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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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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写在萧十一郎之前◆
  写剧本和写小说,在基本上的原则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却不一样,小说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剧本的表达却只能限于言语、动作和画面,一定要受到很多限制。
  一个具有相当水准的剧本,也应具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萧伯纳、易卜生、莎士比亚这些名家的剧本,不但是“名剧”也是“名著”。
  但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先有“小说”,然后再有“剧本”,由小说而改编的电影很多,由《飘》而有《乱世佳人》,是个最成功的例子,除此之外,还有《简爱》、《咆哮山庄》、《基度山恩仇记》、《傲慢与偏见》、《愚人船》以及《云泥》、《铁手无情》、《窗外》等。
  《萧十一郎》却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 《萧十一郎》是先有剧本,在电影开拍之后,才有小说的,但《萧十一郎》却又明明是由“小说”而改编成的剧本,因为这故事在我心里已蕴酿了很久,我要写的本来是“小说”,不是“剧本”。小说和剧本并不完全相同,但意念却是相同的。
  写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将武侠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就变成是一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谁都无法将《绝代双骄》改编成“一部”电影,谁也无法将《独臂刀王》写成“一部”很成功的小说。
  就因为先有了剧本,所以在写《萧十一郎》这部小说的时候,多多少少总难免要受些影响,所以这本小说我相信不会有太多的枝节,太多的废话,但因此是否会减少了“武侠小说”的趣味呢?我不敢否定,也不敢预测。我只愿作一个尝试。
  我不敢盼望这尝试能成功,但无论如何,“成功”总是因“尝试”而产生的。
  第一回 情人的手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她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奔驰之后,世上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愉快的事呢?她整个人都似已溶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一双脚。
  这双脚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严冬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江河。
  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还曾经将盘据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但现在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她心里觉得满意极了。
  炉子上还在烧着水,她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水虽然已够热了,但她还要再热些,她喜欢这种“热”的刺激。
  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别人常说:“刺激最容易令人衰老。”但这句话在她身上并没有见效,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三岁的女人。
  这三十三年来,风四娘的确从没有亏待过自己,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样的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也懂得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完全满意了——只除了一样事。
  那就是寂寞。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现在,连最后一丝疲劳也消失在水里了,她这才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摩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她却不知多么希望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无论多么柔软的丝巾,也比不上一只情人的手,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样事能代替情人的手!
  她痴痴的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忧郁……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个脑袋伸了进来,每张脸上都有双贪婪的眼睛。
  有人在格格的怪笑着,有人已看得眼睛发直,连笑都笑不出了;大多数男人在看到赤裸裸的美女时,都会变得像条狗——饿狗!
  窗子上的那个洞位置最好,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这人满脸横肉,头上还长着个大肉瘤,看来就像是有两个头叠在一起似的,那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其余的人也并不比这人好看多少,就算是个男人在洗澡时,骤然见到这许多人闯进来,只怕也要被吓得半死。
  但风四娘却连脸色都没有变,还是舒舒服服的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地洗着自己的手。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凝注着自己春葱般的手指,慢慢的将这只手洗干净了,才淡淡的笑了笑,道:“各位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吗?”
  七八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最大,笑得最起劲,抢着大声笑道:“我不但看过女人洗澡,替女人洗澡更是我的拿手本事,你要不要我替你擦擦背?包你满意。”
  风四娘也笑了,媚笑着道:“我背上正痒得很呢!你既然愿意,就快进来吧!”
  小伙子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大笑着“砰”地撞开了窗子,就想跳进来,但身子刚跳起,已被那长着肉瘤的大汉一把拉住;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铁青着脸,瞪着那大汉道:“解老二,你已经有好几个老婆了,何必再跟我抢这趟生意?”
  解老二没等他话说完,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掴地飞了出去。
  风四娘嫣然道:“你擦背若也像打人这么重,我可受不了。”
  解老二瞪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又阴又毒,就像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却比响尾蛇还难听,一字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来的?”
  她又笑了笑,才接着道:“这里是乱石山,又叫做强盗山,因为住在山上的人都是强盗,就连这小客栈的老板看来虽很老实,其实也是强盗。”
  解老二厉声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来?”
  风四娘道:“我又不是来惹你们的,只不过想来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解老二狞笑道:“你什么地方不好洗,偏偏要到这里来洗?”
  风四娘眼波流动,柔声道:“也许我就喜欢强盗看我洗澡呢,这岂非很刺激?”
  解老二突然又反手一掌,拍在窗台上,成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显见铁砂掌的功夫已练得很不差了。
  风四娘却似乎根本没瞧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我没叫这人来替我擦背,粗手粗脚的……”
  解老二怒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还不老实说出来?”
  风四娘又笑了,道:“你倒真没有猜错,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只为了要洗个澡。”
  解老二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探这里的消息?”
  风四娘道:“那倒没有,我只不过想来看个老朋友而已。”
  解老二道:“但这里并没有你的朋友!”
  风四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我就不能跟强盗交朋友?说不定我也是强盗呢?”
  解老二脸色变了变,道:“你的朋友是谁?”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这几年混得很不错,已当了关中群盗的老大哥,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解老二脸色又变了变,道:“关中黑道上的朋友有十三帮,每帮都有个老大哥,不知你说的是谁?”
  风四娘淡淡道:“他好像已当了你们十三帮强盗的总瓢把子。”
  解老二怔住了,怔了半天,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风四娘笑道:“就凭你这女人,也配跟我们的总瓢把子交朋友?”
  风四娘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朋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解老二的笑声停住了,眼睛在风四娘身上打了几个转,冷冷地道:“你是谁?你难道还会是风四娘那个女妖怪不成?”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两头蛇’解不得?”
  解老二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不错,无论谁见到我这两头蛇都得死,谁也解不得!”
  风四娘道:“你既然是两头蛇,我就只好是风四娘了。”
  两头蛇的头像是突然裂开了,裂成了四五个。
  坐在洗澡盆里的,这赤条条的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着都头疼的女妖怪?
  他简直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他的脚已开始往后退,别人自然退得更快。
  突听到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等别人真的全都站住了,她脸上才又露出一丝微笑,笑得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她柔声地笑道:“你们偷看了女人洗澡,难道就想这样随随便便的走了吗?”
  两头蛇道:“你……你想怎样?”
  他声音虽已有些发抖,但眼睛还是瞪得很大,看到风四娘赤裸裸的胸膛时,他的胆子突又壮了,冷笑道:“你难道还想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不成?”
  风四娘笑道:“哦——原来你是欺负我没有穿衣服,不敢跳起来追你们?”
  两头蛇怪笑道:“不错,除非你洗澡时也带着家伙,坐在洗澡盆里也能杀人。”
  风四娘叹了口气,抬起了手道:“你们看,我这只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像是兰花。
  两头蛇道:“不像。”
  风四娘道:“我看也不像,奇怪的是,有时它偏偏会杀人!”
  她两只手轻轻一拂,指缝间突然飞出了十余道银光。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呼,每个人的眼睛都插上了一根银针,谁也没看到这些银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躲开。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偷看女人洗澡,会长‘针眼’的。这句话你们难道没听见过?”
  七八个人都用手蒙着眼睛,疼得满地打滚。
  七八个人的惨呼声加在一起,居然还没有让风四娘掩上耳朵,因为她还是在看着自己的这双手。
  看了很久,她才闭上眼睛,叹息着道:“好好的一双手,不用来绣花,却用来杀人,真是可惜得很……”
  突然间,惨呼一齐停止了,简直就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同时停止的。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木叶,簌簌的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擦”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的泛起一丝微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来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一瞬间就杀死七个人!还有谁能使这么快的刀!”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我知道你杀他们,是为了要让他们少受痛苦,却不知你的心几时也变得如此软了。”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风四娘?”
  风四娘笑道:“难得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还没有忘了我。”
  花平道:“除了风四娘外,世上还有谁在洗澡时也带着暗青子!”
  风四娘吃吃笑道:“原来你也在偷看我洗澡,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在洗澡的?”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道:“你要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的进来看呢?”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出关六七年,大家都觉得很太平,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想你。”
  花平的嘴又闭上了。
  风四娘道:“你不相信我想你?我若不想你,为什么来找你?”
  花平又在叹气。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要叹气?你以为我来找你一定没有好事?一个人发达了,连老朋友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花平道:“你穿上衣裳,我等会见你。”
  风四娘道:“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你进来吧。”
  花平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本来就很白,看到风四娘还是赤裸着坐在澡盆里,他的脸就像是突然又白了一倍。
  风四娘格格笑道:“有人存心想来偷看我洗澡,我就要杀了他,你存心不想看,我倒反而偏要让你瞧瞧。”
  花平其实很矮,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矮子,因为他看来全身都充满了一股劲,一股慑人之力!
  他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却露出了刀柄上的红刀衣。
  花平能为关中群盗之首,就因为这把刀!
  风四娘道:“听说你前几年杀了‘太原一剑’高飞,是吗?”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听说‘太行双刀’丁家兄弟也是败在你刀下的,是吗?”
  花平道:“嗯。”
  他非但不敢看风四娘,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
  风四娘笑道:“高飞和丁家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居然能将他们杀了,可见你的刀法已越来越快了。”
  花平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风四娘道:“我这次入关,就为的是要看看你的快刀!”
  花平的面色骤然变了,嘎声道:“你真的要看?”
  风四娘嫣然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不是来找你比划的,因为我既不愿死在你的刀下,也舍不得杀你。”
  花平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复原,冷冷的道:“那你就不必看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平道:“因为我的刀只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人看的!”
  风四娘眼波流动,带着笑道:“我若偏偏要看呢?”
  花平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你就看吧!”
  花平话虽说得很慢,但一共才不过说了五个字,无论谁说五个字,都用不了很久,可是等他这五个字说完,他的刀已出鞘,又入鞘,刀光一闪间,摆在门口的一张木板凳已被劈成两半了。
  花平的快刀果然惊人。
  风四娘却又吃吃的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想看的是你杀人的刀法,不是劈柴的刀法,在老朋友面前,你又何苦还要藏私呢?”
  花平道:“藏私?”
  风四娘道:“你的刀法虽然是左右开弓,出手双飞,但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用的是左手刀?你的左手至少比右手快一倍。”
  花平脸色又变了变,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一定要看我的左手刀?”
  风四娘道:“看定了。”
  花平苦苦叹了口气,道:“好,你看吧!”
  突然用力扯下了身上的披风!
  风四娘正在笑,笑声突然僵住,再也笑不出。
  以“左手神刀”名动江湖,号称中原第一快刀的花平,他一条左臂竟已被人齐肩砍断了!
  过了很久,风四娘长长吐出了口气,惊骇道:“这……这难道是被人砍断的?”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对方用的是剑?还是斧?”
  花平道:“是刀!”
  风四娘动容道:“刀?还有谁的刀比你更快?”
  花平闭上眼道:“只有一个人!”
  他的神色虽然凄凉,但并没有悲愤不平之意,显然对这人的刀法已
  口服心服,觉得自己伤在这人的刀下并不冤枉似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花平目光遥注着远方,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这四个字说出来,风四娘面上立刻就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也分不出究竟是愤怒?是欢喜?还是悲伤?
  ,
  花平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总该认得他的。”
  风四娘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花平的目光自远方收回,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不想找他?”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大声说道:“谁说我要找他?我为什么要找他?”
  花平叹了口气,道:“你迟早总是要找他的。”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花平道:“其实用不着骗我,我早知道你这次入关是为了要做一件事。”
  风四娘瞪眼道:“谁说的?”
  花平道:“我虽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大事,你生怕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想找个帮手。”
  他很凄凉的笑了,接道:“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风四娘冷笑道:“就算你猜的不错,我还是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萧十一郎?武林中的高手难道都死光了吗?”
  花平道:“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帮你的忙?”
  风四娘赤裸裸的就从盆里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个人给你瞧瞧。”
  花平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缓缓道:“你想去找谁?莫非是飞大夫?”
  风四娘道:“不错,我正是找他!”
  她眼睛发着光,道:“飞大夫有哪点比不上萧十一郎?他不但轻功高绝,指上的那份功夫,十个萧十一郎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
  江湖传言,据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力挽奔马,那手“燕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妙手回春,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公孙三绝住的地方也绝得很,他住的屋子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坟墓,睡的床就是口棺材。
  他觉得这样子最方便,死活都不必再换地方。
  他家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个应门的童子,长得也是怪模怪样的。风四娘问他:“公孙先生在不在?”又问他:“公孙先生哪里去了?”再问他:“公孙先生今天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风四娘问了五六句,这孩子一共才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共才两个字:“不在。”
  风四娘气得真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其实她也知道飞大夫出门只有一件事:替人看病。
  飞大夫的脾气虽然怪,但心肠却不坏。
  她也知道飞大夫晚上绝不会睡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睡在棺材里,那么就算这一觉睡着就不再醒,也不必费事再搬地方了。
  风四娘本可坐着等他回来的,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坟墓里,坐在棺材上,那滋味总不好受。
  她宁可坐在路口等。
  暮色沉沉,秋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在路旁的山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来,望着黯淡的穹苍,等着第一颗星升起。
  很少有人看到第一颗星是如何升起来的。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件有趣的事来做,她绝不浪费她的生命。
  唉!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这种生活的情趣?
  夜已深了,星已升起。
  暮色中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抬着顶软兜小轿沿着山路碎步跑过来,上边坐着个大布青袍的枯瘦老人。
  老人的神情很萧索,很疲倦,正闭着眼在养神。
  抬轿子的两个人更似累极了,牛一般的喘着气,走到山坡前,前面的轿夫就扭转头,道:“前面好长的一段山路,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再往上爬吧。”
  后面的轿夫道:“这两天我精神不继,上山时咱们换个边吧。”
  上山时在后面的人自然要吃力得多。
  前面的轿夫笑骂道:“好小子,又想偷懒,莫非昨晚上又去报效了小甜瓜两次,我看你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她肚子上。”
  两个人说说笑笑,脚步已放缓了下来,那老人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没有听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到了山坡前,轿夫就停住了脚,慢慢的放下轿子。
  突然间,两人同时自轿子中各抽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前心,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后背!
  第二回 飞大夫的脚
  这老人正是飞大夫。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刹那间已将飞大夫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无论怎样闪避,身上都难免被刺上两个洞。
  风四娘虽然是老江湖了,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再想赶去阻拦也来不及了,只道这次飞大夫只怕就要变成死郎中。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飞大夫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已贴着他身子擦过,另两柄剑堪堪已刺入他衣服,却又被他以两根手指夹住;这两根手指就像是铁铸的,两个“轿夫”用尽全力也扳不动。
  只听“格”的一声,两柄剑竟被他手指生生拗断。
  轿夫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
  飞大夫连眼都没有张开,双手轻轻一挥,手里的两截断剑已化做了两道青光飞虹。
  然后就是两声惨呼!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轿夫人虽已死了,但去势未遏,身子还在往前冲,鲜血在地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间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疏落落的响了起来。
  飞大夫厉声道:“谁?”
  他眼睛一张开,目光如闪电,闪电般向风四娘藏身的山崖上射了过去,就瞧见了风四娘动人的笑脸。
  飞大夫皱了皱眉,道:“原来是你!”
  风四娘嫣然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公孙先生风采依然如昔,武功却更精进了。”
  飞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道:“四娘对老朽如此客气,莫非是有求而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对人客气,人家就说我是有求而来的,我若对人不客气,人家就说我无礼,唉,这年头做人可真不容易。”
  飞大夫静静的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四娘道:“其实我只不过是经过此地,忽然想到来看看你,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飞大夫还是静静的听着,毫无反应。
  风四娘一掠而下,拍了拍衣裳,道:“你看,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受伤,为何要来求你?”
  飞大夫道:“现在你已看过了我么?”
  风四娘道:“看过了。”
  飞大夫道:“很好,再见。”
  风四娘眨了眨眼,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果然是条老狐狸,谁也骗不了你。”
  飞大夫这才笑了笑,道:“遇着你这女妖怪,我也只好做做老狐狸。”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道这两人是谁?为何要杀你?”
  飞大夫淡淡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算,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又何苦要去追问他们的来历。”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被一些后生小子不明不白的杀了,岂非冤枉得很,你难道不怕一世英名扫地?”
  飞大夫目光闪动,盯着风四娘,良久良久,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风四娘背负着手,悠然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将仇家打听出来,你总该知道打听消息是我的拿手本事。”
  飞大夫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找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四娘正色道:“但这次却是件好事。”
  她在飞大夫的轿前蹲了下来,接着道:“不但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大事,事成之后,你我都有好处。”
  飞大夫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道:“我本来也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风四娘皱眉道:“来迟了一步?为什么?”
  飞大夫没有回答,却将置在他腿上的一条毛毡掀了起来,风四娘就像是突然被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僵住。
  飞大夫的一双腿竟已被人齐膝砍断了!
  飞大夫轻功高绝,“燕子三抄水”施展开来,当真可以手擒飞鸟,但现在他的一双腿却被人砍断了。
  风四娘简直比看到花平的断臂还要吃惊,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大夫黯然一笑,道:“自然是被人砍断的。”
  风四娘道:“是谁下的毒手?”
  飞大夫一字字的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不想找他,你们为何偏偏要我去找他?”
  飞大夫道:“你本该去找他的,只要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风四娘道:“你呢?你不想找他复仇?”
  飞大夫摇了摇头,道:“他虽然伤了我,我却并不怨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飞大夫阖起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好,你既不肯说,我就送你回去吧。”
  飞大夫道:“不必。”
  风四娘道:“谁说不必,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得了山?”
  飞大夫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动大驾,四娘你请便吧。”
  风四娘瞪眼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从来也没有将自己当做女人,从来也不管这一套。”
  她也不管飞大夫答不答应,就将他抱了起来。
  飞大夫只有苦笑。
  遇着这样的女人,他也没法子了。
  夜色凄迷,那石墓看来更有些鬼气森森的,诡秘可怖,墓中虽有灯光透出,看来却宛如鬼火。
  风四娘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种地方,你真不怕鬼吗?”
  飞大夫道:“与鬼为邻,有时比和人结伴还太平些。”
  风四娘冷冷道:“不错,鬼至少不会砍断你的两条腿。”
  墓室中虽然有灯,但却没有人,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最怪的是,那口棺材也不见了。
  这种地方难道也会有小偷来光顾?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小偷倒也妙得很,什么不好偷,却来偷棺材,就算他家里死了人,也不必到这里来……”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飞大夫的身子在发抖,再看他的脸,竟已沁出了冷汗。
  风四娘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皱眉问道:“你那口棺材里莫非有什么秘密?”
  飞大夫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绝不会是守财奴,自然不会把钱藏在棺材里,那么……”
  她眼睛突然亮了,道:“我知道了,你认为世上绝不会有人来偷你的棺材,所以就将你的医术和武功心法全都刻在棺材上,将来好陪你的葬。”
  飞大夫又点了点头,他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私,为什么不肯把自己学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喘息声响了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已回来了,正站在门口。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鲜血染红,右臂也已被砍断,两眼发直,瞪着飞大夫,以嘶哑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他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说完了这句话,他人已倒下,左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靴子,他抓得那么紧,竟连死也不肯放松。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想不到他……他竟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飞大夫道:“这绝不是他做的事。”
  风四娘目光落在那只靴子上。
  靴子是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手工很精细,还镶着珠花,非但规矩人绝不会穿这种靴子,江湖豪杰穿这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长长吐出口气,道:“他本来的确不穿这种靴子的,但鬼知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样子了。”
  飞大夫道:“萧十一郎永远不会变的。”
  风四娘虽然板着脸,目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道:“这倒真是怪事,他砍断了你的两条腿,你反而帮他说好话。”
  飞大夫道:“他堂堂正正的来找我,堂堂正正的伤了我,我知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绝不做鬼鬼祟祟的事。”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了。可是,这孩子临死前为什么要说出他的名字来呢?”
  飞大夫目光闪动,道:“这孩子不认得萧十一郎,但你却认得他的,你若追着那凶手,就可查出他是谁了。”
  风四娘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替你追贼。”
  飞大夫黯然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
  风四娘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好,我就替你去追,但追不追得上,我就不敢说了,你总该知道我的轻功并不太高明。”
  飞大夫道:“那人背着口棺材,必定走不快的,否则这孩子就不至于死了。”
  这孩子想必已追上了那人,而且还抱住了他的腿。
  风四娘咬着嘴唇,喃喃道:“他为何要冒十一郎的名?为何要杀这孩子?否则就算偷了八百口棺材,我也绝不会去追他的。”
  冷月,荒山,风很急。
  风四娘是一向不愿迎着急风施展轻功,因为她怕风吹在脸上,会吹皱了她脸上的皮肤。
  现在她却在迎风飞掠,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快些追上凶手,而是想藉这扑面的冷风吹散她心上的人影。
  她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他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峰,站在峰头拍手大笑。
  从那一次起,风四娘的心头就有了萧十一郎的影子。
  无论多么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影子。
  风四娘咬着嘴唇,咬得很疼;她从不愿想他,但人类的悲哀就是每个人都会常常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地上有个人的影子,正在随风摇荡。
  风四娘满腹心事,根本什么也没瞧见,她垂首急行,忽然间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头朝下,颚朝上,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几乎已凸了出来,正瞬也不瞬的瞪着风四娘,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无论胆子多么大的人,骤然见到这张脸,也难免要吓一跳;风四娘大骇之下,退后三步,抬起头。
  只见这人被倒吊在树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风四娘刚想用手探探他的鼻息,这人的眼珠子已转动起来,喉咙里“格格”的直响,像是想说话。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那人想点头也没法子,只有眨了眨眼睛,嘎声道:“是强盗……强盗……”
  风四娘道:“你遇着了强盗?”
  那人又眨眨眼睛。
  他年纪并不大,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碴子,身上穿的衣服虽很华丽,但看起来还是满脸凶相。
  风四娘笑道:“我看你自己倒有些像强盗,我若救了你,说不定反被你抢上一票。”
  那人目中露出了凶光,却还是赔着笑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我必有重谢。”
  风四娘道:“你既已被强盗抢了,还能用什么来谢我?”
  那人说不出话了,头上直冒冷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人都不像好东西,但我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大喜道:“谢谢……谢谢……”
  风四娘笑道:“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我救了你之后,你莫要在我身上打歪主意就好了。”
  那人还是不停的谢谢,但一双眼睛已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风四娘倒也并不太生气,因为她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这种轻骨头。
  她掠上树,正想解开绳索,忽然发现这人被绳索套住的一只脚只穿着布袜,没有穿鞋子,上面还染着斑斑血渍。
  再看他另一只脚,却穿着只皮靴。
  小牛皮的靴子上,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呆住了。
  只听那人道:“姑娘既已答应相救,为什么还不动手?”
  风四娘眼珠一转,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那人道:“有什么不妥?”
  风四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不能不分外仔细,现在半夜三更的,四下又没有人,我救了你之后,你万一要是……要是起了恶心,我怎么办?”
  那人勉强笑道:“姑娘请放心,我绝不是个坏人,何况,瞧姑娘所施展上树的身法,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风四娘道:“但我还是小心些好,总得先问你几件事。”
  那人显然已有些不耐,嘎声道:“你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不知道你贵姓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迟疑着道:“我姓萧,从口北来的。”
  风四娘道:“害你的那强盗,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瞒姑娘说,我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已被他吊了起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你偷来的那口棺材呢?也被他黑吃黑了么?”
  那人面色骤然大变,却勉强笑道:“什么棺材?姑娘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风四娘忽然跳下去,“噼噼啪啪”给了他七八个耳刮子,打得他脸也肿了,牙齿也掉了,顺着嘴角直流血,大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打我?”
  风四娘淡淡一笑,道:“我正要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偷飞大夫的棺材?是谁主使你来的?假冒十一郎的名是何用心?”
  那人就好像被砍了两刀,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目中露出了凶光,瞪着风四娘,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风四娘悠然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风四娘,落在我手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不说实话的。”
  那人这才露出惊怖之色,失声道:“风四娘,原来你就是那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今日竟遇上了你这女妖怪,好,好,好,好……”
  说到这第四个“好”字,突然一咬牙。
  风四娘目光一闪,立刻想去挟他的下颚,但已来不及了,只见这人
  眼睛一翻,脸已发黑,嘴角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睛凸了出来,瞪着风四娘,嘶声道:“你现在还有法子让我说话么?”
  这人竟宁可吞药自尽,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显然是怕活着回去后,受的罪比死还难受。
  风四娘跺了跺脚,冷笑道:“你死了也好,反正你说不说都和我全无关系。”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将这凶手吊起来的人是谁呢?那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棺材赫然已回到飞大夫的墓室中了。
  这口棺材难道自己会走回来?
  风四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窜了过去,大声道:“这棺材怎会回来的?”
  飞大夫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送回来的。”
  风四娘道:“是谁?”
  飞大夫笑得似乎很神秘,缓缓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萧十一郎?又是他!原来那人就是被他吊起来的!奇怪他为何不追问那人的来历呢?”
  飞大夫淡淡道:“他知道,有些人的来历是问也问不出的!”
  风四娘怒道:“那么,他为何还要将那人留在那里?难道是故意留给我的吗?”
  飞大夫笑而不语。
  风四娘目光四扫,道:“他的人呢?”
  飞大夫道:“走了。”
  风四娘瞪眼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不等我?”
  飞大夫道:“我说你不愿见他,他只好走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冷笑道:“不错,我一见这人就有气……他到哪里去了呢?”
  飞大夫微笑道:“你既不愿见他,又何必问他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怔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大声道:“你这老狐狸,我希望他再来砍断你的两只手!”
  话未说完,人已飞一般奔了出去。
  飞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孩子,这倒也真是怪事……”
  第三回 夜半歌声
  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
  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抬起头,望见了明月,心里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
  “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不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相信,岁月为何如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的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纹,谁也不信这已是三十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纵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的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她心里忽然想起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以前从来也未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
  最近这几年来,她曾经有好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也不会要她了。唉,三十四岁的女人!
  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
  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应——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己,嘴角不禁露出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单调,但人的生命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鼓声中一分分消逝。
  “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起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声听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只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窜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滩滩已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吹过,灰烬随风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鬼门关已开了,天地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式各样的鬼魂?
  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郎,你也是个鬼,你出来呀!”
  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个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听到他的歌声?” 
  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寞,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一个人回到家里,关起门,就好像可以将所有的痛苦隔绝在门外——这就是“家”最大的意义。
  “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子里有个人在曼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已忘了我吧?”
  风四娘全身都骤然热了起来,一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了!”
  桌上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的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已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的系着根蓝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跷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他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
  风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一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得多丑了?”
  枕头虽已被甩开,床上的人却已用手盖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子一缩,整个人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墙上,偏偏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眼睛里仍充满了笑意,他的眉很浓,鼻子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的确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个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
  风四娘胀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也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说……”
  “呛”的,她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霎眼间她已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大壁虎似贴在屋顶上,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手,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
  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摇着头道:“幸好我不常见着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岂非也很新鲜有趣。”
  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那是柄一尺多长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用,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长歌赞美她的剑法:“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可见一斑了,但她身子却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剑,向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泥,却也差不多了,逍遥侯一向将之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一眼。”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睛,笑问道: “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你,是么?”
  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了你了?”
  风四娘冷冷的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了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老?”
  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样的男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
  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角瞅着他,道:“你既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吧?”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兰所用的‘蓝玉’。”
  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便该有‘赤霞’才是,除非……”
  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都送给你。”
  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剑,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双手捧上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哪里呢?”
  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气了。”
  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却穿了件貂裘来见我,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己着了凉,要穿暖些……”
  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
  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献,就只好献献现世宝了。”
  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脱不了脂粉气。”
  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的看着他,道:“你奇怪吗?”
  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
  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这次我就偏偏不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献宝。”
  萧十一郎眼珠子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饿了,走,我请你吃宵夜去。”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
  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已摆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
  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账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从来没有吃到过。”
  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道:“老张,今天我有贵客,来些好吃的。”
  老张头也没有抬,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这碗汤再说。”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
  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风四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的摆在桌子上,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账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已还清了。”
  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江湖中人都说萧十一郎是五百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又有谁知道 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吃牛肉面,而且说不定还要赊账。”
  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但却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从未替自己打算过。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
  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但她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好,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第四回 割鹿刀
  现在她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萧十一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你不想听了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听了。”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因为我若想听,你就不会说出来,我若不想听,你也许反而会忍不住要自动告诉我。”
  他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骂道:“你呀,你真是个鬼……别人常常说我是个女妖怪,但我这女妖怪遇见你这个鬼,也没法子了。”
  萧十一郎只管自己喝酒,也不答腔,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答腔,一答腔风四娘也许又不肯说了。
  风四娘只有自己接着说下去,道:“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的,那柄刀,叫“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割鹿刀?”
  风四娘道:“不错,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
  风四娘道:“因为这柄刀出炉还不到半年。”
  萧十一郎皱眉道:“一柄新铸成的刀,居然能砍断古代的利器?铸刀的这个人,功力难道能比得上春秋战国时那些名匠大师么?”
  风四娘先不回答,却反问道:“继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大师之后,还有位不出世的铸剑冶铁名家,你可知道是谁么?”
  萧十一郎道:“莫非是徐夫人?”
  风四娘笑道:“不错,看不出你倒真有点学问。”
  徐夫人并不是女人,他只不过姓“徐”,名“夫人”,荆轲刺秦王所用的剑,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鲁子徐大师铸成的?”
  风四娘讶然道:“你也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徐鲁子乃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说起徐夫人,自然是和那柄“割鹿刀”有关系的了。”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道:“不错,那柄‘割鹿刀’确是徐大师所铸,为了这柄刀,他几乎已将毕生心血耗尽,这‘割鹿’两字,取意乃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惟胜者得鹿而割之’。他的意思也就是惟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能得到这柄割鹿刀!他对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萧十一郎眼睛发亮,急着问道:“你自然是见过那柄刀的了。”
  风四娘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道:“那的确是柄宝刀! ‘赤霞’遇见它,简直就好像变成了废铁。”
  萧十一郎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拍案道:“如此宝刀,不知我是否有缘一见!”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你当然有机会能见到。”
  萧十一郎叹道:“我与徐大师素昧平生,他怎肯将如此宝刀轻易示人?”
  风四娘道:“这柄刀现在已不在徐鲁子手里了。”
  萧十一郎动容道:“在哪里?”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次真的怔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来兜了个圈子,又坐下来,夹起块牛肉,却忘了放入嘴里。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让你着急的时候,到底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你说我是年轻人?我记得你还比我小两岁嘛。”
  风四娘笑骂道:“小鬼,少来拍老娘的马屁,我整整比你大五年四个月另三天,你本该乖乖的喊我一声大姐才是。”
  萧十一郎苦笑道:“大姐,你记得当真清楚得很。”
  风四娘道:“小老弟,还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萧十一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风四娘看着他倒完了酒,才笑着道:“哎——这才是我的乖小弟。”
  她虽然在笑,但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凄凉伤感之色,连眼泪都仿佛要流出来了,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关的道上了。”
  萧十一郎紧张得几乎将酒都洒到桌上,追问道:“有没有人沿途护刀?”
  风四娘道:“如此宝刀,岂可无人护送?”
  萧十一郎道:“护刀入关的是谁?”
  风四娘道:“赵无极……”
  她刚说出这名字,萧十一郎已耸然动容,截口道:“这赵无极可是那先天无极门的掌门人么?”
  风四娘道:“不是他是谁?”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慢慢的点了点头,似已胸有成竹。
  风四娘一直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神情的变化,接着又道:“除了赵无极外,还有‘关东大侠’屠啸天,海南剑派硕果仅存的惟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苦笑道:“够了,就这三个人已够了。”
  风四娘叹道:“但他们却认为还不够,所以又请了昔年独臂扫天山,单掌诛八寇的‘独臂鹰王’司空曙。”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风四娘还是盯着他,道:“有这四人护刀入关,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敢去夺刀的了。”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激我去替你夺刀。”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笑道:“我替你夺刀,刀是你的,我还是一场空。”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他们护刀入关,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也不会是为了要将刀送给我。”
  风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夺刀,难道也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萧十一郎道:“不想。”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难免要心动,心动了就难免想去夺刀,夺不到就难免要送命。”
  风四娘道:“若是能夺到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夺到了,你就难免会问我要,我虽然舍不得,却又不好意思不给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风四娘跺着脚站了起来,恨恨道:“原来你这样没出息,我真看错了你。好!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没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这看见好东西就想要的脾气,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得了。”
  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因为它是自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经过这地方时,差不多都会歇上一两个晚上。
  由于这些人的豪侈,才造成了这地方畸形的繁荣。
  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种男人的口味。
  这里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的还好、还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这里也应该可以大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脚。
  “恩德元”是清真馆,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条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菜,而且还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
  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璜也不考究,但腰上系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着胸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过这里的江湖豪杰若没有到恩德元来跟马回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都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更特别的高兴。
  还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贵客光临似的。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这条行人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是以车马虽然奔驰甚急,却没有出乱子。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是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还是少见得很,大伙儿一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只听健马一声长嘶,赶车的丝缰一提,车马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已抢步迎了出来,赔着笑开了车门。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为何对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个走下来的是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渐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团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个微服出游的王孙公子。
  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请里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请,请。”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里已隐隐约约猜出了这中年人是谁,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气,八十一路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个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个下车的是个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过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系在灰布棉裤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光闪动,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马回回弯腰赔笑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的健朗了。”
  老头子打了个哈哈,笑道:“这还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这老头子姓屠,莫非是坐镇关东垂四十年,手里的旱烟袋专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马车上有了这两人,第三人还会是弱者吗?
  路旁窃窃私议,兴趣更浓了。
  第三个走下车的是个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
  他虽是个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酱紫色的道袍上却缕着金线,背后背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上还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辈久慕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那老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海道长!难道是海灵子?
  海南派的剑法以迅急诡秘见长、海南派的剑客们也都有些怪里怪气,素来不肯和别的门派打交道。
  七年前“铜椰岛之战”震动武林,铜椰岛主以及门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派剑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灵子一个了,自从这一战之后,海灵子的名头更响,眼睛也长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会和赵无极、屠啸天走到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这三个人下车之后,并没有走入店门,反都站在车门旁,等着第四个人走下来。
  过了很久,车子里才慢吞吞走下一个人。
  这人一走出车门,大家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人的长相实在太古怪。
  他身长不满五尺,一颗脑袋却大如巴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条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左眼精光闪闪,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乱草般白胡子里露出一张嘴来,却是鲜红如血。
  他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条左臂长得更可怕,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的脚趾。
  他手里还提着个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这次马回回连头都不敢抬,赔着笑道:“听说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条公牛……”
  独臂人懒洋洋的点了点头,道: “公牛比母牛好,却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
  马回回赔笑道:“当然是活的,正留着给老前辈尝鲜哩。”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这孙子总算还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将马回回当孙子,马回回居然还像是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这独臂人来历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为马回回不平。
  但有些人已猜出了这独臂人的来历,心里反而替马回回高兴——能被“独臂鹰王”当孙子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恩德元”后面,有个小院子,是专门留着招待贵宾的,院子里有座假山,假山旁有几棵大树。
  树上系着条公牛。
  这条牛实在大得出奇,牛角又尖又锐,仿佛是两把刀。
  独臂鹰王手里的黄布包袱已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他此刻正围着这条牛在打转,嘴里啧啧有声,不停的说道:“很好,很好……”
  屠啸天微笑道:“司空兄既已觉得满意了,为何还不动手?”
  独臂鹰王啧喷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又想看我老人家的把戏,是不是?”
  他独臂突然在公牛的眼前一挥,公牛骤然受惊,头一低,两只尖刀般的角就向独臂鹰王的肚子上撞了过来。
  独臂鹰王大喝道:“来得好!”
  喝声中,他身子一闪,不知怎地竟已钻入了牛肚下,一只手向上一探,竟活生生的插入了牛的肚子。
  公牛负痛,弹丸般向上一跳,挣断了绳子,向前冲出,鲜红的牛血一路溅下来,“砰”的撞上了墙壁。
  墙壁被撞开一个洞,公牛半个身子嵌了进去,疯狂般挣扎了半晌,血已流尽,终于动也不动了。
  再看一颗活生生的牛心,已到了独臂鹰王手里,他大笑着张开嘴,竟一口就将一颗碗口般大的牛心吞了下去,咀嚼有声。
  那声音实在令人听得寒毛直竖。
  海灵子皱了皱眉,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独臂鹰王啧啧怪笑道:“你用不着皱眉头,就凭你,若想这么样吃颗活牛心,只怕还不太容易,你至少还得再苦练个十年八年的鹰爪力。”
  海灵子青渗渗的脸上现出怒容,冷冷道:“我用不着练什么鹰爪力。”
  独臂鹰王眼睛一瞪,道:“你用不着练,难道你瞧不起我老爷子的鹰爪力?”
  他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已向海灵子抓了过去。
  海灵子一个翻身,后退八尺,脸都吓白了。
  独臂鹰王仰面大笑道:“小杂毛,你用不着害怕,我老爷子只不过吓着你好玩的,我跟你那老杂毛师父是朋友,怎么能欺负你这小孩子。”
  海灵子活到五十多了,想不到还有人叫他“小孩子”,他两只手气得发抖,却偏偏没有拔剑的勇气。
  独臂鹰王那手力穿牛腹,巧取牛心的鹰爪力,那份狠、那份准、那份快,的确令人提不起勇气。
  已经上到第七道菜了。
  马回回的手艺的确不错,能将牛肉烹调得像嫩鸡、像肥鸭、像野味、有时甚至嫩得像豆腐。
  他能将牛肉烧得像各种东西,就是不像牛肉。
  到第八道菜时,马回回亲自捧上来,笑道:“菜虽不好,酒还不错,各位前辈请多喝两杯。”
  独臂鹰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酒也不好。”
  马回回怔住了。
  幸好赵无极已接着笑道:“酒虽是好酒,但若无红袖添酒,酒味也淡了。”
  独臂鹰王展颜大笑道:“不错不错,到底还是你念过几天书,知道这“酒”字,和那“色”字是万万不能分开的。”
  马回回也笑了,道:“晚辈其实也已想到这一点,只怕此间的庸俗脂粉,入不了各位前辈的眼。”
  独臂鹰王皱眉道:“听说这里的女人很有名,难道连一个出色的都没有?”
  马回回沉吟着道:“出色的倒是有一个,但只有一个……”
  独臂鹰王又一拍桌子,道: “一个就已够了,这老杂毛是出家人,赵无极出名的怕老婆,屠老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用不着替他们担心。”
  屠啸天笑道:“不错,你只要替司空前辈找到一个就成了,我这糟老头子只想在旁边瞧瞧。年纪大的人,只要瞧瞧就已经很过瘾了。”
  赵无极笑道:“怕老婆的人,还是连瞧都不要瞧的好。但若不瞧一眼,我还真不舍得走,马掌柜的,就烦你去走一趟吧。”
  马回回道:“晚辈这就去找,只不过……”
  独臂鹰王瞪眼道:“只不过怎样?”
  马回回赔笑道:“那位姑娘出名的架子大,未必一找就能找来。”
  独臂鹰王大笑道:“那倒无妨,我就喜欢架子大的女人,架子大的女人必定有些与众不同,否则她的架子怎么大得起来?”
  马回回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前辈稍候……”
  独臂鹰王道:“多等等也没关系,别的事我老爷子虽等不得,等女人的耐心我倒有。”
  第五回 出色的女人
  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那位出色的女人还没有来。
  屠啸天喝了杯酒,摇着头道:“这女人的架子倒还真不小。”
  独臂鹰王也摇着头笑道:“你这糟老头子真不懂得女人,难怪要做一辈子的老光棍了——你以为那女人真的是架子大么?”
  屠啸天道:“难道不是?”
  独臂鹰王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真的架子大,只不过是在吊男人的胃口。”
  屠啸天道:“吊胃口?”
  独臂鹰王道:“不错,她知道男人都是贱骨头,等得越久,心里越好奇,越觉得这女人珍贵,那种一请就到的女人,男人反会觉得没有意思。”
  屠啸天抚掌笑道: “高见,高见……想不到司空兄非但武功绝世,对女人也研究有素。”
  独臂鹰王大笑道:“要想将女人研究透彻,可真比练武困难得多。”
  他突然顿住笑声,竖起耳朵来听了听,悄悄笑道:“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就连海灵子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瞧,他也实在想瞧瞧,这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出色的女人。
  门是开着的,却挂着帘子。
  帘下露出一双脚。
  这双脚上穿的虽只不过是双很普通的青布软鞋,但样子却做得很秀气,使得这双脚看来也秀气得很。
  虽然只看到一双脚,独臂鹰王已觉得很满意了。
  他那特大的脑袋已开始在摇,一只发光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这双鞋,眼珠子都似乎快凸了出来。
  只听帘外一人道:“我可以进来吗?”
  声音是冷冰冰的,但却清脆如出谷黄莺。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当然可以进来,快……快请进来。”
  脚并没有移动,帘外又伸入了一只手。
  手很白,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很整齐,但却并不像一般爱打扮的女人那样,在指甲上涂着凤仙花汁。
  这只手不但美,而且很有性格。
  只看这只手,已可令人觉得这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独臂鹰王不停的点着头笑道:“好!很好……好极了……”
  只见这只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这与众不同的女人终于走了进来。
  在屠啸天想像中,架子这么大的女人,一定是衣着华丽,浓妆艳抹,甚至满身珠光宝气。
  但他错了。
  这女人穿的只是一身很浅淡、很合身的青布衣服,脸上看不出有脂粉的痕迹,只不过在耳朵上戴着一粒小小的珍珠。
  屠啸天觉得很吃惊,他想不到一个风尘女人打扮得竟是如此朴素,甚至可以说连一点打扮都没有。
  他吃惊,因为他年纪虽不小,对女人懂得的却不多,而这女人对男人的心理懂得的却太多了。
  她知道自己越不打扮,才越显得出色脱俗。
  男人的心理的确很奇怪,他们总希望风尘女子不像风尘女子,而像是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大家闺秀。
  但他们遇着个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的女人,他们又偏偏要希望这女人像是个风尘女子了。
  所以,风尘女子若是像好人家的女子就一定会红得发紫,好人家的姑娘若像风尘女子,也一定会有很多男人追求。
  赵无极虽然怕老婆,但怕老婆的男人也会“偷嘴”的,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男人,正如世上没有不偷嘴的猫。
  他玩过很多次,在他印象中,每个风尘女子一走进来时,脸上都带着甜甜的笑容——当然是职业性的笑容。
  但这女子却不同。
  她非但不笑,而且连话也不说,一走进来,就坐在椅子上,冷冰冰的坐着,简直像是个木头人。
  只不过这木头人的确美得很。
  她年龄似乎已不小了,却也绝不会太大,她的眼睛很亮,眼角有一点往上吊,更显得妩媚。
  独臂鹰王的眼睛已眯了起来,笑着道:“好!很好……请坐请坐。”
  这女人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眼,冷冷道:“我已经坐下了。”
  独臂鹰王笑道:“很对!很对!你已经坐下了,你坐的很好看。”
  这女人道:“那么你就看吧,我本来就是让人看的。”
  独臂鹰王拍着桌子,大笑道:“糟老头,你看……你看这女人多有趣。就连说出来的话都和别人不同,居然敢给我钉子碰。”
  若是别人给他钉子碰,他不打扁那人的脑袋才怪,但这女人给他钉子碰,他却觉得很有趣。
  唉!女人真是了不起。
  屠啸天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姑娘能不能将芳名告诉我们?”
  这女人道:“我叫思娘。”
  独臂鹰王大笑道:“思娘?……难怪你这么不开心,原来你是在思念你的娘,你的娘也和你一样漂亮吗?”
  思娘也不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
  独臂鹰王大叫道:“等等,等等,你要到哪里去?”
  思娘道:“我要走。”
  独臂鹰王怪叫道:“走?你要走?刚来了就要走?”
  思娘冷冷道:“我虽是个卖笑的女人,但我的娘却不是,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要听你们拿我的娘来开玩笑的。”
  她倒是真懂得男人,她知道地位越高、越有办法的男人,就越喜欢不听话的女人,因为他们平时见到的听话的人太多了。
  只有那种很少见到女人的男人,才喜欢听女人灌迷汤。
  独臂鹰王果然一点也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道:“对对对,以后谁敢开你娘的玩笑,我先扭断他的脖子。”
  思娘这才一百个不情愿的又坐了下来。
  赵无极忍不住道:“姑娘既然不喜欢开玩笑,却不知喜欢什么呢?”
  思娘道:“我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独臂鹰王大笑道:“说得妙,说得妙!简直比别人唱的还好听。”
  赵无极笑道:“姑娘说的既已如此好听,唱的想必更好听了,不知姑娘是否能高歌一曲,也好让我们大家一饱耳福。”
  思娘道:“我不会唱歌。”
  赵无极道:“那么……姑娘想必会抚琴?”
  思娘道:“也不会。”
  赵无极道:“琵琶?”
  思娘道:“更不会。”
  赵无极忍不住笑了,道:“那么……姑娘你究竟会什么呢?”
  思娘道:“我是陪酒来的,自然会喝酒。”
  独臂鹰王大笑道:“妙极妙极,会喝酒就已够了,我就喜欢会喝酒的女人。”
  这位“思娘”倒的确可以说是“会喝酒”,赵无极本来有心要她醉一醉,出出她的丑态。
  但思娘酒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简直连一点酒意都看不出,赵无极反而不敢找她喝酒了。
  独臂鹰王也没有灌她酒——他是个很懂得“欣赏”的男人,他只希望他的女人有几分酒意,却不愿他的女人真喝醉。
  他也很懂得把握时候。
  到了差不多的时候,他自己先装醉了。
  赵无极也很知趣,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笑着说道:“司空兄连日劳顿,此刻只怕已有些不胜酒力了吧?”
  独臂鹰王立刻就站了起来,道:“是,是,是,我醉欲眠……我醉欲眠……”
  赵无极忙道:“马掌柜的早已在后院为司空兄备下了一间清静的屋子,就烦这位姑娘将司空兄送过去吧。”
  思娘狠狠瞪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拒绝。扶着独臂鹰王就往外走,好像对这种事已经习惯得很。
  屠啸天失笑道:“我还当她真的有什么不同哩,原来到最后还是和别的女人一样。”
  赵无极也笑道:“到了最后,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尤其这种女人,她们根本就是为了要‘卖’才出来混,不卖也是白不卖。”
  屠啸天笑道:“只不过这女人‘卖’的方法实在和别人有些不同而已。”
  马回回为独臂鹰王准备的屋子果然很清静。
  一进了门,思娘就将独臂鹰王用力推开,冷冷道:“你的酒现在总该醒了吧?”
  独臂鹰王笑道:“酒醒得哪有这么快!”
  思娘冷笑道:“你根本就没有醉,你以为我不知道?”
  独臂鹰王的酒果然“醒”了几分,笑道: “醒就是醉,醉就是醒,人生本是戏,何必分得那么清?”
  他自己找着茶壶,对着嘴灌了几口,喃喃道:“酒浓于水,水的确没有酒好喝。”
  思娘冷冷的瞧着他,道:“现在我已送你回来了,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独臂鹰王用一只手拉起她的一只手,眯着眼笑道:“男人在这种时候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懂。”
  思娘甩开他的手,大声道:“你凭什么以为我是那种女人,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做那种事?”
  独臂鹰王笑道:“我就凭这个。”
  他大笑着取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抛在桌上,眼角瞟着思娘,道:“这个你要不要?”
  思娘道:“我们出来做,为的就是要赚钱,若非为了要赚钱,谁愿意被别人当做酒罐子?”
  独臂鹰王大笑道:“原来你还是要钱的,这就好办多了。”
  他又拉起思娘的手,思娘又甩开了,冷冷道:“我虽然要钱,可是我也得选选人。”
  独臂鹰王的脸色变了,道:“你要选怎么样的人?小白脸?”
  思娘冷笑道:“小白脸我看的多了,我要的是真正的男人。”
  独臂鹰王展颜笑道:“这就对了,你选我绝不会错,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汉。”
  思娘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道:“我要的是了不起的男人,你是吗?”
  独臂鹰王道:“我当然是。”
  思娘道:“你若是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让我瞧瞧,能令我心动,就算一分银子都没有,我也会心甘情愿的跟你……”
  独臂鹰王大笑道:“你不认得我,自然不知道我有什么了不起,但江湖中人一听到我的名字,我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思娘道:“吹牛人人都会吹的。”
  独臂鹰王道:“你不信?好,我让你瞧瞧!”
  他的手轻轻一切,桌子就被切下了一只角,就好像刀切豆腐似的。
  思娘淡淡道:“好,果然有本事,但是在我看来还不够……”
  独臂鹰王笑道:“不管你够不够,我已等不及了,来吧。”
  他轻轻一拉,思娘就跌入他怀里。思娘闭着眼,动也不动,道:“你力气大,要强奸我,我也没法子反抗,但一个真正的男人,就该要女人自己心甘情愿的跟他。”
  独臂鹰王的嘴不动了,因为他的手已在动,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比两只手的男人动得还要厉害。
  思娘咬着牙,冷笑道:“亏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子汉,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欺负女人的男人非但最不要脸,也最没出息。我倒想不到你会是这种人。”
  独臂鹰王喘着气,笑道:“你以为我是哪种人?”
  思娘道:“我看你长得虽丑,倒还有几分男子气概,所以才会跟你到这里来,若换了那三个人,就算醉倒在地上,我也不会扶一把。”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谁知我竟看错了你,但这也只好怨我自己,怨不得别人……好,你要就快来吧,反正这种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的。”
  独臂鹰王的手不动了,人也似已怔住。
  怔了半晌,他才跳了起来,大叫道:“你究竟要我怎样?”
  思娘坐起来,掩上衣襟,道: “我知道你有本事,会杀人,别人都怕你,但这都没什么了不起。”
  独臂鹰王道:“要怎样才算了不起?”
  恩娘道:“我听人说,越有本事的人,越深藏不露,昔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后人才觉得他了不起,他当时若将那流氓杀了,还有谁佩服他?”
  独臂鹰王大笑道:“难道你要我钻你的裤裆不成?”
  思娘居然也忍不住笑了。
  她不笑时还只不过是个“木美人”,这一笑起来,当真是活色生香,风情万种,若有男人见了不心动,必定是个死人。
  独臂鹰王自然不是死人,直着眼笑道:“我司空曙纵横一世,但你若真要我钻你裤裆,我也认了。”
  思娘嫣笑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眼波流动,接着道:“譬如说,我虽打不过你,但你被我打了一下,却肯不还手,那才真正显得你是个男人,才真正有男子汉的气概。”
  独臂鹰王大笑道:“这容易,我就被你打一巴掌又有何妨?”
  思娘道:“真的?”
  独臂鹰王道:“自然是真的,你就打吧,打重些也没关系。”
  思娘笑道:“那么我可真的要打了。”
  她卷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
  独臂鹰王居然真的不动,心甘情愿的挨打。
  这就是男人。可怜的男人,为了要在女人面前表示自己“了不起”,表示自己“有勇气”,男人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思娘娇笑着,一掌轻轻的打了下去。
  她出手很轻,很慢,但快到独臂鹰王脸上时,五根手指突然接连弹出,闪电般点了他四处大穴。
  独臂鹰王显然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着,等他想到时,已来不及了——他自己变成了个木头人。
  思娘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吃吃笑道:“好,独臂鹰王果然有大丈夫的气概,我佩服你!”
  独臂鹰王瞪着她,眼睛里已将冒出火来,但嘴里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他整张脸已完全麻木。
  思娘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更不必难受,无论多少聪明的男人,见了漂亮女人时也会变成呆子的。”
  她娇笑着接道:“所以有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能将一些老奸巨猾的老色鬼骗得团团乱转,世上这种事多得很……”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在独臂鹰王身上搜索。
  独臂鹰王穿着件很宽大的袍子。
  他方才提在手上的黄布包,就藏在袍子里。
  思娘找出这包袱,眼睛更亮了。
  解开黄布袱,里面是个刀匣。
  匣中刀光如雪!
  思娘凝注着匣中的刀,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以为我一个人就夺不到这把刀?你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女人了,女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男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唉,了不起的女人!
  风四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但风四娘毕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就看不到危险了。
  ——世上大多数色狼,都知道女人这弱点,所以使用些眩目的礼物,来掩护自己危险的攻击。
  风四娘全副精神都已放在这把刀上,竟未看到独臂鹰王面上露出的狞笑。
  等她要走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独臂鹰王猿猴般的长臂,突然间闪电般伸出,擒住了她的腕子,她半边身子立刻发了麻,手里的刀“当”的掉到地上!
  这一着出手之快,竟令她毫无闪避的余地。
  独臂鹰王格格笑道:“你若认为我真是呆子,就不但小看了我,也太小看男人了,男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女人只怕永远也想不到!”
  风四娘的一颗心已沉到了底,但面上却仍然带着微笑,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刻剩下的惟一武器,就是微笑。
  她用眼角瞟着独臂鹰王,甜笑着道:“你何必发脾气?男人偶然被女人骗一次,岂非也满有趣的,若是太认真,就无趣了。”
  独臂鹰王狞笑道:“女人偶然被男人强奸一次,岂非也满有趣的?”
  他的手突然一紧,风四娘全身都发了麻,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了,再被他反手一掌掴下来,她的人就被掴倒在床上。
  只见独臂鹰王已狞笑着向她走过来,她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向他踢了过去。
  但这一脚还未踢出,就被他鹰爪般的手捉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她脚踝就像是要断了,眼泪都快疼了出来。
  那双薄薄的青布鞋,也变成了破布,露出了她那双纤巧、晶莹、完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脚。
  独臂鹰王看到这双脚,竟似看得痴了,喃喃道:“好漂亮的脚,好漂亮……”
  他居然低下头,用鼻子去亲她的脚心。
  世上没有一个女人的脚心不怕痒的,尤其是风四娘,独臂鹰王那乱草般的胡子刺着她脚心,嘴里一阵阵热气似已自她的脚心直透入她心底,她虽然又惊、又怕、又愤怒、又呕心……
  但这种刺激她实在受不了。
  她的心虽已快爆炸,但她的人却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她一面笑,一面骂: “畜生,畜生,你这老不死的畜生,快放开我……”
  她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却还是忍不住要笑。
  独臂鹰王瞪着她,眼睛里已冒出了火,突又一伸手,风四娘前胸的衣襟已被撕裂,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
  她几乎晕了过去,只觉得独臂鹰王的人已骑到她身上,她只有用力绞紧两条腿,死也不肯松开。
  只听独臂鹰王喘息着道:“你这臭女人,这是你自己找的,怨不得我!”
  他的手已捏住了她的喉咙。
  风四娘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力气挣扎反抗,她的眼前渐渐发黑,身子渐渐发软,两条腿也渐渐的放松……
  突然间,“砰”的一声,窗子被撞开了。
  一个青衣人箭一般窜了进来,去掠取落在地上的刀!
  独臂鹰王果然不愧是久经大敌的顶尖高手,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没晕了头,凌空一个倒翻,长臂直抓那人的头顶!
  那人来不及拾刀,身子一缩,缩开了半尺。
  只听“格”的一响,独臂鹰王的手臂竟又暴长了半尺,明明抓不到的地方,现在也可抓到了。
  这就是独臂鹰王能纵横武林的绝技,若是换了别人,无论如何,也难再避得开这一抓。
  谁知这青衣人的身法也快得不可思议,突然一个旋身,掌缘直切独臂鹰王的腕脉,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刀向风四娘挑了过去。
  风四娘左手掩衣襟,右手接刀,娇笑着道:“谢谢你们……”
  笑声中,她的人已飞起,窜出窗子。
  青衣人叹了口气,反手一挥,就有一条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划出,削向独臂鹰王的肩胛,
  这一刀出手,当真快得不可思议。
  独臂鹰王纵横数十年,实未看过这么快的刀法,甚至也未看清他的刀是如何出手的,大惊之下,翻身后掠,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也不答话,着着抢攻,只见刀光缭绕,风雨不透,独臂鹰王目光闪动,避开几刀,突然纵声狂笑道:“萧十一郎,原来是你……”
  青衣人也大笑道:“鹰王果真好眼力!”
  笑声中,他的人与刀突似化而为一。
  刀光一闪,穿窗而出。
  独臂鹰王大喝一声,追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沉,秋星满天,哪里还有萧十一郎的人影!
  风四娘一面在换衣裳,一面在嘴里低低的骂,也不知咒骂的是谁,也不知在骂些什么。
  只不过她面上并没有怒容,反有喜色,尤其当她看到床上那刀匣时,她脸上就忍不住要露出春花般的微笑。
  这把日思夜想的割鹿刀,终于还是到手了。
  为了这把刀,风四娘可真费了不少心思,很多天以前,她就到这镇上来了,因为她算准这是赵无极他们的必经之路。
  在镇外,她租下了这幽静的小屋,再找到马回回;马回回是个很够义气的人,以前又欠过她的情,当然没法子不帮她这个忙。
  但独臂鹰王可实在是个扎手的人物,到最后她险些功亏一篑,偷鸡不成反要蚀把米,若不是萧十一郎……
  想起萧十一郎,她就恨得牙痒痒的。
  她刚扣起最后一粒扣子,突听窗外有人长长叹了口气,悠悠道:“奉劝各位千万莫要和女人交朋友,更莫要帮女人的忙,你在帮她的忙,她自己反而溜了,将你一个人吊在那里。”
  听到这声音,风四娘的脸就胀红了,不知不觉将刚扣好的那粒扣子也拧断了,看样子似乎恨不得一脚将窗户踢破。
  但眼珠子一转,她又忍住,反而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一点也不错,我就恨不得把你吊死在那里,让独臂鹰王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有多黑。”
  窗子被推开一线,萧十一郎露出半边脸,笑嘻嘻道:“是我的心黑?还是你的心黑?”
  风四娘道:“你居然还敢说我?问我?我诚心诚意要你来帮我的忙,你推三推四的不肯。我来了,你又偷偷的跟在后面,等我眼见就要得手,你才突然露面,想白白的捡个便宜,你说你是不是东西?”
  她越说越火,终于还是忍不住跳了过去,“砰”的将窗子打破了一个大洞,恨不得这窗子就是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却早巳走得远远的,笑道:“我当然不是东西,我明明是人,怎会是东西?”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就让那大头鬼去嗅你的臭脚也好,臭死他更好,也免得我再……”
  风四娘叫了起来,大骂道:“放你的屁,你怎么知道我脚臭,你嗅过吗?”
  萧十一郎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好的雅兴。”
  风四娘也发觉自己这么说,简直是在找自己的麻烦,胀红了脸道:“就算你帮了我一个忙,我也不领你的情,因为你根本不是来救我的,只不过是为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若真来救我,为何不管我的人,先去抢那把刀?”
  萧十一郎摇摇头,苦笑道:“这女人居然连声东击西之计都不懂……我问你,我若不去抢那把刀,他怎会那么容易就放开你?”
  风四娘听了萧十一郎的分析,不由怔住了。
  她想想也不错,萧十一郎当时若不抢刀,而先击人,她自己也免不了要被独臂鹰王所伤。
  萧十一郎道:“若有个老鼠爬到你的水晶杯上去了,你会不会用石头去打它?你难道不怕打碎你自己的水晶杯吗?”
  风四娘板起脸,道:“算你会说话……”
  萧十一郎失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自己错了,但嘴里却是死也不肯认错的!”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思,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心里已认了错,已经很感激我,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凶,只要你心里感激我,嘴里不说也没关系。”
  风四娘虽然还想板着脸,却已忍不住笑了。
  女人的心也很奇怪,对她不喜欢的男人,她心肠会比铁还硬,但遇着她喜欢的男人时,她的心就再也硬不起来。
  萧十一郎一直在看着她,似已看得痴了。
  风四娘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萧十一郎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女人最好看的时候,就是她虽然想板着脸,却又忍不住要笑的时候,这机会我怎能错过?”
  风四娘笑啐道:“你少来吃我的老豆腐,其实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你几时也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风四娘道:“这次你落了一场空,心里自然不服气,总想到我这儿捞点本回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已有了割鹿刀,还要那柄蓝玉剑干什么?”
  风四娘失笑道:“我早知道你这小贼在打我那柄剑的主意……好吧,看在你对我还算孝顺,我就将这柄剑赏给你吧。”
  她取出剑,抛出了窗外。
  萧十一郎双手接住,笑道:“谢赏。”
  他拔出了剑,轻轻抚摸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剑,只可惜是女人用的。”
  风四娘忽然道:“对了,你要这把女人用的剑干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自然是想去送给一个女人。”
  风四娘瞪眼道:“送给谁?”
  萧十一郎道:“送给谁我现在还不知道,只不过我总会找个合适的女人去送给她的,你请放心好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悠悠道:“好,可是你找到的时候,总该告诉我一声。”
  萧十一郎道:“好,我这就去找。”
  他刚转过身,风四娘突又喝道:“慢着。”
  萧十一郎慢慢的转回身子,道:“还有何吩咐?”
  风四娘眼波流动,取起了床上的割鹿刀,道:“你难道不想见识见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不想。”
  他回答得居然如此干脆,风四娘不禁怔了怔,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若猜的不错,这把刀八成是假的。”
  风四娘耸然道:“假的?你凭什么认为这把刀会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问你,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这三个人哪个是省油的灯?”
  风四娘冷笑道:“三个人都不是好东西。”
  萧十一郎道:“那么,他们为何要巴巴的将独臂鹰王这老怪物找来,心甘情愿地受他的气,而且还将刀交给他,事成之后,也是他一个人露脸,像赵无极这样的厉害角色,为什么会做这种傻事?”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他们要这独臂鹰王做替死鬼!做箭垛子。”
  风四娘皱眉道:“箭垛子?”
  萧十一郎道:“他们明知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人会来夺刀,敢来夺刀的自然都有两下子,所以他们就将一柄假刀交给司空曙,让大家都来夺这柄假刀,他们才好太太平平的将真刀护到地头。”
  他叹了口气,接道: “你想想,他们若非明知这是柄假刀,我们在那里打得天翻地覆时,他们三人为何不过来帮手?”
  风四娘道:“这……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生怕打扰了司空曙……而且他们本就是住在别处的,马回回只为司空曙一个准备了宿处。”
  萧十一郎摇着头笑道:“司空曙带着的若是真刀,他们三个人能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那边么?”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了。
  她怔了半晌,突然拔出刀,大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相信这柄刀是假的!”
  刀,的确是光华夺目。
  但仔细一看,就可发觉这灿烂的刀光带着些邪气,就好像那些小姑娘头上戴的镀银假首饰似的。
  萧十一郎拔出了那柄“蓝玉”,道:“你若不信,何妨来试试?”
  风四娘咬了咬牙,穿窗而出,一刀向剑上撩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响!
  雪亮的刀已断成两半!
  风四娘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半截刀也掉落在地上;假如有人说风四娘绝不会老,那么她在这一刹那间的确像是老了几岁。
  萧十一郎摇着头,喃喃道:“人人都说女人比男人聪明,可是女人为什么总常常会上男人的当呢?”
  风四娘突又跳了起来,怒道:“你明知刀是假的,还要骗我的剑,你简直是个贼,是个强盗。”
  萧十一郎叹道:“我的确不该骗你,可是我认得一位姑娘,她又聪明、又漂亮、又爽直,我已有很久没见她的面了,所以想找件礼物送给她,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道:“那……那女人是谁?”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带着温暖的微笑,缓缓道:“她叫做风四娘,不知你认不认得?”
  风四娘突然觉得一阵热意自心底涌起,所有的怒气都已消失无影,全身都软,软软的倚着窗户,咬着嘴唇道:“你呀,你这个人……我认识了你,至少也得短命三十年。”
  萧十一郎将那柄蓝玉剑双手捧过来,笑道:“你虽然没有得到割鹿刀,却有人送你柄蓝五剑,你岂非也应该很开心了么?”
  第六回 美人心
  茶馆。
  济南虽是个五方杂处,卧虎藏龙的名城,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杂、话更多的地方,只怕也很少。
  风四娘坐茶馆的机会虽不多,但每次坐在茶馆里,她都觉得很开心,她喜欢男人们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令男人们的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这茶馆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的确都在盯着她,坐茶馆的女人本不多,这么美的女人更少见。
  风四娘用一只小盖碗慢慢的啜着茶,茶叶并不好,这种茶她平日根本就不会入口,但现在却似舍不得放下。
  她根本不是在欣赏茶的滋味,只不过她自己觉得自己喝茶的姿势很美,还可以让别人欣赏欣赏她这双手。
  萧十一郎也在瞧着她,觉得很有趣。
  他认识风四娘已有很多年了,他很了解风四娘的脾气。
  这位被江湖中人称为“女妖怪”的女中豪杰,虽然很难惹、很泼辣,但有时也会天真得像个孩子。
  萧十一郎一直很喜欢她,每次和她相处的时候都会觉得很愉快,但和她分手的时候,却并不难受。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们赶到济南来,因为割鹿刀也到了济南。
  还有很多名人也都到了济南……
  突然间,本来盯着风四娘的那些眼睛,一下子全都转到外面去了。
  有人伸长脖子瞧,有人甚至已站起来,跑到门口。
  风四娘也有些惊奇,她心里想:“外面难道来了个比我更漂亮的女人?”
  风四娘有些生气,又有些好奇,也忍不住想到门口去瞧瞧,她心里想到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迟疑。
  她到了门口,才发现大家争着瞧的,只不过是辆马车。
  这辆马车虽然比普通的华贵些,可也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车窗车门都关得紧紧的,也看不到里面的是什么人。
  马车走得也不快,赶车的小心翼翼,连马鞭都不敢扬起,像是怕鞭梢在无意间伤及路人。
  拉车的马虽不错,也并非什么千里驹。
  奇怪的是,大家却偏偏都在盯着这辆马车瞧,有些人还在窃窃私议,就像是这马车顶上忽然长出朵大喇叭花来了似的。
  “这些人宁可看这辆破马车,却不看我?”风四娘真有点弄不懂了,这地方的男人难道都有点毛病?
  她忍不住冷笑道:“这里的人难道都没有见过马车吗?一辆马车有什么好看的?”
  旁边的人扭过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却又立刻回到那辆马车上去了,
  只有个驼背的老头子搭讪着笑道:“姑娘你这就不知道了,马车虽没有什么,但车里的人却是我们这地方的头一号人物。”
  风四娘道:“哦?是谁?”
  老头子笑道:“说起此人来,可真是大大的有名,她就是城里‘金针沈家’的大小姐沈璧君沈姑娘,也是武林中第一位大美人。”
  他满脸堆着笑,仿佛也已分沾到一分光采,接着又道:“我说错了!沈姑娘其实已不该叫做沈姑娘,应该叫做连夫人才是,看姑娘你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想必知道姑苏有个‘无瑕山庄’,是江南第一世家,沈姑娘的夫婿就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连城璧连公子。”
  风四娘淡淡道:“连城璧……这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其实她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听得多了。
  “连城璧”这名字近年在江湖中名头之响,简直如日中天,就算他的对头仇人,也不能不对他挑一挑大拇指。
  那老头子越说兴趣越浓,又道:“沈姑娘出嫁已有两三年,上个月才归宁,城里的父母兄弟都一心想看看她这两年来是否出落得更美了,只可惜这位姑娘从小知书识礼,深居简出,我老头子等了二十年,也只不过见过她一两次而已。”
  风四娘冷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沈姑娘倒真是你们济南人心中的宝贝了?”
  老头子根本听不出她话中的讥诮之意,点着头笑道:“一点也不错,一点也不错……”
  风四娘道:“她坐在车子里,你们也能瞧得见她吗?”
  老头子眯着眼笑道:“看不到她的人,看看她坐的车子也是好的。”
  风四娘几乎气破了肚子,幸好这时马车已走到路尽头,转过去瞧不见了,大家这才纷纷落座。
  有人还在议论纷纷:“你看人家,回来两个多月,才上过一趟街,唉,谁能娶到沈姑娘这样的媳妇,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人家连公子也不错,不但学问好、家世好、人品好、相貌好,而且听说武功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这样的女婿哪儿找去?”
  “这才叫郎才女貌,珠连璧合。”
  “听说连公子前两天也来了,不知是否……”
  大家谈谈说说,说的都是连城璧和沈璧君夫妻,简直将这两人说成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风四娘也懒得听了,正想叫萧十一郎赶快算账走路,但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眼角突然瞥见了一个人!
  茶馆的斜对面,有家“源记”钱庄票号。
  当时的行商客旅,若觉得路上携带银两不便,就可以到这种钱庄去换“银票”,信用好的钱庄发出的银票,走遍天下都可通用,信用不好的钱庄就根本无法立足,当时“银票”盛行,就因为所有钱庄的信用都很好。
  做这行生意的,大都是山西人,因为山西人的手紧,而且长于理财,这家“源记”票号,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
  风四娘看到的这个人,此刻刚从源记票号里走出来。
  这人年纪约莫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袍,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脚上穿着经久耐穿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上下千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无论将什么事交托给他都可以很放心。
  但风四娘见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似的。
  不巧的是,这人眼睛也很尖,走出来就瞧见风四娘了,一瞧见风四娘,他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大叫道:“四娘,四娘……风四娘……”
  他嗓子可真不小,三条街外的人只怕都听得见。
  风四娘只有停下脚,恨恨道:“倒楣,怎么遇上了这个倒楣鬼。”
  那位规矩人已撩起了长衫,大步跑过来。
  他眼睛里有了风四娘,就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街那边刚好转过来一辆马车,收势不及,眼见就要将他撞倒。
  茶馆里的人都不禁发出了惊呼,谁知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车轭,竟硬生生将这辆马车拉住了!
  只见他两条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条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满街上的人又都不禁发出了喝彩声。
  这人却似全没听到,向那已吓呆了的车夫抱了抱拳,道:“抱歉”。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奔入了茶馆,四四方方的脸上这才露出一
  丝宽慰的微笑,笑道:“四娘,我总算找着你了。”
  风四娘用眼白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么?别人还当我欠了你的债,你才会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穷吼。”
  这人的笑容看来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赔着笑道:“我……我没有呀。”
  风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找我干什么?”
  这人道:“没……没事。”
  风四娘瞪眼道:“没事?没事为何要找我?”
  这人急得直擦汗,道:“我……我只不过觉……觉得好久没……没见了,所以……所以……才……”
  原来他一着急就变成了结巴,越结越说不出。本来相貌堂堂的一个人,此刻就像是变成了个呆头鹅。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好久没见,你也不应该站在街上穷吼,知道吗?”
  看到风四娘有了笑容,这位规矩人才松了口气,赔着笑道:“你……你一个人?”
  风四娘向那边坐着的萧十一郎指了指,道:“两个。”
  这人脸色立刻变了,眼睛瞪着萧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胀红着脸道:“他……他……他是什么人?”
  风四娘瞪眼道:“他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他?”
  这人急得脖子都祖了,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走了过来,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尊驾是……”
  听到“堂弟”两个字,这位规矩人又松了口气,说话也立刻变得清楚了起来,抱着拳笑道:“原来尊驾是风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杨,草字开泰,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萧十一郎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动容道:“莫非尊驾就是‘源记’票号的少东主,江湖人称‘铁君子’的杨大侠么?”
  杨开泰笑道:“不敢,不敢……”
  萧十一郎也笑道:“幸会,幸会……”
  他吃惊的倒并非因为这人竟是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而因为他是少林监寺“铁山大师”惟一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认他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这么样土头土脑,见了风四娘连话都说不出的一个人,居然是名震关中的武林高手,萧十一郎自然难免觉得很意外。
  杨开泰的眼睛已又转到风四娘那边去了,赔着笑道:“两位为何不坐下来说话?”
  风四娘道:“我们正要走了。”
  杨开泰道:“走?到……到哪里去?”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道:“我们正想找人请客吃饭。”
  杨开泰道:“何必找人,我……我……”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想请客?”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听说隔壁的排骨面不错,馒头也蒸得很白……”
  风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还吃得起,用不着你请,你走吧。”
  杨开泰擦了擦汗,赔笑道:“你……你想吃什么,我都请。”
  风四娘道:“你若真想请客,就请我们上“悦宾楼”去,我想吃那里的水泡肚。”
  杨开泰咬了咬牙,道:“好……好,咱……咱们就上悦宾楼。”
  每个城里都有一两家特别贵的饭馆,但生意却往往特别好,因为花钱的大爷们爱的就是这调调儿。
  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一个人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个人物。
  其实悦宾楼卖五钱银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别家卖一钱七的滋味好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觉得大不相同。
  杨开泰从走上楼到坐下来,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风四娘已开始点菜了,点了四五样,杨开泰的脸色看来已有些发白,突然站起来,道:“我……我出去走一趟,就……就回来。”
  风四娘理也不理他,还是自己点自己的菜,等杨开泰走下楼,她已一口气点了十六七样菜,这才停下来,道:“你猜不猜得出他干什么去了?”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去拿钱?”
  风四娘笑道:“一点也不错,这种人出来身上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萧十一郎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个君子,你也不该穷吃他。”
  风四娘冷笑道:“什么铁君子,我看他简直是个铁公鸡,就和他老子一样,一毛不拔,这种人不吃吃谁?”
  萧十一郎道:“他总算对你不错。”
  风四娘道:“我这么样吃他,就是要将他吃怕。”
  她撇了撇嘴,道:“你也不知道这人有多讨厌,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我一面后,就整天的像条狗似的盯着我。”
  萧十一郎道:“我倒觉得他很好,人既老实,又正派,家世更没话说,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给他……”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叫了起来,道:“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这种铁公鸡。”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总希望自己的老公又豪爽,又慷慨,等到嫁给他以后,就希望他越小气越好了,最好一次客都不请,把钱都交给她。”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杨开泰才赶回来,那边角落上刚坐下一个面带微须的中年人看到他,就欠了欠身,抱了抱拳。
  杨开泰也立刻抱拳还礼,彼此都很客气。
  那中年人是一个人来的,穿的衣服虽然并不十分华贵,但气派看来却极大,腰边悬着的一柄乌鞘剑,看来也绝非凡品。一双眸子更是炯炯有神,顾盼之间,隐然有威,显见得是个常常发号施令的人物。
  风四娘早就留意到他了,此刻忍不住问道:“那人是谁?”
  杨开泰道:“你不认得他?奇怪奇怪!”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认得他?”
  杨开泰压低声音,道:“他就是当年巴山顾道人的衣钵弟子柳色青,若论剑法之高远清灵,江湖间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了!”
  风四娘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听说他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已尽得顾道人的神髓,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过吗?”
  杨开泰道:“这人生性恬淡,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所以江湖中认得他的人很少,但却和嵩山的镜湖师兄是方外至交,所以我才认得他。”
  他说别的话时,不但口齿清楚,而且有条有理,但一说到自己和风四娘的事时,就立刻变成个结结巴巴的呆子了。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道:“看来这地方来的名人倒不少。”
  杨开泰笑道:“的确不少,除了我和柳色青外,大概还有厉刚、徐青藤、朱白水和连城壁连公子。”
  风四娘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也是个名人了?”
  杨开泰怔了怔,道:“我……我……我……”
  他又说不出话来了。
  连城璧、柳色青、杨开泰、朱泉、徐青藤、厉刚,这六人的名字说来的确非同小可,近十年来的江湖成名人物中,若论名头之响,武功之高,实在很难找得出几个人更比这六人强的。
  这六人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厉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但他们不但个个都是世家子弟,名门之后,而且为人都很正派,做的事也很漂亮,连江湖中最难惹的老怪物“木尊者”,都说他们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木尊者这句话说出来,“六君子”之名立刻传遍了江湖。
  风四娘又瞟了萧十一郎一眼,萧十一郎仍低着头在喝酒,始终都没有说话,风四娘这才转向杨开泰,道:“今天是什么风将你们六位大名人都吹到济南来了呀?”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有……有人请……请我们来的。”
  风四娘道:“能够请得动你们六位的人,面子倒真不小;是谁呀?”
  杨开泰道:“是……是司空曙、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和徐鲁子大师联合发的请柬,要我们到大明湖边的沈家庄来看一把刀。”
  风四娘眼睛亮了,道:“看什么刀?”
  杨开泰道:“割鹿刀!”
  风四娘淡淡道:“为了看一把刀,就将你们六位都请来,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杨开泰道:“据说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徐大师费了一生心血才铸成的,他准备将这把刀送给我们六人中的一人,却不知送给谁好。”
  风四娘道:“所以他就将你们六人都请来,看看谁的本事大,就将刀送给谁,是吗?”
  杨开泰道:“只怕是的。”
  风四娘冷笑道:“为了一把刀,你们居然就不惜远远的跑到这里来拼命,你们这六位少年君子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杨开泰胀红了脸,道:“其实我……我并不想要这把刀,只不过……只不过……”
  萧十一郎忽然笑道:“我了解杨兄的意思,徐大师既有此请,杨兄不来,岂非显得示弱于人了么,我知道杨兄要争的是这份荣誉,绝不是那把刀!”
  杨开泰展颜笑道:“对对对,对极了……”
  他接着又道:“何况徐大师这把刀也并不是白送给我们的,无论谁得到这把刀,都要答应他两件事。”
  风四娘道:“拿了人家以一生心血铸成的宝刀,就算要替人家做二十件事,也是应该的。”
  杨开泰叹了口气,道:“这两件事做来只怕比别的两百件事还要困难得多。”
  风四娘道:“哦?”
  杨开泰道:“第一件事他要我们答应他,终生佩带此刀,绝不让它落入第二人的手中。这件事说来容易,做来却简直难如登天。”
  他苦笑着接道:“现在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把刀的消息了,无论谁将这把刀夺到手,立刻就能成名露脸,震动江湖,带着这把刀在江湖走动,简直就好像带着包火药似的,随时都可能引火上身。”
  风四娘笑了笑道: “这话倒不假,就连我说不定也想来凑凑热闹的。”
  杨开泰道:“但若比起第二件事来,这件事倒还算容易的。”
  风四娘道:“哦?他要你干什么,到天上摘个月亮下来么?”
  杨开泰苦笑道:“他要我们答应他,谁得到这把刀之后,就以此刀为他除去当今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
  他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抢着问道:“他说的是谁?”
  杨开泰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
  已经上到第十样菜了。
  杨开泰忽然看到满桌子的菜,脸色就立刻发白,喃喃道:“菜太多了,太丰富了,怎么吃得下。”
  风四娘板着脸道:“这话本该由做客人的来说的,做主人的应该说:菜不好,菜太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抱……抱歉,我……我一向很少做主人。”
  风四娘也忍不住为之失笑,道:“你这人虽然小气,总算还坦白得很。”
  萧十一郎忽然道:“不知杨兄可认得那萧十一郎么?”
  杨开泰道:“不认得。”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杨兄既然与他素不相识,得刀之后,怎忍下手杀他?”
  杨开泰道:“我虽不认得他,却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这种人正是‘人人得而诛之’,我为何要不忍?”
  萧十一郎道:“杨兄可曾亲眼见到他做过什么不仁不义的事?”
  杨开泰道:“那倒也没有,我……只不过时常听说而已。”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亲眼所见之事,尚且未必能算准,何况仅是耳闻呢?”
  杨开泰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其实就算我想杀他,也未必能杀得了他,江湖中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但他岂非还是活得好好的?”
  风四娘冷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若肯听我良言相劝,还是莫要得到那柄刀好些,否则你非但杀不了萧十一郎,弄不好也许还要死在他手上。”
  杨开泰叹道:“老实说,我能得到那柄刀的希望本就不大。”
  风四娘道:“以你之见,是谁最有希望呢?”
  杨开泰沉吟着,道:“厉刚成名最久,他的‘大开碑手’火候也很老到,只不过他为人太方正,掌法也不免呆板了些,缺少变化。”
  风四娘道:“如此说来,他也是没希望的了。”
  杨开泰道:“他未必能胜得过我。”
  风四娘道:“徐青藤呢?”
  杨开泰道:“徐青藤是武当掌门真人最心爱的弟子,拳剑双绝,轻功也好,据说他的剑法施展出来,己全无人间烟火,只可惜……”
  风四娘道:“只可惜怎样?”
  杨开泰道:“他是世袭的杭州将军,钟鸣鼎食,席丰履厚,一个人生活过得若是太舒适了,武功就难有精进。”
  风四娘道:“所以,你觉得他也没什么希望,是吗?”
  杨开泰没有说话,无异己默认了。
  风四娘道:“朱白水呢?我听说他身兼峨嵋、点苍两家之长,又是昔年暗器名家“千手观音”朱夫人的独生子。收发暗器的功夫,一时无两。”
  杨开泰道:“这个人的确是惊才绝艳,聪明绝顶,只可惜他太聪明了,据说已看破红尘,准备剃度出家,所以他这次来不来都很成问题。”
  风四娘道:“他若来呢?”
  杨开泰道:“他既已看破红尘,就算来了,也不会全力施为。”
  风四娘道:“他也没希望?”
  杨开泰道:“希望不大。”
  风四娘瞧了坐在那边自斟自饮的柳色青一眼,压低声音道:“他呢?”
  杨开泰道:“此人剑法之高,无话可说,只可惜人太狂傲,与人交手时未免太轻敌,而且百招过后若还不能取胜,就会变得渐渐沉不住气了。”
  萧十一郎笑道:“杨兄的分析的确精辟绝伦……”
  风四娘道:“你既然很会分析别人,为何不分析分析自己?”
  杨开泰正色道:“我自十岁时投入恩师门下,至今已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来无论风雨寒暑,我早晚两课从未间断,我也不敢妄自菲薄,若论掌力之强,内劲之长,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
  萧十一郎叹道:“杨兄果然不愧为君子,品评人事,既不贬人扬己,也不矫情自谦,而且……”
  风四娘抢着笑道:“而且他心里无论有什么事都存不住的,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有人要他请客时,他的脸简直比马脸还难看。”
  杨开泰的脸又胀红了,道:“我……我……我只不过……”
  风四娘道:“你只不过是太小气,所以你的内力虽深厚,掌法却嫌太放不开,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人虽很难胜你,你想胜过别人也很难。”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评论别人完了,也得让我评论评论你,对不对?”
  杨开泰红着脸呆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四娘你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风四娘道:“知己两字,倒不敢当,只不过你的毛病我倒清楚得很。”
  杨开泰叹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自觉不如连城璧!”
  风四娘道:“你看过他的武功?”
  杨开泰道:“没有。江湖中见过他真功夫的人并不多。”
  风四娘道:“那么你怎知他武功比你强?”
  杨开泰道: “就因为他武功从不轻易炫露,才令人更觉他深不可测。”
  萧十一郎道:“据说此人是个君子,六岁时便已有“神童”之誉,十岁时剑法已登堂奥,十一岁时就能与自东瀛渡海而来的“一刀流”掌门人“太玄信机”交手论剑,历三百招而不败,自此之后,连扶桑三岛都知道中土出了位武林神童。”
  他笑了笑,悠然接道:“但我也听说过萧十一郎也是位不世出的武林奇才,刀法自成一格,出道后从未遇过敌手,却不知道这位连公子比不比得上他?”
  杨开泰道:“萧十一郎的刀法如风雷闪电,连城璧的剑法却如暖月春风,两人一刚一柔,都已登峰造极,但自古‘柔能克刚’,放眼当今天下,若说还有人能胜过萧十一郎的,只怕就是这位连城璧了。”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微笑道:“听你说来,他两人一个至刚,一个至柔,倒好像是天生的对头!”
  杨开泰道:“但萧十一郎却有几样万万比不上连城璧!”
  萧十一郎道:“哦?愿闻其详。”
  杨开泰道:“连城璧武林世家子弟,行事大仁大义,而且处处替人着想,从不争名夺利,近年来人望之隆,无人能及,已可当得起‘大侠’两字!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可说已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萧十一郎呢?”
  杨开泰道:“萧十一郎却是声名狼藉的大盗,既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都绝不会有人帮他的忙。”
  萧十一郎虽然还在笑,但笑容看来已带着种说不出的萧索寂寞之意,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说得对,说得好,想那萧十一郎只不过是个马车夫的儿子而已,又怎能和连城璧那种世家子弟相比。”
  杨开泰道:“除此之外,连城璧还有件事,也是别人比不上的。”
  风四娘道:“什么事?”
  杨开泰道:“他还有个好帮手,贤内助。”
  风四娘道:“你说的可是沈璧君?”
  杨开泰道:“不错,这位连夫人就是‘金针’沈太君的孙女儿,不但身怀绝技,而且温柔贤慧,是位典型的贤妻良母。”
  风四娘冷冷道:“只可惜她已嫁人了,否则你倒可以去追求追求。”
  杨开泰的脸立刻又红了,吃吃道:“我……我……我只不过……”
  风四娘慢慢的啜着杯中酒,喃喃道:“不知道沈家的‘金针’比起我的‘银针’来怎样?……”
  她忽然抬起头,笑道:“你们什么时候到沈家庄去?”
  杨开泰道:“明天下午——护刀入关的司空曙,最迟明天早上就可到了。”
  风四娘眼珠子直转,道:“不知道他们还请了些什么人?”
  杨开泰道:“客人并不多……”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瞧着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也想去?”
  风四娘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人家又没有请我,我脸皮还没有这么厚。”
  杨开泰道:“但我可以带你去,你就算是我的……我的……”
  风四娘瞪眼道:“算是你的什么久?”
  杨开泰红着脸,吃吃道:“朋……朋……朋友……”
  第七回 沈太君的气派
  沈家庄在大明湖边,依山面水,你只要看到他们门口那两尊古老石狮子,就可想见到这家族历史的辉煌与悠久。
  沈家庄的奴仆并不多,但每个人都是彬彬有礼,训练有素,绝不会令任何人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自从庄主沈劲风夫妇出征流寇,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口之后,沈家庄近年来实是人丁凋零,只有沈太君一个人在支持着门户。
  但沈家庄在江湖人心目中的地位却非但始终不坠,而且反而越来越高了,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大家同情沈劲风夫妇的惨死,崇敬他们的英节,也因为这位沈太君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
  连城璧一早就出城去迎接护刀入关的人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是沈太君娘家的侄子“襄阳剑客”万重山。
  客到的并不多,最早来的是“三原”杨开泰。
  他还带来了两位“朋友”,一位是个很英俊秀气的白面书生,叫“冯士良”,另一位是冯士良的堂弟,叫“冯五”。
  万重山阅人多矣,总觉得这两位“冯先生”都是英气逼人,武功也显然有很深的火候,绝不会是江湖中的无名之辈。
  但他却偏偏从未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
  万重山心里虽奇怪,表面却不动声色,绝口不提,他信得过杨开泰,他相信杨开泰带来的朋友绝不会是为非作歹之徒。
  但厉刚就不同了。
  厉刚来的也很早,万重山为他们引见过之后,厉刚那一双尖刀般的眼睛,就一直在盯着这两位“冯先生”。
  这位以三十六路“大开碑手”名扬天下的武林豪杰,不但一双眼神像尖刀,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把刀,出了鞘的刀!
  他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凌厉之气,咄咄逼人。
  风四娘被他盯得又几乎有些受不住了,但萧十一郎却还是面带微笑,安然自若,完全不在乎。
  萧十一郎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柳色青也来了。
  再到的是徐青藤,这位世袭的杭州将军,果然是人物风流,衣衫华丽,帽上缀着的一粒珍珠,大如鸽卵,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但他对人却很客气,并未以富贵凌人,也没有什么架子。
  这其间还到了几位客人,自然也全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但厉刚的眼睛却还是一直在盯着萧十一郎。
  杨开泰也觉得有些不对了,搭讪着道:“厉兄近来可曾到少林去过?”
  厉刚板着脸点了点头,忽然道:“这位冯兄是阁下的朋友?”
  杨开泰道:“不错。”
  厉刚道:“他真的姓冯?”
  风四娘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住了,冷笑道:“阁下若认为我们不姓冯,那么我们应该姓什么呢?”
  厉刚沉着脸,道:“两位无论姓什么,都与厉某无关,只不过厉某生平最见不得藏头露尾,改名换姓之辈,若是见到,就绝不肯放过。”
  风四娘脸色已变了,但万重山已抢着笑道:“厉兄为人之刚正,是大家都知道的。”
  徐青藤立刻也笑着打岔,问道:“白水兄呢?为何还没有来?”
  万重山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白水兄已在峨嵋金顶剃度,这次只怕是不会来的了。”
  徐青藤扼腕道:“他怎会如此想不开?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隐情么?”
  厉刚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大大的不该,朱家世代单传,只有他这一个独子,他却出家做了和尚;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亏他还念过几天书,竟连这句话都忘了,我若见了他……哼。”
  万重山和徐青藤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一肚子气还未消,忍不住冷笑道:“你看这人多奇怪,什么人的闲事他都要来管管。”
  厉刚霍然长身而起,怒道:“我就是喜欢管闲事,你不服?”
  杨开泰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厉兄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厉刚道:“是你的朋友又怎样?厉某今日就要教训教训你这朋友。”
  杨开泰脸都胀红了,道:“好好好,你……你……你不妨先来教训教训我吧。”
  两人一挽袖子,像是立刻就要出手,满屋子的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劝架的,因为大家都知道厉刚的脾气,谁也不愿再自讨无趣。
  突听一人道:“你们到这里来,是想来打架的么?”
  这句话说得本不大高明,非但全无气派,也不文雅,甚至有些像贩夫走卒在找人麻烦。
  但现在这句话由这人嘴里说出来,分量就好像变得忽然不同了,谁也不会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丝毫不文雅,不高明之处——因为这句话是沈太夫人说出来的。
  沈太君无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已到了可以随便说话的程度,能够挨她骂的人,心里非但不会觉得难受,反而会觉得很光荣,她若对一个人客客气气的,那人反而会觉得全身不舒服。
  这道理沈太君一向很明白。
  无论对什么事,她都很明白,她听的多,看的够多,经历过的事也够多了,现在她的耳朵虽已有点聋,但只要是她想听的话,别人声音无论说得多么小,她还是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她不想听的话,她就一个字也听不到了。
  现在她的眼睛虽也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敏锐,也许已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每个人的心她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丫头们将她扶出来的时候,她正在吃着一粒蜜枣,吃得津津有味,像是已将全副精神都放在这粒枣子上。
  方才那句话就好像根本不是她说的。
  但厉刚、杨开泰都已红着脸,垂下了头,偏过半个身子,悄悄将刚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来。
  满屋子的人都在恭恭敬敬的行礼。
  沈太君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徐青藤,你帽子上这粒珍珠可真不错呀,但你将它钉在帽子上,岂非太可惜了吗?你为什么不将它挂在鼻子上呢?也好让别人看得更清楚些。”
  徐青藤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敢说。
  沈太君笑眯眯的瞧着柳色青,又道:“几年不见,你剑法想必又精进了吧?天下大概已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了吧!其实你外号应该叫做‘天下第一剑’才对,至少你身上挂的这把剑比别人的都漂亮得多。”
  柳色青的脸也红了,他的手本来一直握着剑柄,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到,现在却赶快偷偷的将剑藏到背后。
  他们的脸虽红,却并没有觉得丝毫难为情,因为能挨沈太君的骂,并不是件丢人的事。
  那至少表示沈太君并没有将他们当外人。
  没有挨骂的人,看来反倒有些怅怅然若有所失。
  杨开泰垂着头,讷讷道:“小侄方才一时无礼,还求太夫人恕罪。”
  沈太君用手扶着耳朵,道:“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呀。”
  杨开泰脸又红了,道:“小……小侄方才无……无礼……”
  沈太君笑了,道:“哦——原来你是说没有带礼物来呀,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知道你是个小气鬼,连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怎么会送礼给别人?”
  杨开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厉刚忍不住道:“晚辈方才也并未想和杨兄打架,只不过这两人……”
  沈太君道:“什么?你说这两人想打架?”
  笑眯眯地瞧了瞧风四娘和萧十一郎,摇着头道:“不会的,这两人看来都是好孩子,怎么会在我这里打架,只有那种没规矩的野孩子才会在这里吹胡子、瞪眼睛,你说是吗?”
  厉刚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垂首道:“太夫人说的是。”
  风四娘越看越有趣,觉得这位老太婆实在有趣极了,她只希望自己到七八十岁的时候,也能像这老太婆一样有趣。
  沈太君笑道:“这地方本来客人还不少,可是自从璧君出了嫁之后,就已有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我这才明白,原来那些人并不是来看我这老太婆的,但今天你们若也想来看看我们那位大美人儿,只怕就难免要失望。”
  她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道:“我们那位大丫头今天可不能见客,她有病。”
  杨开泰脱口道:“有病?什么病?”
  沈太君笑道:“傻孩子,你着急什么?她若真的有病,我还会这么开心?”
  她挤了挤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她不是有病,是有喜。但你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免得那丫头又怪我老婆子多嘴。”
  满屋子的人立刻又站了起来,只听“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杨开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来。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你开心什么?孩子又不是你的。”
  杨开泰的嘴立刻合了起来,连笑都不敢笑了,像他这么听话的男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萧十一郎不禁在暗中叹了口气,因为他很明白一个男人是绝不能太听女人话的,男人若是太听一个女人的话,那女人反会觉得他没出息。
  萧十一郎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好像是孤孤单单的,因为他永远是个“局外人”,永远不能分享别人的欢乐。
  他永远最冷静,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连城璧。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定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侠少,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赵无极本也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风神也曾令许多人倾倒,若是和别人走在一起,他的风采总是特别令人注意。
  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合身的衣服,身上佩带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细的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是这人跟班的。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他也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现在站在大厅门口石阶上的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
  他很想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等大家看到连城璧和赵无极的时候,当然又有一阵骚动。
  然后,赵无极才拜见沈太夫人。
  沈太君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但眼睛里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似已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赵无极拜道:“晚辈来迟,有劳太夫人久候,恕罪恕罪。”
  沈太君笑道:“没关系,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是吗?”
  赵无极道:“是。”
  沈太君道:“屠啸天、海灵子和那老鹰王呢?他们为什么不来?难道没有脸来见我?”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确无颜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的眼睛像是忽然变得年轻了,目光闪动,道:“刀丢了,是吗?”
  赵无极垂下了头。
  沈太君淡淡道:“刀丢了倒没关系,只怕连人也丢了。”
  赵无极头垂得更低,道:“晚辈实也无颜来见太夫人,只不过……”
  沈太君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解释,我也知道这件事责任绝不在你,有老鹰王和你们在一起,他一定会抢着要带那把刀,所以刀一定是在他手里丢了的。”
  赵无极叹道:“纵然如此,晚辈亦难辞疏忽之罪,若不能将刀夺回,晚辈是再也无颜见武林同道的了。”
  沈太君道:“能自那老鹰王手里将刀夺去的人,世上倒也没几个,夺刀的人是谁呀?那人的本领不小吧?”
  赵无极道:“风四娘。”
  沈太君道:“风四娘?……这名字我倒也听说过,听说她手上功夫也有两下子,但就凭她那两下子,只怕还夺不走老鹰王手里的刀吧!”
  赵无极道:“她自然还有个帮手。”
  沈太君道:“是谁?”
  赵无极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大厅中的人果然都不愧是君子,听到了这么惊人的消息,大家居然还都能沉得住气,没有一个现出惊讶失望之态来的,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会令赵无极觉得很难堪。
  君子是绝不愿令人觉得难堪的。
  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杨开泰,一个是风四娘。杨开泰盯着风四娘,风四娘却在盯着萧十一郎。
  她心里自然觉得奇怪极了,她自然知道丢的那把并不是真刀,那么,真刀到哪里去了?
  听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沈太君才皱了皱眉,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最近我怎么总是听到这人的名字,好像天下的坏事都被他一人做尽了。”
  她忽又笑了笑,道:“我老婆子倒真想见见这个人,一个人就能做出这么多坏事来,倒也不容易。”
  厉刚板着脸道:“此人不除,江湖难安!晚辈迟早总有一日提他的首级来见太夫人。”
  沈太君也不理他,却道:“徐青藤,你想不想要萧十一郎的头?”
  徐青藤沉吟着,道:“厉兄说的不错,此人不除,江湖难安……”
  沈太君不等他说完,又道:“柳色青,你呢?”
  柳色青道:“晚辈久已想与此人一较高低。”
  沈太君目光移向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微笑不语。
  沈太君摇着头,喃喃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爱说话了……你们信不信,他到我这里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听他说过十句话。”
  杨开泰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了。
  沈太君道:“你想说什么?说呀,难道你也想学他?”
  杨开泰偷偷瞟了风四娘一眼,道:“晚辈总觉得有时不说话反比说话好。”
  沈太君笑了,道:“那么你呢?你想不想杀萧十一郎?”
  杨开泰道: “此人恶名四溢,无论谁能除去此人,都可名扬天下,晚辈自然也有这意思,只不过……”
  沈太君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垂下头,苦笑道:“晚辈只怕还不是他的敌手。”
  沈太君大笑道:“好,还是你这孩子说话老实,我老婆子就喜欢这种规规矩矩,本本分分的人,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孙女儿嫁给你。”
  杨开泰的脸马上又胀红了,眼睛再也不敢往风四娘那边去瞧——风四娘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已可想像得到。
  沈太君目光这才回到厉刚身上,淡淡道:“你看,有这么多人都想要萧十一郎的头,你想提他的头来见我,只怕还不大容易吧!”
  风四娘瞧着萧十一郎:“你感觉如何?”
  萧十一郎道:“我开心极了。”
  风四娘道:“开心?你还觉得开心?”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还不知道我的头如此值钱,否则只怕也早就送进当铺了。”
  风四娘也笑了。
  夜很静,她的笑声就像是银铃一样。
  这是沈家庄的后园,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到了沈家庄的人若不肯住一晚上,那岂非太不给沈太君面子了。
  风四娘的笑声很快就停了下来,皱起眉道:“我们夺到的明明是假刀,但他们丢的却偏偏是真刀,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萧十一郎道:“不奇怪。”
  风四娘道:“不奇怪?你知道真刀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道:“真刀……”
  他刚说出两个字,就闭上了嘴。
  因为他已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他知道必定是杨开泰,只有君子人的脚步声才会这样重。
  君子绝不会偷偷摸摸的走过来偷听别人说话。
  风四娘又皱起了眉,喃喃道:“阴魂不散,又来了……”
  她转过身,瞪着杨开泰,冷冷道:“你是不是要我谢谢你?”
  杨开泰胀红了脸,道:“我……我没有这意思。”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应该谢谢你,你方才若说出我是风四娘,那些人一定不会放过我。”
  杨开泰道:“我为什么要……要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说我就是那偷刀的贼么?”
  杨开泰擦了擦汗,道:“我知道你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
  杨开泰道:“因为……因为……我相信你。”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杨开泰又擦了擦汗,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就是相信你。”
  风四娘望着他,望着他那四四方方的脸,诚诚朴朴的表情,风四娘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湿了。
  她就算是个木头人,也有被感动的时候,在这一刹那间,她也不禁真情流露,忍不住握住了杨开泰的手,柔声道:“你真是个好人。”
  杨开泰的眼睛也湿了,吃吃道:“我……我并不太好,我……我也不太坏,我……”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是个君子,可也真是个呆子……”
  她忽然想起萧十一郎,立刻松开了手,回首笑道:“你说他……”
  她笑容又凝结,因为萧十一郎已不在她身后。
  萧十一郎已不见了。
  风四娘怔了半晌,道:“他的人呢,你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吗?”
  杨开泰也怔了怔,道:“什么人?”
  风四娘道:“他……我堂弟,你没有看见他?”
  杨开泰道:“没……没有。”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瞎子?他那么大一个人你会看不见?”
  杨开泰道:“我……我真的没看见,我只……只看见你……”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你呀,你真是个呆子。”
  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的。
  风四娘只希望萧十一郎已回到屋里,但却又不敢确定,因为她很了解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知道萧十一郎随时都会失踪的。
  萧十一郎果然已失踪了。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灯台下压着一张纸。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正是萧十一郎写的一笔怪字。
  “快嫁给他吧,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敢担保;你这一辈子绝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对你更好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连眼圈儿都红了,恨恨道:“这混账,这畜生,简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杨开泰赔着笑,道:“他不是你堂弟吗?你怎么能这样子骂他!”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吼道:“谁说他是我堂弟,你活见了鬼吗?”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他不是你堂弟是什么人?”
  风四娘忍住了眼泪,道:“他……他……他也是个呆子!”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很聪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就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郁。
  每当他哼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间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踽踽独行时,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会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真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
  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的在后面鞭打着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有不停的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很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的旅途岂非就太无趣?
  第八回 鹰王的秘密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很劲急的衣袂带风声,他一听就已判断出这夜行人的轻功显然不弱。
  风声骤然在前面的暗林中停了下来,接着暗林中就传出了一个人急促的喘息声,还带着痛苦的呻吟。
  这夜行人又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萧十一郎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还是向前面走了过去,走入暗林,那喘息声立刻就停止了。
  过了半晌,突听一人嘎声道:“朋友留步!”
  萧十一郎这才缓缓转过身,就看到一个人自树后探出了半边身子,巴斗大的头颅上,生着一头乱发。
  这人赫然竟是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面上丝毫不动声色,缓缓道:“阁下有何见教?”
  独臂鹰王一只独眼饿鹰般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受了伤。”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独臂鹰王道:“你可知道前面有个沈家庄?”
  萧十一郎道:“知道。”
  独臂鹰王道:“快背我到那里去,快,片刻也耽误不得。”
  萧十一郎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我为何要背你去?”
  独臂鹰王大怒道:“你……你敢对老夫无礼?”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你无礼?还是我无礼?莫忘了现在是你在求我,不是我在求你。”
  独臂鹰王盯着他,目中充满了凶光,但一张脸却已渐渐扭曲,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过了很久,他才叹了口气,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挣扎着自怀中掏出一锭金子,喘息着道:“这给你,你若肯帮我的忙,我日后必定重重谢你。”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这倒还像句人话,你为何不早就这么样说呢?”
  他慢慢走过去,像是真想去拿那锭金子,但他的手刚伸出来,独臂鹰王的独臂已闪电般飞出,五指如钩,急擒萧十一郎的手腕。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独臂鹰王虽已伤重垂危,但最后一击,仍然是快如闪电,锐不可当。
  但萧十一郎更快,凌空一个翻身,脚尖已乘势将掉下去的那锭金子挑起,反手接住,人也退后了八尺。身法干净、漂亮、利落,只有亲眼见到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简直连想都无法想像。
  独臂鹰王的脸色变得更惨,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微笑道:“我早就认出了你,你还不认得我?”
  独臂鹰王失声道:“你……你莫非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笑道:“你总算猜对了。”
  独臂鹰王眼睛盯着他,就好像见到了鬼似的,嘴里“嘶嘶”的向外面冒着气,喃喃道:“好,萧十一郎,你好!”
  萧十一郎道:“倒也还不坏。”
  独臂鹰王又瞪了他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触及了伤处,更是疼得满头冷汗,但他还是笑个不停,也不知究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萧十一郎相信他这一生中只怕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笑过,忍不住问道:“你很开心吗?”
  独臂鹰王喘息着笑道:“我当然开心,只因萧十一郎也和我一样,也会上别人的当。”
  萧十一郎道:“哦?”
  独臂鹰王身子已开始抽缩,他咬牙忍耐着,嘎声道:“你可知道你夺去的那把刀是假的?”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独臂鹰王恨恨道:“就凭那三个小畜生,怎能始终将我瞒在鼓里。”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你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才要杀你?”
  独臂鹰王道:“不错。”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以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会为了一把刀就冒这么大的险,竟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作孤注一掷?何况,刀只有一把,人却有三个,却叫他们如何去分呢?”
  独臂鹰王不停的咳嗽着,道:“他……他们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
  萧十一郎道:“是谁想要?难道他们幕后还另有主使的人?”
  独臂鹰王咳嗽已越来越剧急,已咳出血来。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这人竟能令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听他的话?他是谁?”
  独臂鹰王用手捂着嘴,拼命想将嘴里血咽下去,想说出这人的名字,但他只说了一个字,鲜血已箭一般标了出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正想先过去扶起他再说,但就在这时,他身子突又跃起,只一闪已没入树梢。
  也就在这时,已有三个人掠入暗林里。
  世上有很多人都像野兽一样,有种奇异的本领,似乎总能嗅得出危险的气息,虽然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危险来的时候,他们总能在前一刹那间奇迹般避过。
  这种人若是做官,必定是一代名臣,若是打仗,必定是常胜将军,若是投身江湖,就必定是纵横天下、不可一世的英雄。
  诸葛亮、管仲,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能居安思危,治国平天下。
  韩信、岳飞、李靖,他们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决胜千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李寻欢、楚留香、铁中棠、沈浪,他们也都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们才能叱咤风云,名留武林,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经过许多许多年之后,仍然是游侠少年心目中的偶像。
  现在,萧十一郎也正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纵然不能比别人活得长些,但死得总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从林外掠入的三个人,除了海灵子和屠啸天之外,还有个看来很文弱的青衫人,身材并不高,死气沉沉的一张脸上全无表情,但目光闪动间却很灵活,脸上显然戴着个制作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他身法也未见比屠啸天和海灵子快,但身法飘逸,举止从容,就像是在花间漫步一样,步履安详,犹有余力。
  他的脸虽然诡秘可怖,但那双灵活的眼睛却使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多看两眼。
  但最令萧十一郎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一把刀,这把刀连柄才不过两尺左右,刀鞘和刀柄的线条和形状都很简朴,更没有丝毫眩目的装饰,刀还未出鞘,更看不出它是否锋利。
  但萧十一郎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柄刀带着种令人心惊魂飞的杀气!
  难道这就是割鹿刀?
  赵无极、海灵子和屠啸天,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偷换了这柄割鹿刀,难道就是送给他的?
  他是谁?有什么魔力能令赵无极他们如此听话?
  独臂鹰王的咳嗽声已微弱得连听都听不见了。
  海灵子和屠啸天对望一眼,长长吐出口气。
  屠啸天笑道:“这老怪物好长的命,居然还能逃到这里来。”
  海灵子冷冷道:“无论多长命的人,也禁不起咱们一剑两掌!”
  屠啸天笑道:“其实有小公子一掌就已足够要他的命了,根本就不必我们多事出手了。”
  青衫人似乎笑了笑,柔声道:“真的吗?”
  他慢慢的走到独臂鹰王面前,突然手一动,刀已出鞘。
  刀光是淡青色的,并不耀眼。
  只见刀光一闪,独臂鹰王的头颅已滚落在地上。
  青衫人连瞧也没有瞧一眼,只是凝注着掌中的刀。
  刀如青虹,不见血迹。
  青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刀,果然是好刀。”
  人已死了,他还要加一刀,这手段之毒,心肠之狠,的确少见得很,连海灵子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青衫人缓缓插刀人鞘,悠然道:“家师曾经教训过我们,你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屠啸天和海灵子,柔声道:“你们说,这句话可有道理么?”
  屠啸天干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有道理,有道理……”
  青衫人道:“我师父说的话,就算没道理,也是有道理的,对吗?”
  屠啸天道:“对对对,对极了。”
  青衫人吃吃的笑了起来,道:“有人说我师父的好话,我总是开心得很,你们若要让我开心,就该在我面前多说说他的好话。”
  小公子,好奇怪的名字。
  这青衫人居然叫做小公子。
  看他的眼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可知道他年纪并不大,但已经五六十岁的屠啸天和海灵子却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温柔,但连死人的脑袋他都要割下来瞧瞧!
  萧十一郎暗中叹了口气,真猜不出他的来历。
  “徒弟已如此,他师父又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了。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司空曙已死了,但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是吗?”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是什么事呢?”
  屠啸天瞧了海灵子一眼,道:“这……”
  小公子道:“你没有想到?”
  屠啸天苦笑道:“没有。”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凭你们活了这么大年纪,竟连这么点事都想不到。”
  屠啸天苦笑道:“在下已老糊涂了,还请公子明教。”
  小公子叹道:“说真的,你们倒真该跟着我多学学才是。”
  屠啸天和海灵子年纪至少比他大两倍,但他却将他们当小孩子似的,屠啸天他们居然也真像小孩子般听话。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问你,司空曙纵横江湖多年,现在忽然死了,是不是会有人要觉得怀疑?”
  屠啸天道:“是。”
  小公子道:“既然有人怀疑,就必定有人追查,司空曙是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屠啸天道:“不错。”
  小公子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再问你,司空曙究竟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屠啸天赔笑道:“除了小公子之外,谁还有这么高的手段!”
  小公子的眼睛忽然瞪起来了,道:“你说司空曙是我杀的?你看我像是个杀人的凶手吗?”
  屠啸天怔住了,道:“不……不是……”
  小公子道:“不是我杀的,是你吗?”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司空曙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他?”
  小公子展颜笑道:“这就对了,若说你杀了司空曙,江湖中人还是难免要怀疑,还是难免要追究。”
  海灵子忍不住道:“我也没有杀他。”
  小公子道:“你自然也没有杀他,但我们既然都没有杀他,司空曙是谁杀的呢?”
  屠啸天、海灵子面面相觑,说不出话了。
  小公子叹息道:“亏你们还有眼睛,怎么没有看到萧十一郎呢?”
  这句话说出,萧十一郎倒真吃了一惊!“难道此人发现了我?”
  幸好小公子已接着道:“方才岂非明明是萧十一郎一刀将司空曙的脑袋砍了下来,他用的岂非正是割鹿刀!”
  屠啸天眼睛立刻亮了,大喜道:“不错不错,在下方才也明明看到萧十一郎一刀杀了司空曙,而且用的正是割鹿刀,只是年老昏聩,竟险些忘了。”
  小公子笑道:“幸亏你还没有真的忘了,只不过……司空曙虽是萧十一郎杀的,江湖中人却还不知道,这怎么办呢?”
  屠啸天道:“这……我们的确应该想法子让江湖中人知道。”
  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你已想出了用什么法子吗?”
  屠啸天皱眉道:“一时倒未想出来。”
  小公子摇了摇头,道:“其实,这法子简单极了,你看。”
  他的刀突又出鞘,刀光一闪,削下了块树皮,道:“司空曙的血还没有冷,你赶快用他的衣服,蘸他的血,在这树上写几个字,我念一句,你写一句,知道吗?”
  屠啸天道:“遵命。”
  小公子目光闪动,道:“你先写: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然后再留下萧十一郎的名字,那么普天之下,就都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了,你说这法子简单不简单?”
  屠啸天笑道:“妙极妙极,公子当真是天下奇才,不但奇计无双,这几句话也写得有金石声,正活脱脱是萧十一郎那厮的口气。”
  小公子笑道:“我也不必谦虚,这几句话除了我之外,倒真还没有几个人想得出来。”
  萧十一郎几乎连肚子都气破了。
  这小公子年纪不大,但心计之阴险,就连积年老贼也万万比不上,若让他再多活几年,江湖中人只怕要被他害死一半。
  只听小公子道:“现在我们的事都已办完了吗?”
  屠啸天笑道:“总算告一段落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看你们做事这么疏忽,真难为你们怎么活到现在的。”
  屠啸天干咳两声,转过头去吐痰。
  海灵子面上却已变了颜色,忍不住道:“难道还要将司空曙的头再劈成两半?”
  小公子冷笑道:“那倒也用不着了,只不过萧十一郎若也凑巧经过这里,看到了司空曙的尸身,又看到树上的字,你说他该怎么办呢?”
  海灵子怔住了。
  小公子悠然道:“他若不像你们这么笨,一定会将树上的字削下来,再将司空曙的尸身移走,那么我们这一番心血岂非白费了么?”
  屠啸天的咳嗽早已停了,失声道:“不错,我们竟未想到这一着。”
  小公子淡淡道:“这就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话的原因,因为你们实在不如我。”
  屠啸天道:“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
  小公子道:“这法子实在也简单得很,你们真的想不出?”
  屠啸天只有苦笑。
  小公子摇着头,叹道:“你怕他将树上的字迹削掉,你自己难道就不能先削掉么?”
  屠啸天道:“可是……”
  小公子道:“你将这块树皮削下来,送到沈家庄去,那里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妨叫他们一齐来看看司空曙的死状。”
  他笑了笑,接着道:“有这么多人的眼睛看到,萧十一郎就算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这冤枉了……你们说,这法子好不好?”
  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公子心计之缜密,当真非人能及……”
  小公子道:“你也用不着拍我的马屁,只要以后听话些也就是了。”
  听到这里,不但屠啸天和海灵子都已服服帖帖,就连萧十一郎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小公子实在是有两下子。
  他倒还真未遇到过如此厉害的人物。
  萧十一郎有个最大的毛病,越困难越危险的事,他越想去做,越厉害的人物他越想斗一斗。
  只听小公子又道:“你们到了沈家庄后,我还有件事想托你们。”
  屠啸天道:“请吩咐。”
  小公子道:“我想托你们打听打听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什么时候回婆家?连城璧是否同行?准备走哪条路?”
  屠啸天道:“这倒不难,只不过……”
  小公子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听她,又不敢问出来,是不是?”
  屠啸天赔笑道:“在下不敢,只不过……”
  小公子道:“又是只不过,其实你问问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出来,为的就是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屠啸天试探着道:“其中一样自然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还有一样就是这位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
  屠啸天的脸骤然变了颜色,似乎一下子就透不过气来了。
  小公子笑道:“这是我的事,你害怕什么?”
  屠啸天讷讷道:“那连城璧的武功剑法,公子也许还未曾见过,据在下所知,此人深藏不露,而且……”
  小公子道:“你用不着说,我也知道连城璧不是好惹的,所以我还要请你们帮个忙。”
  屠啸天擦了擦汗,道:“只……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公子但请吩咐。”
  小公子笑道:“你也用不着擦汗,这件事并不难……连城璧想必会护送他妻子回家的,所以你们就得想个法子将他骗到别地方去。”
  屠啸天忍不住又擦了擦汗,苦笑道:“连城璧夫妻情深,只怕……”
  小公子道:“你怕他不肯上钩?”
  屠啸天道:“恐怕不容易。”
  小公子道:“若换了是我,自然也不愿意离开那如花似玉般的妻子,但无论多么大的鱼,我们总有要他上钩的法子。”
  屠啸天道:“什么法子?”
  小公子道:“要钓大鱼,就得用香饵。”
  屠啸天道:“饵在哪里?”
  小公子道:“连城璧家财万贯,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已誉满天下,又娶了沈璧君那样贤淑美丽的妻子,你说他现在还想要什么?”
  屠啸天叹了口气,道:“做人做到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小公子笑道:“人心是绝不会满足的,他现在至少还想要一样东西。”
  屠啸天道:“莫非是割鹿刀?”
  小公子道:“不对。”
  屠啸天皱眉道:“除了割鹿刀外,在下委实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动心之物。”
  小公子悠然道:“只有一件……就是萧十一郎的头!”
  屠啸天眼睛亮了,抚掌道:“不错,他们都以为割鹿刀已落在萧十一郎手上,他若能杀了萧十一郎,不但名头更大,刀也是他的了。”
  小公子道:“所以,要钓连城璧这条鱼,就得用萧十一郎做饵。”
  屠啸天沉吟着道:“但这条鱼该如何钓法,还是要请公子指教。”
  小公子摇头叹道:“这法子你们还不明白么?你们只要告诉连城璧,说你们已知道萧十一郎的行踪,连城璧自然就会跟你们去的。”
  他目中带着种讥诮的笑意,接道:“像连城壁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自己的命都会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
  屠啸天失笑道:“如此说来,嫁给连城璧这种人,倒并不是福气。”
  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我若是女人,情愿嫁给萧十一郎,也不愿嫁给连城璧。”
  屠啸天道:“哦?”
  小公子道:“像萧十一郎这种人,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而连城璧的顾忌却太多了,做这种人的妻子并不容易。”
  秋天的太阳,有时还是热得令人受不了。
  树荫下有个挑担卖酒的,酒很凉,既解渴,又过瘾,还有开花蚕豆、椒盐花生和卤蛋下酒,口味虽未见佳,做得却很干净。
  卖酒的是个白发苍苍的红鼻子老头,看他的酒糟鼻子,就知道他自己必定也很喜欢喝两杯。
  他衣衫穿得虽褴褛,但脸上却带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别人虽认为他日子过得并不怎样,他自己却得很满意。
  萧十一郎一向很欣赏这种人。
  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也就是了,又何必计较别人的想法?萧十一郎很想跟这老头子聊聊,但这老头子却有点心不在焉。
  所以萧十一郎也只有自己喝着闷酒。
  喝酒就好像下棋,自己跟自己下棋固然是穷极无聊,一个人喝酒也实在无趣得很,萧十一郎从不愿意喝独酒的。
  但这里恰巧是个三岔路口,他算准沈璧君的车马一定会经过这里,他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喝酒的。
  被人家当做“鱼饵”并不是件好受的事,萧十一郎那天几乎忍不住要出面和那小公子斗一斗了。
  但他已在江湖中混了很多年,早已学会了“等”这个字,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等到最好的时机。
  萧十一郎喝完了第七碗,正在要第八碗。
  红鼻子老头斜眼瞟着他,撇着嘴笑道:“还要再喝吗?再喝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萧十一郎笑道:“走不动就睡在这里又何妨?能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就算一醉不醒又何妨?”
  红鼻子老头道:“你不想赶回去?”
  萧十一郎道:“回到哪里,我自己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却叫我如何回去?”
  红鼻子老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只怕已醉了,满嘴胡话。”
  萧十一郎笑道:“卖酒的岂非就希望别人喝酒么?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哼”了一声,正在舀酒,突见道路上尘头起处,远远的奔过来一行人马。
  萧十一郎的眼睛立刻亮了,简直连一丝酒意都没有。
  这一行人,有的臂上架着鹰,有的手里牵着狗,一个个都是疾服劲装,佩弓带箭,马鞍边还挂着些猎物,显然是刚打完猎回来的。
  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第一匹马上坐着的似乎是个孩子,远远望去,只见粉装玉琢般一个人,打扮得花团锦簇,骑的也是匹万中选一的千里驹,正是:“人有精神马又欢”。好模样的一位阔少爷。
  红鼻子老头也看出是大买卖上门了,精神一振,萧十一郎却有点泄气,因为那并不是他要等的人。
  只听红鼻子老头扯开喉咙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一碗下肚有精神,两碗下肚精神足,三碗下了肚,神仙也不如。”
  萧十一郎笑道:“我已七碗下了肚,怎么还是一点精神也没有,反而要睡着了?”
  红鼻子老头瞪了他一眼,幸好这时人马已渐渐停了下来,第一匹马上的阔少爷笑道:“回去还有好一段路,先在这儿喝两杯吧,看样子酒倒还不错。”
  只见这位阔少爷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皮肤又白又嫩,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窝,真是说不出的可爱。
  连萧十一郎也不禁多看了他两眼,这世上阔少爷固然很多,但可爱的却不多,可爱的阔少爷而又没架子,更是少之又少。
  这位阔少爷居然也很注意萧十一郎,刚在别人为他铺好的毯子上坐下来,忽然向萧十一郎笑了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位朋友何不也请过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笑道:“好极了,在下身上只有八碗酒的钱,正不知第九碗酒在哪里,若有人请客,正是求之不得。”
  阔少爷笑得更开心,道:“想不到朋友竟如此豪爽,快,快打酒来。”
  红鼻子老头只好倒了碗酒过来,却又瞪了萧十一郎一眼,喃喃道:“有不花钱的酒喝,这下子只怕醉得更快了。”
  萧十一郎笑道:“人生难得几回醉,能快些醉更是妙不可言,请。”
  “请”字刚出,一碗酒已不见了。
  别人喝酒是“喝”下去的,萧十一郎喝酒却是“倒”下去的,只要脖子一仰,一碗酒立刻涓滴无存。
  阔少爷拍手大笑道:“你们看到了没有,这位朋友喝得有多快。”
  萧十一郎道:“若是他们没有看见,在下倒还可以多表演几次。”
  阔少爷笑道:“这位朋友不但豪爽,而且有趣,却不知高姓大名?”
  萧十一郎道:“你我萍水相逢,你请我喝酒,喝完了我就走,我若知道你的名字,心里难免感激,日后少不得要还请你一顿,那么现在这酒喝得就无趣了,所以这姓名么……我不必告诉你,你也是不说的好。”
  阔少爷笑道:“对对对,你我今日能在这里尽半日之欢,已是有缘,来来来……这卤蛋看来还不错,以蛋下酒,醉得就慢些,酒也可喝多些了。”
  萧十一郎笑道:“对对对,若是醉得太快,也无趣了。”
  他拈起个卤蛋,忽然一抬手,高高的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接住,三口两口一个蛋就下了肚。
  阔少爷笑道:“朋友不但喝酒快,吃蛋也快……”
  萧十一郎笑道:“只因我自知死得也比别人快些,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从不敢浪费时间。”
  这位阔少爷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四五岁,但酒量却大得惊人,萧十一郎喝一碗,他居然也能陪一碗,而且喝得也不慢。
  跟着他来的,都是行动矫健,精神饱满的彪形大汉,但酒量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萧十一郎的眼睛已眯了起来,舌头也渐渐大了,看来竟已有了七八分醉态,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人,喝得就更多,更快。
  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的人,想不喝醉也困难得很。
  萧十一郎毕竟还是醉了。
  阔少爷叹了口气,摇着头道:“原来他酒量也不太怎么样,倒叫我失望得很。”
  红鼻子老头带着笑道:“他自己说过,醉了就睡在这里,醉死也无妨。”
  阔少爷瞪眼道:“他总算是我的客人,怎么能让他睡在这里?”
  他挥了挥手,吩咐属下,道:“看着这位朋友,等我们走的时候,带他回去。”
  这时太阳还未下山,路上却不见行人。
  阔少爷似乎觉得有些扫兴,背负着双手,眺望大路,忽然道:“老头子,准备着吧,看来你又有生意上门了。”
  远处果然又来了一行车马。
  黑漆的马车虽已很陈旧,看来却仍然很有气派,车门自然是关着的,车窗上也挂着帘子,坐在车里的人显然不愿被人瞧见。
  赶车的是个很沉着的中年人,眼神很足,马车前后还有三骑护从,也都是很精悍的骑土。
  这一行车马本来走得很快,但这位阔少爷的车马已将路挡去了一半,车马到了这里,也只得放缓了下来。
  红鼻子老头立刻乘机拉生意了,高声叫道:“好清好甜的竹叶青,客官们下马来喝两碗吧,错过了这里,附近几百里地里再也喝不到这样的好酒了。”
  马上的骑士们舐了舐嘴唇,显然也想喝两杯,但却没有一个下马来的,只是在等着阔少爷的属下将道路让出来。
  突听车厢中一人道:“你们赶了半天的路,也累了,就歇下来喝碗酒吧!”
  声音清悦而温柔,而且带着种同情的体贴与关怀,令人心甘情愿的服从她。
  马上的骑士立刻下了马,躬身道:“多谢夫人。”
  车厢中人又道:“老赵,你也下车去喝一碗吧,我们反正也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老赵迟疑了半晌,终于也将马车赶到路旁,这时红鼻子老头已为骑土们舀了三碗酒,正在舀第四碗,拿到酒的已准备开始喝了。
  老赵突然道:“慢着,先看看酒里有没有毒!”
  红鼻子老头的脸立刻气红了,愤愤道:“毒?我这酒里会有毒,好,先毒死我吧。”
  他自己真的将手里的一碗酒喝了下去。
  老赵根本不理他,自怀中取出了个银勺子,在坛子里舀了一勺酒,看到银勺子没有变色,才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才点头道:“可以喝了。”
  拿着酒碗发怔的骑士这才松了口气,仰首一饮而尽,笑道:“这酒倒还真不错,不知蛋卤得怎样?”
  他选了个最大的卤蛋,正想放进嘴。
  老赵忽然又喝道:“等一等!”
  那位阔少爷本来也没有理会他们,此刻也忍不住笑了,喃喃道:“卤蛋里难道还会有毒么?这位朋友也未免太小心了。”
  老赵瞧了他一眼,沉着脸道:“出门在外,能小心些,还是小心些好。”
  他又自怀中取出柄小银刀,正想将卤蛋切开。
  阔少爷已走了过来,笑道:“想不到朋友你身上还带着这么多有趣的玩意儿,我们也想照样做一套,不知朋友你能借给我瞧瞧吗?”
  老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将手里的小银刀递了过去,像这位阔少爷这样的人,他说出来的要求,实在很少人能拒绝的。
  银刀打造得古雅而精致。
  阔少爷用指尖轻抚着刀锋,脸上的表情更温柔,微笑道:“好精致的一把刀,却不知能不能杀人。”
  老赵道:“这把刀本不是用来杀人的。”
  阔少爷笑道:“你错了,只要是刀,就可以杀人……”
  说到“杀”字,他掌中的刀已脱手飞出,化做了一道银光,说到“人”字,这柄刀已插入了老赵的咽喉!
  老赵怒吼一声,已反手拔出了刀,向那阔少爷扑了过去。但鲜血已箭一般标出,他的力气也随着血一齐流出。
  他还未冲出三步,就倒了下去,倒在那阔少爷的脚下,眼珠子都已凸了出来,他至死也不信会发生这种事。
  阔少爷俯首望着他,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而可爱,柔声道:“我说天下的刀都可以杀人的,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那三个骑士似已吓呆了,他们作梦也想不到如此秀气、如此可爱的一位富家公子,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直到老赵倒下去,他们腰刀才出鞘,怒喝着挥刀扑过来。
  阔少爷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又何必来送死呢?”
  方才喝第一碗酒的大汉眼睛都红了,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刀劈华山”,一柄鬼头刀已劈向阔少爷头顶。
  阔少爷摇头笑道:“真差劲……”
  他身子动也未动,手轻轻一抬,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刀锋,这一刀竟似砍入石头里。
  那大汉手腕一反,想以刀锋去割他手指。
  突听“笃”的一响,一枝箭已射入了大汉的背脊,箭杆自后背射入,自前心穿出,鲜血一滴滴自箭簇上滴落下来。
  这些事说来虽很长,但前后也不过只有两句话的功夫而已,另两条大汉此刻刚冲到阔少爷面前,第一刀还未砍出。
  就在这时,只听车厢中一人缓缓道:“你们的确都不是他的敌手,还是退下去吧!”
  第九回 倾国绝色
  车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他们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在她来说,珠宝和脂粉已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采,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哪枝画笔能画出她的风神。
  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了她一眼,就永远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突然自地面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沈璧君。
  在这一瞬间,那位阔少爷的呼吸也已停顿。
  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他自然有些惊奇,有些羡慕,有些目眩神迷,这是任何男人都难免会生出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嫉妒。
  但过了这一瞬间,他又笑了,笑得仍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的眼睛盯着沈璧君,微笑着道:“有人说:聪明的女人都不美丽,美丽的女人都不聪明,因为她们忙着修饰自己的脸,已没功夫去修饰自己的心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对的……”
  沈璧君已走出了车厢,走到他面前。
  她眼睛中虽已有了愤怒之意,但却显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
  她这一生所受到的教育,几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得将愤怒、悲哀、欢喜,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就算忍不住要流泪时,也得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那位阔少爷说话。
  她这一生中从未打断过任何人的谈话;因为这也是件很无礼的事,她早已学会了尽量少说,尽量多听。
  直到那位阔少爷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公子尊姓?”
  阔少爷道:“在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怎及得沈姑娘的大名,这名姓实在羞于在沈姑娘面前提及,不提也罢。”
  沈璧君居然也不再问了。
  别人不愿说的事,她绝不追问。
  她瞧了地上的尸身一眼,道:“这两人不知是否公子杀的?”
  阔少爷道:“沈姑娘可曾见到在下杀人么?”
  沈璧君点了点头。
  阔少爷又笑了,道:“姑娘既然已见到,又何必再问?”
  沈璧君道:“只因公子并不像是个残暴凶狠的人。”
  阔少爷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姑娘千万要特别留意。”
  沈璧君道:“公子既然杀了他们,想必是因为他们与公子有仇?”
  阔少爷道:“那倒也没有。”
  沈璧君道:“那么,想必是他们对公子有什么无礼之处?”
  阔少爷道:“就算是他们对在下有些无礼,在下又怎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沈璧君道: “如此说来,公子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就令人不解了。”
  阔少爷笑了笑,道:“姑娘难道定要求解么?”
  沈璧君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两人说话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全没有半分火气,别的人却瞧得全都怔住了,只有萧十一郎还是一直躺在那里不动,似已烂醉如泥。
  过了半晌,沈璧君突然道:“请。”
  阔少爷也怔了怔,道:“请什么?”
  沈璧君仍是不动声色,毫无表情的道:“请出手。”
  阔少爷红红的脸一下子忽然变白了,道: “出……出手?你难道要我向你出手?”
  沈璧君道:“公子毫无理由杀了他们,必有用心,我既然问不出,也只有以武相见了。”
  阔少爷道:“不过……不过……姑娘是江湖有名的剑客,我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打得过你?”
  沈璧君道:“公子也不必太谦,请!”
  阔少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杀……杀了我,替他们偿命。”他竟似怕得要命,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沈璧君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阔少爷苦着脸道:“我只不过杀了你两个奴才而已,你就要我偿命,你……你未免也太狠了吧!”
  沈壁君道:“奴才也是一条命,不是吗?”
  阔少爷眼圈儿也红了,突然跪了下来,流着泪道:“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们,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姐姐人又美,心又好,一定不忍心杀我这样一个小孩子的。”
  他说话本来非但有条有理,而且老气横秋,此刻忽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调皮撒赖的小孩子。
  沈璧君倒怔住了。
  江湖中的事,她本来就不善应付,遇着这样的人,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阔少爷连眼泪都已流了下来,颤声道:“姐姐你若觉得还没有出气,就把我带来的人随便挑两个杀了吧,姐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无论谁对这么样一个小孩子都无法下得了手的,何况沈璧君;谁知就在这时,这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突然在地上一滚,左腿扫向沈璧君的足踝,右腿踢向沈璧君的下腹,左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
  他两只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同时射了出来,简直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
  沈璧君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只皱了皱眉,长袖已流云般卷出,那七八种暗器被袖风一卷,竟立刻无影无踪。
  要知沈家的祖传“金针”号称天下第一暗器,会发暗器的人,自然也会收,沈璧君心肠柔弱,出手虽够快,够准,却不够狠,沈太君总认为她发暗器的手法还未练到家,如临大敌,难免要吃亏。
  所以沈太君就要她在收暗器的手法上多下苦功,这一手“云卷流星”,使出来不带一点烟火气,的确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
  她脚下踩的步法更灵动优美,而且极有效,只见她脚步微错,已将阔少爷踢出来的鸳鸯腿恰巧避过。
  谁知这位阔少爷身上的花样之多,简直多得令人无法想像,他两腿虽是踢空,靴子里即又“铮”的一声,弹出了两柄尖刀。
  他七八件暗器虽打空,袖子里却又“啵”的射出了两股轻烟。
  沈璧君只觉足踝上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以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阔少爷这才笑嘻嘻的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沈璧君,笑嘻嘻道:“我的好姐姐,你功夫可真不错,只可惜你这种功夫只能给别人看看,并没有什么用。”
  突听一阵掌声响了起来。
  阔少爷立刻转过身,就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鼓掌的人正是萧十一郎。
  方才明明已烂醉如泥的萧十一郎,此刻眼睛里竟连一点醉意都没有,望着阔少爷笑道:“老弟呀老弟,你可真有两下子,佩服佩服。”
  阔少爷眨了眨眼睛,也笑了,道:“多谢捧场,实在不敢当。”
  萧十一郎道:“听人说昔年‘千手如来’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就像是个刺猬似的,碰都碰不得,想不到你老弟也是个小刺猬。”
  阔少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只有这两下子,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
  跟着沈璧君来的两骑士本已吓呆了,此刻突又怒喝一声,挥刀直扑过来,存心想拼命了。
  阔少爷嘴里还在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连头都没有回,只不过轻轻弯了弯腰,好像在向萧十一郎行礼。
  他腰上束着根玉带,此刻刚一弯腰,只听“蓬”的一声,玉带上已有一蓬银芒暴雨般射了出来。
  那两人刚冲出两步,眼前一花,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暴雨般的银芒已射上了他们的脸。
  两人狂吼一声,倒在地上,只觉脸上一阵阵奇痒钻心,再也忍耐不住,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脸上。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长叹道:“原来你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阔少爷拍了拍手,笑道:“这真的已是我最后一样法宝了,不骗你,我一直将你当朋友,来……你既然还没有醉,我们再喝两杯吧。”
  萧十一郎道:“我已经没胃口了。”
  阔少爷道:“酒里真的没有毒,真的不骗你。” 
  萧十一郎叹道:“我虽然很喜欢喝不花钱的酒,但却还不想做个酒鬼,酒里若是有毒,你想我还会喝吗?”
  阔少爷目光闪动,笑道:“我看酒里就算有毒,你也未必知道。”
  萧十一郎笑道:“那你就错了,我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阔少爷笑道:“难道你对我早已有了防备之心了?我看来难道像是个坏人?”
  萧十一郎道:“非但你看来又天真、又可爱,就连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看来也不大像坏人,我本来也想不到他是跟你串通好了的。”
  阔少爷道:“后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卖了几十年酒的老头子,舀酒一定又快又稳,但他舀酒时却常常将酒泼出来,这样子卖酒,岂非要蚀老本?”
  阔少爷瞪了那红鼻子老头一眼,又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还不快走呢?”
  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阔少爷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等你。”
  阔少爷也不禁怔了怔,道:“等我?你怎知道我会来?”
  萧十一郎道:“因为沈璧君一定会经过这里。”
  阔少爷眼睛盯着他,道:“看来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萧十一郎道:“我还知道你会写文章。”
  阔少爷又怔了怔,道:“写文章?”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这几句话,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写得出来?”
  阔少爷的脸色已发白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你虽未见过我,我却已见过你,还知道你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小公子。”
  这一次过了很久之后,小公子才笑得出来。
  他笑得还是很可爱,柔声道:“你知道的确实不少,只可惜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虽无毒,蛋却是有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你不信?”
  萧十一郎道:“蛋中若是有毒,我吃了一个蛋,为何还未被毒死呢?”
  小公子笑了笑,道:“酒若喝得太多,毒性就会发作得慢些。”
  萧十一郎大笑道:“原来喝酒也有好处的。”
  小公子道:“何况我用的毒药发作得都不快,因为我不喜欢看人死得太快,看着人慢慢的死,不但是种学问,也有趣得很。”
  萧十一郎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有这么狠的心肠,我真不知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小公子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出来,但我却知道你要怎么样死。”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道:“被卤蛋噎死,是吗?那么我就索性再吃一个吧。”
  他慢慢的摊开了手,手里不知怎地居然真有个卤蛋。
  只见他轻轻一抬手,将这卤蛋高高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用嘴接住,三口两口,一个卤蛋就下了肚。
  萧十一郎道:“滋味还真不错,再来一个吧!”
  他又摊开手,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个卤蛋。
  他抬手、抛蛋,用嘴接住,吞了下去。
  但等他再摊开手,蛋还是在他手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谁也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不是鸡,也不是母的,却会生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小公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倒真看错了你,你既已看出红鼻子是我的属下,怎么会吃这卤蛋?”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总算明白了。”
  小公子叹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你既醉了,就不该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醉了的人,一醒烦恼就来了。”
  萧十一郎道:“我好像倒并没有什么烦恼。”
  小公子道:“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萧十一郎道:“我难道是死人?”
  小公子道:“虽还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想杀我?”
  小公子道:“这只怪你知道得太多。”
  萧十一郎道:“你方才还说拿我当朋友,现在能下得了手?”
  小公子笑了笑,道:“到了必要的时候,连老婆都能下得了手,何况朋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朋友’这两个字已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悠然道:“但你既然曾经说过我是朋友,我也不想骗你,你要杀我并不容易,我的武功虽不好看,却有用得很。”
  小公子笑道:“我好歹总要瞧瞧。”
  只听弓弦机簧声响,弩箭暴雨射出。
  这些人都已久经训练,出手都快得很,但方才还明明站在树下的萧十一郎,等他们弩箭发出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小公子刚掠上树梢,就看到了萧十一郎笑眯眯的眼睛。
  萧十一郎竟是早已在树上等着他了。
  小公子一惊,勉强笑道:“原来你的轻功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倒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公子道:“却不知你别的武功怎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出手攻出七招。
  他的掌法灵变、迅速、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
  但萧十一郎却看出来了。
  他身形也不知怎么样一闪,小公子的七招便已全落空。
  他的手虽已落空,只听“铮”的一声,五指手指上的指甲竟全都飞射出来,闪电般击向萧十一郎胸肋间五处穴道。
  他的手柔灵而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指甲上竟还套着一层薄薄的钢套。
  萧十一郎竟也未看出来。
  只听一声惊呼,萧十一郎手抚着胸膛,人已掉下了树梢。
  小公子笑了,喃喃道:“你若以为那真是我身上最后一样法宝,你就错了。”
  他话还未说完,已有人接着道:“你还有什么法宝,我都想瞧瞧。”
  方才明明已掉了下去的萧十一郎,此刻不知怎地又上来了。
  他笑嘻嘻的摊开手,手上赫然有五个薄薄的钢指甲。
  小公子脸色变了,嘎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个鱼饵而已。”
  小公子“哎唷”一声,人也从树上掉了下去。
  小公子的人虽然掉了下去,裤管里却“蓬”的喷出了一股淡青色的火焰,卷向萧十一郎。
  树梢上的木叶一沾着这股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但萧十一郎却又已在地上等着了。
  小公子咬着牙,大声道:“萧十一郎,我虽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为何要跟我作对?”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不喜欢钓鱼,更不喜欢被别人当鱼饵。”
  小公子跺脚道:“好,我跟你拼了。”
  他的手一探,自腰上的玉带中抽出了一柄软剑。
  薄而细的剑,迎风一抖,便伸得笔直,毒蛇般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辛辣,有些像是海南剑派的家数。
  但仔细一看,却又和海南的剑法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倒也未见过如此诡秘怪异的剑法,身形展动,避开了几招,两只手突然一拍。
  小公子的剑竟已被他手掌夹住,动也动不了。
  萧十一郎的两只手往前面一送,小公子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身子再也站不住,已仰天跌倒。
  但他的身形刚跌倒,人已滚出了十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射出了一股浓浓的黑烟,将他的人整个隐没。
  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 “萧十一郎,你的武功果然有用,我斗不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人已在很远的地方。
  但萧十一郎已在前面等着他。
  小公子一抬头,瞧见了萧十一郎,脸都吓青了,就好像见了鬼似的——萧十一郎的轻功身法,实在也快如鬼魅。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小公子哭丧着脸,道:“这次真的全用完了,我绝不骗你。”
  萧十一郎淡淡道:“法宝若是真的已用完,你就更休想走了。”
  小公子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我作对?若是为了那位大美人,我就让给你好了。”
  萧十一郎道:“多谢。”
  小公子道:“那么你总该放我走了吧!”
  萧十一郎道:“不可以。”
  小公子道:“你……你还要什么。难道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刀并不在你身上,否则你早已使出来了。”
  小公子道:“你若想要,我就去拿来给你。”
  萧十一郎道:“那也不够。”
  小公子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认为我能眼看你杀了四个人就算了么?”
  小公子冷笑道:“你若真的如此好心,我杀他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萧十一郎叹道:“你出手若是没有那么快、那么狠,我还能救得了他们,现在我也许就不会想要你的命了。”
  小公子道:“你……你真想杀我?”
  萧十一郎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留着你这种人在世上,我怎么睡得着觉?你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孩子,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小公子忽然笑了。
  他虽然常常都在笑,笑得都很甜,但这一次笑得却特别不同。
  他的脸似忽然随着这一笑而改变了,变得不再是孩子,他的眼睛也突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妖娆而妩媚。
  他媚笑着道:“你以为我真的是个孩子么?”
  他的手落下,慢慢的解开了腰边的玉带。
  萧十一郎笑道:“这次无论你再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出手。
  他既已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其实他招式很平凡,并没有什么诡秘奇谲的变化,只不过实在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他的手一伸,便已搭上了小公子的肩头。
  若是换了别人,只要被他的手搭上,就很难再逃出他的掌握,但小公子的身子却比鱼还滑,腰一扭,就从萧十一郎掌下滑走。
  只听“嘶”的一声,他身上一件织锦长袍已被萧十一郎撕了开来,露出了他丰满、坚挺,白玉般的双峰。
  原来小公子竟是个女人,成熟的女人!
  她的人虽然矮些,但骨肉匀称,线条柔和,完美得连一丝瑕疵都没有,只要是个男人,无论谁看到这样的胴体都无法不心动。
  萧十一郎骤然怔住了。
  小公子的脸红得就像是晚春的桃花,突然“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投入了萧十一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只觉满怀软玉温香,如兰如馨,令人神魂俱醉,他想推,但触手却是一片滑腻。怀抱中有这样一个女人,还有谁的心能硬得起来?
  这时小公子的手已探向萧十一郎脑后。
  她的指甲薄而利,她吃吃的笑着,轻轻的喘着气,但她的指甲,已划破了萧十一郎颈子上的皮肤。
  萧十一郎脸色立刻变了,大怒出手,但小公子已鱼一般自他怀抱中滑了出去,吃吃的笑道:“萧十一郎,你还是上当了!我指甲里藏着的是七巧化骨散,不到半个时辰,你就要全身溃烂,现在你还不快走,难道还想要我看你临死前的丑态么?”
  萧十一郎跺了跺脚,突然凌空掠起,倒飞三丈。
  他的身形再一闪,就瞧不见了。
  小公子轻抚自己的胸膛,银铃般笑道:“告诉你,这才是我最后一样法宝,虽然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法宝,但要对付男人,还是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
  第十回 杀机
  沈璧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还坐在她那辆旧而舒适的车子里。
  连城璧仿佛还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已有三四年了,连城璧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个女人能嫁到连城璧这样的夫婿,都应该觉得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璧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璧都会想法子去为她买来。
  这三四年来,连城璧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稍重些的话。事实上,连城璧根本就很少说话。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很平静。
  但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璧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连城璧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璧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璧也会留下来陪她的。
  但她从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璧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完全占有。
  沈璧君知道连城璧也不属于她。
  连城璧是个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这次连城璧本该一直陪着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眸子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没有显露过这样的热情,他嘴里虽然说“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璧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她嘴里虽然劝他去,心里却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璧终于还是去了。
  沈璧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埋怨,嫁给连城璧这样的人,
  就得先学会照顾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璧君觉得有只手在扯她的衣服。
  她知道这绝不会是连城璧的手,因为连城璧从未对她如此粗鲁。
  那么这是谁的手呢?
  沈璧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了那恶魔般的“孩子”,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一声,自迷梦中醒了过来。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里,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璧君宁愿和毒蛇关在一起,也不愿再看到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的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乖乖躺着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也骂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我……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的接着道:“有些事,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男人若是真想要一个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璧君胸膛上伸了过去。
  沈璧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的抖,她只希望这是一场梦,噩梦。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猫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她的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璧君的衣服。
  沈璧君这一生中虽然从未大声说过话,此刻却忍不住放声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美,我若是男人,有了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妒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璧君又晕了过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过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晕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晕过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剪水双瞳虽已合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还带着一丝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还会有我吗?”
  突听车顶上也有个人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亮的眼睛。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有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是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乱转,现在我所有的法宝都用光了,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璧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璧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也不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子苦笑道:“既然没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凄然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会认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休想要我上当了。”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郎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璧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郎道:“一直向前走,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璧君放下来……我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连头都不敢回,一步步的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不通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
  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璧君的人向萧十一郎怀里抛了过来,萧十一郎根本还未来得及思索,已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个翻身,手里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郎怀中的沈璧君。
  方才小公子若以沈璧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但现在沈璧君就在他怀里,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开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璧君再去追时,小公子早已逃得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已将这烫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萧十一郎望着怀里的沈璧君,只有苦笑——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抛下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去才好。
  沈璧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了个破庙里,这庙非但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里,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已升起了堆火,沈璧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角低低的哼着一支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靴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璧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这种情况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支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寂寞,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璧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的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层厚厚的稻草,这个人看来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这个人究竟是友?还是敌呢?
  沈璧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这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璧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人对她说如此无礼的话,她虽然很温柔,但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还是没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论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条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璧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这么大,人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笑。
  沈璧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璧君道:“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嗫嚅着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突然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的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除了连城璧之外,沈璧君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尤其是这呼啸的风声,这闪动的火焰,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在这种地方一定呆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些,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璧君被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是好是断,都和你无关,你既没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还是挣扎着跳下来,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郎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璧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都说沈璧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璧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璧君连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她,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眼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是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璧君的一条腿由疼极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针由她的脚,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该走到哪里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污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汤绝没有毒药的。”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璧君不由自主的捧过这碗汤,用手捧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只是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山神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改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璧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璧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走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男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野,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个孩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伤、忧郁……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十一回 淑女与强盗
  沈璧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住,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却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璧君望着这闪动的火苗,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
  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
  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夹着一大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条虎,却又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分快乐。
  沈璧君面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发亮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璧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淡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一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沈璧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的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璧君怔住了。
  她发现这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忆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连看都不愿看她。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这铁锅熬出来的,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一郎一桶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响,锅里冒出了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一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璧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着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睬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璧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了,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边的‘沈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的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璧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璧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现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已沸了。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那捆药草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一根树枝慢慢的搅动着。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着几件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发疯。
  沈璧君长长的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璧君怔了怔,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一匹会飞的。”
  沈璧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璧君的脸立刻飞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下去,是不是?”
  沈璧君忍耐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
  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
  沈璧君飞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要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的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萧十一郎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璧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面缩,但萧十一郎的眼睛却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璧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鞋袜脱掉。”
  沈璧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郎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竟真的自腰边拔出了一把刀。
  沈璧君颤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二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子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桶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桶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种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种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璧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都没有。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璧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的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璧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服的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像中那么糟。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死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分,放在嘴里慢慢的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璧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璧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去,就因为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就是英雄好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璧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那种样子。
  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璧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子”踢中时,绝未想到后果竟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给沈璧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未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璧君望着他的高大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满了热情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璧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道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郎道:“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医道,只不过懂得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沈璧君慢慢的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有人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得什么医道,但它们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璧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郎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
  沈璧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也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璧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她,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可怕。
  沈璧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分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璧君试探着问道:“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郎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璧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已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璧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一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建立的——要毁掉却很容易。
  沈璧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困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了我个大忙了。”
  沈璧君又怔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有人会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璧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璧君怔了怔,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道:“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璧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璧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交。”
  沈璧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疾已大好了么?”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的多了。”
  沈璧君道:“两位请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璧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再也用不着受别人的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郎的存在。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进来。
  沈璧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郎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璧君,沈璧君轻轻咳嗽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边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一郎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折’,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和柳公子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璧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折’,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璧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管闲事。”
  沈璧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也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难为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然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说。
  是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而已。
  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再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扬,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恰巧弥补了芙蓉剑之不足,
  萧十一郎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两只肉掌竟硬生生逼入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缜密,素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了进来。
  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到了什么。
  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
  这只碗正是昨夜那只盛汤的碗。
  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璧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掌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置人死命的杀手,柳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璧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是何等丰富,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乘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哧”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腹。
  突听萧十一郎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手腕一麻,手中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响,刀剑俱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震,破庙的墙已被撞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郎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在往外冒,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是我平生未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着问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么?”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的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璧君这才轻叹一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沦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姓?”
  沈璧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是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怎见得他就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的擦汗。
  沈璧君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个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璧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否萧十一郎,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第十二回 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快,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在男子之下。
  就快要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璧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竟有些闷闷的,彭鹏飞和柳永南跟在轿子旁,她也提不起精神来跟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是我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他?”
  她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退缩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正和大多数人一样?”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高贵。
  她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他。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人看到他的面目。
  沈璧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璧君一眼,才躬身道:“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很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而且沈璧君觉得他眼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衣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天咱们还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璧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吧。”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用不着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璧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怔了怔,才慢慢的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了。”
  沈璧君皱眉道:“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沈璧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到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找烦恼。”
  沈璧君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已看到他嘴里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飞干咳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要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璧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车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璧君双手俱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挣脱,怒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璧的朋友,怎能眼看他们如此对待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璧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出来,竟被人拖拖拉拉的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会明白的。”
  沈璧君嘎声道:“你家公子莫非就是那……那……”
  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他,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人们的咽喉,右手抽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
  他一连两个动作,都是又快、又准、又狠。
  那车夫绝未想到会有此一着,哪里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璧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璧君还记得这张脸孔,正是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被惊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带动马车向前冲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人竟被辗成两截。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了受惊狂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神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可真的闯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的下了马,眼睛望着沈璧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夫人送到那班恶魔的手上。”
  沈璧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我了。”
  沈璧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你我三人加起来也绝非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到了极点。
  沈璧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会在山神庙里?”
  沈璧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怪他了。”
  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
  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不是好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好心。”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永南道:“当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如命,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意竟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么?”
  沈璧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璧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才只有乖乖的听话……”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明里虽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卸任的张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就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干干净净,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真没人知道?”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是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是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子就好像变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样?”
  彭鹏飞道:“你若乖乖的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你不死!”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趟“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此刻一拳击出,但闻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
  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鹏飞的肩胛。
  他掌法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刚,“芙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这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负高下的。
  沈璧君咬着牙,慢慢的爬上车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所惊,正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璧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璧君却不在乎。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璧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璧,而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璧。
  连城璧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她心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的对待我,将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面的草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撞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已奔出去很远,车轭显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璧君若还在车厢中,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也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经瞧见了柳永南。
  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已被打得又青又肿,全身不停的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璧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璧君。
  于是他就向沈璧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了根七八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璧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璧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璧君一听到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到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却实在太“小”,是以沈璧君一直没有看到。
  沈璧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子的声音,就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的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死也死不了,还是好好的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猩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着她那雪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璧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连死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她笑嘻嘻的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呀,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人,难道还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的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人就不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璧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竟被人打肿了。”
  她掏出块雪白的丝巾,轻轻的擦着柳永南脸上的瘀血,动作又温柔,又体贴,就像是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嗯,这样才总算勉强可以见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璧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你认得吗?”
  沈璧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也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到个机会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吗?你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璧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小公子展颜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好朋友彭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璧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璧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住眼泪,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璧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死?”
  沈璧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璧还好,是不是?”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凉的……”
  沈璧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舌根,就必死无疑,她虽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的衣带,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璧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璧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叙出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她此刻的痛苦。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的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再做这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璧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璧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该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已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么?” 
  柳永南一下子怔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 
  小公子笑道:“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
  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何况,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胀得通红,一双眼睛死盯在沈璧君脸上,似乎再也移不开。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你们就在这里成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做坟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永南立刻不停的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备洞房花烛,你要好好的看着新娘子,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洞房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就好了。”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璧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我……”
  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
  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柳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湖,若是被连城璧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柳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莫要见人,连城璧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夜睡着的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怔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是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谁也想不出这么绝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能不给她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眼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有谁得罪了她,实是生不如死。
  但她却偏有法子能让人来受活罪——沈璧君根本就无法死,柳永南却是舍不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璧君,留着沈璧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是快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璧君那花一般的娇靥,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洞,也只得硬着头皮跳下去了。
  沈璧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起她,她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仰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红叶绿柳成荫,他日……”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觉察。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的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郎?”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的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子直转,柔声道: “你放心,我一向最听话了,你叫我不动,我就不动。”
  萧十一郎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字,魂都吓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怔了怔,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郎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舐了舐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郎又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嫣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福气。”
  萧十一郎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花烛,都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怔住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忽然变成了香宝贝,人人都抢着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萧十一郎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柳永南垂下头,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小公子一眼,吃吃道:“我……我……”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功,再剥光她的衣服,她也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好人,还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柳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郎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脖子被人用力一拧,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对着萧十一郎,反而将小公子隔开了。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郎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璧君射了过去。
  萧十一郎这次虽然早已知道他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璧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来我想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沈璧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心之黑、手之辣、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郎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却又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第十三回 秋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已呆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在搏斗,有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情感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却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的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郎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情感。
  因为他必需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就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吧!”
  萧十一郎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
  灯光温柔地照上了沈璧君的脸,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
  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
  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的望着她。
  这难道又是个梦,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
  她闭起眼睛,只希望现在这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她。
  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庙,自己也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
  沈璧君叹道:“可怕的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
  他站了起来,打开窗子,冷冷接着道:“你懂得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这地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栈”。
  小院中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独、更寂寞。
  他嘴里又在低低的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树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的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己笑了,道:“你说奇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的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他,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赔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进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庄的老家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
  来,推门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但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知道?”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处打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得却如同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了小姐,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要欢喜得流下泪来。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太晚了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已为小姐备好了车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赔着笑问道:“这位公子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德,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萧十一郎冷冷的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给了他十几个耳光。
  沈义满嘴牙齿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何要如此对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道:“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的大叫道:“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宰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青阵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在极力控制着,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萧十一郎紧握起双拳,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的补偿他、报答他,绝不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事,却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喝酒,也是浅尝即止,她生平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有这一次喝的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股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忽然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子就变得空空洞洞、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乎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但现在所有的缚束像是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她晕晕迷迷的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态度又暧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么?”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了。”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凭什么要留住我?”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沈壁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通”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了起来,大叫道:“救命呀,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虽然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萧十一郎慢慢的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那店伙早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愣。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的陪她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蛮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的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已在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赔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赔着笑道:“姑娘这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已早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的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庄的人,只怕是回不去的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了。”
  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要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拍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陪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着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的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无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也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的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心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呕气。
  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起心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又替她担心了?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是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了时必定会后悔的,我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的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得胸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一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忪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
  “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有何妨?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去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车马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
  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怕,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去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的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壁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的发抖……
  她仿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是有个人在她耳旁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的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第十四回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
  大明湖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
  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妆楼就在湖边,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些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妆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妆楼已没有了。
  妆楼旁那一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一片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木,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面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到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成粉碎。
  “连这店伙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要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若来了,她也许会倒在他怀中,向他忏悔,求他原谅。 
  但现在萧十一郎当然还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未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的瞪着那店伙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恃,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是因为悲痛过度,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当做个人——店伙、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就会找到他们。
  在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莫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人。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中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未愈,武功十成中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姑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一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等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个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外门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绉,而且沾着点点泥污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躬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检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人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是他,谁知他一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全都当做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着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们的人是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
  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高绝。
  两人雄据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岂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一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太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太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俩是两天前来的。”
  .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迹,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眠不休,是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着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来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负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的虽然好像是“再也没有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显然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闪道:“沈天柏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岸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一艘船影。
  沈璧君眼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扶夫人前去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一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怒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的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
  他这几句话说得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嘴,他嘴里一直翻来覆去的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
  “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带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要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白踢腿挣扎,却再也奔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扬的小矮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为沈璧君设想得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榻,此刻软榻上各分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人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士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
  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丝毫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的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的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的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面容,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令人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这声音和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夫人不会放过他,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
  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岸上传来一声惨呼。
  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叫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
  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站了起来,推开舱门。
  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
  雷满堂轻叱道:“跟着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闪轻功之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在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挺腰,已将一双击打人身穴道的精钢雷公凿抄在手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雳,震得桌上茶盏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闪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抄住了腰带上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子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就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的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怒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闪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令他全不觉察,轻功之高,实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得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也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身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那么可怕的一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这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中,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一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得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璧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一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假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不是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璧君眼睛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 “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一郎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
  道,你根本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突然见到了个吃人的魔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沈璧君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太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
  一刀刺向萧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眼看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
  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竟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到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咬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缩,但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颤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
  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也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的人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中。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连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躲不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沁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竹,此刻忽然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哪里像是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的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剑,枪中夹剑,正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里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红缨闪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一守,先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就为的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枪长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远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
  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打萧十一郎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及半尺,左面龙一闪的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钢刀,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痴痴的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刀。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
  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嚓”一声,“噗”的一声,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住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嚓”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他只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竟将龙一闪当做了活盾牌,沈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抬手,就已将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了他的下腹。
  三声惨呼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未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样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口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扶沈璧君,但自己的人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竟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进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没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哧”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了他前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声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的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是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处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一麻,已自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的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未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正插在他心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被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却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呀!”
  他的脸已僵硬,眼珠子死鱼般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娇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仆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不行,我死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那么狠心?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却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这么没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又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的确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子,杀了你祖母的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账王八蛋的话?谁知你看来虽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能不承认。
  “原来我又冤枉了他……原来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什么又冤枉了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成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嘎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再看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他还是要想尽法子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杀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走的,只可惜我没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能将她活生生的带回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的,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的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也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着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道:“你师父是谁?他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二三十招,但他在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一个人能挡得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紧,我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想打听她师父的名字。
  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子、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已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却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再想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救出去。
  第十五回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
  西方只淡淡的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黑色的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么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毡子,毡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边美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享受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都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
  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一郎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慢慢的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披散着,只束着根布带,身上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了,但远远望去,他看来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一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一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已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花有女性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的送入萧十一郎嘴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是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如菊花一样。”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惟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但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杀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绝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知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
  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
  小公子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连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波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我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
  她本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但有时却又往往会在梦中将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口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
  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
  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已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的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种很浓烈的香气。
  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
  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一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像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伏倒在他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有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一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丁,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人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又明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的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的对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的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注着西方的晚霞,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让我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折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能逍遥自在的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困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惟一死,有时也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好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弥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噗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
  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
  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着,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人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的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匹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原来他并不是想到这里来死的!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郎,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可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黏,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越快。
  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黏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也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一郎一面。
  “但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的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的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
  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
  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无论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
  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数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性,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
  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对自己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
  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
  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
  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
  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心、平平静静的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已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萧十一郎的声音:“不要动,千万不能动。”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边。
  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也千万不要转头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得到的。”
  这声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有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却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到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来虽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并不多。
  这种声音也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践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时,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伤势,是狼教我学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才能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的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未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尔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事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亡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有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的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像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姐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像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未梦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是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地方早已凋零枯萎了的草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生长的奇花异草,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泥污,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痴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了……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的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的呆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卜一郎说这句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壁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分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
  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他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空虚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子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家了。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做“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的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子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能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世上也只有女人才能令男人感觉到家的温暖。
  所以这世上不能没有女人。
  大多数男人都有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了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上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岩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了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一杯用草莓、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漂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中的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沈璧君用细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情感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了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回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一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已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的道:“既然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人住?你……”
  萧十一郎道:“我已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已忽然凉透,嘎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呆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
  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了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
  “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呆在这里。”
  “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已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子——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骡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却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大盗”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中,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他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一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的颤抖。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赶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在急着要走的。”
  沈壁君慢慢的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得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然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的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已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次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坛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
  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坛酒。
  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要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一郎为她牺牲了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又静静的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了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尖刻的讥诮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人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受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的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恻,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该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种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一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车马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的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丈夫。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房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一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突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去,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么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的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的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的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虽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了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菜,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辄止,喝酒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麻痹了。
  赵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但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
  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人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
  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到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郎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
  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一定是误会了,一定……”
  赵无极也在不停的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嫂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平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就也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事也可能冤枉了他。”
  这句话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是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唯恐多言招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的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就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他那秃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种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的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许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绝不是个坏人。”
  她垂下头,慢慢的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的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
  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就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平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平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人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了,只不过……”
  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么?”
  沈璧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一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了,只不过……”
  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一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厉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么样一个字。
  第十七回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
  但等他挟断了烛蕊,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
  沈璧君拿起杯酒,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也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以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的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一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的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
  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的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的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能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要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
  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
  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些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他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的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着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在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然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子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起去么?”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还是不要我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却不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
  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的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的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
  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睡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
  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出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布巾,慢慢的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要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死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璧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分光彩。”
  他笑了笑,淡淡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不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璧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一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足得多……”
  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的转过头,随着他日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的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
  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子……”
  她并没有说完这句,就扭转身,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出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的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
  清醒的人,对喝醉了的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来。
  他就坐在那里,手里捧着那金钗,痴痴的瞧着。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的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子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的瞧着、反复的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已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人,一人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脸色都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的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的呼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辩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神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可要他的命,但二十年从未放下的武功,也已溶入了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
  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竞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的剑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边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划了个圆弧,不但身法边式,气度更是从容潇洒。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打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向萧十一郎脊椎下的“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又准、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一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屠啸天这一招攻出,他手腕突也一震,精钢软剑夹带着锐风,斜斜划向萧十一郎右颈后的大血管,只要这一剑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海南剑法本以轻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的人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将更响,是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这分光彩。
  只听又是“叮”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转身追击。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若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教。”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一响。
  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分量极是沉重。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
  海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得很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手”,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深沉,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么?”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我不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
  他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探,堪堪触及萧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
  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
  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的站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只要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稳,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惊骇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的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练的这真是“大摔碑手”么?”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以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干丝,他都很喜欢吃。
  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却留下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的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的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郎不但武功高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一郎挨了他两掌,受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来,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聪明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萧十一郎若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惜萧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
  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面上虽在笑着,眼睛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哦?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屠啸天道:“正有此意。”
  这四字说出,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根、将台,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枝旱烟管就莫名其妙的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拗,似乎想将这烟管拗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拗未断,忽然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嘴里也喷出了一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剑已闪电般刺入了他腋下。
  寻不着车马。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也不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 “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子都能割下他的脑袋了。”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了。”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管旱烟,也未必就比剑不中用?”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兄使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
  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裳。”
  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已受了内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少见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未乘人之危,捡人便宜。”
  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割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胆子的,就来拿吧!”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么?……你为何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
  现在为何不来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
  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早已看透你了,你现在只要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生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已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人无论谁来下手,我都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边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颗大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有一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竟只能在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已知道你已烂醉如泥,也许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先灌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标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挡。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 “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已又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砰”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已又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摇,也随着倒下。
  第十八回 亡命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
  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赵无极又一滚,抄起了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支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黑暗,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么?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
  赵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已经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眼前,赵无极的心也已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面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他想必也在等着那闪电一击。
  这人是谁?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眼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慌、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一蓬金丝暴射而出。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挽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又一声霹雳震击过,电光又一闪。
  沈璧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雳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黏黏的一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剑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厉声道:“滚!滚开!全都滚开!无论谁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
  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 “纵虎归山,萧十一郎这一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子!她若受了伤,谁承当得起?”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么?”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走不远的。”
  厉刚道:“不错,追!”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眼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君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的站在暴雨中,正痴痴的在瞧着她。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连城璧还有谁?
  她的脚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拖住!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自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痴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的望着她,全心全意的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
  连城璧慢慢的点了点头。
  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
  沈璧君道:“你明白么?真的明白?”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间,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然还是会后悔。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暴雨中。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 “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一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出。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璧君……”
  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连城璧身形已展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语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的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的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山”司徒中平。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子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怕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连公子虽未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连城璧没有说话。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么?”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公子。”
  连城璧淡淡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看,却未必。”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也正和连公子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的。”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要挟的人么?”
  司徒中平身子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反脸无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一面,也要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连城璧垂首瞧着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
  他慢慢的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着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就也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雨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
  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有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的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将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惟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
  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得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们也正因为会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间,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幸福。
  她眼帘渐渐阉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
  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一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你不该来的。”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的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已又带着些讥诮之意。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诮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用出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字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厉刚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这样说的。”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君子,但遇着单身的美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
  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么?”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着我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迹,连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何况她还带着个重伤的人。”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
  厉刚道:“我一个人走。”
  这句话未说完,已展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径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的瞧着他身影消失。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屠啸天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他又解释着道: “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走的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了,怎会想不到?”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觉得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也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觉,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郎在我们面前揭穿他的秘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
  萧十一郎道:“他们猜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但赵无极、屠啸天和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黏在一起似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功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么?”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萧十一郎又笑了道:“你以为你的武功和他们差不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我只知道他们四个人,无论谁也不敢跟我交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们怕你,因为你是沈璧君,是连夫人,并不是为了你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但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他们不知道,野兽对伤痛的忍耐力,总比人强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们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兽还强。”
  萧十一郎道:“所以只要我算得不错,以我们两人之力,无论要对付他们其中哪个人,都可以对付得了。”
  他缓缓接着道:“只要他们分开来追,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这句话中已带着种杀气。
  沈璧君似乎打了个寒噤,过了半天,才叹息着道:“你若猜错了呢?”
  萧十一郎道:“我们至少总有机会赌一赌的!”
  虽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犹无法及远。
  沈璧君扶着萧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们往哪里去?”
  萧十一郎道:“哪里都不去,就等在这里!”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逃,我们是逃不了的,所以只有等在这里,引他们来。”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萧十一郎没有听她说下去,道:“这样做,虽然很冒险,但至少是在以逸待劳,因为我们现在的气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费了。”
  沈璧君望着他,目中充满了爱慕。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 “我现在只是在猜想,第一个找到我们的是谁?”
  沈璧君道:“你猜会是谁?”
  萧十一郎道:“屠啸天。”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猜是他?”
  萧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轻功也不比别人差。”
  他微笑着接着道:“第一个抓到鸡的,一定是条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来了,我该怎么样做?”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老狐狸都难免会有种毛病。”
  沈璧君道:“什么毛病?”
  萧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们就要对准他这毛病下手。”
  萧十一郎笑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只要……”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除了沈璧君外,谁也听不到。
  第一个找来的,果然是屠啸天。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块石头上,似已痴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屠啸天来了,她也似没有瞧见。
  屠啸天一眼就瞧见了她,却没有瞧见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里?
  屠啸天迟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假笑,故作惊讶,道:“连夫人,你怎会在这里?”
  沈璧君这才抬头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屠啸天目光闪动着,道:“连夫人难道在等我么?”
  沈璧君道:“我迷了路,正在等着人来送我回去。”
  屠啸天道:“那位萧十一郎呢?”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他已死了,你们本就该知道他是活不长的。”
  屠啸天慢慢的点了点头,也叹息着道:“他受的伤确实很重,但若是有名医救治,还是很快就会复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他的尸身在哪里,也许还未真的断气呢?”
  沈璧君目光有意无意的向山洞里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头,道:“我跑了半夜,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将他的尸身抛下。”
  屠啸天道:“抛在哪里?”
  沈璧君讷讷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抛在哪里了,慢慢找,也许还可以找着。”
  屠啸天笑道:“一定可以找着的。”
  他脸色突然一沉,人已窜到山洞前,高声道:“姓萧的,事已至此,你躲在里面又有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的出来吧!”
  山洞中没有应声。
  沈璧君面上却露出了惊慌之色。
  屠啸天眼珠子一转,突然窜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个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屠啸天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请连夫人先走一步,带我到山洞里去瞧瞧。”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犹疑着,终于跺了跺脚。
  屠啸天已将她推入了山洞,厉声道: “姓萧的,你听着,连夫人已在我手里,你若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叫你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字,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死”字已变作一声惨呼!
  他只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蜜蜂,一齐钉入了他的后颈和背脊。
  沈璧君乘机挣脱了手,反手一掌击出。
  屠啸天踉跄后退,退到洞口,霍然转身。
  萧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的瞧着他。
  屠啸天连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咬着牙道:“你……你这恶贼……”
  萧十一郎微笑道:“不错,我是恶贼,你却是笨贼,你以为我在洞里,我偏在外面。”
  屠啸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么恶毒的暗器?”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是沈家的金针,自然是有毒的那种。”
  屠啸天死灰色的脸,突然一阵扭曲。
  然后,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萧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来,扶起他,柔声道:“你没事么?”
  萧十一郎道:“我只怕自己会先倒下来,我若先倒下,他也许就能再多支持一会儿,先将我杀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针的手法,并不在我之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平时做得好些的。”
  屠啸天自从倒下去后,就没有再动过。
  萧十一郎喘息着,瞧着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则哪有鸡的活路?”
  沈璧君道:“我将他拖到洞里去好不好?”
  萧十一郎道:“不好,他还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萧十一郎闭上眼睛,道:“第二个来的,一定是赵无极。”
  沈璧君并没有问他是从哪点判断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萧十一郎道:“赵无极的为人,不但聪明,而且狡猾。聪明人大多有种毛病,就是自作聪明,狡猾的人大多胆小。”
  沈璧君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靴筒里有把小刀,你拿出来。”
  刀很锋利。
  沈璧君轻拭着刀锋,嫣然道: “你什么都不讲究,用的刀却很讲究。”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欢刀。”
  他立刻又接着道:“我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无瑕的璧玉一样,你只要将它拿在手里,心里就会觉得很满足。”
  沈璧君道:“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刀常常都会替人找来许多麻烦。” 
  萧十一郎笑道:“我自己惹的麻烦已够多了,有没有好刀都一样。”
  说了这几句话,他们都觉得松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
  萧十一郎拿过了刀,道:“你回过头去。”
  沈璧君凝注着他道:“我不必回头,无论你做什么事,我知道都是对的,何必回头?”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啸天的胸膛。
  然后,他才解释着道:“这么样一来,赵无极就会认为我是面对面杀死屠啸天的了。”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对面有两排树,你瞧见了没有?”
  沈璧君道:“赵无极认为你杀了屠啸天,一定不敢过来,一定会退到那两排树中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你不但已学会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过去后又怎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将左面一排树,选较柔韧的树枝,弯曲下来,用 ……用你的头发系在地面的石头或者树根上。”
  他凝视着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吗?”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满头流云般的柔发,道:“我一定能做到。”
  萧十一郎瞧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他知道女人对自己的头发是多么珍视,有时她们甚至宁愿割下头来,也不愿牺牲头发的。
  沈璧君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右面第三棵树,枝叶最浓密,你就躲到那棵树上去。”
  沈璧君道:“然后呢?”
  萧十一郎道:“然后你就等着,等赵无极进入树丛,牵动头发,左面的树枝一下子就会突然弹起,赵无极必定会大吃一惊,以为左面还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会往右面闪避退却。”
  萧十一郎道:“不错,那时你就在树上用金针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要看准他身法的变化已穷,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的那一瞬间出手,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沈璧君嫣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针,毕竟不是用来绣花的。”
  萧十一郎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叫安排香饵钓金鳌,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
  突听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计!”
  第十九回 奇计
  海灵子。
  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枯柴般的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魔鬼!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么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沈璧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色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从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已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肋。
  萧十一郎似已不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的剑锋入肉,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要将海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
  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呆的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
  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颊。
  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在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未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她这人就会崩溃。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的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功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郎,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了。”
  赵无极非但没有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么?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有往前去,反而又退后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赵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么?”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档,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么土,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一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没想到赵无极会被你吓走。”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已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雨。”
  沈壁君道:“这场雨?”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望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苦涩,那么疲倦。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
  萧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了。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机”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
  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美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
  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
  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的吐着气——
  一丝鲜血,慢慢的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壁君还是在不停的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这双春葱般的玉手上。
  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的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的“格格”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壁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会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的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璧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的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的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子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掌心已满是鲜血。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到一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挂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点,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竟是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个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气,看来甚至还很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人。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不愿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这段路他本来一霎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骼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他?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入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也永远想像不到的奇境!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上竟也摆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和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鹿。
  树是生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真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塑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旁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
  另一个绿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履,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室、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挂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蒙蒙,情致潇洒,仔细一看,那比蝇足还小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是那副对联。
  “常未饮酒而醉,
  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两个青衣小鬟,正捧着茶掀帘而人。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鬟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对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的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鬟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露,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早膳。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梳妆,也有的还娇慵未起。
  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阴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炉龙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虽还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
  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很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死。”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悦、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偶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没有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着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妩媚。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迷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人夺去了。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侍候贤伉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么?”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救,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
  听到这里,沈璧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幸好萧十一郎将话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的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么?”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么?”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 “譬如说,我若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的姓名告诉我,是么?”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知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是以再三吩咐我们,千万不可怠慢了二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的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伤,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刚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掌,就活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萧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则又怎会知道我是被哪一种掌力所伤?”
  素素巧笑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话未说完,已转身走了出去。
  萧十一郎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追问。
  沈璧君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萧十一郎道:“还不难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难看,而且美极了,只看她,就可想见她的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坏意?”
  只听素素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软又厚,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已捧着两盏茶走进来,带着笑道:“据我们家公子说,这茶叶是仙种,不但益气补身,而且喝下去后,还会有种意想不到的好处。”
  她瞟了沈璧君一眼,又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接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也一样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茶,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分豪气,已是人所难及的了。”
  她看着沈璧君慢慢的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
  第二十回 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的笑,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了。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还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他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个香炉。
  炉中香烟婀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的站起来,就看到桌上摆着很名贵的砚、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笔,连笔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还未完成的图画。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就仿佛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也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和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迟未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的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只梁福字履,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还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两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绿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丛中奔出,仿佛突然惊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的又钻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边墙外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中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托在掌心。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很容易受惊吓的人,但现在他只觉手在发抖,腿在发软,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沈璧君正在长长的呼吸着,已醒了。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定要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为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么?”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更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书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画。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的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闲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这里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嘴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郎。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
  萧十一郎只有点了点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会变成了活人?”
  萧十一郎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奇的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了。”
  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怔住了。
  逃到哪里去?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鬟推门走了进来,眼波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前来请两位到厅上去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顶形式奇古的高冠,看来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白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出他这一生中绝对没有做过任何粗事。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尾纹,若非保养得极得法,也许已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一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稳如磐石,
  手指又粗又短,中指几似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两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还都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请。”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会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练的舞蹈者,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这人的衣着、谈吐、神情、气度、风姿,都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来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客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生平,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很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人高些。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他的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得他高些。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
  萧十一郎道:“是。”
  麻子道:“在下雷雨,这位……”
  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
  萧十一郎动容道:“莫非是‘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
  萧十一郎瞧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
  萧十一郎道:“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战,更是震惊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两人以铁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时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出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
  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一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
  主人安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能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现在萧十一郎全身都在发冷了,道:“庄主你……尊姓?”
  主人黯然笑道:“我来此已有二十年,哪里还记得名姓?”
  萧十一郎道:“可是……”
  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
  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
  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像。”
  他凄然而笑,慢慢的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难惟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将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么?”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了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相信的……我来此已有十二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着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现在……”
  龙飞骥长叹一声,接着道:“但现在我们已知道,这场梦将永无醒时!”
  主人慢慢的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否也曾有过性命之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
  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可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变化,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到,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已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做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在瞧着,这岂非也可怕得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意思,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的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逃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酒已喝得很多了。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但这魔法……”
  主人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
  萧十一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破法的关键!”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么?”
  主人道:“若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粒豆、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
  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若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将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少。”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了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礼,换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以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么?他还有什么勇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沉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你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落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的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佩叮当,宛如银铃。
  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了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算是美人胎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的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雯却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的转了个身。
  裙子扬得更高了。 。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着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般的手,轻巧的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轻轻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笑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了,当浮一大白。”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止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
  第二十一回 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到了这种地方,他们已经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子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却连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发疯。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的移到床上。
  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的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奔过来,扑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典,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呆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呆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
  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
  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的,微弱的吐出口气,道:“你……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
  萧十一郎轻轻的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
  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
  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礼!”
  他凝注着沈璧君,一字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的接着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狱里,我也不会怨,可是这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
  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么?”
  她显然还没抱着希望。
  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观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么深,那么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已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礼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礼,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在任何人说来,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倚在萧十一郎肩上,幽幽的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种解脱,但却只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况……”
  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我必须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已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还是医药,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的魔法和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赌我们找不找得到。”
  沈璧君叹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道:“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么?”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的手,指着棋盘,显然是在劝他再下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
  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分。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的。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着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几乎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
  一进大门,穿过院子,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两侧,是两排厢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来做自己和姬妾们的香闺卧房。
  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是奴仆们的居处和厨房。
  雷雨住在东面那面厢房里,他和他的两个“老婆”、四个丫鬟,一共占据了四间卧房和一间小厅。
  剩下的两间,才是龙飞骥住的。
  龙飞骥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女人没有兴趣,对酒也没有兴趣,就喜欢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东西的时候,既不问吃的是鸡是鸭?也不管好吃难吃?只是不停的将各种东西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的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间的门永远是关着的,据说那两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这五间屋子里。
  但萧十一郎从未看到他们进去,也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厢剩下的那两间屋子里,一间是卧室,另一间就算是饭厅。
  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有人将饭菜送来。
  菜很精致,而且还有酒。
  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够可以灌醉七八个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这里,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个完完全全清醒的人。
  这几天来,他已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
  主人的话不错,你只要不走出这宅院的范围,一切行动都绝对自由,无论你想到哪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
  但自从那天喝过接风的酒,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主人,据说他平时本就很少露面。
  一个人若要应付十几个美丽的姬妾,一天的时间本就嫌太短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事?
  每天吃过早饭,萧十一郎就在前前后后边逛,像是对每样东西都觉得很有趣,见了每个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龙飞骥外,他很少见到别的男人。
  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们,对他那双发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兴趣,每当他含笑瞧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笑得就更甜了。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
  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芙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为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
  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还没有回来。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倚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已连一时一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开了门,悄悄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屋子。
  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着个宫纱灯笼。她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倚在栏杆上,笑嘻嘻的瞧着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这时候她再退回去,岂非太无礼?
  灯光下,雷雨脸上的麻子看来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对着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恶。
  沈璧君勉强点了点头,想尽快从他身旁冲过去。
  她一定要去找萧十一郎。
  雷雨突然拦住了她,笑道:“用过饭了么?”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说他本是京城里‘鹿鸣香’的大师傅,手艺很不错。”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这院子虽不太大,但若没有人陪着,也会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闯到庄主的屋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着脸,道:“谁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知道?”
  雷雨道:“我当然知道。”
  沈璧君勉强使自己脸色好看些,道:“却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还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烦恼。”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恶,道:“你要我说真话?”
  沈璧君道:“当然。”
  雷雨道:“你知道,这里有很多很美丽的小姑娘,都很年轻,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个很不难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虽然是天香国色,但山珍海味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的……”
  沈璧君早已气得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许你胡说!”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那个小姑娘虽然没有你这么漂亮,却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连嘴唇都已发抖。
  雷雨道:“我劝你,什么事还是看开些好,这里的人,本就对这种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饭一样,他能找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别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乐子,两人扯平,心里就会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线,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来,用不着害臊,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别人上……”
  沈璧君没有让他说出下面那个字,突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
  雷雨似未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捂着脸,突然狞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你就算真的三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
  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针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针?”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动过,总该听说过沈家的金针,见血封喉,百发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开?”
  雷雨脚步果然停了下来,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孙女……”
  这句话未说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关起了门!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针吓退了。
  沈璧君靠在门上,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记了惊恐和愤怒。
  “……她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别的女人……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
  这些话,就像针一般在刺着她的心。
  萧十一郎虽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连城璧有了别的女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不信,不信,绝不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少女,都很美丽,也都很会笑。
  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对萧十一郎笑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少女的名字叫“苏燕”。
  萧十一郎现在就躺在苏燕的床上。
  苏燕的头,正枕着萧十一郎宽阔的胸膛。
  她合着眼,睫毛很长,眼角是向上的,可见她张开眼的时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双迷人的眼睛,就已足够征服男人了。
  何况,她别的地方也很美。
  虽然盖着被,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美,胴体结实而有弹性,线条却很柔和,既不太丰满,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来很静,这时候突然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数女人,只会用嘴笑,她们的笑,只不过是种声音,有些人的笑声甚至会令人起很多鸡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们若会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笑的时候,常常都会看得连眼珠子都像是要凸了出来。
  还有种女人,全身都会笑。
  她们笑的时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会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
  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苏燕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动,腿在摩擦。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木头人,已有点受不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燕道:“我在笑你。”
  萧十一郎道:“笑我?”
  苏燕道:“你呀,有了那么样一个漂亮的太太,还不老实。”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个男人是老实的?”
  苏燕吃吃笑道:“有人说,男人就像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总得配好几个茶杯。”
  萧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苏燕道:“自然是男人说的,可是……”
  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萧十一郎道:“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漂亮,你为什么会挑上我?”
  萧十一郎笑道:“一个人若要偷嘴吃,当然要挑最好吃的。”
  苏燕咬着嘴唇,道:“可是我连瞧都没有瞧过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上你的钩?”
  萧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经的女人,越容易上钩,这道理男人都很明白。”
  他话未说完,苏燕已扑到他身上,纠缠着不依道:“什么,你说我假正经?你以为我随随便便就会跟人家上床?老实告诉你,雷雨想勾我,已想得发疯,可是我瞧见他那一脸大麻子就生气。”
  萧十一郎忍住笑道:“麻子又有什么不好?十个麻子九个俏,有的女人还特别喜欢麻子哩!何况,熄了灯,还不都是一样。”
  苏燕“啪”的,轻轻给了他个耳刮子,笑骂道:“我本来以为雷大麻子已经够坏的了,谁知道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萧十一郎道:“这里的男人除了龙飞骥外,大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燕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那两个老头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了吧?”
  苏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错了,这两个老不死,人老心却不老,除了庄主留下来的之外,这里的女孩子哪个没有被他们欺负过?”
  萧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苏燕道:“那两个骚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萧十一郎道:“雷雨难道甘心戴绿帽子?”
  苏燕道:“雷大麻子在别人面前虽然耀武扬威,但见了他们两人,简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雷雨年轻力壮,又会武功,为什么要怕那两个糟老头子?”
  苏燕突然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子武功难道比雷雨还高?”
  苏燕还是不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苏燕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苏燕道:“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萧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燕道:“有好几年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苏燕勉强笑了笑,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糊里糊涂的就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年纪还轻,难道真要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苏燕叹了口气,道:“既已到了这里,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她又伏到萧十一郎身上,腻声道:“大家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谈这种事呢?来……”
  萧十一郎刚伸手搂住了她,突又大声叫起痛来。
  苏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不……不是,是我的伤……伤还没有好。”
  苏燕红着脸,咬着嘴唇,用手戳着他的鼻子,笑骂道:“挑来挑去,想不到却挑了你这个短命的病鬼!”
  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桌上的饭菜,连动都没有动。
  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
  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上就会露出春花般的笑。
  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饭了?”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的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广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像是个在外面做了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为什么生气了。
  原来她是在吃醋,为他吃醋。
  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决定要说老实话。
  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瞒,证明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这笑却是自心底发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萧十一郎才觉得肚子饿了,很快的扒光了碗中的饭,道:“小姑娘已问过,明天我就该去问老头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会比今天回来得早。”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头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们的乐趣岂非也减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萧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园中,才发现围墙很高,几乎有五六个人高,本来开着的那道角门,也已经关起,而且还上了锁。
  门是谁锁起来的?为了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这些人既已无异蝼蚁,纵然逃出去,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拈回来,为什么还要防范得如此严密?
  萧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八角亭中饮酒下棋了。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负手站在他们身旁,静静的瞧着。
  老人专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人走过来。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天地间一片安详静寂。
  老人们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萧十一郎一走近他们身旁,就突然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就仿佛走近了两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会带着种杀气!
  萧十一郎隐隐感觉出,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算!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绿袍老人左手支颊,右手举杯,慢慢的啜着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显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还未落子。 
  绿袍老者突然抬头瞧了瞧萧十一郎,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奇古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萧十一郎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
  但萧十一郎却不动声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壶嘴对着酒杯。
  他只要将酒壶再偏斜一分,酒就倾入杯中。
  但他却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绿袍老人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萧十一郎不动,他也不动。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玩偶。
  地上的影子渐渐缩短,日已当中。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磐石。
  地上的影子又渐渐由短而长。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便倾出。
  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如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体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是一场绝对静止的决斗。
  所以这也是一场空前未有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将近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有人关心的。
  第二十二回 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
  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宫纱灯笼也已被点燃。
  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已在轻微的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
  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射出,“当”的一声,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啜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走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未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能活着,毕竟不是件坏事。”
  只有经历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
  萧十一郎悄悄揉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在酸疼,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要又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的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炒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人。
  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的坐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虚玄、很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挂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这幅画上,似已瞧得出神。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灾祸的气息,而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的转过来,盯着他,又
  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
  萧十一郎道:“还好。”
  主人目光闪动,道:“经此一战,你想必已知道他们是谁了?”
  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许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主人道:“但你还是敢去和他们交手?”
  萧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胆量,当敬一杯。”
  萧十一郎道:“请。”
  主人饮尽了杯中酒,忽然沉下了脸,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十一郎道:“知道得并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还不太多,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会招来杀身之祸,那就还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萧十一郎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的转动着,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谁?”
  萧十一郎道:“内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缓缓道:“你是问那位沈姑娘?”
  萧十一郎盯着那旋转着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缩了起来,眼珠子就变得说不出的空洞。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主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一字字问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主人跟着又追问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她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萧十一郎长长吸了口气,道:“她出了什么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来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个孩子的,现在却没有了。”
  “当”的,旋转着的酒杯自指尖飞出,撞上墙壁,粉碎。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还是直挺挺的竖在那里,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无助、那么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做她的丈夫!”
  萧十一郎眼睛终于自指尖移开,盯着他,道:“她在哪里?”
  主人拒绝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里最美丽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他盯着萧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萧十一郎道:“什么缘故?”
  主人道:“这只因我最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
  萧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
  主人道:“你既已到了这里,就得顺从这里的规矩。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么,谁最强,谁就得到她!”
  他将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缓缓接道:“所以现在她已属于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你强!”
  他的手纤细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秀气。
  但说完了这句话,他再摊开手,酒杯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粉末。
  一堆比盐还细的粉末!
  萧十一郎霍然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
  主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悠然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你比大多数年轻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确比你强,你也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够聪明,也许还能活下去,活很久。”
  萧十一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
  主人道:“那倒未必,我岂非也已活得很长了么?你若真够聪明,就该少说些话,多喝些酒,那么,就算你吃了亏,我也会对你有所补偿。”
  萧十一郎道:“补偿?”
  主人微笑道:“苏燕——她虽然没有沈姑娘那么美,但却有很多沈姑娘比不上的好处,而且,她岂非正是你自己挑中的么?你失去了一个,又得回一个,并没有吃亏。只要你也和别人一样,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些,你还是可以快快乐乐的在这里过一辈子,也许比在外面还要活得愉快得多。”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愿呆在这里呢?” 
  主人沉下了脸,道:“你不愿也得愿意,因为你根本别无选择,你根本逃不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我已找出了破解这魔法的关键!”
  主人的脸色变了,但瞬即展颜笑道:“你找不到的,没有人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若找到了,你肯让我将她带走?”
  主人道:“你要找多久?”
  萧十一郎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现在!”
  主人道:“你若找不到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就在这里呆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主人的笑容忽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这赌注并不小,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萧十一郎道:“赌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则还不如不赌的好,这就看你敢不敢跟我赌了。”
  主人笑道:“再大的赌注,我也吃得下,输得起,你难道还不放心么?”
  萧十一郎道:“一言为定?”
  主人道:“话出如风!”
  萧十一郎道:“好!”
  “好”字出口,他身子突然从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的人已撞入了隔壁的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水边浣足……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笑道:“这就是破解你魔法的关键,是么?”
  主人的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故意搬照你住的这地方,造了这么样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我们瞧见,然后再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让我们不由自主生出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缩小,也变成了玩偶……”
  他接着又道:“这计划虽然荒谬,却当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无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像你这种疯狂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主人也大笑起来,笑道:“的确没有人能想得到,我已用这种法子捉弄过不知多少人了,那些人到最后不是发了疯,就是自己割了颈子。”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觉得这法子不但很有用,而且很有趣?” 
  主人笑道:“当然很有趣,你若也见过那些人突然发觉自己已被‘缩小’了时的表情,见到他们拼命的喝酒,拼命的去找各种法子麻醉自己,直到发疯为止,你也会觉得世上绝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了。”
  他大笑着接道:“那些人为了要活下去,再也不讲什么道义礼法,甚至连名誉地位都不要了,到最后为了一瓶酒,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主人笑道:“你若见过那些人,你才会懂得,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聪明,有时简直比狗还贱,比猪还笨。”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你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人!”
  主人厉声道:“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
  主人面上忽又露出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你现在还在我的掌握中,我还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命运。”
  萧十一郎道:“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主人道:“也许我自己忘了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相信你,你既然将自己当做神,就绝不会对人食言背信的,否则你岂非也和别人同样卑贱?”
  主人盯着他,喃喃道:“你的确很聪明,我一直小看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呢?你现在总该放了她吧!”
  主人道:“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萧十一郎道:“我本就在等着你问。”
  主人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看破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们若真已到了玩偶的世界,怎会再见到阳光?但这里,却有阳光。”
  主人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发觉疏忽了这一点,但到了这里的人,神智就已混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疏忽,连我自己都已渐渐忘了。”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当然也很明白人心的这种弱点,所以才会将我安顿在这里,你以为我绝对想不到秘密的关键就在我自己住处的隔壁。”
  主人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萧十一郎道:“我只不过隐隐觉得这地方必定有两间隐藏着的秘密屋子,并不能确定在哪里,方才只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的运气还不错。”
  主人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无论多么好,总有一天会变坏的。”
  长夜已将过去。
  主人还坐在那间屋子里,屋子里还是没燃灯。
  黑暗中,慢慢的现出了一条纤小朦胧的人影。慢慢的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替他捶着背,柔声道:“你看来也有些累了。”
  语声柔和而甜美,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窗纸渐渐发白,曙色照亮了那人影。
  她身材不高,但曲线却是那么柔和,那么匀称,圆圆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笑意。
  她笑得不但甜美,而且纯真,无论谁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将自己所有的忧郁烦恼全都忘记。
  小公子!
  小公子怎会也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主人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萧十一郎的确不是个普通人,我不该小看他的。”
  小公子道:“所以你就不该放他走!”
  主人道:“我要让人知道,我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
  小公子道:“可是……纵虎归山……”
  主人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 “他们现在虽然走了,不出十天,就会回来。”
  小公子道:“回来?你说他们还会回来?”
  主人道:“一定会回来!”
  小公子笑了,道:“你认为萧十一郎有毛病?”
  主人道:“萧十一郎虽未必,但沈璧君却非回来不可。”
  小公子道:“你有把握?”
  主人道:“你几时见我做过没把握的事?”
  小公子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主人道:“因为我已将她的心留在这里。”
  小公子眨着眼,吃吃的笑了。
  主人道:“你不信?”
  小公子笑道:“我只不过想不通你用的是什么法子?”
  主人道:“一个男人若想留住女人的心,只有两种法子。”
  小公子道:“哪两种?”
  主人道:“第一种,是要她爱你,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比较困难。”
  小公子道:“第二种呢?”
  主人道:“第二种就是要她恨你,一个女人若是真的恨你,就会时时刻刻的想着你,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开。”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法子就比较容易多了。”
  小公子眼珠转动着,道:“但女人若没有真的爱过你,就绝不会恨你。”
  主人笑道:“你错了,爱也许只有一种,恨却有很多种。”
  小公子道:“哦?”
  主人道:“若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恨不恨他?”
  小公子说不出话了。
  主人道:“我已想法子让她知道,沈家庄是我毁了的,她祖母也是我杀了的!”
  小公子道:“可是,这种恨……”
  主人道:“这种恨也是恨,她恨我越深,就越会想尽各种法子回到我身边来,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机会杀我,才有机会报仇!”
  小公子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走呢?”
  主人道:“因为她不愿意连累萧十一郎,她知道她若不走,萧十一郎也不会走。”
  小公子目光闪动着,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萧十一郎?”
  主人道:“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
  小公子咬着嘴唇,道:“你有把握能得到她?”
  主人笑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把握。”
  小公子道:“但你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就算得到她,又有什么意思?”
  主人笑道:“只要我能得到她,就有法子能令她将别的男人全都忘记”
  小公子敲着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
  主人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笑得很特别,道:“这法子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
  小公子“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第二十三回 吓坏人的新娘子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他和沈璧君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在那“玩偶山庄”中,他们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里,他们的确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顾虑。
  但现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着,就没法子忘记。
  路长而荒僻,,显然是条已被废弃了的古道。
  路旁的杂草已枯黄,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没有和沈璧君并肩而行,故意落后了两步。
  沈璧君也没有停下来等他。
  现在,危险已过去,伤口将愈,他们总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难道他们觉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时候?
  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间车辚马嘶,一辆大车急驰而来!
  萧十一郎想让出道路,车马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马是良驹,漆黑的车身,亮得像镜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们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脸。
  车窗上垂着织锦的帘子。
  帘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两张脸,竟是那两个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车吧。”
  绿袍老人道:“我们送你一程。”
  萧十一郎迟疑着,道:“不敢劳动。”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绿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那里走出来的人。”
  绿袍老人道:“也是第一个活着从我眼下走出来的人。”
  两人的面色都很冷漠,他们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炽热的光芒。
  萧十一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笑了笑,拉开了车门。
  车厢里的布置也正如那山庄里的屋子,华丽得近于夸张,但无论如何,一个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总是舒服的。
  沈璧君却像是呆子。
  , 她直挺挺的坐着,眼睛瞪着窗外,全身都没有放松。
  萧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为老人们的眼睛都在瞬也不瞬的盯着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这次走了,千万莫要再回来!”
  绿袍老人道:“无论为了什么,都千万莫要再回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还可怕的妖怪,无论谁遇着他,活着都不如死了的好!”
  绿袍老人道:“我们说的‘他’是谁,你当然也知道。”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两位是什么人,我现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当然会知道,因为以你的武功,当今天下,已没有第四个人是你敌手,我们正是其中两个。”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颤抖,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绿袍老人道:“你也许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着嘴唇,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
  萧十一郎沉思着,缓缓道:“也许我也已猜出他是谁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只要知道他随时能杀你,你却永远没法子杀他。”
  绿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萧十一郎道:“两位莫非已和他交过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道:“否则我们又怎会呆在那里,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绿袍老人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喜欢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实说,现在我一摸到棋子,头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绿袍老人黯然道:“二十年来,我们未交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交的,只有你……但我们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两位难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对望了一眼,沉重的摇了摇头。
  朱衣老人嘴角带着丝凄凉的笑意,叹道:“我们已太老了,已没有勇气再逃了。”
  绿袍老人笑得更凄凉,道:“以前,我们也曾经试过,但无论你怎么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在那里等着你!”
  萧十一郎沉吟着,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剑锋的锋芒,盯着老人,缓缓道:“合我们三人之力,也许……”
  朱衣老人很快的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绿袍老人道:“这念头你连想都不能想!”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只要有了这念头,就会想法子去杀他。”
  绿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杀他,结果就一定要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怒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来送你的?怕你走不动?你以为我们出来一次很容易?”
  绿袍老人道:“我们来就是要你明白,你们这次能逃出来,全是运气,所以此后你只要活着一天,就离他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更不要动杀他的念头,否则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们一样,觉得生不如死。”
  绿袍老人道:“若是别人落在他手中。必死无疑,但是你……他可能还会留着你,就像留着我们一样,他无聊时,就会拿你作对手来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为他只有拿我们这种人作对手,才会多少觉得有点乐趣。”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却不愿你重蹈我们的覆辙,作他的玩物,否则你是死是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朱衣老人目光遥视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我们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们死后,他别无对手可寻时,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绿袍老人目中闪着光,道:“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报复!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报复的法子了!”
  萧十一郎静静的听着,似已说不出话来。
  车马突然停下。
  朱衣老人推开了车门,道:“走,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绿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来,就算他不杀你,我们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车马又已绝尘而去,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站在路口发着怔。
  沈璧君的脸色发白,突然道:“你想,这两人会不会是‘他’故意派来吓我们的?”
  萧十一郎想也没有想,断然道:“绝不会!”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人也许会无缘无故的就杀死几百个人,但却绝不会说一句谎。”
  沈壁君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比他们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声。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对子马和鼓乐手后面,还有顶花轿。
  是新娘子坐的花轿。
  新郎倌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全无杂色的高头大马,走在行列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倌,一定都是满面喜气,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萧十一郎平时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气的人,但今天却是例外,他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突然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沈璧君头虽是抬着的,但眼睛里却什么也瞧不见,看到别人的花轿,她就会想到自己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那时她心里还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现在呢?
  她只希望现在坐在花轿里的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样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爱上第二个男人。
  新郎倌坐在马上,头抬得很高。
  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别人的样子,总希望别人也在看他,总觉得别人也应该能分享他的快乐。
  但这新郎倌也是例外。他人虽坐在马上,一颗心却早已钻入花轿里,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人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瞧在眼里。
  因为这新娘他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来几乎已绝望,谁知她却忽然点了头。
  “唉,女人的心。”
  现在,受苦受难的日子总算已过去,她总算已是他的。
  眼见花轿就要抬进门,新娘子就要进洞房了。 
  想到这里,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得好像要从马背上飘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唉,真是谢天谢地。”
  八匹对子马,十六个吹鼓手后面,就是那顶八人抬的花轿。
  轿帘当然是垂着的。
  别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轿,最刁蛮、最调皮的人也会变成呆子,动也不敢动,响也不敢响,甚至连放个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着。
  但这新娘子,也是例外。
  帘子居然被掀开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萧十一郎刚抬起头,就看到帘子后面那双骨碌碌四面乱转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人还在花轿里,已憋不住了,以后那还得了?”
  这样的新娘子已经很少见了,谁知更少见的事还在后头哩。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帔,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子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几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真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轿的、跟轿的,前前后后三四十个人,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神情就好像嘴里刚被塞下个煮熟滚烫的鸡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这种事,她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新娘子笑着道:“我只不过擦了一斤多粉,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算认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风四娘外,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脸上的粉当然没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两。
  这当然是喜娘们的杰作,据说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将黑姑娘“漂白”,还能将麻子姑娘脸上的每个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个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来差不多都一样。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风四娘脸上那种洒脱而甜美的笑容,那种懒散而满不在乎的神情。
  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毕竟和别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双眼睛瞪着她,她还是那般模样。
  她还是格格的笑着,拍着萧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实在想不到。”
  风四娘虽然不在乎,他却已有些受不了,压低了声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还是赶快上轿吧,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风四娘瞪眼道;“要他们等等有什么关系?”
  她提起绣裙,轻巧的转了个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子的衣服,漂不漂亮?”
  萧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子,简直天下少有。”
  风四娘指头戳他鼻子,道: “所以我说你呀!……你实在是没福气。”
  萧十一郎摸着鼻子,苦笑道:“这种福气我可当不起。”
  风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谁?”
  萧十一郎还未说话,新郎倌已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神情虽然很焦急,但走起路来还是四平八稳,连帽子上插着的金花都没有什么颤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萧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来是杨兄,恭喜恭喜。”
  杨开泰看见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强笑道:“好说好说,这次我们喜事办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帖子都没有发到,下次……”
  刚说出“下次”两个字,风四娘就踩了他一脚,笑骂道:“下次?这种事还能有下次?我看你真是个呆脖子鹅。”
  杨开泰也知道话说错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话就越说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风四娘的衣袖,吃吃道:“这……这种时候……你……你……你怎么能跑出轿子来呢?”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不能,看见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么?”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你现在已经是新娘子……”
  风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样,新娘子难道就不是人?”
  杨开泰胀红了脸,道:“你……你们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道:“我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看不顺眼,换一个好了。”
  杨开泰气得直跺脚,喘着气道:“不讲理,不讲理,简直不讲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 “好呀,你现在会说我不讲理了,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杨开泰擦着汗,道:“以前……以前……”
  风四娘冷笑道: “以前我还没有嫁给你,所以我说的话都有道理,连放个屁都是香的,现在我既已上了花轿,就是你们姓杨的人了,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不是?”
  杨开泰又有些软了,叹着气,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风四娘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眼角偷偷往后面瞟了一眼,几十双眼睛都在瞪着他,他的脸红得都快发黑了,悄悄道:“只不过你这样子,叫别人瞧见会笑话的。”
  他声音越低,风四娘喊得越响,大声道:“笑话就笑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怕别人笑话!”
  杨开泰脸色也不禁变了。他毕竟也是个人,还有口气,毕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也大声道: “可是……可是你这样子,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风四娘怒道:“你觉得我丢了你们杨家的人,是不是?”
  杨开泰闭着嘴,居然给她来了个默认。
  风四娘冷笑道:“你既然认为我不配做新娘子,这新娘子我就不做好了。”
  她忽然取下头上的凤冠,重重的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莫忘了,我虽然上了花轿,却还没有进你们杨家的门,做不做你们杨家的媳妇,还由不得你,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抬轿的、跟轿的、吹鼓手,看得几乎连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他们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几十年的花轿,已不知送过多少新娘子进人家的门,但这样的事,他们非但没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
  杨开泰更已快急疯了,道:“你……你……你……”
  平时他只要一急,就会变成结巴,现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萧十一郎本来还想劝劝,只可惜他对风四娘的脾气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气一发,就连天王老子也是劝不了的。
  风四娘索性将身上的绣袍也脱了下来,往杨开泰头上一摔,转身拉住了萧十一郎的手,道:“走,我们走,不做杨家的媳妇,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杨开泰终于将这四个字叫了出来,赶过去拉风四娘的手。
  风四娘立刻就重重的甩开了,大声道:“谁说我不能走?只要我高兴,谁管得了我?”
  她指着杨开泰的鼻子,瞪着眼,道:“告诉你,你以后少碰我,否则莫怪我给你难看!”
  杨开泰木头人般怔在那里,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了下来。
  萧十一郎看得实在有些不忍,正考虑着,想说几句话来使这场面缓和些,但风四娘已用力拉着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更不能翻脸,只有跟着往前走,苦着脸道:“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风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着你,连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个……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呆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她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呆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敢还像以前那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我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 “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女妖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
  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的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拉了过去,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提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你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孤烟痛苦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你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脸。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
  沈璧君冷冷的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爱得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能将方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吞回去。
  就算那些话每个字都已变成了石头,她也甘心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了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的说着两句话:“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在我对你总算已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已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已两不相欠。”
  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她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总得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冷冷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么事都比较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别人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吧,但现在,在沈璧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又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璧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第二十四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
  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也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的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合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既已解决,我们又何必再提?”
  他拉起风四娘的手,笑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含蕴的寂寞和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
  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
  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剁碎,剁成泥,烧成灰。 
  路旁有林。
  沈璧君突然奔入枯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
  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
  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未想到这痛苦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
  “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
  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
  她回过头。
  她的心沉了下去。
  树林里的光线很黯,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
  来的人是连城璧。
  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
  他默默的凝注着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
  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
  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一切的事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件事、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刻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这全是她至死也忘不了的。
  “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曾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的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淡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玷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然,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变了!”
  连城璧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已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但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已被咬出血,慢慢的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已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牲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手慢慢的松开,身子慢慢的往后退。
  沈璧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突然冲过来,重重的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你却永远也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狠心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地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人也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卖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本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珠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都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
  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更深。
  风四娘很快的将一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
  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转移,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十一郎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帘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动作已经够快了,准知我—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愿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见得到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 “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是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命,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面色突又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探问着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眉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的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的自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
  睛,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边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灯下闪着令人心都会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目光却是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至少就可以偷偷的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萧十一郎方才说的完全一模一样。
  沈璧君做梦也想不到连城壁会和萧十一郎说出同样的一句活,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的举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又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还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壁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风四娘道:“你已见过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一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已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了解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本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侮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需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是对别人的讥诮,还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惟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的干一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将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占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握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格格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的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神情看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第二十五回 夕阳无限好
  萧十一郎又闯入了“玩偶山庄”。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纯真无邪,温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株松木的高枝,仿佛正在等着他,柔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会回来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走得了。”
  萧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静,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冷冷道: “她呢?”
  小公子眨着眼,道:“你还说谁,连沈璧君?”
  她故意将“连”字说得特别重。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全无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来得还早,现在只怕已睡了。”
  萧十一郎瞪着她,眼角似已溃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动,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帮你这次忙,但你要用什么来谢我呢?”
  萧十一郎道:“你说。”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转,道:“只要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我就带你去。”
  萧十一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他目中甚至连痛苦委屈之色都没有。
  因为现在已再没有别的事能使他动心了。
  八角亭里,老人们还在下着棋。
  两人都没有回头,世上仿佛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动心了。
  小公子一跃而下,轻抚着萧十一郎的头发,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吧。”
  屋子里很静。
  逍遥侯躺在一张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带着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凝注着沈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得一直想呕吐。
  被他这种眼光瞧着,她只觉自己仿佛已是完全赤裸着的,她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逍遥侯突然问道:“你决定了没有?”
  沈璧君长长吸了口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逍遥侯微笑着道:“你还是快些决定的好,因为你迟早要这么样做的,只有听我的话,你才有机会,否则你就白来了。”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
  逍遥侯又道:“我知道你要杀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简直连半分机会也没有——你也知道我绝不让穿着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着牙,颤声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还是没有机会。”
  逍遥侯笑得更邪,眯着眼道: “你莫忘记,我也是男人,男人总有心动的时候,男人只要心一动,女人就可乘虚而入……”
  他眼睛似已眯成了一条线,悠然接着道:“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本事能令我心动。”
  沈璧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嘎声道:“你……你简直不是人!”
  逍遥侯大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人?要杀人容易,要杀我,那就要花些代价了。”
  沈璧君瞪着他,狠狠的瞪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来,用力撕开了衣襟,脱下了衣服。
  她脱得并不快,因为她的人、她的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无瑕的胴体就已有大半呈现在逍遥侯眼前。
  他眼中带着满意的表情,微笑着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这种美人的手下,也满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的胸膛更白,更晶莹,她的腿……
  突然间,门被撞开。
  萧十一郎出现在门口。
  萧十一郎的心已将爆炸。
  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的瞧着他,动也不动,然后突然间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遥侯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阳寿三十年的,你难道不怕?”
  萧十一郎紧握拳,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陪着。”
  逍遥侯道:“哦?你是在挑战?”
  萧十一郎道:“是。”
  逍遥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选的这一种并不聪明。”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遥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还没有人敢向我挑战的,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也为你破例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总是特别客气的。”
  他本来是斜卧着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飞起,就像一朵云似的飞了出去——就凭这一手轻功,就足以将人的胆吓碎。
  萧十一郎却似乎根本没有瞧见,缓缓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着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这么样做,何苦这么样委屈自己?”
  但他嘴里却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沈璧君闭着眼,眼泪泉水般从眼角向外流。
  萧十一郎沉声道:“你不该只想着自己,有时也该想想别人的痛苦,他的痛苦也许比任何人都要深得多。”
  沈璧君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他的痛苦,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尊受了伤害,并不是为了我。”
  萧十一郎道:“那只是你的想法。”
  沈璧君道:“你呢?你……”
  萧十一郎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无论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我和你本就全无关系。”
  沈璧君忽然张开了眼睛,带着泪凝注着他。
  萧十一郎虽然在拼命控制着自己,可是被这双眼睛瞧着,他的人已将崩溃,心已将粉碎……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她也几乎要扑入他怀里。
  相爱着的人,只要能活着,活在一起,就已足够,别的事又何必在乎——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快乐的。
  那至少也比分离的痛苦容易忍受得多。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突然冲进来了。
  她看来比任何人都激动,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
  萧十一郎的脸沉了下去,道:“你怎会来了的?”
  其实他也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瞧见小公子正躲在门后偷偷的笑。
  萧十一郎立刻又问道:“他呢?”
  风四娘道:“他现在比你安全得多,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根本拒绝听她说的话,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来了也好,你既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风四娘眼圈又红了,道:“我陪你。”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认为你很了解我,但你却很令我失望。”
  风四娘道:“我当然了解你。”
  萧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了解我,就应该快带她回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风四娘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替人留下第二条路走?”
  萧十一郎目光又已遥远,道:“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死路!
  一个人到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时,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
  沈璧君要冲出去,却被风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没有人能拦住他,否则他做出的事一定会更可怕。”
  这话虽是风四娘说的,沈璧君也很了解。
  她哭得几乎连心跳都停止。
  突听一人银铃般笑道:“好个伤心的人儿呀,连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只不过,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他难受的,因为你一定死得比他更快。”
  风四娘瞪起了眼,道:“你敢动她?”
  小公子媚笑道:“我为什么不敢?”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道:“你真是个小妖精,连我见了都心动,只可惜你遇上了我这个老妖精,你那些花样,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小公子张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道:“哦,真的么?”
  风四娘道:“你不妨试试。”
  小公子又笑了,道:“现在我的确也很想试试,只可惜我已经试过了。”
  这次轮到风四娘吃惊了,动容道:“你试过了?”
  小公子悠然道:“我不但试过了,而且很有效。”
  风四娘突又笑了,道:“你吓人的本事也不错,只可惜在我面前也没有效。”
  小公子笑道:“在你面前也许没有效,因为你的脸皮太厚,但在你手上却很有效,因你的手一直比小姑娘还嫩。”
  风四娘忍不住抬起手来瞧了瞧,脸色立刻变了。
  小公子道:“方才我拉着你的手进来,你几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因为那时你的心已全都放在萧十一郎一个人身上了。”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我才知道,喜欢他的人可真不少,能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死,死得也算不冤枉了。”
  风四娘居然又笑了,道:“小丫头,你懂得的倒真不少。”
  她话未说完,已出手。
  江湖中人一向认为风四娘的出手比萧十一郎更可怕,因为她出手更毒、更辣,而且总是在笑得最甜的时候出手,要你做梦也想不到。
  小公子却想到了,因为她出手也一样。
  这本该是场很精彩的决斗,只可惜风四娘的手已被小公子的毒针刺入,已变得麻木不灵了。
  所以这一战很快就结束。
  小公子瞧着已动不了的风四娘,嫣然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太老了,已不值得我动手。”
  她目光转向沈璧君,道:“可是你不同了……你简直比我还要令人着迷,我怎么能不杀你?”
  沈璧君似已完全被悲痛麻木,根本未将死活放在心上。
  小公子柔声道:“现在萧十一郎已走入绝路,已无法来救你,你自己也不敢跟我交手的,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
  沈璧君不动,不听,也不响。
  小公子眨着眼,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还等着人来救你……是不是在等那醉猫,你现在想不想见见他?”
  她拍了拍手,就有两个少女吃吃的笑着,扶着一个人走进来,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酒气扑鼻。
  连城璧竟也被她架来了。
  瞧见连城璧,沈璧君才惊醒过来,她从未想到连城璧也会喝得这么醉,醉得这么惨,令她更悲痛、更难受。
  小公子走过去,轻拍着连城璧的肩头,柔声道:“现在,我就要杀你的老婆了,我知道你心里也一定很难受,只可惜你只有瞧着,也许连瞧都瞧不清楚。”
  连城璧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吐得小公子一身都是臭酒。
  少女们娇呼着,捂着鼻子闪开。
  小公子皱起眉,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找死,可是我偏偏……”
  突然间,剑光一闪。
  一柄短剑已刺入了她的心口。
  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现在才想起,“袖中剑”本就是连家的救命杀手,可是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别人见过,甚至连沈璧君都未见过。
  见过的人,都已入了坟墓。
  就只为了练这一着,他已不知练过几十万次、几百万次,他甚至在梦中都可随便使出这一着。
  可是他从没有机会使出这一着。
  小公子已倒下,瞪着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她从未想到自己也和别人一样,也死得如此简单。
  然后,她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甜笑,瞧着连城璧,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的活着呢?你说是么?”
  她喘息着,目光转向风四娘,缓缓道:“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来拿吧,可是我劝你,活着绝没有死这么舒服,你想想,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路,蜿蜒通向前方。
  一个红衣老人,和一个绿袍老者并肩站在那里,遥视着路的尽头,神情都很沉重,似乎全未留意身后又有三个人来了。
  直到这时,连城璧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也许他根本不愿清醒,不敢清醒,因为清醒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沈璧君走在最后面,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因为只要一抬头,也就会面对一些她不敢面对的事。
  他们都在逃避,但又能逃避多久呢?
  风四娘慢慢的走到老人们身旁,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走的?”
  红衣老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在等他们回来?”
  绿袍老者道:“嗯。”
  风四娘长长呼了口气,讷讷道:“你想……谁会回来?”
  她本不敢问,却又忍不住要问。
  红衣老人沉吟着,缓缓道:“至少他是很难回来了。”
  风四娘的心已下沉,她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绿袍老人突也道:“也许,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走回来。”
  红衣老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你们以为他一定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你们错了,他武功也许要差一筹,可是他有勇气,他有股劲,很多人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就因为有这股劲。”
  红衣老人、绿袍老者同时瞧了她一眼,只瞧了一眼,就扭过头,目光还是遥注着路的尽头,神情还是同样沉重。
  风四娘还想说下去,喉头却已被塞住。
  沈璧君的头突然抬起,走向连城璧,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我也要走。”
  连城璧茫然道:“你也要走了么?”
  沈璧君看来竟然很镇定,缓缓道:“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着他。”
  连城璧道:“我明白。”
  沈璧君说得很慢,道:“可是,我还是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满意……”
  她猝然转身,狂奔而去。
  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昏,夕阳无限好。
  全走了,每个人都走了,因为再“等”下去也是多余的。
  这本是条死路。
  走上这条路的人,就不会再回头的。
  只有风四娘,还是在痴痴的向路的尽处凝望。
  “萧十一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