不许开这楼门,你为甚擅开进来淫我。若大家通情,不但这一次,原可常常与你相通。倘毕竟不肯,你须不合来强奸师父的所爱,大家吵个不清静吧!」谁知那小鬼头欲心已动,恐怕不得到手,忙陪笑道:「去便同你去,只是师父面前说不得的呢。」三人齐说道:「承你好心,难道倒敢泄漏,累你惹气不成。」奶子故意搀定他手儿,扭扭捏捏的把个小和尚魂都勾了他来,一同着转弯抹角走到个极僻的所在。小和尚道:「这里是了。」便在身边取出钥匙进去,有诗为证:
  欲窃春心骨便轻,不通情处略通情。
  直教色现空花相,悔与蛾眉辨志诚。
  你道这几个狠心贼秃,既要淫占这三个妇人,为何不害那袁吉,反去养痈为患呢?谁知前日跳下楼来,被个和尚扯出去时,原打帐非刀即绳,要送他往西天的了。只因那半老的和尚,忽然发出个菩萨心肠,怜其无辜,饶他善终,便叫关在这房里,断了饮食,把他做个夷齐之饿。到三日后,便觉有些难过。但一室之中,寻来觅去,除了墙垣桌椅之外别无可啖之物,到五日后,肚肠也险些搅断了。谁知天道好生,命不该绝,却偶然看到个墙隙里有块非砖非土的东西。袁吉勉强移两张桌子,接架起来,头晕了七八次,方才爬得上去,竟把这东西往地下一推。跌了两半,连忙下来仔细看时,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极大的面曲。袁吉大喜,终日把他当个井上之李,幸得不死。众和尚只道他早已做了饿鬼。谁知倒变了个曲生在此。就是小和尚也道他决然死了,谁知同谢氏三人人去,只见那袁吉呆呆坐着叹气,反吃一惊。奶子恐谢氏做出本相,忙捏了一把,自己先上前说道:「大官人,你在此不要愁闷,我们三个亏众师父们相爱,倒也快活过日子了。恐怕你牵挂,故此特烦小师父领来对你说声。」
  袁吉听见这话,只睁着两跟,敢怒而不敢说,谢氏苦在心头,觉得奶子有计,那敢哭出泪来。奶子背地里向丫头做个手势,叫他假意与小和尚调戏,丫头会意,悄然一把儿将小和尚扯到旁边,用手勾住了颈。小和尚被这一迷,浑身骨节也酥了,两人口对口,先做了个吕字,引得小和尚春心摇荡,迷得要死,那里还有心去防闲别的,早被奶子乘个空儿,悄悄向袁吉打了个耳插子。袁吉会意了,奶子转与小和尚打诨道:「你们两个耍得这般快活,我倒替你做个撮合山,就在这里弄一回。」便掇条板凳,叫小和尚仰卧着,做个倒浇,那小和尚只道当真,便脱下裤子,果然直僵僵躺在凳上,奶子一把扯那丫头,压住了他身子,径自走到头边,解条汗巾,把他兜胸的缚住在凳上,袁吉也解下拴带,从背后把他两只脚也紧紧捆着,忙叫丫头走开,又是拦腰一束。谢氏也解自己的汗巾,把他手也缚了。那小和尚起初还道把他作耍,凭他缚手缚脚,不在心上,后来见丫头走开,越发缚得狠了,有些着忙,尽力的乱挣,那里动得一动,只得喊道:「你们四个人,绑着我做甚勾当?」奶子笑道:「我们要奉别了。」忙忙同谢氏与袁吉丫头四人走了出去。小和尚眼睁睁看他逃走,急得眼泪直流,着实号叫,那里留得他住。袁吉如飞去卷了些铺陈,又赶到和尚房里寻了一根棍儿护身,四人匆匆出门,才走到大殿上,便有个香火人拦住道:「你们走那里去?」袁吉吃了一惊,想到:这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便劈头一棍,把香火人打到在地,慌忙去门,到了大路。
  四个人商议道:「这些贼秃去打劫陕客,想他只在前面,若回河南必然撞见,便都是死。就撞不着,也要追来,怎么好?」袁吉想一想道:「我的丈人江惠甫,在山东青州府做客,总是身边盘费不敷,莫若且往山东。前去十里之地,就是一条分路,雇些脚力晓夜赶到青州,借置盘缠,再作归计。便兜远了几日路,也说不得了。」三人俱说有理,都没命地狠跑。到得分路所在,谢氏一步也走不动了。丫头与奶子亏得脚大些,倒还不在心上,袁吉着忙道:「此处正在危急之际,并无歇息的所在,又没处雇轿,怎生是好。」便将铺陈解开,分做两包,叫丫头与奶子两个背着,自己驮了谢氏,一步一跌,又拼命走了十四五里,方到一个集上。大家都走倦了,忙到店中,吃了些饭,雇下牲口轿子。见天色尚早,随又起身,行了二十余里,方才天黑,投下宿店。守到半夜,便催店家煮饭吃了,搭着帮儿早走。走到天亮,已是五十多里,日日如此狠赶,不多数日,到了青州。打发脚价,寻间空房寓下。第二日,袁吉去问丈人消息,未知可能寻觅着江惠甫否,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痛遭漂没 贫家妇看尽炎凉 惊散婚姻 御史合尚存风烈

  诗曰:
  世事更迁是与非,山川满目泪沾衣。
  共推富厚光阴美,谁问单寒志气肥。
  半郭半村谈彻底,一宾一主醉忘机。
  从今不管炎凉态,何羡金门天使威。
  话表袁吉,次日来到各家行户里,寻问了一日。及至末后,方才有个行家说道:「江相公曾在此住了半年,为因近日河南那边黄河冲决,省城里人家都已漂没,不知家里人口死活,特地赶回家去了。」袁吉听说,大吃一惊,又问道:「江相公回去几日了?」行家道:「才去得四五日。」袁吉得了这信,含着眼泪回来,谢氏问道:「寻着了吗?」袁吉便说出这个缘故。谢氏三人,呆了半响道:「我家田地卖尽,只有这所房子,并家伙什物,还可栖身,不想遭此异变,人情势利,又无亲族扶持,怎生活命。」袁吉道:「我妻子在家,妇人们自不会跑走,谅必淹死。」也扑簌簌掉下泪来。谢氏道:「这里举目无亲,还该回去。只是盘缠欠缺,如何是好。」袁吉放不下妻子,也欲回家。便道:「除非婶娘将衣衫簪饵卖掉几件做了路费,回家再处。」谢氏道:「正是,患难中留这些东西何用。」便尽情倾倒出来,与袁吉持到铺中,卖了银子,连忙又收拾起身。两程并做一程,飞的般赶到河南。进了开封府,果然荒凉得可怜。但见:
  寒烟惨淡,宿雾迷离。惊看地翳莓苔,愁见城埋沙土。逝水则尸横蔓草,随波而柩涌荒丘。狐奔鹿走,中原地已成墟﹔鼠窜莺迁,泽国天教失众。庐舍千家尽绝,墙垣万室倾圯。地广人稀,想见鲸鲵跋浪﹔烟寒灶冷,应嗟鱼鳖同群。家多菜色之人,沟壑疲癃可悯﹔野尽劫遗之鬼,空山磷火堪悲。阴翳胜而日色无光,萍荇还浮暮雨﹔林木摧而波痕宛在,黍禾尽委秋风。伤心贼寇盈途,满眼流移载道。子痛母亡,夫悲妇死,家家泪血啼红﹔父埋儿骨,兄掩弟骸,处处游魂化碧。夜月只闻猿鹤唳,秋风惟听杜鹃啼。
  话说袁吉,同谢氏四人进了城来,只见尸横遍道,人烟落落,房屋倾倒,木石纵横,好不伤心惨目,寻到自家居址,只剩一片荒场。就有些倾圯木植,见是无主之物,也被流民抢散了,谢氏好不悲伤。走到袁吉住处,幸亏这间房子竟不曾倒,单是妻子已随波逐流去了,袁吉一时无奈,只得去寻看了丈人,大家说些前后苔楚,悲悲咽咽,做了妻子羹饭,哭了一场。次日,谢氏向袁吉道:「我一路行来,看见人家房子,也有重新盖造的,也有将就结成草房的,都还可以安身。独有我家片瓦不存,又无男子,苦楚异常,我想袁氏,还有几房富族。我谢氏,亦有两家殷实的亲房,此时房屋料必复整,烦你各家去说声,不拘一二椽,借我权栖几月,待你叔子回来,寻房搬住,日用也一总补还。」袁吉依着婶娘吩咐,去了一日才回。谢氏问他如何光景,袁吉道:「都不相干,如今的人,势利异常,见我们落难,恐怕缠扰他,也有闭门不纳只推出去的,也有说自身也顾不来的,也有说平日没有报奉他,今日也不认亲的。都是一概回绝。」
  谢氏听着一番言语,一时痛哭起来道:「炎凉人面,一至于此。」袁吉道:「婶娘哭也没干,我房子虽然窄隘,幸而尚存,婶娘且安心住下。至于日用,我问丈人借几两银子,做些小生意儿,将就度过去,等叔父消息便了。」谢氏十分感激。从此以后,亏了侄儿照顾,得以安身。只日日记挂丈夫,不知吉凶若何,心里忧忧凄凄,好生痛念不题。
  且说袁七襄坐在狱中,因钦案重大,不能即结,准准禁了半年。审过一二十次,方才辨得明白。原来旧案事情,虽干连四五十人,内中只有十来个是经手作弊的,同入了罪,其余无辜官役,尽皆释放。袁七襄等随具一张辩呈,详开本役于旧案内,已经审豁,并无犯法情由,合咨吏部,准复考选等情。三法司据此,就出一角咨文,申明白了吏部,随挂谕牌,定期考职。袁七襄考了上等,候授八品经历,只得在京听选。但他虽得了职,心里只想念妻子:「既同袁吉上京,不知为甚不见他踪迹,又不曾干得甚事,难道有个回去的理?想必冯家留着,也不可知。我正欲与他商议儿子行聘的事,前日他有公务,不便谒见。今城工已毕,自然知我在京,不免去看看他,一则问妻子消息,二则谈谈亲事。」便写了一个名帖,袖到冯家寓所。谁知冯国士因督工有劳,恰如这日报升了员外,门上好不兴头,管门的见袁七襄怀刺而来,那个肯替他传递。袁七襄道:「我与你家老爷是亲戚,不要留难。」管门的道:「吾家老爷最恼的是亲戚,常说平日没人睬我,今日做了官,也不睬人。怎好轻易去触他的怒。」
  袁七襄道:「老爷和我极亲密的,不比那别样的亲戚,决然不责备你。」管门的道:「老爷何等尊荣,你不见往来的都是官府。你这等模样,还是不进去倒好。」袁七襄听了这话,怒从心起,将管门人劈嘴一拳,大骂道:「奴才,你逞家主的威风,可以弹压得我吗?皇帝也有草鞋亲,你家主做了官,便没有亲戚在眼里。」正喧嚷不了,只听得里面一声云板,冯国士送客出来,见袁七襄发急,也觉局蹐。忙送那人出门,便一手挽定袁七襄,故意将管门的骂道:「狗才,袁爷到来,禀也不禀一声,倒这样放肆。」因命道:「每人打二十板。」因笑对袁七襄道:「小弟公务羁身,竟不知吾翁遭此一番折挫。无由效劳,有罪之极。」袁七襄道:「只因小弟命运颠连,几致牵累。得有今日,可谓万幸了。」两人同进内堂,尤寡悔也过来相见,谈些冷淡话儿,冯国士便叫治饭。不一时,杯盘罗列,三人坐饮。袁七襄道:「小弟特有一事相问。前日初下狱时,闻贱内同舍侄到京,以后便没了影响,不知曾到亲翁这边来,或是径回去了?」冯国士道:「当日小弟督工时,曾传个报帖进来,已知尊嫂在此,连忙着人迎候,不知法司衙门怎生访着了,道是营贿罪案,即行驱逐出境,故愚夫妇竟不曾见得一面。前日河南水淹了,内弟尤寡悔回去看看,才晓得尊嫂已到家里,内弟来京,还不满数日哩。」袁七襄大惊道:「河南水决,小弟影也不闻,原来尤兄曾去了来,不知家下怎样?在那里?」尤寡悔道:「尊居漂得片瓦无存,老嫂没处投奔,权住在令侄家里。田地都卖做京中使用,如今饭也没得吃哩。」袁七襄惊哭道:「我家怎弄到这个田地。奈何,奈何!」尤寡悔道:「还有一桩极可笑的事,老嫂在京中回去,路上不知遇了什么大难,直从山东转到家里,把个周岁的令郎都弃掉了。如今日日在那里哭着。」袁七襄听说这话,魂都吓散,含着两眼泪道:「怎么天绝我袁氏,如此惨酷。只是尤兄可曾问他,路间为着甚事,到此地位?」尤寡悔道:「小弟也问了几次,老嫂只含含糊糊的说不出口,想必在体面上不好看相的事了。」袁七襄见他说话尖酸,便不好再问,又因儿子散失,难以言及亲事,便欲起身。被冯国士拖住了,又吃上一回酒,方才别去。诗云:
  半年拴梏已浮家,妇子情深各一涯。
  忽感沧桑随世态,一般人面便争差。
  且表袁七襄,次日便欲抛弃前程,急赶回家一看。几个同事的劝道:「我等为此微职,直从险难里逃过命来,方得到手。兄若错此机会,不候了缺,难道下次再来补选不成。令郎虽失,已有半载,就要寻访,也不在乎这几日。倘寻不着,岂不两头脱空。何不且耐心儿守了个地方,慢慢找寻也不迟。」袁七襄只因众朋友苦苦挽留,不知不觉,又住了四五个月,才授了贵州镇远卫经历,好生气苦道:「总是命穷的人,一个小小前程,弄到万里之地,如何去得。」便忙忙收拾出京,又到冯国士寓所作别。走到门上,只见层层结彩,里面好生热闹。袁七襄看见,心上想道:「今日冯家这个光景,不知何故?」便顿住了脚,问管门的道:「今日结彩,想是你家老爷报升了吗?」管门的道:「不相干,今日是为小姐受聘。」袁七襄听了这话,陡吃一惊道:「老爷有第二位小姐吗?」门管人道:『没有,止得这三岁的一位女儿。」袁七襄又问道:「今日受聘的是那一家?」管门人道:「是王御史老爷的公子。」袁七襄听了,不觉勃然大怒起来,也不叫人通报,大踏步闯入内堂。恰好冯国士与尤寡悔两个,搀着手正走出来,劈面遇着,连忙缩脚,早被袁七襄叫住,只一个脸儿血喷也似的,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头跳个不住。
  袁七襄执定手道:「小弟特为今日这事,来与与亲翁讨个决裂。当日交际往还,乃亲翁与令舅相约赐顾,再三见招,非小弟无耻要趋承富贵。至于指腹联姻,亦出令舅与亲翁雅意,必欲订盟,亦非小弟希图作扳,强求允诺。然言婚之始,亲翁惟恐小弟变更为虐。今虽贵贱相形,不争亲翁体面,亦是时与命之使然,非小弟不肖,甘落人后。亲翁荣行时,亦曾以此相告,然语言诚厚,小弟意谓必无游移。岂料今日,盟言未冷,忽而改诺。虽势利可羡,而伦理更不可灭,愿亲翁践言信行,勿为小人所惑,足见始终亲谊。」
  冯国士道:「小弟初无此心,只因令郎弃失,小女难以虚悬,故为是举。吾翁这番说话,也觉太浮泛了。且去寻还我的女婿,再来说话也不迟。」袁七襄道:「小儿虽弃,或有相会之日,未必此时便死。况令爱尚在襁褓,又非摽梅过期,怎便不待几年,看小儿消息。就不能待,也该与小弟有个决绝,才可更张。乃绝不相闻,另拨要路,可惜亲翁止此一女,满胡群贵不能尽属门楣。亲翁方将治国,反不能齐家,悖理极矣,怎说小弟浮泛。」冯国士终是读书人,见袁七襄几句急话,自觉面惭,无可回答。尤寡悔便接口道:「当初指腹联姻,亲翁便该做个凭据,今日好执了向他讲理。岂有不费寸红杯酒,便想人家女儿做媳妇。亲翁先自算了失着,如今也难好责备于人,大家做个口说无凭便了。」袁七襄怒道:「令姊丈富贵,认不得人,小弟与兄交谊,且不必说。但指腹一事,当初侃侃正言道,日后有贵贱更心,贫富易辙,当持公论。今日正是公论所在,吾兄不持正言,反引为非礼,此速祸之道,未为善谋。吾兄不过挨身势利,便忘本来面目,岂不可耻。」尤寡悔被他说出根底,满脸羞惭,反出恶语道:「老嫂以血抱之子,抛弃远方。今吾翁远宦黔阳,地北天南,如何还可相会,纵使今日令郎现在,舍甥女闺门淑秀,难道带往贵州去好,还是也借住在令侄家好?」
  袁七襄见说话尽情刻毒,更怒道:「纵然今日穷死,便到海角天涯,随夫贵贱,也说不得。况天道无常,焉知小弟终身困穷,儿子便不见面。令亲就保得一生富贵吗?」正喧噪时,王御史家聘盒已到,摆入中堂。袁七襄见了,气得面如土色,怒跳如雷,大声喝骂道:「你道做御史,就不怕王法。冯老爷当初与我指腹联姻,小姐已为袁门之妇,今日思量赖婚,你家就夺人所聘,大家讲讲理去。」一头说,一头便把那些茶礼聘物,尽情打翻在地下,怒忿忿出门去了。王御史家众人,兴兴头头一场喜事,被这番打闹,无趣之极。一个个抱头惊窜,慌忙去报与家主了。冯国士与尤寡悔又羞又恼,两人互相埋怨,又恐触了王御史之怒,搜求此事,未免有许多不便,反惊惊恐恐,捏着两把冷汗。有诗为证:
  郎官热面总炎寒,御史霜威壮铁冠。
  不是姻缘偏费手,算来无地可容奸。
  看官,你道冯国士既要把女儿另许人家,怎么不待袁七襄去贵州做官之后,方才受聘,使他影响不知。何若偏在这几日,恰好被他撞见?只因势利的念头太重,起初做乡蛮时,巴不得要结交抚院吏书,挡些风水﹔今日中过进士,做到部属,眼界便高,觉向来借其势力者,反在门风之下。又要想扳图个高似我一倍的,可以庇护前程。故撇却了这吏员经历,又去趋奉那极风光的侍御。原来王御史有个五岁的公子,也是尤寡悔要凑姐夫的趣,便将甥女许他,偏生一卜就成。冯国士也巴不得有个御史亲家,那有不允的理。谁知允便允了,王御史却又是个性急主儿,就送了行聘日子,冯国士只道袁七襄没有出监之日,故此放胆而行,谁知忽然辩释,在京候考,冯国士觉道有些碍手,只得生发个话头,向王御史家回复了。三四个月,料他授了职,自然就去。又谁知袁七襄的遭际偏生有许多迟滞,王御史耐过几月,仍拣日期,促他纳聘。冯国士因晓得王御史秉性刚急,不论同年乡里,片言不合,就耍倾人,朝中大小官员,畏之如虎,那敢再过时日,触他的怒。又因袁七襄许久不来,只得图个眼前侥幸。谁道偏不凑巧,恰好这一日反来撞破。众人讨这一场扫兴,慌忙报与王御史。王御史正喜孜孜的望着回聘进门,三亲六眷,齐集满堂,谁知做这一番变局,各各败兴而走,王御史好生没趣,怒得火星直冒道:「冯桢这乌龟,在朝明里坐官,不知礼法,将个女儿哄骗多少人家。我今若不指参,明是我夺人婚配了。」如飞就上一疏道:
  奏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仰祈宸鉴,严惩无耻劣员,以端风化事:切惟婚姻人道之始,聘问终身所先。一言之诺,生死不渝,勿容朝张暮李,任意更迁,以一女连婚二姓者也。如工部员外郎冯桢,位侧朝臣,身任名教,乃贪昧无耻,溺心势利。以三龄幼女,始与袁之锦订指腹之盟,今桢以显而荣计赖婚,托奸尤寡悔等,欺蒙巧饰,复诈臣子为配。臣以直心用法,何由察其隐私,况地远时移,无从查讯。且臣与锦,素不谋面,孰先知情,便合赴司呈首,乃不究正于言合之时,独肆暴于聘问之日。国家法纪之地,悔辱何堪。袁之锦有无指腹之情,合听部臣议夺。至冯桢蔑理乱伦,一诺再诺,以致争端竟起,大理争张。使一缙绅倡之于前,众小民效之于后,人人将趋富贵,孰甘贫贱为婚,必将妇弃其夫,夫弃其妇,伦纪紊淆,风俗败坏,何所抵止。皇上端本澄源之治,四海同风。若臣僚可变先王之礼,小民何知天子之尊。朝廷三尺具在,所不能为冯桢宥也。相应据实指参,伏乞睿鉴,敕部究拟施行。
  圣旨批下,该部核拟具奏。即唤袁七襄质审。只因指腹没有凭据,被冯国士铮铮图赖。幸得部臣以御史特奏的事,不便徇情,只得将冯国士降了三级,调任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袁七襄审结之后,因记忆儿子,连忙收拾起身,赶到开封府。果然被灾之后,居址已属荒场,好不伤感。寻到侄儿家里,见了妻子的面,抱头大哭,因问道:「我闻你在京中回来时,路上为着何事把儿子抛弃?」谢氏提起这节,便伤心痛哭,因把前后遭遇的事,悲悲切切,述了一遍。袁七襄捶胸跌脚,又大哭道:「不想你为我受此狼狈,但儿子果然被人领去还好,倘被和尚弄死,这口冤气何时得雪。」便也将冯国士赖婚,重许王御史后来被参降职的话说了。谢氏大惊道:「原来他如此势利,见我家落泊,就把婚赖了。亏这王御史,也替你出口气儿。」袁七襄道:「孩儿死活不知,婚姻的事且丢在一边,只如今我到贵州赴任好,还是往上寻儿子好。」谢氏道:「儿子岂不该寻,但要去寻时,路上必需盘缠,家中又要日用,今田地房产荡废无存,只有衙门顶首,还值四五百金,势不得不将他转售。除此之外,并无别项可想。若将这银子做安家路费,不勾用完,那时骨肉如水,毫无移贷,我夫妇二人,还是饿死,还是求讨。况儿子若死,寻也无益。倘人家抚养,又那里寻处。依我从长算计,还是将顶首卖来,做了贵州路费,我夫妇挈家到任,赖此微禄,还可苟延。况你我都在中年,可以再图生育。万一搏得升转,则冯家声势与你也胜不远了。」袁七襄道:「汝言虽是,伹父子天性之亲,何忍弃而弗顾。」谢氏想道:「除非顶首卖得银子,只勾了盘缠。倘余得百金,侄儿诚实忠厚,与他做本钱,上京买卖,留心访问孩儿,路头反觉熟悉。你又不费了前程,可不是两全之道吗?」袁七襄喜道:「此说甚好。」连忙将吏缺出了经帐,托人寻售。
  不多几日,果然寻个富翁买了。便将一百两银子,付与袁吉道:「我本该挈你同去,只是我止得一子,难以割舍,烦你将这本钱,上京做做经纪,往返之间,用心访寻兄弟的消息。倘然寻着,可即领归,以续袁氏之胤。就不能送来,倘有客商往还,也寄个信儿报我,使我安心。我夫妇只为贫穷所累,小小微员,远涉万里之险,料不能复归故乡。衣食生死,都靠这个前程结局了。」说到苦处,夫妇都掉下泪来。袁吉道:「兄弟手足至情,本该出力找寻。况蒙叔婶见托,岂敢惮劳不往。叔婶放心前去,若得升迁近地,宦况便不寂寞。侄儿拚此身力,寻见兄弟之面,自然附信相闻。」袁七襄当日备下一席酒,与侄儿分别道:「今日同你一酌,不知此生可能复会。我心中没甚牵挂,那冯家负心赖婚,只因你兄弟没有消息,以致更变。倘寻见之日,看他怎生光景。至于分离拆散,实系淫秃所害,其冤未雪,汝当留意报复,不可忘之。」
  袁吉道:「妖僧极恶穷凶,若能剿除,不但雪自己之冤,兼可除一大害,但恐当初我等走漏,他必然惧虑,此时料已别图营窟,未必在于故处了。冯家虽然赖婚,已被王御史参劾降职,可以稍释其忿。然彼自作之慽,我家原未曾与他结难,且看他小姐长成,志向何如?倘不像父亲势利,便得重谐夙好,亦未可知。」当夜别罢,次早袁七襄原唤了两房旧仆,同去到任。与妻子,奶姆,丫头,共七八个人,一同发装长行。袁吉直送到三四百里路,方才回转。又过了几日,也带着银子,上京做生意去了。要知后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辞婚媾贞女事空王 治强梁穷员遏天子

  诗曰:
  堪嗟世事总归空,眼底沧桑事不同。
  绿水青山埋艳妇,丹枫黄土葬英雄。
  三分气在争荣辱,一双脚直任西东。
  阎浮空作千年计,尽属南柯一梦中。
  这一首律诗,专写那世人,趋时奉势,凌贱欺贫,但顾目前,不料其后。况人生一世,百年瞬息,智愚奸直,作为诸事,全同梦幻,忠直者流芳百世,奸邪者遗臭万年。且世事沧桑,贫富无根,只有那绿水长流,青山不改。一生作事,真同石火电光﹔百岁辱荣,无异浮云泡影。守道者到底安益,妄为者终受灾迍。依吾看来,还须洗心革面,迅为吉人,天必佑之,人必敬之也。古人有四句言词道得好: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善恶报应,在前在后。
  却说冯国士,被王御史参坏,降了外职,心里好不气恨,只埋怨尤寡悔与妻子,替他干这掣肘的事。又懊悔自家没有主意,错听了他,大家讨了好些寡气,又免不得束装出京。这些同年僚属,见冯国士被劾调任之官,恐怕王御史见怪,一个也不来赆行。冯国士凄凄凉凉,败兴离京,因脸上没有意思,不好回家,就一径往广东赴任。到得阳江县,谁知又是荒瘠之地,粮虚民悍,十分难治。勉强做了三年,指望升转,那知钱粮递年挪垫,再不得清。抚院具疏题留,反将新旧积欠,责成冯国士在任料理。冯国士推不脱的受累,只好耐心催征,是时女儿已是长成七岁,却天性聪慧,不类凡类,从小便会识字,女红针指,事事皆能。父亲叫他读书,不上两年,便能出对写字。那指腹为婚的话,父母虽不曾与他说知,他心里灵敏,当初父亲被王御史参劾的情由,已略略有些知觉,及盘问奶娘婶女,都不肯说。又过了两年,冯国士欲在任所觅配,小姐便不肯道:「孩儿年纪尚幼,爹爹未必在此久任,将来尚要迁擢,且到家里再处。」父母那里肯依他性儿,只终日央媒作伐,今日也是议亲,明日也是择配。
  小姐一日忽想道:「我若幼时果有割襟指腹的事,便当终身无二。古云『一马一鞍』,虽贵贱死生,断无改易之理。爹爹常说,为我被王御史参坏,其言可疑。我想,小儿女家,有何事可以坏得父亲名节?除非嫌贫弃旧,变乱婚姻。或者台臣因此参劾,亦未可知。若是为此情由,疏内自然说及,况历年京报,父亲都集在一处,未曾散失。今不免去捡来一看,便知就里。」这日,乘父亲坐台比较,悄然走到书房中来,把报箱开了,挨着年次寻去。偶然看到一册,劈头就是监察御史王一本,为一女二婚伦法湮丧等事。小姐见有些古怪,便从头至尾细细看完。却正是王御史参他父亲的原疏,不觉大喜道:「原来果有此情,我父母恁般势利。那袁之锦不知何等人家,此时怎又不来讲起。我既得了这个踪迹,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便索立定主意,做个贞烈女子,不去随波逐流便了。」因将这疏稿扯了下来,藏入袖中,把箱儿仍旧关好。有诗云:
  多情恋生只乌衣,王谢堂前岁岁归。
  纵使朱梁凋废尽,春风犹绕旧巢飞。
  且表冯国士,一心要扳个贵家女婿,无论乡绅现任,各处遣媒送贴。女儿闻知,向父亲求告道:「孩儿性洁好静,不喜尘俗,且福薄命寒,自知寿夭,爹爹幸勿为孩儿求配,以致陷于凡欲。但愿半椽事佛,习静焚修,以种来生福果。不知爹娘意下如何?」冯国士道:「我止生你一人,别无子女,正欲联姻贵族,借以娱老,怎说个出家两字,使我膝下无人。」小姐道:「非是孩儿敢离父母,但一子出家,九族升天。孩儿实欲苦修德行,以报无极深恩。且自忏尘愆,免得堕落恶道。孩儿志愿已决,爹妈幸勿相强。」尤氏听了,不觉便怒道:「小小女儿,不遵父母教训。千金小姐不做,反要修行出家,岂是我们官宦人家做的,满望招个做官女婿,使吾为父母者也享半子之荣。难道任你主张,父亲的体统也不顾了。」小姐道:「我预料爹妈自然不肯,今后也不敢再来禀告,只索自行其志便了。」说罢哭进房中去了。尤氏虽然责备了他几句,终是爱女,恐怕他气坏了,隔了一会,便叫丫头去与他解闷。丫头走到房前,门已闭着。叫了几声,并不答应,便往空隙里一瞧,只见小姐将幅白绫儿,缢死在床上。吓得魂飞天外,连忙一步一蹷的报与主母。冯国士夫妇听了,惊得一身冷汗,如飞赶到房中,看见果然缢死,放声大哭。冯国士慌忙解下汗巾,摸他心口尚温,叫丫头浇些姜汤,灌了几口,便微微有些气息。丫头替他周身运动了一回,方才醒转,夫妇大喜。将些好话安慰上几句,着丫头好生劝他调养。冯国士夫妻两个只道劝住了女儿,已可安心,谁知小姐只等丫头走开,仍旧做这把戏,惹得丫头惊报不迭,父母忙来解救。一连五六次,弄得日夜惊惊惶惶,举家不得安逸。尤氏没法,只得与丈夫商议道:「女儿立志如此,料已强他不得,倘然做出三长两短,我与你眼前更有何人。不如寻个清净尼庵,等他权住一两年,虽然不是体统,还强似看他自尽,只不容他落发便了。」冯国士也没奈何,只得任他主张。尤氏悄然叫家人,到外头寻了一个永福庵,极是幽闲清净,住持老尼叫做洁慧。尤氏亲去到庵中烧了香,与洁慧说知此事,洁慧大喜道:「难得小姐有此善心。老尼自然小心伏侍,奶奶再不必挂怀。」尤氏回去,与丈夫说明,择了吉日,送至庵中,拨两个丫头,一个奶娘,随去伏侍小姐,不在话下。从此把那求婚的事,只得丢在一边,绝不去提起了。
  那冯小姐自到永福庵中,便除荤戒酒,终日潜心梵典,并不想念家庭。光阴捻指,不觉住了三个年头,已长成十二岁了。冯国士在任已有八年,指望俸满即迁,谁知历年荒欠,钱粮催征莫楚,抚按不肯保荐,因此尚未得升。独是袁七襄,在贵州镇远卫做了三年经历,恰当弘治驾朋,正德嗣位,内外大小官员,恩诏加级,就升了福建布政司都事。在任三载,大有政声。俸满之后,又转了江南扬州府通判。虽然官运甚佳,但夫妇终日想儿子,不知存亡消息。袁吉又无音信相通,料是尚未寻着。故只忧忧闷闷,再不开怀。
  一日,巡役报进卫来,说有南来进京朝觐的藩王,带着许多兵马,到在马头上了。袁七襄听说,如飞出堂,便令各役打轿,就去出城迎候。才到半路,忽见街上聚着许多人,打闹在一块。袁七襄便问什么事情,内中一人跪下禀道:「小人在这地方上居住,开个绸铺,忽有往北的藩王兵马,上岸打抢东西,到小人店里取了绸纱八十余疋。实实本钱,也有百金,他止与小人二十两银子。众人不服,都与他争闹,反把小人店里打得齑粉。幸遇老爷经过,求老爷救小人的穷命,万代公侯。」袁七襄道:「这兵丁可在?」那人道:「现在小人家里。」袁七襄听了,便下了轿,亲自走入店中。
  果然橱柜什物尽皆毁烂,见五个兵丁,把店内绸疋,尽数迭了一包,掮着要走。袁七襄看见,便唤从人拿获。众人一齐上前,都把绳子扣住,一个也不曾走脱。兵丁便骂道:「我们是千岁爷手下的人,你这通判多大的本领,敢来拿我。若千岁爷晓得了,把你那瘟官活不成哩。」袁七襄怒道:「你们这班奴才,借了千岁爷的名色,在禁城里强抢东西,肆无忌惮。岂不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清平世界,难道没有王法,就是千岁爷,怕不是朝廷的臣子吗。」喝叫手下,一面去抬顶号的大枷伺候,一面叫都捆绑起来,每人重敲五十。众人听了,都面面厮觑,不敢动手。袁七襄骂道:「奴才,敢不服使令!就打出事来,有本厅在此,难道要你衙役认罪吗。若那个违拗的,先打三十板。」众人没奈何,只得逐个捆缚起来,绸铺里也合了十来个人,一齐跪下禀道:「蒙老爷把兵丁王法,实是为民。但恐触了千岁爷之怒,则小人们都是个死,老爷一片好意,反连累小人了。老爷只消把他原物归还小人,便感戴不尽了。这几个兵丁,还求饶放,免得贻祸,是老爷十二分的恩庇了。」袁七襄道:「朝廷立法,务在必行,正欲使强梁知法之可畏,后人不敢为恶。从来化强戢暴,威爱并施,难以偏废。凡可安百姓而靖地方者,本厅志愿力行,不怕利害。倘千岁爷有怒,罪归于我,不关你众百姓事。」转叫手下着实打,皂隶略打轻了,就是二十倒板。故此一个个用出狠力,打完五十,两条腿上,连皮带肉,都卷一层。正好枷已抬到,吩咐枷号通衙,限三个月满放。可怜这几个人,打得有气无声,又套上没嘴的大枷,众人不管他死活,狠狠的拾到各门示众去了。正是:
  丈夫豪胆本来真,不惜耿耿在救民。
  只道贤臣应速祸,偏生天子爱贤臣。
  看官,你道袁七襄如此莽裂,竟把王子的兵丁捆打枷号,就常情看来,定然有不测的奇祸了。那知除暴救民,天心最悦,你便不虑祸害。真心教人,自然也有个消灾降福的人来救你。袁七襄方趁着一时不平,做这件快心燥脾的事,恰有个紫衣少年,气宇轩昂,旁边瞧着。见袁七襄审断神明,语言刚决,只管点头称羡。及见他把几个兵丁处置得尽情快畅,一团志鲠之气凛凛逼人,那少年便拍掌大叫道:「好一个通判,吏员中有如此豪杰。」说罢就走。这二三十人,都簇拥着去了,袁七襄知是个贵人,也不在心上,并不出城去迎候藩王,竟自回衙去了。
  看官,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却是正德皇帝。只因正德是个风流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天下太平,民安物阜,四方宁谧,朝政无为,故得到处寻花问柳,拾翠偎红,偶闻广陵佳丽,因而遍访章台。这日偶然闲步,正见兵丁掳掠,因站住了脚观他肆暴。忽然撞个袁通判来,竟将凶徒正法。合着了他安民治世的仁政,不觉大喜。即日驰驾回京,发下两道手敕,一道是褒升袁七襄的,一道是戒谕藩王的。正是:
  天颜咫尺人谁晓,丹诏颁临始觉明。
  却说袁七襄在衙,忽传到了诏敕。因想道:「廷诏下,怎么并无邸报,有甚机密事体?」慌忙迎接。一郡官员,无不惊异,接到府堂开读,方知袁七襄特升了陕西巩昌府知府。只为惩治兵丁一事,得此优擢,心里才到想从旁观看的那紫衣少年,就是正德天子。暗暗吃惊。众官争相庆贺。袁七襄夫妇,好不欢喜。各官治酒款待,送物馈礼,好不热闹。真正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不在话下。但是袁七襄夫妇二人,只为儿子一事,久无音信,杳无下落。侄儿袁吉,并无一札通问,烦烦恼恼,真正寝食不忘。报升之后,又在任上耽阁了三四个月,才有新官下来交代。府县官员,俱治酒席,与袁七襄赆行。扬州百姓,人人感仰袁通判为民仁政,临行之际俱拈香哭别,送至百里之外。袁七襄亦含泪别了百姓,往陕西赴任不提。要知后来端的,请听下回分解。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第六回 忠言遇主老公公膝下无儿 孝道寻亲大哥哥眼中识弟

  诗曰:
  悲欢离合不由人,颠倒常情旧复新。
  待得水清鱼始见,那时方识假和真。
  再说刘瑾太监,自从采木回京,在路上领了袁化凤到家,抚养做儿子。见了他里衣上血书字迹,已晓得姓名居址,便将他生庚月日,叫星家推算,却是个贵人八字。虽不能名登甲榜,可以得异路前程,后来直做到三品之职。刘瑾听了,好生欢喜。雇了两个奶娘,轮流伏侍。又恐他后来知道自家父母来历,便将那领血衫悄然藏过,不与他穿。自此,岁月如棱,光阴似箭,不知不觉,过了六年。袁化凤已长成七八岁,生得一表不群,面如冠玉,且丰姿颖秀,性度安和。刘瑾十分钟爱,就改了姓刘,叫他做刘化凤,请个名师教授书籍。只因天性聪慧,过目不忘,到九岁上经书古文,俱已读过,又能讲题属对,作字吟诗。及到十二岁,便胸蟠锦秀,笔吐珠玑,出口成文,千言立就,随你诗文词赋,件件皆通。
  一日,正德天子亲幸刘瑾私第,刘瑾慌忙接驾。天子步入中堂坐下,刘瑾俯伏叩头,天子亲手扶住。因是先帝历用之人,赐他坐下,谈论些时政。说了一会,便踱到书房中,各处闲玩。偶然在书里翻出一篇文字,题目是孝者所以事君也。天子潜心细玩,只觉言言忠良,字字剀切,不觉喜动天颜,及看到结股有一联道:「一人作孝,万邦赤子尊亲﹔百职维忠,四诲英贤辅主。」便击节叹赏道:「忠臣孝子之言,豪杰丈夫之气,何物之人,刚正如此。」便问刘瑾道:「此篇文字,谁人所作?」刘瑾跪奏道:「是臣儿子做的。」天子道:「你儿子多少年纪?有此通才,怎不出仕?」刘瑾道:「臣子才一十二岁,因是幼令,恐怕学业未精,不敢应考。」
  天子惊道:「朕谓此种文字,定是老成宿学所构,不意得之稚年,岂非神童国瑞。可令他来一见。」刘瑾奏道:「臣子本当迎驾,恐怕童稚仪貌未恭,不敢轻见陛下。今既蒙圣召,便当呼来叩首。」如飞唤出刘化凤到了面前。刘瑾先跪奏道:「臣子龆龀无知,未谙大体,望乞陛下矜宥。」天子道:「朕实怜才,何暇拘求细节。可速令他来见。」刘瑾便唤儿子叩头俯伏。天子命他平身,刘化凤便站起一边。天子注目而视,见其天姿颖异,安稚不佻,便赞道:「好个名臣气象。」因问:「这文字是你做的吗?」刘化凤跪答道:「果是小臣所构。」天子便问刘瑾道:「你是从小净身,如何有此幼子,定是螟蛉的了。」刘瑾见儿子在前,跪伏于地,不敢回奏。无奈天子偏生问了又问,必要穷究根源。刘瑾料隐不过,恐触圣怒,只得应道:「臣子实是螟蛉的。」天子道:「他那里出身,是谁家之子?」刘瑾道:「臣缘数年之前,奉先皇爷采木而回,在路上拾得此子,携归抚养。因非过继承宗,故不知他踪迹。」天子道:「岂有此理!大凡人家遗弃儿女,必因肌寒所迫,或因灾祸逃亡,天性之情,不得已而抛弃。孰不冀有相见之日,自然详写姓名居址生年月日,藏之于身,再泯形迹,断绝他日后归宗之路。况且他若不知自己家世,虽兄妹为婚,父子相闻,亦有何辨,岂不至于纲常废弛,恩谊断绝。诚非细故,何可秘而不言?」刘瑾见天子见识如此明进,说话如此精严,吓得战战兢兢,汗流夹背,那里还敢不说。只得奏道:「当初有一件汗衫,上留血书字迹,臣因一时遗忘。今陛下问及,方才想起。但秽污之物,不敢渎呈圣目。」天子道:「这须不妨,可速取来观看。」刘瑾怎敢违拗,只得领命去取了。有诗为证:
  接木移花根本差,一般培植费年华。
  总然结子难为种,抵转春来几度花。
  话说刘化凤自幼被刘瑾抚养在家,瞒过了嫡姓,竟不知自己本源,只认刘瑾便是嫡父。谁知忽被正德天子一口题破,他十二年如在梦里做人,今日方才得醒。不晓得自身是何等样人,出身在甚所在,忽然别是一副心绪。及见天子倒替他盘问根由,穷究到水落石出,心里又感激,又欢喜,慌忙伏地叩谢道:「小臣方欲移孝作忠,若自昧根本,子道先失,何以对君无愧。蒙陛下开天地之洪恩,兼父母之慈爱,为小臣诘家世而正宗祧,俾小臣不陷于不义,陛下救臣以孝,真千古圣王所不能及。小臣何幸而遭逢盛世,愿效犬马,以报天恩。」说尤未了,刘瑾果然捧着一领血衫,跪在面前。天子取来一看,见有两行血书,写得甚是明白。念了一遍,忽沉吟道:「前日那扬州府判,叫做袁之锦,是吏员出身,又是河南籍贯,似乎不差。但那袁之锦历任做官,怎将儿子抛弃?且刘瑾又说在本京近地领回,既非家乡,又非宦所,如何远弃于此?其中又似不真。况衣上既用血书,必然分离于患难之顷。袁之锦久在仕途,未必有此颠沛。」只得含忍,反不与他说明,但将那血衫付与刘化凤道:「你收着这领衫儿,少不得父母还可相见。但刘瑾抚养你十余年,虽非亲生,亦有三年怀抱哺育之恩。既已深厚,亦宜小心孝顺,不可因朕说明,竟以外人相待。」刘化凤忙俯伏奏道:「陛下如此仁恩,小臣若忘君父,愿以身膏斧锧。」
  当下天子回宫,刘瑾父子,直送到午门之内,方始归家。刘瑾心中如失珍宝,好生闷闷不乐。刘化凤也到书房中,将那血衫看了,呜呜的哭道:「我爹娘不知在于何地,当初因甚驱迫,将我弃于道路?苟非患难,断不把未周岁的儿子忍于割舍。」想到其间,一发心痛,准准一日哭到晚,一晚哭到天明,眼也不合,饭也不思,直到次日早晨,正欲告禀刘瑾,要往河南访问父母消息。忽然天子发下手诏,刘瑾父子慌忙接入中堂,供起香案,拆封跪听宣读道:
  敕曰:国家求贤以致治,奚必及齿而登士。子学古以入官,乌容抱璞而待。尔太监刘瑾子刘化凤,总角而负惊才,幼颖足征国瑞。教忠自父,锐志用以临民﹔兴孝惟君,学优即为登仕。重禄允宜于异日,牛刀先试乎冲年。兹授尔为文林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于戏,春走花封,早慰黎元之望﹔霜飞泽国,还清溟渤之波。勉尔英猷,加之异擢。
  刘瑾父子,望阙谢恩,请过敕命,刘化凤便道:「孩儿小小年纪,如何晓得做官,且生身父母,不知抛散何地,为人子者,方抱痛追寻之暇,何心受此爵禄。求爹爹面君告辞,待孩儿寻见父母之面,得全孝道,然后受职,未为迟也。」刘瑾也不舍得儿子远离,竟慨然与他具疏辞职,谁知上了三疏,圣旨不允。刘瑾又不敢再上,便收拾行装,打发儿子赴任。刘化凤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十来个家人,择吉起程。
  先往河南,寻问袁家消息。一径进了开封府,便寻寓所歇下,悄然跟了一个家人,到外边寻问在抚院里做吏书的袁家。那知袁七襄已有十余年不在衙门,人都茫然不知。且问了名字,一发都不识得。迭连寻了四五日,没个影儿。因想道:「除非到抚院里一问,自然晓得。」次日清早,步到都察院前,逐班挨问,都没个姓袁的。偶然有一人说道:「除非当初十年之前,有个袁之锦,曾做抚院里书办,如今高高的升了四品黄堂之职。莫非就是他了。」刘化凤道:「他家里住在甚么所在,待我去问问,或者是他亦不可知。」那人道:「他家里因黄河冲决,又已漂没,夫妻两口,只在任上作家了。」刘化凤道:「这等说,当初曾在那一家依附吗?」那人道:「这倒不晓得,彼时他已不在衙门,我等没甚事往来,故就疏远。后来零落之状,他也瞒着人的,那里知道。但这城里袁氏甚多,也有一面不相识的,也有通谱的,也有同宗的,问他或者晓得,亦未可知。」刘化凤道:「我们外路人,初到这边,人生路不熟,望乞指教几家名号,以便寻问,感戴不浅。」那人道:「祥符县前,便有个姓袁的,一向在外头做客,近日才回,他家里现贴着袁之锦的喜单,可曾去问问吗?」刘化凤道:「这到没有见得,既有这个踪迹,小弟如飞就去。」便向那人谢一声,拱拱手别了。忙走到祥符县前,逐家挨看,果有个小门面里,贴着报单,上写到:
  捷报贵府老爷袁讳之锦,特恩钦升陕西巩昌府正堂。
  却说袁化凤看见了,喜之不胜,连忙跨进门里,叫了一声。那姓袁的恰好在家,出来接着,到里面作了揖,拱他坐下。你道那姓袁的是谁?原来就是袁吉,向来受叔父托付本钱,到京里买卖,并寻访兄弟消息。谁知找寻了十余年,不见一些踪迹,近日闻得叔父己升陕西太守,思量要去看看,故此买了些北货,乘便带回去发卖。也是天缘凑巧,恰恰袁化凤寻到他家里,连忙出来相会。那知是同堂兄弟,只认做异方宾主。施礼坐定,便开口问道:「尊兄高姓,从何处来?」刘化凤道:「小弟姓刘,其实本姓也是袁,近日从北京来的。」袁吉道:「原来是宗兄了,今日光降荒居,不知何事见教?」刘化凤道:「门苜喜单上讳之锦的,与宗翁是甚么相称?」袁吉道:「就是家叔。」刘化凤道:「小弟特为要访寻个袁之锦,因见令叔名姓相同,故此特来惊动,相问一声。」袁吉道:「宗兄与家叔有何相契,今要问他甚事?」
  刘化凤道:「令叔今年多少贵庚,尊婶出于谁氏?望乞示知。」袁吉道:「家叔今年四十四岁,婶母谢氏与家叔仅小两年。」刘化凤见所言皆合,心中暗喜。忙又问道:「十年前,令叔可曾在北京地方,弃下一位公郎吗?」袁吉惊道:「此话何处得来?当初家叔一子,未满周岁,曾被了大难,果然弃在北边的。累小弟准准寻了数余年,至今并无信息。宗兄问及此情,想必知道他下落吗?」刘化凤见说得一发是了,便问:「令弟可曾有名字,何日所生,遗弃时曾有凭记否?」袁吉道:「舍弟取名袁化凤,腊月十五丑时所生,婶母曾将姓名居址,血书于里衣之上。」刘化凤听到此处,逼真是生身父母无疑了,便立起身,上前抱定袁吉,大哭道:「哥哥,则我便是袁化凤。抛离父母多年,不孝已极。我是你兄弟,也险些认为陌路了。」袁吉听说就是兄弟,又惊又喜,话也讲不出来,又看定了袁化凤,嘻嘻的笑。
  袁化凤恐他不信,便在怀里取出血书小衣,递与袁吉。袁吉接来一看,方才哭道:「这等说,果是我兄弟。你今年已该十二岁了。当初与你分散,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个俊秀少年。只是我为你访寻十余载,不得见面,今日却自己踱进门来,岂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不知兄弟一向谁家抚养,可曾读些书了?」袁化凤道:「兄弟当初,亏得刘瑾太监采木回京,抱归抚养,立为嗣子,享用奢靡,并未尝吃苦。后又延请名儒,四载灯窗,颇知文义。今巳授了广东肇庆府阳江县知县,特去赴任,故此迂道至家,寻问父母,不想幸遇哥哥。」袁吉惊喜道:「你年纪尚少,如何便得做官?」袁化凤道:「有个缘故,与兄说明。」便将刘瑾当日隐瞒踪迹,亏了正德亲幸私第,召来面见,并盘问刘瑾从幼净身不应有子,并追求血衫,验出底里,及次日赐职的话,述了一遍。
  袁吉道:「原来兄弟十二年,尚认作刘氏之子。若非天子根究本源,那知出于袁氏嫡脉。」袁化凤道:「爹娘当日,不知有何患难,以致如此,后来又怎生得此高职?」袁吉道:「说来话长,然亦不可不说。」便先将冯国士贪图庇护与袁七襄指腹联姻,后来冯国士中了进士,与尤寡悔设计赖婚,并袁七襄被事系狱,谢氏进京营干被三法司祛遥,遇强僧邀入,把儿子遗弃的话,细细说知。袁化凤好生悲苦道:「不想吾父母俱遭此难厄,哥哥也受此惊险,后来父亲怎生脱狱,冯家终久作何情态?望哥哥讲个详细。」袁吉便又把袁七襄事后授职,并冯家趋炎奉势将女儿与王御史联姻,被袁七襄打散,致王御史参劾降谪的话,与袁七襄历扬州通判,遇着正德天子,特升太守许多情节,一并说明,袁化凤顿足道:「冯国士如此负心,自取降谪。我爹爹挺身为民,反邀异擢,足见天地报施,不差累忝。若论冯小姐,今年已是十三岁,已知人事,倘志向端贞,自然守身而待,必不肯改弦易辙。若也象父母势利,此时早属他姓之妇,已不是旧巢孤燕了。如今冯国士晓得我家父子胜过了他,可不懊悔,可不羞死。」袁吉道:「这般势利小人,何足计论。你今青年出仕,怕后有好人家女子,与吾弟攀亲吗。」袁化凤道:「此事且慢商量,倘冯小姐有志守贞,我亦不可负他,还须访个的实,才可另聘。」袁吉道:「此言足见吾弟忠厚,亦是难得。」当日天晚,用过夜膳,袁吉又问道:「吾弟几时去广东赴任?」袁化风道:「我因为访寻父母,耽阁了工夫,打帐明日就要动身。」袁吉道:「我出外数年,今日才得归家,正欲要到叔父任上走走,先与说知兄弟归宗的话,使叔婶俱可安心,你可写封书信与我带去。」是夜,袁化风便移铺陈,到哥子家里住下。袁吉又留兄弟盘桓了三四日,方才起程去广东到任。正是:
  十载分南北,相逢忽倍亲。
  何时依膝下,忠孝继名绅。
  未知后来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我昔凌他 他今制我 势利徒满面羞惭 亲而不贵 贵者为亲 歹侧儿窜身罗纲

  诗曰:
  波涛歧路总关心,莫道愁深恨更深。
  富贵骄人宜白日,亲朋疏义是黄金。
  时艰贱服犹文绣,世媚儿曹厌诲箴。
  荣辱浮云奚足计,沧桑莫管任浮沉。
  话说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恰恰就是冯国士降来做知县的地方。冯国士因民户荒顽,钱粮积欠,在大计内考了「居官昏庸,催科无术』八个字的考语,直降了陕西县陇西丞。这陇西县,不是别的所在,恰恰又是袁七襄升去巩昌府做知府的附郭县。冯国士虽然已晓得阳江县接任的新官叫做刘化凤,那知就是袁七襄的儿子,自家的女婿。他自从闻得袁七襄升了太守,心中好不羡慕,常常懊悔当初不该势利,欺他贫贱,做了赖婚的勾当,如今我倒不如了他。欲待仍旧与他结姻,又恐他宿怒未忘。况且他已胜我百倍,定然反有些不屑,自己心里转换了个奉承他不上的念头,时常与妻子乃舅两个费过几番口角,谁知自己恰又降了他属下县丞,一发了不得起来,心里又欣羡他,又畏怕他,耳热心痒,好不难过。只一味与尤氏两人怄气。妻子与尤寡悔都说道:「我两个人巴不得要争体面,在你面上有些风光,难道有甚不好的念头。只是当初他家一败涂地,身无立锥,儿子遗弃远方,自家禁锢穿狱,妻子也在人家借住,这样光景,就是小户人家,也不值得与他联姻,何况你彼时方中进士,官居部属,同僚尽属缙绅,结纳无非显要,何等荣华。彼时与他相形并较,奚啻天壤,怪不得我们两人将他厌贱。谁人有先见之明,知他后来做此高官,我家就跌扑到这个地位?早知如此,当初他便穷杀,也该敬重他。纵使他要别娶,我们也将女儿挜把他。我只道富贵一生可以长享,那知威风靠托不牢,如今懊悔也是迟了。」冯国士心里焦燥得不耐烦,那里还有心去听他,只得收拾印务,交与县丞执掌,忙忙到陕西赴任。叫人去接小姐,一同起程。谁知小姐心里,恐怕父母仍旧与他觅配,推个立志修行,再不肯同去。尤氏亲自到庵中,邀了几次,怎当他心如铁石,坚执不回,冯国士也自去劝他一番,发恼一番,他总是哭哭笑笑,抵死不愿同行。父母一时也没奈何他,只得收拾自去。
  一径到了巩昌府,不敢进城,先修下一封请罪饰非的情启,词极卑污,语带羞惭,婉婉款款都是些播尾乞怜之态,叫尤寡悔进城去,先通个殷懃,才好上任。那知尤寡悔是个极势利极奸险的小人,当初恃了姐夫之势,衣之食之俨然尊贵,一味尖酸刻薄,不看人在眼里。今日姐夫没了兴头,依身无味,就换了一副冷淡的心肠,况且冯国士平日聒聒絮絮,把赖婚的事在耳根边埋怨不了,心里又怀下些恨,觉得这饭碗把握不牢,且住在身边,也觉没趣,便思别寻道路,在势利场中走走。正好姐夫托他到府里进书,回想袁七襄从幼相交,最称莫逆,虽这件事弄得不好看相,然终久是姐夫的差池,我中间人责任还轻,今不免倒与他做个心腹,把姐夫的丑行,尽行倾献,他自然欢喜。若得趋承上了,他的光荣势焰,岂不胜于姐夫百倍。但如今袁七襄尚不知我有心向他,不分好歹,认做姐夫一例,自然还不肯相见。除非也先写封书启,卑词软语,只说赖婚之事,全是姐夫与姐姐势利念头,我百般曲劝,力不能回,枉担了个助恶之名,其实非我之过。先自辩脱了罪,然后再把姐夫如何负心,姐姐怎生图赖,并袁七襄在狱时坐而不救,反呈报法司祛逐谢氏出境,以致中途遇祸,母子分离,皆姐夫所害,并羡慕王御史势焰,要与联姻,我再三谏他不转,后来小姐长成,不愿改适,立志出家,并不肯同来赴任,许多情节,也写得详详细细。并这封书,一总打入府中。谅看了必然要请相会,那时再凭三寸舌尖,一张利口,并两副老脸,九曲弯肠,将自己尽情冼脱,把这些恶名,都卸在姐夫身上,莫说个袁七襄,随你泥神木汉,也要被我哄活了。算计已定,到城里卖了一通副启,借个茶馆里坐下,写了半日,方才封好,又写了个眷晚生的大红全帖,并一副礼单,步到巩昌府前,予先封下三钱银子,寻个阴阳生,把这两封书并帖子,叫他一总传进去。那阴阳生得了茶东,果不费力,便说:「相公请坐着,老爷要请会时,自然出来奉请。」竟把书帖,高高兴兴送入内衙去了。尤寡悔料「袁七襄见了书,必然道是我好人,一定请进去相见。」只觉皮风骚痒,满身都是风光了。有诗云:
  炎凉何处说亲情,缓急酒逢陌路人。
  不是小人偏彻底,自将烦恼反诸身。
  且表袁七襄,拆这两封书细细看完,不觉大笑道:「天运循环,报施如此其速。当初尤寡悔趋附姐夫势利,把我轻贱到极处,如今又撺转面皮,不知羞耻,倒来奉我,把个嫡亲姐夫说得粉碎。人心如此反侧,世道之险,岂不怕人。就是三法司逐我妻子出京,遭此危难,骨肉抛离,焉知不是这贼子的奸计,教唆姐夫做的手脚。」便将这两封书与谢氏看了。谢氏也怒道:「原来当初这番大难,死里逃生,分离拆散,也是他们致死,可不痛恨。赖婚之事,不消说起。只此一端,使我将血抱之子,遗弃数年,死活不知,归宗无日,致袁氏断嗣绝后,其罪可恕,其情不可胜诛。今此二凶,都遭到你手里,须与我出口气儿,切莫轻轻放过。」袁七襄道:「我想冯国士若无尤寡悔,未必做得出这样局面,全是那奸恶的主谋,教唆他下此毒手。我几次与他争论,冯国士便词穷理屈,自觉欠理,独是欺贫倚势,轻薄荆毒之言,每每都出尤寡悔之口,冯国士未尝见于形色,只就今日又来奉我,把自己姐夫姐姐置身于无地。伦理丧灭,心腹奸险,何事不为。可知当日恶机,皆尤寡悔使然。但冯国士耳根易惑,听此狂言,自失其行。然他女儿立志端贞,不随势利,出家守身,实为可敬。少年女子,尚且知礼,堂堂丈夫,对之能不汗下。天幸我儿子有个归宗之日,断难负他一片苦心,今倒看那女儿面上,不计较他父亲也罢,只尤寡悔这奸恶,免不得要惩治他一番。」便修一封书与本府刑厅,将尤寡悔发去勘问。
  却说尤寡悔,等了半日,不见请他相会,心里好不焦燥,就像煎盘上的蚂蚁一般,走到东,踱到西,把衣冠也整了几百遍,打点些胁肩谄笑求媚足恭之态,好相见个皇堂知府。正望得眼花,忽见两个人走出来道:「那个是尤相公?快随我走。」尤寡悔听有人叫他,忙撺上前笑问道:「想老爷请我到私衙里相会吗?」那人道:「不相干,老爷因衙里清淡,没有什么相赠,有一封书荐你到理刑厅去,打发些程仪哩。」尤寡悔道:「多谢老爷厚情,只是也备了个礼单去才好。」那人道:「不消你费心,老爷已先差人下过帖了。」尤寡悔听了,喜之不胜,认为实然,连忙跟着就走。正是:
  饶伊凶暴如狼虎,恶贯盈时定受殃。
  尤寡悔到了理刑衙门,那两人要他在宾馆里坐下,停了一会,刑厅吆喝出堂,便问:「那光棍在那里?」衙役禀道:「在宾馆里坐着。」刑厅大怒:「快叫拿来!」衙役飞忙出来叫唤,尤寡悔道:「怎么不在这里会客,倒在堂上相见。」又想一想道:「是了,想必因堂尊荐来的,不敢轻亵,要行官礼了。」便要往正门里走,被皂隶一把扯了出来道:「你衙门规矩也不晓得,只管乱走。」尤寡悔只得耐着气,随他进了角门,大踏步踱到丹墀,打帐行礼,早被牢子望脚骨上一棍,打翻在地,走过两个皂隶拿他跪着。刑厅拍案骂道:「你这奴才,何等样人,好好供来。」尤寡悔只道请他尽宾主之情,谁知听这几句,吓得魂飞胆落,满身冷汗,战兢兢的答道:「小人是袁太爷的同乡朋友。」刑厅喝道:「袁太爷那有你这样无耻朋友。」叫左右掌嘴。皂隶应声而前,打了十个耳掌。尤寡悔便像割了头的一般喊痛,忙哀禀道:「小人不是袁太爷的朋友。」刑厅道:「你实说是何等人。」尤寡悔道:「是冯县丞的妻舅。」刑厅又喝道:「我问你自己本身,谁叫你通呈脚色,再掌嘴!」皂隶又打了十下,尤寡悔哭道:「小人实是河南百姓。」刑厅道:「既是河南百姓,缘何到陕西巩昌府衙门,趋承献媚。皂隶再打!」
  可怜好个尤寡悔,直打得嘴里鲜血直流,面皮肿痛,不敢强辩,只得哀哭道:「小的其实是欺贫奉富,朝秦暮楚的势利小人。」刑厅笑道:「这句讲得着了。但你这奴才,心肠奸险,阴谋制友,诡计赖婚。你害袁太爷父子离散,夫妇遭殃,又想反面口事,把同胞姊丈,倾露其丑,伦理丧尽,良心泯灭。今日到本厅台下,还想遮饰吗?」尤寡悔道:「青天爷爷在上,这些事体,其实不干小人之事,容小人辩个明白。」刑厅道:「不辩已明,何须再辩。」便拔下八根签,一声喝打,皂隶便如鹰拿燕雀,把尤寡悔拖下丹墀,打了四十头号大板。皮开肉绽,气也没了。刑厅还叫取一面三百斤的大枷,立枷三月,抬到遏衢,不满数日,疼痛难熬,支持不过,早已在阎罗殿前去坐宾馆了。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再表冯国士,闻了这信,夫妇两个惊得面如土色,冷汗如注,又不敢不进城上任,只得择个吉日,到了衙里。尤氏只因吃了这一吓,当夜就生起病来,发寒发热。冯国士心里愈加忧闷。过了三朝,自想逃不过袁七襄的罪责,只得备了一个情节手本,到府里跪门。又在门上费了好些使用,才得报与袁七襄知道,那袁七襄把尤寡悔处死,已出了气。见说冯国士跪门请罪,并不介怀,连忙传他进来相见。冯国士听说传他进去,便战战兢兢走进私衙。看见袁七襄,双膝跪下。
  袁七襄慌忙扶起道:「桑梓旧交,吾兄何必拘此俗礼。」冯国士见他和容蔼颜,并无怀恨之色,心里转觉惭愧。躬身答谢道:「冯桢昏聩无知,惑于狂妄,负罪良深,愿受府台面责。」袁七襄道:「虽有睚眦,然非吾兄之咎,小弟深知,故胸中并无芥蒂,吾兄何必如此忧疑不释。」冯国士谢道:「府台盛德汪度,知我心迹,不加罪戾,反蒙格外优容。感恩如何可报。」袁七襄道:「今日他乡而遇故知,自宜开怀一乐,何必拘拘抱歉。」反携他到书房里坐下,问些寒温,留他便酌,尽欢而别。那知尤氏闻得袁七襄大度容人,虽然感激,心里越发羞惭,病反沉重。偶然一日,忽见兄弟连枷带索,哭至床前,口称饿极,要讨一碗饭吃。尤氏大叫有鬼,众丫头听见,赶至房中,忽然不见。但闻满房血臭,秽不可当,不隔三日,尤氏一命归阴。冯国士惨目伤心,凄凉贫苦,勉强具棺入殓,到得治丧之日,袁七襄反来吊唁,并无势利炎凉之态,可谓世所难得。要知袁七襄与冯国士,后来交谊如何,袁化凤几时拜见父母,冯小姐何日团圆?且听末回收成结果。正是:
  南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八回 永福庵夫妇重逢 巩昌府父子会面

  诗曰:
  当日炎炎孰问亲,今朝寥落便依人。
  早知天道循环转,悔杀绨袍不赠贫。
  且说袁化凤别了哥子,在路两月,已到了阳江县,择吉上任,谒孔庙,参上司,忙过数日,升堂视事。真个清廉正直,毫不徇私。抚按司道,见他幼年有才,且刚方廉洁,十分钦重,在任上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已是十四岁。忽然一夜,梦见个白衣女人,对他说道:「你明日应该夫妇相逢,不可错过。」袁化凤陡然惊醒,想道:「白衣女人,定是观音大士,怎向我说明日夫妇相逢?若论冯家姻事,已经断绝。况已远去陕西,何由得会?若是别的,我又不曾聘定,那里便是夫妇?」好生委决不下。到得次日清早,传问衙役:「这城内庵院中,可有白衣大士,要去拈香。」衙役禀说:「只永福庵中有一尊白衣观音,极是灵感。」袁化凤大喜,忙备了香烛,径到永福庵进香。 
  原来那永福庵,就是冯小姐焚修之处,那白衣大士,就是冯小姐终日礼拜的。这日,闻知县要来烧香,法慧慌忙着人打扫伺候。袁化凤下了轿,直入殿中,在观音座前拈香礼拜。立起身,看那佛像,俨然梦中所见。正咨嗟叹异,忽老尼献上茶来。袁化凤一头吃茶,偶见壁上贴着几行楷书,便上前细看,却是一首绝句。其诗云:
  红颜何事老祗园,盟腹当年已属袁。
  儿女不关贫势利,春风莫漫入桃源。
  大梁袁门冯氏题袁化凤看完,不觉吃惊道:「观其诗意,分明就是冯小姐。缘何在此庵中?况他父亲已往陕西,难道女儿竟不带去。」又想道:「或者去了,也不可知,此笺还是当年留下的。但此女念念不忘袁氏,语语不负前盟,足见少年烈性,为我守贞,宁甘在此出家,不肯改适。若非神天指点,我几乎负了他这段苦节,岂不冤屈死了。」正踌躇之际,那老尼又走过来,袁化凤便问道:「壁上这幅笺儿,谁人写的?」
  老尼跪禀道:「是前任冯老爷的一位小姐,在此出家,常常写这些东西,贴了满壁。」袁化凤道:「如今冯老爷可曾带他同去?」老尼道:「冯老爷临起身时,与奶奶两个着实劝他同行,那小姐不知为甚么苦苦的再不肯去。老爷奶奶都拘他不过,只得丢着他去了。如今这小姐尚在庵中。」袁化凤道:「今年多少年纪,可曾祝发了?」老尼道:「今年已一十五岁,因冯老爷奶奶再三吩咐,故此还不敢与他祝发。」
  袁化凤道:「既然如此,我有个阴情,与你商议。我其实姓袁,幼时为刘太监抚养,故顶了刘姓,今太老爷现做陕西巩昌府太守,当初曾与冯老爷指腹联姻,我实是冯老爷的女婿。只因太老爷与我自小分离,冯老爷当年又有背盟之意,后来两家做官,天各一方。故十三四年没有相会,烦你将这些说话,述与小姐得知,我与小姐,实是夫妇,可请出来一见。」那老尼领命,进去了半日,出来回复道:「老尼曾道达老爷之意与小姐知道。小姐说,当年指腹联姻,后来参商离别,果然不差,但与老爷从未识面,何敢便认姻亲。难以冒嫌相见,特托老尼代禀,望老爷鉴谅。」袁化凤道:「我原料他真伪未知,自然不肯轻见。且修书报知太老爷与冯老爷,自然便有个凭据了。」说罢,便上轿而去。不隔一月,袁化凤忽奉特旨,钦取入京,各司无不骇然。远近缙绅,争来谒贺,袁化凤酬应了数日,打点进京。因想冯小姐姻事未妥,此番若不用心,便难相会,意欲将他送至冯家任所,俟便完婚。使唤老尼与他商量。小姐也恐失之对面,终无结局,只得应承。袁化凤便向驿传道讨了火牌,并侍女奶娘,一同送至陕西巩昌府冯国士衙里安置。自己也在布政司起了勘合,驰驿进京。各官饯送,好不暄赫。到了京中,仍住在刘瑾宅内。次日,天子召见,赐酒赐缎,极其恩荣,竟除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在京做了一年有余。袁化凤只因想念父母,虽然袁吉已往任所报知,后来有几次书信往还,然终久未曾见面,心中郁郁不乐,兼之冯小姐姻事,至今耽阁。「我今年已十六,他也十七岁了,屈他摽梅空待,于心何安。」便与刘瑾商议出疏告假,省亲归娶。一连五疏,天子不允。
  一日,偶然召对,袁化凤面奏道:「臣蒙圣恩荣擢,本当殚心报效。但臣未周岁而父母分离,天性之亲不相识面。从来君父并尊,家国一体。臣于子道有亏,臣道安能无忝。愿陛下暂假一年,稍抒温情。至于夫妇,人道之始,不娶无后,伦法所禁,容臣乘便完婚,父子夫妇之情,一举两得,臣尚年幼,事亲之日恐短,事君之日正长,伏祈陛下矜怜准假,使臣得以忠孝无惭,公私两尽,致身效忠,自在他日也。」天子沉吟半晌说道:「朕观卿刚方正直,不妨赦其嫌疑,即着巡按陕西,庶可公私并尽。」袁化凤俯奏道:「陛下矜全臣志,实出格外之恩。但按臣乃直指之官,难以曲从私便。纵陛下信任不疑,何能免于臣僚之交谪,臣虽至公无私,其孰能信。望陛下另赐恩假。巡方之旨,臣实不敢拜命。」天子道:「即有疑谤,朕实信卿,卿可无虑。况朕命已出,岂有更改。但放心前去,不必再奏。」袁化凤得旨,慌忙谢恩而出。次日果然降下敕书,不敢耽搁,便辞别刘瑾,即刻出京,唤齐夫马驴轿,竟往陕西进发,星夜趱行。
  忽一日,见许多客商,望北而来。走到近前,内中一人却是袁吉。袁化风慌忙跨出轿来,叫道:「哥哥那里去?」袁吉回头一看,认得是兄弟,连忙也跳下驴来,说道:「叔父因闻得兄弟升了京官,今冯小姐年纪长成,叔父特托我进京,叫你告假完婚,并冀父子相见,不想兄弟又因何事转得出京了?」袁化凤道:「我正为此事,一连上了五疏,圣上不从,只得入朝面奏,方才准了,反命我巡按陕西,得以公私两尽。」袁吉道:「有此殊恩,天子也善于成人之美。」袁化凤道﹔ 『如今哥哥不消进京,同我去到任便了。」一行人又走数日,来到真定府地方。天色尚早,径欲过去。只见一条街上,有十来个和尚,坐着化缘。袁吉偶然一看,你道是那个?原来恰恰就是当初谢氏所遇的这几个淫恶妖僧,转吃一吓。连忙将衣袖掩着面,把驴子一纵跑了过去。正是:
  昔日行凶暴,今朝狭路逢。
  谁知天眼近,贯满正途穷。
  却说这几个秃驴,当初把谢氏等四人,弄到虎穴,意谓久长受用,谁知因去打劫陕客,只留个小和尚看家,那小和尚又因色溺了心,竟被他赚脱。次日这些秃驴回来,到处寻小和尚不见,便疑他与那几个妇人鬼混去了。怒狠狠跑到观音阁上,四下一看,连这些女人也都没有个影儿,吃这一惊不小,大叫道:「坏了,他们走失,我等便不妥了。」慌忙又去看那袁吉,走到门首,只见门已大开,并不见袁吉。只见个小和尚赤条条的绑在板凳上,正哀哀哭着。秃驴慌问道:「那几个妇人那里去了?」小和尚答道:「他们把我绑住,都逃走了。」秃驴心里着忙,恐怕事发,连忙商议道:「他们此去,必然鸣官报冤,若不速走,大祸立至矣。」众秃驴道:「他们前日说是回河南去的,谅他只在前面,如今急急赶去。赶得着,便不消说。若赶不着时,只得别营巢穴便了。」当下卷迭了些珍重之物,匆匆而走,连那小和尚也不及去解他,后来不知什么人才救了他性命。谁知谢氏四人,彼时脱离罗纲之际,原虑他必然追赶,不返河南,已往山东,这班众秃驴恰恰赶了瞎路。次日因追他不着,不敢回庵,只得又寻远处,窝顿了什物,十来个秃驴,日日在江湖上剽窃过日。一连做了数余年大盗。这日也是恶贯满了,因见一起布客,歇在真定地方,便想要抽丰他,故此假装化缘看些风色。谁知却好遇着袁吉走过,一眼瞧见,那袁吉乖巧,恐怕他知觉,反把袖子掩着面孔,走了过去,然后悄然对兄弟说知。袁化凤喜道:「果有此事,这几个秃驴岂非贯满天诛。」忙到驿里歇下,恰好知府厅县各官,出来迎接,袁化凤便与他说知此事。这些官府,见说是伙大盗,敢不奉命,如飞各上了马,协同擒获。不一时,拿进府中,袁化凤便叫哥子到府里面质,本府知府会同刑厅,带和尚审问。秃驴还铮铮抵赖,遂一齐用起夹棍,敲了许多杠子,全然不知。袁吉走上前,大声喝道:「秃驴,你如今到此王法之地,尚不早早供吐真情,可认得我了。你当初淫污妇女,将我关锁,断绝饭食,幸得天救,十日不死。你这班秃驴出去行劫,我等方得脱离恶纲。你平日不知杀人万万,岂非积盗穷凶,今日狭路相逢,还想赖得过吗?」这些和尚,忽见冤家在前,魂不附体,那里还敢争辩,口里只叫道:「该死!」太守与刑厅已知情真罪当,各打六十,问成斩罪,上了刑具,押入牢中。次日参了抚按,汇疏具题,即行处决,不在话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却说袁吉,见审结此案,慌忙出城报知,兄弟两人心里好不快畅,次早谢别府官,依旧赶路。不上两月,已到陕西,预先叫袁吉通知父亲,自己赴省到任行事。毕了公事,便按临巩昌府,冯国士远远趋迎。袁化凤不便交接,传令各员免见。当下进城,坐了察院,转身就到府中,径入私衙,父子一见,抱头痛哭,袁化凤也跪倒在地,哭个不了。袁七襄与谢氏含泪说道:「汝当初襁褓之年,遗弃于数千里之外,只道今生今世永无会面之日。谁知一十五年,漂流颠倒,又得相逢。岂非圣天子恩德所赐。」袁化凤道:「生为父子,而不相认,孩儿罪深恶大。若非刘公公抚育之劳,与皇上曲成之德,焉有今日。使孩儿稍逭不孝之诛,得以承欢膝下,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了。」袁七襄道:「彼时我与汝母一线余生,汝亦渺然一息,受过无穷折挫,历遍多少炎凉,幸而虎口完躯,已出万幸。况凌替已极,世态难堪。今日得以父子垂绅,为祖宗振气,可知天道好还,不着人之意料。」谢氏道:「当初未遇大难之吋,先梦与孩儿分别。如来把手三翻,是个十五之数,彼时猜详不决。今日看将起来,孩儿恰恰分离了十五年,才得相会。乃见神明告我,纤毫皆验。」袁化凤道:「可知荣枯得失,先有定数,自不能强。」是夜家庭庆会,骨肉团圆,也不必说。
  次早,冯国士至府求见,袁七襄隔夜已先将冯国士与尤寡悔前后情由,说与儿子知道,又吩咐他好待丈人。袁化凤谨遵此言,一见了冯桢禀谒,连忙迎出私衙,冯国士满面惭愧,跪状于地。袁化凤用手扶时,冯国士那里肯拾起头来,袁化凤只得也跪下去,大家拜了几拜,袁七襄正走出来,一把搀起。笑道:「小儿与亲翁,谊属翁婿,还行这属官的套礼。」冯国士听了,才敢立起来,陪了许多谢罪的话。当下袁七襄便设一酌,与冯国士商议成婚之礼。冯国士满面添花,语言生彩。袁七襄便择了个吉日,竟在府里成亲。一时远近喧传,巡按御史,乃是袁知府的儿子,冯县丞的女婿,一发总承个冯国士,连司道府贰衙门都来奉他。将个八品县尉,俨然宪府威光。各官府俱助他妆奁之费,倒受下数千金。故奁资什物,反备得十分齐整。袁家到了吉日,安排迎亲,一省官员,如是钦赐完婚,都来赠采,至于羽从鼓乐之精严,灯彩旗盖之华盛,自然极其出色,也不必讲了。迎到府中,入堂交拜。夫妇荣贵,俨若天仙,曳彩牵红,花灯照耀。玉人笙管,引入洞天。饮合卺,坐花烛,无不事事风华。绣纬之内,携手并肩。袁化凤谢他守身立志之贤,冯小姐也感他不忘旧盟之义。两个鸳颈才交,香腮浸贴,款松玉扣,笑解同心。未几,夜合乍开,海棠初试,角枕喜沾云雨,凤衾香沁新红,春意酥迷,梦魂酣畅,有阙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蓝桥无路通,却元来又入巫山梦。粉落了瑶池并蒂莲,香消了绣幕双栖凤。呀!笑杀他岳母一场空,羞杀您势利妇家翁。亏杀个守节操多情女,村杀这附炎凉老舅公。公公,感杀你抚育恩情重,兄也么兄,谢杀您周全患难中。
  一夜欢娱,不必细述。自后三朝满月,各官贺喜。袁化凤大排筵席,款谢同寅,事毕之后,依旧出巡。饮冰茹櫱,霜威严肃,属僚无不警惕自励,率归于正。袁七襄便也替侄儿袁吉,寻一头宦家亲事,与他续弦,就教他住在身边,与袁化凤两个,竟如同胞兄弟无异。袁化凤瓜代之后,升了尚宝司正卿,即上一疏,极言冯国士两榜明经,久受屈抑之苦,便升任浙江台州司理。袁七襄自揣吏员出身,做到四品黄堂,已是极荣,若不见机,恐有不测。况儿子已居显要,尽可优游坐享。便申呈两宪,题请致仕。因有儿子在京,教他恳求部复,准其乞休。圣旨果然批允。袁七襄即解职而归,在家里自在快活。后数年,袁化凤晋秩太常寺正卿,即便告归,孝养父母。冯小姐亦历封三品淑人,生有三子一女,后来儿子长成读书,两子中了进士,一子授例监生,女儿亦配名族。自后科第连绵,簪缨接续。冯国士因一念悔过,天道便不负他,直做到四州兵备,至今冯袁二姓,世世姻亲不绝,相传为大梁望族云。
  诗曰:
  浮沉世态日趋非,谈笑相见已蓄机。
  身贱不须寻契旧,路穷漠漫惜知稀。
  名花惯向朱门盛,燕子偏于闹市飞。
  直待逢时人面改,也教俗眼认轻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