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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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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古龙《湘妃剑》
  第一回 乱刀分尸
  万流归宗
  暮色苍茫——
  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映影得多彩而绚丽,无人的山道上,潇洒而挺秀的骑士,也被这秋日的晚霞,映影得更潇洒而挺秀了。
  没有炊烟,因为这里并没有依着山麓而结庐的人家,大地是寂静的,甚至还有些沉重的意味。
  “今天该会有月亮吧——”马上的骑士落寞地挥动着马鞭,喃喃地低语着,英俊的面庞,因着太多的风尘之色,而使人看起来有一种萧索的感觉,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道两端下弯的弧线,嘴角上带着的是一些嘲弄和一些厌倦。
  也许是他对世界上美丽的和丑恶的事都看得太多了吧。
  于是他微眯着眼,任凭跨下的马在这无人的山道上缓缓踱着步子,马蹄敲着山路上的石子所发出的声音,混合了他腰边的长剑敲在马鞍上的声音,形成了一种虽不悦耳,但有节奏的音乐。
  远处,一群秋鸦飞起——
  他微微抬起眼皮,眉毛微皱了一皱,然后仍然合起眼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只是他对他自己所想起的或是发现的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暮色越来越重,入山也越来越深——
  夜已经来了,大地上一片黑暗,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个秋天的晚上居然没有月亮。
  山道越发陡斜。狭小、弯曲而陡斜的山道,并没有使这一人一马露出丝毫迟滞,他们仍然是依着不变的速度行走着。
  渐渐,深山里开始有了各种声音,秋虫的夜鸣,獐兔的奔跑,归鸦的飞翔——
  突地,在这许多种声音之中,有另一种奇异的声音发出,那是像蜂群飞起时所发出的声音,但是所带起的风声,却又远比蜂群大。
  马上的骑士微眯着的眼睛也突地张开,像是两道电光,在黑夜深山的丛林里打了一个圈子,嘴角一扬,重重地发出一声冷笑。
  也许他这声冷笑并没有意味着什么,但是他面上的神色,却使人有一种凛然的感觉,只是深山寂寂,又有谁看得见他面上的神色——
  冷笑声方自山林间消逝,焦雷似的一声暴喝,却又自山林间发出,声音低沉而重浊,听起来像是根沉重的鼓槌,敲在你的心里。
  马上的骑士面色微变,双目微一顾盼。
  蓦地百十件暗器,挟着劲荡的风声,从山林的四周击向马上的骑士。
  暗器来得那么快,在喝声将住的那一刹那,已经快击在马上的骑士身上,看起来,那几乎是无法躲避的,因为那是这样地突如其来,这样地猝不及防,似乎没有任何人的能力能避开这些暗器。
  这一刹那,可以说是决定武林今后数十年命运的——个重大的关键,因为这马上骑士的生死存亡,断然地可以影响到武林的命运。
  在这严重的关头,马上的骑士可显示出了他超凡入圣的武功。
  他仍然稳如山巅般地坐在马上,脸上仍然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弄和厌倦的神色,双臂看似缓慢地抡起,奇怪的是那些挟着无比强劲风声,以无比速度击向他身上的暗器,像是突然受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吸引,在中途突然改变了方向,而投向他双臂所抡起的半圆之内。
  于是,恍眼之间,飞蝗般的百十件暗器,突然又消声灭迹了,在那匹马身的两侧,零乱地散布着一些残断的镖箭。
  他这种惊人的手法,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他自己,仍然是漠然的。
  缓缓地,他勒住了马缰,眼光懒散地向四周扫视着:“今天又是哪一路的朋友来找我姓仇的晦气?”他冷笑着,像是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了,漠然地说:“各位既然有种,也该出来亮亮相呀。”
  语声方落,小径旁的山林里,爆发了一连串洪亮的笑声。
  七剑三鞭
  随着这笑声,山林里掠出十数条身影,几乎是同一动作,在这—人一马的四侧,布下一道圈子。
  “怎么今天只有这么几位——”马上的骑士嘲弄地说。四周是黑暗的,等到他从黑暗中辨出这自树林中掠出的身影是谁之后,他语气中的嘲弄,显然地减少了,接着说:“噢,想不到,想不到,原来称雄武林的七剑三鞭,今日全来齐了!”
  “阁下果然好眼力,贫道姓柳,承江湖朋友抬爱,也把我在‘七剑三鞭’里算上一份。”站在马首前的瘦长道人,正是川、黔一带的武林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
  他清朗的口声,在黑夜中传出老远,目光一抬,在马上骑士的面庞上轻轻一瞥,接着说道:“贫道久仰‘仇先生’的大名,今日得睹,实在是快慰生平,尤其是‘仇先生’方才所施的那一手‘万流归宗’,确实已到了传说中‘摄金吸铁’的境界。”他干笑了两声,道:“贫道有缘,能会到天下第一奇人——”
  马上的骑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我就是仇独。”他脸上瞬即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色:“阁下眼光倒也不错。”他略一停顿,双目电也似的张开,瞪在巴山剑客脸上,冷然道:“七剑三鞭都是武林中光明磊落的侠士,今日却偷偷地躲在深山里向我放冷箭,可真教我对阁下们这些被武林中视为泰斗的侠士们失望得很。”
  巴山剑客目光一闪,避开了仇独的目光,正考虑着该如何回答,他身侧另一个更瘦长的黑衣人,肩头一晃,身形如行云流水般掠了过来,冷笑着道:“姓仇的,你也是聪明人,该也知道,对付卑鄙的人最好也用卑鄙的手段。”他尖刻地说:“不错,今天我们用的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可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阁下,我姓毛的还觉得太客气了呢!”
  被当今武林中视为蛇蝎的“仇先生”仇独,自出道以来,无论黑白两道,见了他都是敬而远之,避之惟恐不暇,在这种环境下,他的一身无可比敌的武功,养成了他刚愎自用、率性而为的性格。
  在他的想法中,他所做的事,都是可以用道理来解释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所作所为,不但有许多是违背了天理人情,更有许多犯了武林大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人会认为他是正直的,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点而已。
  这就是人类潜在的卑劣性格,对别人的过失,远比对自己看得清楚。
  许多年来,武林中人不止一次地想除去他,可是他武功太高,每次都令对方铩羽而归。
  这么一来,他的性格自然也更狂傲,行事也自然更任性了。
  “仇先生”的恶名,一天天传得更大、更远,有些他所做的事,即使他是完全地没有半点过错,在这种情况下,也变得是他的错了。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但是造成这种倾向的因素,除了他自己,又能怪谁呢?
  于是,分布在中原武林每一省的豪士,全都对他起了无比的仇视,被中原武林尊为泰山北斗的“七剑三鞭”,也经过许多次筹商,计划着除去这个武林中的“败类”。
  巴山剑客柳复明,是川黔一带的武林人物,他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于是他便联合了宋令公,做这件事的倡导者。
  原来当时武林中最享盛名的,男女共有十人,除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外,还有河朔双剑汪一鹏、汪一鸣昆仲,广西大豪,“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陕甘两省的夫妇双侠,鸳鸯双剑程枫、林琳。
  这七人被称为“七剑”。
  再加上浙江的灵蛇毛臬,关外大侠七星鞭杜仲奇,云南点苍门下的侠女,百步飞花林琦琤,就是“七剑三鞭”,在当时武林中,“七剑三鞭”所处的地位,所享的盛名,几乎是难以指述的。
  他们十人虽然互不相识,但是在武林中的地位相等,声息自然相通,巴山剑客柳复明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本着义愤,暗传飞柬通知“七剑三鞭”里的另外八人,要联手除去武林此害,其余八人自然一口答应,经过许多日子的筹划,他们在这荒僻的熊耳山里,截住了一向独行的“仇先生”仇独。
  是非难判
  灵蛇毛臬尖刻地说完了话,这种话自然深深地激怒了仇独,在他的想法中,他是全然正直的,“卑鄙”这名词对他是太生疏了。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是怒极所发出的笑,高亢的笑声,压下了秋夜深山里的各种声音。
  “卑鄙?”他急突地止住笑声,凛然道:“姓毛的,你认为我姓仇的卑鄙?”
  “当然!”灵蛇毛臬似乎想起了某件事,以致未能很快地说出下面的话。
  巴山剑客接过了他的话,朗声道:“阁下怎地今日也畏缩了起来,若是贫道也做了卑鄙的事,就不怕别人说我卑鄙。”
  娇笑声自仇独的马后传来,仇独往后一转身,目光落在嘲笑着的百步飞花林琦琤的一双水灵灵的俏眼上,厌恶地一皱眉,不屑地回过头去,心里泛起另一个美丽而纯洁的影子。
  柳复明暗地调整了一下他背后背的剑,随时准备着动手。
  然后他又朗声道:“四川成都府的老武师万胜刀王天民,设场授徒数十年,一向安分守己,刚正不阿,与阁下又有什么冤仇?阁下竟当着他数十弟子之面,踢了他的场子,又重重地羞辱了他一顿,使得他在风烛之年,吐血而亡,这叫不叫‘卑鄙’?”
  “王老头子误人子弟,将数十百个青年的大好时光,浪费在他那套毫无用处的刀法之上,我没有亲手杀他,已经是客气的了。”仇独立刻在脑海泛起这么一种想法,但是他却不屑于将他心中的事,说给这些他认为是“欺世盗名”之辈的人听。
  “浙江永嘉的镖师没羽箭赵国明,妻子不守妇道,乘赵国明走镖在外,偷人养汉,赵国明不甘受辱,自然要将那一对奸夫淫妇杀之而快,哼!”柳复明词色渐厉,道:“可是阁下却将赵国明点住要穴,任凭那一对奸夫淫妇逃走,这种违背天理、国法、人情的行为,又叫做什么?”
  “他两人真情流露,男女两情欢悦,又有谁有这权利阻挡,赵国明不知爱护自己的妻子,岂能禁止别人爱护呢?”仇独冷笑暗忖,想到那一对“奸夫淫妇”在赵国明刀下相拥低泣的状况,更断然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河南开封府的神枪汪鲁平,有子忤逆,他欲正之家法,阁下有什么权利干涉?”
  “人命得之于天,老子有什么资格杀死儿子?”仇独不平地想着,终于,他不耐地叫道:“姓柳的,住嘴!”
  灵蛇毛臬冷笑道:“姓仇的恼羞成怒了,是不是?”他将声音放得更刺耳,道:“可是还有比这些更卑鄙的事呢!”
  “河北保定府的离魂圈诸葛一平无意中得罪你,被你逼得无地容身,逃到开州县外的八公桥,埋头一忍。”灵蛇毛皋冷笑着道:“想不到你还要赶尽杀绝,到八公桥去将他大卸八块,死状惨不忍睹,我说姓仇的,你也未免太毒了吧!”
  “诸葛一平鱼肉乡里,结交官府,为非做歹,此人不死,简直是毫无天理了!”
  仇独自思忖至此,却听毛臬又冷笑道:“就算诸葛一平与你有仇,他的妻子与你又有何仇?你不但杀了他,还将他妻子剥得精光,吊在树上,恣意嘲弄,我说姓仇的,你简直卑鄙得像条没有人性的畜牲。”
  “诸葛一平的妻子在保定引诱良家妇女,逼良成娼,这就是她的报应。”
  仇独暗地将对方诉说自己的罪状,一一辩白,等到他确切地认为自己是毫无过失的时候,他的心里更泰然了。
  于是他嘲弄地向灵蛇毛臬道:“就算我所做的这件事是卑鄙的,可是这还比不上你姓毛的在衡州所做的那样事之万一。”他冷笑着,用马鞭的鞭梢指着毛臬,道:“姓毛的,你若是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那你就大错了!”
  “汪一鹏,汪一鸣!”他用鞭梢指着置身右侧的河朔双剑,又回过头,指向林琦琤,道:“还有你,你们都要记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
  情窦初开
  “废话少说!”汪一鹏厉喝着,身形突然掠起,横剑斜削,带起一溜青光,剁向马上的仇独。
  汪一呜也在同一刹那里,自相反的方向,横剑而展,两道青蓝色的剑光,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取仇独“肩井”和“肩贞”两处大穴。
  河朔双剑称雄两河,剑法上果然有很深的造诣,黑夜中认穴,居然不差毫厘,身法之快,也是迥异于一般武林人物的。
  剑光堪堪已达到仇独身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里,仇独右掌所握的马鞭,“刷”地电也似的反卷了上去,鞭梢轻轻在汪一鹏的剑身上一搭,汪一鹏立刻觉得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得他的手中剑不由自主地向左下方划了下去,“呛”然一声,竟和汪一鸣的剑相击,发出一声悠长的音吟。
  仇独这一出手,时间拿捏之准,临敌经验之丰,内力之深厚,这些武林中的名手,焉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微一颔首,脱口而呼:“果然名不虚传,好!”
  河朔双剑身形微一顿挫,脚尖一着地面,又掠了上来。
  灵蛇毛臬也随手挥出他那条仗以成名的奇形长鞭,鞭身弯曲间,点向仇独前胸的“将台”。
  河朔双剑剑势连绵,灵蛇毛臬鞭如灵蛇,剑光鞭影漫天而来,他们各有亏心之事被抓在仇独手中,决心越早将仇独毁去越好。
  人们的心里,大多是可怕的自私,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以公道之心传下围歼仇独的武林飞柬,他们却不知道接到武林飞柬的人,心里的打算又有几个和他们一样呢?
  仇独一声清啸,右手的马鞭画起一道圈子,马鞭的后柄点向汪一鸣右掌掌缘正中的“合谷”穴,鞭梢搭住灵蛇毛臬的鞭梢,向上一抖,两条软鞭“刷”地向上飞起,左手倏地伸出,快如电光石火,汪一鹏手腕一紧,已被仇独刁住右腕,他疾地手腕反翻,想以“小擒拿手”挣脱仇独擒住的手。
  哪知他已迟了一步,仇独左手一拉,一扭,“咔”的一声,汪一鹏的右臂便硬生生地被他扯落了下来,虚软地搭在身侧。
  三个武林名手同时攻击一人,哪知不但被对方以一招化解,还乘隙反击,伤了自己一人,这种情形武林中人若非亲见,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百步飞花林琦琤咬了咬嘴唇,想到仇独所知道的她的丑事,脸立即变得飞红,她年纪还轻,还不到二十岁,能在武林中享此盛名,一大半是靠了她已故世的师兄神剑手谢铿。
  一年前她情窦初开,对男女间事有忍不住的好奇的渴望。
  那时神剑手谢铿方去世,也就是百步飞花林琦琤刚刚扬名江湖的时候,林琦琤少女无知,又被盛名冲昏了头,很干了几件见不得人的坏事,“仇先生”浪迹天涯,无意之中,也给撞上了几件。
  她本来对仇独没有丝毫恶感,甚至还有些被仇独的那种奇特的风度所迷醉。
  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自家的利益远超出了一切,玉腕翻处,一条银光灿然的亮银练子鞭光华缠绕,击向马上的仇独。
  最怪的是那匹马非但没有因着这鞭剑的光华而被惊吓,而且居然还会随着刀剑的来势,替自身和仇独选一个最优良的地势,来躲避这些中原武林顶尖儿的高手同时所发出的袭击。
  这二人招式一出,端的是不同凡响,仇独鼻孔里冷冷一哼,暗忖:“七剑三鞭原来也不过如此。”右手马鞭涌起如山,左掌或抓或削,自漫天鞭影里巧妙地发招,应付这些高手,居然绰绰有余。
  汪一鹏右臂被折,面色苍白地站到一旁,七星鞭杜仲奇掠到他身侧,探手一摸,不禁暗暗皱眉,口里却安慰地说道:“汪兄别心急,这伤大约不妨事的。”其实他知道汪一鹏这条右臂算是废了。
  “七剑三鞭”中以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阅历最丰,城府最深,行事也最慎重,此刻他见汪氏昆仲、百步飞花等人这种打法,心中一动,暗忖:“难道这几人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一触即发
  “无论如何,这仇独却也绝不能容他留在世上,今日若不除去此人,只怕此后武林中永无宁日了。”青萍剑反复思索,断然地替自己下了个决定:“就算今日我们用的是最卑鄙的手法,只要能为武林中除此大害,也是值得的。”
  于是他向巴山剑客微一颔首。
  巴山剑客柳复明袍袖一展,灵巧地将背后长剑撤到身前,随着身形的流动,发出一声悠长的清啸。
  就是这啸声开始到结束的这刹那间,鸳鸯双剑、七星鞭杜仲奇、子母双飞丁衣以及青萍剑宋令公都以极快的速度撤出兵刃。
  而正在动着手的灵蛇毛臬、汪一鸣、林琦琤,却倏地停顿了攻式。
  除了右臂被折的河朔双剑中的汪一鹏外,九件寒光闪灿的兵刃,被握在九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手里,在仍端坐马上的仇独身侧两尺之内,紧密地结成一道圈子。
  这种被围攻的滋味,对仇独来说,是经历得太多了,本来他已经可以不再有任何奇异的感觉。
  然而,此时的仇独,脑海中突然泛起“死”的意念来。
  “就算是死,我也是值得的了。”那美丽而圣洁的少女身影,又自他心底升起:“我已经得到了我一生中最渴望的东西——”
  他的思潮被青萍剑宋令公冷峻的语音打断。
  “仇先生!”江南大侠自持身份,嘴中绝不肯吐出半个脏字来,他仍然客气地说道:“今日兄弟们在此荒山里邀截阁下的意思,就是兄弟们不说,谅阁下也知道得清楚得很。”
  仇独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宋令公没有停顿地说下去:“久闻阁下武功盖世,而且行事也痛快得很,那么在下也不必多说废话。”他略一挥动掌中的剑,立刻带起一道寒芒。
  然后他接着说:“老实说,今日阁下若不能胜得兄弟们手中的十件兵器,阁下也不必奢望再能出山了。”
  仇独冷然听着他的话,心中反而平静得很,面上也丝毫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他这种冷静的态度,倒使宋令公感到有些意外,略为沉吟了一会,说道:“正如阁下所说,今日我等所为,确实有欠光明,但是聪明的阁下,想必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吧。”
  仇独清越地仰天一阵长笑,冷然道:“阁下话说得倒的确客气得很,只是用这种斯文的话来对我说,完全是对牛弹琴。”他语气中嘲弄的意味,使得宋令公面上微微一红。
  “我姓仇的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阁下也不必费心来解释,要动手,各位只管请上。”他讥讽地笑了笑,说道:“莫说只有十个人,就算再多上几倍,我姓仇的也见识过。”
  他极快地将马鞭交到左手,右手抽出鞍边挂着的长剑,在他自己的剑光接触到他的眼帘的时候,千百种思潮,飞快地自他脑海中升起:
  “一件事的幸与不幸,的确不是事先可以料想得到的。命运,的确是人们最难捉摸的东西。我若没有遇到她,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丝毫危险,就算我抵敌不住十个人,要一走了之,也是最简单不过的,可是——”
  他努力地禁止着自己再往这一面想下去:“到底,我已得到了我真正所要的,那么,‘死’,又算得了什么?”他幸福地换了另一种想法:“若是我没有遇到她,活着又有什么意味?”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突然想起这句话里的涵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容,暗忖:“这是多么奇妙的一句话呀,古人所说的‘道’,其中该是包括了许多种意义吧。”
  第一次,他感觉到生命虽然重要,可是世上还有许多种东西,远比生命更可贵,得到了这些东西,纵然其代价是以生命来交换,在他此时说来,也认为是值得了。
  他的沉默和他的笑容,使得环伺在他身侧的武林高手们都觉得有些诧异。
  “难道他自己认为他稳操胜算吗?”他们都有这种想法。只有灵蛇毛臬在心里冷笑:“我知道你笑的是什么,你心里高兴你能得到了许多是不是,哼——”他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我让你临死的时候,叫你还要受到比‘死’更大的痛苦。”
  灵蛇诡异
  夜更深了,深山里有片刻静寂,但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而已。
  “各位还不快动手招呼他?”站在圈外的汪一鹏突然发出了一声厉呼,他右臂被折,痛入心脾,对仇独自然更是恨之彻骨。
  仇独冷笑着,道:“正是,再不动手,天就要亮了,被过路的看到堂堂‘七剑三鞭’竟然围殴,日后传说出去,怕也不好听呢。”
  随着说话,他猛地升起一个念头:“今日我若被此十人杀死,江湖中连知道的人都不会有一个。”转念又忖道:“唉!我独往独来,结怨又多,就是有人知道,又有谁会来为我复仇?”
  一念至此,他微微觉得有些心酸。
  人们在这种时候,最容易想起最亲近的人,他暗地思量:“只有她,可惜她仅仅是个弱女子而已,就算她知道,又能如何?”突然想起“她”,今后也是只剩下一个人了,求生之念,猛又升起:“我不能死,我还要照顾她!”抬眼望到围列在他四周的剑影鞭光,心头一冷:“可是我——”
  此刻已不再有时间容他思虑了。
  像是一阵突来的骤雨,九件兵刃一齐发动,又像是暴雨中的闪电,齐都击向马上的仇独。
  他只得收了一切杂念,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声清啸,右剑左鞭,倏然而舞。
  霎时间寂静的山谷突然骚动了,小径两旁的林木,被这些内家高手兵刃上所带起的风声,扫得簌簌作响,林叶片片飞落。
  仇独以无比曼妙的招式以及雄浑的内家真力应付着这九件兵刃,因为他坐在马上,身形不便动转,招式上自然大大地打了个折扣。
  可是他仍然不下马,他跨下的坐骑虽然灵异,此刻也不免不安地骚动着,这么一来,他应付得更是显得勉强。
  巴山剑客剑光如虹,剑剑不离仇独的要害,若然不是仇独剑上所发出的那一种“摄金吸铁”的力量,他怕不早在仇独身上刺了几个透明窟窿。
  只是巴山剑客心中不免奇怪:“这仇独为何要在马上动手,这样岂非自己限制住了自己的身法?”
  这感觉几乎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的,除了毛臬。
  “居然她不负我所望,完成我的使命,仇独呀仇独,你武功再高,今日也怕难逃公道了。”灵蛇毛臬得意地暗忖着。
  他掌中的长鞭,传自五台,与关外的七星鞭杜仲奇,被称为鞭法上的“南宗北祖”,出招时宛如灵蛇伸缩,竟将丈许长的鞭做点穴镢使,迥然不是普通鞭法横扫斜抽的路子。
  他念头闪过之后,嘴角又挂起那种诡异的笑容,突然自剑影中撤出自己的鞭来,微一抖动,鞭梢舒展,不取人而击马。
  仇独面色立变,但是他此刻所要应付的是另外八人凌厉的攻击,绝对无法再照应自己的坐骑。
  灵蛇毛臬的长鞭瞬即卷住了马腿,微一沉腰,向外一撤,那马再是灵异,怎禁得起他这内家高手的真力?昂首一声长嘶,软瘫在地上。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暗忖:“灵蛇毛臬素来以机智闻名江湖,今天怎的蠢了起来,你将他坐骑击倒,他不再有顾忌,身法岂不更要灵便,我们要制住他,岂不更费力了——”
  他念头尚未转完,哪知仇独在坐骑倒地后,身形却没有跃起来,仍然坐在倒在地上的马背上。
  那马在竭力挣扎,想站起来。
  灵蛇毛臬连连冷笑,鞭梢如雨,又在马背上抽了几鞭,那马喉咙里低喝了几声,倒在地上气绝了。
  仇独此刻已经等于坐在地上了,掌中的马鞭和剑,更为吃力地挥动着,他轻功绝世,但是此刻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些。
  须知以寡敌众,最重要的是要以自家身形的捷便,在敌人的兵刃中寻找空隙,使得敌人的兵刃,互相撞击,然后再乘隙反击。
  此时他身形固定,变成了只有招架而不能还击的局面,也就是说,他最多只能自保,要想制胜,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了。
  满腹温馨
  幸好他身怀武林中久已失传的“万流归宗”内功心法,发出的招式,都带有一种“摄金吸铁”的力量,但饶是这样,也是岌岌可危了。
  “他为什么不跃起来?”
  这是每一个人心中都存在的疑问,虽然他们的心中,又都在希望着仇独永远不能跃起来。
  “难道他两条腿废了?”巴山剑客心中倏地起了这念头:“可是又是谁使得他两条腿废了呢?今日江湖上,又有谁有如此功力?”
  “若然他两条腿真的废了,今日一战,他是绝无活路的了,只是我等以九高手,来群战一个废人,倒是有些惭愧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心中疑窦丛生,矛盾不已,但手中的剑,却丝毫也松懈不得。
  因为他要小心地运用自己的真气,来和仇独剑上所发出的“摄吸之力”相抗。
  仇独思潮如涌,他自己也知道,以自己尚剩的功力,最多只能再维持半个时辰了,须知这种“万流归宗”的内家功夫最是消耗精力,而他假如不用这种奇妙的内功,他更无法来和这些高手相抗。
  此刻惟一使他尚能支持的力量,就是他对“她”的思念,虽然“她”使得他几乎变成废人,但是他一点也不怨“她”。
  “因为她是无意的呀!”爱情使得他能宽恕一切,对于某些人来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再能比爱情强烈的了。
  交手的局势,因为他心里的纷乱,而对他更为不利了。
  在这种严重的情况中,他仍然不能将精神专注在比斗上。
  每一件有关“她”的事,此刻都在他脑海里电闪而过,因为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里,重温一遍这温馨的旧梦。
  “多么偶然呀,我遇见了她,就爱上了她,没有任何一种情感,能比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所生出的那种情感更强烈。”
  他嘴角微笑着,左手马鞭反卷,鞭梢扣住鸳鸯双剑里一字剑程枫的一招“大漠垂风”,鞭身挡住素女林琳的一招“流沙落日”。
  右手的剑,真力满注,画了个极大的圈子,剑身在他身侧排起一道光墙,挡住了其余五人的鞭、剑,马鞭的后柄后击,潇洒地撞向七星鞭杜仲奇的鞭梢,心里却不断地在思忆着:“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她就从我的目光,看出我对她的情意。”
  “这真是奇妙,我和她之间,竟像是有一种神灵的默契,这大概就是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在濒临死亡的边缘,他的心里仍然甜甜的:“不到半月的相处,她就将她的一切全给了我,我也将我的一切全交给了她。”
  “我们日以继夜地在一起相处着,除了每天子夜我练功的时候之外,因为我‘万流归宗’的内功尚未练成,每天一定要抽出一段时间来练功,只是我有了她之后,甚至连练功都不能专心了。”
  “唉,这是天命。”他的双腿是麻木的,下半身像是已不属于他了,他苦笑了笑,又奋力招架了九件兵刃一招,暗忖:“有一天我练功的时候,她突然闯了进来,不知怎地跌了一跤,肩头正好撞在我腰下的‘锁腰穴’上。”
  “那时我正是练功最吃紧的时候,动也不能动,被她这一撞,我当时下半身就麻木了,没有任何知觉。”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我怎能怪她呢?她丝毫不懂武功,当然更不知道这一类事情的利害。”
  江南大侠宋令公长剑如雪,突地贴地平削,快如电光石火般,在仇独右腿上划了一道尺许长的伤口,鲜血汩然流出。
  但是仇独却丝毫不感痛苦,因为他的腿,已不能有任何感觉r,长剑一挥,自剑影中穿出,刺向灵蛇毛臬的前胸。
  他这一剑只要身形能向前挪动尺许,灵蛇毛臬便要伤在他的剑下,只是他身子动也不能动,剑式无法够得上部位。
  灵蛇毛臬又是一声诡异的冷笑,突然尖刻地说道:“朋友还挣什么命?两条腿都给人家废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趁早还是自己了结了吧!”
  心如刀割
  仇独面如凝霜,撤剑回保,却听得灵蛇毛臬又冷笑道:“此刻你抛下兵刃,束手就缚,毛大爷也许还看在我妹妹的面上,让你落个全尸。”
  灵蛇毛臬此话一出;仇独浑身一凛,微怔之间,肩头上又着了杜仲奇一鞭。
  “告诉你,让你死得清楚些。”灵蛇毛臬凄厉地长笑着,说道:“高冰就是毛冰,毛冰就是我的妹妹。”
  仇独一听,当时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手上一慢,左胸又被一字剑程枫划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渗得他淡青色的衣裳,变成一种丑恶的淡紫之色。
  灵蛇毛臬笑声越发凄厉,“姓仇的,这下你可明白了吧?”
  仇独身上连受几处重创,痛入骨髓,但是比这伤势更痛的,却是他的心。
  此刻恍然了解了,他所深深爱着的人,也是他以为深深爱着他的人,竟是仇家所派来的工具。
  “原来这都是别人的安排,原来她并不爱我,她使我受的伤,也不是无意的。”
  “我为什么这么傻,当她殷勤地叫我离开她去治伤,还说她一定等着我时,我竟然感动得流下泪来。”他紧咬着牙,牙缝的血水,自嘴角渗了出来,脸上流动着水珠,他也不知道是泪水抑或是汗水,顿时,他觉得万念俱灰,本来强自挣扎着的,现在也失去了挣扎的力量,片刻之间,身上又中了三剑。
  他全身都被血水渗满了,他的心也正像被人用尖刀在一片片地宰割,这打击对他来说,是太残酷了些。
  “天呀,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我宁愿被骗至死,也不愿意受到此刻的痛苦!”
  他真气更加不继,招式也更零乱,根本再也无法抵挡这九大高手犀利的攻势。
  灵蛇毛臬鞭梢前掠,“啪”地在他脸上打了一道血痕。
  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已有数十处了,但是他绝不放弃最后挣扎的机会,这并不是说他对这人世还有任何留恋的地方,因为这世界所施于他的,的确是太残酷了些,当然,这也许大多是他自取的。
  但是一种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仍使他强自挣扎着,应付着这九大高手犀利的攻势。
  想到“她”,他不禁心里一阵阵剧痛。
  心里的疼痛,使他忘记了所受的伤,但是自家体内真气的不继,他当然非常清楚。
  “没有多久可活了吧!”他暗忖,左手的马鞭微一疏忽,在那不是绝顶高手绝难发现的空隙,鸳鸯双剑,剑扣连环,“比翼双飞”,刷刷两剑,又在他左面胸腹之间刺了两刺。
  这时候,即使他有再大的雄心壮志,也都被消磨殆尽了。
  惟一使他仍未忘怀的,就是他的身后之事,在这濒临死亡边缘的一刻,这一生都是嫉世愤俗的豪士,也未能免俗了。
  他自己也知道,今日他一死,武林中是很少有人对他惋惜,或是同情的。
  “死,本不足惜!”他长叹了口气,左鞭右剑,尽力挡开了灵蛇的三鞭、林琦琤、丁衣的两剑,暗忖着:“但是今日我的死,却不免死得太悲哀了,死在这般人手里,也未免太不值得了。”
  微一疏神,背后又中了一剑,若不是他内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将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委屈和不平,使他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悲哀,他暗忖:“所有的人却将以为我是死在这‘七剑三鞭’手里——可是,又有谁会知道我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一个毫无廉耻,也毫无情感的女人手里。”
  他完全软弱了——
  灵蛇毛臬得意地桀桀怪笑着,说道:“姓仇的,有什么后事,趁你还剩最后一口气,快说出来吧,我看在我那位好妹妹面子上,也许还会替你办一办,你要是再不说,嘿嘿!恐怕你再也——”
  乱刀分尸
  仇独一生中,何曾被人如此奚落过?
  更使他气愤的,是别人对他尽情的嘲弄。他尽力一声怒喝,右手猛挥,剑化长虹,脱手而飞,直取灵蛇毛臬。
  灵蛇毛臬再也想不到他会有此一着,等他发觉的时候,剑光已到了他咽喉之间,剑的来势太快,这武林第一奇人临死前最后的一剑,声势何等惊人,灵蛇毛臬眼看就要被伤在这一剑之下。
  突地,“呛啷”一声巨响,原来左手神剑丁衣一招“灵鹤展翼”,本是斜削仇独的左肩,此刻他见势如此,剑式微转,硬生生剁在那仇独脱手掷向灵蛇毛臬的长剑上。
  ‘
  但饶是如此,以左手神剑丁衣那样的功力,尤不能将那剑劈落在地上,只是稍许劈偏了些。
  剑的去势,也稍微减弱了些,灵蛇毛臬往后一仰身,刷地,长剑自他颈侧掠了过去,只要稍为再偏少许,灵蛇毛臬哪里还有命在。
  他惊魂初定,掌心已沁出冷汗,额上也现出豆大汗珠。
  左手神剑丁衣也自面目变色,他全力一剑,劈在仇独已经脱手的剑上,手腕仍被震得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暗骇仇独的功力。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里,仇独长剑方自脱手,因为他是全力一击,左手的鞭势力自然也停顿了,这样他守势全失,在这种局面下,焉容你有片刻的停顿,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有没有击中毛臬,鸳鸯双剑、巴山剑客、青萍剑、河朔双剑里的汪一鸣、百步飞花林琦琤、七星鞭杜仲奇的五柄长剑,两条长鞭,剑光交错,奔雷骇电般,都剁在仇独身上。
  大地仍然是五星五月,一片黑暗,山林里枭鸟夜啼,似乎在为这一代奇人的死而悲哀。
  等到灵蛇毛臬神智清楚的时候,仇独已完全气绝了,人世间的荣辱.已不再能影响到他。
  片刻静寂——
  突然灵蛇毛臬连声怪笑,身形动处,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猛地一鞭,打在仇独的尸身上。
  他的长鞭乃百炼缅铁所打造的,再加上惊人的内力,这——鞭何止千百斤力量。
  鲜血仍温,远远溅到地上,仇独的一条左臂,已被击断。
  灵蛇毛臬鞭梢一晃、一带,将仇独的断臂卷了上去,左手微抄,抄在于里,笑声显得更狰狞和更刺耳了。
  江南大侠宋令公眉心微微一皱,沉声道:“仇某人已经死了,毛兄何苦还要作贱他的尸体?”青萍剑宋令公一生正直,方才他听了灵蛇毛臬的话,已略为有些知道在这日之前,灵蛇毛臬已用诡计伤了仇独,所以仇独才会不能起立。
  于是他心里已微有了些惭愧,但是仇独的所作所为,更使刚正不阿的他觉得憎恨,何况发起歼灭仇独,本是他自己。略一权衡,他就顾不得内心的惭愧,而下手去围攻一个已是半身伤残的人。
  此刻他见了灵蛇毛臬的举止,心里越发不满,才发出话来。
  毛臬怪笑着说:“这姓仇的戕害武林同类,不知有多少个江湖同道被这厮害得家破人亡,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他侃侃而言,心里居然没有——丝惭愧:“今日你我兄弟既然将这厮除去,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要抚掌称快,兄弟这里倒有个建议,你我大家将这厮乱刀分尸”一人拿去一块,带给武林中的弟兄们看看,也让大家心里欢喜。”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等,心里各有对仇独的怨毒,闻言立刻哄然称好。
  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丁衣、七星鞭杜仲奇等,心里无甚计较,但一想到若拿到仇独的一块肢体,回到故乡,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必然增高。
  于是他们也不反对了。
  汪一鹏右臂被折,新仇更深,大步跨了上去,一把夺过汪一鸣手里的剑,刷地,又将仇独的右臂卸下,挑在剑尖上,咬牙说道:“我要将这厮的骨头,好好保留在家里,传之后代,让这厮的尸骨,千百年也不能复合,哈,这才消了我心头之恨!”
  肢断骨残
  汪一鹏再又一剑劈下,口中喝道:“各位,还等什么,上呀!”
  眨眼之间,仇独的尸身已是肢断骨残了。
  巴山剑客一声长叹,朝青萍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他为人最是谦和,不愿在这些人里显得太过特殊,更不愿被别人认为他是故作伪善的,刷地,也在仇独的尸身上取了一片残骨。
  血腥之气,在深夜清冷的秋风里,传出去老远,老远——
  突然——
  山林里有一声冷笑,一个令人听了极为不舒服的声音说道:“好狠!”
  灵蛇毛臬暴喝道:“是谁?”头也未回,身形倒纵,窜向山林里。
  这十人俱是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闻声之后,各各身形暴动,窜回山林里。
  江南大侠宋令公却仍屹立未动,看着仇独的尸身,心里不觉感慨万千。
  这事是他发动的,但是他绝未想到会有这样残酷的后果。
  虽然他极端不满意仇独在武林中的所作所为,但是如今他看了这被武林中视为鬼怪的奇人,肢体凄惨地,零乱地萎顿在地上,心中却又有些恻然。
  旁边是他那匹尽忠为主的良驹,鲜血四下流落在地上。
  山林里又有夜行人衣袂带风和叱咤问话的声音。
  夜风已有些凉意,吹得树枝上将落未落的叶子飒然作响。
  这景象是凄凉的。
  江南大侠一咬牙,心里断然有了个决定,跑过去一把抱起仇独只剩下头和躯干的尸骸,也不顾血流在他干净的衣裳上。
  他略为朝四围望了望,脚尖顿处,身形掠起,向山下奔去。
  灵蛇毛臬纵入山林,惊得山林里的宿鸟,零乱地飞了起来。
  他身形在树干与树干之间,极快地移动着,手里的长鞭,排起一座鞭山,四下挥打。
  但是山林除了宿鸟的惊起之外,绝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这时鸳鸯双剑、河朔双剑以及左手神剑、巴山剑客等等,也都掠了进来。
  “大伙四下搜搜看。”灵蛇毛臬,以低沉的声音朝他们说。
  七星鞭杜仲奇高喝:“相好的,有种就出来亮个相,别藏头缩尾的,像个耗子。”
  他关外粗豪的口音,在静夜里更是洪亮。
  但是山林中却像丝毫没有人迹的样子,饶是这些武林高手以绝妙的轻功搜索着,但却也没有任何人被搜出来。
  “这小子的身法倒挺快。”灵蛇毛臬低骂着,手里的鞭击得树干叭叭作响。
  左手神剑丁衣道:“搜不到就算了,反正我们也并不在乎。”在他心中所想的是,反正今日之事是要公诸于武林,有人知道又有何妨。
  灵蛇毛臬眼珠一动,有些事他虽然不愿别人知道,但是这些事是别人绝难知道的。
  于是他也高声说:“对,谅他不过只是个见不得人的鼠辈!”
  话一说完,他首先纵出林去,但是林外此刻也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
  灵蛇毛臬首先发现的是,地上仇独的残尸已失踪了。
  他呀的一声,掠了过去,忽然瞥到马身上八个用血写成的大字:
  “十年之后,以血还血!”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异样地苍白,拿着仇独残骨的左手,也不免有些微微颤抖。
  等到其他的人看到这字迹时,他们的表情也是同样地:“这字是谁写的呢?”
  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有着同一想法,七星鞭杜仲奇四下顾盼,忽然叫道:“青萍剑宋大侠呢?”
  第二回 剑影鞭丝
  江南道上
  江南的春天,是多彩而绚丽的。
  江南的秋天,却也并不萧索。
  天高气爽,沿运河至秣陵的官道上,尘土飞扬,结伙奔来一群快马,马口白沫横飞,马上的人却是个个气定神闲,像是并没有将这长途的奔驰放在心上,但是奇怪的却是马上的人每一个都双眉深锁,每个人都仿佛有着很大的心事。
  官道的行人远远地望见这一群快马奔至,都赶紧躲开,诧异地相询:“这一群人是什么来路?”
  皆因这一群骑士不但个个装束诡异,而且有男有女,身上都带着兵刃,在这文采风流的江南道上,显得太过扎眼。
  蓦地,路的一端,响起嘹亮的呼声:“振武——扬威——”
  声响高亢而悠长,散布在四野。
  路上有的久走江湖的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江南最大的镖局,江苏镇江府振武镖局的趟子手在走镖时喊镖的声音。
  马上的骑士们略一回顾,仍然急驰向前,眼看就要闯入振武镖局走镖的队伍。
  于是有好事的路人都驻了脚,低声地说:“有热闹瞧了。”
  须知江湖上行道的,除非官府或是兵卒之外,就算是成群结队的客商,若是见了走镖的镖队,也多是远远避开,从来不会有人闯入镖队的,这一来固然是因行路的人谁不愿意添麻烦多事,二来也是镖局在当时的势力太大,冲散了他们的镖,即是犯了他们的大忌,非要和你见个真章不可。
  这些快马骑士,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斤两,但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在江南也是素称扎手的人物,手下的镖师们,也都是桀傲不驯的角色,怎会容得别人闯散自家的镖队。
  是以那些久走江湖的路人们,都知道这一定有热闹好看了,事不关己,又都知道乱事不会波及到自己头上,大家也都乐得看个热闹。
  哪知事情大谬不然——
  那群健马,马不停蹄,风驰电掣般奔了过来。
  振武镖局的趟子手看见了,果然气往上撞,眉一竖,眼一瞪,就准备破口大骂。
  铁叫子小沈,是振武镖局最得力的趟子手,往日火气最大,今日见了有人闯队,暗骂:“这群鸟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片薄嘴唇一掀,破口道:“相好的——”眼角一瞟,瞥见第一、二匹马上骑士的脸孔,凛然一惊,赶紧将下面的话,咽回了肚里。
  他一缩脖子,暗自称幸:“还算我姓沈的福大造化大,总算认得这几位主儿,嘿!我这要是一骂呀,我小沈的乐子可就大了。”他是北方人,虽然久居江南,语声里仍不脱北方味儿。
  另一个趟子手大约见识得还不广,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了出来:“龟孙子,走路没有带着眼睛呀!”
  话还没有骂完,被对面马上的骑士,马鞭一抽,竟将自己从马鞍上直飞了出去,“吧”的一声,重重地摔在路旁的乱草里。
  镖队微乱。
  那群快马也当然被阻,马上的人个个铁青着脸,冷眼望着镖局里的镖伙,趟子手们忙乱,喝骂,有的已经要抄家伙动手了。
  铁叫子小沈定了定神,两只乌光溜溜的小眼睛,再在那群快马上的骑士身上打了一转。
  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暗自擦汗,忖道:“乖乖,原来全来了呀!”
  镖局里的趟子手以及镖伙们,个个都将兵刃抄在手上。
  有的圈马回驰,准备去报告这次押镖的师傅,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其实他们干这行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焉有看不出这一群人难缠的道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谁罢了。
  镖车一行十余辆,显见得这趟他们保的定是重镖,镖伙们更紧张,生怕这群人是来劫镖。
  但是又有谁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众多的道上明目张胆地劫镖呢?
  另有文章
  镖局里的镖伙们,剑拔弩张,眼看就要有一番混战,趟子手铁叫子小沈一看事情不妙,急得高声喊道:“哥儿们,快别动手。”
  镖伙们一愕,方自错疑平日火暴火燎的小沈今天怎地说出了这等话来,铁叫子小沈已连着喊道:“这几位就是‘七剑三鞭’。”
  这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七剑三鞭在江湖上声名显赫,振武镖局的总镖头飞虹剑屠梦平,也是“七剑三鞭”里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亲传弟子。振武镖局得以立足江南,多多少少也沾了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的光。
  振武镖局的镖伙们一听到“七剑三鞭”四个字,随时准备捋胳膊打架的盛气,不由收得干干净净,这几乎是一种近于本能的举止,当人们听了一件足以令他惊措的事时,大半会有这种现象发生。
  一瞬间,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了,只有马匹在不安地移动所发出的蹄声,敲打着人们本来已经非常紧张的心。
  “七剑三鞭”仍然是个个面如凝霜,铁叫子小沈看看第一匹马上挥鞭摔人的骑士,也就是浙江大豪灵蛇毛臬的那种冷冰冰的面容,心里觉得一股冷气直往上冒,悄悄地将马往外圈,这件事他定不下任何主意,只有去请示押镖的镖师了。
  原来押镖的镖师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平日架子甚大,再者也是仗着振武镖局在江南一带所树立的声威,知道绝对不会有人劫镖的。
  因此他们居然远走在后面,对这十几辆镖车,简直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此刻听了有人来闯鳔队,像是要劫镖似的,两人这才有点着慌,一紧马缰,飞快地赶到前面来。
  于是镖局的镖伙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有的甚至远远地站了开去,神镖客钱宗渊来自关外,骑在马背上总比别人要高出半个头,威风凛凛地,倒也像是条汉子,看到镖伙们往后退,气得大骂道:“妈拉个巴子,你们往后退个什么劲儿?”眼神往对面的骑土一扫,他久走江湖,别人不说,就在江苏隔壁的浙江省的灵蛇毛臬,他当然认得,不由得头皮发麻,坐在马上昂藏身躯,也像是突然矮了两寸。
  “怎地是这位主儿?”他暗忖道,回头一望,看到小丧门也是惊疑满面,原来小丧门走江湖的日子更长,“七剑三鞭”他倒认得九位。
  “怎地这几位会聚到一块儿来了?”小丧门暗暗吃惊,赶紧翻身下马,抱拳拱身道:“前辈们怎地今日有兴游侠到江南来?”
  他驱开了还站在路当中镖伙,拉开了大车,在道当中让出了一条宽宽的路来,口里赔着笑道:“晚辈待命在身,路途中也不便招待前辈——”
  灵蛇毛臬阴凄凄的一声冷笑,说道:“谁要你招待呀?”
  小丧门一愕:“怎地他今日的神色不对劲?”他错愕地在心里思忖着,再一看另八人的脸色,心里更是打鼓:“怎地这几位今天看起来全不对,简直有点儿像来生事寻仇的样子,可是我们镖局并没有得罪他们呀!我们屠总镖头说起来跟他们还是一家人呢?”
  他的猜测可还真没有离谱,“七剑三鞭”里的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百步飞花杜琦琤、鸳鸯双剑、左手神剑以及河朔双剑等人,此番邀结前来,果真是为了寻仇生事的。
  熊耳山畔,七剑三鞭围歼仇独得手,山林突传冷语,仇独残骸顿失,马尸上又留下以血还血的惊语,这九个武林中的魁首,全都一意认为这些事是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所为的。
  于是青萍剑成了“七剑三鞭”中另九人的共同敌人,灵蛇毛臬更是骂不绝口,巴山剑客柳复明虽然和青萍剑是多年之交,心里也不免对青萍剑很不满,认为他这事未免做得有违道义。
  若以情理而论,这“以血还血”几个字,果真是青萍剑所写的话,那么这江南大侠的所作所为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这事的倡导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呀!而以当时的情况而论,也实以他的可能性最大,等到巴山剑客等确实地打听出仇独的残骸果然是在青萍剑之处,他们心中自然更无疑念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此事其实另有文章,其中的奥妙,又岂是他们所能料想的呢?
  如蛆附骨
  于是灵蛇毛臬、百步飞花、河朔双剑等,率先在江湖上散布流言,说青萍剑宋令公表面上虽然做出仁义道德的面孔,其实却和仇独是一丘之貉,并且公然取出仇独的残骨,传视江湖,说仇独已然丧身,第二个就要轮到青萍剑了。
  仇独被杀,这消息的确使得武林震惊,须知仇独在当日武林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这么一来灵蛇毛臬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也就更提高了,令武林同道不解的是,素得人望的江南大侠宋令公,怎会是和江湖中的魔星仇独是一路的呢?
  但是灵蛇毛臬对人说得活灵活现,又似乎不容人怀疑。
  江湖自然是传说纷纷,等到这件事传到江南时,灵蛇毛臬等人已定下毒计,要南下秣陵,围歼青萍剑,要使得他在江湖上无法立足,还要令他家败人亡,其实他们如此做的用意,还不是为了惧怕日后的报复,“以血还血”这四个字,使得这些个目无余子的武林高手们,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了。
  这件事的始末,小丧门刘定国自然不会知道,他殷勤而恭谨的回着话,生怕使得这些武林高手动怒,但是他枉用心机,人家全不卖这个账。
  他心里虽然已开始不安,但并不十分惊慌,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纵然发怒,但却绝不会动手劫镖,以这些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最多不过给他一个难堪而已,这种难堪,他也自信可以忍受的。
  “你们的总镖头可是叫飞虹剑的吧!”灵蛇毛臬不屑地打量着小丧门和神镖客,傲然地问着话。
  七星鞭杜仲奇在旁边接口道:“飞虹剑屠梦平可就是青萍剑宋令公的徒弟?”
  小丧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巴结地说道:“是,是,我们总镖头的师傅就是江南大侠宋老前辈,你老可认识他老人家?”
  小丧门刘定国在武林中的地位:自然无法和“七剑三鞭”相比,是以他无可奈何地自己委曲着自己,冀求将每一件事都安排得很好。
  灵蛇毛臬突然高刺中天而号,号声的刺耳,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小丧门刘定国全然愕住了,神镖客也不禁用诧异的目光望着这名满江湖的武林豪客。
  号声突然中断,灵蛇毛臬尖刻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回过头去,朝始终沉默着的其他七人一挥手,道:“各位,看小弟给这些人一个教训。”自从熊耳山畔一役之后,灵蛇毛臬无形中成了“七剑三鞭”的魁首,巴山剑客柳复明反而退居其后了。
  语声方住,灵蛇毛臬手腕翻处,在极快的一刹那里,已将腰中的软鞭撤在掌中,伸缩之间,鞭梢所带起的风声,呼啸作响。
  小丧门刘定国、神镖客钱宗渊俱各一惊,他们再也料想不到灵蛇毛臬会撤兵刃动手,刘定国在刀口讨生活已不止一年,遇上这种事,倒还沉得住气,问道:“毛大侠,这是干什么?”说话也有些不自然的味道。
  灵蛇毛臬面如寒冰,腕肘微一曲伸,长鞭倏然而出“神蛟出云”,鞭指笔直地点向小丧门刘定国右胸的“期门重穴”。
  小丧门大惊,往后急仰,仗着他已下了马,身形较为灵活,躲开此招,并未显得太过吃力,心中方自暗忖:“灵蛇毛臬也不过如此。”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鞭影如丝,又到自己头上,他更吃惊,身形向左急转,哪知那长鞭却像长了眼睛,鞭招突然一弯,丧门只觉胁下一麻,耳边听得毛臬的冷哼,人已经虚软地倒在地上。
  神镖客钱宗渊厉叱一声,猛一扬腕,三道镖光,在同一时刻里电闪而出,这“一手三镖”本是神镖客钱宗渊扬名江湖的绝技,对方的上中下三路,几乎都在他的镖光笼罩之内。
  神镖客凭着这“一手三镖”倒也的确闯过不少风险,哪知此刻遇见了灵蛇毛臬,却宛如儿戏了。
  灵蛇毛臬长鞭挥动,一招“如蛆附骨”,伤了小丧门,头也不回,反手一鞭,将神镖客钱宗渊仗以成名的三镖,轻易地击落在地上。
  鹤立鸡群
  镖局里的镖伙们看到镖师被伤,顿时大乱,路旁的行人也料不到真会动手伤人,而且伤的还是振武镖局的镖师,有些怕事的脚底揩油,早已溜之大吉了。
  人声杂乱,马声长嘶,道路也为之阻塞,灵蛇毛臬傲然四顾,忽地纵马前驰,神镖客横马想拦住他,灵蛇冷笑挥鞭,口里喝骂道:“你找死!”掌中长鞭斜掠,在中途忽然变了方向,改掠为点,招式之诧异,使得在武功上并没有多大根基的钱宗渊慌乱失措,甩蹬下马,想避开此招,但以他这种身手,想避开灵蛇毛臬的招式,还差得很远呢。他座下的马,也受到惊吓,发狂奔去,神镖客钱宗渊的左脚,还在马蹬上,被马拖出去很远,地上的砂石,擦得他全身几无一处完肤,神镖客一生耿直,却落得这般下场。
  灵蛇毛臬照面都没有斜一下,身形忽然离鞍而起,蝙蝠般地飞掠而过,在这一辆镖车上落了下来,口中喝一声,左掌立掌如刀,气贯掌缘,刷的一掌,将大车上木制的银鞘,劈得片片飞舞,银鞘里五十两一锭的官宅,“哗然”一声滚落在地上。
  日光未落,照在这些银锭上,发出一种令人神荡心眩的光亮。
  灵蛇毛臬屹然站在车上,怪笑着说道:“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谁要的,尽管拿好了。”眼神四扫,望着那些两眼发直的镖伙、脚夫以及站在路旁仍在看热闹的人。
  巴山剑客微一皱眉,朗声道:“毛贤弟切莫造次。”他实在不愿自己被牵人这件事的漩涡中,但他素性无为,也没有方法阻止。
  “柳道长!”灵蛇毛臬得意地说:“你看我的吧!”
  身形动处,又掠到第二辆大车上,照方抓药,没有多大会工夫,十几辆大车里的十多万两银子,全被劈落到地上。
  但见银光灿然,耀目生花,这种景象的确是难以描述的。
  灵蛇毛臬高声道:“拿呀!拿呀!这些银子全是你们的了。”长鞭挥动,将地上的银锭击得四下—屹舞,有的甚至落到路边的野草里去了。
  财帛之能打动人心,这种力量的确是无法抗拒的,镖局里的镖伙、脚夫们一生中几曾见过这许多银子,虽然也明知这些银子是拿不得的,但在这种力量的诱惑下,不禁全然失去了理性,再也顾不得一切,连滚带爬地弯下腰,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拾取银锭。
  灵蛇毛臬得意地大笑着,看着人们暴露出人性的弱点,他认为是最令他兴奋的事。
  他挥动着长鞭,在空中击得“叭叭”作响。
  已经拿到了银子妁镖伙、脚夫们,像是一只只偷人人家田里萝卜的兔子,四下奔逃着,路旁的行人看的如此,也禁不住想去分得一杯酒,前涌后仆地奔上去,眨眼间,景象更乱,又像是一群在抢着人家扔下的骨头的野狗。
  巴山剑客柳复明紧皱着眉,长叹着,哀悼着人性的卑下。
  他眼光一闪,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的少年文士,动也不动地站在混乱的人群里,对脚下的银锭,连望都不望一眼,似乎将这些阿堵物,看得不屑一顾,风度清标,在这群人中,卓然而立,宛如鸡群中的仙鹤。
  巴山剑客柳复明心里一动,勒转马头,走了过去,朝那少年文士道:“阁下岂无意于财帛乎?”他胸中积墨甚多,对这少年文士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地文绉绉的。
  那少年文士一愕,随即正容道:“‘临财毋苟得’,小子虽然无才无能,对圣人的遗训,却是时刻不敢忘怀的。”
  巴山剑客柳复明暗地点头称赞,悦色道:“阁下倒的确是雅人。”他朝那少年文士身上破旧的衣服看了一眼,忽然说道:“贫道有句失礼的话。”他顿了顿,又道:“阁下清标丰逸,的确是人中之龙,如能学武,定必大成,阁下如果有意的话,贫道倒可为阁下觅名师,好男儿立身当自强,终日埋没在旧书中,岂不是大大地可惜了?”
  赶尽杀绝
  那少年文士微一沉吟,目光在巴山剑客身上一瞟,朗声道:“道长言之有理,小子本应从命,但小子家有高堂,亲命不令远离。”他双目一张,正气凛然,接着又说:“何况学书既成,学剑也还不晚,在小子读书未成的时候,别的事还谈不到呢。”
  巴山剑客柳复明不住点首,他对这正气凛然的年青人,心中确实喜爱已极,有心将他收归自己门下,但此刻听了人家的话,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却也不能勉强人家。
  于是他和言悦色地朝少年文士笑道:“人各有志,贫道也不能相强,他日有缘,还当再见,今日么……”
  话未说完,灵蛇毛臬忽地掠来,笑道:“柳道长,今日的事,你看还算痛快吧!”一眼看到那少年文士,不禁问道:“这位是谁?”
  那少年文士厌恶地望了他一眼,眉心微皱,两眉之间,现出一道很深的沟纹,朝巴山剑客一拱手,转身走了。
  巴山剑客微笑了笑,支吾地说道:“这是个故人之子,想不到现在长得这么大了。”
  灵蛇毛臬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却也并未完全放在心上。
  灵蛇毛臬兴高采烈地夸耀着自己的行为,他本不是一个喜欢夸耀自己的人物,因为他是阴沉的人,但此刻他被方才发生的事深深地兴奋着,因此态度也不免有些失常了。
  这正如一个爱酒的人,在喝了足量的佳酿之后的心情一样。
  巴山剑客淡淡地敷衍着,看到路上所剩下的,只有小丧门软瘫在地上的身躯了。
  那就是说地上的银子,已被人拿得干干净净,而拿了银子的人,也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巴山剑客不禁感慨地微笑着,勒转马,笑道:“我们该走了吧?”
  “这种是非之地,我看还是愈早离开愈好。”一字剑程枫望了地上残破的银鞘一眼,非常世故地接下来说道:“我们在江南人地生疏,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能够避免还是避免的好。”
  鸳鸯双剑久居陕甘,江南一带倒的确没有来过两趟。
  灵蛇毛臬志得意满地说道:“对,对,我们也该走了。”他走过去,朝仍倒卧在地上的小丧门刘定国踢了两脚。
  刘定国悠悠醒了过来,他方才穴道被闭,此刻才解了过来,重重地呼吸了一口,喉咙间像是塞满了痰,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张眼一看,却见灵蛇毛臬正带着奇异的笑容望着他。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略为活动了一下,四肢方能运转,灵蛇毛臬一长身,左臂如封似闭,右掌的软鞭圈做一团,横扫他的面门。
  小丧门惊弓之鸟,刚刚定了定神,此刻又被骇出一身冷汗来,竟连武功都像是全忘记了。
  他错步、拗腰,鼻端尖风方过,脚下一软,又被灵蛇毛臬绊了一跤,居然跌坐地上,连爬都不爬起来了。
  灵蛇毛臬脸孔一板,面上立刻换了一种神色,厉声道:“青萍剑宋令公现在还在不在南京?快说!”
  巴山剑客叹了一口气,暗忖:“此人真的心狠手辣,居然想赶尽杀绝了。”
  小丧门略一迟疑,灵蛇毛臬鞭梢忽然电射而出,极快地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槽,他剧痛难忍,堂堂昂藏七尺之躯,竟痛得流下泪来。
  “快说!”灵蛇毛臬催促着,眼中的凶光,连巴山剑客见了,都有些悚栗的感觉。
  其实到目前为止,小丧门刘定国还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苦苦寻访青萍剑,在路上公然拦截,劫车的原因,他也并不知道。
  他并没有将这事看得严重,竟说道:“宋老前辈隐居多年,上月出山一次,此刻想必也回来了,他老人家并不时常出去的。”他再也没有想到,灵蛇毛臬追寻青萍剑的企图,几乎是惨绝人寰的。
  举棋不定
  灵蛇毛臬得到了青萍剑宋令公的确讯,兼程而奔,黄昏过后,他们一行九人,便已到了江南首善之区的秣陵府。
  入水西门,直奔秦淮河边的夫子庙,风尘仆仆,面寒如水的这一行九人,与这金粉笙歌的销金之窟,更是显得极不调和。
  他们看起来,也像是在极力收敛自己的行藏,也不愿显得太过特殊,这并不是说他们对任何人有什么惧怕,而仅不过是人类一种很自然的心理罢了。
  夫子庙一带,茶楼酒馆也很多,这一行九人也知道自家的行藏太过扎目,几人一商议,分做了三拨,鸳鸯双剑带着百步飞花来到街尽头的老正兴,灵蛇毛臬、七星鞭杜仲奇以及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来到街南端的醉月楼。
  巴山剑客柳复明却和受了伤,仍未痊愈的汪一鹏以及汪一鸣昆仲一齐跑到香积厨去吃素菜。
  几人这么一分散开,目标果然减少了许多,反正这几家酒楼彼此相隔很近,若出了事情,声息也不难相通,何况他们也根本不在乎出任何事呢。
  巴山剑客一领道袍,背后却斜背着长剑,打扮得非道非俗,汪一鹏受了伤,右臂夹着两块木块,吊在身前,连动都动不了一下,这两人本该是这群人里最抢眼的人物了。
  哪知夫子庙一带,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根本没有将他们当做一回事,巴山剑客暗自失笑:“看起来,我们倒多虑了。”
  香积厨是一家很精致的素菜馆,可是里面的菜据说全是用鸡汤火腿煮成的,大家眼不见为净,谁也没有去深究。
  用鸡汤火腿煮的素菜,口味自然好,因此香积厨的生意也不错,楼上、楼下倒也坐了不少人,香积厨还有一个特色,就是特别干净,柳复明旅途劳顿,骤然得到恁地好去处,净了净面,漱了漱口,往精致的小巧的紫竹椅上一坐,的确舒服得很。
  汪一鸣坐在巴山剑客对面,举起茶杯来,正想喝下,忽然看到巴山剑客面容骤变,忙也一回头,却看见江南大侠青萍剑宋令公正含着笑容朝里面走了过来,虽然在他看来,那笑容是极为勉强的。
  任何人的心情,恐怕都不会比巴山剑客此刻的更复杂—了,他和青萍剑宋令公本是至交,他们相交了多年,都是以道义为先,此刻他看到青萍剑瘦长的身材,清瞿的面容,以及两鬓微微斑白的头发,脑中灵蛇毛臬的毒辣手段,又泛了起来,使这位素性平和,最无主见的玄门剑客,一时竟愣住了。
  此刻也不过是戌时方过,距离灵蛇毛臬所计划的对青萍剑灭绝满门的时间,还差着好几个时辰,巴山剑客一瞬间,看到汪氏昆仲面上的神色,也是阴晴不定的,心里忽然动了一动。
  青萍剑宋令公已含笑走了过来,他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笔直地走到巴山剑客的座位旁,朗声笑道:“真是巧遇,真是巧遇,小弟足不出户已有多日,想不到一出来就遇上了阁下几位。”
  这声音,这笑貌,都是巴山剑客所熟悉的,他心里一阵黯然,对自己所作所为,突然有了一种自责和不安的感觉。
  这种感觉,也不是青萍剑宋令公所能注意得到的,他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和河朔双剑以及巴山剑客随意谈笑着,一点也不知道这面前的三个人竟是专程到这来取他性命的。
  千万种感慨,在巴山剑客脑海里闪过,最后只剩下一种,在他脑海里反复不去。
  “告诉他,让他在这几个时辰里乘隙逃走。”他望了望河朔双剑,看到他们脸上,也有着惭愧的神色,连说话时的态度,都显得那么不自然了。
  “但我该怎么说呢?”巴山剑客心中,仍然是举棋不定的。
  他们四个人表面虽是在谈笑着;一丝也看不出不对的神色来,可是若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竟复杂至斯,也会感觉到这种场面的尴尬,几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他专程而来江南,就是为了除去此人,可是见了青萍剑的面,他却不得不叙旧、谈天,这并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出乎本性的情感流露,但这情况岂不是太奇异了吗?
  并指如剑
  终于,巴山剑客立下了决定的意念,为着友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立下如此艰巨的决心,也是第一次有了个奸诡的计划。
  他再望了河朔双剑一眼,看到汪一鸣的手,正不安地在自己下颔上移动着,汪一鹏则用左手拿着筷子,轻轻地敲着酱油碟子的边沿,但是有一个事是可以确信的,那就是他们面上的羞愧之色,已远不及方才青萍剑走入时的浓厚了。
  汪一鸣在桌子下面抬脚,悄悄踢了巴山剑客一下,嘴里却在和青萍剑宋令公扯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已可听出那是在敷衍着的了。
  巴山剑客再一次下了决心,不经意地站了起来,缓缓绕到河朔双剑的身后,两只手缩在宽大的道袍里,却已力贯指尖了。
  河朔双剑不疑有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巴山剑客环顾四面的酒客,然后走近一无所觉的汪氏昆仲,两只缩在道袍里的手,缓缓拍向汪氏昆仲两人毫未设防的背上。
  这时若是汪氏昆仲中有一人偶一回身,那么情况也许就会完全改变了。
  因为巴山剑客所立下的决心,并非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青萍剑宋令公坐在江一鹏的对面,这是一张并不太大的小圆桌子,两人坐在一起,那种角度远不如坐八仙桌子大。
  是以巴山剑客此刻所站的地势,是汪氏昆仲不回身绝难看到的,而青萍剑一抬头,却正好看他带着一脸奇怪的表情,站在河朔双剑的身后,他方自觉得有些奇怪。
  在手指将要触及汪氏昆仲身体的那一刻,巴山剑客突然加快了速度,骈指如风,左指点在汪一鸣的右肩井穴上,右指点向汪一鹏左肩真穴上,在他两人穴道被闭,将倒未倒的这一刹那,巴山剑客倏地两肘下沉,以精妙的内家真力,稳住汪氏昆仲将要倒下的身躯,“砰”的一声,汪一鹏左手的竹筷,落在桌上,他两人的头,也向前虚软地搭下。
  若非留意的人,是绝难发现巴山剑客这一招,青萍剑也是出乎意外,“噢”了一声,惊异地站了起来,巴山剑客赶紧以目示意,口中说道:“令公兄,汪氏昆仲大约是病了。”
  他又以眼色阻住青萍剑的发问,赶紧接着说:“我们先扶他两兄弟回去找个大夫再说。”
  青萍剑不禁更为怀疑,但他知道巴山剑客的这一个举动,绝不会无由而发的,勉强忍住心里的疑窦,随手掏出一锭银子,抛在桌上,和巴山剑客扶着汪氏昆仲,走了出去。
  其余的吃客,当然都以诧异的眼光望着他们,但青萍剑宋令公在江陵府可称是妇孺皆知的人物,是以也没有人怀疑到其他的事上面去。
  走出香积厨,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街道,巴山剑客扶着汪一鹏,慌张地左右回顾,在人丛中急遽地朝出城的方向而去。
  青萍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层层疑云,脱口问道:“柳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一摆手,道:“慢慢再说,先出城要紧。”青萍剑疑云更甚,往前又走了两步,招手唤了一辆停留在酒楼门口的马车,将汪氏昆仲扶了进去。
  那车夫本也认得这位江南大侠,巴结地问道:“你家要到哪儿去?”
  宋令公道:“水西门外。”
  车夫满脸堆欢,一面回身关好车门,一面挥动着马鞭,道:“你家兴趣真好。”口中呼哨一声,皮制的马鞭“吧哒”一响,马车缓缓出城而去。
  到了车厢里,巴山剑客面上的神色,才略为松弛一些,叹了一口气,悄声向青萍剑道:“我说宋兄,你也未免太大意了。”他缓了口气,又道:“从此处出城要多少时间?”
  青萍剑道:“很快。柳兄,这到底——”
  他方自要问及心中所疑之事,却又被巴山剑客另一句突兀的话打断了话头。
  疑云重重
  “宋兄家里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巴山剑客突然问道。
  青萍剑又是一愣,暗忖:“怎地他今日尽做些无头无尾的事,说些无头无尾的话?”转脸一看,却见巴山剑客脸上的神色甚是慎重,遂道:“小弟家里大半是些近亲,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巴山剑客柳复明一松气,道:“这样还好——”青萍剑忍不住心里的疑团,再次扭转话题,问道:“柳兄,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山剑客长叹了口气,遂将事情的始末,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除了辚辚的车声之外,巴山剑客和青萍剑宋令公没有说话,河边丝竹之声盈耳,青萍剑探首外望,秦淮河畔,月色甚美,将秦淮烟水映得直如仙境。
  “事已至此——”青萍剑幽然叹道,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巴山剑客接口道:“事已至此,我看别无他法厂,宋兄你我都已届花甲之龄,少年时的意气,我看也该消磨殆尽了,又何苦再和他们去争一日之短长!”唏嘘感叹,英雄垂墓之情,油然现于言表。
  青萍剑双掌猛一击膝,怒道:“我就偏不服老,我倒要看看,灵蛇毛臬那班人有多大道行?”他哼了一声,接口道:“何况是在秣陵,柳兄,你且置身事外,小弟倒要和他周旋周旋。”
  巴山剑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宋兄这又何苦?如此一来,武林中不免又要生出多少事端了。”他推开车窗,月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繁星满天,四野寂然,马车早已出了城外了。
  两人心事重重,又沉默了许久,巴山剑客道:“我俩足迹虽已可说遍及海内了,只是塞外却始终未曾去过,小弟早就有意去领略领略那大漠风光,宋兄,你是否有兴陪小弟一行呢?”
  青萍剑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远远突然传来一声夜鸟的哀鸣,有风吹过,吹得巴山剑客颔下须髯微微飘动。
  就着月色一看,巴山剑客脸上皱纹,清晰可见。
  “我们全老了!”青萍剑暗叹着,一腔雄心壮志,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开始有些后悔,后悔他不该参与熊耳山那一次事。
  “唉!事过境迁,还想它作什么?”他黯然自语道。
  巴山剑客亦在沉思,闻言抬头问道:“宋兄在说什么?”
  青萍剑一笑,展颜道:“我在说日后我两兄弟畅游大漠风光,该是何等有趣。”
  巴山剑客了解地一笑,突然道:“这姓汪的两个小子怎么办?”
  青萍剑一皱眉,道:“推他下车就完了,反正再过几个时辰,他们穴道一解,难道自己还走不回去吗?”
  柳复明笑道:“对!”随手就推开车门,轻轻一推,“噗噗”两声,河朔双剑竞真的被推在车外了。
  赶车的车夫听到有声音,回过头大声问道:“宋爷,什么事?”
  青萍剑笑答:“没事。”
  赶车的车夫噢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两位现在要到哪儿去?”
  青萍剑略一沉吟,道:“你将车往前面赶好了,到天亮时,走到哪里就算哪里。”车夫慌忙称是。
  巴山剑客忽然自怀中取出尺许大一个包袱,包袱上隐隐还看得出一些已经发暗的血迹,道:“这仇独的残骨,小弟也不想再带在身上了。”随说着话,随手一抛,将那包袱抛在车外。
  青萍剑一皱眉,低声道:“你又何苦将人家的尸骨抛在这荒地里呢?”
  他又叹气道:“但愿仇独没有后人,不然这血海深仇,怎么报得清呢?”想到自己所携走的仇独残骸,此刻仍堆在家中旧物间里,心里又不觉一阵歉然。
  “宋兄,那‘十年之后,以血还血’八字,到底是否宋兄所写的?”巴山剑客问道。
  青萍剑宋令公微一摇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仿佛在思索着一个难解的问题。
  车辚马嘶,车行突急,恍眼便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回 年华如梦
  芳心紊乱
  秋日晃眼即去,严寒的冬天已随着枫叶的飘落、白昼的骤短而来了。
  日子变得寂寞而萧索,孤独而美丽的毛冰,在这种日子里,心情是落寞而悲哀的。
  窗外雪花纷飞,她打开窗子,让雪花飘进来,虽然那是如此寒冷,但是她却愿意让自己的身体受着折磨,因为惟有她身体上受着折磨的时候,她内心的痛苦,才会稍为减少一些。
  一个颀长的少妇推开了她那间精致的闺房的门,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个仍在襁褓中的婴儿,朝她微笑着说:“冰妹,这些日子来你还好吗?”抬头一望窗外的雪花,幽幽地说道:“你大哥不知怎么搞的,都快过年了,他还不回来。”
  毛冰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少妇在房中踱了两步,说道:“好冷呀!”将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些,一面说:“冰妹,你好生将息着,千万别胡思乱想,什么事等你肚里的孩子出来时再说,知道了吗?”
  毛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大嫂,谢谢你。”
  那少妇一笑,走了出去,怀中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她轻轻用手拍着,满面俱是慈母的温馨,软语道:“孩子,别哭,你爸爸就快回来了。”又回头朝毛冰一笑,走出房去。
  毛冰娇慵地站了起来,走过去带上房门,侧面望了望左面的紫铜菱花大镜,镜中人影不是比以前憔悴多了吗?她转了一个身,苦笑着,望着自己近日来已渐形臃肿的腰肢,长叹了一声,暗忖:“怎么这样快,看样子孩子真要出来了呢。”
  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可是孩子的爸爸呢?”她张开口,雪白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孩子的爸爸可永远也回不来丁!”仇独清瞿而英俊的面容,落寞而潇洒的身影,蓦地在她心中升起。
  近日武林中,似乎起了很大的波浪,毛冰虽然已不再在江湖中走动,但是武林中的种种消息,都有她大哥浙东大豪灵蛇毛臬的弟子门人来此叙说着,因此,她也知道得非常清楚。
  仇先生死了,巴山剑客柳复明和青萍剑宋令公突然在武林中消声灭迹,灵蛇毛臬率领着“七剑三鞭”另外七人,很干了几件震动武林的大事。在江南,凡是与青萍剑宋令公有关的镖局、把式场,甚至任何一个和青萍剑沾着些亲故的武林人物,全都被他铲除了,于是灵蛇毛臬,成了近日中原武林的魁首。
  他的弟子们还兴奋地告诉毛冰:“大爷现在可真的了不起了,听说大爷还要开宗立派,自立门户,和中原武林的几个大宗派一较短长呢!”
  对于这一切,毛冰只是淡淡地听着,非但没有一丝兴奋,而且还感到羞辱、惭愧和痛苦。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她恨她的哥哥的无耻,但是这些话,她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因为最令她痛恨的,却是她自己呀!
  于是对于仇独的怀念和她自己的自责,成了她心中最大的负担,啮噬着她的心,终于,她不再能忍受了,她不愿再在这个令她痛恨的家庭中生活下去,她也不愿意再见到她的哥哥——灵蛇毛臬。
  就在那个风雪之夜,毛冰连夜奔出故宅,月黑无影,风雪漫天,在泥泞而积雪的路上,她鞭策着坐骑,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何去何从。
  寒冬的杭州,市面远不及春日的繁华了,她缓缓骑着马,出城东去。孤身而美貌的少女,引得行人当然注目,有的还指着她评头论足起来。寒风吹过,她风氅掀起一角,有人窃窃私语:“嘿!这娘儿们肚子怎么这么大,难道是偷人养汉——”
  说到一半,头上被人啪地打了一下,一个小地痞在他身旁直眉瞪眼地说道:“小子,你他妈的乱说些什么,你知道这位姑娘是谁?”他哼了一声接着说:“她就是毛大太爷的亲妹子,你忖量忖量,再说老子就剥你的皮!”
  被打的人方才怒火满面,一听到毛大太爷的名字,吓得一声不响,赶紧回头就走了。
  毛冰芳心紊乱,什么话都没有听到,马的颤动,使她有要呕吐的感觉,她裹紧了身上的风氅,望着东面的云霞,出城而去。
  紫衫黄衫
  风雪稍煞——
  杭州道上行人颇多,似乎都将这严寒视若无睹,毛冰心里奇怪,继而一想,原来这些都是冒着风雪回家,和妻儿团聚过年的人们。
  毛冰心情不禁更寂寞,眼光羡慕地停留在那些知足的小人物身上,过往的人们,也都以诧异的眼光打量着这孤身的少女。
  突然,毛冰的眼睛仿佛一花,在络绎不绝的行人之中,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
  原来远远走过来两人,身材都高得惊人,却是一胖一瘦,胖的胖得可以,瘦的却可瘦得惊人,最怪的是这两人身上的衣服,居然会叮当作响,走近了一看,原来胖子身上的“衣服”是一片片紫铜,瘦子身上穿的“衣服”竟是一片片黄金。
  毛冰三更过后出门,此时已是上午,天上虽无阳光,但漫地雪光反映,将那两人身上的衣服映得耀目生花,再一看两人的面容,毛冰心中顿时冒出一股寒气,赶紧将头转了过去。
  皆因那两人非但容貌怪异,而且眼中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毛冰心中暗自打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她生长在武学世家,自身的武功,虽因受了体质太弱的限制并不太高,但是武学一道,她却了解得非常清楚。
  她暗忖:“这两人的武功,看来竟还在大哥之上。”念头一转,又想到仇独:“大概已经和独哥不相上下了,可是中原武林,可从来没有听起过有这么两个人物呀,难道是来自海外的吗?”
  毛冰一望那形容诡异的两人,便知道他们有高深的武功,是有她的道理的。
  须知凡是金铁之属,都不能御寒,是以穿在身上会更冷,此刻正值腊月,气候最冷,别人穿着狐裘,尤自在打抖颤,这两人全身上下,看起来像是只挂着百十片金铁打造的薄片,既不能挡风,更不能御寒,但这两人却似一点也未感觉到寒冷,大踏步地走着,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脚印,整齐得有如刀划,毛冰心里有数,这两人的内功,不是已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是什么?
  是以毛冰赶紧回过头去,免得招惹这两个行动诡异的角色。
  哪知那两人眼睛却停留在毛冰脸上,再也不放松,毛冰心里发冷,脸上发烧,加紧鞭了一下马,想走过去就算了。
  那两人对望了二眼,突然回过了头,跟在毛冰后面,路上行人,看到这两人,都远远避开,却又忍不住偷偷回过头来看。
  那两人一声不响,走在毛冰马后面,毛冰越来越紧张,手掌心的冷汗直往外冒,路上行人太多,她又不能放马急驰,急得芳心忐忑,不知怎生是好?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往笕桥的,行人较多,另一条路上的行人却少得很,毛冰心里一盘算:“他们这样跟着我,我可真吃不消了。”暗忖自己的坐骑,是匹千中选一的良驹,放马一驰或许能将他们甩开。
  于是她一勒马缰,放开马向较偏僻的路上驰去,马果然跑得很快,她胃里一阵阵发酸,她也顾不得,伏在马上跑了几里路,路上简直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她自忖大约已将那两人掉在后面了,微微缓住了马,回头一看,顿时又是一股寒气上冒,原来那装束怪异、行踪诡秘的两人,不急不缓地跟在她后面,面上形容仍然呆板板地没有一丝变化,脸既没有红,更没有喘气,毛冰大惊:“难道这两人会缩地不成?”
  那两人也不说话,施施然跟在她后面,毛冰六神无主,禁不住老是回头去看,可是一接触到两人的目光,又吓得赶紧回过头去。
  “这两个家伙到底安着什么心?难道——”想到这里,她脸上更发红,再也想不下去。
  她孤身一人,武功并不太好,身上又有身孕,在这荒凉的道路上,真是呼天不应,呼地不灵,她暗怪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么样一条路来走,看到前面仍是无人烟,而且仿佛还有一个小树林子,心里更急,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突来救星
  她知道躲不开这两人,索性放缓了马,心里打着主意。
  哪知忽然头一晕,那马竟像腾云驾雾般,往前直奔,而且自己坐在上面,平平稳稳地,没有一丝颤动,只觉两旁林木,如飞地后退,那种速度简直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她幼稚地想着:“难道真是佛祖显圣,将我救脱这两人的魔掌?”但她究竟心智清明,随即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心里更奇怪,想回头去看那两人还在不在后面,但是速度委实太惊人,她甚至看也看不清楚。
  突然,她头更晕,一反胃,哇地吐了出来,接着就不省人事了,须知她怀着身孕,体弱又惊恐,怎经得恁地奔跑。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有两只手在她胸腹移动,摩挲着她的胸膛和肚子,她又羞又急,但是被那两只手摸过的地方,又暖洋洋地舒服已极,浑身没有半丝力量,偷偷睁开眼睛一看,那一胖一瘦两个家伙,正眯着眼,低着头在望着自己,两只手正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动着,她一想到要发生的后果,心里更急,双肘一用力,想挣扎着跳起来,哪知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情况仍一样,仍然有两只手在摸着她的胸腹,她不禁奇怪:“怎么这家伙老是摸着我,难道他别的事全不懂吗?”想着这里,她脸一红,暗骂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但是事实如此,又怎能怪得她如此想呢?那形色诡异的两个怪客到底是谁,为什么老跟着她,又为什么对她如此呢?
  蓦地,一声暴喝,一个她颇为熟悉的声音,厉喝道:“好不要脸!”六道寒影,电闪而至,击向弯着腰、曲着脚,正在摸着毛冰的两人的后心。
  毛冰心中暗喜,这下来了救兵了,一时头脑混乱,可想不起这口音是属于谁的,但无论如何,总是个熟人就是了,而且这熟人是来救自己的,于是她心里稍稍一宽。
  哪知那两人头也不回,动也不动,毛冰只听到“当!当!”几响,那两只手仍在她身上动着,由掌心传到她身上的热力,也愈来愈热,她全身舒泰,几乎愿意让这两只手永远摸下去。
  他们所存身的是一个树林子,随着那一声厉喝,几道镖光,一条人影,自林外倏然掠了进来,嘴里喝道:“小子还不住手!”掌中长剑带起风声,刷刷两剑,直取那两个怪客。
  这人影来势神速,剑光凌厉,这两剑一取胖子脑后的“藏血穴”,一取瘦子颈上大椎骨下数第六骨节之内的“灵台穴”,认穴之准,不差毫厘,出手之快,也足惊人,显见得是名家身手。
  那两个怪客依然连头也不回,胖子的左手和瘦子的右手也依然在毛冰的胸腹之间移动着,剩下的两只手,胖子右掌斜捏,倏地自肘下倒穿而出,击向后面那剑手的胁下,脚跟一旋,左足反踢那剑手的下阴“中极穴”,瘦子五指如钩,反手一把,居然去抓那剑手的长剑,那剑手一惊,身形微动,退后了三尺,又掠了上来,剑光如虹,经天而下,又疾地削向那两个怪客的后心,左、右“志堂”两穴。
  那两个怪客鼻孔里仿佛哼了一声,瘦子的手背突然像是脱了节一样,向正面弹了起来。
  那剑手一剑斜掠,突然手中的剑一震,自己竟然把持不住,手腕一松,脱手而去,带着一溜蓝光,飞得老远。
  那剑手大惊,暗忖:“这两人是什么武功?”须知人体的关节,多半只能向一方弯曲,一丝也勉强不得,这瘦子的手臂,却居然能够随意向后扭转,这简直是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了。
  但是那剑手武功不凡,为江湖上少数的后起之秀,心里虽然吃惊,却并不十分惧怕,脚步一错,曲肘沉臂,两条腿像两条砧在地上的石桩子般站在地上,剑眉微轩,厉声问道:“你们是谁?在干什么?”
  化骨神拳
  那两个行踪诡异的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毛冰此刻心里已略为清楚,听到这剑手的声音,心中暗喜:“原来是石磷。”悄悄张开眼来,却看到那两个怪人的脸上,神色庄重已极。
  她心里又是一动,那两个怪人却突然直起腰来,手舞足蹈,满面俱是欢悦之色,身上挂着的铁片,叮当不绝地作响。
  那少年剑手本名石磷,是当代名剑客,武当派的灵空剑客的入室弟子,出师才只数年,在江湖中已大有名声,闯荡江湖,也可说有不少日子了,此刻见了这两位怪人的这一个动作,却只有睁大了眼睛,愕在那里,不知道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怪人高兴了一阵,胖的那个突然掏出一样东西,拿给毛冰看,嘴里吱吱咕咕地,不知在讲些什么话,又像是鸟语。
  毛冰躺在地上,一时还不敢起来,她虽然将这两位怪人恨之入骨,此刻见了那胖子手中的物事,却突然惊唤了起来,四肢一用力,人像弹簧似的,直跃了上去。
  这一跃少说也有丈许,石磷大奇:“怎地小冰的轻功恁地好?”须知从地上平卧着而跃起,其情况自然要比站在地上困难得多。
  毛冰自己却没有注意到这些,身躯刚——落下地,口里已在叫道:“还给我,还给我!”仿佛对这样东西,看得珍贵已极。
  石磷心中暗叹:“她看到我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那两个怪人却像根本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话,依然嘻皮笑脸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小皮盒子,上面用一条极细的金链吊住,摇动的时候,发出一连串极为悦耳的响声。
  小皮盒子吊在链子上晃动,毛冰的眼睛也随着这小皮盒子打转,石磷心里奇怪:“这个小皮盒子里,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那一胖一瘦的两个怪人,见到毛冰脸上的神色,吱吱咕咕地又对讲了几句话,面上神色,更是欣喜,那胖子大嘴一咧,朝毛冰哈哈直笑,一只手伸过去,像是想拉住毛冰的玉手的样子。
  石磷更是大怒,厉喝道:“万恶淫徒,还不快拿命来!”话声方落,又复出手,拳风招展,横击那人的琵琶骨侧的“肩井穴”。
  那人脸色一变,手臂一伸一缩,像是一条蛇一样,倏地反穿而出,去拿石磷握拳的手腕。
  石磷再也想不到那人会从这种部位出招,大惊之下,猛一沉肘,指尖上挑,哪知那人的手臂却可以随意扭曲,五指箕张,手腕突地整个反了过来,快如电光火石,抓住了石磷的右腕。
  这一招非但其快无比,出手之怪,更是令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石磷身受武当派绝顶高手灵空真人十年耳提面命,武功实有很深的根基,哪知遇见这怪人,全身武功竟一点也施展不出来,一招之内,就被人家擒住手腕,他惊怒交集,竟豁出右臂不要,左手并指疾地点向那人鸠尾下一寸的“巨阙”大穴。
  哪知那人却像浑然未觉,石磷的手指方自点在那人身上,却轻轻向旁边滑了开去,他蓦地一惊,陡然想起那人身上的衣服:乃金铁所制,以他此时的功力,想隔着一层金属点穴,还不能够呢。
  那人握着石磷的手腕,却仍虚虚地未用全力,只瞪着眼朝石磷看着,嘴里说些石磷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石磷惊怒交集,手腕猛地一翻,想以武当派秘传的“小擒拿手”挣脱那人的手掌,哪知那人的手腕却像是一条牛筋索子,任你怎地翻转,他也能够随着你翻转,石磷心中突地一动,想起师傅曾经对他说起的一种中土早已绝传的拳法,再一看那胖子的手掌以及肌肉果然是色如莹白,在白里隐隐透出一丝淡青之色来,大惊之下,面上也不自觉地变了颜色,朝毛冰大喝道:“冰妹快逃,这是‘化骨神拳’。”
  毛冰心中虽然浑浑沌沌的嗡然一片,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但是这“化骨神拳”四字,却如金铁掷地,震得她神智陡然一清!
  莫测高深
  她幽幽地从幻梦中醒了过来,她虽然武功不甚高,但是“化骨神拳”这四字所代表的意思,她是非常了解的,数十年前武林中出了个大大的奇人,叫海天孤燕,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来踪去迹。
  他在中原武林露面虽然只有短短数年工夫,但是声名之显赫,却是无可比敌的,曾经赤手空拳,连败中原武林各门各派的二十七个掌门人,每个人在他手下都未曾走满十招,当时江湖大骇,都道千百年来,武林中都未有一人能和他匹敌的。
  而海天孤燕所使的拳法,就是这“化骨神拳”。
  白海天孤燕突然隐身之后,芸芸江湖中,再没有一个会使这种怪异绝伦的拳法,但数十年来,武林中人提起“化骨神拳”,却仍然是谈虎而色变的,是以石磷一提这四字,毛冰立时大惊!
  她愣了一会,朝这行容诡异的两人望了一眼,惊异地思忖着:“难道这两个怪人所使的,真是‘化骨神拳’吗?”
  此时石磷突然一声闷哼,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笔下写来虽慢,然而这些在当时却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毛冰心里再无思考的余地,石磷为了救她,她又岂能撒手一走,何况最重要的是那个小皮盒子此刻仍在别人手上,她暗咬银牙,暗道:“即使我失去性命,也要将这小盒子拿回来的。”
  但是她也知道,以她自身的力量,要想抵敌这两个怪人,绝无可能,秀眉微颦,在这种情况下,她又能有什么选择?
  那两个怪人望也不望倒在地上的石磷一眼,仍对她看着,瘦子手中的小皮盒越晃越急,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急骤,那胖子大约也已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急得抓耳摸额,乱打手势。
  毛冰虽然聪明绝顶,但是此刻她当局者迷,竟没有看清眼前的情势,更没有分辨出那胖子所打手式的意义。
  她突然朝那瘦子一笑,那瘦子忙也朝她一笑,哪知她这一笑却是用来分散人家心神的。
  随着这一笑,她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劈手去夺那瘦子手上的皮盒子,那瘦子像是不曾防备,手臂动也未动。
  毛冰手一接触那皮盒子,不禁大喜,手腕一甩力,身形后退,以为已将那皮盒子抢了过来,猛一旋身,脚尖顿处,掠起三两丈远近,想乘隙逃走,这时候她甚至已将为她拼命的石磷忘记了。
  哪知在她脚步微——停顿的时候,她眼前一花,那瘦子仍然带着一脸莫测高深的神色,站在她对面。
  而她手上那皮盒子的另一端金练子,也仍然好好地握在那瘦子手里,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她再也想不到,这瘦子的轻功居然已到了这样的地步,非但骇人听闻,简直匪夷所思了。
  那胖子也跟了过来,脚步并未移动,身形却如行云流水,平衡得连身上的金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他一掠到毛冰的身侧,又吱吱咕咕地说起话来,可是毛冰却不懂,她只能发着愣,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人家的轻功,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倍;武功,更不用说了,自己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难道只有束着双手听凭人家宰割吗?她是真正地惊惧而悲哀了。
  那胖子说了一堆,当然没有一丝效果。
  那瘦子双眉紧皱,费力地思索了半晌,突地一托脑袋,伸出那只虽然瘦如鸟爪,但却仍然色如莹玉的手来,朝毛冰手上紧紧抓住的皮盒子一指,又朝毛冰的脖子一指,期望地望着毛冰。
  毛冰越弄越糊涂,此时她又生出一些好奇心,心想:“这两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不禁低头朝自己的脖子一看。
  她这一看之下,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她的脖子下面,仍然好好地挂着一个和那一式一样的皮盒子。
  她手一松,心中疑窦丛生:“原来这瘦子手上的皮盒子不是我的,但是那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这两个家伙竟和他有什么关连吗?这倒真奇怪了,那么这两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这样苦苦逼着我,却又是为着什么呢?”她百思不解,又呆住了。
  第四回 浪迹天涯
  迷茫一片
  毛冰一低头,却发觉那被她自己爱若性命的皮盒,仍好好地挂在她脖子下面,心头不禁猛地一阵剧跳,虽然喜出望外,但在她心中所生的那一分疑忌,却也并不在这喜悦的感觉之下。
  她惘然进入回忆里,面前那诡秘的胖瘦两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是迷茫一片,而仇独英俊、清瞿的面容,又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浮了起来。
  她记起那一天,当仇独带着满脸悲怆的情意离开她时,她心中充满自疚和愧作,然而仇独却以为她是为了离开自己而难受,于是他从怀中拿出这皮盒来给她,并且说这是他平生最富纪念价值的一件东西,她看得出他当时脸上郑重的神色。
  此后,这皮盒便时刻不离地跟随她身旁,每当地忆起仇独,忆起自己对仇独所欠负的那一份情感和良心上的债,她就会无言地将这皮盒拿出来,静静地凝望和把玩着,让自己回到以往去。
  是以当她看到那诡秘的两个人手中拿着这皮盒时,她心中的急,竟远在任何事之上,这当然是由于她对仇独深厚的情感所致。
  但是她却发现目岂的脖子上何以仍好端端地挂着一个皮盒,于是她更惊异,这两个怪客为什么会有和这一样一式的皮盒呢?难道他们和仇独之间有着什么关连吗?他们对自己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这实在令毛冰不解,她茫然抬起头来,那两个怪客仍带着笑容望着她,此时她对这两个怪客的恐惧之心,虽已完全消失厂,但她却没有方法来向他们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
  这种言语的隔阂,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的,她暗忖:“在他们面前,我简直和哑吧一样——”一念至此,心中忽地一动,转念忖道:“就是哑巴,也可以向对方表露心意的呀,我说的他们听不懂,难道我写的字他们也看不懂吗?”
  她脸上微微露出喜悦之色,这是因为她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自己心中的疑团,而绝不是因为自己心里开心之故。
  那两个怪客见她面上露出喜色,这种情感上的流露,他们自然看得出来,那胖子一转脸,朝那瘦子说了几句话,毛冰当然仍是不懂,但看他们的语气,也听得出他们是在高兴。
  于是她蹲了下去,用手上留着的并不太长但也不太短的指甲,在地上画了“仇独”两字。
  那两个怪客,看到了她这动作,也赶紧蹲了下去,身上的金铁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下摆已拂在地上。
  两人朝那“仇独”看了半晌,忽然一齐跳了起来,连连点头,这两人不但武功已出神入化,外表看起来,也是奇异诡秘,再加上一点凶恶的样子,然而两人此刻的神态,却像个天真的孩童。
  毛冰微微一笑,她知道这两人必定是和仇独有着关系了,而且她可以确定,这两人必非中土武林人物,他们到中原来,同时也是为着寻找仇独,然而仇独呢?她又不禁一阵惘然。
  若换了平日她头脑清楚的时候,她立刻可以发现这两人非但不了解她所说的话,甚且连她写的字也不太认得,这从两人连简简单单的“仇独”两字,都看了半晌才认出来的事上就可以知道,然而她此刻心思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是以她期望着这两个人能够写几个字,来解开一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
  那两个怪客欢跃了一会,又蹲了下来,朝毛冰连连点头微笑,现出非常亲热的样子,接着又注视毛冰的手,像是要她再写下去,而毛冰却在等着他们写,这样三人蹲在地上,面面相对,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干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望着。
  毛冰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怪人的来历,甚至连芸芸中原武林中,能知道这两人来历的也不多,虽然在看了他们所施展的拳法之后,每个人却会知道他们必定是和“海天孤燕”有着关系。
  但海天孤燕本身就是个谜,根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这位被武林尊为千百年来第一人的奇人,其来如神龙,其去亦如神龙,谁也不知道他非但和这两个怪客有着关系,和当今武林的奇人“仇先生”也有着关连呢?
  仇独一生事迹,绚丽多彩,在他短短的三数十年性命中,除了一些人们都知道的事之外,还有更多人们不知道的事。
  他曾经远赴海外,在黄海的一个孤岛上,竟认识了许多久已被武林中认为死去的人物,而这“人中之龙”海天孤燕,竟也是其中之一。
  这许多位武林中的前辈,都是在自己遇着了什么不可解的困难,或者是自己也厌倦了人生的时候,被“海天孤燕”接引到这小岛上,过着散仙般的生症,当仇独无意间闯上这小岛时,立刻发觉自己那一身在中原武林已是顶尖儿的身手,在这里竞连几个为这些武林前辈做些杂事的黎人都不如。
  作为一个武林中人,遇着了这种千载难逢的机缘,其心中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仇独自也不会例外,他极愿意留在这小岛上,想学一些他虽久已听说,却连见也没有见过的武功。
  但是年龄恐怕已过百岁,而精神却极矍铄的“海天孤燕”却对他说:“留在这里的人都发誓再不离岛了,你能够做到吗?”
  仇独听了无言地愕住了,那时他才二十多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让他牺牲中年全部时日来换取武功,那时他确然觉得并不值得,因为你纵然学成了盖世神通,然而在这孤岛你又能怎样呢?这正如有人愿意给你不可数量的财富,而只准你困在一间房子不能出去半步,而你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一样。
  这种心理,海天孤燕当然体会得出,于是他莞然一笑道:“你别不好意思,若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肯这么做的。”
  人类之间的情感,最可贵的就是彼此间的同情与了解,仇独一生最不服人,然而此刻却对这海外奇人甚为倾倒,而海天孤燕也对这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极为欣赏,这两个年龄几乎差了一甲子的人,竟结成好友,仇独在那孤岛上也破例地待了二个月。
  这一个月内,海天孤燕虽然绝口不谈武功,但却将些内功中的不传之秘,有意无意地说出来,仇独是何等聪明人,自是得益匪浅,他震惊武林的“万流归宗”心法,亦因此得成。
  在这孤岛上的人,每人都存一个极小的皮盒,里边是什么,谁也没打开来过,仇独临去之际,海天孤燕也将这种皮盒拿了一个给他,并且谆谆叮咛,说这皮盒也许会给他帮助很大,但是不到十分危急时,千万不能打开它。
  仇独踏上那来时乘的双桅小船时,海天孤燕说:“假如你厌倦了武林生涯,随时可到这里来。”他长叹了口气又道:“我无论在不在,这里总是欢迎你来的。”
  言下大有自知死期已近之意,分离在即,再见无期,仇独顿觉惜别之情,油然而生。
  海南剑客
  海南岛上的五指山,也是剑客出没的地方之一,“海南剑派”以辛辣诡异为主,虽然与中原武林所流传的剑法不同,但自古以来,剑法的源流,本是一统,只是每派所走的剑路各异而已。
  这身穿紫铜、黄金衣衫的两个怪客,本是海南剑派的高手,足迹虽未出南海,但剑法亦自不凡,他两人生性奇特,昔年在海南岛上,行事就以偏激著名,哪知突然这两人竟一齐失踪,海南岛上的江湖人士,各各称异,因为这两人绝不是会归隐林下的人,而中原武林,也未传出有这两人的行踪。
  哪知道两人却是被海天孤燕引到那孤岛上,潜习武学,因为生性也是极为奇特的海天孤燕,对这两人竟极为青睐。
  仇独昔年孤身闯上那孤岛时,与这两人颇为相投,人类的缘分,总是那么奇怪,仇独与这两人,平日都是落落寡合的傲岸之士,却不知怎地,结交了对方这和自家完全不同典型的人物。
  这两人本是中表兄弟,胖的叫程驹,瘦的叫潘佥,在那孤岛上一待十年,竞再也忍不得孤岛上寂寞的岁月,偷偷溜了出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生性本就不甘寂寞,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年纪还没有到达将一切都能淡然视之的阶段,尤其是仇独口里的中原武林,江南风物,更使他们心向往之,神思不已。
  他们想到就做,居然连袂来到江南,他们足迹从未来至中土,——切都生疏得很,尤其是他们这种诡异装束,更处处引起不便,于是自然想在这里找个朋友,而他们在中原武林中惟一的朋友,就是仇独了。
  是以他们看到毛冰颈上所挂的那个小皮盒子,不禁狂喜,因为他们多日来打听仇独的行踪,毫无结果,这自然是因为他们本身行踪诡异,而所打听的对象又是仇独,人家当然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只是他们那种南粤方言,生长在江南深闺里的毛冰怎会听得懂?言语不通,自然难免引起误会,就连他们以绝顶内力为因惊悸而晕绝的毛冰推拿时,也被毛冰认为他们是在故意轻薄。
  他们两人费了很久的事,才使毛冰略为了解了—些他们和仇独之间的关系,毛冰却凄凉地在地上写成的“仇独”两字下面,加上“死了”两字,程驹、潘佥的眼睛,在看到这两个字以后,突然射出一股骇人的光芒,各各狂吼了一声,纵上前去,捉住毛冰的臂膀,喉间发出一连串急切的问话。
  毛冰的两只臂膀被抓得其痛彻骨,眼睫毛上竟有泪珠流下,但她的泪珠却不是因痛苦而流下的,而是因着快乐。
  这是因为他们两人真情的流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曾为仇独的死而有任何悲哀的表情,即使她自己,在思念着仇独时,也只是暗地流着眼泪,将真实的感情隐藏起来,那确是人生最痛苦的事,但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人,都是仇独的敌人而非朋友。
  但此刻,她却看到仇独的真正朋友了,她激动得流下快乐的泪珠,当她知道仇独也有朋友的时候,那远比她发现自己的朋友还要愉快。
  程驹、潘佥满脸俱是惶急的神色,他们着急地问着:“仇独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所杀吗?他的仇人是谁?”毛冰却一句也听不懂,就算听懂了,她又怎能将仇独的仇家说出来,因为那是她嫡亲的哥哥呀。
  程驹、潘佥虽然性情怪异,但却都是性情中人,此刻心里越急,却也越不能将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两人急得捉着毛冰的臂膀直晃,突地,剑光一闪,直削程驹耳边的“玄珠”穴。
  两人心中全在想着仇独之事,对这剑光的来路完全没注意到,再加上这剑光来势极速,按说他们似已绝无可能躲开此招。
  剑气寒芒,眼看已扫着程驹的右耳,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程驹肥胖的颈子倏然向左一扭,剑光点闪而过,使剑的人一声厉叱,骂道:“欺凌弱女,算什么人物?姓石的今天和你拼了!”剑尖微颤抖,剑光错落,全向程驹的头上招呼。
  程驹不想伤人,先求自保,反臂一指,“呛然”一声长吟,竟将那剑弹开五寸,但使剑的人丝毫不为这种惊人的武功所惧,剑式一圈,“刷、刷”又是两剑,轻灵巧快,正是名重武林的“七十二路连环剑”。
  毛冰看到石磷运剑如风,再听到石磷所骂的话,知道他必定对这两个海外来客有了误会,娇喝道:“石磷,快别动手!”
  石磷一愣,掌中剑又被人家弹了一下,但武当剑法,剑式连绵,剑路并没有因为这一弹之力而有所沮滞,只是他听了毛冰的话,却不得不硬生生地将发出的一招“江河日下”撤了回来。
  他以吃惊的目光,询问毛冰,毛冰道:“他们都是自己人——”她的脸,略为红了一下,修正说道:“他们对我并没有恶意。”
  石磷更奇怪道:“这个样子还说是没有恶意?”石磷方才虽然被点中了穴道,但人家对他可并没有恶意,是以下手并不重,用的也不是独门手法,石磷自己运气行动,竟以武当正宗的内功解开了穴道,他和毛冰本是儿时青梅竹马的朋友,自是极为关心毛冰的安危,捡起方才被人家击落的长剑,又赶了回来,却看到毛冰泪流满面,那两个人手握着她的臂膀。
  这景象一落石磷之目,他竟不再顾忌人家的“化骨神拳”,拼命扑了上来,只是自己武功和人家差得太远,虽然拼命,也没有用。
  毛冰喝止了他,他却觉得诧异,低下头,眼角动处,忽然看到他们方才在地上所写的“仇独”两字,心里一酸,长剑无力地垂落到地上。
  他对毛冰情根深种,后来毛冰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助她哥哥的时候,他恰巧不在江南,等到回来时,毛冰的容貌虽依旧,可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石磷知道仇独和毛冰之间的关系,此刻再在地上看到“仇独”两字,恍然而悟,难受地暗忖道:“难怪她说是自己人!”越发酸溜溜地,一口气像是憋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那倒怪我多事了。”他略为有些气愤地说道,毛冰也难受,觉得对他有些歉意。
  程驹、潘佥狠狠瞪了石磷几眼,他们朋友虽少,但对朋友却极为热诚,他们知道毛冰必定和仇独有极深的关系,也猜出毛冰腹中的必定是仇独的孩子,此刻看到石磷和她四目相对的表情,心里大大地不舒服,两人低低说了几句话,毛冰和石磷也听不懂。
  他们身形蓦地一动,身上的铜片,响也未响,人影一晃,就掠了出去,毛冰又是奇怪,目光方才回到石磷身上,眼前又突地一花,他两人又掠了进来,一人手中拿着两只马腿,竟将马举了起来,她心中一动,恍然知道了方才她所经历那种马身未动,而自己却像腾云驾雾的感觉的由来。
  石磷一直望着毛冰,但此刻目光却也不免被他们所吸引,惊异于他们武功之深和行事之异,他出道虽然并不太久,但却自幼被武林名家所薰陶,武林中的事,他也听到的极多,但此刻他却再也想不出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程驹、潘佥将马举到毛冰跟前,放下了,朝毛冰一笑,双手如电,倏然穿入毛冰胁下,极快地将毛冰放到马鞍上,石磷又一惊,叱道:“干什么?”语声未了,他两人已将毛冰连人带马举了起来,身形动处,恍眼便消失了。
  石磷愣了许久,他知道凭自己绝对追不上人家,此刻他也知道了这两人举止虽然极端诡异,但却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这两人却为什么将毛冰掳了去呢?掳到哪里去了呢?毛冰体质本弱,加以身怀六甲,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呢?
  他暗中咬牙,忖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她的下落查明。也许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如不这样做,我的心将永远也无安宁了。”他虽然极幼时就入了武当山,和那些清心寡欲的道士相处,但天性多情,有关情感上的事,他总是放不下。
  于是他振作了精神,将倒提着的长剑,放回剑鞘里,逐步向前追去。
  冬日本短,此刻已近黄昏,黑暗虽近,但黎明不会太远了。
  十七年矣
  若你是老于江湖行走的,那么无论你在中原苍茫的古道,江南如画的小桥,甚至是鸡声早鸣的茅店,灯火晚照的闹市上,你都可能会发现一个长身玉立,面目却带着重忧的中年男子,负手踽踽独行,他神色里,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又似乎因着太久的失望,他对他自己的寻找,也并没有抱着太多希望。
  是以一眼看去,他全身满含着懒散的味道,腰边挂着的长剑,也懒散地拖了下来,剑鞘甚至已拖到地上,与地相擦,常会发出刺耳之声。
  若你不但老于江湖,还是熟悉武林掌故的人物,你就会知道,这潇洒而懒散的中年汉子,却是十七年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是昔年的名剑客,武当山灵空剑客的亲传弟子——石磷。
  若你更熟悉内情,你还在他身上知道一段凄绮而动人的故事,只是若有人知道这故事,也只是将它深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因为,这故事除了石磷外,还关系着今日武林中的第一人物——灵蛇毛臬,现在的武林中人,谁要得罪了毛大爷,那不啻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而灵蛇毛臬却最怕别人说起这故事。
  时日匆匆,此时距离仇独身死,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来,武林中自然发生了许多事,但却已都在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像泡沫消失在水里一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但是——
  只有仇独却仍存在于大家的心里,因为他人虽死了,但他的残骨,却仍在武林中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这是武林中数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事。
  灵蛇毛臬,利用仇独的残骨,在武林取得霸业,他虽然没有自立门户,但是他的“残骨令”,却被武林中人视为至宝,因为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想在江湖上混的,就得听这“残骨令”的命令。
  这“残骨令”就是仇独的残骸所制,当年的“七剑三鞭”,现在已去其二,汪一鹏断臂后,声威也大不如前,但他们仗着那以仇独残骨所制的“残骨令”,都在武林中占了霸业。
  这些事,却都未放在石磷心上,他浪迹天涯,无非是想寻找毛冰,但十七年来,他足迹走遍两河东西,大江南北,甚至连关外塞北走遍了,但是,毛冰却像海中之针,再也找不到。
  于是石磷也变了,他变得落落寡合,也变得浪荡不羁,那和他以前的性格,是绝不相同的,他的授业恩师灵空剑客为此很伤心。江湖不少认识他的人,也在为他深深惋惜着。
  是春天,江南驿道上,马蹄匆忙,石磷也回到了江南,他衣衫虽不华丽,但却极为整洁,那在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来说,是极为难得。
  他落寞地骑在瘦马上,马的缰绳,系在马鞍上,他让那马随意行着,眼光却在浏览着江南道上的行人,以及道旁已青葱的林木,已渐茁长的秀草,口中微微低吟着:“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是他旧游之地呀。
  蓦地,征尘突起——
  石磷不经意地望过去,远处有一群快马奔至,敢在这种行人稠密的路上放马而驰的,若非官府公差,不问可知,便是灵蛇毛臬的手下武士,石磷心中动了一下,忖道:“出了什么事?”
  那群奔马,倏忽而至,在滚滚征尘中,也看不清马上究竟是些什么人物,恍眼便又绝尘而去,留下一股黄尘。
  石磷厌恶地拂去了面上的尘土,放马前行,依稀觉得另有两骑就在他身后,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因为这些年来,他和武林中人已无恩怨可言,是以他也不需要像昔日一样随时留心别人的暗算。
  但是,后面那两人随风传来的话声,他却无法不听——
  “灵蛇这次可真碰上定头货了,看他手下十大弟子,居然全出动了,就知道他可也着了急,兄弟这次从北方来,在保定府那边就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毛老大已飞传‘残骨令’,想动用所有的力量来对付那个少年哩。”
  另外一个声音“哦”了一声,也道:“这件事我倒不大清楚,不过有人找毛老大的麻烦,可有点不开眼吧?”
  “是呀!”先前那北方口音的人说道:“起先我也以为那人招子不亮,后来再一听说,那人虽然初出道,万儿还不响,手底可真有两下子,毛老大手下的镖局,无论保的明镖、暗镖,他都有办法劫了来。”稍为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最怪的是,他劫了镖,也不拿走,却将镖银、珠宝满地乱丢,任凭人家去捡,他自己却一文也不要。”
  这人似乎极爱说话,一口的北方口音,嗓门又大,石磷听得清清楚楚,突然心中一动,忖道:“莫不是有人为仇独复仇?”很自然地,他又联想到毛冰身上,于是他更留意地去听——
  “这人倒是个奇人,喂!依你的意思,这人是不是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有关系?”他哼了一声,又道:“我走镖陕西的时候,曾和鸯鸳双剑的一个徒弟交上好朋友,他就告诉我,说是那主儿决定不就这么样算了的,还有着什么的‘十年以后,以血还血’这句话,我看呀——”他含蓄地止住了话。
  另一人哈哈笑道:“你倒是听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姓仇的人已死了,不这样算了又怎样,何况他既无子女徒弟,也没有至亲好友,死了连个苦主儿都没有,还有谁替他报仇?”
  另一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那人又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现在可二十年都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劫毛老大镖的那个主儿,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从来都是独往独行,遇见不平的事,他就要管,管完了,就留下一只小金剑作表记,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管他叫‘金剑侠’,哥儿们你最近窝在家里不出来,大概还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另一人笑了一下,道:“谁像你,像个失心疯似的,整年在外面跑,嘿!我说你呀,三十多岁了,也该娶个老婆了吧?”
  两人一阵嘻笑,再谈下去就是些言不及义的话,石磷更放缓了马,让那两骑先走过去,他自己却低头沉吟,忖道:“这金剑侠又是谁呢?我先前以为他会是冰妹肚里那个孩子,但人家已三十多岁了,看来又不像会是他。”
  “三十多岁的人,才开始在江湖上闯万儿的,只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他习艺本晚,是以艺成也晚,另一种情形就是他本来已闯过江湖,现在却改头换面,以另一番面目出现,这‘金剑侠’是哪一种呢?”他咳了一声,转念忖道:“我去想这些干什么,反正这些全关不着我的事。”
  剑鞘就在马上蹬上叮当作响,他将剑稍为提上了些。抬头看到天已不早了,西面已有落日时的晚霞,于是他将马稍为赶快了些。
  华服少年
  进了镇江府,他下了马,缓缓牵着缰绳前行,信步走入一家客栈,将马交给了店伙,抬头一望,却见一面镖旗插在进口的门框上,不禁微一皱眉,暗怪自己选错了地方,但人已进来,又不好意思再出去,只得随意选了间房住下。
  上灯后,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里嘈声刺耳,那些镖局里的镖伙们,吆五喝六,猜拳喝酒,还叫些粉头来唱曲。
  石磷头皮发炸,推门走了出去,院子里虽然没有里边闷,但还不是吵得一样厉害,这些镖伙跟趟子手,整天风尘劳碌,这天大概是刚发了银子,再加上所住的又是大城,不怕会有强盗,放心之下,当然要尽量地作乐,打扰别人,他们根本不管。
  他们这样放肆,原因之一却是因为他们平安镖局的总镖头八面玲珑胡之辉是“毛大太爷”的拜把子兄弟,关系拉得非常好,再加上这次走镖,是胡之辉亲自出马的,大伙儿都放心得很。
  石磷禁不得吵,越吵,他就越烦,他不愿意和别人争吵,就走了出去,站在客栈门口,望着青石板铺成的路,心里倒觉得清静不少。
  他随意闲眺,却看到一顶软轿在客栈门前停了下来,他不禁注意去看,因为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坐轿子的极少,这一来是因为坐轿子不如骑马乘车方便,速度也太慢,再来却是因为坐轿子的花费太大,谁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轿子平稳地放到地上,走出一个少年,石磷微皱眉,他本以为轿子里坐的不是伤病之人,就是老头子或娘儿们,哪知是个弱冠少年?
  “这么娇嫩,还出来干什么,躲在家里当少爷好了。”他蔑视地望了那少年一眼,眼前却是一亮,那少年脸上的轮廓,极为清秀而动人,眼睛大而深远,鼻子高而挺秀,虽然长得极美,却没有半点儿脂粉气,再加上那身极匀称合体的衣裳,看起来越发给人家一种舒服和顺眼的感觉。
  石磷年少时,也素有“美男子”之称,此时见了这美少年,相惜之意,油然丽生,不禁将方才的厌恶之心,消失大半。
  那少年一下轿,店里的伙计立刻恭谨地上来招呼。店伙们的眼睛该有多厉害,贫富贵贱,一望而知,这少年衣裳华丽,举止不凡,气派又这么大,店伙们不巴结这种人巴结谁去?
  石磷目送那少年的背影入了店,转脸却看到一个少年乞丐就着客栈前的灯笼之光在捉蚤子,暗叹了一声,人间不平事,举目皆是,这少年与这乞丐、的命运,难道生来就如此的吗?
  他施施然在路上闲逛了一会,在铺子里买了些醉鸡酱肉,又沽了些酒,准备今晚一醉解愁,他不喜欢在饭馆里喝酒,因为那远不及在自己屋子里自由,而喝酒却是最需要自由的。
  他走进客栈,一面暗笑自己,现在居然也变成酒鬼了,寂寞与忧郁,是他喝酒最大的原因,无论如何,人在微醉时的心境,总是较愉快的。
  他走进院子,此刻竟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过去一看,看见一大堆人围着一张圆桌面,在掷着骰子,这些人大概是嫌房子里不够宽敞,竟搬到院子里赌起来。
  石磷又挤了出来,关起房门,自己喝了几杯闷酒,心中有些飘飘然,这么多年来,他已学会怎么样在喝了酒之后忘记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事。
  院子里的嘈声越来越大,他在屋子里转了两转,忍不住又推门走了出来,他看见那圆桌旁的人越来越多,不禁激发了好奇心,也挤了过去,却看到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银子,站在银子后面,手里摇着骰子的,却是那个华服美少年。
  他微微有些惊诧,注意地看着那美少年,旁边有人说道:“这次他总该输一次了吧?我不相信他掷的点子比老王还大。”
  另一人尖头削肩,一双老鼠眼,紧紧瞪着那少年的手,口中吆喝道:“幺、二、三。”他在希望着那少年掷出的点子是幺、二、三,石磷暗笑忖道:“这厮想必就是老王了。”
  那少年不动声色,手一放,将那六粒骰子掷在大海碗里,六粒骰子在碗里打转。众人的眼睛也跟着打转,就连石磷,也注意地去看,那六粒骰子,—-粒一粒地停了下来,正面全是四点,最后两粒骰子仍在滚动着,一粒将要停了下来,似乎是个黑点,但不知怎地,被另一粒骰子一撞,两粒一齐停下来,也是“四点”,竟是个“全红豹子”,统吃。
  众人一声惊呼,老王脸如死灰,那少年笑嘻嘻地将桌面上一小堆银子,加到他那一大堆银子上,石磷一生中,还是第一次见到别人掷骰子掷出六个红色四点来,也看得呆了。
  老王大概输光了,突地伸手一掏,自靴统中掏出一把匕首来,亮晶晶地,“夺”的一声,插在桌面上,大声叫道:“老子输光了,老子赌身上的一斤肉,老子要是输了,就从身上割一斤肉,要是赢了,你就得把银子全给我。”
  他输得着急,竟耍起无赖来,围着桌面站着的人,全跟老王是朋友,都在替老王助威,原来那少年一上来,手风奇佳,竟将这般镖伙们的银子全赢了过去,大家自然全有气。
  那少年看了那刀子一眼,脸上神色丝毫未动,冷然说道:“一斤肉就抵这么多银子,朋友,你的肉也未免太值钱了吧。”
  石磷闻言也一惊,忖道:“看不出他倒有这么壮的胆子。”
  果然,他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众怒,有人竟骂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老王拔起桌上的匕首,嗖地一下子跳到桌面上,叫着道:“你赌不赌?”大有你若不赌,我就宰了你之意。
  石磷暗暗走近那少年,他对这少年有了好感,准备万一有事,他就出手相救,那少年却行所无事地说道:“赌钱还有强迫的呀,不和你赌,你又当怎的,要拼命吗?”居然一点儿也不含糊。
  石磷方才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少年身上有半点练家子的特征,两只手掌又白又嫩,像是人家闺女的手,此刻见他胆气如此之豪,一面为他担心,一面却觉得此人可爱得很。
  老王眼睛一瞪,凶光外露,厉喝道:“老子跟你拼了又怎地?”他虽然也看出这少年举止不凡,似乎是豪门阔少,但遇到这种犯了性子,本是成年在刀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拿着匕首又一比画,喝道:“我赤脚的还怕了你穿鞋的不成?”作势竟要扑—上去。
  那少年眼光一动,像是也有些害怕了,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当强盗呀!”眼光却瞟着屋子的门。
  石磷暗笑:“这种文弱书生还是禁不得唬。”微运真气,准备拔刀相助了。
  八面玲珑
  老王举刀作势,脖子后面却蓦地一紧,被人捉住衣领,一把揪了过去,“吧”地,从桌面上掷到地上,跌得仰面朝天。
  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爬了起来,抬头一看,把要骂出来的话赶紧缩回肚里,石磷眼光四转,看到人人脸上都有畏惧之色,也不禁用眼睛去打量那人,眼光方自转到那人身上,又赶紧转过头去。
  那人是个胖子,身材却不高,看起来整个人像是方的,却是镖业里的巨子——八面玲珑胡之辉,也就是平安镖局的总镖头。
  石磷与他本是旧识,对此人却颇不欣赏,由他的“八面玲珑”这名字上看来,就可以知道此人为人的作风,而石磷却是最厌恶这种作风的。
  因此他转过头,不愿意和他招呼,胡之辉口中一面喝道:“不成材的蠢货,输了钱想耍赖吗?”一面却走过去向石磷招呼道:“石兄弟,这么久不见了,见了故人之面,也不打个招呼?”
  石磷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哥。”
  胡之辉哈哈笑道:“难得,难得,兄弟你还记得我。”他鼻子一动又笑道:“多年不见,兄弟你还是老样子,还学会了喝酒,好极了,今天我们可要喝上两杯。”
  他笑声不绝,又向那少年道:“这位老弟台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请来喝两杯,算是在下向阁下赔罪好吗?”
  他虽然是征求别人同意的话,然而却说得像别人已答应了似的,又喝道:“替这位相公将桌上的银子收起来,以后你们要再像这样胡闹,我可就不答应了。”
  倏然之间,又换了另外一种面目说话,石磷摇首暗叹:“这人实在是标准的小人。”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这些银子,阁下拿去给手下弟兄分了吧!”胡之辉一怔,眯着眼睛朝那堆银子看了一眼,那并不是——笔小数目,连胡之辉见丁,都不觉心动。
  他转动着胖脸上的细小眼珠,说着:“这怕不好意思吧。”
  那少年含笑道:“戋戋之数,又算得了什么,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胡之辉眼珠一转,哈哈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阁下却一定要赏光,和在下兄弟喝两杯。”那少年立刻道:“这个自然。”答应得非常干脆,像是心里非常乐意的样子。
  石磷仔细打量这少年,觉得他实在有许多异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说话举止绝不该这么老练,像有着很多处世经验似的。
  于是石磷开始对这少年发生了兴趣,遂也没有拒绝胡之辉的邀请,交谈之下,那少年自称姓缪,名文,是粤东商人之子,此番是来江南开拓眼界的,石磷却有些怀疑,因为他并不像是个商人之子,再一注意,缪文言谈间似乎对胡之辉甚为拉拢,石磷更奇怪,因为他没有拉拢胡之辉的必要,也不会与这满身世俗气的胖子气味相投的。
  胡之辉要缪文和他结伴而行,缪文也一口答应了,面上且露出喜色,石磷暗地猜测,认为这缪文必定有着什么企图,只是他也不知道这少年的企图究竟有些什么用意罢了。
  这一来,可把石磷也吸引住了,他萍踪浪迹,本来就没有固定去处,第二日清晨,三人竟结伴同行,跟在一连串镖车后面。听着趟子手嘹亮的呼声,在江南山水中,石磷不觉有髀肉复生之感。
  三人一路谈笑,缪文似乎对武林中事颇有兴趣,一路上不断地向石磷和胡之辉请教,谈起武林人物,胡之辉就伸起大拇指道:“论到武林人物,除了我大哥灵蛇毛臬之外,就不作第二人想了。”
  缪文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笑道:“第二人恐怕就是胡大哥了吧。”
  胡之辉哈哈笑道:“兄弟还谈不上。”却是得意得很。
  石磷冷眼旁观,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异处颇多,出手之豪阔,生像他家藏银山似的,胡之辉却茫然,只是不断地吹嘘着毛臬,当然,也不断地吹嘘着自己,缪文面带笑容,也总是留心倾听,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古怪,但石磷却也注意得到。
  镖车由镇江出城,经丹阳、武进往无锡去。这江南暮春的风光,缪文见了意兴神驰,的确是像第一次来到江南的样子。
  胡之辉像是并不急着赶路,天还没有入黑,他就早早落店,这样走了三天,也没有走出多少路去,石磷心里奇怪,暗忖:“这哪里像走镖的样子。”
  再过了一天,石磷又发现了一件奇事,原来镖车行时,两旁总有些虽然穿着商旅衣服,但一望而知是练家子的人,不即不离地跟在旁边,起先,他还以为这些是绿林道上踩盘子的,但后来一看,这些人虽然装着和胡之辉不认识的样子,但有意无意间,却不断地和胡之辉在打着眼色,比着手势。
  石磷久走江湖,什么事没见过,但此刻的情形他却有些糊涂了,保镖本是光明正大的事,此刻他却怎地偷偷摸摸起来。
  镖车离了丹阳之后,前面就是一段较为荒僻的路,石磷以为胡之辉一定会更早落店,哪知胡之辉却一反常态,竟催着镖伙、脚夫赶起夜路来了,石磷越发知道事有蹊跷,但却并不表露出来。
  须知通常镖局走镖的道理,在通商要道上,赶赶夜路倒没有什么关系,但一入了荒凉的地方,总是乘亮找地方歇息,这当然也是防备绿林朋友的光顾,八面玲珑一向小心谨慎,做什么事都先要知道十拿九稳才肯出手,此刻恁地做,自然奇怪。
  缪文却全然不懂这些,骑在马上,仰望天上星斗,极高兴地说道:“胡兄,我们早该在夜间赶路了,仰视繁星皓月,俯逆春风,岂非快事?”
  石磷暗叹一声,忖道:“你真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公子哥儿。”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黑黝黝的一片,是个树林子,前行的趟子手兜回来,向胡之辉道:“前面的青纱帐很密,要不要先进去踩个道?”
  胡之辉好整以暇地一挥马鞭,说道:“不必了。”回过头向缪文笑道:“我做事就是这样,从来不婆婆妈妈地顾忌。”
  缪文一伸大拇指,笑道:“这正是英雄本色。”
  话声未了,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遽的蹄声,石磷回头去看,哪知那群马却不是向这个方向奔来,似乎绕了一个圈子。
  他一耸肩,暗笑自己竟有些大惊小怪,但随着镖车后面经过那黑黝黝的树林时,他倒真有些担心,因为这里的确是绿林朋友出没的好地方,江南道上再想另找一处,却不太容易哩!
  他侧目一看胡之辉,在这种光线下,他的脸色根本无法看出来,但是他的手,却有些抖,那从被他握着的缰绳的颤动上可以看出来。
  “毕竟他还是有些害怕的。”石磷忖道:“但是他既然害怕,却又为什么要如此做呢?”
  石磷苦思,却不得其解。
  他们暗中都捏着一把冷汗,但镖车却平平安安地走过去了,一点儿事也没有发生,一走出林子,胡之辉就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心情已松懈了,但是在这叹息声中,却竟也隐含着一些失望的意味。
  “这树林里可真闷得紧。”缪文笑道,马鞭一摇,鞭梢指向前途,问道:“怎地那边还有个小树林子?”
  石磷随着他的手一看,前面果然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也像是个树林的样子。
  哪知他念头尚未转完,那片“树林子”竟动了起来,蹄声纷沓,原来前面竟是一群人马,黑暗中远远望去,自然分辨不清。
  缪文笑道:“原来我看错了。”石磷却在担心,黑暗之中,聚着这么些人,除了上线开扒,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
  他有些为难,假如真遇上了事,他倒有些进退维谷,若是帮胡之辉的忙,他觉得有些不值得,若是不帮呢?自己和人家到底是一路,人家遇上事,自己袖手旁观,在情在理都说不过去。
  那群人马来到近前,即倏然而住,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不去理会前面走着的镖车,而径直走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面前。
  胡之辉朗声一笑,道:“弟兄们辛苦了。”
  那些人哄然道:“胡三哥,这是什么话。”
  胡之辉道:“那叫金剑侠的小子,这次居然没有来,也算他走运了。”他长长一笑,又道:“上次江宁府的‘南秀镖局’是不是就在这里出的事?”
  一人答道:“一点也不错,就在这树林子里。”
  他们一问一答,石磷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这是做好的圈套,来诱那金剑侠入彀的。我倒是又作了杞人之忧了。”
  胡之辉又道:“前途想已不会有事,明日晚间就可到了,各位无事,不妨随兄弟我到无锡,将镖交待了,大伙儿痛饮一场。”
  那群人共有九骑,个个都是窄腰熊臂的精壮汉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自然一闪一闪地,显见得都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
  那为首一人,身材瘦削,双日神采更是夺人,在马上一抱拳,笑道,“胡三哥的盛情,小弟们心领了,只是小弟们却要马上赶回去,毛大哥恐怕还另有差遣吧?”
  胡之辉“哦”了一声,笑道:“毛大哥如有事,弟兄们还是赶紧回去,可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大哥的好。”
  那群骑士在哄然称是,又有人道:“要不要我们先将胡三哥送到地头再回去?”
  胡之辉笑道:“弟兄们把哥哥我看得太不值钱啦,前面那一点儿路,难道我还闯不过去?”
  铁骑神鞭
  那群骑土哄然声中,赶着马从另一方向走了。胡之辉得意地挥动着手中的马鞭,笑道:“在江南路上,有人想动我兄弟的镖,那招子是太不亮啦。”
  石磷笑问道:“那些骑士是谁?”
  “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就是我那班弟兄了。”胡之辉得意地说,侧目回顾,诧然问道:“缪文缪兄弟呢?”
  石磷一看,本来始终坐在马上微笑的缪文,此刻果然不知去向了,他一惊,缪文手无缚鸡之力,在这黑夜荒林中走失了,倒的确可虑,不禁皱着眉道:“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想到缪文一路上坐在马上摇晃不定的样子,双眉不禁皱得更紧。
  “缪兄不善骑马,身体又单薄,如果出了事,倒真是我们的过失。”石磷不禁有些后悔,方才注意力都放在那班骑土身上,竟没有看到缪文的动态。
  胡之辉也有些着急,道:“石兄,我们找找他去。”石磷嗖地下了马,向林中掠去。
  他们两人展开身法,在附近掠了半圈,蓦地听到几声连续的惨呼,石磷面色突变,低喝道:“胡兄,快过去看看!”
  他猛一长身,掠起如雁,胡之辉也跟了上去,在这种地方,就可以看出石磷武当嫡传的心法果自不凡,“嗖、嗖”几个起落,已将八面玲珑胡之辉丢下一箭多地。胡之辉急呼:“石兄弟慢些。”
  石磷心中焦急,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在这密林里搜索着惨呼发生的地点,胡之辉身形虽臃肿,但他在武林中亦颇有声名,轻功亦不弱,紧跟在后面,却听得石磷也发出一声惊呼。
  胡之辉颇想拉拢这一掷千金无吝啬的富家公子——缪文,听到石磷的惊呼,以为缪文发生了什么事,嗖地,也跟了过去。
  他看着石磷发愕地背着他站着,再一纵身,看到地上的景况,也不由发出一声惨呼,真气猛一涣散,竟不能再掠起身形,颓然落在地上。
  地上凌乱地躺着九具尸身,却正是那群“铁骑神鞭队”。胡之辉面如死灰,低语道:“这……这……”下面的话竟说不下去。
  有一具尸身低微地呻吟了一下,想是还没有完全气绝,胡之辉倏然掠过去,俯身着急地说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人眼睛已突出眶外,满面俱是惊惧之色,张开嘴,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皮一翻,也自气绝了。
  胡之辉惨然回顾,这些灵蛇毛臬的死士,纵横江湖的“铁骑神鞭队”里的九个好手,竟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同时被人杀了,竟没有一个活口。
  八面玲珑缓缓站了起来,仰天长叹了口气,惨然道:“这会是什么人?难道又是‘金剑侠’
  吗?”他深知这些“铁骑神鞭骑士”的武功,但居然在同时被杀,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石磷也俯下身,将尸身搬起来看了看,身上竟没有一处伤痕,再看别人,也是一样,这九人竟是被人点了极重的穴道而毙命的,有人手伸在腰间,像是想撤出腰中的长鞭,但鞭尚未撤出,已被制,石磷也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暗忖:“当今武林中,能有这种身手的人,会是谁呢?”于是他替自己解释着:“这也许不是一个人干的,假如是九人一齐下手,来对副这九个骑士,那么这件事情就可以解释了。”
  胡之辉失去了脸上惯有的笑容,愕了许久,突地神智一动,忙喝道:“石兄弟,快走!”身形倏然窜了出去,他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自己跑到这里,人家却去劫镖了。
  是以他赶紧赶去,他却未想到,此人若要动他的镖,就算他人在那里,又有何用?像他这付身手,比起人家来,还差得远呢。
  胡之辉身形暴退,几个起落,石磷已追上了,两人并肩掠出林外,林外的镖车仍安静地排列在黑夜里,一人道:“两位兄台到哪里去了?”石磷一看,那人不是失踪了的缪文是谁?
  石磷连忙掠了过去,道:“缪兄到哪里去了?倒教小弟着急。”语声虽是埋怨,但却有着十分真实的友情,缪文的脸色,在夜色中不安地变化了一下,似乎也被这份友情所动。
  但是他立刻恢复了笑容,这年青的少年像是准备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藏起来似的,淡然笑道:“不瞒兄台说,小弟实在不能骑马,这几天来两条脚痛疼不已,今天赶了这么多路,更是难受,方才乘空去松弛了一下,现在倒觉好些了。”
  石磷一笑,想起以前他是坐轿子的,道:“缪兄如果想游历中原,坐在轿子里怎么行?”
  缪文道:“对极!对极!”人家无论说什么话,他总是附和,至于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胡之辉也走了过来,连声道:“幸好镖车无事,我们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对那九具尸身,竟置之不理了。
  石磷心中一寒,忖道:“这八面玲珑的确是个只顾自己,自私自利的小人。”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这些年来,他已养成了这种脾气,有些话他认为不值得说的,他就不说,有些事他认为不值得做的,他就不做,少年时的任性,现在也已消磨殆尽了。
  镖车立刻启行,不到一个时辰,就赶到前途的一个小镇上,胡之辉已是惊弓之鸟,赶紧落店,还招呼镖伙,不准喝酒闹事,石磷暗笑:“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发出这命令吧。”
  胡之辉叫别人不准喝酒,可他自己还是照喝不误,在这小镇上,又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什么吃食,他胡乱弄了些豆干、花生米、鸭头之类的东西来,挑亮了灯,拉着石磷和缪文边谈边吃。
  缪文看着那些食物笑了笑,起身出去转了一趟,又回来坐下拿起酒来浅浅啜着,倒是不坏的竹叶青,不一会,店里的小二端进两个盘子来,胡之辉一看,盘子里竟是两只烧鸡。
  石磷暗忖:“这缪文倒是懂得花钱的人。”
  胡之辉哈哈笑道:“还是缪兄弟有办法。”撕开一只鸡腿,大吃起来,对方才那九具面带惊恐的尸身,似乎已经忘得千干净净了。
  石磷却忘不了,问道:“那‘铁骑神鞭队’的大名,小弟近年来也常听到过,据说神鞭骑士,武功个个不弱,而且是支正义之军,专门排解江湖上的纠纷,此刻怎地——”他止住了话,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就会伤及别人的颜面。
  缪文似乎非常好奇地问道:“什么是‘铁骑神鞭队’呀?”
  胡之辉此时已有些醺然,笑道:“这‘铁骑神鞭队’,在武林中真可说得上是赫赫有名,全队一百二十个骑士不说,队长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号英雄——我的毛大哥。”他得意地大笑了几声,突然想到这“赫赫有名”的神鞭队,今夜已不明不白地死了九个,得意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天时本晚,他们挑灯夜谈,时间过得真快,缪文的脸色在二更时似乎略为变了一下,但瞬即恢复常态,胡之辉却已沉沉大醉,缪文和石磷也像有了八分醉意,话都说不周全了。
  第二天早上,这小镇竟发生了一件奇事,这件奇事使得小镇上贫苦的人物,脸上泛起多年来未有的笑容,然而胡之辉在听到这件奇事之后,不但酒意完全消退,而且多年来未曾流下的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
  原来这小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上,高高低低的荒地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锭五十两重的元宝,总算起来,竟有十万两。
  看到这银子的人,谁不赶快捡回家去,这件奇事立刻哄传全镇,害得没有捡到银子的人,今后几年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因为怕错过捡银子的机会。有一个秀才,此后十年里竟在地上捡到七十九枚制钱,八百二十六个钮子,一百三十七个扇穗,弄得背也弯了,但却再也没有捡到五十两一锭的元宝,闲言表过不提。
  胡之辉听了这“奇事”,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赶到放银鞘的房间里,银鞘仍在,但里面的银子,却一锭也没有了。
  他仿佛被暴雷所轰,周身都软了下来,侧首一望,只见看守银鞘的镖伙,都倚在墙上沉沉睡熟了,走过去“啪”“啪”打了两个耳光,却发现这些镖伙都是被人点了睡穴,再一看,墙角金光灿烂,掠过去,取起一看,那竟是一枝纯金打造的小剑。
  十万两银子,在一夜之中全数失踪,而且已分别收到这小镇里每一家人家最下面的那口箱子里,再也别想拿得回来了。
  第五回 纯金之剑
  残骨初现
  那是一枝通体纯金打就的小剑,长不过五寸,形式奇古,仿佛是一柄名剑的雏型,剑柄上用赭色的丝带打了个如意结。看起来,这像是个富贵人家小孩子的玩物,谁知道这却是令武林震惊的一件表记。
  八面玲珑胡之辉怔怔地捧着这柄“金剑”回到房里,十万两官银丢了,平安镖局十年来辛苦创立的威名,也随着这十万两镖银的丢失而断送,胡之辉的心像是刚由冷水里捞出来似的,潮湿而冰凉。
  他回到房里,石磷和缪文都已起来,他长叹一声,道:“完了,完了。”将那柄金剑丢到桌子上,缪文走过去拿起来,边看边问道:“这不就是那‘金剑侠’的表记吗?”
  石磷看着胡之辉那种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但却不肯相信地问道:“昨夜有什么事故吗?”
  胡之辉垂着头说了,石磷不觉骇然,他们都坐在这房子里,邻屋的人被点了穴,十万两银子被人搬走,他们却连影子都没见到,石磷又不觉有些惭愧,在房里踱着方步,也说不出话来。
  镖车都又上道了,然而却是往回走,趟子手不再喊镖,躲在车辕里缩着,镖旗也卷成一卷,收到箱子里去了。
  胡之辉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吹牛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石磷也有些讪讪地,他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这件事发生时他也在场,自然也连着丢了面子,缪文却仍带着满面笑容,按说此刻他该离去才是,但他却提也不提,仍然跟在旁边。
  他不说走,石磷自也不便走了,在这种情形下,可的确有些不好受。
  走了两天,又回到往镇江府的官道上,胡之辉果然不愧八面玲珑,居然又有说有笑起来,对缪文拉拢得更厉害,原来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把那失去的十万两镖银着落在这“豪门阔少”身上。
  进了镇江府,他们仍在那家客栈住下,胡之辉却叫镖伙们押着空镖车先回去了,他圆滑地运用起世故的手腕,结交那初出茅庐的缪文,石磷冷眼旁观,嗤之以鼻而已。
  除了武林掌故之外,他还说些风花雪月,缪文带着笑容听着,石磷却渐渐不耐,漫步行出去,却又看到一件奇事。
  他刚走到客栈门口,四匹健马飞驰而来,在客栈前倏地下马,身手矫健已极,石磷暗忖:“江南武林,果然人材济济。”
  马上的骑士一色金色紧身衣裤,显得非常刺眼,下马后却不立即人店,整了整衣衫,竟在客栈门口肃立着,石磷又奇怪:“这是怎么回事?”悄悄走到柜台后面,颇为注意地看着。
  片时,街上又奔来四骑健马,在街上的人丛中,任意驰骋,却又巧妙地避开将要被他们撞倒的人,马上功夫极高,亦是一色金色衣衫。
  石磷将身躯更站后了些,因为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关什么秘密的帮会,而这帮会里的一切措施,却是最忌外人偷窥干预的。
  少顷,街上又奔来一匹健马,石磷一看便知道马上少年和先前那八人有关,因为他也是金色衣衫,最怪的是,他双手并未牵着马缰,却捧着一个黑缎包袱,只靠两条腿驾御着马,却仍潇洒自如。
  他也在客栈前停住了,身形一飘,已下了马,石磷暗暗喝彩:“好快的身手。”
  他穿的却是金色长衫,年纪不大,面貌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股傲气,那八个金色壮汉恭谨地迎了上去,替他接过了马,他却捧着那黑缎包袱,径直走入店里。
  店伙们连忙迎上去,对他似乎也恭谨得很,石磷暗忖:“这厮是何来路?”
  本有几个看来也是武林人物的壮汉站在走道上闲谈着,看到这金衫少年来了,都远远避开,而且躬身为礼,脸上带着惊恐之色。
  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笔直地走进店里,石磷看着他的背影,走路时脚不沾尘,上身动也不动,武功当然极高,暗叹忖道:“少年人恃技而骄,总不是件好事。”
  那八个金衫壮汉也跟着走进,狠狠打量了石磷几眼,石磷不愿惹事,走回房去,在院子里,却看到那傲岸的金衫少年在和胡之辉说话。金衫少年的手笔直地向前伸着,手仍捧着那黑缎包袱。
  缪文也站在旁边,带着他惯有的笑容,胡之辉似乎已为他们引见过了,石磷不愿意多噜嗦,正想走,胡之辉却高声唤道:“石老弟请过来,我替你引见一位少年英雄。”
  石磷无奈,只得走过去,胡之辉笑道:“这位就是武当山名剑客石磷大侠。”石磷一点头,望见那金衫少年只微微一笑,仍带着那股傲气。
  胡之辉又指着那少年笑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高徒,江湖闻名的‘玉骨使者’中的第二位,玉面使者庞士湛。”石磷心中有气,也只微微一笑,也故意带着一些那种傲气。
  庞士湛脸色立即变了一下,八面玲珑赶紧笑道:“贤侄此次带着‘残骨令’,愚叔倒正好派上了用场,碰见贤侄,真是好极了。”
  庞士湛正想答言,缪文却插口问道:“这就是‘残骨令’吗?”石磷侧目一望,看到缪文脸上的肌肉好像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手掌也紧紧握在一起,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面使者看了他一眼,对他似乎也并无恶感,淡淡一笑道:“对了,这就是‘残骨令’。”微一停顿,接着胡之辉的话题道:“胡三叔要这‘残骨令’用,莫非出了什么事吗?”
  胡之辉说了,庞士湛两道剑眉紧紧皱在一起,道:“家师此次命小侄带这‘残骨令’来此,为的也是这‘金剑侠’一人,胡三叔你可知道,为了对付这‘金剑侠’,昔年的‘七剑三鞭’,已有四位赶到了杭州哩。”
  缪文接口道:“是哪四位呀?”瞬即又补充着说道:“七剑三鞭又是些什么人?”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间,胡之辉问道:“是哪四位到了杭州?”石磷也不禁留心倾听,“七剑三鞭”多半已名成利就,在家里纳福,未在江湖间走动,已有多年,此番重出,可想他们对“金剑侠”的重视。
  他侧目一看缪文,缪文脸上竟露出焦急而期待的神情,似乎非常渴望知道这些事,石磷暗忖:“他若是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武林中事这么关切呢?”
  猫皮剑鞘
  “鸳鸯双剑夫妇,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全来了,为了这‘金剑侠’一人,家师竟似非常慎重,一定要得到他才甘心。”庞士湛傲然笑了一下,接着道:“小侄曾经对家师说,为了他一人,又何必惊动老一辈的呢,家师神色却非常慎重,说这也许关系着十几年前的一段公案,是以非得到水落石出不可,依小侄看,其实也不必要这么慎重,有我们师兄弟几个出手,也就足够了。”自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样也好。”胡之辉笑道:“‘七剑三鞭’之出,可让小一辈的人,也有机会看看前辈的风采。”他略一顿,又道:“不过我看大哥也是太过虑了,这‘金剑侠’又会和那姓仇的有什么关系?”
  “是呀?”玉面使者颇以为然地点头道:“家师竞将我们师兄弟九个,都调派了出来,只留下大师兄在家里,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呢!”
  石磷一望缪文,却见他低头沉思,又像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忖道:“这人倒真怪。”
  胡之辉沉吟了一下,突然附耳对庞士湛说了几句话,庞土湛面色突变,厉声道:“有这种事?”一跺脚,将院子铺地的青石,竞跺碎了一块,功力之深,实是骇人听闻。
  “我就不相信,‘神鞭骑士’竟会在片刻之间被人宰了九个,好!好!这倒提起我的兴趣来了,我倒要和他周旋周旋。”他恨声说道,言下之意,竟是凭他一人,已足够对付别人了。
  缪文抬起头,微微一笑,石磷方自觉得他笑得奇怪,他已说道:“何必在院子站着谈话,小弟作东,替这位庞兄台洗尘,顺便我们也去吃些东西。”他抬起头,又笑道:“小弟委实真也有些饿了哩。”
  他微微一笑,又道:“庞兄这样拿着这‘残骨令’,不觉得累吗?”
  原来玉面使者一直双手笔直地捧着那黑缎包袱,此刻闻言笑道:“这算什么?我捧一年,也不见得在乎。”
  话声未落,一人冷冷说道:“口气倒不小。”玉面使者一惊,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几人,哪里还有别人在。
  玉面使者白惨惨的面孔此刻变成了猪肝色,怒喝道:“好朋友说话何必藏头露尾的,要说什么,不会当着我姓庞的面说吗?”胡之辉、石磷也都惊诧,有谁会这样说话?
  玉面使者厉叱声方住,那声音又道:“当着你面讲义怎样?”人影一花,面前已多了一人,来势之快,直如惊鸿,庞士湛满脸的怒容,在见了这人之后,立刻烟消云散,反而笑道:“原来是你。”
  那人道:“我来了,你要怎样?”
  石磷、缪文见了这人,心中也不禁加速了跳动,不约而同地忖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胡之辉却咧开大嘴笑道:“毛毛你怎么也来了?”
  那人俏生生地一笑,婀娜而纤细的腰肢闪动了一下,两只灵活而明媚的大眼睛一转,娇声道:“哟!原来是胡三叔呀?我怎么也没看到您?”竟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
  胡之辉的眼睛笑成两条又短又粗的线,说道:“你不跟着你师傅,又跑回来干什么?”
  “毛毛”伸手一掠鬓发,娇笑道:“我回来看爸爸!”明眸如流珠,转到缪文脸上。缪文脸上竟有些发热,深藏着的情感,竟被激起一片火花。
  “毛毛”回过头,望着庞士湛道:“爸爸好吗?”
  庞士湛道:“师傅他老人家好得很。”
  “毛毛”笑道:“你又捧着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石磷暗忖:“原来她是灵蛇毛臬的女儿。”看到她纤细的身影,想起毛冰,心中不禁默然。她果然就是毛臬的独生女儿毛文琪,是在毛冰走的那一年生的,今天十八岁了,“毛大太爷”的女儿,自然是娇纵成性,怪的是她不跟她那名满武林的父亲学武,却远远跑到河北去,江湖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师傅究竟是谁。
  庞士湛望着她,眼中露出火一样的光芒,她微微转动了一下身子,娇笑道:“你们要去吃饭,请不请我去呀?”
  本在低头沉思的缪文,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肯赏光,那再好没有了。”石磷看着毛文琪身后的剑,却没有看到缪文笑容的勉强。
  毛文琪身后背着的剑,难怪石磷会留意,因为那的确奇怪得很,剑鞘非金非铁,却像是一大块连缀在一起的猫皮所制,用猫皮做剑鞘的剑,天下恐怕只有这一柄吧。
  “你请我,我还不去哩。”毛文琪娇笑着,回转身道:“我可得走了,喂,庞老二,以后可别尽吹大气呀,小心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玉面使者苦笑着,望着她的背影。
  这娇纵的少女来如惊鸿,去也如惊鸿。胡之辉摇首笑道:“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以后谁要娶着她,那才真叫倒霉呢。”
  缪文愕了许久,才笑道:“镇江的名菜听说不错,小弟还没有吃过哩。”侧目望着也在发怔的庞土湛道:“庞兄就拿着这东西去吗?”
  “我想只有这样吧。”庞士湛道,“不然,又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见到毛文琪之后,他说话的味道都像两样了,胡之辉一笑,道:“贤侄对毛毛不错吧?”庞士湛脸竟有些红,缪文却不禁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
  玉面使者
  每天早上提着滚水往每间房间递送的店小二,在里面院子的一间上房门口小心地敲着门,因为他知道这里面住着的人,大有来头,那是毛大太爷的徒弟,连镇江客栈里的店小二都知道了“毛大太爷”的名头,灵蛇毛臬确是该得意了。
  店小二敲了几声门,里面没有人答应,轻轻一推,却推开了,他探进头朝里面一望,突地发出一声惊呼,拔脚飞奔,滚热的开水洒得一地,水壶也扔了,像是撞着鬼一样。
  石磷刚好走出房门,店小二差点撞在他身上,被他一把揪住,叱问道:“干什么?”
  店小二一看是他,手指着庞士湛的房门,结结巴巴地说道:“大爷……你老人家的朋友!不得了啦!”
  虽然石磷没有什么切身的事,但这几天他的神经都是紧张着的,这与他前些日子里的随心所欲大不相同,此刻听了店小二的话,又是一惊,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推门一看——
  他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退了出来,跑到胡之辉的门口,高声叫着:“胡兄,胡兄……”胡之辉睡眼惺忪地跑了出来,石磷暗忖:“你倒睡得熟。”
  胡之辉抚着大肚子道:“石兄,什么事?”还像是不高兴人家惊破他的好梦似的。
  石磷却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不高兴,略为有些惊慌地说道:“玉面使者出了事,胡兄请过去看看。”胡之辉鞋都来不及穿,赤了脚跑了出去,陡峭的春寒使得他身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
  他急切地推开那间房子的房门,触人他眼帘的景象,使得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赶紧伸手扶着门框,免得自己倒下来。
  玉面使者当门而立,两只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脸上是一片惊惧之色,左掌前扬,但到半途就中止了,是以便奇突地停留在半空,右手自肘以下,却硬生生地插在墙壁里,是以他虽然早已气绝死去,却仍然站着,没有倒下来。
  清晨的光线从门外照人这阴暗的房间,照在庞士湛尸身左侧脸上使得这景象看起来更为阴森可怖,胡之辉肥脸上的两只小眼睛在房里打着转,突然又一声惊呼,奔了过去,将插在桌子上一样东西拿了起来——
  跟在后面的石磷闪眼一看,那东西竟然又是一把金剑。
  “又是这混账东西……又是这混账东西……”胡之辉脸如死灰,拿着那剑喃喃低语着,一抬头,脸色又一变,变得比死灰还灰黯——
  原来墙上张着二方黑缎,那就是包着“残骨令”的黑缎,黑缎子上面,用白色的粉垩写着四个大字:“以血还血!”
  到现在为止,似乎已经完全证实了,这“金剑侠”确实是和十七年前的“仇独之死”有着关系,胡之辉手里拿着那枝金剑,喃喃低语道:“这是第二柄了。”忽然一抬头,向石磷问道:“先前那柄金剑,石兄可曾看到?”
  石磷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也许在缪兄那里。”
  两人跑进缪文的房间,缪文也方睡醒起来,胡之辉说了那事,缪文吃惊道:“怎么?庞兄也死了!”胡之辉又问那金剑,缪文低头沉吟了半晌,摇首道:“我看是看过,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
  金剑失踪了,但这似乎并不是件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情,胡之辉随即放过了,自道:“丢了就算了,缪兄不必挂在心上。”他走到靠窗的桌子旁,将手中的金剑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新泡的茶,呷了两口,叹道:“庞老二一死,毛大哥倒真是去了一个有力的帮手,唉!我真想不通,这‘金剑侠’怎能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他脸上也不禁罩上了一层忧色。
  玉面使者庞士湛的武功,石磷是亲眼看见过的,他脚碎青石,气功若无根基,焉能至此?此刻石磷暗忖:“这‘金剑侠’的武功,的确不可思议,庞士湖这样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高手了,在他手下,却又死得这么惨。”
  缪文走过去,也倒了杯茶,走过来道:“我就住在庞兄的隔壁,昨晚怎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胡之辉长叹一声道:“他在我们隔壁搬走十万两银子,我们尚且不知道呢!”
  石磷微微有些面赤,一面却又奇怪:“这‘金剑侠’看来是为仇独复仇,那么他必定和仇独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念头一转,又忖道:“据我所知,仇独无亲无友,和他有着关系的,只有冰妹一人。”他想到毛冰的去处,又想到那穿着紫铜、黄金衣衫的奇人,忖道:“这件事必定和他们有着关连。”但究竟有什么关连?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
  毛冰离家之后,中原武林中人只有他一人曾经见过,毛冰被二个奇人“掳走”,也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却不愿意说出来,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所知道的,已比别人多得多了。
  胡之辉喝完了杯中的茶,走到桌旁,想再倒一杯,突地又一声惊呼:“那柄金剑呢?”抬头一望,窗子本是开着的,他双手一按桌面,嗖地窜了出去,窗外是个小院子,渺无人踪。
  他急怒交集,发疯似的掠上屋面,此时朝阳初升,春日的阳光照得屋面闪闪发光,极目远望,屋顶栉比,哪里有人影在。
  三个人都好端端地坐在房里,但是就在他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竟会失了踪,而且这三个人里竟有两个还是武林高手。
  胡之辉从窗口掠进来,一双脚仍然没有穿鞋子,也不觉得冷,石磷诧然问道:“那柄金剑又失去了吗?”
  八面玲珑颓然坐在椅子上,苦笑点首,肥大的肚子,不住地喘气,像只喝多了水的蛤蟆,样子既显滑稽又可怜。
  缪文走过来,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别人无法了解的神色,他抬起手,略整了整衣冠,朗然道:“金剑既失,伤也无益,胡兄还是快想个应付的对策才是。”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映得他宽大的袍袖里似乎有金光一闪,但石磷和胡之辉都没有看到。
  初至杭州
  初至杭州的缪文,迎着春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仿佛有他熟悉的味道,他贪婪地再吸了一口,要知道他的血液里本来是有着杭州的空气的,于是他若有深意地笑了。
  胡之辉遭受了这么多次变故之后,惟一的办法,就是向毛臬求助,实际上,真正遭受打击的并不是他,而是毛臬。
  他着急要见毛臬,缪文却要先去游湖,去杭州而不游西湖的人,自古以来似乎还未尝有过,胡之辉对缪文存心拉拢,自然答应。
  湖光山色,掩映半湖莲荷,微风吹过,湖面上的涟漪像是一个个美人的酒涡,缪文等漫步堤上,但觉心胸神脾皆清。
  忽地堤边柳阴深处,荡出一只画舫,朱栏绿户,船上人一掀帘子,娇唤道:“三叔,你们也来了。”定睛看去,竟是毛文琪。
  缪文脸上有喜色,只是他欢喜的原因难以猜透,胡之辉哈哈的笑道:“我们想游湖,却苦无船,碰见你真好极了。”
  毛文琪格格笑道:“我一个人游湖,闷得无聊,碰见你们更好极了。”
  她出语如黄莺,笑如百合,在这胜绝天下的湖光山色里,显得更美如天仙,缪文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竟像痴了。
  画舫荡了过来,毛文琪走到船头上,衣裙随风飘舞,湖水中但见一个冉冉而舞的仙女影子,却是她的倒影,胡之辉跳到船上,敞声笑道:“毛毛,你倒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这两位是谁呀?”毛文琪娇笑着指着石磷和缪文问道,胡之辉为他们引见了,毛文琪“哦”了一声,明如西湖之水的眼睛,紧盯在石磷身上,道:“你就是石磷大叔呀!”她一笑又道:“我常听爹爹说起你,说你是姑姑的好朋友。”
  石磷目光远远望在船舱外,远处山峰如画,毛文琪脸上露出凄婉的神色,幽幽说道:“姑姑在我出生的那年就离了家。爹爹到处找她,也找不着,我就不懂,她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石磷长叹一声,目光从舱外收回来,经过缪文脸上时,却见他脸上的肌肉又在奇怪地扭曲着,手掌紧握着茶杯,好像生怕杯子会掉下去似的,石磷禁不住又望了他两眼,心中思绪如潮涌起。
  大家仿佛都陷入悲哀的回忆里,八面玲珑一拍桌子,笑道:“往事休提也罢,今日尽欢为佳,石兄,你本是堂堂大丈夫,今日却怎的效起小儿女之态来了,哈哈哈哈!该罚,该罚。”他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多情最是大丈夫哩。
  画舫缓缓荡开,两侧莲如繁花,清香袭人,缪文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回过头来时,脸上又回复了安静了。
  “你父亲呢?”胡之辉问道,毛文琪微颦黛眉道:“爹爹整天愁眉不展的,听说‘神鞭骑士’一下死了九个,他老人家大怒,说是再有这种事发生,他老人家就要亲自出马了。”
  八面玲珑又叹了一声,本想说出玉面使者已死之事,看了毛文琪一眼,却止住了,耳边突闻丝竹之声,还隐隐有雏妓的歌声,他方展颜一笑,却蓦地“砰”然一声大震,他手里茶杯震在地上,人也几乎从椅子上翻了出去。
  毛文琪赶紧一伸手,扶着桌子,船身虽然被摇得猛一倾斜,桌子上的东西却一样也没有掉下来,她柳眉一竖,眉间立刻现出寒意,探首窗外,另一艘画舫还横在旁边。
  “喂!你们没有长着眼睛吗?”她娇喝着。
  对面画舫里倏地伸出两个头来,脸已经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而变得像刚起锅的螃蟹那么红了,甩着醉眼望着毛文琪,猥琐地笑着说:“哟,好凶的婆娘!”
  “你的船若撞坏了,就过来陪大爷坐,大爷管保赔你一条新的。”另一个人更讨厌地说,毛文琪粉脸变得玉般煞白。
  胡之辉奔到窗前,骂道:“瞎了眼的狗子你知道这是谁——”下面的话,却被毛文琪拦住了,不让他说下去,因为她想打架,而一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架就打不起来了。
  她忽然走出舱去,过了一会,她刚跑进来,他们所坐的这艘画舫便突然转了个头,对准那艘打横的画舫撞了过去。
  自然也是“砰”的一声大震,伸在窗子外面仍在眯着色眼的那两颗像死螃蟹似的头,一震之下,头顶“砰”“砰”两声,撞在窗户上面,生像是方才那声大震的余音似的。
  毛文琪娇笑了起来,死螃蟹似的头缩了回去,缪文笑嘻嘻地望着她,像是对她极有兴趣,石磷心中却在想着一事:“方才这船一震,胡胖子手里的茶杯都掉在地上,可是缪文手里的杯子却拿得稳稳地,连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吗?但是,看他的外表,却一点儿也不像呀。”
  须知要是练家子,必定有一些和普通人两样的特征,练外门功夫的,大多筋骨强壮,手脚粗糙,腰步沉稳;使内家功夫的,大多两眼神光充足,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至于练有金钟罩、铁布衫、油锤贯顶、十三太保横练这一类功夫的,那特征自然更为明显,断无别人看不出来的道理。
  石磷正在思索,船身又摇晃了几下,像是有人跳上船来的样子,毛文琪冷冷一笑,从壁间拿起那柄以猫皮为鞘的长剑,侧顾胡之辉道:“三叔,你听爹爹说起过这把剑吗?”
  胡之辉微笑摇头,毛文琪娇声道:“那我现在让三叔看看。”一掀帘子,走了出去,缪文像是急于要看她的武功似的,很快地跟了出去,八面玲珑侧顾石磷道:“石兄,我们也出去看热闹吧,将门无犬子,这丫头的武功,绝对错不了。”
  石磷也一笑,道:“别的不说,我看她掌中那柄剑,就绝非凡品。只不过她拿着这剑去对付这批无赖少年,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吧。”
  琥珀神剑
  两人一笑走出舱,根本没有将这场将要发生的打斗放在眼里,哪知一出舱,才知道事情大出意料之外,这场架要打起来,恐怕不大简单哩。
  在画舫前面那一块约两丈方圆的船面上,此刻傲然卓立着五个急装劲服的汉子,手中长剑森然,胡之辉并不十分注意,因为那两头“死螃蟹”也在其中,胡之辉的眼光,却落在站在船头的两个瘦长汉子身上,他仿佛觉得这两人很熟,虽然不认识,但至少总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猛地一击掌,蓦然想起了这两人是谁,急忙抢了过去,喊道:“大家先请别动手,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
  那话还没有说完,那身躯瘦长的两人一齐暴喝道:“少废话。”其中一人掠了过来,身形绝快,左掌嗖地一掌,直劈胡之辉的面门,掌风如刀,掌未到时,已激得胡之辉脸上火辣辣地痛。
  胡之辉急忙偏头,拧身,避开此招,百忙中看到此人右臂空空,心中更肯定了此人是谁,越发不敢回手,但此人出招如奔雷迅电,刷、刷,又是两掌,专抢偏锋,虽然失去右臂,掌法却更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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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之辉被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回手,情形极危,毛文琪一声娇叱,掠了过来,另一瘦长汉子暴喝一声双掌齐出,将毛文琪逼到另一侧,这船头空地本不大,四人一搭上手,便再无空隙,缪文远远站在舱门侧,眼睛随着动手的四人打转。石磷不便插手,望着这两个瘦长汉子快到极点的身法,暗忖道:“这两人究竟是谁呢?”
  胡之辉三招过后,已是手脚忙乱,他武功远不如他的名声亮,这两年养尊处优,身形更臃肿,肚子也大了,手脚自然更不灵便,那瘦长汉子面带冷笑,单掌撒起一片掌影,将满头大汗的八面玲珑罩在掌风里,不容人家有说话的余地。
  毛文琪左手拿着那猫皮为鞘的长剑,身形曼妙如飞仙,右掌轻送,飘飘数掌,如缤纷之落英,漫天而舞,那瘦长汉子的如山掌风,竟被她这种轻描淡写的几掌,从容化解了去。
  石磷系出名门,对武功一道,自是识货,看了那几个瘦长汉子的掌法,已觉功力颇深,再看到毛文琪的掌法,更是惊异,以他的阅历,竟仍看不出她的掌法究竟是何门何派来。
  那两个瘦长汉子,使的是北派劈挂掌一路的掌法,招式虽不奇妙,但出招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掌风虎虎,功力尤深,胡之辉逼不得已,方待还招,但心中仍有些虚,那独臂汉子左掌一穿,“灵龙出云”,从胡之辉两臂的空隙中击向他胁下。
  胡之辉大惊扭身,独臂汉子冷笑一声,腕肘猛一伸缩,胡之辉一声闷哼,已被击中“期门”重穴,软软倒了下去。
  独臂汉子一招得手,那边毛文琪却已稳占上风,娇喝道:“想你这样的身手,还出来现什么世?”
  那瘦长汉子大怒,长啸一声,身形暴退,向独臂汉子招手道:“老大,撤青子招呼他。”
  缪文看到毛文琪的武功,亦有异容,石磷微微感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总是换旧人,这小小女子竟有如此武功——”争强之心,更是一点儿也没有了,索性袖手旁观起来,这昔日被武林公认前途无量的年轻剑手,此刻意气消沉,与世无争,还不是为情所累。
  那两个瘦长汉子身形一矮,刷地,后退了出去,脚尖踹着船沿,脚跟却已悬立在水面上,毛文琪面带微笑,漫不经心地,似乎满不在乎。
  胡之辉穴道被点,眼睛却仍看得到,心里更着急:“毛毛真莽撞,怎地和‘河塑双剑’动起手来。”原来这两个瘦长汉子竟是名闻天下的“七剑三鞭”中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那独臂的一个就是昔年被仇独以重手法折骨,伤处腐烂,不得不切去右臂的汪一鹏,另一个自是汪一鸣了。
  河塑双剑身形一退,两人并肩而立,倏地又飞掠上前,剑光并起,宛如两条经天长龙,交尾而下,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汪一鸣自右而左,刷刷两剑,剑尾带着颤动的寒芒,直取毛文琪,名家身手,果自不凡,石磷暗赞:“好剑法。”
  。
  毛文琪动也不动,这两剑果然是虚招,剑到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在空中画了个半圈,刷地,直取毛文琪的咽喉、下腹。
  这两剑同时变招,同时出招,不差毫厘,配合得天衣无缝,汪一鹏右手已断,左手运用起剑来,却更见狠辣,原来这兄弟两人,这些年来竟苦练成了“两仪剑法”,两人联手攻敌,威力何止增了一倍。
  毛文琪轻笑一声,脚步微错间,人已溜开三尺,手一动,众人只见眼前红光一闪,眼睛却不禁眨了一下,毛文琪已拔出剑来。
  剑光不是寻常的青蓝色,而是一种近于珊瑚般的红色,发出惊人的光,剑身上竟似还带着些火花,竟不知是什么打就的。
  此剑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石磷久走江湖,可也看不出这剑的来路,缪文更是眼睛瞬也不瞬地盯在这柄剑上。
  汪氏昆仲是使剑的名家,平日看过的剑,何止千数,此刻亦是面容一变,剑光暴长,两剑各画了个极大的半圈,倏地中心刺出,剑尾被他们的真力所震,嗡嗡作响,突又化成十数个极小的剑圈一点,袭向毛文琪,正是“两仪剑法”里的绝招“日月争辉”,也正是“河朔双剑”功力之所聚。
  胡之辉躺在地上,眼睛虽睁开,却看不见他们的动手,原来他的头倒下去时是侧向另一面,此刻因身子不能动弹,头更无法转过去,此时急得跟屠夫刀下的肥猪似的,却也没有办法。
  毛文琪笑容未变,掌中剑红光暴长,向河朔双剑的剑光迎了上去,河朔双剑只觉掌中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自己竟把持不住,硬要向人家剑上贴去,毛文琪娇笑喝道:“拿来。”满天光雨中,人影乍分,河朔双剑刷地同时后退,手中空空,两眼发直,吃惊地望着对方。
  毛文琪笑容更媚,手臂平伸了出来,汪氏昆仲的两柄青钢长剑,此刻竟被吸在她那柄异红色的长剑上。
  群相失色
  她将剑一挥,汪氏昆仲的双剑,倏地飞了出去,远远落人湖水里,众人不禁骇然,这种功力简直匪夷所思,神乎其玄了。
  河塑双剑享名武林垂三十年,除了昔日曾在“仇先生”手下受挫外,数十年来可说未曾遇过敌手,此刻三招之内,就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夺去手中之剑,心情可想而知。
  练家子被人夺去手中兵刃,乃是奇耻大辱,何况是“河朔双剑”这种身份,汪氏昆仲此刻心中宛如刀割,发怔地望着毛文琪,这少女武功,确是把他们大大地惊骇住了。
  他的五个弟子,平日都把师父敬如天神,此时心中也不禁难受,脸上颜色大变,那两个“死螃蟹”,现在脸也不红了,反而有些铁青,掌中虽然都拿着剑,谁也不敢上去和人家动手。
  河朔双剑身形这一退,胡之辉可看到了,他看到他们的神色和空着的手,知道他们已经吃了亏,心里却惊喜交集,惊的是毛文琪竟将河朔双剑的招牌拆了,河朔双剑却是她父亲的朋友,这笔账不知怎么个算法?
  喜的却是朋友之女,有这种身手,在此时这多事之秋,无疑多了个极好的帮手,能将“河朔双剑”一举而击败的,武林中恐怕真还没有几个哩。
  “两位的剑法高明得很。”毛文琪微笑着,将那柄剑,放回猫皮剑鞘里,说道:“不过两位若凭着这点儿剑法就想在杭州西湖上撒野,随便用船撞人,那还差着一大截子哩。”
  河朔双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毛文琪又讥讽地笑道:“我知道两位必定不服气对吗?那也没有关系,两位以后如果要找我,以后到杭州来找姓毛的好了。”她娇声一笑道:“你们必已在江湖上混了不少年,我可不是抬我父亲的招牌出来吓唬你。”
  河朔双剑面容蓦地大变,齐声问道:“灵蛇毛臬?”
  毛文琪笑道:“对了。”河朔双剑一声不发,一跺脚,同时长身而起,在空中一拧身,嗖地,窜到他们自己的那艘画舫上去了。
  毛文琪朝那五个劲装持剑的少年一笑,轻轻说道:“你们还不滚?”声音温柔得很,那五个少年听了,那种滋味还真不好受,五人不约而同地一转身,朝那一艘画舫上纵去,急切之下,却未想到自己功力尚不够,噗通,噗通,几个都掉下河里去了。
  毛文琪笑得如花枝乱颤,看到胡之辉仍躺在地上,走过去看了看,随手一拍,胡之辉的穴道就解开了,站起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嘘了口气。
  “三叔,可辛苦你了。”毛文琪笑道,胡之辉苦着脸,喘着气说道:“苦了我到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姑娘你却闯了大祸了。”
  毛文琪诧然道:“我闯了什么祸?”
  胡之辉叹道:“我的大姑娘,你把人家奚落得满舒服,打也打了半天,你可知道人家是谁吗?”
  毛文琪摇摇头,胡之辉道:“你当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你也不会打了。”
  毛文琪有些着急,问道:“他们到底是谁?三叔讲话老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他们就是和你父亲齐名的‘河朔双剑’呀!”胡之辉说道。
  毛文琪听了,也不觉得呆了一呆,石磷过来,惊道:“他们就是‘河朔双剑’吗?”
  缪文站在阴影里,脸上似笑非笑不知心里在转什么念头,毛文琪却朝他走了过去,娇笑着说道:“你看什么呀?我在打架,你也不来帮忙。”
  缪文摇头作苦笑状道:“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小生非不愿打架也,实乃力有所不逮,不敢自取其辱耳。”毛文琪笑得格格地响,道:“你瞧你,说得还像人话吗?”她和缪文本不熟,可是却一点儿也不害羞,石磷有些奇怪,却不知道毛文琪有生以来,还不知道害羞是怎么回事呢。
  缪文看着她天真的神态,嘴角泛起笑容,道:“姑娘的剑,委实好玩得紧,小生可以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毛文琪娇笑着,拖长了声音,缪文笑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以后说起话来,可不准‘小生小生’的,听起来别扭死了。”她笑着道。
  石磷不禁微笑暗忖:“这女孩子倒是天真未泯。”
  她将掌中的剑拔了出来,缪文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吓了一跳,石磷一惊:“这剑光怎地这种颜色?”
  毛文琪笑道:“你摸摸看。”
  缪文站得远远的,直摇头,胡之辉笑着走过去,道:“摸摸有什么关系?”果然走过去摸了二下,手指刚一触及剑身,全身突地一震,跳起一尺高,连忙退了开去,脸上煞白,惊叫道:“这柄剑有什么古怪?”
  毛文琪笑得越发厉害,道:“三叔,你上当了吧。”明眸一瞟缪文,又道:“还是你聪明。”石磷虽失笑,但也惊异,他走遍天下,却也没有见过人一摸就会跳起来的剑,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哩。
  蓦地湖中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摇船的人不但水性精熟,手劲也特别大,恍眼间便驶到近前,双桨一翻,小船便停下来,摇船的人将桨放下了,嗖!便跳到这艘画舫上来,身手之矫健,在武林中可算一流人物。
  他长身玉立,上了船就向毛文琪道:“你闯了祸了吧?”目光四顾,向大家一笑,缪文见了这人,全身却生出一阵凉意,直透背脊,从来很少变色的脸,此刻亦变成了惨白色。
  第六回 玉骨使者
  屠龙仙子
  在大家都惊异于毛文琪掌中珊瑚色的宝剑所具有的那种神奇的功能的时候,西湖中突地箭也似的驶来一艘小船,操桨之人,手劲特大,霎时间便驶到近前,倏然停下了小船,轻灵敏捷地跳上船来——
  缪文一见那人,长身玉立,穿着金色长衫,面貌颇为英俊,两只眼睛微微上翻,带着一种逼人的傲气,不是那在客栈中惨被“金剑侠”击毙的“玉面使者”庞士湛是谁?
  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全身起了一阵悚栗的感觉,他亲眼所见已经惨死之人,此刻竟又重现,自然难怪他吃惊、变色。
  石磷亦大惊,哪知毛文琪和胡之辉仍微微含笑,仿佛这事丝毫不值得惊异似的,毛文琪缓缓将剑放回剑鞘,微微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闯了祸了?”
  胡之辉却道:“是否那‘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已到毛大哥那里,他们的脚程倒真快!”
  那英俊少年目光又一转,也不期然停留在缪文脸上,笑道:“他们还没有到师父那里,只是被小侄恰恰在湖边遇着,他兄弟二人大发了一阵雷霆,而且说要立即赶回河朔,这里的事不再管。”他微微一笑,目光朝毛文琪一转,接着说道:“这两个老怪物自己要招惹琪妹的‘琥珀神剑’,那不是他们要自取其辱,可怪得了谁?”语气之中,显然地显出了对“河朔双剑”的轻视,更露出了对毛文琪的讨好。
  毛文琪果然甜甜一笑,那长身少年却对缪文走了两步,面上兀自带着笑容,缪文袍袖一拂,虽然强自镇静,但面色仍然惨白。
  胡之辉勉强地笑了几声,走过来道:“缪老兄不认识吧,让我来引见一位高人。”他目光朝缪文微一示意,指着那长身少年道:“这位就是灵蛇毛大哥的十大弟子,‘玉骨使者’中的第三位,‘凌风使者’庞良湛庞二侠,你们二位少年英俊,以后多亲近亲近。”
  庞良湛微微一笑,道:“看这位缪兄的神色,想必是认识家兄,江湖中人将我兄弟误为一人的,不知有多少。”他转脸向胡之辉一瞪,道:“胡三叔不必向缪兄做眼色,家兄的死讯,我早已知道了,是以这位见着我,以为死人复活,才会露出惊异之色来的。”
  缪文恍然,却不禁更留意地打量着这“凌风使者”。口中自然极为客气地应付了几句,心中却不禁暗自思量着:“这‘凌风使者’心思之冷酷、机智,看来竟还在他兄长之上,他知道了哥哥的死讯,脸上竟毫无悲戚之容,那胡之辉只微微做了个眼色,他却已知道了人家的用意,而且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唉!这种人心智越高,将来恐怕为害也越厉害!”
  胡之辉只得尴尬地一笑,转开话题,又为他引见了石磷,石磷词色冷漠,想必也是对他的这种“冷酷”颇为不满。
  庞良湛却立即转向缪文,道:“家兄死时,缪兄也在场吧?”
  缪文微一点头,神色已恢复先前的那种无动于衷,胡之辉走前一步,长叹着道:“令兄死得实在令人扼腕,但庞贤侄也不必过为悲伤——”他缓缓地止住了话。
  石磷微哂一下,忖道:“他根本全无悲伤之意,这‘八面玲珑’的废话,倒真不少!”
  庞良湛似乎也对他这位“胡三叔”颇不欣赏,而且他也毫不客气地将这种“不欣赏”放在脸上,根本不理胡之辉的话,却向毛文琪道:“师父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又出了事,其实他老人家也太过虑,就凭着你这柄剑,你走到哪里去还会吃亏吗?”
  毛文琪娇嗔着道:“哦!我就全凭着这柄剑是不是?你别以为你武功蛮不错的,我空着手照样可以把你打倒。”
  缪文微微一笑,庞良湛果然也有些色变,但却立刻忍耐着,反而微笑道:“当然,当然,‘屠龙仙子’的爱徒,别说我,就把我们兄弟十个一齐凑上也不行呀!”
  毛文琪一跺脚,真的生气着道:“好!你敢说出我师父她老人家的名字,你敢情活得不耐烦了吗?”美目电射,大有随时可以翻脸动手的样子。
  胡之辉赶忙跑过来,脸上露着他惯有的那种味道,笑说:“你们还跟十年前一样,一见面就吵架,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
  石磷暗中寻思,忖道:“看来这庞良湛也对毛姑娘很有意思。”缪文两眼望天,仿佛因为某一个名字,而在沉思着。
  庞良湛说出“屠龙仙子”四字,像是根本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像是这“屠龙仙子”四字,根本不值得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并不怪他们孤陋寡闻,只是他们迟生了许多年,是以对昔年中原武林惟一能和“海天孤燕”对手百招的女剑手的名字,颇为生疏,这当然也是因为“屠龙仙子”生性本就孤僻,虽具屠龙绝技,却很少在江湖中露面的缘故。
  胡之辉说过了话,船舱里就陷入了沉寂,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人不愿说话,胡之辉张着手,凸着肚子,他在人生舞台上扮演的角色,此刻看起来不但可笑,而且已有些可怜了。
  庞良湛怔了一下,脸上忽阴忽晴,当着这么多的人吃了这么大的蹩,他当然不好受,但另一种情感,却又使他不得不忍住心中的“不好受”,缓缓踱到船头,忽然又回身说道:“各位先请游湖,我先回去禀告师父,就说胡三叔和武当剑客石大侠已经到了。”石磷微一动念,知道江湖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庞良湛又一抱拳,此刻他所乘来的小船已漂到两丈开外,胡之辉和缪文、石磷也跟了出来,庞良湛却扭头望了船里的毛文琪一眼,大声道:“小可先走一步。”腰微弓起,身形冲天而起,双臂一投,向前面掠了过去,身法之中,显然他有了几分卖弄的意味。
  他轻功颇高,此刻着意施为,果然极为轻灵曼妙,双目注定那艘小船,准备轻飘飘地落在船上,当然是希望毛艾琪能秘U。
  哪知就在他真气微散,双足已将落在船上那一刹那,那小船却像是有人突然在旁边一拉,倏然在湖面上滑开数尺。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立在船头望着的胡之辉等人,都不禁惊唤一声,石磷也觉此事大出意外,眼角动处,缪文正在以手整发,面上仍然毫无所动,石磷心中,又不禁动了一下。
  庞良湛求荣反辱,竟落入水中,幸好他生长于江南,自幼即识水性,下沉后又立刻冒了上来,自然又滑回画舫边,双手一扳船舷,翻上了船,落水之鸡,形容自是狼狈,和他第一次上船时那种轻灵、飘逸的英姿,已不大相同了。
  他恨声道:“这是谁在捣鬼?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毛文琪婀娜地自舱中走出来,见了他,“噗嗤”一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这种事谁也无法知道真相,但却只有两种可能,若有人潜于水下,等到他落下时,猛力将船拉开,或者是船上之人,其中有一人以绝顶的内家劈空掌一类的功夫,隔着两三丈远,将船劈开。
  只是这两种可能,却又像是都不可能,尤其是后者,当世武林中,有这种功力的人可说少之又少,而这画舫上的几人,虽然都可说是武林名人,但是也绝不可能有这种功力呀!
  是以尽管庞良湛暴怒,却绝无出气的对象,毛文琪对他讪笑,他也只有隐忍,其实就是不忍,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武林魁首
  众人乘兴游湖,却败兴而归,只有在缪文和毛文琪脸上,仍可看到笑容,庞良湛虽然不完全算“面如死灰”,但至少已是“垂头丧气”了。
  船一靠岸,灵蛇毛臬在杭州的势力,立刻就可以看出来了,湖边的人,无论三教九流,看到狼狈不堪的庞良湛,都仍恭敬地招呼着,脸上绝不敢露出一些异容来,武林中人能在地面上占着这么大势力的,灵蛇毛臬也许可算是第一人哩。
  灵蛇毛臬的居处,更是惊人,恐怕连杭州府府尹的府邸,都不及它。
  朱红色的大门,完全是开着的,门口两座石狮,巨大而狰狞,俯视往来的人们,像是灵蛇毛臬俯视着芸芸武林群豪一样。
  跟着毛臬的爱女和爱徒,自然用不着通报、求见一类的事,他们直接地进入了灵蛇毛臬那布置得极其华丽的客厅。
  缪文走在胡之辉身侧,突然悄悄一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胡兄,你我多日相处,可称知己,胡兄的心事,小弟也看出来了,胡兄对小弟帮助甚多,不知可否让小弟对胡兄也一效微劳。”
  胡之辉大喜,想不到他多日未能提出来的事,此刻却被人家先提出来了。但口中却仍故意装着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哪里话,这是哪里话……”
  缪文微笑道:“胡兄失镖,小弟随行在侧,只是小弟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助胡兄一臂,说来惭愧,小弟承受先人余荫……”
  他故意语声一顿,胡之辉再也忍不住,巴结地笑道:“小弟也知道缪兄家财万贯,小弟所失的镖银,别人看来一定为数甚巨,但却绝对不会放在缪兄心上,只是小弟无功,怎敢受禄,不瞒缪兄说,小弟虽早有此意,却一直不敢启口呢!”
  缪文暗中一笑,道:“胡兄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镖银的事,全放在小弟身上好了。”
  胡之辉再也想不到这富家公子竟如此慷慨,自然千恩万谢,却听缪文又道:“等会见了毛大侠,胡兄就说和小弟是多年相交好了,那么就算小弟对镖银一力担当,别人也就不会有什么闲言了。”
  胡之辉自然立刻连声称是,心中更感激缪文为他设想的周到,此刻缪文若叫他认自己做爸爸,他也会毫不考虑地答应。
  缪文嘴角微抿,嘴角中显示着一个人在达成某一种目的时,所感受到的那份得意和愉快。
  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时,门里突然有人咳嗽一声,说道:“是胡老三带着石老弟一齐来了吗?”中气虽足,但天生的那种尖锐刺耳的声调,仍使人听起来,极为不舒服。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门里大踏步走出一人,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鼻如鹰隼,两眼深陷,但目光也像鹰隼一样地锐利,虽然面上满布的皱纹已告诉别人他的年龄,但步履之间,矫健如昔,仍然没有显出一丝老态。
  胡之辉连忙走上几步,深深地作着揖,谄媚地笑着说道:“毛大哥你好,小弟好久没有来向大哥问安了。”
  毛臬哈哈大笑,顾盼之间,颇多做作,一把拉着胡之辉道:“你我自己兄弟,客气作甚?”目光四扫,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大笑着走到石磷面前道:“多年不见,想不到老弟还是年轻得很,不像哥哥我,已经老了,老了——”他以一个近于感叹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但每个人都可以看出,他嘴上虽说老了,但心中却绝未服老哩。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武林魁首的身上,对缪文面上露出的异容,也就没有注意到了。
  但是像缪文这种人,他在任何地方,都绝不会永远被冷落的,毛臬目光一转,也落在他身上,阔嘴一裂,笑道:“这位老弟面生得很,想来是江湖中的后起高手。”他朗声一笑,又道:“老夫这些年来足迹未出杭州,对江湖中的后起之秀,都生疏得很。”话声之间,睥睨作态,傲气毕露。
  胡之辉巴结地笑道:“毛大哥这次看走了眼了,这位缪老弟,是昔年小弟走镖粤东时所结识的,虽然俊逸不凡,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个书生。”他于笑了两声,又道:“不过是个家财百万的书生罢了,小弟这次所失的镖,若非缪老弟,恐怕咱们平安镖局的招牌就倒了哩。”
  毛臬“哦”了一声,胡之辉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道:“这年头像缪老弟这种仗义疏财的朋友,还真少见,毛大哥,你说是不是?”
  毛臬连连点头,口中不断重复着:“难得,难得!”
  于是缪文很轻易地,在第一次见到毛臬时,就使这武林魁首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世上有许多方法可以使人对自己生出好感,但毫无疑问的,金钱总是最容易生出效力的一种。
  这其间,只有石磷心中疑窦丛生,因为只有他知道,缪文和胡之辉仅是初识而已,而且缪文为什么要以各种方法,来求得胡之辉和毛臬的好感,也使石磷觉得非常难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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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这其间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他虽然已看出一些端倪,但他绝对不愿说破,甚至希望他的猜测,能够接近事实哩。
  等到毛臬知道这些日于来所发生的一连串不如意的事的最后两件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志得意满的笑容,就渐渐黯淡了。
  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仍做作着,接着告诉胡之辉他有关“金剑侠”的话道:“胡老三,你我自己兄弟,可不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叫‘金剑侠’的家伙纵然三头六臂,可再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缪文的目光,直到此刻才从毛臬身上收回来,打量着这大厅。蓦地——
  他的目光被这大厅里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原来在这大厅的正中,有着一个挂着黑缎的神龛,这和大厅中的其他摆设极不相同。
  他的目光又开始流转着那种令人难测的光芒,装作无意地走过去,在那神龛前留连着,胡之辉果然悄悄走过去,低语道:“这里面放着的就是我毛大哥君命天下武林的‘残骨令’,老弟,你可知道,这里面可有着一段惊天动地的故事哩!”
  缪文目光下垂着,漫应了一声,手缩在衫袖里,隐藏着他紧握着的双拳。
  深宵异客
  在主人殷勤留客,客人也无意坚辞的情况下,缪文和石磷晚上便留宿在这武林魁首的巨宅中。
  暮色深垂,春夜仍然带着些寒意的风,吹得毛宅后园里的新生的树枝微微摇曳,和着草中的虫鸣,调协地互相应和着。
  无月有星。
  朦胧的星光中,毛宅后园里突地掠起一条人影,是谁敢在这名满天下的灵蛇毛臬的住宅里,施展开夜行人的身手?
  这人影似乎自持自家的轻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出一些声息来,轻轻一掠,竟在柔软如绵的树枝上驻足,似乎在打量着地形。
  然后他身形一折,轻如飞鸿般掠出三丈,在屋面上微一盘旋,接连两个起落,又掠去数丈开外,微一停顿,敏捷地一翻,藏身在一个巨大的屋椽之下,朗目内望,里面正是毛宅的大厅。
  这人影轻身功夫已入化境,仗着这种轻功,使他将任何夜行人都必有的一些措施都省略了,身形再一翻,飘然落在地上。
  这些年来,毛臬从未担心过有夜行人会到他的家里来做手脚,是以这位武林魁首的宅第,此刻是完全静寂的,四无人影。
  星光微映,可以看出这人全身暗灰色的夜行衣,连脸上都蒙着一方布巾,是以除了他匀称的身材外,别人便一无所知。
  他在大厅外微一张望,便轻巧地推开门,足尖一点,笔直地往那黑缎神龛前掠了过去,轻伸右手,便要将这黑缎幔布掀开——
  蓦地,一声轻叱响起身后,他大惊转身,却见一人冷冷当门而立。
  他似乎不愿和这人朝相,身躯一折,斜斜掠出,轻叱一声的却是毛文琪,柳腰一转,如影附形地跟了上去。
  哪知那夜行人轻功迥异俗流,就在毛文琪掠向他的去路的一刹那里,他双臂猛一转折,身形像是水中的游鱼似的,蓦地转变了个方向,快如电光一闪地掠出了门。
  毛文琪一步受愚,气得粉面凝霜,一跺脚,又追了出去,她好胜心特强,竟不愿惊动别的人,只凭着自家之力,就想把人家留下来。
  这正是那夜行人所深切盼望的,一出厅门,他就向墙外掠去。
  他轻功虽高,毛文琪却也不弱,这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如流星飞掠着,眨眼之间,已离开毛臬的宅第有数十丈了。
  毛文琪这时才娇喝道:“朋友既然有种到这里来,又何必像只见不得人的耗子似的逃走?”她语声方顿,那夜行人哈哈一笑,竟也倏然顿足,身躯一转,迎向毛文琪,身躯的收发自如,确已妙到毫巅。
  毛文琪想不到他突然回身顿足,身形掠处,竟快撞到那夜行人的身上。
  须知两人身形之快,如非眼见,实在难以形容,那几乎有如和声音同样的速度,是以毛文琪语声方落,人已到了人家身前。
  她势发难收,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下真气猛散,竟轻飘飘落了下来,但此刻她和那夜行人之间距离,已不过一尺了。甚至她身上所散发的那种淡淡的处子幽香,人家都能嗅到。
  那夜行人又轻轻笑了出来,毛文琪脸一红,带着怒意道:“朋友,你睁开眼睛看——”
  她话未说完,就被人家的笑声打断:“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像江湖强盗似的。”那夜行人粗着声音道,竟也是十分纯正的北方口音,只是声音颇为沙哑。
  毛文琪的脸,不禁红了一下,她生长在这种家庭,言词之间,自然难免给染到了一些江湖习气,她以往不自觉,此刻却赧然,女孩子家,都愿意自己文文静静的,谁也不愿意被人讥笑成江湖强盗。
  于是这本来是“抓强盗”的人,此刻被人指做“强盗”之后,反而怔住了。
  那夜行人蒙在灰巾之后的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似乎也有些好笑的意思,目光一转,转到她肩头露出的剑鞘,又带着讥诮之意地说道:“起先我只当杭州毛家是什么了不起的所在,哪知——哼!”无比的轻蔑,无比的藐视,都在这“哼”声里表露出来。
  毛文琪可再也受不了了,从她记忆开始,还未曾有人敢对毛家说过任何不敬之话,这一声“哼”,使得她美目怒张,只是她本来能言善辩,可是在这夜行人面前,却像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根本就不说话了,娇叱一声,左手一引,右掌斜削,一招“翠鸟梳羽”,带着风声直取那夜行人的左颈。
  这一招不但快如飘风,而且突如其来,毛文琪满以为这一掌纵使不能克敌奏功,至少也得让对方一惊,自己抢得先机。
  哪知人家左掌伸曲间,连消带打,右掌“嗖”地画了个圈圈,突地中间捣出,却化掌为拳,食、中两指凸出,直点毛文琪的“肩井”穴。
  毛文琪心中一凛,这夜行人不但出手快,最厉害的是他左、右两手所用的拳路,竟完全不同。他右掌后发先至,拳风刚猛,指节击穴,虽然已是绝招,但是他的左手那微一曲伸间所走的拳路,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竟有说不出的奥妙。
  她心中在算计着,手底并未停下,双掌连连挥出,转瞬之间,已和对方拆了三掌,掌风呼呼,走的居然也是刚猛一路。
  原来“屠龙仙子”生性异禀,神力惊人,虽是女流,但自创的“屠龙八式”溶合内外之功,走的是阳刚之路,她以此成名,武林中尚未闻有谁能在她这掌法下讨得便宜。
  可是此刻毛文琪使出来,却有些逊色了,女孩子使用这至阳至刚的掌法,总不熟路,何况对方所使的招式,更是诡异莫测哩。
  十招过去,毛文琪已感不支,她极为惊恐何来这种武林高手,心念一动,突地娇喝道:“住手!”
  那夜行人果然一怔,手下一慢,毛文琪已横掠五尺,却倏然反手抽出剑来,立刻红光暴长,宛如电闪。
  她冷冷一笑,喝道:“你再试试这个。”左手微捏剑诀,右手长剑一抖,刹那间剑影满天,嗡然一声,那珊瑚色的长剑化做无数个极小的剑团,像是无数团赤红的火焰,投向那夜行人的身上。
  那夜行人这才知道毛文琪的那一声“住手”,只是缓兵之计罢了,方自暗笑自己,毛文琪这怪异之极的长剑已削了过来。
  剑身未到,他已隐稳觉出一股热力,这珊瑚色的长剑竟和世上所有的剑都不相同,剑身上发出的不是寒气而是热气,他不敢贸然接此一招,脚步微错,身形滑开,避开了此招。
  毛文琪娇叱一声,剑势又一圈,由无数团小的火焰,化为一团极大的火焰,斜斜一划,又变成一条赤红的火龙,卷向那夜行人。
  那夜行人仍然不敢还招,又退开数尺。
  毛文琪再一转剑势,步步进迫,那夜行人长啸一声,身形陡然拔起两丈余,双臂一张,嗖地,又拔起七尺,竟是轻功中登峰造极的“上天梯”。
  他这一起之势,已过三丈,毛文琪可望而不可及,暗忖:“只要你身子落下来,我就再给你一剑。”哪知那夜行人在空中一个大转身,头下脚上,竟箭一样地斜窜了出去,在旁边的林木上微一沾足,刷地,又冲天而起,远远逸去。
  这一下,毛文琪才知道人家的轻功之高,还远在自己之上,方才人家也许是有心诱敌,才和自己若即若离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自初出江湖,满怀壮志,乍一出手,便挫了“河朔双剑”,满以为自己已是高手了,哪知此刻遇着这不知名的夜行人,人家无论轻功、掌力,都比自己高明得多,自己虽仗着武林中绝无人知的宝剑将之击退,但却也算不得荣耀呀?
  她心里细问,不知道这夜行人究竟是何来路?怏怏地走了回去,远处的更鼓,随同传来,锣声四响,已经是四更了。
  情愫暗生
  第二天,石磷起来的时候,发现和他同屋而眠的缪文仍在蒙头大睡,便也没有去惊动,他悄然走到院子里去。
  朝露已干,春日早升。
  石磷暗叹一声,这些年来,他已起得较以前晚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老了,迎着清晨的冷风,深吸一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意兴顿生,在园中轻软的泥地上,微微活了活步眼,双臂下垂,双膝微曲,竞缓缓地将武当心法十段锦一招一式地走了起来。
  他出招虽缓,但每一招都是神定气足,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这种内家的招式,骤然望去,虽然并没有什么妙处,但学武的人想练到这种功力,却也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哩!
  他一套拳方走完,忽然听得有人喝彩,转头一望,却见缪文拖着鞋,敞着衣襟,斜倚在门旁,向自己含笑说道:“石兄好俊的身手。”
  石磷微微一笑,颇为得意地望了他一眼,道:“以缪兄的根骨,学起武来,怕不比小弟强胜百倍。”
  缪文和他对视一眼,也一笑,大家都似乎有“心照不宣”之意,却见园中林木掩映处,嫋嫋行来一个翠装少女,远远就笑道:“你们倒起来得早。”
  缪文笑一笑,也道:“姑娘也早。”
  原来正是毛文琪,她嘴一嘟,娇嗔着道:“我不是起得早,我根本一夜没睡呢!”顿了顿,又道:“你们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晚上这里居然有贼,有人想来偷东西,亏得——亏得被我发现,才把他给打跑了。”
  缪文一笑,道:“以姑娘的身手,对付一个小贼自然没有问题。”
  毛文琪脸一红,垂首玩弄着衣角,忽然抬起头,朝石磷望着,笑道:“石叔叔,你说我倒霉不倒霉,这几天杭州正热闹,听说左手神剑、鸳鸯双剑虽然暂时去了,但不出两天,他们还要回来,可是我呀,却偏偏再过两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她明虽在对石磷说话,眼角却有意无意瞟向缪文,石磷含笑道:“姑娘哪里去?”
  “回到师父那里去呀!我杭州、河北来回地跑,每年总要跑上一次。”她娇声说着。
  缪文突然接过话题,朗声道:“小可也正想到河北去,不知……”
  他话未说完,毛文琪已高兴地说道:“你假如能和我一起,那好极了,我也多个伴。”她天真未泯,对缪文已颇有好感,竟一点也不虚假地将心中之话说了出来。
  于是缪文嘴角,又泛起了那种难测的笑意,石磷冷眼旁观,心中突地一凛,竟怀着带有恐惧的眼光,望了缪文一眼。
  他暗暗叹息着,转身走了开去,觉得好像已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迎目一望,却又见三个金衫少年疾步而来。
  他故意低着头,不去望他们,那三个金衫少年也仅望了他一眼,便自走过,隔着好远,三人口中就不约而同地叫着:“琪妹,我们回来了。”
  大踏步走到毛文琪身侧,看到斜倚在门侧的缪文,各自怔了一下,毛文琪却冷冷说道:“你们回来了就回来了嘛,这么大惊小怪地干什么?”
  这三人又都一怔,缪文见这三个金衫少年俱都面目英挺,长身玉立,眉目之间,也俱都是傲气凌人,心中忖道:“想来这些也都是‘玉骨使者’了,看起来倒还都是角色。”
  他在打量着人家,那三个金衫少年又何尝不在打量着他,缪文微微一笑,转身走了进去,但心目中却又将这三个金衫少年的面目记了下来。
  他也知道毛文琪还在望着他,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丝甜意,但是他立刻将这份情感强自按捺下去,一面警告着自己。
  “你要是为任何人而沉陷于情感的话,那对你自己就是太大的损失了,情感!情感!你难道已不记得你到这世上来,是不该存着情感的吗?”
  第七回 春夜风飒
  芳心鹿撞
  两天之后,当左手神剑和百步飞花两人到达毛宅时,缪文已经交给胡之辉十万两银票,辞别了也将他去的石磷,带着胡之辉的千恩万谢,和毛臬的爱女一齐出城北去了。
  从杭州到河北的路,毛文琪孤身往来,不知有多少次了,可说是熟之又熟,缪文安静地坐在马上,跟着她走,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为不安静,上上下下地望着她,使得她芳心中好像有千百只小鹿在撞着。
  这种感觉,毛文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到,只觉得受用得很,仿佛有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刚出杭州城,后面就奔出几骑马,缪文一皱眉,向毛文琪道:“大概又是你的师兄们赶来了。”
  毛文琪笑问:“你怎么知道?”
  语声方落,后面的骑士果然已经高声叫着:“琪妹妹。”缪文向毛文琪一耸肩,毛文琪格格笑了起来。
  后面追上来的四骑,果然都是“玉骨使者”。那阴沉机狡的“凌风使者”庞良湛,也在其中,见了缪文,倒先客气得很,另三个金衫少年却看也不看缪文一眼,拥到毛文琪四侧,其中一个皮肤白皙,但却生就一副单薄之相的少年道:“师父命我到冀、豫、鄂、赣四省,我们准备分头行事,师妹,你看哪一个到冀省最为适当呢?”说时,他带着一副阿谀的笑容。
  毛文琪却满肚子不高兴地道:“我管你们谁去?”
  庞良湛马缰一转,左手提着缰绳,右手却握着几枚制钱,道:“谁猜出我手中制钱的数目,谁就陪琪妹到冀北,要是你们都猜不到,那——那我……”
  缪文暗暗好笑,忖道:“看来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对琪妹怀着同样心思。”
  他面带微笑,看着这师兄弟四人猜枚,但若这师兄弟四人看出他笑容后的含意,恐怕谁也不顾意讨取这份“美差”了。
  最后,那面貌白皙的少年是“幸运者”,其余三人都怏快走了,缪文含笑走过搭讪道:“兄台高姓?”
  那面貌白皙的少年双目一翻,傲然答道:“小弟孔希,不过江湖中人都称我为‘玉璧使者’……”话未说完,就回头过去向毛文琪说话,立时又换了另一种脸色。
  缪文却丝毫不以为忤,仍然笑嘻嘻的,毛文琪嘟着嘴,恨不得叫这位“玉璧使者”快些滚开才对心思,只有眉梢眼角瞟向缪文时,仍带着一份笑意。孔希不是傻子,一路上从毛文琪那里受来的怨气,就全部发泄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缪文身上。
  缪文却仍不闻不问,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毛文琪以前那种狂态,此时竟收敛得无影无踪,竟像个含羞答答的深闺女子,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从来不知羞涩的少女有了这么大的改变呢?
  到了吴兴,店房人多,缪文只得和“玉璧使者”一起歇了。
  深夜,玉璧使者孔希突地听到窗外有夜行人弹指的声音,他久走江湖,反应极快,嗖地跳下了床,登上薄底靴,却见缪文蒙着头,正在大睡,他冷笑一声,暗骂:“蠢物!”身形一弓,倏然穿窗而出,想看看窗外究竟有什么事。”
  前面,果然有人影一恍,但身手却是极为迟钝,孔希又冷笑一声,猛一长身,一个起落,便掠向那鬼祟的黑影。
  毛文琪也清醒得很,也发觉了窗外似有异声,匆匆整束了一下衣衫,然后也穿窗而出,但窗外却似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她微一迟疑,也掠了出去,身形极快地四下一转,眼角瞬处,蓦地发现前面白杨树上,有人影一闪,脚尖一点,竟毫不迟疑地掠了过去。
  夜色深浓,邻房里有犬吠之声,不知是它也发觉了夜行人,抑或是不耐春夜的寂寞,像春日的野猫一样地叫了起来。
  毛文琪不敢太大意,也没有出声,身形一蜷,在白杨树倏然顿住,闪目一望,那人影似乎挑战似的,动也不动地站在白杨树上,她双眸怒张,口中低叱一声,三点寒星电射而出。
  哪知那人影仍然不动,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竟都打到他身上,毛文琪暗器奏功,却见人影仍直挺地站着,非但动也不动,就连哼声都没有发出,像是这“屠龙仙子”的绝技,武林中扬名的“屠龙针”对他毫无作用一样。
  毛文琪一惊,倏然抽出长剑,火焰般的红光一闪,毛文琪却不禁惊呼出来。
  原来红光闪处,她发现树上的人影,竟是那玉璧使者孔希,她剑势一领,身随剑走,微一纵身,也窜到白杨树上借着剑光和星光一看,粉面再也镇静不了,立时变得惨白。
  原来这玉璧使者孔希,竟在这段极短的时间中,已被人点中脑后死穴——玉枕,用细铁丝吊在树上,而毛文琪的三枚“屠龙针”,也整整齐齐地插在他前胸的“乳泉”、“期门”两处大穴上,只剩下针的尾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夜色,使得他白皙的脸,铁青而狰狞,眼珠无助地凸出眶外,像是对自己的死也像别人一样地茫无所知。
  微风吹过,毛文琪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回过头,不敢再看这幅景象,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是个女子,有许多事,的确不是她独自能够应付的,尤其是有关生死存亡这一类的事。
  突地,她想起缪文,心中不禁又起了一阵寒意,倏然回身,向客店那边掠去,“他会不会也……”她心丧魂落了。
  暗中这鬼魅般的人物,像是地狱中的恶魔似的,随时伸出他的魔掌,攫去世上的一些人,而这些人,又都是和灵蛇毛臬有着关系的。
  毛文琪心中混沌、恍惚,心智在这一刹那中,似乎都完全失去了。
  “这会是谁呢?”她暗忖着:“‘金剑侠’?那蒙着黑布的夜行人?”星光将一棵树的影子,变得奇形而扭曲,就像鬼魅似的,挡在毛文琪前面,毛文琪又不禁起了一阵悚栗,冷汗都流下来了。
  “难道是坟墓中的人,突然复活,而来复仇了吗?”她不敢再往下想,也不敢向自己解释这种恐惧的由来,脑海中波涛云涌,她虽然不知该怎么想,然而缪文的影子,却像山石似的,在她脑海中的波涛里屹立着。
  于是她飞快地几个纵身,掠向那也沉于阴影中的客店房屋。
  春夜绮梦
  何消几个起落,她已跃人客店中,微一审度,发现缪文的住房的窗子,仍然是敞开着的。
  她毫不考虑地一跃而入,缪文根本毫无所觉,仍在蒙头大睡,她急忙走过去,伸手拍了拍被,那触手之处,却不似人体。
  她又一惊,拉开被,里面只堆着一卷棉被而已,哪里有缪文的影子?
  她怔在床前了,疑念丛生,却听到床柜后有人轻轻问道:“是毛文琪姑娘吗?”毛文琪脚跟一转,掠到柜后,却见缪文畏缩地站在那里,看见毛文琪,满怀惊惧的脸,才松弛了下来。
  他仿佛再也支持不住了,虚软地倒在衣柜旁,颤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吓死了。”他战兢着往墙上一指,毛文琪随着望去,却见白垩墙上,此刻多了一方黑缎,借着微弱的光线,那上面仍可看到四个字,赫然竟是“以血还血”。
  毛文琪心头一震,十七年前的故事,她以曾听到过,这“以血还血”四字,也使她人目惊心,背脊又生出一丝凉意。
  缪文又颤抖着说道:“刚刚我睡得正熟,忽然窗口跃进个人来,将这块黑缎子,挂在墙上,又把我叫醒了,问清了我是什么人,才又从窗口走了。”
  毛文琪长叹一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全身穿着黑衣,连头上都蒙着黑布的?”
  缪文点头道:“就是这样的人。”语声一顿,又道:“原来姑娘认得他的。”毛文琪摇了摇头,望着墙上的那四个字出神,缪文扶着衣柜走过来,望着她的背影,脸上却无他所说的半点惊惧之色。
  但毛文琪一回头,他脸上的肌肉又像是因着惊惧而扭曲了起来,毛文琪怜惜地望着这文质彬彬的美少年,悄悄走过去。道:“你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好了。”话一出口,脸上不禁就红了起来。
  缪文却连声喜道:“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那好极了,不然——”不然怎么样,他虽未说下去,但毛文琪却已替自己找到了留在这房里的理由了。
  点亮了油灯,他们端坐在桌子的两侧,毛文琪只觉缪文的双眸,像是火一样地燃烧着自己的心,自己的心也开始燃烧了。
  于是,她记起这是春夜——
  虽然春夜的星光,春夜的气息,以及屋顶猫儿的嘶叫,都没有带给她“春”的感觉,然而缪文的眼睛却告诉她,这是春天。
  ”也许是因为春寒料峭吧!他们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紧握住了。
  于是从深夜到天明,他们就这样坐着,毛文琪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那外面的白杨树上,仍挂着她师兄惨不忍睹的尸身。
  然而缪文呢?他也忘去了一切吗?这从他嘴角的笑容上,你可以得到明确的答复,只是此刻的毛文琪已不能注意到了。
  第二天早上,吴兴府的捕快忙碌了,三班班头铁尺王维杰,被这具无名男尸所困惑,而这具尸身上的金色衣衫,又使他惊恐。
  但是这一切都是个谜,非到谜底揭晓的那一天,没有人能知道真相。
  过太湖三万六千顷,缪文和毛文琪指点着浩翰烟波,别人谁不羡慕这一对才子佳人,但世上之事,其内容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从表面上看出来的,缪文和毛文琪这一对,也许正是如此。
  但无论如何,这一对无论从什么地方看去都极其配合的少年男女,这一路上耳鬓厮磨。当然难免暗生情愫,尤其是毛文琪,她不但变得温柔、含羞,而且将女子照料男子的本能,都用在缪文身上,使得他第一次享受到异性的温馨。
  自此之后,毛文琪那洁白如纸的心灵,便让缪文给写上了巨大而深透的一个“情”字。而任何人都知道,少女的第一次动情,永远是最纯真和美丽的,当然,也是永难忘怀的。
  孔希的惨死,虽然让毛文琪感到悲哀——因为他终究是曾和她自幼相处的同伴,那墙上触目惊心的四个字,也让她感到恐惧——因为她自幼就不断听到有关这四个字的故事。
  但是,这份悲哀和恐惧,已无法再在她心中占得一些位置,因为她整个的处子芳心,已全被那“情”字占得满满的了。
  缪文当然也能发觉这“情”字在她心中所造成的力量——那从毛文琪日益温柔的举止和言词上,就可以发觉。
  但是他仍像往常一样,永远带着那一份谜一样的笑容,让人永远无法从那俊美而挺逸的外表中,猜透他的心事。
  他,是个谜一样的人物。
  只是毛文琪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路上,她像守护神一样地保护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像慈母一样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又像妻子一样地和他娓娓谈说着情话——亘古以来,相爱着的人们,都是在谈说着同样的话。这是不变的,也是永恒的。
  由杭州北上,可沿运河而行,一路上都是人烟稠密之处,尤其江、浙境内,人物风华,自古以来,尤称中原之最。
  是以一路上,本来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凶杀之事发生,只是“金剑侠”一出,这本来素称安宁的江、浙道上,武林人物便呈现了一种兴奋状态,这原因却是因为武林中久已无事,此刻那些和“灵蛇”毛臬素无来往,一些和“灵蛇”有着夙怨的人,便抱着“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心理,看着这雄踞武林多年的“毛大太爷”在受到那么多打击之后,能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对这如神龙般的“金剑侠”作一反击。
  而那些“灵蛇”毛臬的党羽,不用说,更是紧张得很,因为他们不知这位“金剑侠”什么时候会照顾到自己头上来。
  毛文琪来往此路已有许多次了,这路上和毛臬有着关连的江湖人物,当然全认识这位武林魁首的女公子,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毛文琪在闹市上一露面,立刻就有当地的武林人物前来拜候。
  毛文琪像是有些讨厌,但缪文却像是对这些应酬极感兴趣,他甚至和每一个来拜候的武林人物都谈得来,滔滔不绝地和那些江湖莽汉谈着话,详细地问他们的姓名、住址。
  毛文琪有些奇怪这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为什么会对这些草莽豪士如此发生兴趣,但只要缪文高兴的,她也就高兴了。
  铁手仙猿
  到了宿迁,投了店,天已经黑了,初夏的晚上,永远是美的,毛文琪轻轻打开窗子,望着窗外的满天繁星,俏语道:“我们别出去吧,随便叫几样小菜,就在这里吃了算了。”
  缪文一笑,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肩,还未曾说话,毛文琪已笑道:“一定要出去是不是?”她娇躯一扭:“我真奇怪,为什么你总是喜欢和那些臭男人打交道,我们俩人静静地吃一顿饭多好。”
  缪文仍然不说话,但结果两人仍然走了出去,宿迁夜市,虽不鼎盛,但这地当漕运要冲的城市,夜市仍然是辉煌的。
  出了店门,沿着南街向左一转,缪文突然眼前一亮,侧顾毛文琪一笑,毛文琪随眼望去,两道春山似的黛眉,却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放眼望去,这条街上的人,衣衫竟完全都是金色,任何一种别的颜色都没有,这当然不是巧合,而只有惟一一种原因,那就是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是“灵蛇”毛臬的直属部下。
  两人方自互视间,突然两个也穿着金色紧身衣裤的颀长大汉,劈面拦在他们面前,吆喝着道:“这条街今天晚上已经被铁手仙猿侯四爷借用了,你们要吃饭到别的地方去,这条街上所有的饭馆子今天晚上都没空。”
  毛文琪又一皱眉,缪文却哈哈笑着,微微一指毛文琪道:“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吗?”
  他话未说完,就被毛文琪拖着就走,一面低声埋怨着道:“你何必说出来呢?看样子这里有麻烦,我可不愿惹。”缪文眼珠一转,微笑了一下,突然看到十余人迎面而来。
  缪文“咦”了一声,因为这十余人竟都穿着百结鹑衣,显然都是乞丐。哪有乞丐在路上成群结党的道理?”他方自思忖间,却见为首的那个丐者目光向他一扫,竟然锐利如电。
  他心中一动,那队乞丐竟毕直地走进那条街,那两个穿金衣的颀长大汉非但没有阻拦,而且远远站了开去。
  缪文奇怪,朝毛文琪看了一眼,却见她正在望着那群乞丐的背影出神,喃喃自语道:“奇怪,他们怎么会和穷家帮生出纠纷来,是谁惹的祸?”脸上的神采,突然之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光芒,缪文一笑,忖道:“原来你也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呀!”
  毛文琪低着头沉吟了一会,突然拉着缪文的手臂回头就走,一面道:“高兴吧,我带你去看热闹去。”缪文除了微笑之外,似乎不会有什么其他的表情,随着毛文琪回到街口,却见那两个大汉远远就弯下身来。
  缪文一愣,忖道:“难道他们就认出她是谁了?”毛文琪当然也有同样的感觉,哪知背后突然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缪文回头一望,一眼看到一个金衫汉子和另外三人并肩站在身后,原来这四人自他们身后行来,脚步声为市声所掩,是以他们没有听到。
  “原来人家弯腰的对象不是我们。”缪文会过意来,不禁哑然失笑。
  那金衫汉子两眼上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毛文琪气得哼了一声,突然伸手朝他肩前重重推了一下。那金衫人竟被她推得倒退三步,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另外那三人立刻怒叱一声,其中一个面色赤红的中年壮汉一个箭步窜了上来,左手一领毛文琪眼神,右手嗖地一挥,打向她胸前,口中喝道:“小丫头,你找死吗?”
  毛文琪脸色一变,须知这人的一掌打得甚为不是地方,武林中正派人物,竟会朝一个妇人家这种地方出手,她羞恼之下,柳腰一折,方待出手,哪知那汉子庞大的身躯,竟硬生生被人拖了回去。
  缪文看得肚中好笑,原来那金衫汉子身子站稳后正自气得变色,目光一瞬,大概看清楚了那推自己的是谁,连忙也是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竟一把拉着那为他动手的汉子的肩臂,将他拉了回来。
  那大汉痛得直咧嘴,原来这穿着金色长衫的瘦削汉子,就是江浙一带名声颇为响亮的铁手仙猿侯林,这一拉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他仗以成名的“鹰爪功”来,那汉子怎吃得消?
  侯林不管这大汉面上表情的难看和奇怪,却走到毛文琪身前,一揖到地,笑着道:“原来是毛大姑娘,老叔叔没有看到你,你可别生气。”
  毛文琪一撇嘴,道:“我还以为侯四叔不认得我了呢。”她不屑地睨了那大汉一眼:“那位英雄好俊的拳脚,我倒想向他领教一下。”
  那面色赤红的大汉听到了这一问一答,也猜到了这被他骂为“丫头”的女子是谁,原来就赤红的面孔变得越发红了,听了毛文琪的“挑衅”,装作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他纵然在江湖上也小有名声,可他也不敢和“毛大太爷”的女儿较量。
  “何前倨而后恭也。”缪文暗暗好笑,但是笑容中像往常一样,含蕴着一种令人猜不透的意思。
  “你来得真好极了!好极了——”
  铁手仙猿笑的时候,果然令人不知不觉地想起一只猴子,只是他明锐的眼神和那种内家高手所独具的特征--两旁凸出的太阳穴,使人在暗笑他面容之丑陋以外,仍不敢轻视。
  “你们远来,老叔叔可得好好请你们吃一顿,今天,刚好我……”
  他接着说道,毛文琪却打断了他的话:“侯四叔的饭还是吃得的呀?恐怕饭还没有吃完,就得挨上一顿打狗棒了。”她娇笑着,故意一拉缪文,向外面走,一面道:“我们还是走吧!”
  “姑娘,你可不要再开我的玩笑了,今天真是遇着大事,本来我已差人飞骑赶去杭州,通知令尊大人,可是直到今天还没有消息,我正急得要命,恰恰遇着你来,真好极了。”
  铁手仙猿笑着道,一面做着手势,请毛文琪进去,毛文琪却一整面色,庄容说道:“侯四叔,你怎么会惹上穷家帮的,我爹爹不早就说过,不要找这班怪物的麻烦。老实说,这班人在江湖上无孔不入,惹上他们可真有点讨厌。”口气一变,居然头头是道。
  铁手仙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进去再讲吧,穷家帮讨厌,难道我不知道吗?”
  嵩山墨一
  几人向街内走去,这其中只有缪文最为心安理得,施然漫步,像是逛街似的,四下打量,这才知道那铁手仙猿口中的“大事”,果然并非虚语,就冲这条街上的情形看来,光是“大事”两字,还像是并不足以形容似的。
  原来这条长约十余丈的横街,两旁竟都是酒楼饭铺,想必是这宿迁城酒楼饭铺的集中地,此刻这两旁少说也有三四十间的酒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竟然全都坐满了人。而以缪文自家方才所经历过的情形忖度,这三四十间酒楼里坐着的人物,当然都是“灵蛇”手下,或是被他们请来的角色。
  奇怪的是,这三四十间酒楼中既坐满了武林豪士,那么哗笑之声应该非常大才对,哪知这些酒楼里面却并无这种情况,虽然也有谈话之声传出,但绝对不“哗笑”。
  缪文目光四转,脸上虽仍然是带着微笑,但从他的目光中,已可看出这神秘的少年心中,又在转着一些念头。
  几乎每三步一隔,就站着一个金衣壮汉,看到他们这一行走到,个个躬身为礼。
  铁手仙猿走在毛文琪身侧,笔直走向这条街上门面最为宽阔的一个酒楼,毛文琪自然也看出情形有异,甚至比她想像中的还要麻烦,此刻也收起了娇笑,面上带着肃然之色。
  方自走到酒楼门口,街的尽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回头去看,却见又有十余人走了进来,远远望去,只见这批人全都穿着宽大的袈裟,头上光秃秃的,竟然全都是和尚!
  铁手仙猿脸上的神色,更变得极其难看,却见那些和尚进了街后,就都停下来,只有为首三个,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缪文仿佛事不关己,其实他却在留意看着,只见这三个僧人身材虽然都极为削瘦,但却都龙行虎步,一望便知,大有来头。
  毛文琪也大露惊异之色,俏步一溜,站在缪文身侧,保护着她的这位“文弱书生”,却听得一声“阿弥陀佛”,震耳嗡然。
  那为首的一个僧人,已有古稀之龄了,脸上干得已无一丝肉,皱纹满布,长眉垂目,仿佛已将人士,但一声佛号宣过,双目一张,缪文只觉得这老僧枯瘦而暗淡的面孔上,像是突然亮了一盏明灯一样,顿时焕发了起来。
  他双手合十,朗声道:“贫僧墨一,来自嵩山,实是不速之客,但侯檀越此举既然有关天下武林,少林忝为武林一脉,想侯檀越也不会拒贫僧于门外吧。”
  这“嵩山墨一”四字一出,铁手仙猿和另三个汉子面目又一变,缪文不禁仔细地打量着这来自少林的老僧,却听铁手仙猿哈哈笑道:“在下侯林,久闻少林各位神僧大名,但区区以为各位神僧都已勘破世情,参透造化,是以才未惊动,如今上人居然来了,真叫在下喜出望外。”虽然有说有笑,但刺人的笑声中已有勉强的意味。
  墨一上人又微微垂下双目,双手合十,低诵佛号,并没有理会侯林话中的锋锐,径自带着身后的两人走人酒楼。
  毛文琪越发诧异,她不明白这位铁手仙猿到底惹了什么风波,竟连近十年来已不过问武林中事的少林门人也惊动了,而且以此情形揣测,自己的父亲并不知道此事,而是这铁手仙猿一手造成的。
  她不禁带着些责备的目光望了侯林一眼,谁知“灵蛇”毛臬近年来虽已取了武林霸业,但这不过是指普通一班江湖草莽而言,至于那些武林中基业深固的门派——如少林、武当、昆仑等派,他仍不敢轻易招惹,而这些门派中的长老,也多已不问世事,下山行道的弟子,也没有过问“灵蛇”毛臬的事,这当然也因为“灵蛇”毛臬老谋深算,行事都挂着光明正大的招牌,近年来毛臬更是小心翼翼,就连以前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少做了些,为的也不过是怕引起各名门大派的妒视,将自己辛苦创下的基业毁去。
  此刻毛文琪一见今日此会,光是自己亲眼看到的,已有穷家帮和少林派,楼上坐着自己没有看到的,还不知有些什么人物,她当然暗怪铁手仙猿怎会为他爹爹惹来这些煞星了。
  铁手仙猿也白面带愁容,叹着气当先走上了楼,毛文琪一拉缪文走了上去,缪文只觉得她掌心有些湿湿的,不禁又一笑。
  大出毛文琪所料的是,这酒楼上的十余张席面上,只寥寥坐了二三十个人,其中坐在最近楼梯之处的一个胖子,看到铁手仙猿上来,竟砰然在桌上拍了一下,大声地说道:“好大的架子,叫我魏胖子坐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
  铁手仙猿双目一张,像是要发作,但又忍下气,双手向四周一拱,勉强地朗声笑道:“小可无状,致令各位武林前辈在此久候,千祈恕罪。”毛文琪又一皱眉,她知道这位“侯四叔”平日性如烈火,今日却奇怪他怎会忍得下气,她更奇怪的是,这位“侯四叔”不但一身软硬功夫都已有了相当火候,而且还是她爹爹平日最倚重的一个好手,那名震武林的“铁骑神鞭”队,实际上也是他在统率着,在武林中可称炙手可热,跺一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今日却又怎会有人对他如此不敬?
  她不禁朝那胖子盯了几眼,却并不认得,她目光再一转,看到这楼上的二十余人,见到铁手仙猿上来,有的微微欠身,有的仅坐着微一抱拳,还有的几个竟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生像是都没有将这位“武林魁首”的把弟,称雄江浙的一霸,淮南鹰爪派的高弟,率领铁骑神鞭的铁手仙猿看在眼内。
  这种情形,可太不寻常,毛文琪心中一动,暗暗忖道:“难道这些人全都—是名门名派的高人?”她再一打量,这些人虽然高、矮、胖、瘦各异,但大家却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色,那就是这些人的目光,全都有着像刀一般锐利的光采。
  她不禁更暗中奇怪,须知她年幼任性,又持技而骄,倒不是怕了这些人物,而是奇怪这一向稳健干练的铁手仙猿怎会在没有得到自己爹爹同意之前,就招惹了这些人来?
  她却不知这位铁手仙猿,肚子里面,也正在叫苦不迭啊!
  铁手仙猿干笑了一阵,指着毛文琪道:“这位就是我毛大哥的掌珠,今日是凑巧赶来此间的。”
  毛文琪只觉得数十道锐利的目光,都扫向自己身上,但是她却仍然昂首而视,神色自如,缪文在旁边暗暗点着头,似乎颇为赞许。
  这二十余人生得极怪,并不坐在同一桌上,只是每三五人,便据了一席,却还有三数席空着,铁手仙猿便向对着楼梯中那张主席坐了下来,也就是刚好坐在方才向他拍桌子的“魏胖子”旁边。
  第八回 抽丝剥茧
  穷神凌龙
  缪文在这里,似乎全然是生疏的,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又生得不甚高大,但他风华清标,却自然引得大家对他注视。他微笑着,一语不发,默默地随着侯林坐列席上。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似乎想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面来,然后站起来向四座又一拱手,干笑了一阵,道:“小弟在武林中虽薄有微名,可是小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就凭我这块招牌,也引不动各位的侠驾——”
  他说到这里,突然那“魏胖子”又哼了一声,道:“对极了,一点不错。”
  侯林却像没有听到似的,接下去道:“尤其是少林派的墨一上人、武当派的清风剑朱大侠、穷家帮的几位长老和归隐洪泽的老前辈、昔日天下三十六道水路的总巡阅火眼金雕萧二爷,都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
  那“魏胖子”又极为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搁到桌上,原来铁手仙猿对他有气,故意不说他的名字。
  侯林眼角一瞟,接着道:“但是却知道了各位的侠驾,是冲着那件事来的,只是那件事区区在下却做不得主。”
  他话声一顿,那“魏胖子”又“吧”地一拍桌子,叫道:“你这个老猴子,你若做不得主,却又有谁做得了主呀?”
  铁手仙猿面目又一变,方自大怒,却听得楼梯口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笑着说道:“魏胖子又在这里发什么威?人家老猴子做不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声音虽尖细,但大家听起来仍然震耳得很。
  那“魏胖子”嗖地站了起来,目光中满含怒意,吼着道:“是什么人敢叫我‘魏胖子’?我魏胖子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毛文琪和缪文对视微微一笑,心中各自忖道:那魏胖子口口声声自称“魏胖子”,却不准别人叫他“魏胖子”。
  两人肚中正自觉好笑,楼梯上已施施然走上一人,笑着道:“哎呀!了不得!我们魏大侠又发起脾气来了,我这几根老骨头可当不起魏大侠的‘六阳手’。来,来,来,魏大侠,你要不要我老头子给你赔礼?”说着,向那“魏胖子”,走了过去。
  此人一上楼,席间立刻起了一阵低语,那“魏胖子”虽然仍是气呼呼的,但却坐了下来,道:“我当是谁,却是你这个老化子。”
  缪文闪目望去,只见这人瘦得像根笔杆似的,穿着的也是百结鹑衣,但却洗得颇为干净,皮肤之白皙,更宛如处子,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虽有皱纹,但一眼望去,外表却只有四十岁左右。
  他又哈哈一笑,对“魏胖子”道:“魏大侠,我老头子忠言逆耳,听不听由你,你这么大年纪,又这么胖,还是少发脾气为妙,否则中了风可不是玩的。”
  他冷潮热骂,那气概不可一世的“魏胖子”始终坐在那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此刻又站了起来,大声道:“凌化子,我‘魏胖子’欠你的情,没法子和你吵架,可是你也不要惹恼了我,否则你的那些徒子徒孙就要倒霉。”
  “凌化子”哈哈笑道:“不惹你,不惹你。”也不理那站起来朝他拱手的铁手仙猿,径自向穷家帮坐着的那一桌走过去,穷家帮几个看起来都是帮中主要人物的丐者,此刻都站了起来,向他躬身施礼。
  铁手仙猿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毛文琪一拉他的袖子,低语道:“此人可就是二十年前出名的难惹人物穷神凌龙,那胖子想必就是‘昆仑五老’中的神韦魏凌风了,侯四叔,我真不懂,连少林的那个老和尚、萧老雕、朱白羽都算上,这些人可和你老一点儿关系也挨不上,你老怎的将他们全招了来?”
  铁手仙猿却只是摇头,叹气,低低念着:“算我倒霉。”其实他也真的倒霉。这些人都是多年未涉武林,今日竟然全跑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为着他。只是他却倒霉的“首当其冲”罢了。
  一会儿,上了冷盘,有的大吃大喝,旁若无人,有的却连筷子都未曾动一下,毛文琪又奇怪:“这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侯四叔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这些人也不着急,也不说话。”她心里着急,看到侯林的样子,可不便发问,只得闷在心里,当然也吃不下去。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筵丰富得很,随着时间的过去,铁手仙猿面上的神情越来越着急,想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仍然微微笑着,吃着菜,上到甜菜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天上的繁星,深深呼了几口气。
  座中突然有一人站了起来,也走到窗口,从怀中取出一物吹了两下,声音尖锐而高亢。
  哨声方落,对街的两家酒楼里突然奔出百十条大汉来拥在街上,都是一色黑衣劲装,肩头上微微露着缠着丝绸的刀柄。
  那吹哨作响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方面大口,生相甚为威猛,他当窗而立,声若洪钟地朝楼下的数百大汉道:“此间已用不着你们,众家兄弟还是分做七拨,连夜回山去好了。”楼下的汉子齐声吆喝了一声,一转身,便沿着街的南面走了。
  缪文动也不动地站着,突然后面有一个温软的躯体靠近他,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毛文琪。这从他身后传来的幽香就可以知道。
  毛文琪指着那些汉子的后影低语道:“这就是山西太行山的快刀会,那位大概就是太行双义的一位了,我本就听爹爹说想将‘快刀会’拉到自己手下,如今一看,这‘快刀会’果然有些门道,怪不得爹爹着急。”
  缪文不着边际地“嗯”了一下,桌中一个长着花白长须的老者低低对身旁的一个少年说了两句话,那少年便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撮唇呼啸了一声,声音长得使毛文琪想掩耳朵。
  啸声一住,街上又鱼贯走出数十百人,却不等那少年说话,也朝街外走去,只是三五成群,行列却无快刀会整齐。
  六阳神掌
  毛文琪又低语道:“这人坐在萧老雕旁边,大概是水路上的人物,他们一向很少上岸,这次却不知怎的也跑了来,这真让我弄不懂。”
  缪文方待答话;却见那穷神凌龙身形一动,不知怎的也跑到窗口,大声地喝道:“孩子们!人家都走了,你们也走吧。”
  声音一落,西边酒楼上踢踢拖拖走出了一大堆乞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推推挤挤拉拉扯扯地,也朝街外走了。
  这些人一走,这条街就空了大半,剩下来的想必都是“灵蛇”毛臬的手下了,缪文一回头,朝毛文琪笑道:“我最喜欢看热闹,今天我可真是幸运,能看到这洋洋大观的场面。”
  毛文琪轻轻咬着下唇,娇嗔着道:“你还得意呢,人家急都急死了,又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爹爹又不来,侯四叔又阴阳怪气地,什么话都不肯说。”
  缪文一笑道:“琪妹!你这可真叫做杞人忧天。试想令尊大人在武林中的声威、地位,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你何苦着急呢?”
  甜菜这后,又上起菜来,却苦了少林寺的三位僧人,望着桌上的大鱼大肉、鱼翅海参、山珍海味,却动也不能动一下。
  只是这三位高僧既不说话,面上也未露丝毫表情,像是已经人定了似的,外界一切,他们都全然不闻不问。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逝去,这种沉默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缪文仰望窗外的星辰,知道此刻已经是子丑之交了。
  倏地,那魏凌风一拍桌子,大声吼叫着道:“我魏胖子可受不了这种鸟气,小猴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铁手仙猿冷哼一声,道:“凭什么?”他也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可再不能当着如许多武林人物被人家坍这个台,是以也满含挑衅意味地说了一句。
  魏凌风果然大怒,厉声道:“你敢对我‘魏胖子’这么说话,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只猴子有多少年道行?”
  身形耸动,就在他“行”字语音方落之间,他那臃肿的身躯,就从椅子上直飞出来,也未见作势,却快如流星一抹。
  他和铁手仙猿原本坐得极近,身形一闪,便已到了侯林身侧,嗖的一掌,便向铁手仙猿肩头拍去,风声沉厚雄浑。
  铁手仙猿早已知道这魏凌风的扎手,此刻眼角瞬处,看到他掌心竟泛出赤红色,昆仑派的这种“六阳手”能够称誉武林数十年,至今中原武林尚没有任何一种掌力能与之颉颃,可绝非幸致,侯林知道只要让这掌指搭上一点,便是死路。
  但铁手仙猿久历江湖,别的不说,先是那份过人的阅历,就绝非常人能及,右掌一按桌面,身形飘然退开三尺。
  须知他“大力鹰爪手”虽然也是掌力上极霸道的功力,可也不敢和“六阳手”硬对一掌,只有身形后退,避了开去,口中却喝道:“姓魏的!这里可不是动手的地方,你也是武林高手,怎的也像个村夫一样,张口就骂,伸手就打,成个什么——”
  就在说这句话的工夫,他已连变了三种身法,避开了魏凌风的四掌。
  魏凌风被他这种锋利的言词一激,闷哼一声,双掌齐地推出,哗然一声,侯林身后那张桌子上的碗盏都震得飞了起来。
  侯林被这惊人掌力所震,语声中断,掌未递到,就是掌风掠到身上,也使他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像是立刻要闭过气去。
  他这才知道,自己万万不是人家的敌手,但此刻他处在这地方本就狭小,又摆满了圆桌面的酒楼上,被这方圆径丈内全都有着威力的掌风一压,顿觉得连避都没有办法避了。
  魏凌风微微冷笑,正待全力一击,至少要把这“老猴子”弄个大大的灰头土脸,哪知突然红光一闪,刺向自家身后的藏血穴,方自一惊,硬生生扭头甩肩,撤回掌力。
  哪知那剑势快如闪电,剑头微颤间,剑尖下移数寸,划向“肩井”,部位、时间拿捏得之妙,竟叫他也为之一惊。
  他脚步一溜,身形滴溜溜向右一转,但那剑势已快如疾矢地顺势一划,在他咽喉下三寸二分间的“天突”、“翼盖”两穴之间一颤,剑光像是红色的火焰似的,映得他耀目生花。
  这几招几乎在同一刹那里完成,他来不及思索,脚步一溜,又后退两尺,哪知身后又已经靠着墙了,而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跟了上来。
  魏凌风以“六阳手”深湛的功力,饮誉武林数十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虽已是相近古稀了,但脾气却仍火爆得很。
  他名列“昆仑五老”中的第二位,武功确实也很少遇着敌手——这当然也有些因为他根本很少在江湖行动的缘故——此刻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几招,就逼得连连后退,连对手的面目都未曾看清,他大怒之下,暴喝了一声。
  随着喝声,他左掌斜削,右掌却反手上挥,凭着他数十年武功的造诣,这一掌他竟是挥向人家那柄长剑的剑脊。
  这一招用得绝险,也绝妙,在座的都是武林好手,都不禁暗暗喝彩:“昆仑神掌的‘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大家心念方动,魏凌风突然惨叫了一声,全身跳了起来,再落到地上后,全身的肥肉仍在不住颤抖着,两眼恐惧地望着前方,而在他面前手持珊瑚般的长剑微微而笑的,正是毛文琪。
  这些武林高手都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灵蛇”毛臬的掌珠,娇艳如仙的少女,惊异着她的武学之深,简直神乎其神。
  大家都奇怪这“昆仑五老”中,武功向称深湛的神掌魏凌风,怎么在连避数招之下,方一回手,就落得这样的地步。
  这不怪这些个个都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惊异,就连魏凌风本人,他可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会落败的。
  原来方才他掌缘方自触着人家的剑脊,就感觉到有一种他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强大力量,使得他浑身所有的功力,全都失去了功能,而控制不住地全身陡然起了一种强烈的颤抖。
  他落败了,但是却败得莫名其妙。
  他望着面前的对手,那只是一个年纪轻轻,娇美如花蕊,仿佛禁不起轻轻一折的少女。
  她手里那柄发出珊瑚般光彩的长剑,斜斜向下垂着。
  “这种奇异的力量,是何门何派的内功呢?难道这女子年纪轻轻,已能将自身这种闻所未闻的内家功力,自剑身上逼发出来?”
  魏凌风十一岁投入师门,习艺至今,已有五十余年,虽然限于天资,不能登峰造极,但无论如何,也是武林有数高手之一,如今竟连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都看不出来。
  疑如云雾
  他脑中极快地闪了几闪,毛文琪仍然俏生生地持剑而立。
  铁手仙猿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缪文望着她手中的剑,也陷入深思之中,嘴角却仍带着那份似笑非笑的表情。
  “穷神凌龙”哈哈一声长笑,站了起来,身形一转,已转到毛文琪面前,朗声大笑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哈哈!这女娃娃今天倒真叫我老头子开了眼界——”
  他话未说完,魏凌风茫然一声长叹,双臂微张,身形倏然往身后的窗户中倒退而去,苦叹声中,已隐没在窗外的夜色里。
  穷神凌龙微喟道:“这‘魏老二’人虽是火爆脾气,但行事刚直,而且最是恩怨分明,算得上是个大丈夫,想不到此次下山,如此回去!”
  说罢一拂破袖,肃然向铁手仙猿道:“小朋友,你虽然想不到我们这班老厌物会全来至此间,可是你大概总也知道我们是为着什么来的。”
  他将已逾知命之年的铁手仙猿称做“小朋友”,铁手仙猿却非但不觉得刺耳,而且连一点好笑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正容道:“晚辈此次委实没有惊动各位老前辈的意思,只是奉了我毛大哥之命,接待‘快刀会’的群豪和江湖上一带的水上英雄在此一聚,连穷家帮的各位长老都未曾敢惊动得——”
  穷神凌龙哼了一声,接口道:“这个我老头子也知道。”
  铁手仙猿干咳了几声,又道:“只是晚辈却想不到机缘凑巧,让晚辈遇着另一桩事,以至于惊动了各位老前辈的侠驾。”他口中在说着“机缘凑巧”,暗中却在大叹倒霉。
  “老前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想必也能体谅晚辈的苦衷。只是——”他摸着下颔,沉吟半晌道:“只是晚辈却有一事不大明白——”
  穷神凌龙大笑一声,道:“你是不明白我们怎会忽然都知道了这件事是不是?”
  他故意一顿,看到铁手仙猿连连点头,才接着说下去道:“这算你们倒霉,让你们的一个对头知道此事。”他手一摆,阻住了铁手仙猿想发问的企图,接着道:“这个你不必问,因为问了我老头子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这也算多虑了,照你们这十数年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我老头子早该自己动手了。”
  他看了毛文琪一眼,忽然微微笑道:“只是我看这女娃娃手中所使的长剑,极似我昔年一个故人曾经提过之物,是以才多了几句嘴。”他说了半天,却像打哑谜似的,毛文琪越听越糊涂,越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这事错综复杂,就连其中的当事人,有的都弄不清楚,至于那快刀会、太行双杰中的二侠、金超杰、太湖老雕萧迟以及另外一些在座的豪客,除了墨一上人,追风剑朱白羽有限的几人外,仅知道这事关系甚大,至于其他也是一无所知的。
  四座群豪也有些在窃窃私语着,却不是完全都是谈论着这些事,有的也只是在猜测那“灵蛇”毛臬掌珠那种奇妙力量的来源。
  毛文琪悄然将那柄剑收回鞘中,穷神凌龙朝她一笑,转身走回座位上,缪文却呆呆地望着他瘦削的背影出神。
  铁手仙猿却愕愕地站在那里,毛文琪走过去,低语道:“侯四叔,到底是什么事?你再不告诉我,我可得闷死了。”
  铁手仙猿又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你可曾听你爹爹说起过,那有关——”
  话声未了,突然楼下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遽的马蹄声,似乎还不止一匹,铁手仙猿面上倏然露出喜色,回身窗口一看,酒楼下停着四匹空马,有两个金衣粗汉在掌着,马上人似已走了进来。
  接着,楼梯轻响,连袂走上了四人,铁手仙猿一看,大喜道:“大哥,你才来——”毛文琪却“嘤”地一声,扑了上去。
  上来的四人头一位身材瘦削,目光如鹰,气派在严峻中,仍不能掩住阴鸷之态,见了毛文琪,才微微露出一丝喜色,道:“你怎地也在这里?”不问可知,此人便是近十年来草莽间的魁首,“灵蛇”毛臬了。
  第二人肩宽腰窄,背脊挺得笔直,虽知也有五十上下了,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左肩后微微露出杏黄色的剑柄,从他这背剑的方式,就可知道此人正是“七剑三鞭”中的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第三人却是个女子,俏生生的杨柳腰,白素素的清水脸,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不笑的时候都仿佛可以看到两边的酒涡,眼角虽有淡淡的鱼尾,但在细心的修饰下,已不甚显着。
  这让人无法猜透她的年龄的女子,却正是昔年点苍掌门人之妹的爱徒,今日点苍掌门人的师妹,百步飞花林琦琤。
  缪文的目光在这三人脸上一溜而过,却停留在第四人脸上,微微一笑,原来跟在林琦琤身后的,正是八面玲珑胡之辉。
  “灵蛇”毛臬匆匆和毛文琪低语了两句,目光向四周一扫,睥睨之间,倒也有几分“武林魁首”的姿态。
  而在座的群豪,也不像先前见了铁手仙猿时一样,除了穷神凌龙、墨一上人等有限的几个人之外,都站了起来拱手为礼。
  须知十余年前“七剑三鞭”在江湖中的名头已极响亮,此时毛臬的身份更是大不相同,铁手仙猿虽也是成名立万的人物,但和“灵蛇”毛臬一比,身分、地位,都差了很远。
  “灵蛇”毛臬目光一扫之间,眉头微微一皱,大概他也想不到会有这几个扎手的人物在座,但双眸随即一展,哈哈笑道:“毛臬来迟,致劳各位朋友和前辈久候,该死该死。”他一顾侯林:“老四,你怎么也不曾告诉我,不但萧、凌两位老前辈来了,少林神僧也来了一位,否则毛臬天大的胆,也不敢劳动各位老前辈的侠驾在此久候。”
  这“灵蛇”果然灵极,就这一顾之间,已将这几人都认了出来。
  穷神凌龙大笑道:“小毛子,我们可不是等你,你也别难受。”他目光微微一凛:“我们等的是什么,不用说,你也该知道吧?”
  毛臬笑声未住,一步迈到桌前,将缪文面前的酒杯拿了起来,身子一转,大笑着道:“别的事且慢说,毛臬先敬各位一杯。”拿着酒杯,目光四射,连火眼金雕萧迟都站了起来,毛臬哈哈一笑,仰头一饮而尽。
  毛文琪心里有些得意,人家对她爹爹,无论如何还是看重的,目光一转,转到缪文身上,却见他仍端坐未动。
  她心中一动,悄悄走了过去,低语道:“爹爹敬酒,你怎么不喝呀?”声音里有几分埋怨,几分责怪,却也有着几分怀疑。
  缪文微微一耸肩,笑道:“我的酒杯给你爹爹拿走了,我喝什么?”
  毛文琪一笑,将旁边空着的座位上的一杯酒送给缪文,但这时群豪都已落座,毛臬的酒也早喝干了,缪文拿着酒杯,仰首一饮,但这杯子却根本没有倒酒,根本就是空的。
  只是毛文琪不曾注意,也不曾在意罢了。
  百步飞花
  “灵蛇”毛臬睥睨作态,朗声道:“今天宴聚群豪,毛臬忝为主人。”他目光朝穷神凌龙一扫,一笑道:“不管各位是为着什么原因来的,我毛臬总是高兴得很。”
  他微微一顿,又道:“日前我侯弟快马送信至杭州,说是已将山西太行山的‘太行双义’和‘洪泽’、‘高邮’十七路水寨的总瓢把子金鲤萧少侠请了来,毛臬正自高兴,哪知第二天毛臬又接到我侯四弟的快报,在洪泽、高邮两湖之间,发现了一个已埋藏数百年的秘密。”
  他目光再一扫,一笑又道:“各位都是明眼人,几位老前辈知道这事更比毛臬清楚,毛皋明人之前不说暗话,沉于洪泽、高邮两湖间的那些东西,天下人无不想得到,毛臬自也不例外,但先说毛臬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想结交金鲤萧少侠,那却是冤枉了毛臬,若如此说,在座的太行金二侠,淮阳山的涂大侠,伏牛山的南召剑客,方城大侠,他们的辖区中并无秘藏,毛臬不也一样请了来。”
  穷神凌龙仿佛哼了一声,墨一上人却仍端坐未动,毛臬又道:“毛臬得到这讯息后,就和左手神剑丁大侠、百步飞花林女侠和我胡三弟兼程而来,因为毛臬知道这讯息只要稍为露出一点,就难免要惊动别人,我侯四弟虽然谨俱,但如各位老前辈,还是一样会知道的。”
  穷神凌龙突然朗声长笑,清越的长笑声,震得他面前的杯盏直欲飞去。百步飞花林琦琤突然轻笑了起来,娇声道:“老前辈,你老人家笑得声音这样大,把人家的耳朵都快震破了。”
  穷神凌龙笑声顿住,双目中精光暴射,狠狠一瞪林琦琤,林琦琤却仍若无其事地冲着他娇笑着,纤手一理鬓角,俏声道:“凌老前辈的‘混元一气’功,我还小的时候就如雷贯耳了,江湖上谁不知道,你老人家就是不这样笑,人家也知道的。”
  穷神凌龙一生言词锋利,口舌上未曾输过人家半筹,此刻却遇着了口舌比他更锋利的人,而且还是个女子,毛文琪眼看他方才调侃魏凌风时的情况,此刻不觉好笑:“真是报应。”
  林琦琤仿佛知道以人家的身份,绝对不会和自己动手,是以她话说过了,仍然心安理得,媚目流波,看到缪文,却轻轻一笑。
  缪文也一笑,一笑之下,更觉俊逸,毛文琪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肚里暗暗骂着:“老孤狸!老妖怪!”
  被林琦琤这么一扰,穷神凌龙已到嘴边的话几乎咽了回去,“灵蛇”毛臬却乘此机会文道:“各位老前辈此刻和毛臬当面一见,毛臬却放心了,因为就凭各位老前辈的声望,绝对不会将我兄弟寻得之物如何的——”
  他话声未了,又有一阵嘹亮的笑声响起,却是火眼金雕发出的。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此刻却捋着长髯道:“毛大侠的话,我老头子有些不懂,日前铁手仙猿侯四侠到小儿萧平的水寨中去,说是今日武林水、陆两道,界线分得太清,这么有失天下武林一家的本意,说是水陆应该联盟,小儿应该和毛大侠结为盟友,小弟考虑之下,一来认为毛大侠是个人物,二来也是侯四侠的话的确非常中肯,因此就答应了,侯四侠又知道山西的太行双义是小儿的结义兄弟,想拉太行双义一齐,小儿也答应了——”
  他眼望铁手仙猿,轻轻一声冷笑,又接着往下说道:“这当然是因为侯四侠有苏秦之才,张仪之舌,舌底生莲,将小儿说得五体投地,再者么——”他又冷冷一笑,道:“却是因为小儿年轻识浅,尚分不出好歹,而我老头子当然又不在寨中,等到我老头子回来时,侯四侠已经走了,这且不说,但我老头子虽然年纪活了这么——把,见过的好人坏人也有不少了,却还想不到侯四侠竟如此高明,若不是得到一位奇人的通知,我老头子还不知道素来标榜为武林主持公道正义的铁骑神鞭的统领侯四侠,竞借着高、洪水寨总舵主贵宾的身份,将敝湖的秘藏探测了去。”
  姜是老的辣,这位闯荡江湖数十年,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滔滔一席话,说得铁手仙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得他本来就不敢恭维的面孔,此刻更变得有些像风干了的橘子皮泡在陈醋里面的味道。
  灵蛇毛臬也白面目变色,正待发言,那萧老雕却又道:“我老头子今日来见毛大侠,就是为了要告诉毛大侠一句话,高、洪两湖的秘藏,毛大侠暨兄弟虽然已经知道了确实地点,而我老头子都不知道,但是毛大侠若还想借着‘盟友’的身份,到我水寨中去探宝,那么你毛大侠纵然是中原陆上武林盟主的身份,我老头子也要凭着我萧家祖孙四代在水面上的一点力量,和你毛大侠周旋一下,我老头子在少林神僧和武林神丐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是以将带来此间的数百个快刀弟兄和水上的弟兄们,都先遣了回去,言尽于此,我老头子就此告别。”
  毛文琪至此,才算稍为摸着了今日此事的一些端倪,虽然仍不甚清楚,也弄不清这洪泽、高邮湖中的秘藏到底是何物,更弄不清铁手仙猿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听了萧老雕的话,刚忍不住要说话,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格格娇笑着道:“萧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人,不过你老人家的话我也有些不懂,照你老人家的说法,那洪泽高邮湖竟算是你们萧家的了,湖里面的东西,除了萧家的人之外,别人都不能动吗?”
  萧老雕双目一张,两道长长的寿眉,像针一样立了起来,厉叱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你要在我面前充字号,你还差得远呢,去去!这儿可没有你这种女子说话的地方!”
  谁知穷神凌龙虽然游戏人间,玩世不恭,但却是正派中有数的几个长老之一,是以对林琦琤的话只能忍下,谁曰不能,乃不屑于此也。但肃老雕可不同了,他虽然也是武林前辈,但终穷是黑道中人,是以冲着后辈女子发威瞪眼,也无所谓。
  林琦琤这一下碰了钉子,面子上可下不来,尤其缪文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年龄、辈份,虽然都比萧老雕差着一截,但在武林中的身份,却也未见得低于萧老雕多少。
  她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之物,天下人取得,到时候毛大哥不去取,我林姑娘倒偏要去看看你这只老雕有多大的威风,多大的本事!”
  萧老雕一拍桌子,坐在他身侧的一个三十左右的精练汉子刷地站了起来,满脸俱是怒容,此人正是高邮、洪泽两湖,十七个连环水寨的总舵主,水上名门“萧家”的第四代,金鲤萧平。
  他之意思,当然是代父出手,哪知穷神凌龙又朗声一笑,道:“方才萧老雕的一说,我老要饭的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一段曲折,可是说来说去,你们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他目光注定在毛臬身上,又道:“方才小猴子说他什么事都不能做主,现在你该是能做主了吧?我且问你,你从‘穷家帮’手中得到了这藏宝之地图,若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倒还罢了,如今我老头子既然知道了,我老要饭的带着小要饭的一齐问问你,你说该怎么办?”
  穷神凌龙这一席话,却又揭开一层谜面:“原来此事竟和穷家帮有关。”大家心里都一转,不知内情的就在猜测,这洪泽、高邮两湖中所藏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一向不愿多惹仇家的“灵蛇”毛臬,今日居然惹了一向难惹的“穷家帮”!萧老雕也又一皱眉,沾上穷家帮的事,总不好办。
  这时候,才可看出“灵蛇”毛臬果然不愧为“枭雄”之才,在这么场面之下,神色仍不变,朗声笑着说道:“天下之物,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毛臬虽不才,却不敢违天命,毛臬既得知这秘藏之地,就必定尽全力去获得此物,至于别的问题,毛臬愚昧得很,却不知该如何答复了。”
  他“天命”说之在前,“愚昧”说之在后,总而言之,他竟然什么都不管了,意思竟是:“你们有本事,自管来和我抢吧!”
  穷神凌龙气极而笑,厉声道:“既然如此,我老要饭的就先来领教领教你这位武林一霸的身手!”
  缪文始终沉默着,虽然有时和身侧的毛文琪说笑几句,但就算在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仍未放弃其中能听到的每一个字。
  此刻,他听到这近十数年来从未亲自再动手过的穷神凌龙怒极之下,竟要亲自出手了。神色一变,像是生怕“灵蛇”毛臬败在人家手下似的,关切之容,现于颜色。
  毛文琪见他关心自己的爹爹,芳心大慰,忖道:“起先我还以为他对爹爹有什么不对呢?原来没有。”
  “灵蛇”毛臬面目已自变色,在座群豪,目光不禁都看着他,哪知突然一声佛号,打破了这短暂而难堪的沉默,接着这声佛号,仿佛入定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也说出一番令局势全部改观的话来。
  第九回 武林秘辛
  各斗心机
  始终沉默着的少林神僧墨一上人,此刻突地微展寿眉,朗吟一声佛号,目光在四座群豪的脸上一扫,缓缓说道:“施主们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高人,老衲虽然避处深山,对各位的大名,素来却都仰慕得很——”他微微一顿。
  穷神凌龙笑道:“大师太谦了,想我辈凡夫俗子,碌碌江湖,怎比得上大师的逍遥自在?”他朗声一笑:“何况少林神技,天下闻名,大师若将小可们说成武林高人,别人不说,我老化子实在有些汗颜,不过——”他目光炯然一扫,接着道:“大师久已不问世事,此次大驾下山,难道也是为着这些俗世中的珍宝吗?”数十年来,穷神凌龙在江湖上是有名的难惹难缠,此刻说出话来,话中更满带机锋,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这些已经看破世情的出家人,却怎的加这“贪”之一戒都未曾参透呢?
  墨一上人垂首合十,等他话说完了,才口喧佛号,又道:“善哉,善哉,老衲虽然不才,但面壁深山,蒙我佛慈悲,总算已将‘贪’、‘嗔’两字看破,施主口中的宝藏,虽是百年来武林中人无不垂涎的“三才宝藏”,但老衲却还没有这份贪心想将这秘宝据为已有,施主也无庸多虑。”
  灵蛇毛臬双眉一展,朗声笑道:“上人无须解释,小可却也知道像上人这样的武林前辈,又怎去和晚辈们来争这些身外之物?若是如此,也就算不上是武林前辈了。”
  说完,他又自朗声大笑,眼角却向穷神凌龙微瞟,话中含意,显然是取瑟而歌,别有所寄,暗讽那些和自己争宝的人,算不上是武林前辈。
  穷神凌龙突地也仰天而笑,笑声穿金裂石,将灵蛇毛臬的笑声压了下去,然后,他笑声猛顿,双目凛然一张,厉声道:“我老化子做事,一向一清二楚,分得明明白白,姓毛的,你可要将话说清楚些,我老化子虽然有名地穷,却也不会以大欺小,来抢你这小辈的东西,只是这‘三才宝藏’的秘图,乃我穷家帮门下的弟子们费了无穷心力才得到的,若有人要恃强夺去,我老化子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灵蛇毛臬也冷笑一声,道:“不错,这藏宝之图是我侯四弟自你穷家帮门下的弟子手中所得,只是那时贵帮的弟子已误闯高、洪水寨的暗卡,被人家铁弩所伤,我侯四弟仗义援救,贵帮那弟子心感大恩,才以此图相赠的。”他又冷笑一声:“这却算不得恃强抢夺呀!”
  穷神凌龙厉声喝道:“姓毛的,你纵然舌灿莲花,也是无用,我教下弟子虽然被暗弩所伤,可是若没有你那位侯四弟的‘相救’,怕还不致送命,”他冷哼一声,“你若以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就大大地错了,须知若要人不知,却除非已莫为哩!”
  一面说着话,这位以“混元一气童子功”闻名武林的异人,一面在桌上拿了两只盛酒的锡壶,随手拨弄之下,那两只锡壶在他手掌中,竟变成了一条长约三尺的锡棍,座上群豪可都是识货的,此时已因着他这种超人的功力而惊喟了。
  穷神凌龙将这条锡棍在桌上一敲,随着这砰然一响,他又冷冷道:“姓毛的,你若识趣,快将那藏宝之图还给我老化子,我老化子看在你死去的师父五台和尚面上,非但往事不提,而且只要你在江湖上不仍为非作歹,我老化子也绝不过问,不然的话,你辛苦创下的这份基业,可就有些不稳当了。”
  灵蛇毛臬目光一转,方自答言,却见那金眼雕萧迟站了起来,抢着道:“我老头子不管这份藏宝之图被你们何人所得,只知道只要在高、洪两湖中的东西,就得归我‘萧门水寨’所有,你们陆道上的朋友若想动我们水里的东西,除非将天下三十六路水道上的兄弟刀刀刺尽,个个杀绝,否则再也休想!”
  他生相本极威猛,此刻盛怒之下,两道长眉,根根直立,目光更是凛冽如刀,再加上语声有如洪钟,话中的含意,也极其犀利,果然不愧为总领天下水路英雄,天下三十六路水道的总巡阅。
  缪文缓缓伸出筷子,在盘中夹了一块“冰糖肘子”,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这三方面正是各有所据的势力,各不相让,他坐山观虎斗,大有得其所哉,心安理得的意思。
  此刻,灵蛇毛臬以当今绿林霸主的身份;站在这穷神凌龙和萧金眼老雕之间,仍然像是毫无所惧,这三人目光互视,其中的关系,也正是极其微妙复杂,互相牵制,没有一方是稳占上风的。
  是以此刻这三人谁也没有发话,个个心中都在盘算着,怎样能使得另外两人先斗上一斗,自己再在旁边捡捡便宜。
  座上群豪,虽然也俱是成名立万的武林朋友,但此刻却谁也不愿多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三人之中,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虽然其中有人和其一方关系较深,可也没有人出手蹚这趟浑水。
  墨一上人双眉又微一展,这位少林高僧在旁人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是尊佛像似的,动也不动,脸上更没有任何表情,此刻群豪稍一静默,他朗吟一声佛号,又缓缓开口说道:“施主们争了半天,却也无益,因为这‘三才宝藏’的得主,并不是施主们三人之争可以解决的。”
  这少林神僧此话一出,满楼群豪的目光,不禁都一齐望在他身上,穷神凌龙浓眉微竖;道:“大师这话什么意思?我老化子却弄不懂。”
  灵蛇毛臬也立刻接口道:“难道上人也有意问鼎此物吗?”
  金眼老雕却一拍桌子,哈哈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还是少林神僧出来为天下武林主持公道。”他巨大的手掌朝坐在他身侧的金鲤萧平肩上一拍,又道:“平儿,你可记得为父常跟你说,芸芸武林中,只有少林一脉才可当得上是武学正宗,如今你看看天下武林都将昔年水陆两道秦岭之会中所制定的‘水、陆两路,各有所分,其中不得有任何一方妄自侵占他方地盘。’这一条最重要的规约忘记了的时候,却有少林神僧出来为我们主持公道。”
  缪文暗中一笑,忖道:“这老头子果然厉害,此刻已将热山芋抛到那老和尚手里了。”须知这事已成难题,正如一个烫不留手的山芋一样,谁也无法将它接住剥开,此刻这金眼神雕却将“主持公道”这顶帽子压到墨一上人头上,缪文不禁注视着这少林神僧,看看他要将这滚烫的山芋如何处理法?
  座中群豪,也都在暗赞这老雕的老辣,大家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光棍,此刻老雕话中的含意,还有谁听不出来的。
  哪知墨一上人仍然垂目合掌,丝毫无动于衷,只是缓缓说道:“施主们不惜各以一派宗主的身份,来争夺这‘三才宝藏’,想必是因这‘三才宝藏’中,除了巨万金银之外,还有着神兵利器和能起死人活白骨的妙药仙方,可是,施主们可曾知道这‘三才宝藏’的渊源来历,究竟如何吗?”
  这一问却将座中群豪都问愣住了,大家先前都在奇怪,凭着这些人的身份,为什么会为一些宝藏而争得如此厉害,那么是什么东西能使得这些本身已具霸业的武林高手,不惜一斗呢?
  后来大家听到“三才宝藏”四字,才有些知道这是武林老辈传说中秘沉百年的一宗巨大宝藏,只是这宝藏里究竟包括些什么东西,大家并不清楚,对于这宝藏的渊源来历,大家就更为迷惘了。
  此刻墨一上人说完了话,座中群豪有的就不禁互相耳语,彼此探询着:“利器神兵”、“妙药仙方”、“巨万金银”,这些无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太过充满诱惑的名词了。
  三才联盟
  毛文琪年轻好奇,听到这些武林中神秘的传说,眼睛都瞪直了,此刻眼角微瞟,看到缪文嘴里竟还在吃着东西,不禁“噗嗤”一笑,悄悄拉了他一下袖子,低低地笑着道:“你胃口倒真好,还吃得下东西。”满楼群豪,除了缪文以外,在这种情况下,确实也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吃东西了。
  穷神凌龙目光四扫,看到人人都闭着嘴巴,哈哈一笑,道:“大师问得好,这‘三才宝藏’的来历,我老化子倒知道一些。”
  灵蛇毛臬冷哼一声,穷神凌龙却不理他,接着朗声说道:“百十年前,武林中有三个前辈异人,各怀秘技,称雄江湖,以‘三才联盟’之名,主持天下绿林的买卖——”
  他话未说完,金眼雕萧迟已抢着接口道:“天医、地煞、人魔,以不世之才,君临绿林,天下绿林道只要做得一宗买卖,就得献出三成献金,我老头子虽然孤陋寡闻,可是这宗武林掌故,却多多少少还知道一些。”眼角向穷神凌龙一睨,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毛文琪悄然一笑,耳语缪文道:“原来这批宝物,是三个强盗头子留下来的。”
  缪文不置可否地微笑一下,却听到八面玲珑胡之辉悄悄与铁手仙猿道:“老四,你看那位清风剑朱白羽怎样像死人一样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铁手仙猿“咦”了一声,方自也暗中奇怪,却听墨一上人朗然又道:“久闻萧老施主博古通今,如今一见,果然是见多识广。”
  这位少林高僧这几句话,险些使得萧迟得意得笑出声来,他一挥长须,正准备也说上两句话,但墨一上人却已接着说道:“天、地、人,三才联盟,虽然迹近坐地分赃,但这三位武林前辈此举,却也为武林中灭去不少是非,造就不少功德,萧老施主德高望重,虽然知道此事,却还知道这三位前辈异人留下的是什么宝物吗?”
  群豪不禁都伸直脖子去听,哪知萧老雕“哦”了两声,却没有了下文,原来他只知其然,却并不知道其所以然呢。
  这次,灵蛇毛臬却朗声笑道:“天医、地煞、人魔,称雄武林近三十年,后来却不知怎的,一齐失踪,自此以后,这三位武林前辈多年来的资财,和地煞常老前辈掌中的一口绝代神兵辘轳古剑,人魔司空老前辈仗以称霸江湖无比霸道的暗器‘北斗七星针’,再加上天医吴老前辈的一些续命丹方,就成了武林中谁都想得到的宝物。”
  他目光四扫,睥睨作态,又道:“只是百十年来,这些武林秘宝,也像这三位武林前辈一样,永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三才宝藏’也成了武林古老相传的一件秘密,小可四十年前,就曾听家师说过,想不到——”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言下之意,当然就是想不到这件秘密此刻却捏在我手中了。
  墨一上人目光一抬,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毛施主年纪虽轻,见闻却渊博得很,只是施主可知道这三位武林前辈为何突然失踪,他们所留下的秘宝,又为什么在武林中淹没如许多年的原因吗?”
  这位少林高僧,的确沉得住气,慢条斯理地一句句说着,却令在座群豪都急得恨不得拉住他的领子,叫他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但是这墨一上人在武林中身份甚高,虽然关子卖得令大家都牙痒痒的,但大家却只有干瞪着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其中只有穷神凌龙却哈哈大笑道:“这些原因我老化子死了之后,倒要进入十八层地狱里去问问那三位前辈。”说罢,又是一阵大笑,引得群豪也有些忍俊不住。毛文琪竞伸出纤手掩着嘴,生怕噗嗤笑出声来。
  墨一亡人却像是全然不懂他话中的讥嘲,依然合十道:“这事本是武林中的一件秘密,老衲此刻却不得不说出来。”他微顿一下,像是在心中将这事的头绪整理一下,然后才朗声说道:“天医、地煞、人魔,这三人虽是结盟兄弟;但心性却极为不同,天医吴不可虽然身置绿林,却是另有用心,不过只是想将纷争最多的绿林道整顿一下,而地煞常思奈,人魔司空,却是武林中的魔头,只不过他们在天医恩威并施之下,武功又为其所慑,是以多年来,‘三才联盟’在武林中颇著侠名。”
  他微喟一声,接着又道:“是以地煞、人魔,表面虽如此,暗中却对天医吴老前辈积怨颇深,后来竟乘吴老前辈不备,点了他老人家的‘天残’重穴,只是他们两人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天下武林都绝不知道。”
  “吴老前辈被点中‘天残’穴后,武功自然尽失,又被软禁,自此地煞、人魔便再无顾忌,为所欲为起来,那位吴老前辈伤心之下,一心向佛,这位老前辈本是极具慧根之人,皈依我佛后,竟参透三乘妙谛,以不可思议的能力,终日向他两个满身魔障的盟弟宣扬佛力,我佛普度众生,居然使得那两个魔头也为之放下屠刀了。”
  说到这里,这位高僧垂首低诵了一声佛号,然后双目微张,又道:“这三位武林前辈异人放下屠刀后,就将生平所得之钱财,以及神兵利器等物,沉之于湖底,然后便连袂而上少室,在当年敝教掌门祖师的剃度之下,皈依三宝,出家为僧了。”
  这段武林秘辛,经这位高僧娓娓道来,在座群豪,果听得都为之神往。
  墨一上人微顿一下,又道:“这三位前辈剃度于我少林寺后,就将那藏宝之地,禀告了掌教祖师,请掌教祖师物色一个真能上礼天心,下恤苍生的正直侠士,将这份秘藏交给这人,让他为苍生造些福利。”
  “但那时掌教祖师早已不问世事,却将这藏宝之图划成三份,一份交给当时武当派的一代剑豪白老宗祖,一份交给本寺的前辈神僧澄空祖师,另一份却交给了他老人家平生惟一器重的忘年之交,也就是昔日名震天下的‘海天孤燕’。”
  ——说出这个名字,在座群豪都不禁微“呀”一声,缪文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冷茶,回头一望毛文琪,喃喃低语道:“琪妹,你看,天已经亮了。”
  毛文琪回首窗外,果然已泛鱼青,在座群豪凝神倾听这件武林秘辛,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奇峰突起
  墨一上人微咳一声,又道:“那时掌教祖师的意思,当然是希望这三位前辈能利用这藏物做一番造福苍生的事业,只是当时这三位前辈都已功参造化,当然也用不着这些,本寺澄空祖师的那份藏宝之图,代代相传,现在正传到老衲这里,至于另两份藏宝之图,想必也是为了找不着适当的人选,是以百十年来,这宝藏便在武林中淹没了。”
  在座群豪,此刻才恍然透出一口气,对这件事的真相,明白了一些。
  墨一上人接着又道:“但目前却突然有人飞柬少室,说是这份藏宝之图已出现于江湖,老衲闻讯,才立刻下山,因为众所周知,这份宝藏关系甚大,若为不肖之徒所得,便是祸害,老衲此刻下山,便是要问清楚此刻得到秘藏之图的人得到此图的真相——”
  他双目突地一张,冷电般的目光,在毛臬等三人面上一扫,又道:“若是此人的藏宝之图,果真得自武当,甚至或是得自‘海天孤燕’,那老衲对这两位所托之人,自然放心得很,但此人得到这份秘藏的来历若是不正,那么老衲虽然置身方外,但责任所在,说不得也要为此出手了。”
  说到此处,这位少林高僧的语声中已透出一种慑人的威严来,目中的寒光,在灵蛇毛臬、穷神凌龙和金眼老雕三人的面上凛然移动着。
  在座群豪,此刻个个腹中已自雪亮,知道这墨一上人话中虽未明说出来,但话中的含意,无异已在说这灵蛇毛臬得此秘图的来历不正,也就是说他是动不得这份宝藏的了。
  穷神凌龙虽然游戏江湖,行事介于正邪之间,但到底是武林中有数的前辈高人,此刻听了墨一上人的一番话,先前露在面上的那种不忿、不满的神色,已然消失。金眼雕萧迟已是神色微变,机锋老辣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灵蛇毛臬脸上,却仍然带着一种莫测高深的样子,像是早已胸有成竹似的,削薄的嘴唇边,却挂着一丝奸狡的笑容。
  穷神凌龙沉思半晌,才微微叹道:“我老化子实在不知道这其中竟有着这么多夹缠,说来奇怪,我老化子知道这事,也是因为门下弟子突然接到一封密封的信柬,但是得到这份藏宝之图的弟子,此刻已死在洪泽湖上,他这份秘图的来历,我老化子却也不知道。”
  墨一上人的目光炯然一转,望着那始终不发一言的清风剑朱白羽道:“朱大侠远来此间,想必也是为了此事,老衲请教一句,这份藏宝之图,是否出自朱大侠之手,交给那位丐门弟子的呢?”
  清风剑朱白羽始终沉坐着一言不发,除了在听着墨一上人的话时,面色曾变了一下之外,却正和八面玲珑口中所形容的“死人”无异。
  此刻这位武当派的名剑手,却倏然站了起来,绕过一张桌子,走到那墨一上人的身侧,竟俯下身去,在墨一上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群豪数十双眼睛,此刻不禁都望在这两人面上,却见这两位名重武林的当代名人,此刻脸上竟都涌现着一种难以领会的笑容。
  然后——
  那清风剑朱白羽一长身,向四座群豪微一抱拳,一言不发地走向楼梯口,蹭,蹭,蹭,这武当名剑客竟下楼走了。
  群豪不禁莫名其妙,毛文琪也微颦黛眉,悄然向缪文道:“这是怎么回事,真教人不懂。”
  缪文一长身,打了半个呵欠,眼角却也涌现着着一丝和墨一上人、朱白羽相同的笑意,然后他又向毛文琪一笑,低声道:“不懂的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着个什么急呢?”
  毛文琪小嘴一嘟,道:“我等不及了——”
  语犹未完,抬眼处,却见那墨一上人也站了起来,口中长吟一声佛号,双掌合十,朗声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一饮一啄,都有定数,非我应得之物,争也无益,但望施主们上体天心,好自为之,好白为之。”
  这少林神僧也不知对谁说了这几句话,一展宽大的袈裟,竟也飘然下楼去了,对那“三才宝藏”,竟不再过问。
  群豪面面相觑,都作声不得,此事本已如一条曲折的羊肠小径,渐行渐为开朗平坦,哪知至此却又奇峰突起,把前面的路都挡住了,前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虽着急,却一些也看不到。
  这两人一走,穷神凌龙低头愕了半晌,突然一顿足,回首向他门下的另几个长老叹道:“我们穷家帮天生的穷命,这种宝物大概也无缘得到。”
  这位武林异人竟朗然一阵长笑,挥手道:“走,走,走,你我酒足饭饱,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破袖一拂,当先走了。
  此刻另一瘦长的丐者,站了起来,深陷的双目,一瞪灵蛇毛臬,像是想说什么,但却见穷神凌龙微一招手,他便也和其他几个丐者,一言不发地走了下楼,由此,灵蛇毛臬便将穷家帮得罪了。
  缪文望着这些隐身于乞丐之中的侠士,像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喃喃低语道:“确是达人,确是达人!”
  毛文琪俏目一转,问道:“你说什么?”
  缪文哈哈一笑,却伸过头去,向那边坐着的八面玲珑胡之辉道:“小弟请教胡兄一事,毛大侠和胡兄都到此处来了,那么此刻已在洪泽湖按图寻宝的,又是谁呢?”
  胡之辉先怔了一下,然后也笑道:“缪老弟真是聪明人,聪明人——”他语声一顿,突然放低声调道:“老弟你既然已猜出来了,我不妨告诉你,到洪泽湖去的,是我计二哥,老弟你却还没有见到过他哩。”
  坐在中间的毛文琪,当然听到了他们的话,不禁脱口道:“原来计二叔先到洪泽湖去了!”
  子母双飞
  金眼雕萧迟本也因清风剑朱白羽、少林墨一上人以及穷神凌龙的突然离去,疑惑不已,正自俯首沉思,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处理现下的局面,此刻毛文琪的一句话,却使他蓦然惊醒了。
  他心中一转,也自猜透了此事其中的隐秘,不禁暗骂着:“我老头子今日倒真是七十岁老娘倒蹦孩儿,想不到竟吃这姓毛的小子愚弄了,将高、洪水寨里得力的人,都调到这里来,却教人家从从容容地到高、洪两湖去寻宝。”
  一念至此,这水上的枭雄不禁大怒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将桌面上的杯盘碗盏震起老高,随着这一拍之势倏然站了起来,双眼四下一转,看到四座群雄大多面带愕容,像是还弄不清这其中的究竟,不禁森森一笑,厉喝道:“姓毛的,我老头子起先还当你是个角色,你这手玩得可太不漂亮了,纵然你骗过了老夫,难道你就不怕被天下武林骂为手段卑鄙的无耻之徒?哼!老夫活了七十岁,今天才开了眼界,才知道武林之中,竟有这种满面仁义,满腹娼盗的小人!”
  方才毛文琪一漏口,灵蛇毛臬面色就不禁轻微地变了一下。
  原来灵蛇毛臬结盟的兄弟四人,其中以老二铁算子计谋为人最是奸狡百出,机智深沉,尤在这一代枭雄灵蛇毛臬之上。
  “三才宝藏”的秘图,自从铁手仙猿侯林以暴力得自丐帮门徒的手上之后,就立刻飞马送到毛臬的手里,这份为天下武林中人垂涎的巨宝,自然也使得灵蛇毛臬大大地起了贪心。
  但是,他也知道,只要这消息稍有泄漏,立刻便是武林中一场绝大的风波,自己近年来在武林中虽已有地位,但若想安安稳稳地得到这份宝物,他自知也绝不可能。
  于是,这铁算子计谋就定下了狡计,他索性将此事略为渲染,使得武林中人都将目光注意到铁手仙猿的宿迁之会上。
  而他自己却带着玉骨使者中的二、三弟子,以及铁骑神鞭队中精娴水性的骑士,轻骑简装飞驰洪泽湖,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取得宝藏。
  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果然骗过了武林中人的耳目,不但少林神僧墨一上人、穷神凌龙等人上了当,就连一向世故极深,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火眼金雕萧迟,也被这条妙计骗了。
  这当然还是大家以为,以灵蛇毛臬这种身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哪知道毛臬这些年来,虽然做事似乎颇为光明正大,那只是因为多年来已不再有值得他冒险做出卑行的事而已。
  而此刻,这“三才宝藏”,却正如一条鲜鱼,已足以诱惑这条馋猫做出任何事来了,这些武林中的名人以君子之心来揣度毛臬之腹,自然会落入了圈套。灵蛇毛臬也自然暗中大感得意了。
  但这条神不知鬼不觉的秘计,却不知怎地竟被一个书生识破了,缪文轻描淡写地向八面玲珑胡之辉问了那句话,胡之辉心里自然有数,他略为吃惊之下,但为了向缪文——这挥金如土的阔少讨好,就也轻轻地将此事告诉了缪文。
  而毛文琪未经世故,不知轻重,竟失声将它说了出来。
  灵蛇毛臬知道这萧老雕素称老到,听了这句话,怎有猜不透的道理,于是他就在暗中为这将要爆发的风波准备了。
  一面,他又在暗中庆幸,清风剑朱白羽、嵩山墨一、穷神凌龙这些强敌多已离去,只剩一个火眼金雕,倒并不怎地放在这武林枭雄的眼里。
  但是他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试想这些武林高手,显然已为着此事来到这里,若不是已别有所见,又怎会突然离去呢?
  此刻这萧老雕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在座的人就算有不知道的,稍加琢磨,自然也大多猜破了究竟,只是这些人也都是老江湖了,虽也垂涎宝物,但自知惹不起“毛大太爷”,一个个也就装聋作哑地袖手旁观,看这台好戏怎么唱下去了。
  灵蛇毛臬微微笑着,故意作出不屑的神色来,以示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其实他人多势众,有恃无恐,自然心安理得的很。
  他这里正自睥睨作态,哪知风声一响,他身后倏然抢出一个人来。只见此人穿着淡青色的长衫,背插长剑,却正是广西大豪,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他一步掠在毛臬前面,叱道:“姓萧的,我弟兄看你是个糟老头子,凡事才让你三分,可是你要是倚老卖老,不识抬举,就别怪我弟兄对你不客气了。”
  萧老雕气得面目变色,怒极却反而狂笑起来,百步飞花林琦琤在旁冷冷说道:“萧老头子,你要是知趣的,还是快夹着尾巴滚吧,要等到我丁大哥一出手,你想滚可就来不及了。”她方才吃这萧老雕碰了一鼻子灰,此刻见敌我:强弱悬殊,就说起刻薄话来。
  萧迟城府再深,此刻也被气得浑身发抖,满楼群豪不禁都屏住呼吸,因为大家都知道现下已是一触即发的局面了。
  缪文望着毛文琪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还没有收敛,已听得一声暴叱:“今日老夫就要教训教训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狂徒。”
  原来那萧老雕盛怒之下,已顾不得此时正是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内,随着厉叱之声,人已箭步抢出,这位称雄水上的火眼金雕,此刻在这狭窄的酒楼之上,竟就已蓦然出手了。
  他年纪虽大,功夫可一丝也没有搁下,只见他身形微动之间,庞大的身躯绕过两张桌子,向那左手神剑斜斜劈过一掌。
  左手神剑冷笑一声,微一拧身,哪知这火眼金雕虽以水上绝技成名,掌法上的火候也不同凡响,这招虽然风声虎虎,却仅是虚招而已,眼看这掌已劈到中途,却将掌锋微偏,画了个斜弧,倏然转变了方向,横着朝丁衣腹下切去。
  左手神剑微一疏神,赶紧吸气凹腹,却知眼前掌影一花,那萧迟的左掌竟然后发先至,五指分张,抓向丁衣的面门。
  丁衣此刻才大吃一惊,挥右掌,踏偏宫,硬生生一拧身形,堪堪躲开这两招,但是一招着错,就已被人家抢了先机,只觉那萧老雕的掌影,前后左右朝自己劈了过来,自己竟是还手无力。
  这时酒楼上已然大乱,群豪多已避席而起,缪文更是远远站到窗口,生像是怕沾着人家的一丝掌风因而受伤似的。
  毛文琪却微按剑柄,圆睁杏目,挡在他前面,恨不得叫那左手神剑退下来,让自己再上去露两手绝招才对心思。
  林琦琤却面带狡笑,媚目一瞟灵蛇毛臬,只见这位武林枭雄嘴角正挂着一丝狞笑,正是心中已动杀机,立心要将萧老雕毁在这里了。
  金鲤萧平则睁着眼睛站在旁边,为他的老父掠阵,只是此刻左手神剑身形闪动,似乎只有躲避、招架的份儿,显然已落下风。
  群豪不禁窃窃私议:“这左手神剑本来是江湖上有名的硬把子,怎么今日如此不济,难道他享誉江湖多年,仅仅是徒拥虚名而已吗?”
  有的就说:“你老哥少说两句吧,人家子母双飞的绝活儿还没有拿出来啦。”
  这些话听到八面玲珑胡之辉的耳里,他就一拉缪文,悄悄说道:“缪老弟,你常说没有见识过武林高手的功夫,等下你就可以见到了,你可不知道,七剑三鞭里若论手底下的狠辣,除了我们毛大哥之外,恐怕就要数这位左手神剑丁大爷了。”
  缪文又是微微一笑,他虽然作出一副怕事的样子来,目光却一直随着丁衣和萧老雕打转,只见这两人身形兔起鹘落,脚底下却没有带出什么声息来,只是身形动处,自然将桌椅掀翻,杯盘碗盏,酒汁菜汤,弄得狼藉一地。
  又是十几回照面过去,只听萧老雕突发一声狂笑,双掌一分、一转、一合,竟以阴阳把叼住左手神剑的右腕,眼看丁衣右腕就得废了,群豪不禁都齐声惊喟,毛臬等更是面色微变。
  哪知子母双飞丁衣称雄多年,并非侥幸,倒真是凭着拳脚在刀山剑林中闯出来的。此刻这武林高手虽然手腕被拿,但却临危不乱,就在毛臬等人想出手援救的时候,口中闷“哼”一声,嗖地踢出一腿。
  丁衣成名于两广,这一脚正是南派武术中的妙着,非但无影无形,快如闪电,而且窝心踢出,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火眼金雕一招得手,这阴阳把只要一拧,左手神剑的腕骨便得分家,哪知人家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竟一脚踢向自己的心窝,那么自己若是还不撒手,丁衣固是逃不了,自己也得受伤。
  于是他只得双手一分,身形一退,大仰身,倒窜回去。
  这时铁手仙猿、八面玲珑、百步飞花这些人才透出一口气来,铁手仙猿抢前一步,挽了挽袖子,将长衫的下襟往腰带上一掖,道:“丁大哥,你下来歇歇,让小弟来替丁大哥接两招!”
  火眼金雕哈哈一阵狂笑,朗声说道:“姓侯的,你只管上来,你们就是群殴,老夫也不会含糊你们。”
  左手神剑丁衣却面寒如水,一言不发,右手突起一扯,那件淡青长衫上的十几粒钮子登时就被扯落了下来,衣襟大开。
  他双手一甩、一丢,就将那件长衫甩了下来,露出里面青蓝色的紧身衣,最惹眼的却是他腰间的一道淡青色皮腰带,和这条腰带上微微露出的七柄带着杏黄色丝穗的小剑把。
  这一下,满楼群豪俱都动容,灵蛇毛臬狞笑一下,侧顾毛文琪道:“琪儿,你丁大叔今天动了真怒了,你也可以乘此见见你丁大叔扬名天下‘子母双飞’绝技,可是要小心点,别让给误伤了。”
  毛文琪嘟起嘴,答应着,心里却一万个不服气,这些日子来,她连挫高手,就连她爹爹,也不见得放在她眼下,何况丁衣呢?
  可是丁衣这一拉扣子,一甩长衫,先别说他的功夫怎样,就凭他这份干净、俐落、漂亮,就不是普通武林道能望其项背的了。
  此刻他冷笑一声,道:“姓萧的,你快抽出家伙,来送死吧!”
  萧氏父子此刻面色俱都难看已极,金鲤萧平一闪身,掠到他父亲身侧,轻声道:“爹爹,让孩儿代你老人家接下这场吧。”他看到左手神剑这么一来,必里先有了两分怯意,生怕老父应付不来,将数十年来的声名,栽在这宿迁的酒楼上,因此就说出这话来。
  百步飞花却又冷冷一笑道:“小伙子,你急个什么,要送死也不急在这一-阵子呀,不过——”她又冷笑一声,道:“萧老头子,你要是觉得气力不继的话,下去喘两口气也好。”
  火眼金雕是什么身份,这种武林中成名露脸的人物,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此刻怎吃得下这种尖酸刻薄的话。
  他猛甩长须,一翻腕子,竟从袖口里撤出一对兵刃来,金光耀目,长才尺许,却是一对罕见的外门利器“分水峨嵋刺”。
  萧老雕这一撤出兵刃来,群豪又不禁发出惊喟,知道这水上名人的手下,果真不凡,须知大家都是眼睛雪亮的练家子,一看见这对兵刃,就知道若非有真功夫,也不敢使这种兵刃。
  但左手神剑却仍然微微冷笑,毫不在意,手腕一转,青光暴长,已将背后的长剑撤在手里,一反常规,却是左手持剑。
  只见他虎腰一扭,健腕微挫,这柄剑由下而上,斜斜上扬,猛地吐气开声,厉叱一声:“看招!”
  剑势如虹,竟又倏然落下,分心刺出,带着一缕剑风,袭向萧迟。
  群豪只听得呛啷一响,人影又乍分,原来就在丁衣这一剑飞去之际,那萧老雕掌中一双峨嵋刺向外一封,身形跃进一步,他竟以掌中这分量甚轻的短兵刃,硬接了丁衣的一剑。
  丁衣左手掌中的这口剑,得自师父,精钢百炼,一击之下,自然丝毫无损,那萧老雕右手的峨嵋刺上举齐眉,左手的峨嵋刺平举当胸,凝然卓立,稳如山岳,一招过后,并不进击。
  但是群豪却看得更为紧张,这两人对面卓立,正如两只待机而斗的雄鸡,虽然此刻俱都未再出手,但却不过是剧斗前的片刻静寂罢了。
  果然,眨眼间,只见那左手神剑丁衣斜身侧步,左手剑青光错落,猛地一个剑花,从上往下一旋,剑走轻灵,往右一抢步,剑锋再一转,揉身而上,刷!刷!接连两剑。
  火眼金雕怒叱一声,右手峨嵋刺一封剑身,左手峨嵋刺“青龙出云”,嗖地,竟然守中带攻,骤往丁衣鼻侧“沉香穴”点去。
  但是左手神剑在这趟剑法上,已有数十年性命双修的造诣,端的变化巧捷,虚实莫测,此刻一领剑势,微一斜身,“倒转阴阳”,左手剑一沉、一提,这一剑撩上,立刻便得洞腹穿胸。
  他左手持剑,剑走偏锋,正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招数,金鲤萧平睁着眼睛,掌心直沁冷汗,为他的老父担心不已。
  但萧迟掌中一对峨嵋刺,格、拦、摘、刺,翻飞八打,这年已古稀的老者,仗着这对外门的短兵刃,竟然连走险招,庞大的身躯,在这酒楼上方圆不过一丈的地方上闪展腾挪,花白的长须被带得四下飞舞,但脚底下却全然没有带出半点声音来。
  但见酒楼光华乱闪,却静得不发一丝声息,火眼金雕“怪蟒翻身”,虎躯微旋,“身临八角”,左右双刺挟劲风,银星万点,欺身进逼,正是“一寸短、一寸险”,招招狠辣,火候老到。
  左手神剑面带冷笑,剑锋一挂萧老雕左腕,“抽撤连环”,剑尖跟着往外一送,一招两式,斜削萧迟胁下。
  萧老雕猛一拧身,左手峨嵋刺抄剑底往上一崩,右手峨嵋刺翻腕刺出,又是“呛啷”一声轻啸,却见左手神剑脚下微错,“鱼跃龙门”,剑光疾如电掣,直刺萧迟耳旁的“立珠穴”。
  火眼金雕方才两次硬接硬架,已然试出对方的腕力不如自己,他在武林翻滚这么多年,动手的经验,可称多得不可胜数,一找出敌手的弱点,便再也不肯放松,微一退步,“横架金梁”,双夺竟又猛地上翻,找到丁衣的剑锋格去。
  哪知左手神剑这口剑方到中途,就硬生生撤了回去,身随剑走,脚下“倒踩七星”,连环几步,向后面退了七尺,右手往腰间一探,接着手腕一甩,只见青光一闪,脱手飞去。
  火眼金雕微微一顿间,已见寒光一缕,闪电般袭向自己的前胸,双手“峨嵋”刺刚往前一封,哪知刷刷两道劲急的风声,只见两道寒光竟然后发先至,一左,一右,袭向自己双胛。
  他大惊之后,往后猛地一仰身,长须翻飞处,庞大的身躯向后直倒,他竟在这种地方,用起武林中的绝技“铁板桥”来了。
  群豪这时眼睛都看直了,有的脱口叫了声:“子母双飞!”
  只见这广西大豪的成名绝技,果然不同凡响,光华闪动之处,剑势一领,左掌中的这口剑,竟然像是和那二柄小剑同时飞了出去似的,就在萧老雕身躯方自后仰的那一刹那里,这左手神剑一塌腰,往前面掠了过去,左手剑带起一溜光华,朝着那两条腿像是石桩似的钉在地上的萧老雕劈下,而他的右手,却仍然按在腰间皮板带上插着的剑柄之上。
  群豪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都知道萧老雕即使能够逃得过他左手“母剑”的这一剁,可是却再也无法避开他右手即将发出的另一柄“子剑”了。
  第十回 奇峰叠出
  突来金剑
  在这已将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的一瞬间,各人面上,神色迥然不同,显见得这些人心中所思忖的,也大有差异。
  灵蛇毛臬面带狞笑,百步飞花隐含得色,铁手仙猿目光闪动,八面玲珑张大了嘴,毛文琪却在心里暗地思忖着:“这一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换了我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而缪文呢,却仍然带着那种微笑,只是这次,他那莫测高深的微笑,似乎因着些须怜惜的成分,而变得有些人情味起来。
  金鲤萧平双目火赤,大喝一声,扑上前去,只觉面前风声一凛,原来方才那二口小剑,正势挟余威,从他身前掠过。
  接着“夺、夺”二声,这二口剑都钉在这酒楼的一根大柱子上,只剩下:寸多长的剑柄,露在外面,杏黄色的丝穗,微微颤抖。
  这些事笔下写来虽慢,然而在当时却快如电光一闪,火眼金雕目光动处,已然看到青光一溜,斜斜向自己剁了下来。
  他方自暗叹一声,哪知那道本已将要劈在自己身上的青光,不知怎地又突然地撤了回去,他微愕之下,右腿朝外一蹴,腰上一使力,左手的峨嵋刺一点楼板,刷地掠了起来。
  他身形甫自站稳,又听得“夺”的一声,目光闪处,却见一件暗器,钉入壁里,而满楼群豪,即又起了一阵骚动。
  他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里,左手神剑面含冷笑,运剑下劈,哪知身侧突然风声一凛,他竞觉出有暗器向自己胁下打来。
  这种武林高手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有着非常的警觉,随时提防着突来的暗算,左手神剑丁衣自然也不例外。
  这时自然是伤敌其次,自救为先,须知他已听出这暗器风声强劲,来势绝快,自己若想先劈上萧迟一剑,那么自己胁下也得加个大窟窿。
  他只得猛一吸气,硬生生将剑势撤丁回来,大拧身,向后一闪——
  只见一道金光,快如奔雷般向自己身前打了过去,以他这种发暗器的名手,可也不免为这道金光的去势之急而暗吃一惊。
  他大惊之下,目光四扫,只见灵蛇毛臬等俱都面带异容,满楼群豪更是都发出惊异的叫声。
  他再一忖量这道金光的来路,显然是来自窗外,而这时灵蛇毛臬已然极快地一转身,朝窗户的外面望了出去。
  窗外有风吹过,但是却无人影,楼下那条街上此时也是静荡荡地,那些金衫大汉也因通宵未眠,此刻已躲在屋檐下打瞌睡。
  春日的阳光由东方射下,照在街对面的一排楼宇上,可是对面的楼宇也是静无一人,只有屋檐上未干的晨露,被阳光映出晶光。
  这武林枭雄纵然机智深沉,此刻也不禁悍然色变,微叱一声:“老四,你出去看看。”
  铁手仙猿立刻应了一声,一跺脚,穿窗而出,灵蛇毛臬却一翻虎躯,掠到对面的墙上,将钉在墙上的那暗器拔出一看——
  却赫然又是一柄金色小剑。
  这时群豪又哗然低呼出来,原来方才大家注意力,都放在丁衣的那口剑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暗器是从哪里来的。
  就连灵蛇毛臬,也觉得有暗器由窗口这边往里打人,等到他回头的时候,窗外已无人影了。
  此剑何来
  灵蛇毛臬将这柄近日已在江湖中造出无穷事端,为自己带来莫大烦恼的金色小剑在手中略一把弄,两道长眉紧紧皱到一处。
  这时左手神剑丁衣也将火眼金雕先放在一边,纵身掠了过来,目光也在他手中所持的这柄金色小剑上打转,问道:“又是他?”
  毛臬微微点了点头,鹰隼般的目光,却在旁近窗口的那些人面上一一搜寻着——
  首先,他看到八面玲珑胡之辉,是站在窗旁的,此刻正横着身子,一会儿窗外望望,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望着他手上的金剑。
  八面玲珑胡之辉身旁,站着的却是自己女儿,正探着头去望窗外,而在她旁边的,却是那个慷慨多金的富家公子。
  再过去,就是他自己先前所占的位置,这武林枭雄心中一转,忖道:“方才这柄金剑,是由我左边射人,如果不是由窗外射人的,就是我左边的这些人所发——”
  他目光再在这些人身上一转,两道浓眉皱得更深,然后,他又接着忖道:“胡老三和琪儿自然不会,惟一可能地就是这姓缪的小子,哼!他说他不会武功,我却有些不信,可是——若说他就是金剑侠,也不可能呀……”
  “那么,这柄金剑只有从窗外射入的一途了,但是,这也似乎不大可能。”
  他左思右想,觉得这其中大有蹊跷,只见这“武林魁首”双眉再一皱,继续走到缪文身后,伸出巨掌,朝缪文身上一拍。
  他存心想试试,手底下已用出五分真力。八面玲珑胡之辉此刻正面向这边,目光动处,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叫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灵蛇毛臬心中微转,一笑收回真力,手掌轻轻拍在缪文肩上,一面却在暗忖道:“这缪文和胡三弟既是素识,想来也许不至于有什么差错吧?”
  而这时缪文也回过头来,目光正和灵蛇毛臬的碰在一起,灵蛇毛臬双眉微皱,笑问道:“缪文老弟方才站在这里,可曾觉出背后有什么影响吗?”
  缪文习惯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毛文琪却抢着说道:“爹爹,你真是的.你老人家怎会问起他来,他这书呆子呀!人家在背后砍他一刀,他连影子都不会知道的。”
  灵蛇毛臬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颇为注意地朝缪文盯了两眼,然后,回过头去,却见萧老雕父子正站在一起,轻声低语。
  突地;窗外风声又一凛,毛臬微一扭腰,脚跟半旋,回头望处,却是铁手仙猿掠了进来,一面摇着头,一面道:“外面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我问了问外面的弟兄,也没有人看见什么,这事可有点邪门,难道那金剑侠会飞不成?”
  灵蛇毛臬在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道:“我看这两年来你手下的弟兄们越来越懈怠了,没有事还好,一遇上事,可就见出我们平日养着这班人,竟然全是废料,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言下之意,就是这金剑侠倒不会飞,只是那些站在外面的人太无用,没有看到而已。
  铁手仙猿面上微红,连声道:“大哥说得极是,这些人疏懒已惯,今后小弟要好好督促他们。”
  灵蛇毛臬又微哼丁一声,回身缓步向那萧氏父子走了过去,左手神剑目光动处,也和他并肩走去。
  铁手仙猿见了,暗中向几个人一打眼色,也踉在毛臬和丁衣的后面走去,群豪见了,心中不禁又发毛,知道这一下萧氏父子更是凶多吉少了。
  变生不测
  萧氏父子一眼望见这种情形,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但以他们的身份,此刻又势不能当着群豪一溜了之。
  火眼金雕哈哈一笑,厉声道:“姓毛的,你过来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敢将老夫怎的?”
  他这么一说,却已明显地露出了怯敌之意来了,左手神剑丁衣冷笑一声,傲然道:“姓萧的,你睁开眼睛来看看吧,今天你难道还想活着走下楼去,你难道还想那个叫‘金剑侠’的小子再来救你?”
  金鲤萧平目眦欲裂,大喝道:“你们竟敢当着这些多人面前以众凌寡,武林之中,难道就没有公道了吗?”他将手朝后面的群豪乱拱,又道:“朋友们,你们可要出来主持公道,要是单打独斗,我萧平死而无怨,要是这么的话,我……我……”他猛一跺脚,竞说不下去了。
  灵蛇毛臬仰天一阵狂笑,道:“好,好,单打独斗,死而无憾,好,好——”武林魁首竟一面挽着袖子,一面又冷冷说道:“那么你就过来,我‘毛大太爷’陪你玩玩,你要是在我手下走得着五十招去,我姓毛的就恭送你们下楼,这该算公道了吧!”
  火眼金雕大喝一声,道:“姓毛的,你找后生小辈叫什么阵,你若真是个人物的话,一月之后,你我可另约时地,一决雄雌,此刻你借着诡计,将我父子骗来这里,此刻却又以众凌寡,以强凌弱,毛臬呀毛臬,你难道不怕天理循环,你难道不怕遭报应吗?”
  灵蛇毛臬面含狞笑,森冷地说道:“萧老头子,你虽然舌灿莲花,也无法自求生路了,你要想在毛某人面前讲什么公道,那么我告诉你,我毛某人就是公道。”
  火跟金雕一咬牙,愤然道:“好,好,我老头子若能借着一死,让天下武林朋友认清你这个假冒为善的恶徒的真面目,那么我老头子死又何憾?”
  这须发已近全白的老人,此刻声音悲怆,长须微颤,一分掌中的峨嵋刺,接着厉声喝道:“那么你们就索性全上来,老夫今日就和你们这帮恶徒拼了!”
  左手神剑连声冷笑,道:“教训你这种糟老头子,还用得着别人动手吗?”健腕一翻,剑尖上引,正待出手,哪知蹬蹬蹬,楼梯口突然一阵声响,急遽地奔上两个人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生像是赶来奔丧似的。
  这两人都穿着金色的长衫,但是想必因为经过长途奔波,此刻这两件金色长衫上已被灰沙汗渍渲染而变为土黄色了!
  而且这两人虽然面目英俊,但面上亦是风尘满面,眼中更是黯淡无光,像是多日未睡,心神交瘁的样子,看上去俱都狼狈不堪。
  这两人一上楼,目光四转,一眼瞥见毛臬,忙地抢上几步,“扑”地朝毛臬跪了下来,毛臬面色已为之大变,连声道:“东山、允泰,你们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计二爷呢?南松呢?唉——你们跪在这里干什么,快起来说话呀!”
  这一向机智深沉的灵蛇毛臬,此刻不但语声惊惶,面色也变得铁青,一叠连声地催促着,但是这两个金衫少年,却不住地喘着气。
  八面玲珑也是微变神色,走到远远一张还没有倾倒的桌上,倒了两杯酒,递到这两人面前,道:“来,你们先喝杯酒,喘口气。”已又转首向毛臬道:“大哥,你别急,计二哥不会出什么事的。”其实他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也有些发慌,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缪文似乎没有兴趣再看这局戏,长长打了个呵欠,伏到桌上假寐,毛文琪在他旁边轻声道:“你好生休息一会,等一下我们要走的时候,我再叫醒你。”
  缪文头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仿佛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此刻这两个金衫少年已仰首喝丁酒,正待说话,毛臬却微一皱眉,朝侯林道:“老四,你真是的,将这么多好朋友困在这里委屈了一通夜,现在还不快送人家去歇息去。”一面又微微拱手道:“各位朋友请了,今日毛臬招待不周之罪,改日再向各位谢过。”
  群众都知道这是他在下着逐客之令,相顾之下,也就都向毛臬说着客气话,一一下楼,这些人都是光棍朋友,谁也不愿意蹬这趟浑水。
  左手神剑横身一拦,拦在萧氏父子前面,乎剑当胸,冷然说道:“姓萧的,你可还没有到走的时候!”
  萧老雕厉声笑道:“你要我走我还不走哩,我要听听你们栽跟头的事。”
  他将这活说得特别响,以期群豪都能听见,其实他不说别人心中也有数,知道那乘隙前住高、洪取宝的铁算子计谋,已栽了大大的跟头,甚至性命都已不保,只是大家都装糊涂,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锻羽而归
  这两个金衫少年却正是灵蛇毛臬门下十大弟子中的“追云使者”尉迟东山,“神剑使者”梅允泰,也正是和铁算子计谋同去取宝之人。
  是以灵蛇毛臬一见这两人狼狈归来,心中自然大惊,连火眼金雕那种讥讽的话也顾不得了,等到群豪一下楼,又急切地问道:“你计二叔出了什么事?我交待你们的事做了没有,快说呀!”
  “神剑使者”喝了杯酒,定了定神,才站起来,急急答道:“弟子们和计二叔到了洪泽湖和高邮湖之间的水闸那里,就按着图上所示的地方开始寻找,这里面当然是尉迟师兄两弟兄的水性最高,计二叔就叫他们换了水靠,下水搜寻。”
  灵蛇毛臬目光转到另一人——尉迟东山面上,尉迟东山叹厂口气,悲怆地说道:“弟子和南松弟下了水,果然看到在旁边湖底靠近湖岸的地方,有图上所示的汜号,当然高兴得很,到水面换了口气以后,就循着那记号所示的方向,又找着一条沉船,弟子们就用绳子捆在船上,和在岸上的计二叔和梅师弟他们一齐用力,将那艘沉船移开,果然看到沉船下面有一块生满了锈的铁板。”
  这时不但灵蛇毛臬全神凝注在这“追云使者”的话上,其余的人,也都睁大了跟望着他,关切之容,溢于言表。”
  那火眼金雕却低骂子一句:“难道湖上伏桩的狗才都死光了不成?”
  尉迟东山望了他一眼,接着说下去道:“弟子们一见那铁板,当然高兴得很,一面上去换气,一面就将它告诉了计二叔,哪想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弩箭朝我们射来,弟子们就知道身形已被高、洪水寨伏桩的弟兄看到了!”
  萧老雕哼了一声,尉迟东山又望了他一眼,冷冷接口道:“哪知高、洪水寨里这批家伙却无用得很,片刻之间,就部被制住了。”他眼角一瞟,见萧迟的面目又气得连连变色,接着义道:“弟子们这才又潜下水去,移开铁板,铁板下面的一个大地窖里,果然有好几十口箱子——”他略为一顿,毛臬已着急地催促道:“快说下去!”
  “弟子们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就将这些箱子,都吊到岸上,南松弟就要先打开一口箱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尉迟东山说到这里,灵蛇毛臬就冷哼一声,像是对此举深表不满。
  尉迟东山喘了两口气,悲怆之色,突又涌现,梅允泰就接着道:“计二叔想了想,就答应了,这些箱子外面都生满了铁锈,尉迟二哥扳了几扳,才把箱子扳开,哪知箱子刚开,里面竟然射出一蓬小箭来,尉迟二哥猝不及防,身上竟中了七箭,直透入骨,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就咽了气了。”
  众人不禁又都倒抽—口冷气,尉迟东山俯首不语,梅允泰长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哪知箱子一打开,里面装的却是一大堆烂石头,弟子们又悲痛,又吃惊,又气愤,计二叔用两口剑将这十几口箱子都打开了,每口箱子里都装着暗弩,而每口箱子里装的竟然都是烂石头。”
  说到这些,灵蛇毛臬等人更是面色惨变,那火眼金雕却纵声狂笑起来,但这时备人心中惊怒、失望,紊乱如麻,竞都没有对这种恶意的笑声如何,却听“神剑使者”梅允泰接着道:“这一来弟子们俱都大惊失色,计二叔将那些箱子卫装着的消息弩箭仔细地查看了一遍,面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连连地叹着气,告诉弟子们说,这些弩箭安装的方法,竟然和数十年前名震武林的前辈异人圣手书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
  “圣手书生”四字一出,众人更加大惊,原来这圣手书生淳于独秀不但武功卓立,尤精消息埋伏,只是此人多年前已失踪迹,也未曾听过他传有弟子,众人虽惊疑,但却知道铁算子计谋也是个中老手,眼光绝对不会看错。(圣手书生事迹请见《孤星传》)
  灵蛇毛臬一跺脚,恨声道:“这老不死的怎地又重现江湖了?允泰,你快说下去!”
  世上有许多事看来毫无连贯,又近不可思议,其实这仅是因为人们的愚昧,无法知道那其中究竟的真相而已。
  此刻,这些人为此事大感惊诧,但他们若知道那圣手书生已和海天孤燕同隐一岛,而海天孤燕又正有份三才宝藏的秘图,再将这些和另外的一些事稍加连贯,那么这些神秘的事就不再神秘了。
  梅允泰略略喘了口气,就接着道:“计二叔又说,照这种情况来看,这批宝藏一定已被圣手书生,或者是他的弟子捷足先得,弟子们听了,又懊恼,义气愤,看着尉迟二哥的惨死,又觉得难受,哪知道祸不单行,计二叔正对我们说着话,弟子们竞突然看到他老人家身后多了一条人影。”
  梅允泰脸上的肌肉略略扭曲了一下,像是此刻还在为那时的景况而惊悸着,接着又道:“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湖岸边风吹草动,一条黑影像鬼似的,站在计二叔后面,计二叔却仍说着话,一点儿也不知道。”
  毛文琪一捏自己的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她心中动处,那曾经和她交手的黑衣夜行人的影子又在她心中闪过。
  但那黑衣人是否就是站在计—谋身后的黑衣人呢?这个毛文琪却也不能确定!她目光一转,看到每个脸上却有惊慌之色,那梅允泰更是连连伸手拭着冷汗,强自按捺着说道:“后来计二叔发现弟子们的神色,才回过头去,弟子们只是见那黑衣人嘿嘿一声冷笑,双手一扬,掌中竟发出好几道金光来,这时我和尉迟大哥正站在箱子后面,连忙往箱子后面一伏,可是——”
  说至此处,他连声音里都变得颤抖起来,冷汗直冒。他又用袖子擦了两下,接着往下面说道:“可是等到弟子们站起来的时候,跟弟子们一齐去的五个神鞭队的弟兄们都已惨叫着,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胸前都插着一件金光闪闪的暗器,计二叔站在那里,晃了两晃,也倒在地上,而那个鬼魅一样的黑衣人,却走得不知去向了。”
  “弟子和迟师哥壮着胆子一看,那些神鞭队里的弟兄胸前,插着的竟然都是柄金色的小剑,计二叔胸前虽然没有插着剑,但是他老人家头顶却中了一掌,连天灵盖都被打得粉碎了。”
  “弟子们再一看先前挡在弟子们前面的那两口箱子,箱子盖那么厚的铁板,竟也被打得洞穿,上面的那两柄金剑,竟从箱子盖的一面穿到那一面去了,这种手劲,弟子们别说没有看到,就连听也没有听过,这黑衣人双手竟发出十件暗器,每一件都有着如此力道,这……这简直……这简直有些骇人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竟又“噗”地坐到地上,地上狼藉的酒汁菜汤,弄得他本已污秽的长衫更加淋漓不堪,他却像是丝毫都没有感觉到。
  第十一回 侦骑四出
  触目惊心
  这神剑使者梅允泰气急败坏地将他所遭到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后,像是精神再也支持不住,竟瘫软在地上。
  凡听到他说这些话的人,此刻也不禁觉得四肢软软的,生像是也有些支持不住的样子。
  只有灵蛇毛臬,面目虽也变色,但身躯仍挺得笔直,忽地将手上的金剑往地上一抛,抛在神剑使者梅允泰的面前,沉声道:“你们在湖边所见的金剑,是否和这一样?”
  他双目一张,瞪在梅允泰脸上,喝道:“你赖在地上干什么,还不快给我站起来,哼!想不到你们一遇着事,也是如此废料。”
  梅允泰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拾起那柄金剑,又从怀里掏出一柄金剑,两下对照着比了比,就一齐双手交给毛臬,一面道:“这柄金剑和弟子们从神鞭队弟子胸前拔出的,完全一样。”
  灵蛇毛臬哼了一声,将两柄剑都接了过来,略略一瞥,便皱眉沉思起来,酒楼上顿时又变得死一样地静寂,微闻喘气之声,咻咻而作。
  毛文琪看了伏在桌上,似已入睡的缪文一眼,轻轻踱到她爹爹的身侧,低着头,在他手上的那两柄金剑上观看着。
  八面玲珑胡之辉却走到梅允泰身侧,附着耳,低声问道:“你们出事之后,是否就立即回来了。”
  梅允泰点了点头,道:“弟子们将计二叔他们的尸身抬到大车上,交给赶车的弟兄,就连夜赶了回来,一路上换了两次马,连半刻都未曾耽误。”
  八面玲珑胡之辉也皱起眉头,暗忖:“以时间来揣测,允泰他们赶得的确也可谓快到极处,虽道那金剑侠却胁生双翅,还能赶在他们前面?……如若不然,方才那柄金剑又是谁发出来的呢?以那人发暗器的手法来看,功力也已臻绝顶,难道那金剑侠竞分身有术吗?”
  他心中思疑,灵蛇毛臬此刻俯首沉思着的,却也是和他同一个想法。
  这其中只有火眼金雕萧迟嘴角隐含冷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其余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心中自然难免悲怆了。
  酒楼之上,此刻满布愁云,浓厚地压在每个人心上,压得人人仿佛都透不出气来。
  突地,毛文琪一声娇唤,打破沉寂,她似乎颇为惊慌地说道:“爹爹,你看看,这两口小剑剑柄下面,刻着的字并不一样呢!”
  灵蛇毛臬手微一抬,目光闪电般在这两柄金剑上凝目注视半晌,面色不禁又猛地大变,两道浓眉皱得更紧,而且目光之中,竟然露出一丝惊吓的意味来,却是在这武林魁首面上前所末见的。
  此刻和他关系较深,身份相当的,如子母双飞、八面玲珑等人,都凑厂上来,都俯首朝这两柄金剑上凝注一下,只见这两柄金剑的剑柄下,剑脊上,果然都刻着四个非经注意便难发觉的小字,一柄上面是四个小篆,刻的是:
  “公道之剑。”
  而另一柄的剑脊上,却刻的是魏碑,上面竟赫然是:
  “以血还血!”
  触目惊心的四个字。
  灵蛇毛臬面如死灰,嗒然将手中的两柄剑,交给身侧的胡之辉,缓步走到窗口,仰首苍穹,这武林魁首竟又落人沉思里;
  胡之辉将这两柄金剑在手里拈了拈,又事到眼前看了看,喟然道:“这两柄剑制作的式样虽然完全相同,但金子的成色却不一样,唉!事情越来越觉奇怪,真使人有些弄不懂了。”
  站在窗口仰首外望的灵蛇毛臬,此刻突地一阵狂笑,笑声中满是凄厉的味道,群豪愕然望着这武林魁首转过身来,狂笑着道:“这事的确透着奇怪,想不到那姓仇的小子,真有后人来替他报仇,好,好,反正世事都有了却的时候,强存弱亡,我倒要和他斗上——斗!”
  他双目电张,笑声顿住,犷桀之态,又复大作,刷地一拂袖子,走到梯口,一面朗声道:“丁老弟,林姑娘,胡老三,你们都跟着我走吧,侯老四这里料理一下,照顾照顾你侄女儿,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到河北去。”他在梯口驻了足,又回首朝他爱女说道:“琪儿,你即刻回到你师父那里去,路上不要耽误了。”
  毛文琪点了点头,却见她爹爹已别过头,向梅允泰等道:“允泰、东山,你两人先在这里歇息一下,然后立刻随着你侯四叔一齐到杭州,路上顺便传语各地的弟兄,这三个月里,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不要伸手,养精蓄锐,等着我的吩咐。”
  这武林魁首果然颇具领袖之才,此刻虽然有些心慌,但临事却仍不乱,三言两语,分派了命令,突又跨前一步,朝那萧氏父子冷然道:“今日之事,暂且别过,我姓毛的也不再为难你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此后你我为敌为友,但凭尊意。”话声一落,这武林魁首根本不再理会萧迟张口要说的话,又一拂袖,急步下楼而去。
  萧迟愕了半晌,长叹了一声,却见子母双飞冷横自己一眼,步下楼去,见那百花飞花林琦琤,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微扭纤腰,却又轻轻回顾伏在桌亡的缪文一眼,也走了下去。
  这火眼金雕此刻心中五味翻涌,虽然气愤,却也有些心灰,自己这一趟宿迁之行,险些就此送命,方才眼前剑光缭绕,已将下劈的那一刹那,此刻仿佛还使得这已在武林中翻滚了数十年的老人为之暗暗心悸,他不禁又长叹一声,一捋长须,缓缓走下楼去,步履之间,似乎有了龙钟老态。
  本来群豪济济的酒楼,霎时之间,就只剩下了廖廖数人。
  毛文琪脚尖一动,将地上已经碎成两半的一个破碗踢到楼梯口,看看那半边破碗,在梯口略为一停,却仍然滚下楼去,带起“哗哗”一阵声响,她知道这只破碗已碎得更厉害了。
  于是这美丽的少女,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朝铁手仙猿道:“侯四叔,我就住在右边那条路上的庆福长客栈里,最多再歇半天,就要赶路了,你老人家有事要办,我也不再麻烦您了。”
  铁手仙猿此刻也有些心乱如麻,闻言点了点头,说道:“路上可要小心些,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好了。”
  毛文琪摇了摇头,走到缪文身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俯下头去,在他的耳边说道:“文哥,别睡了。”
  缪文抬起头来,迷茫地四顾一眼,伸了个懒腰,重重打了个呵欠,撑着桌缘缓缓站了起来,朝铁手仙猿微微一笑,也就走下了楼。
  神剑使者望着这两人并肩而去的背影,暗暗啐了一口,低声骂着:“不中用的书呆子!”原来这年轻人也对毛文琪有些爱意,此刻见了他两人亲密的神情,妒火中烧,忍不住骂了出来。
  铁手仙猿双眉微一皱,却所得楼梯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八面玲珑胡之辉竞又去而复返。
  他匆忙地走了上楼,将手里拿着的一柄金剑,交给侯林,沉声道:“大哥吩咐,叫你派几个得力的弟兄,到镇江府附近一带的大小乡镇的大小金铺去打听一下,最近几个月来,有没有人去打造这种黄金小剑的,如果有的话,切切要将那人的形状、年岁查问出来,这事得赶快做,却不可泄漏一丝风声!”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考虑了半晌,终于又附在侯林耳边,悄语道:“还有件事,就是请四弟你赶紧叫几个铁骑队里的弟兄,飞马赶到粤东去,查问那边的豪富巨商里,有没有一个姓缪的,将他的身家、情况,也详细探查一上,赶紧回来告诉我。”
  铁手仙猿侯林唯唯答应着,八面玲珑这才一伸腰,脸上的肉松弛了一下,装出一个有些像是笑容的形状来,微喟说道:“这些天,我马不停蹄,真是累得半死,四弟,你快替你三哥弄些酒菜——哈哈,最好还弄个妞儿来,我在这里舒服个半天,今天晚上又还得赶到杭州去,哈——人一胖,就不太想动了,可是事情越来越糟,我却是非动不可!”
  铁手仙猿微微一笑,目光转过处,太阳已射进窗子里来,原来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了。
  笑语温柔
  缪文连连地打着呵欠,随着毛文琪走下了楼,刚往右边一转,眼角却已瞟见八面玲珑胡之辉由另一方躲躲藏藏地走了过来。
  缪文心中一动,却装做没有看见的样子,欣欣然和毛文琪走出了这条两旁仍然站着三五成群的金衫大汉的横街。
  毛文琪一拐肘子,娇嗔着道:“你瞧你这副德行,才一天没有睡觉,走路就晃晃荡荡的了。”
  缪文一笑,道:“姑娘,我可比不上你,你是玩刀舞剑的女英雄,我可不行,熬了这个通宵,现在我两条腿就像在弹琵琶似的。”
  毛文琪“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指着他咯咯地笑着道:“你看你这副穷酸相,几时我非逼你练练武功不可,不然你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连个大姑娘都不如,人家一指头就能把你弄个大跟头。”
  缪文边笑边行,突地驻足问道:“别的我都不奇怪,武功我也不要练,可是我倒要问问你,你那柄宝剑到底有什么古怪,怎地人家一沾着,就得像猴子一样跳起来,喂!你那位师父是不是会玩法术的女道士呀?”
  毛文琪笑得似乎已直不起腰来,但却一面摇着头,一面道:“你要问这个呀,我可不能告诉你。”顿一顿道:“这口剑就算不是神仙造的,可也差不多了,我师父从小就喜欢玩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老人家费了许多心力,才造了口这样的宝剑,常说就算古时的湛卢、巨阙这种名剑,也比不上我这口剑的厉害,无论功夫再好的人,一碰上我这口剑呀,嘿!他也受不了,你看昨天晚上那个胖子,他--”
  这纯真美丽的少女呱呱笑语着,突然看到缪文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立刻住了口,改变了个话题,温柔地笑道:“我真是,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喂!我问你,到了河北,我去找师父,你到哪里去呀?”
  “这个……”
  缪文沉吟着,忽地看到对面走过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袭已经洗得发白的淡蓝长衣,长身玉立,长衫虽然寒酸,但是神光焕发,满脸英气,却半点也没有寒酸的样子。正如一粒明珠,纵然被装在破烂的布袋里,却越发显得光彩夺目。
  这人迎面朝缪文行来,缪文一抬头,恰好遇着他的眼神,两人目光相对,这蓝衫人竟朝缪文微微笑了一下。这人面上的轮廓,本极坚毅,两眉之间,隐隐现出三道沟纹,一眼望去,本觉甚是冷削,但经此一笑,却如春风拂面,焕然不同。
  一笑之间,这蓝衫人已从缪文身侧擦肩而过,缪文忍不住回身去看,却见这蓝衫人竟也回头望着自己,不禁心一热,回过头来,但心中却仍被这蓝衫人的风仪所醉,久久不能自己。
  毛文琪却已嘟起小嘴,又生娇嗔,轻轻一跺脚,说道:“人家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应呀,难道你聋了不成?”
  缪文望了望这刁蛮但却真情的少女,心里突然泛起了许多感触,目光一转,微指前面“庆福长”的店招,笑着说道:“我们回到客栈再说不好吗?你,看,街上的人已在望着我们了。”
  毛文琪眼波活转,果然看到十几道目光,注在自己脸上,她粉脸不禁又红了起来,口中却仍然佯嗔着说道:“我才不怕别人看哩,看就看,有什么关系。”但脚下却已跟着缪文,加快地朝那客栈走去。
  落花有意
  毛文琪撒娇敢刁,佯嗔佯怒,想尽千方百计,以求博得自己心上人的欢心,缪文却始终是微微含笑,竟有些无动于衷的样子。
  但这已深陷情网的毛文琪却看不出来,她只道芳心从此有寄,千种柔情,万缕情思,都一丝不剩地放在缪文身上。
  若说缪文是铁石心肠吗,那却也不见得,他的目光,他的嘴角,也不时会露出一丝半缕真情,但是不知怎的,这年青人竟像已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每当这种真情流露的时候,他立刻会以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来遮盖住,等到他这种微笑扩散的时候,他脸上所流露的真情便立刻消失了。
  回到客栈,毛文琪左问右问,来追寻缪文的来踪、去处,因为他们距离河北越来越近,那就是说他们分别的日子已快要来了。
  毛文琪虽然不舍得,但是她也不敢不去师父那里,因之她追根寻底,为的也不过只是要缪文说出决定等待自己的话来。
  但缪文却左支右吾,叫他说一句真心话,似乎比登天还难。
  于是,毛文琪生气了,嘟着嘴回到房里,缪文仍然带着微笑,也不追过去陪话,却一个人在房里踱着方步,又问店家要了笔墨,却只是放在桌子上而已,根本没有动手写什么。
  果然,过了一会儿,毛文琪又忍不住跑了过来,又温柔地来陪缪文说话,缪文却仍然微笑着,倾听着,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如此折折腾腾,谈谈笑笑,竟然天又黑了,毛文琪觉得眼皮愈来愈重,终于熬不住,也打起呵欠,伸起懒腰来了。
  于是缪文就陪她到房里去睡。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渐渐睡着了,看着她在睡梦里露出海棠一般的笑容,他的眼光里,不禁又流露出一丝温馨的情意,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她伸出被外的玉臂。
  但是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他也随之站起身来,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又俯首沉思了半晌,突然坐到桌旁,提笔写道:“蓝衫人,三十余,瘦削坚毅,眉心有纹.目光炯然,务须留意此人来路、去向,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搁下笔,又沉息片刻,站起来,在房中转了几转,再坐下来接着写道:“毛某已回杭州,留意察看其行踪,此间侯林若有行动。也须立刻告我,尔等行踪务须谨慎,切记!切记!”
  写完了,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将这张字条仔细地叠成一个小方块,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衫,走出房门,到客栈门口。
  他目光四下一转,一个买卖人打扮的汉子从街角的暗影下走了出来,缪文手指微微一弹,掌心的那块纸块,就巧妙地落在那人手里。
  那人接了纸块,就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缪文却仍然在客栈门口观望着,目光转动处,心里不禁又猛地跳了一下。
  原来那蓝衫人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又望着缪文微微一笑,缪文心里越奇怪,眼里却也就越不敢再朝这人打量。
  他低下头,转头走进客栈,再悄悄回头去望,那蓝衫人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初露身手
  毛文琪一睡下去,就像是死了一样,还没到戌时就睡起,此刻已过了子时了,她仍然半点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但那原先一直打呵欠,伸懒腰的缪文呢?此刻却一点儿疲容也没有,招呼店伙,送来酒饭,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热酒,又吃了些饭,就斜倚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
  他心里想着的究竟是什么哩?这当然没有人知道,只是他的面容,此刻却是忽而悲怆,忽而愤怒,有时却又隐含笑意,生像是在为自己所做的一些事得意着,但过不一会,他又会皱起眉来。
  二更敲过,店伙在外面走来走去,闩店门,熄炉火,过不一会,这些声音就完全没有了,只剩下一只野猫,在屋顶上叫着春。
  但缪文知仍未睡着,夜越静,他的思潮就奔流得更厉害。
  但外面的野猫叫得也越来越厉害,而且就刚好在缪文的屋顶上,缪文皱着眉,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子四下一望,外面是一条长长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花都开了,被月亮一映,被春风一吹,就像是一个个美女似的,在曼曼而舞。
  院子的那一边是一道墙,此刻这院子里静悄悄的,但屋顶上的猫叫得太烦人——
  缪文目光四下再搜寻一下,确定四下的确无人之后,这“弱不禁风的书生”,微撩长衫,身形一动,竟然穿窗而出。
  他的身形,就像一缕轻烟似的,冉冉飞起,在空中轻轻一拧身,不藉任何凭借,就悠然变了方向,轻巧地落在屋顶上。
  野猫的两只碧绿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似乎也被他这种足以惊世骇俗的轻身功夫骇住了,竟蹲伏在那里,没有跑开。
  缪文不带半分声息地在瓦面上走了两步,朝那野猫一拂袖子,那野猫“咪呜”一声,窜过屋脊,远远地跳走了。
  缪文微笑一下,突地屋脊那边,也传来一丝轻笑,一人轻声说道:“兄台好俊的身手。”
  缪文立刻为之大惊,微一错掌,身躯往前一探,沉声喝道:“什么人?”
  屋脊后又传来一声轻笑,一个黑衣人猛地长身而起,双臂一张,就像一枝箭似的窜出四丈远近,再一个起落,就想往黑暗中逸去。
  缪文行藏已露,焉肯让这个人就此一走,就在那黑衣人长身欲去的时候,他也扑了上去,低叱道:“好朋友,给我留下来。”
  但那黑衣人身法出乎寻常地快,缪文刚扑进去,那人已掠走,缪文毫不迟疑地拧身,身形毫未作势,也掠出四丈开外。
  两人的轻功竟然都好到毫巅,几个起落,已飞掠了十余人家的屋脊,缪文心中微凛,忖道:“这人好快的身手,若是毛臬一伙,倒的确可虑!”一念至此,脚下越发加劲,立心要赶上这人,将他废在自己手下。
  但是这黑衣人起步在先,本已领先了七八丈距离,缪文这一加劲,两人之间的距离虽已渐渐缩短,却仍然有着四五丈远近。
  缪文这里暗惊这黑衣人身法之快,那黑衣人何尝不在惊异缪文的轻功,这年方弱冠的少年竟有着如此功力,若非亲自所见,说出去,任是谁也不会相信,因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星飞丸泻,瞬息之间,已掠出市区,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前黑黝黝的一大片,像是一个颇为繁密的树林子。
  缪文心里越发着急,知道自己若让这人一钻往“青纱帐”,那么自己就再也别想抓着他了,
  此刻郊野无人,缪文也就不再顾忌,一面加急飞掠,一面叱道:“好朋友何必藏头露尾,彼此都是男子汉,有什么事不妨当面谈谈,朋友你要是再如此,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黑衣人在前面却哈哈一笑,身形亦未停顿,一面却也喝道:“兄台何必客气,若说藏头露尾四字,恐怕还是兄台高明哩!”
  缪文心里暗骂一声,就这两句话的工夫,那黑衣人距离树林已越来越近,缪文一翻腕子,从怀中掏出一件暗器来,一面厉喝道:“朋友,你再不站住,我姓缪的就要发暗器了。”此时情况虽是如此,但他兀自不肯暗箭伤人,先就喝了出来,
  哪知那人又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小弟正要讨教讨教兄台的高招,而且小弟早就知道,兄台发暗器的手法,高人一等,兄台就请动手吧。”
  缪文,—皱眉,随着身形动处,右手往外一扬,登时一缕尖风,急劲地朝那黑衣人背后打去,单凭腕力就能将暗器打出四丈开去,这种手法正如那黑衣人所说,端的是高人一等。
  那暗器眼看就要打在黑衣人身上,哪知这黑衣人“嘿”地一笑,听风辨位,头也不回,手腕一反,竟然也打出了一件暗器。
  只听“呛啷”一声轻响,这两件暗器竟然在空中互击而鸣,随即一齐落在地上,而那黑衣人又再“嘿”地一声轻笑,顿住身形,转过头来,带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望着已然如飞掠至的缪文。
  第十二回 叶公之龙
  金剑互击
  此刻星光闪烁,月光皎洁,风吹长草,虫呜杂树,正是大好良宵,星月之下,缪文闪目而望,只见在前面纵跃如飞的黑衣人突地一反手,打出一道金光,竟不偏不斜地击在自己向他打去的暗器上,只听“呛啷”一声轻响,两道金光,俱都落在地上。
  缪文心中一怔,硬生生将自己如飞掠的身形,倏然顿住,心头暗骇道:“此人头也不回,竟就将我发出的暗器击落,身手快得惊人,而他发出的暗器,居然亦作金色,难道此人真的是他?”须知他年纪虽轻,却是一生出来,便开始习武,教他武功的人,却又都是天下武林中顶顶绝顶的高手,常人要是得一为师,便足终身受用,他心中自知,芸芸武林中,风尘侠士虽多,但要找一个像自己这种身手的,却并不多。
  若论“听风辨位”之技,将别人暗器击落的功夫,本无惊人之处,但缪文自知自己手中发出的暗器,其劲道和去势,都绝不是一般暗器名手所能企及的,而此人却从容击落,是以缪文方自心中暗骇,不知道宿迁城中,何来此武林高手?
  抬目一望,只见这满身玄衫的夜行人正在含笑望着自己,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当中,沟纹宛然,面目依稀相识,竟是自己日间所遇的那蓝衫书生。仔细一望,只见他身上穿着的也仍是那一袭蓝衫,下摆掖在股间的牡涤,夜色之中,看不甚清,竟将蓝衫当做黑衣。
  那蓝衫书生凤目之中,棱棱生光,突向缪文当头一揖,哈哈笑道:“深夜打扰,实是无状,唐突之处,还望兄台见谅。”
  缪文目光一转,亦自朗声笑道:“打扰两字,实不敢当,小可虽然愚鲁,但今展—睹兄台之面,便知兄台必是高人,只是——”他语声一顿,剑眉微微一轩,接道:“兄台夜深宠召,却不知有问见教?”
  那蓝衫书生微微一笑,潇洒前行,一面道:“兄台人中龙凤,小可早已有心高攀,只是无缘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了。”脚步微顿处,缓缓弯下腰去,伸手一探,缪文剑眉一皱,突地抢出如风,疾伸双掌,哪知那蓝衫书生朗声大笑中,身形倏然后退三尺,伸出手掌,掌中已多了两口一式一样,金光耀目的短剑。
  缪文出手略迟,却见自己心中想拾的东西,已被对方拾了起来,心中不禁又一凛:“此人好快的身手——”
  抬头一望,那蓝衫书生正在将掌中的两口金剑,不住把玩,一面微微笑道:“果然一模一样——”语声未了,突又“哦”了一声,低低念道:“以血还血,以血还血……”手掌一翻,将其中一口金剑用两指捏着剑尖,递到缪文面前,朗笑道:“这口剑想必是兄台的了,哈哈,若非上面的这几个字,小可还真分辨不出哩!”
  月光之下,只见缪文清俊的面庞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望着他手上这口金剑,思索半晌,突地仰天长笑起来,道:“兄台想必就是名传武林的金剑大侠了,小可闻名已久,却不想今日得见——”缓缓伸出手掌,亦用拇、食二指,捏着剑柄,两人面上虽然俱是笑容不绝,但心中却各自存下较量对方之心,此刻竟都将全身真气,贯足右臂,聚在这两根手指上。
  刹那之间,只见这口长未达尺的金色小剑,随着他两人的四根手指,越来越长,那蓝衫书生哈哈一笑,缩回手去,含笑说道:“无怪江湖传言,都道那金剑侠的武功越来越高,行事也越来越是神出鬼没,原来却是出自兄台手笔,小可虽然无心掠美,但人言凿凿,小可却之不恭,也只有生受了。”
  缪文目光淡淡一睹那口此刻几已变成一条细棍的“金剑”,冷冷道:“小可方才本自奇怪,这小小的宿迁城里,怎地有如此高手,此刻才知道是金剑大侠,想必是阁下听到江湖道上,有了膺品,是以便赶来查看查看吧!”手微一扬,掌中之“剑”,便已脱手飞去,“噗”的一声,竟深深插入地下,只剩下一段稍具原形的“金柄”,仍在地面上不住地颤动。
  那蓝衣书生微瞥一眼,面上笑容,却仍未变,缓缓笑道:“兄台这却错了,想兄台在江湖道上,以‘金剑’之名,替天行道,所做所为,正是小可所欲行而未及行者,小可正恨不得如同兄台这般‘膺品’,再多上几个,也好为芸芸江湖伸张一些正义,为莽莽武林留得一些公道——”
  缪文面微一红,心下暗忖:“人道‘金剑侠’是个慷慨磊落的汉子,今日一见,果自名下无虚,我冒名行事,又复恶言相加,他非但不以为忤,还如此对待于我——”一念至此,不禁对眼前这蓝衫书生大起好感。
  须知他幼遭孤露,身具深仇,而仇家可都是当今江湖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党羽遍及天下,他白知自己虽因机缘凑巧,常人梦寐难求之物,自己却每每唾手而得,但自己若要报得深仇,却仍非易事。
  是以他平日行事,慎重无比,惟恐行藏破露,被别人识得真相,他虽是性情中人,但种种原因,却使得他对人们都有了提防之心,是以他先前对这蓝衫书生的态度,便也因是而发。
  那蓝衫书生一双凤目,始终凝注在他面上,星月交映之下,他面上虽仍一无表情,但月光闪烁,却显见他心中甚不平定。
  两人目光相遇,缪文心中暗叹一声,沉声道:“小可身世惨痛,又多难言之隐,冒犯之处,兄台必可见谅——”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磊落男子,慷慨英雄,既欲折节下交,小可正是求之不得,日后如有机缘,还望不吝赐教。”言下之意,却是今日就此别过。
  惶然失色
  但那蓝衫书生却生像全然不懂他话里的含意,哈哈一笑,道:“小可方正,复姓端木,却到此刻还未请教阁下的高姓大名呢!”
  哪知他语声方落,缪文竟突地面色一沉,转身欲去,这蓝衫书生神色也不禁为之一变,心道:“我好心结纳于你,你又何苦做出这等面目来?”他自不知这缪文身世隐秘,有人问他姓名,正是犯了他的大忌,一念至此,冷哼一声,身形动处,竟突地掠到缪文前面,双臂微张,拦住去路。
  缪文面色又是一沉,冷冷道:“兄台意欲何为?”
  这蓝衫书生端木方正剑眉一轩,随之哈哈大笑,道:“小可请教兄台姓名,兄台怎地如此相待,难道小可就真的高攀不上吗?”虽然仍是含笑而言,但语气之中,却已远非方才之客气。
  缪文苍白的面色,倏然由白转红,又随即由红转白,似乎在强忍着心中怒气,沉声道:“小可与兄台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无仇怨,可说是全无瓜葛,兄台却恁地盘查小可姓名来历作甚?”
  他语声一顿,冷笑两声又道:“何况小可纵然用的暗器,亦是金剑,但却亦从未冒过‘金剑大侠’的名声,难道普天之下,就只阁下一人能用这金剑做暗器不成?”
  端木方正怔了一怔,立即轩眉笑道:“极是,极是,想那‘金剑’一物,人人皆可用得,又并非我端木方正一人能用之物,只是——”他笑容一敛,“这‘膺品’二字,却是出自兄台之口,又不是区区在下说出的。”
  此番缪文却不禁为之一怔,却听这金剑侠端木方正接口又道:“兄台若说与小可一无瓜葛,此话小可却也不敢苟同。”
  缪文目光一凛,厉声道:“在下与兄台有什么瓜葛,难道兄台也是与那——”
  语犹未了,那端木方正却已接口笑道:“兄台可知道,被兄台自高、洪两湖中取去的‘三才宝藏’,却本应是区区在下之物哩。”
  此话一出,缪文不禁面色大变,倏然倒退三步,戳指道:“阁下究竟是谁,怎地知道那——”语声倏然一顿,却转口道:“三才宝藏是谁取去的,难道阁下亲眼见到是在下取去的不成?”
  哪知这端木方正却纵声笑道:“正是,在下正是亲眼所见,那三才宝藏是被兄台取去的。”伸手一掏,竟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薄纸,想是因为年代久远,已泛黄色,端木方正双手一张,将这张羊皮薄纸,张了开来,送到缪文眼前,道:“此是何物,兄台想必是见过的了。”
  缪文目光一扫,面容更为之大变,沉吟半晌,方欲答言,哪知这端木方正微微一笑,将这张羊皮薄纸,又叠了起来,一面道:“这份‘三才秘图’,在下得到之时,想必远在阁下之前,只是小可那时习武正勤,无法分心及此,直到年余之前,小可那时武功小有所成,便依图所示,寻得了那百十年来为天下武林中人垂涎不已的三才宝藏。”
  缪文俯首沉吟,喃喃自语:“年余之前……”蓦地双目一张,问道:“兄台那时怎地不取去呢?”
  只见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只是小可那时孤身而往,虽有取宝之心,却无取宝之力,虽入宝山,只得空手而回,本想尽快寻找几个帮手,入湖取宝,但小可一生独来独往,要寻帮手说来虽易,行来却是极难。”
  他语声一顿,将那张羊皮薄纸,缓缓收回怀里,又道:“而且这‘三才宝藏’深在湖底,取宝之人,不但要水性极佳,而且还要生心侠义,又得与那‘水上萧门’中人毫无关连,这三样中要是缺了一样,便万万不能求他帮助我取宝。”
  缪文不禁暗中颔首,只见端木方正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又道:“我想来想去,只有那昔年名扬天下,今日却已归隐,在武林水路中的地位,仍在那天下三十六道水路总巡阅之上的五湖龙王龙在田三位后人,‘五湖三龙’,不但水性、武功俱是上上之选,而且为人侠义,也不会见财起意,是三条光明磊落的汉子,若能求得此三人助我取宝,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缪文面色又是一变,沉声道:“只是这三人却未见有空呢?”
  端木方正轩眉一笑,道:“阁下所见极是,想那‘五湖三龙’自从二十年前,‘五湖龙王’突地消声灭迹之后,便也相继归隐,小可与之又无深交,人家怎会贸然答应,但急病乱投医,小可虽知无甚厚望,也得去试上一试。”
  缪文冷笑一声,负手仰望,只见群星满天,月圆如盘,目光一垂,却见那端木方正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接着说道:“小可费了无数心力,才探听到那‘五湖三龙’归隐之后,是隐居在那长江口中的崇明岛之上,便毫不迟疑地兼程赶去,哪知到了崇明岛,那‘五湖三龙’却都已离岛而去,只剩下两个垂髫童子,在那龙氏三兄弟所建的茅舍中守屋。”
  “当时在下心中十分奇怪,想那‘五湖三龙’俱是归隐之人,怎地会同时离岛而去,便再三追问那两个垂髫童子,那两个垂髫童子先是不说,被我问得急了,才道:‘几天之前,来了位英俊少年,和师父谈了一夜,那一夜里师父又哭又笑,我们正在奇怪,哪知第二天师父们就都和那位少年一齐走了。’我就问:‘尊师临行之时,可曾留下话来,说要到哪里去?’那两个童子对望了一眼,我见他们仿佛不愿说出,便又道:‘我和尊师是数十年故交,此次来访,是有着急事,你们自管说出,尊师必定不会见怪的。”
  缪文冷冷——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武功惊人,口才也是极好的。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那两位童子便再也不会说出来。”嘿地一声,目光又望到天上。
  那端木方正却生像是全然不懂他语中的讥嘲之意。连声笑道:“岂敢,岂敢。”
  恍然而悟
  缪文哼了一声,却听端木方正又自笑道:“当下那两个童子又仔细打量了我两眼,才说道:‘师父临走的那天,将好久都未动用到的水衣水靠都带了去,说是要到洪泽湖去,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要回来,尊客要是有要紧的事等他老人家,不妨在这里住下来。’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心想,‘莫非他们已被别人请去寻宝了?’口里连说:‘不必了,不必了……’转身就走了出去,只听那两个童子在后面叫道:‘尊客怎地连茶都不喝就走了?’我心里虽很喜欢这两个童子的聪明伶俐,但又着急那‘三才宝藏’,只得不理他们就走了。”
  缪文两目仍自望在天上,口中却冷笑道:“这个自然,想那两个小孩子又是什么东西,怎配和‘金剑大侠’多话?”
  端木方正轩眉笑道:“在下虽如此说,对兄台却是绝无恶意,兄台又何苦如此挖苦于我?”
  缪文“哼”了一声,闭口不言,那端木方正又道:“我昼夜不停地赶到高、洪两湖间的藏宝之处,那时正是中秋前一日,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节,高、洪湖边秋意正浓,极目望去,只见秋水粼粼,一碧万里,水波月色之中,却有三五条人影,正在那荒无人迹的湖边,互相低语。”
  缪文面容骤然又一变,目光倏然转到这端木方正面上。
  只见他仍自不动声色地道:“我躲在约莫七丈开外的一株秋叶正浓,却仍未落尽的树上,屏住声息,凝目而望,只见这些人里,有三个满身水靠的剽悍大汉和一个文质彬彬的英俊少年,还有一人,我虽不认得,但月光之下,只见他身手稳健,目光炯然,显见得也是位内家高手。
  “我心中暗忖:‘那三个穿着水靠的汉子,想必就是那五湖三龙了,但那文质彬彬的少年却又是谁呢?’只见这些人对这少年,仿佛都极为尊敬,我心里更奇怪,不知这少年是何来路?”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含笑望着缪文,缪文面色连变数次,沉声道:“那少年既然知道藏宝之处,自然也有那‘藏宝之图’,想当年少林派掌教祖师,身具无上降魔能力的大空上人本将此图画成三份,却未言明此宝该归哪一份图的得主,想必当然是先到先得,阁下既然迟到一步,又怨得何人?而那少年既得此图,必有来历,阁下又何用苦苦追查呢?”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兄台此言,可云深得我心,当时在下心中就想:‘这少年既得此图,那么若非少林弟子,就必定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一代武林奇人海天孤燕的传人了——’”
  缪文剑眉一轩,截口道:“那么兄台定是武当一脉了。”心下却恍然而悟,忖道:“难怪方才群雄各各大乱之际,那清风剑朱白羽却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就从这‘金剑侠’口中,得知此宝已被取去,是以那少林墨一上人一听,便也随即走了。”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兄台端的是明眼人,小可正是武当弟子。”
  缪文心中又是一动:“武当派自从那一代剑豪白老宗师去世之后,人材本极凋落,据我所知,当今武当派的第一高手,清风剑朱白羽,武功也不甚高,怎地这端木方正却有如此身手?”
  却听这端木方正又自笑道:“我心下虽在转着念头,目光却瞬也不瞬地望在这五人身上,只见他们低语了一阵,那少年突地笑道:‘如此就麻烦龙兄了。’那三个穿着水靠的大汉齐道:‘不敢,不敢,兄台既有家父之令,便是叫我兄弟三人赴汤蹈火,我兄弟亦是在所不辞。’说着就从另一汉子手上,接着几条绳子,接连着跳下水去,这三人果真不愧是‘五湖之龙’。入水之际,竟连水花都没有扬起半点。”
  他微微一顿,又道:“我心里一面暗佩这龙氏兄弟的水性,一面却在奇怪,那五湖龙王龙在田龙老爷子二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迹,江湖中从未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去向的,这少年年纪轻轻,怎的却知道他老人家的下落,而且显然还持有他老人家的手令,是以这‘龙氏兄弟’才会跟着他前来,一面心中可恍然而悟:‘难怪那两个童子说师父们和那少年谈了一夜,又哭又笑,想必是这少年在说龙老前辈近年的遭遇了。’”
  缪文冷冷道:“难怪阁下能饮誉武林,今日一见,果然聪明绝顶,什么事都逃不过阁下眼里。”
  端木方正轩眉道;“岂敢岂敢,兄台如此称赞于我,但在下那时却是一头雾水,只见这少年和那汉子双手提着绳索的一端,、立在湖边,未过片刻,他们双手便自缓缓提起,倒退着走了十数步,我心中暗惊,只怕他们会发现我存身之处,哪知他们还未到树下,双手又自一抬,水面微花处,便冒出四口箱子来,他们身形各自一动,便电也似的掠了过去,将那四口箱子抄在手里,那时我才知道,那汉子看来武功虽极高,而那文质彬彬的少年的身手竟又还在他之上。”
  他日光又自往缪文面上一扫,满含深意地微笑一下,又道:“这样何消片刻,他们就从湖中提上十数口看来极为沉重的箱子来,那‘五湖三龙’,便也跃出水面,从那身手矫健的汉子子中,接过一瓶酒,各自喝了几口,哈哈笑道:‘幸不辱命。’那少年连连抱拳,一面打开箱子,微微一瞥,我虽远在十丈开外,但极目望去,仍可隐约望到他面上的神色,虽然有些笑容,却没有什么狂喜之色,不禁在心中暗暗称赞,这少年果然是个角色。”
  他目光又自一扫缪文,含笑接口又道:“那少年一瞥之后,便和另一汉子低语两句,我虽用尽耳力,却也未听出来,哪知那汉子突地呼哨一声,湖岸四下的阴影中,竟随声跃出七八条黑影大汉来,一人手中提着一口麻袋,我心中暗道一声:‘侥幸。’若非我极为小心,只怕行迹早巳被人家伏下的暗桩发现了。”
  缪文微微一笑,接口道:“若以阁下的身手而言,只怕比那些汉子武功再高十倍之人,也难以发现阁下的行踪哩。”
  端木方正亦自一笑,两人目光相对,彼此之间.竟各各交换了个互相了解的眼色,只是缪文在这种眼色之后,却有些提防之意,像是生怕这“金剑侠”会发现一些自己不愿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似的。
  机锋暗露
  端木方正含笑又道:“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跃出之后,立即垂手肃立,那少年微一挥手,这些大汉就将铁箱内之物,全都倒在麻袋里,我远远望去,只见箱内光华灿烂,竟都是黄金珠宝等物。
  “恍眼之间,十多口箱子全都倒空,只剩下一口箱子,却由那身手矫健的中年汉子托在手里,那少年微微一笑,我约莫只听到:‘梁兄……放在尊处……小弟……必来……全仗大力了。’那中年汉子躬身一礼,就率领着那些劲装黑衣大汉走了,那些汉子手里拿着那么沉重的一袋东西,但步履却仍极为轻松,显见身手都不弱。”
  缪文双眉一皱,接口道:“后来呢……阁下可曾跟踪而去?”
  端木方正微微笑道:“在下的确本想跟踪而去,但目光一转,却看那少年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个小箱子,在那十几个铁箱上都装了些东西,我远看也不甚清,但却也知道是消息弩箭一类之物,只见他双手不停,片刻之间便长身而起,仰天笑道:‘以血还血,以血还血,如今你们也该尝尝那被人暗算的滋味了。’转过头去,又道:‘只是又要麻烦龙兄了。’”
  他略为喘了口气,又道:“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响,是以我听得十分清楚。只见那‘五湖三龙’,齐声笑道:‘兄台怎地如此见外,我兄弟如有效劳之处,只管吩咐便是。’说着,一人拿起一个铁箱,又跃入水里,那少年负手而立,仰天而望,口里喃喃地说着话,只是这次他却说得极轻,我一个字也没听到。”
  缪文轻轻冷笑一声,俯身将那柄已插人土内的“金剑”,又拔了出来,仍是细细一条,他方才随手一抛,竞将这柄细若竹筷的“金剑”掷得人土三尺,而形状亦未有丝毫改变,这种惊人的内力,端是足以惊世骇俗了。
  端木方正斜瞟一眼,兀自接道:“那‘五湖三龙’不一会又将那十几口铁箱都带入水中,我原以为事情已了,哪知这少年竟又从怀中取出——张羊皮薄纸,我一望便知就是那份‘藏宝秘图’,心里不禁又大为奇怪,不知道他将此图取出做什么?只见他将此图仔细叠在一块,放入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箱子里,一面和那‘五湖三龙’说道:“休看这张薄纸已成废物,但却是根大大的肉骨头,等到这根肉骨头被一些饿狗发现的时候——嘿嘿,那时你我却有好戏看了。’”
  缪文目光一凛,冷笑道:“阁下倒听得清楚得很。”
  端木方正哈哈笑道:“在下不但听得清楚,而且还看得极为清楚哩!”
  缪文双目一翻,冷冷道:“从前有个极为聪明之人,天下间任何事都瞒不过他,他也颇为得意,哪知我佛如来却嫌他听得太多,看得太多,又想得太多,就罚他变为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而另一人却远较他更为聪明,虽然听到,看到之事,也较他为多,却什么都不说出来,结果此人逍遥自在,直到天年。”
  他目光一垂。直注着端木方正,冷冷又道:“兄台可知道这故事吗?”
  端木方正仰天笑道:“这故事的确动听得很,譬如说区区在下吧,虽然已知那少年终将那份‘藏宝之图’,做成一份香饵,又将这份香饵,放人丐帮一个弟子的手中,却又不知弄了个什么手段,使那铁手仙猿知道这个消息,将那丐帮弟子杀了,一面却又暗地通知水上萧门,嵩山少林和那‘穷家帮’的穷神凌龙,说那‘藏宝秘图’,已落入那铁手仙猿之手——”
  他语声一顿,目光四扫,又道:“除此之外,在下还知道那少年如此做法,只是为着和那灵蛇毛臬具有深仇,是以便挑拨天下武林,对他群起而攻,想那灵蛇毛臬羽党再丰,武功再高,却也敌不过天下武林的力量呀!”
  缪文冷“哼”一声,厉声道:“那么阁下想必也知道那少年便是区区在下了。”
  端木方正笑道:“正是。”
  话犹未了,缪文突地厉叱一声,身形微展,掌中金光一抹,闪电般地指向端木方正前胸,一面厉叱道:“你究竟是谁?和那姓毛的有何关系?”
  眼见这道金光,已堪堪袭向他前胸的“乳泉”穴上,哪知他竟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缪文一怔,倏然挫腕,硬生生将掌上力道顿住,只见金花错落,朵朵不离端木方正的要穴,但却没有一点真的指在他身上,缪文却又喝道:“此事并无半点可笑之处,阁下若是再笑的话——”
  他语犹未了,那端木方正笑声顿住,冷冷说道:“我笑的是阁下看来聪明绝顶了,不知却怎地问出如此呆话来?”
  缪文不禁又为之一怔,却听他接口道:“阁下难道不知道直到目前为止,那灵蛇毛臬最大的对头还是区区在下吗?阁下难道不知道铁算子计谋是死在谁的手上?我若和那灵蛇毛臬有着关系,阁下此刻还能和他那千娇百媚的女儿笑语温柔吗?”他语声一顿,又自纵声狂笑起来。
  第十三回 柳暗花明
  又揭一谜
  笑声未绝,缪文但觉心中思潮翻涌,手中的“金剑”,也缓缓垂了下去。
  那端木方正笑声又自一顿,目光凝注缪文,缓缓说道:“在下自从那日于高、洪湖边,暗睹兄台之面后,不禁对兄台所作所为,既奇又佩,是以这数日以来,便无时无刻不在留意阁下的举动,只见兄台年纪虽轻,行事却极老到,就连灵蛇毛臬那种奸狡之徒,都被兄台瞒在鼓里,而且兄台对他虽具深仇,是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些地方,固是稍过狠辣,但若论兄台所作所为,却无一处有亏大节,在下一生虽少许人,但对兄台,却是减心攀交,兄台若认在下别有居心,那却令在下失望得很了。”
  缪文抬目望去,只见这端木方正目光冰冰,正气凛然,心中不禁大生感愧之意,长叹一声,道:“在下的确对毛臬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纵然将之一刀杀却,都不足以消去心头之恨,是以正如兄台所说,有些地方不免稍嫌奸狡狠辣——”他语声一顿,目光中满露恨意,惨痛的往事,又复涌上心头,沉吟半晌,又道:“不是小可此刻不肯坦诚相告,却是因着此事因果既深且广,又极复杂,想兄台知我谅我,必也不会见怪的吧?”
  端木方正一笑道:“在下今夜深夜打扰,却是为着一事。”
  缪文道:“但能相告,无不尽言。”
  端木方正笑道:“在下此数日以来,虽然对兄台已多了解,但有一事,却令在下反复思之,亦不得其解。”他微微一顿,又道:“兄台那份‘藏宝之图’,想必得自那一代奇人‘海天孤燕’,更又与那水上大豪‘五湖龙王’龙老前辈存着极不寻常之关连,而兄台在那些铁箱之中所装之消息弩箭,却与那数十年前饮誉天下的‘圣手先生’淳于独秀同出一辙,想这三位老前辈俱归隐多时,却不知兄台怎地能得到他们的传授,这倒确是异数了。”
  缪文微微一笑,道:“这三位老前辈此刻共隐于一海外孤岛,小可幼遭孤露,便是多亏这三位恩师教养成人的。”
  端木方正一拍前额,笑道:“难怪兄台年纪轻轻,身手却恁地惊人.却原来是出自这三位前辈异人的门下,这就难怪了。”
  缪文却又笑道:“小可亦有一事想请教兄台。”
  端木方i正哈哈笑道:“在下亦是知无不言。”
  缪文道:“不知兄台出于武当哪位道长门下?”
  端木方正笑道:“小可本是一个书生,专好收集古书旧册,甚至断简残章,却在无意之中,发现一本昔年武当一代剑豪的老前辈遗留下的武功秘笈,那‘藏宝之图’,便也是附于其中。”
  缪文亦大笑道:“这就难怪了。”
  抬目一望,却见这端木方正口中亦现出沉思之色,想是以在回忆什么,暗道:“难道此人也有着什么惨痛之往事不成?”
  只听端木方正缓缓叹道:“十七年前,在下还是个贫苦书生。一次缓步道上,见到一班强徒,飞骑官道。一言不合,便劫了小可故居城内‘振武镖局’的镖,却将银子抛得—地,小可心中正自不懂,哪知却有个背插长剑的道人,问我可要学武,又要将我收归门下,我见这道人亦是和那班强徒一路,便断然拒绝了。”他目光一抬,又道:“后来我知道那班强徒,便是以灵蛇毛臬为首,是以艺成之后,凡是与那姓毛的有关之镖局所保之镖,在下便动手劫来。”他仰天一笑:“这却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
  两人目光相对,不禁齐各抚掌而笑,缪文先前对这“金剑侠”虽然深具猜忌怀疑之心,但此刻却已为之尽消,反生相惜之念。
  他自幼至长,生命中这—段最最欢乐的时日,都在—个方圆不过百十里的孤岛上度过。相处之人,非师即长,那些归隐在孤岛上的武林奇人,对他虽极亲切爱护,但究竟年龄悬殊,何况这些武林奇人久已厌倦风尘,多年来的海外孤岛岁月,更将他们陶冶得极为恬淡,他们虽对缪文极为爱护,但也不会放在表面上,是以缪文有生以来,可说是从未享受到友情的温暖,再加以他志切深仇,心情便也未免失于偏激。
  而此刻他与端木方正言笑相对,心中却渐渐感受到“友情”两字之意义。这却是他有生以来所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风吹林木,簌然作响,两人并肩而行,端木方正突地笑道:“此刻东方渐白,在下虽仍想与兄台盘桓些时,但亦知兄台不能再多逗留,来日方长,你我相见有期,只要兄台不嫌弃,小弟随时可来寻访见台,只是——”
  他微微一叹,义道:“兄台既是身怀深仇,就更须小心谨慎,那灵蛇毛臬阴沉奸狡城府极深,此刻表面看来,虽对兄台一无怀疑之念,但暗中却未必如是,兄台天姿英发,自古以来,英雄人物,未有不多情者,兄台对这‘情’之一字,尤其要看得透些。”
  缪文心中一凛,诚声道:“吾兄金言,小弟敢不从命。”心里想起自己的爹爹和那石磷,又岂非都是为了“情”之一字,是以一个少年亡故,一个却颠沛终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目光抬处,只见这端木方正面上满是减挚之光,伸手紧紧一握自己的手腕,飘然而去。
  月渐西沉,星光已隐,晓风残川,已有料峭之意,站在晓风里,缪文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愕半晌,觉得此人真是有如天际神龙,夭矫来去。想到他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一时之间,更是万念俱生,不能自已。
  他仰视苍穹,黯然低语道:“仇恕呀,仇恕,你名虽叫仇恕,父仇却绝不可恕,但是你又怎能忘却那一手将你抚养成人的母亲替你取这名字的用心呢?你若手刃了仇人,岂非要伤了你母亲之心,你若不报此深仇,却又怎对得你爹爹的在天之灵?”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自黯然道:“苍天呀苍天,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爹爹呀爹爹,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母亲的,但我为着你,却又不得不令母亲伤心——”他狠狠一跺脚:“我不管你老人家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知道你老人家是正直的,插劣无耻的事,你老人家绝对不会做,无论是谁杀死了你老人家,我都要为您报仇,哪怕……哪怕那人是我妈妈的嫡亲兄弟。”
  晨光曦微中,他急步走回宿迂城,心中已下了决心,无沦任何一事都不能影响他,改变他离开那“海天孤岛”时所立下的意念,那就是复仇,也许他不会亲手杀死灵蛇毛臬,但他却要使这名满天下的武林枭雄,死在自己一手布下的罗网之中。
  不堪回首
  他的身形是无比轻灵而迅快的,即使此刻已将近日出,但在这种微明的晨光之中,人们仍然无法辨清他的身形,纵然看到了,也会疑惑是自己眼花,闳为很少有人相信人类会有如此快的身法的。
  他尽了全力,希冀自己能在毛文琪一觉睡醒之前赶回去,方才和那端木方正一夕畅谈,此刻仍在他心中激荡不已,因为那逗起了他往事的思潮,也逗起了他对来日的忧郁。
  凌晨的空气,像被水洗过似的潮湿而清新,凌晨的城市,亦有如凌晨的空气,这是江南的春天所通常有的好天气。
  滑过无数屋脊,他回到客栈,扫目四望,他那间房的窗户,仍像他掠出时一样地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四下是静寂的,谁也不能发现他曾经离开过,他满意地暗中微笑一下,微撩长衫,避免着衣袂可能带起的风声,像游鱼般滑进了窗户。
  但是……
  当他日光瞥入室内的那一刹那.他前进的身躯便陡然停顿了下来,只手一按窗棂,凌空一个翻身。因为他目光动处,竟发现一双穿着粉底快靴的脚,高高翘起在那张木床的窗架上。
  年久失修的窗棂,在他这全身真力猛一收撤的一按之下,发出“吱”的一响。
  静寂的房间中,也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缓缓说道:“你回来了?”
  缪文心头蓦地一跳,倏然飘落在地上,只见窗口人影一花,一个懒散而潇洒的身形,突地自窗口现出,面上仍自带着淡淡的笑容,缓缓又道:“快进来吧,这里再没有别的人了。”
  缪文已经绷紧了的心弦,此刻为之一松,因为这身形并不是他所畏惧的,而是那在杭州一别,便无音讯的石磷!
  于是他亦自微微一笑,道:“石兄怎地来了?”提气纵身,跃入窗内,回身将高高支起的窗户放了下来,房间内便骤然一暗,那支蜡烛他方才掠出时虽仍是燃着的,但此刻却早已熄灭了。他侧目一顾石磷,心中暗忖:“他来时蜡烛定必尚燃,那么一定是他吹熄的了,奇怪的是他怎知道我住于此处,来此寻找于我,可是有何用意呢?”口中却道:“小弟适才外出,以至石兄来此空候,实足抱歉得很。”举手一让,自己也坐到椅上,只听邻室一无声息,那:毛义琪想必睡得仍熟。
  石磷含笑坐到椅上,道:“古人秉烛夜游,想不到仇兄亦有此雅兴。只可惜小弟来迟一步,未能作仇兄之游伴。”
  缪文面色一变,蓦然从椅上站了起来,目光直视石磷,却见石磷目光中熙熙和和,半点也没有恶意,遂又长叹一声,坐回椅上,道:“不错,小弟正是姓仇,小弟早就知道是瞒不过石兄的了。”
  石磷微喟道:“其实兄台也毋庸相瞒于我,十七年前……”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我与令堂大人本是知交,这十七年来我飘泊江湖,也无非是想知道你们的下落,想要知道你们是否平安,如今喜见你已长成,又如此英俊,我也高兴得很,唉,十——七年的时日,弹指间过,我两鬓渐斑,令堂大人想必也老了许多吧?”
  从窗底间映入的晨光,黯淡地映在这昔年的青年名剑手身上。逝去的年华,往事的追忆,使得他面上惯有的笑容也为之消失,缪文喃喃道:“华发将斑,华发将斑……”目光一抬:“家母这些年来的确已老了,她老人家的头发不但将斑,而是全白了,唉!忧郁的日子,一年比两年还长,这是家母常说的话,石……石叔父,你说对吗?”
  石磷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沉重地留滞在灰黑色的地面上,道:“你还是叫我石兄的好……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像是已与往事脱了节,只有此刻,见着了你,往事虽然不堪回首,却也容不得我不去想它了,老弟,令堂这些年来可还好吧?这些年来,你们怎么生活的呢?”他的目光始终在地面上溜滑着,像是想从这灰黑的地面上,搜索出一些并不灰黑的东西。
  缪文垂着头,沉吟着,但终于将他自己成长的地方说了出来,又道:“家母头发虽白了,但身体却还健朗得很,她老人家有时候念及故人,也常想回来看看,但是……”
  石磷叹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若是她,我也不会回来的。”又道:“难得你年纪虽轻,武功竞已如斯,原来你身受百十年来武林中最享盛名的几位前辈异人的教海,唉!十七年前,那时我血气方刚,自命剑术已有小成,哪知在人家手下,连三招都未走满。”他目光又一抬,直注到“缪文”面上,接道:“当时我若知道那两位对你母亲本是一番好意,这我再也不会出手了。”
  “缪文”黯然一笑,道:“那件事家母也曾对小侄说过。”
  石磷道:“你此次以‘缪文’两字为名,可有……”
  “缪文”接道:“小侄本名‘仇恕’。这是家母替小侄起的名字,‘缪文’两字,不过是胡乱用用而已。”
  石磷目光一垂,低语道:“仇恕,仇恕……”突地朗声道:“你可知道令堂以此二字取名的道理吗?”
  仇恕双目一张,目光中光采又复大露,却听石磷接着又道:“老弟,你年轻英发,正是人间的祥麟威凤,以你的智慧武功,不难在人世间做出一番惊人动地的大事来。若你以私仇为重,那你就错了。”
  仇恕剑眉一轩,朗声道:“父仇不共戴天,不报焉得为人子。”
  石磷叹道:“但是你可知道,你的仇家,却是令堂的嫡亲兄长。你如此做,岂非要伤了你母亲的心?”
  仇恕长叹一声,目光又缓缓垂了下去,沉声道:“石叔父,家母常说芸芸天下,只有你老人家是她的知己,此刻我才知道这话果然不错,她老人家始终将先父的事隐瞒着我,为的自然就是不愿我复仇,但是……唉,任何事都绝不会永远被隐藏的,先父的惨死,我既然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唉!我纵然知道这样会伤母亲的心,但是--唉,父仇却是非报不可的。”
  娇笑如铃
  石磷突地冷笑一声,道:“好个孝子,好个孝子!……”语声突地一顿,长身而起,又道:“你母亲怀胎十月,受尽困苦,养你育你。你却不知孝母,只知孝父,还谈什么为人子之道,何况你那父亲--哼哼!”
  仇恕剑眉一轩,怒道:“我父亲又怎的?”
  石磷冷冷道:“你那父亲么--哼哼,不说也罢。”他与毛冰,自幼相处,钟情极深,到后来一股相思。化为泡影,对那仇独,自然难免妒恨,只是他小性豁达,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是以心中虽有妒恨,却始终没有将之现诸形色。
  直至此刻,多年的积愤,才使他说出此活来,仇恕一听,自是大怒,甚至他那始终不动声色的俊目,也因愤怒而变得赤红,猛地一拍桌子,怒视着石磷,沉声道:“我父亲可怎的?他老人家一生光明磊落,却为小人们暗算而死,石叔父,你与家母虽是知交,我仇恕也因之敬重你三分,但你言语之中,若再对先父有半分不敬,那么——哼哼!就莫怪我姓仇的不知敬重尊长了。”
  石磷冷笑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你怎地--”目光一抬,只见仇恕目光之中,满含怨毒之色,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以前那“仇先生”的一生行事,不禁暗叹一声,中止自己的话,暗忖道:“难道武林之中,又将出现一个行事莫测的魔头吗?”缓缓走到门口,却又回转身道:“你既如此,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你心中还有几分记得你母亲的养育之恩就是了。”
  仇恕冷冷道:“这个自然。”目光四扫,瞥见桌上放着的茶杯,伸手端了起来。
  石磷冷笑道:“你毋庸端茶,我本要走了,只是我却要告诉你,以后夜间出去,先要熄灭灯火,关上窗,若非我在你床上装得鼻息沉沉,已然入睡的样子,只怕隔壁的毛大小姐早巳进来查看了。”
  仇恕心中暗道一声:“惭愧。”口中却仍然冷冷道:“有劳阁下操心。”
  石磷又自冷笑—声,道:“我并无要你领情之意,你也毋庸谢我。”
  仇恕继又道:“阁下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话吗?”
  石磷道:“还有一言要奉劝阁下,阁下以后要隐藏身世,还得再化些工夫,单说自己是百粤富商之子,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袍袖一拂,缓步走到门口,哪知眼前人影一花,那仇恕已冷冷站在门前,沉声道:“阁下说活,需得说得清楚些,话说一半就想走——”
  石磷冷笑接口道:“我若全说出来,只怕你又要感谢于我了。”
  仇恕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石磷义道:“阁下虽是聪明人,别人却也不是呆子,那灵蛇毛臬能有今日之地位,岂是幸致,你年纪轻轻,和那‘八面玲珑’胡之辉又素不相识,出手就是数十万两银子,若再无人疑心——哼哼,那当真全都是呆子了。”
  仇恕心中不禁又暗叫一声:“惭愧。”口中却仍冷冷道:“疑心又当怎地?”
  石磷暗中—笑,忖道:“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口中却道:“疑心之下,就要探查,那‘铁骑神鞭’骑士,遍布大河两岸,长江南北,只要到粤东去稍一查问,便知道你这富商之子是冒牌的了。”
  仇恕心头一跳,沉吟半响,却听石磷又道:“只是那些‘神鞭骑士’未到粤东,就被区区在下制死,阁下大可放心了。”语声微顿,冷哼—二声,又道:“我如此做法,只是为了你那母亲而已,你也毋庸感激于我——哼哼,若是为了你那父亲的话,哼哼!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得很。”
  仇恕轩眉怒道:“你对我施恩三分,日后我必报你五分,只是你言涪之中,若再对先父有不敬之处,那却又当别沦,莫怪我要……”
  一语犹未了,门外突地传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一面道:“你要干什么么?那么一清早,你跟谁发脾气呀?”仇恕、石磷齐地一惊,只听“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那娇笑之声又道:“我可以进来吗?”
  仇恕脚步微错,溜开五步,石磷却抢步走到门前,拔开门门,一面笑道:“是文琪姑娘吗?你倒起来得早。”
  门外又是娇声一笑,道:“不早啦。”随着笑语之声,闪入—个婀娜的人影.石磷定睛一观,不禁连退三步,愕愕地望着这身材婀娜的女子。
  仇恕更是大奇:“她怎地会到这里来?”
  那女子娇笑不绝,媚日一瞟石磷,便电也似的转到仇恕面上,笑道:“奇怪吧,会是我,不是你那文琪妹妹。”轻移莲步,走到仇恕面前,又自笑道:“你瞧你,脸都气白了。干什么呀,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让大姐姐给你出气。”
  仇恕微一定神,心中闪电般转了两转,面上亦堆上笑容,躬身道:“我当是准,原来是百步飞花林仙子,昨日一睹仙姿,原已再也难忘,哪知今日仙踪补至,这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那娇笑如铃的“百步飞花”林琦琤又是“咯咯”一笑,轻轻伸出一只白如玉葱般的玉指来,在缪文额角一点,道:“我说小兄弟呀!你这张嘴可真甜,甜得教我这老姐姐都有些受不了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是渗了糖的花生酥。
  仇恕微微一笑,又道:“不识林仙子之美者,是为无目也,小可此言,实是出自肺腑,林仙子若说小可仪是嘴甜故意恭维,那倒是冤枉好人了。”
  “百步飞花”林琦琤眼波一转,娇笑道:“你老姐姐老得都快掉了牙啦,还谈什么美不美哩,不过--”伸手一拢鬓发,柳腰轻轻一摇:“武林中人倒是真有不少人说你老姐姐美的,我总是以为他们瞎恭维,今天你这么一说呀——”她又轻轻一点仇恕额角:“我倒是真有点相信了。”
  伊人何去
  石磷目光四转,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走到门口,哪知,身侧突地香风嗖然,那“百步飞花”已俏生生地拦在身前,左手微曲,手背扶在柳腰这上,右手轻轻—指,娇声道:“你哼个什么,是不是看不惯什么人呀?”目光越过石磷,瞟到仇恕身上,又道:“小兄弟,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就是和他生气来着?”
  仇恕心中一转,突地“哦”了一声,抢步走了过来,道:“小可忘了给林仙子引见了,这位就是——”
  林琦琤“咯咯”笑道:“你不用引见,我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这些年来,我常听说武林中有个流浪剑客,是武当弟子,叫石磷,整天在江湖中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是个怪人,我一听就觉得‘石磷’这名字很熟,却始终想不起是什么人,今天一见,我才知道是他,多少年以前,我就在毛大哥家里见过他的呀!”她掩口一笑:“那时候他整天地跟在我们毛大妹子身前身后乱转,刚才我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哩,原来你们是朋友。”柳腰一折,退开一步:“那我就不拦您啦。”
  这“百步飞花”说起话来,媚眼如珠,但每一句话的尾音,却又拖得长长的,还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让人听了,就像是吃了三斤渗了糖的花生酥,甜得都快起腻了。
  但这些话听在仇恕耳中,他心里却不禁为之砰地一动,忖道:“原来他和妈妈是……”抬眼一望石磷,只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各自泛起一阵难言的滋味,不知是恨,是怒,抑或是另一种满含温情的情感。
  只见石磷又自长叹一声,缓步走到门外。“成日东飘西荡……什么事也不干……身前身后乱转……”这些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停地在他心中撞击着,他只觉心中热血沸腾,不能自已,暗自思忖:“我是个怪人吗?”
  仇恕望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目光转处,却见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婀娜地走到桌旁,伸出罗袖,轻轻在椅子上一拂,侧身坐了下去,秋波四转,娇笑道:“小兄弟,你把门关起来,倒杯茶给姐姐喝,陪你大姐姐聊聊天。”
  仇恕心中又闪电般转了几转,嘴角便又泛出笑意,随手带上房门,一面喃喃着道:“不知道文琪醒了没有,她若醒了,一定会过来的。”
  他话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说给自己听,其实却是对这“百步飞花”说的。
  林琦琤娇声一笑,道:“你看你,嘴里一天到晚文琪文琪,你就知道她醒了一定会过来的吗?”玉手中方才拿的空茶杯递到仇恕手上。
  仇恕含笑接了过来,一面道:“文琪若醒了,想必是一定会过来的。”
  林琦琤秋波荡漾,笑道:“想必是一定会过来,这只是你一个人在这么想罢了,人家可不这么想。”
  仇恕一愕,险些将茶杯里的茶都倒得满溢了出来,口中却笑道:“那么林仙子您又怎么想呢?”
  林琦琤杏眼一瞪,故意娇嗔道:“你再这么林仙子林仙子地叫我,我什么话都不告诉你了,让你一个人去胡思乱想去。”
  仇恕笑道:“那么我要叫什么,您才肯告诉我一些话呢?”
  林琦琤秋波又是一漾,樱唇微微一抿,娇笑道:“你……你就叫我……大姐姐,我么……就叫你小兄弟,这有多好,显得又亲近,又顺口,不比那林仙子林仙子的好得多么?”伸手接过了茶,浅浅啜了一口,晨光之中,她眼色虽然可看出一些鱼纹,但那种娇好的笑容,却像是使得这已半老的徐娘,不但风姿犹存,而且媚艳之态也未稍减当年哩。
  她深深放下茶杯,“噗嗤”一笑,又道:“你别着急,让大姐姐告诉你,你文琪妹妹醒了之后,不但没有过来,而且早就走得不知到哪里去了。”轻轻摇了摇头:“可怜,可怜!我们这位小兄弟,却还在这里苦苦地等着她哩,唉——我说文琪姑娘,你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呀?”媚目流波,眨也不眨地望在仇恕面上。
  仇恕心中却为之一惊!
  “她会早就走了?她会不通知我一声就走了?这又是为着什么呢?”抢步走到门口,想去看看,但心中一动,又自忖道:“这‘百步飞花’想必不会骗我。”停下脚步,转身走到桌前,心中疑云大起,想来想去,又想不出那毛文琪为什么会突地走了。
  这些天来,他确信她已坠入自己的情网,而且坠得那么深,这天真而纯洁的女孩子,终日心中所想的,就是未来幸福的憧憬,她几乎要不去见她师父而随着自己。
  “但此刻她却走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愕的事,仇恕心中,只觉仿佛失落了什么,一时之间,竟空虚得很。
  “未有所得,怎有所失?”他暗问着自己:“难道我曾觉得到过什么,难道我已为我所得的东西而感到可贵,不然此刻我为什么又会有失落了什么的感觉呢?而且这份感觉是如此浓厚。”
  但他随即又为自己辩护:
  “我这不过在奇怪罢了,呀……难道她是因为知道我在骗她,是以才走了的吗?难道她已知道我是来寻仇的人?难道我之所以如此对她,无非是为了想骗她的情感,来伤她父亲的心?”
  第十四回 峰回路转
  春水荡漾
  这些问题,在仇恕心中,变成了一个个难以化解的死结,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却听“百步飞花”又是“噗嗤”一笑,道:“你看你,气成这副样子,来来,坐在这里,让大姐姐安慰安慰你,她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关系,天下的女人又没有死光!那毛文琪只不过黄毛丫头一个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仇恕展颜一笑,忖道:“想来她并非因为知道我的来历而走,否则这林琦琤又怎会对我如此。”于是他面上的笑容就越发开朗了。
  客栈里的人声杂乱了起来,套牲口的声音,赶车的声音,店小二大声地吆喝着:“赶路要赶早,迟了就热了,若要吃早点,马上就送到,行李莫少带,店钱莫忘了,小费无所谓,有没有都好。”林琦琤“咯咯”地笑着,和仇恕说着话,一双秋波,像是春水般荡漾着。
  她初出江湖之时,情窦初开,那时她师兄点苍派的一代剑客神剑手谢铿方才去世,她在一无管束的情形下,便已十分放荡。
  此后的一些时日里,她虽也曾敛束几年,但不久便又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起来,武林之中稍不检点的年青豪客,十人之中,总有三五人和这位,“百步飞花”有过一腿,此事已成公开之秘密,但是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而已。
  世间无论任何一个女子——尤其像她之类的荡妇,见了仇恕这种英俊少年,可说没有一人会不动心的。
  而仇恕呢?他又怎会不知道这林琦琤的用意,他生具天性,对这种女子本极不耻,但却又自己告诉自己,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之他便也作出一副无知的样子和这林琦琤欢谈着,只是他心中却无时无刻不住暗问自己:“文琪怎会突地走了呢?”
  春日既升,渐高,店里的小二轻轻敲了敲房门,轻轻走了进来,轻轻放下茶水,又轻轻走了出去,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不时偷偷向林琦琤瞟上两眼,腹内暗自嘀咕着:“这小子艳福真不浅,昨天晚上是个大姑娘,今天又换了个水蜜桃。”过了一会,又送进一壶茶来,为的是想多看两眼。
  这原本是春天呀!在春天里,连猫儿都会叫春哩!
  等到店小二第三次进来,又走出去的时候,林琦琤微颦黛眉,却娇笑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安安静静地谈谈话,可是——你看,这里吵得死人,喂,我说兄弟,你要是没有事,就陪你大姐姐逛逛,等会随便找个地方喝上两杯,然后……”她咯咯一声娇笑:“我最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昨天你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就像个大苹果似的。”
  于是仇恕算清了店钱,和林琦琤走出房门,一面笑道:“今天我陪大姐姐痛痛快快地玩一天,明天我可要赶到河北去,我爹爹有件生意在那里,还等着我去料理呢。”
  林琦琤抿嘴一笑,道:“今天我们玩过了再说,你要是真让大姐姐玩得痛快,明天大姐姐就当你的保镖,陪你到河北去一趟。”
  仇恕侧目一望,只见她双颊已嫣红,不禁心中暗骂一声:“无耻的荡妇。”面上却仍然笑容满面地说道:“有了大姐姐作我的保镖,那我就放心了。”穿过回廓,走出店门,阳光已挤满街面,仇恕含笑回顾,却见身侧的林琦琤面色竟突地一变,沿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街心一人傍马而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凛然望着自己,却是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
  有风吹过,吹得这“左手神剑”的衣袂不住飞扬,但他的身躯,却生像是铁石铸成的,一动又不动,面目之上,亦是木然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着光采。
  林琦琤面色微微一变,瞬即娇笑如常,缓步走了过去,笑道:“丁四哥,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和毛大哥一齐回杭州去了吗?”
  丁衣冷“哼”一声,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仇恕脸上,仇恕暗中一笑,忖道:“这位左手神剑敢情是在吃醋。”
  却听丁衣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看中了这小子,是以才不肯和我们一齐回杭州。”
  林琦琤面色一沉,道:“丁四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难道还有谁能管得了我吗?”
  丁衣目光一转,面上竟堆出笑容,道:“七妹,你别生气。”
  仇恕暗中又一笑:“这位左手神剑,敢情竟有三分畏惧于她。”
  目光一转,只见林琦琤也已娇笑起来,道:“那么你来又为的什么?”
  丁衣横睨仇恕一眼,道:“毛大哥十日之后,在杭州城摆下英雄盛宴,这一次将南七北六十三省里有头有脸的角色都请到了,是以叫我来通知你一声,大哥他……嘿嘿,他怕你玩得连正事都忘了。”
  驶出城去
  仇恕心中一动,连忙大步走了过去,先向丁衣当头一揖,转身却向林琦琤笑道:“林大姐既然有着正事,那么小弟就告辞了,反正来日方长,日后小弟必定陪大姐痛饮三日。”躬身一揖,转头而去。
  只听那“百步飞花”口中急道:“你……你……”下文却再也无法说下去,又听得那“子母双飞”道:“大哥在杭州城等我们,这一次武林盛会,你错过了岂不可惜?”
  仇恕心中既是得意,又是好笑,想那林琦琤脸皮再厚,也不会当着“左手神剑”拉住自己,这一次她被丁衣缠住,必也无法再来寻找自己,但自己以后若有用得着她之处,却可去找她,心中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沿着街檐走过了这条街,回目一望,只见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果然已跟在自己身后,他手微一抬,打了个手势,那汉子便一声呼哨,喊来一辆大车,跨上车辕,仇恕沉声道:“驶出城去。”
  那车夫马鞭一扬,“叭”地落下,大车便走得更快,仇恕回首道:“昨天晚上我吩咐你的事,你可全都做了吗?”
  那商贾打扮的汉子,恭声道:“小的已叫宋小刀连夜赶到杭州,大约不出三日,便有毛臬的消息。”
  仇恕嗯了一声,那汉子又道:“那姓胡的胖子昨天在这里折腾了一天,又弄了两个粉头喝酒,直到晚上才离去,有三个‘铁骑神鞭’队的家伙出城往东走,陈铁头跟了去一看,这三个小子不知怎的,在城外全叫人给治死了,身上只有一处剑伤,显见那动手的人手脚干净利落得很,陈铁头查了一查,也不知道是谁。”
  仇恕又“嗯”了一声,心里知道这必定就是那石磷弄的手脚了。
  那汉子顿了一顿,又道:“胡胖子一起更就走了,也是回杭州,至于公子叫小的摸那蓝衣人的海底,小的却摸不清楚,昨天晚上跟在他后面才走了半条街,眼睛一转,他就不见了,公子,这人可真扎手的很,我牛三眼混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机灵的人。”
  仇恕微微一笑,道:“此人的海底我已知道,你不用再打听了。”目光转处,只见这“牛三眼”面上满是钦服之色,不禁一笑又道:“昨夜和我在一起的那女子,你可看到她的去处?”
  “牛三眼”眼睛一张,像是不胜惊异地说道:“昨天她不是和公子一齐投店的吗,她一直也没有出来过呀!”
  仇恕“哦”了一声,双眉微皱,心里更奇怪!
  “那么她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俯首沉吟半晌,那“牛三眼”又自恭声道:“现在小的还有五个弟兄在这里,都歇在城外的‘曾氏家祠’,公子若是还有什么吩咐,小的立刻就去通知他们。”
  仇恕微微一笑,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你了。”随手从怀内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就交给了他,又道:“这些银子,你就拿去买酒喝吧。”
  那“牛三眼”眼睛一瞪,右手跨着车辕,左手一拍胸脯,朗声道:“公子,您这是干什么,上次才给了一千两银子,我们兄弟十七个怎么用也没有用完,这次您怎么又给了。公子,咱跟着您办事,可不是为着您的银子,我‘牛三眼’虽然不是个什么东西,但这么多年来,我跟着梁上人梁大哥走南闯北,胳膊上站鹰,大腿上跑马,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公子,您别看梁大哥叫我跟着您,错非是您,要是换了个人,我‘牛三眼’可没有这么听话,我梁大哥常说天下英雄,除了公子您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我先还不信,可是现在——嘿,我可信了,就凭您这种气派——”
  仇恕微微一笑,截断了这草莽好汉“牛三眼”的絮絮之言,笑道:“这个自然我也清楚,只是这点银子,你还是拿去的好,你虽不要,但你手下的兄弟可要银子使呀!”终于将银票塞在他手里。又道:“我也想到那‘曾氏家祠’去看看,顺便我还要找人带个信,通知你那梁大哥和龙氏三兄弟一声,叫他们十天之内,都赶到杭州去。”
  那“牛三眼”胸膛一挺,道:“现在已出了城了,曾氏家祠,就在前面不远。”又喝道:“嘿,小毛臬,你把鞭子重打两下,让马跑得快一点。”回首笑道:“公子,我管这赶车的叫小毛臬,您看这花名取得可好,嘿嘿,您瞧这小毛臬一鞭子挥得多响,打在马身上,可伤不了马的一根毛,只怕那大毛臬还没有这一手哩。”
  仇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听那赶车的精神越发抖擞,“叭叭”连声,将手中的皮鞭挥得山响,车马果然走得更快了。
  那“牛三眼”跨在车辕上,挺着胸膛,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也像是非常得意,此刻他身上穿的虽仍是一身商贾人的打扮,但在他身上,却从头到脚再也看不出半分买卖人的样子来了。
  曾氏家祠
  赶车的手中皮鞭再次一扬,口中“得儿”吆喝一声,车马便倏然停了下来。“牛三眼”刷地跳到地上,打开车门,一面耸鼻道:“好香,好香。这班小子想必不知从哪里又弄了条野狗来,公子,您吃过狗肉没有?喝,那可真香,不信你闻闻,我那几个宝贝弟兄,又在那里炖起狗肉来了,小毛臬,你停了车也来吃两碗。”
  仇恕微微一笑,心中却自感慨:“屠狗之辈,虽是草莽小人,却每多没奢遮的义气汉子,那些锦衣玉食的朋友,哼——”举目四望,只见四下青葱一片,寂静无人,就连地上都长满了荒草,几株残杨败柳之后,墙宇隐现,想必就是那“曾氏家祠”了。
  春日郊外的空气,自然是无比地清新,在这清新的空气,却果真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仇恕微笑一下,道:“我常听说百畜之中,狗肉最香,是以叫做香肉,但却始终未曾吃过,今日我倒想尝尝这名满天下的异味哩。”
  “牛三眼”哈哈一笑,道:“公子,不是小的胡说乱道,您一吃了之后,管保连鸡鸭鱼肉都不要吃了。那味道——嘿,啧啧!可真教人连说都说不出来。”
  这祠堂的土墙,灰土早已颓败,那扇原来是朱漆的大门,此刻也因岁月的消失而变成土黄之色,门上的铜环,也锈得发黑了。
  一走到门口,“牛三眼”就兴高采烈地喝道:“嗨,你们别尽顾着吃狗肉呀,快出来看看,看是谁来了。”
  仇恕一笑,哪知祠堂之内,却仍然寂无人声,“牛三眼”皱眉低声骂道:”这些狗头,吃狗肉吃昏了呀?”一脚跨了进去,只见这祠堂的正堂上,升着一堆柴火,火上高高地架着三根木棍,棍上吊下一只铜锅,锅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也就是从锅里冒出的。
  但是柴火的两侧,坐着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人,而是两个干瘦的老者,胡须都已全白,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只煮着狗肉的锅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足可装下三斤花雕的酒葫芦,却连望也不望这大声吆喝着进来的“牛三眼”一眼。
  “牛三眼”一望之下,不禁愕得呆站在地上,张开来的嘴巴,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仇恕随后走了进来,亦是为之一愕,只见这两个老人身上各穿着一件褴褛的道袍,虽然满是补丁,但却洗得极为干净,全白的胡须,长长垂了下来,头上的白发,却挽了个道髻,用根乌木插住。
  “牛三眼”定了定神,才快步走了过去,唱了个肥诺,道:“两个道爷,可曾看到我那五个弟兄走到哪里去了?”
  这两位装束似道非道,似俗非俗的老者对望一眼,各自一笑,朗声道:“你的兄弟是谁?”
  “牛三眼”又自一怔,道:“我那些弟兄……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上穿着的是走方郎中的打扮,还提着一个药箱子,带着一串虎撑,另一个满脸胡子的,穿的是黑布短打,另外一个肥肥胖胖的,挺着大肚子……”
  那两个老者一齐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身躯较高,坐在地上都比另一个高着半个头的枯瘦道人缓缓笑道:“施主所说的人,贫道一个也未曾看见!”
  另一个老者笑道:“贫道清晨即来此地,此地根本连半条人影都没有,施主所说的人,只怕早已走了吧?”
  “牛三眼”两眼一瞪,突地喝道:“真的吗?”
  那两个老人龃只是微微一笑,再也不望他一眼,一人从地上取起一双长达尺余的筷子,缓缓在锅里搅动着。
  那“牛三眼”眼睛又一瞪,方想再吆喝两句,哪知肩头突地一紧,硬生生被拖开三步,回头一望,却见仇恕目光之中,怀疑之色,生像是见着了一些令他极为惊异的东西。
  他一人此间,便看出这两个老者必非常人,“牛三眼”在那里喝问,他却远远站在一边,凝目而望,只见这两个老者,衣衫虽褴褛,手掌却莹白如玉,那身材较高的一个,手上留着指甲,竟长达两寸,顶端微微卷起一些,他心中便不禁一动。
  等到另一个老者取起筷子,搅动狗汤之际,他更发现一样奇事。
  原来这老者身躯本矮,那汤锅却吊得极高,按理说他伸手之处,本应够不着那只铁锅,但他伸手之间,全身未动,手臂却像是长了几寸,仇恕心中更是大奇:“此地焉有此内家高手?”
  此刻已将入夏,那“牛三眼”站在那堆柴火之旁,只是片刻,便已沁出汗珠来,但这两个老者神态之间,却安详已极,半点也没有热意,这又是一个内家高手所特具的异常之处,仇恕身受当代顶尖几位异人的调教,自是识货已极,一见那“牛三眼”又要瞪眼发威,便抢步走了过去,将他拉了过来,那“牛三眼”混混沌沌,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哩。
  “波”的一声,火堆之中,爆出一团火花,那老者手腕一翻,筷子一夹,便巧妙地将那团电射而出的火花夹住了,随手抛在地上,又伸筷入锅,搅动两下,挟了一块红喷喷的香肉出来,一面道:“这肉像是已经熟了。”一面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仇恕微微一笑,将“牛三眼”拖到一边,自己却走了过去,躬身一揖,道:“老丈请了。”
  那两个老者齐地侧顾一眼,道:“施主请了。”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一转,又自笑道:“可要尝些香肉?”
  仇恕目光一转,一撩衫脚,席地坐了下来,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那两个老者齐地一笑,一人将手中的长筷,缓缓伸了过来,仇恕随手接过,竟然就老实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
  “牛三眼”眼睛瞧得发直,却听那瘦长老者又自笑道:“那位施主可要一并过来,随意吃喝些?”目光先转向仇恕,又自凝目半晌,微喟一声,道:“贫道一别江南,十有余年,想不到江南人物,越发灵秀了,真是可喜。”
  那“牛三眼”却在旁咕哝着。
  “这批狗才跑到哪里去了,真是气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枯瘦老人微微一笑,道:“施主的这位伴当,倒是个热肠汉子——”语声微顿,突地长叹一声:“只是世途奸险,人心难测,为人也不要太过热肠了,否则吃亏的却是自己。”目光一垂,凝视着熊熊炉火,竟像是落入沉思里,只是不知他在想着什么而已。
  仇恕心中一动,忖道:“这两人武功极高,气度又颇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此刻混迹风尘,像是在逃避什么?却又是为何呢?”
  锅中肉汤,越煮越沸,越沸越香,那身材较高老人哈哈一笑,道:“往事已矣,思之徒伤人意,你又何苦学那妇人女子,老是去想那些化解不开之事,这十余年来,你历遍山川,难道那长白积雪、黑龙玄冰、塞北黄沙、河西积翠,还未曾将你的心胸陶冶得开,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且饮一口。”
  另一老人亦自哈哈一笑,以筷击锅,高歌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唉,忧思难忘,虽有杜康,却又怎能解去我心头之恨呢?”随手一掷,手中的长筷,电射而出,“夺”的一声,没人墙内,恍眼便没了踪影。
  锅中的肉汤,煮得更香了,一阵风吹来,吹得火焰斜斜地倒了下去。
  狂歌当哭
  仇恕暗叹一声,忖道:“狂歌当哭,壮士末路,这两人看来光明磊落,却不知心中有什么恨事……”
  念头犹未转完,大堂之下,突地传来一声惊呼,那“牛三眼”飞也似的奔了进来,面上一片惊惶之色,急声道:“公子,公子……你去看看,我那些兄弟,已遭了人家毒手了。”.
  仇恕蓦地一惊,长身而起,向那两个老人抱拳一揖,道:“失陪。”
  大步和那“牛三眼”走出厅外,只听牛三眼又道:“公子,我看那两个老道不是好人,这事恐怕就是他们做的手脚。”
  仇恕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沿着土墙走了半晌,只见祠堂后面,是个荒败的院落,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牛三眼”一个箭步窜了过,指着一丛荒草道:“公子,你看看,他们这几个怎么了?”双手一抓,从荒草中抱出一个身穿短衫的乱须大汉来。
  仇恕大步行前,定眼而望,只见大汉全身血迹淋淋,脑袋两侧,竟光秃秃地少了双耳,全身僵直,像是已没了气息。
  那“牛三眼”双目尽赤,又从四侧的荒草堆里,抱出四条汉子来,竟然一个个都是全身僵直,血迹淋淋,少了双耳。
  仇恕剑眉一轩,俯身一探,却见这些人鼻息仍自未断,略一检视,长叹一声,道:“不妨事,他们并未丧命,只不过是被内家高手点中穴道而已。”疾伸双掌,在这五条大汉身上,电也似的各个拍了三掌。这些汉子长长吐了口气,竟都失声呻吟了起来。
  “牛三眼”恨声道:“这一定又是姓毛的手底下那班孙子们干的事,哼!有朝一日,那姓毛的若犯在我‘牛三眼’手里,我不将他碎尸万段才怪。”
  仇恕轩眉沉声道:“你的弟兄为我办事,可有人知道?”
  牛三服连忙摇手道:“公子,我‘牛三眼’是干什么的,这种事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来。”
  仇恕微一皱眉,沉吟道:“这却怪了……这难道是他们昔日的仇家所干的事吗?但是……他们的仇家又怎会这种上乘的点穴手法呢?”
  “牛三眼”亦自深皱着浓眉,却见那五个汉子呻吟半晌,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眼看到他,却失声叫了起来,道:“三哥,你现在才来呀?……唉,我们被治得好惨呀!”
  “牛三眼”跺脚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治你们的?快说出来呀!”又道:“这位就是公子爷,你快说出来,让公子爷给你出气。”
  那五个大汉,“噗”的一声,齐地跪倒到仇恕面前,仇恕目光一转,和声道:“先歇息一会再说也不要紧,牛老三,你快出去弄些金创药来……”
  那穿着走方郎中的瘦长汉子道:“金创药小的箱子里就有,不劳公子费心,只是,……只是小的们这次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削去双耳,却实在……实在气人。”
  “牛三眼”又自跺脚道:“光说气人干什么?是谁把你们整得这么惨的,你倒是说出来呀。”
  那瘦长汉子道:“那人是谁,我们也不认得,昨天晚上,倪老七买了五斤卤肉,又弄来三斤高梁,我们正在厅里吃喝着……”
  “牛三眼”接口道:“那人就跑来把你们治倒了是不是?”
  那瘦长汉子点了点头,随又摇了摇头,道:“本来还没有,后来……后来倪老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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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三眼”厉声道:“说什么?”
  那瘦长汉子眼角一瞟另一枯瘦汉子,接道:“倪老七大约是喝了酒,就说:‘听说我们那公子年纪虽轻,可真有两手,把那灵蛇毛臬的大女儿都……弄到手。’我就问:‘你怎么知道?’倪老七就说……就说……”
  仇恕剑眉轻轻一皱,道:“说下去。”
  ‘
  那瘦长汉子喘了一口气,接道:“倪老七就说他亲眼看到公子和那姓毛的女儿走进客栈,住在一间房里,又说:‘那姓毛的并且知道公子并不是真的喜欢她,而是故意……’他话刚说到这里,突地有人冷冷地一笑,我们大家都住了口,一齐回头去望,只见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头发长长的,披到肩上,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在月光下面望去,连半点人味都没有。”
  仇恕面色一变,只听他接着又道:“我们大家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我们才看出她面上竟是一片焦黄,又木又僵,一无表情,哪里是个活人,简直就像个僵尸,我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两条腿都发软了,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仇恕暗“哼”一声,只见这五个汉子,目光之中,各各满含惊恐之色,像是仍在被昨夜之事惊悸着。
  那瘦子喘了口气,又道:“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哪知他话犹未了,仇恕身后,突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了过来。此刻虽是白天,仇恕背脊之上,也不禁泛出一阵寒意。
  第十五回 姐妹情仇
  白袍长发
  仇恕极其清楚地感觉到,这沉重的脚步声,距离自己已越来越近,但是他却仍然像一座山岩般屹立着,连动弹都没有动弹一下,因为他确切地知道,一个人应付任何一种变化的发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镇静,艰苦的锻练与复仇的意志。无比坚强的复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铁一样,若没有足够猛烈的打击,休想使得他钢铁般的神经震荡一下。
  而此刻,这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对他的打击,显然是不够猛烈的,起先,他虽也曾感到一阵悚懔的寒意。
  但是,这阵悚懔的寒意,极快地便消失了,快得连他自己都仿佛没有感觉到,当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对面,正在一面喘气,一面说话的枯瘦汉子,虽因这阵脚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话,但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恐惧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轻微的惊讶,因之,他知道自他身后行来的这人,并不足令自己惊慌,因为假如一个人并没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惧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就更不会令仇恕惊慌了。
  何况,这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即使一个白痴或者半聋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到,当人们要想加害另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不会发出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的。
  因之——
  当脚步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只是缓缓回过头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过头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到:“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两个奇异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来。”
  哪知——
  当那枯瘦的汉子喘了一口气后,说:“小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比那人再难看的面孔,当时——”就在他说到“当时”两字的时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因为此刻他眼中,又出现了一个吓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为什么没有现出像他心里一样恐惧的面容呢?
  因为他虽然看到了这景象,却不曾真的了解,这一来是因为他吓坏了,吓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却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恐惧是属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却已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
  这可恨的、该诅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个错误的判断。
  他甚至没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个人,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没有注意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转过头去的时候,他微带笑意的眼角轻轻一瞥。
  这一切事都是在极短极短的刹那之间发生——从那枯瘦汉子的中止说话,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转头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惧而紧张地扭曲着,若不是因为仇恕的镇静,这满腔义气,满腹自傲的市井豪雄,准会不顾一切的惊呼出声来,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转身一瞥的时候,他立刻知道这奇异的少年镇静,也是有着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头蓦地一震,转身、错步,刷地拧转身躯,厉喝:“你是谁?”
  暮春的阳光,尚未完全升至中央,从微偏东处斜斜地照下来,照在这杂草丛生,砖石满地的荒野破败的院落里。
  就在这荒败颓废的院落里,丛生杂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着一个长发披肩,一身长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春阳映着她的长发,微风吹着她的袍角,她阴凄凄地笑了一下,但焦黄僵木的面目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牛三眼”激灵灵连打好几个寒噤,一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在和别人赌咒,赌咒说这女子是刚从坟墓里跑出来的。
  仇恕倏然转身,一声厉喝,却换得这女子的一声冷笑。
  他暗中一调真气,又厉喝道:“你是谁?此来何意?”
  这长发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紧紧盯在仇恕脸上,这像是亘古以来都未曾移过一下似的,她简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
  “找我?”仇恕惊奇地重复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几时见过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几时和这女子以及有关这女子的一切有过关连,这种面目人们只要见过一次,便永生也不会忘记,他确信自己的记忆这次绝不会欺骗自己:“难道她也是那灵蛇毛臬的党羽?”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于是他戒备得更严密了,他沉声道:“有何贵干?”
  这白袍女子又自阴凄凄一声长笑,笑声未住,突地闪电般旋身一掠,掠到这祠堂正殿的后门户前,冷喝道:“出来!”
  她动作之快,就像是白驹过隙,当人们方自惊异于她身形的转动时,她又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若不是人人都亲自见到她方自这边掠去,她就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几个时辰似的。
  仇恕剑眉微皱,暗忖:“怎地又凭空来个如此怪异的女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只听这女子喝声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传出一阵阵大笑之声,那身材颀长,面容清瞿的白发道人,在笑声中漫步而出,目光闪电般在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身上一扫,却再也不望她一眼,笔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说道:“酒未终,筵未散,施主为何就匆匆走了?不该,不该,大是不该。你我萍水相逢,颇觉投缘,且随贫道再去喝两口!”
  他放声狂笑,朗声而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诡异绝伦的白袍长发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没有看到。
  仇恕心中一动,亦自含笑道:“道长如此抬爱,小可敢不从命?”回过头,向那已自吓得面无人色的“牛三眼”道:“你这些伴当,此刻穴道解开,血也止住,你替他们上些金创药便可无碍,我且随这道长进去喝两口。”目光一转,向那白发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像是不再感到那长发女子的存在似的,任凭这白发道人拉着自己的肩膀,向殿内走去。
  重返江南
  当门而立的长发女子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笔直地站着,直到仇恕和那白发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后,她倏然转身,仇恕只觉心头微微一震,但面上却仍满带笑容,直到此刻,他还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应付这怪异绝伦、来历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没有决定自己下一个步骤该如何做的时候,面上永远都是带着这种飘逸而不可捉摸的笑容。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这位女施主怎地挡住贫道去路,但请借过一步,让贫道——”
  长发女子的目光就像是在仇恕脸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别处望一眼,白发道人的话,她更是理也不理。
  “我不管你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这样装模作样、鬼鬼祟祟是为了于什么,但是——”她生冷、缓慢、一字一字地说着,每一个字在她的舌尖滚动一下,从牙缝中进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简短,任何人都无法从她的语句中,寻得任何一种喜怒哀乐的情感。
  此刻她语声微顿,但绝不给别人插口的机会,立刻接着道:“以后你的手指要是再碰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斩断你的手指;你的眼睛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睛,而且——现在你要是还不停止你脸上这笑容的话,我就会叫你永远都笑不出来!”
  她冰冷地结束了自己的话,目光仍然望着仇恕,望着仇恕面上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满意地哼丁一声,哪知她“哼”声未了,仇恕却又纵声狂笑了起来,他狂笑着道:“阁下说的话,小可一句也听不懂,如果阁下不嫌麻烦的话,就请阁下再说一遍,小可为什么不能看毛姑娘一眼——”
  他话声未了,那白发道人亦自纵声狂笑起来,他狂笑着接口道:“贫道虽然置身方外,但让贫道见于绝色美女而不望她两眼,却也无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这女子的尊容实在不敢领教。”
  这白发道人昔年纵横武林时,本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后来他浪迹天下,纵情山水,十余年以来,早已将世上的一切名利之争,礼教规范,都抛到九霄云外,已是脱略形迹,不修边幅的风尘隐士,是以他此刻方自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此刻已隐约地感觉到这少年、这女子,都和自己有着些关系,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已将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会牵涉到任何麻烦,他狂笑着说完了话,抬起头,只觉这长发女子目光一闪,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没有一句话,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这长发女子突地冷笑一声,电也似的伸出手掌,仇恕心中一惊,哪知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声,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一下,仇恕心中大奇,不知道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来,只见她一双手掌,春葱欲折,莹白如玉,他目光一瞬,哪知这女子左掌一反,“啪”的又是一声,竟在自己右掌上又着着实实地击了一掌。
  这两掌掌声清脆已极,仇恕与白发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腥臭之气。横身而来,那白发道人心中一动,只听这女子“咯”地冷笑一声,阴森森地又自说道:“还不走!”
  白发道人目光连转几转,笑容已敛,想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仇恕微微一笑,朗声道:“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阁下挡住了去路——”他抬头一望,只见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无表情,但目光却开始活动起来,他心中一动,闪目望去,只见她目光之中,满是矛盾痛苦之色,这种眼色是只有人们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才会有的,他不知道这看来像是一无情感的女子,怎会有这种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却见那白发道人突地大喝一声:“毒龙掌!”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错!”
  双掌一翻,“啪、啪”两声,双掌闪电般又互击一掌,白发道人如见蛇蝎般,突地倒退两步,仇恕又惊又奇,这白发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随着倒退两步,一阵风吹来,方才那腥臭之气,又自扑鼻而来,他只觉这白发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抓得越来越紧,突地手掌一松,仇恕眼前一花,这白发道人身形一动,双掌如风,刷刷,刷刷,竟突地向这长发女子攻出四掌。
  掌势如风,掌风呼呼,仇恕暗赞一声,这白发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却见这长发女子娇躯滴溜溜一转,身躯倏然滑开五尺,突地放声呼道:“你看到了吗?这是他逼我动手的,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呼声虽大,但却娇柔清脆,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声音。
  仇恕更惊更奇,心中一动,顺着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见她目光在右边的土墙上一转,长袖一拂,突地轻飘飘向白发道人拍出一掌。
  掌势虽轻,但这白发道人似是心存畏惧,竟不敢硬接她这一掌。
  惜生戒杀
  仇恕心念连转数转,正自举棋不定,哪知右面土墙上,突地缓缓升起一条人影来,轻轻说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仇恕一惊,转目望去,脱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这里。”语声未落,突地一股掌风,迎面拍来,这掌风又轻又柔,似是毫无劲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着方才自墙上现身的毛文琪,见到这一掌拍来,便也随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这一掌就要和白袍女子击来的一掌相击,白发道人面容骤变,却已喝止不及,毛文琪纵身一跃,从墙上飘飘落下,突又幽幽一叹,轻轻道:“师姐,我没有看见。”
  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听到这句话突地平掌一缩,身形闪电般退到土墙边,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厉声道:“我是为你好,你还说没有看见,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动手的。”
  毛文琪眼帘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没有看见,何况……何况他也没有先向你动手!”
  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脚,厉声道:“你真是没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么对你,你这样对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吗?你说他不会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会武功?他对你到底存着什么坏心思,我虽然不知道,可是——可是——”
  身形突地一转,闪电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已被吓得呆了的五个人身前,目光一转,出手如风,劈面抓住一个瘦小枯干的汉子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这汉子惊呼一声,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前,寒声说道:“你问问这家伙,他昨天晚上说的什么话,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着我,我才不管什么誓言不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间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来一刀宰了。”手腕一反,将那枯瘦汉子丢在地上,厉喝道:“你说,你说,你昨天晚上,说的是什么话?”
  这枯瘦汉子本已吓得心神无主,此刻被她这一拉、一拖、一丢,只觉浑身宛如骨折,竟滚在地上杀猪般叫了起来。
  仇恕呆呆地愣在当地,他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亦不知该如何应付,那白发道人目光四转,见到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么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愣在那里,只见毛文琪头垂得越发低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向仇恕望上一
  眼。
  “师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骗我,可是——可是师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动手呀,若是被师父知道了——”
  她幽幽长叹一声,中断了自己的话,蓬松的秀发在微风中飘摇着,一如土墙边新生的、青绿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没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双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正如地上那枯瘦汉子杀猪般的吼叫,已逐渐微弱一样。她缓缓转过身,然后突然又是一个闪电般的动作,掠到那白发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认出了我是谁!可是,你是谁?”
  白发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那只是因为眼中的一丝淡淡忧郁,而不是为了恐惧或惊骇。
  “十七年以前,贫道已忘却姓名,不过——女施主若是坚持要听的话,”他目光锐利地四扫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脸上停留得更久。
  然后他轻轻吐了气,一字一字地说道:“贫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复明!”
  毛文琪秀发一颤,飞快地抬起头来,仇恕心头亦为之一震,笔直地望向这白发道人,然后这两人目光俱都一转,相遇,毛文琪秀发又自一颤,垂下眼帘,飞快地垂下头去,仇恕不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叹一声,却听“巴山道人”又说:“贫道如果老眼不花,那么女施主想必是‘屠龙仙子’的首徒——”
  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
  柳复明突地放声狂笑起来。
  “难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贫道出手便不动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杀立誓尚未到期。”他笑声一顿,目光一转,突地“嗯”了一声:“但想来女施主可以再开杀戒之日,已不远了。”
  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
  柳复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贫道必定亲至女施主那里引颈待戳,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
  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极。”微一旋身,已自掠到毛文琪身前。
  仇恕微笑道:“阁下要说什么,不必说出小可也知道了,不过,小可要告诉阁下一句,小可与令师妹之间情事,阁下丝毫无权干涉。”他语声未了,突地旋身一掠,电也似的掠到毛文琪身前,缓缓道:“文琪,你说是不是?”
  柳复明一惊,直到此刻,他才看到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惊,她也想不到这始终未动声色的少年,竟会突地有此一着。
  毛文琪一惊,她的心忐忑了,像铅也似的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的飞扬起来,她不敢抬起头,也不知该怎样回答。
  仇恕轻叹一声:“文琪,我对你怎样,你也该知道,别人的闲话,你为什么要听?为什么要信?难道——”
  慕容惜生一掠而来,轻轻推开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闪动着,像兀鹰一样:“你真的喜欢文琪?”
  仇恕垂下头,他垂下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眼中的神色给对方看见,然后他也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似的,先吐了一口长气,然后说:“我可怎会骗她!”
  慕容惜生闪动着双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说话的语气又开始变得简短而冰冷:“我把她带回去——”
  “你把她带回去?”仇恕生硬地问道。
  慕容惜生颔首冷笑,接道:“半年之后,你再来找她,这半年——哼,我会知道你更多些。”她转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刷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墙,衣袂飘飘,话声袅袅,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墙外面,土墙的尽头处,似乎还留着毛文琪一声轻轻的叹息。
  毒龙屠龙
  仇恕仍然站在墙下,望着土墙的尽头,仿佛在暗自低语。
  “半年,唉——半年已足够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后,那慕容惜生戒杀立誓大约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后去找她们,那时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样有这多顾忌。”
  他冷笑起来,暗忖:“可是,她却不知道,半年之后,我也不会有今日这么多顾忌了。”今日,他不止一次有动手的冲动,想将这师姐妹两人伤在自己掌下,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了。
  可是,他却忍住了,这一来是她们所知道的秘密并不多,再来是他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将她们击毙,还有一个原因,他自己虽不愿承认,但却是事实。他已对他仇人的女儿,生出一些情感。
  于是他忍耐着,直到最后慕容惜生说要将毛文琪带回去,他生硬地追问了一句,知道她要将毛文琪带回去的地方是屠龙仙子那里,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这半年里,毛文琪不会见着她的爹爹,那么灵蛇毛臬也至少在这半年里不会发现自己是会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墙下,听到毛文琪那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却开始有了一份无法解释的怅惘,他开始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对不起这纯真而多情的少女,虽然,了解她父亲的罪恶,她必须付出许多她不该付出的代价,但无论州何,她这份情感是纯真而圣洁的,任何人玩弄,亵渎了这种纯真而圣洁的情感,都是一种罪恶,一种不可宽恕、卑鄙绝顶的罪恶。
  他垂着头,听到院落又开始有了各种声音,也听到那粗鲁,但却诚恳的“牛三眼”从惊骇中恢复过来,不住地啐骂道:“这小娘儿们,真有点邪气。喂,倪老七,你怎地这么脓包,在娘儿们面前穷吼些什么,真是丢公子的人,哼,也丢了我‘牛三眼’的人,大胡子,快去把倪老七扶回来!”
  然后,仇恕感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地拉着他,走人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浓,熊熊的火光边,亦仍自坐着那个身材略矮,狂歌喜哭的白发老人。
  他手里也仍然拿着那双木筷,在缓缓搅动着锅里的肉汁,深沉的目光,随着自己的筷子缓缓搅动,这老人心中总像是有着什么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变化,他都像是没有听到。
  仇恕默默地随着柳复明在火旁坐了下来,老人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仇恕茫然一笑,他心里在暗中猜测:“莫非这老人就是青萍剑宋令公?”
  十七年前,“巴山剑客”柳复明,“青萍剑”宋令公一齐在江湖中失踪的事,他也知道的,这两人对他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听到柳复明笑道:“方才我在外面遇着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人是谁?”
  这老人淡淡一笑,缓缓道:“茫茫众生,我认得几人?我一人也不认得,你教我如何猜法。”
  夹起一块香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生像是无论此人是谁,都不关他事,他也绝不会放在心上。
  柳复明拿起火边一个中州罕见、寨外却极通常的羊皮酒囊,举到头上,他伸手一捏,一线烈酒,白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头,一滴不漏地喝到嘴里,哈哈大笑几声,朗声说道:“此人你我虽俱不认得,却是你我一个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灵蛇毛臬的女儿,她虽没有说出,但我却已猜到!”
  仇恕一愣:“他怎么猜到的?”但随即恍然:“想必是他方才已听到那汉子对我说的话,是以两下一合,便猜着了。”
  只见那老人双目一张,目中突地现出异光,但瞬间又垂下眼帘:“毛臬是谁?唉——往事已矣,毛臬我也不再认得了。”拨了拨锅中肉汁:“火将熄,肉将冷,你还是快些吃罢……”
  柳复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仍自接着道:“你可知道我们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门下?”他语声一顿,知道必定得不到答复,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屠龙仙子’的门下,你可记得你我在昆仑山下听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着了那慕容惜生,还和她对了两掌,她果然不敢破那戒杀十年之戒,看来昆仑一派,近年来虽已无昔日之盛,但却仍未可轻视呢!”
  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长长“哦”了一声,仇恕却已忍不住问道:“这‘屠龙仙子’究竟是谁?道长在昆仑山下听到的又是何事?”
  柳复明转首望了他一眼:“说起那‘屠龙仙子’,倒的确是位女中奇人,数十年前,她本是个独行女盗,武功绝高,但却嗜杀,黑白两道,无论是谁,只要撞在她手里,被她轻轻拍上一掌,立时便是骨化魂飞之祸,竟无一人能逃得活命的。”
  仇恕心中一动:“她们施出的掌法,大约便是道长方才所说的‘毒龙掌’了。”
  柳复明颔首道:“是了,百十年来,武林中若论拳法之奇,当然是那纵横天下的前辈异人‘海天孤燕’所使的‘化骨神拳’,若论掌法之毒,却就得数这‘毒龙掌’了,这‘毒龙掌’之毒,在别人看来,掌风软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着一些,便无药可救。”
  他微笑一下,接着:“是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么——唉,你武功虽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伤着少许,大约也无法幸免。”
  仇恕心头一凛,却听他又接道:“当时武林中人伤在她这‘毒龙掌’下的,不知凡几,那时武林中人却叫她做‘毒龙魔女’,将她恨之切骨,却无可奈何,直到一天,她突地扬言天下,此后绝不再用‘毒龙掌’,自此以后,她也真的谨守诺言,不但不再施那‘毒龙掌法’,而且未再伤过一人之命,于是武林中为祸最烈的一条‘毒龙’,从此除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龙魔女’变为‘屠龙仙子’了。”
  他微微一笑,语气中甚为赞佩!
  “昔日周处勇除三害,传为千古美谈,这“屠龙仙子”的行径,也正和他相差无几。哈哈——毒龙自屠,毒龙屠龙,这“屠龙仙子”的名字,委实用得妙极!”
  抬起头来,他又如长鲸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语气之中,对那“屠龙仙子”数十年前的英风豪举,兀自倾服无已。
  第十六回 其意幽幽
  劝君且饮
  仇恕目光一转,突又问道:“闻道这屠龙仙子不但武功极精,尤喜珍奇玩物,对练剑一道,亦多妙谛,不知是否?”
  柳复明颔首一笑:“这屠龙仙子虽喜玩物,却不丧志,至于练剑一道么——我却从未听人说起,但以她这般天纵奇才,练剑想必亦非难事!”
  仇恕剑眉一掀,急道:“如此说来,道长可曾知道这屠龙仙子所制的一柄‘琥珀神剑’么?”
  柳复明微一皱眉,俯首沉吟:“琥珀神剑……这个,我也未曾听人说起。”
  仇恕长长“哦”了一声,神态之间,似是颇为失望,柳复明目光闪动,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几眼,突地放声笑道:“贫道此次重返江南,得以结识阁下这等人中俊彦,实在一大乐事,阁下如不嫌贫道冒昧,不知可否将大名见告?”
  仇恕微笑一下,每当人们问起他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就会不自觉地引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他多么想挺起胸膛告诉别人,他就是昔年纵横武林的“仇先生”的儿子,但是,为了许多种原因,他却又不能如此,此刻他又只得暗叹一声,却含笑道:“小可缪文,碌碌凡夫,道长的谬赞,小可实在担当不起。”
  柳复明微微一笑,还未答话,那始终一旁静坐凝听的老人,突地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碌碌凡夫——唉,我才是个碌碌凡夫,将数十年大好岁月等闲虚度!”他目光突又一亮,眉宇间意气飞扬,接道:“但老夫自问双目不盲,数十年来,曾识得几个俊杰人物,阁下你也不必过谦,老夫足迹遍于天下,像阁下这等人物,却实在未曾见过,唉——十七年前,老夫无心铸错,终生负疚,这些年来,我虽想对此事淡忘,也确实淡忘许多,但今日——”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方自接道:“今日我见了阁下,却不知怎地,只觉往事如潮而来,生生不已,不可断绝,唉!人生几何,譬如朝露,你我萍水相逢,老夫比你痴长几岁,但有一言奉赠,唉!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将锋芒太露,莫将锋芒太露——”
  他重复地说着,语气越来越低,仇恕目光低垂,望着光焰渐弱的火花,心中突也兴起一种如丝如缕、不可断绝的忧思,他细细体味着这老人的话,一时之间,竟又呆呆地怔住了。
  只听得“咄”的一声,柳复明以筷击锅,放声歌道:“将进酒,杯莫停——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劝君且饮一杯酒,莫记往事愁不兴,即今人生登耄耆,忧乐中分未百年,有酒当饮直须饮,何必对酒空自怜,来来来——”
  他一手举起那满袋烈酒,送到仇恕面前,放声笑道:“且饮二杯消愁酒,我来舞剑助君兴。”一拂袍袖,长身而起,随手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柴木,手腕一抖,火星漫天,脚步突地一滑,随手一劈,竟然以木作剑,旋身而舞,仇恕呆呆地接过他递来的羊皮酒囊,只见他袍袖飞拂,柴枝点点,面上却已换了一脸肃穆之色,进身退步,一丝不苟,习武之人对于终生勤练的武功,本都有一份无可比拟的崇敬。
  他手中柴枝将熄未熄,此刻被他旋身舞来,刹那之间,便已化做一团火影,仇恕仰首满饮一口关外烈酒,但觉心中块垒,已自消去不少,心胸之间,热血沸腾,却见那垂目而坐的老人,竟自朗笑一声,长身而起,亦自抽出一段尚未燃尽的松枝,随手一抖,漫天火星中,只见他瘦削的身形,宛如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斜斜掠出两丈,几已掠至屋顶,然后转折而下,抖手一剑,向那团火影中刺去。
  这两个昔日也曾叱吒武林的名剑手,十七年来,落拓江湖,各人心中,本都积郁着难消的块垒,在那雄壮苍凉的青海草原中,宽阔漠冥的蒙古沙漠里,落日斜阳的万里长城下,屡惊胡马的烽火墩台上……虽也曾使酒高歌,击甄低唱,但却从未有如今日般,竟在这方圆不过数丈的荒祠废殿中,以柴作剑,以剑相击,对舞起来。
  巴山剑客柳复明只见一团灰影,凌空而下,他十七年来,尽敛锋芒,从未和一人有过一剑之交,此刻心胸间但觉豪兴逸飞,朗笑一声,身形斜转,突地抖手一剑,柴化飞虹,向那凌空而下的老人刺去,口中一面朗笑道:“青萍剑木犊藏珠,十七年未动过如此豪兴,呔呔!且吃我一招。”
  这老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十七年前,含恨隐去的江南大侠“青萍剑”朱令公,此刻他亦自朗声一笑,大笑道:“好一招‘春风动柳第一枝’,想不到我与你数十年相交,到头来还是要尝尝你这七七四十九式回风舞柳剑。”说话之间,身随剑走,柴枝幻影,影幻千点,刷地,亦自攻出一剑。
  绿柳青萍
  这长才盈尺的一段柴枝,此刻到了这“青萍剑”宋令公手中,竟像已变作三尺青锋,千点剑光,俱向那“巴山剑客”柳复明涌去。
  柳复明大笑一声:“我一招‘春风动柳’,换来你一招‘水动浮萍’,哈哈,妙极,妙极——”手腕一旋,掌中柴枝,倏地画了个半圈,平平挥起,向上一格,这一格刚中有柔,竟将宋令公击来的千点柴枝,俱都封在外门,正是“巴山剑客”柳复明仗以成名的“回风舞柳剑”中,紧接着第一招攻势“春风动柳”的第二招守势“柳枝弹风”。
  这两人十七年来,并肩遨游,早巳结成生死知己,但数十年来,这两个俱是以轻灵巧快剑法成为武林的剑手,彼此之间,却谁也不知道对方武功的深浅,此刻柳复明一剑弹来,宋令公暗中一叹:“果真是名家身手!”剑到中途,手肘一曲,掌中树剑,突地变了个方向,旋剑向左,突又由左至右,“水影萍踪”,两剑虽未相交,柳复明但觉自己使出的一招,全无着力之处,而宋令公一招“萍影万点”,却又化做一片暗灰光影,当头击来。
  他两人动手之初,自都是游戏文章,但此刻两人双剑一交,后招立刻绵绵而至,谁也不能思索迟疑半分,宋令公一剑击下,柳复明扬剑反削,刷地向他掌指之间,要知道此刻两人俱是以柴作剑,是以便没有护手之物,柳复明这一剑点剑削来,正自攻敌之所必救,宋令公树剑一挥,身随剑走,扬剑上撩,柳复明一剑落空,对方却已回剑剁来,当下不得不撤招自救,两人这一番相争,虽无仇雠,更无缘由,但此刻各施绝技,却也斗得甚是凶险。
  厅中的火焰,被他们方才抽去了两枝基层的柴木,此刻火势已更渐微弱,他两人手中的柴枝,却不停地飞舞,而始终保持着炽热火光,青萍剑客宋令公低啸一声,突地连挥三剑,柳复明剑走轻灵,一一消去,突然一剑回旋,萌剑相交,只听“噗”的一声,宋令公掌中的树剑,竟断了一节,点点火星,漫天飘下,心中方自一惊,却见柳复明撤剑回身,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青萍剑竟变做火萍剑了。”手掌一扬,掌中柳剑,脱手飞去,“你这火萍剑要是把我胡子烧掉,看你怎地赔得起?”随手拂落两点在他颔下白须上的火星,原来方才火枝断落,火星飞扬,竟有两点落在他的长须上。
  宋令公目光动处,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亦自抛去柴枝,笑道:“你我这等拼斗,旁人见了,本已要说我们是返老还童了,烧去人的须,岂非更要好些。”目光一转:“你说可是?”
  他这最后一句话,乃是对仇恕说的,哪知他目光转处,厅中却已空空,哪里还有仇恕的影子。
  宋令公一怔,道:“那少年到哪里去了?”
  柳复明目光四下一扫,神色之间,亦怔了怔,摇首道:“我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他两人俱是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方才虽因彼此激斗之中,是以无暇旁顾,但若能在他们眼下随意走动,而不被他们觉察,这份身手,亦非常人所能企及,此刻他两人面面相觑,宋令公道:“这少年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倒真有些奇怪。”他语声一顿,眉峰又自微皱,接道:“方才我一见着此人,便似乎觉得心中不定,本想稍待再留意查看他的来历,哪知——唉,他竟突地走了。”
  柳复明亦奇道:“这少年的确有些奇怪,方才在院中他虽未出手,但身形走动间,轻功仿佛妙到毫巅,竟似还在你我之上,他年纪看来最多在弱冠之间,却已有这等身手,而且气度从容,神情轩昂,不知是谁家父母,竟有如此佳子弟。”
  他语声微顿,又放声一笑:“此人虽然奇怪,但却与你我无关,你又何苦心中不定,这些年来,你怎地也常常作起杞人之忧来,这才叫我奇怪哩!”
  宋令公长叹道:“往事伤人,我心中实在负疚很多,想那——唉,十七年,十七年岁月虽然悠长,但如今我瞑目思之,那刚强愤怒的面容,竟仿佛还在我眼前,他生平恶行虽有不少,但于今我仔细想来,昔年死在他手下之人,的确也不是全无致死之道。”
  柳复明笑容顿敛,垂首一叹:“往事已矣,你何苦还在折磨自己,那事我又不是未曾参与,唉!此人倒的确是个刚强男子,只是——只是性情也未免太偏激了些,他一生行事,善恶无常,如此行径,你我纵不动手,也有人会——”
  宋令公接口叹道:“不错,话虽可如此讲法,但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而且——唉,他纵有不是之处,但我等以那样卑鄙的手段来对付人家,又何尝足侠义行径?”
  说话之间,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阴郁沉重起来,方才击剑逸飞的豪气,此刻仿佛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气中,消逸无影。
  柳复明目光闪动,突又朗声笑道:“你我方才正在说那少年,怎地又牵扯到此事来?”他转身走向后院,一面仍自笑道:“方才那少年的伴当,却似身受重伤,此刻想必还在后院之中,你我不妨去问问他们,也许能探出他的来历亦未可知。”
  “青萍剑”宋令公神色黯然,随着他走出后院,但这荒草丛生的荒园中,此刻风吹草动,景象依旧,只是那些市井汉子,此刻竟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宋令公长叹一声,仰首望天,暮春的穹苍,一碧如洗,他心中却似有一片淡淡的阴霾,这阴霾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他却也茫然不知道。
  调度从容
  仇恕在“巴山剑客”柳复明与“青萍剑”宋令公的激斗中,眼见到那老人使出“青萍剑法”中的起手三招“水动萍影”、“水影萍踪”、“萍影万点”,断定了这老人的确是自己心中所猜测的“青萍剑”宋令公,便悄然走了出来,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暗自低语:“得饶人处且饶人——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那时又有谁饶过爹爹?”
  一想到他爹爹的灵骨,如今还仍然残缺不全,他心中就不禁泛起一阵绞痛,仇恨,仇恨,他暗暗叹一声:“我该叫做仇恨才对,但是——唉,为什么对有些人我竟无法生出仇恨来?”
  “牛三眼”大步迎了上来,像是想说什么,他轻轻一摆,阻止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此刻突然不愿意再见柳复明和宋令公的面,因之他也不愿他们发现他的悄然离去。
  那五个市井豪士此刻都已敷上了金创药,呆呆地坐在地上,面上仍带着方才的惊恐,他轻轻做了个手势,叫他们都从院后的土墙上跃出去,然后他自己飘身而出,在那五个汉子脚步尚未站稳的时候,他已掠到他们面前,望着他们面上那种惊奇和钦佩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这次让各位受累,我心里也不安得很,只是你们放心好了,今日你们受的气,总有一天我会替你们出头的。”
  在如此紊乱的心情下,他还会说出这种安慰别人的话,他年纪虽轻,好像上天生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份常人不能做的事业似的,因之对他也比常人厚些,赋予他许多超人的条件。
  这五个汉子大为感激,感激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这些性情粗豪的热肠汉子,虽然俱都是性情粗豪的市井无赖,但人们若是对他好些,那么便是叫他立时两肋插刀,他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牛三眼”斜眼望着他的伴当们,见到他们面上的神情,心里也不禁有着一份得意的感觉。
  他知道他们此刻对仇恕的心情,他已开始为自己能为仇恕做些事而骄傲,这种人,热肠而爽直,但却没有做领袖的才华,他们也从不去妄想这些,只要他们知道自己服从的对象是值得自己服从的,他们就会很高兴了,“牛三眼”很高兴而感慨地说道:“公子,我早就对他们说过,公子是不会亏待别人的,他们为了公子吃些苦算什么,公子若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我‘牛三眼’第一个赴火……咳,赴汤蹈火,也没有关系。”
  他又笑了,为了自己终于能说出“赴汤蹈火”这种如此文雅的话而笑了。
  仇恕也笑了,他突然觉得这些人都那么可爱,他笑着说:“你倒替我吹嘘了不少。”
  笑容突地一敛,正色道:“大约十日之后,灵蛇毛臬便要在杭州城大宴群豪,他此举是为了要对付谁,我虽还不能断定,但大约总是为了那些‘神鞭铁骑’骑士的死,和屡屡被劫的镖银,以及——”
  他语声微顿:“总之,无论他为了什么,我们也总不能让他安逸,是么?”
  “是么?”两字,他是向“牛三眼”发出的,“牛三眼”却受宠若惊了,他不住地点着头,连声称是,他再也想不到“公子”会征求他的意见。
  仇恕又道:“那么,你就该赶快想办法在十日之中,把你们梁大哥和那三位龙大爷都找到杭州城,唉,时间实在仓促得很,不知你能办得到吗?”
  “牛三眼”立刻一拍胸膛:“公子,这种事,包在小的身上。”他转过头去:“倪老七,大胡子——你们挺得住吗?挺得住就赶紧去找人。”
  他语声顿了顿,然后双眉一扬,从怀中掏出那张仇恕方才给他的银票来,交给倪老三,挺了挺胸膛,又道:“这是公子赏给你们的,你们五个人拿去分了,做路费,快些办事。”
  他语声也变得洪亮起来,偷偷望了仇恕一眼,深深为自己这种“一介不取”的宽宏大度而骄傲,当他见到仇恕也自在微笑着看他的时候,他更高兴了,一挥手:“快走!”回过头来,他热切地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吩咐我的吗?”
  仇恕满意地看着那五个汉子恭身行礼之后,极快地走了,他深信这些人办这些事的能力,然后他回过头对“牛三眼”道:“你我之间,我也再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了。”牛三眼目光闪着明亮的光采,于是仇恕又道:“方才祠堂中那两个道人,你已见过,你能不能不让他们发现,蹑在他们身后,看看他们何去何从?”
  当然,“牛三眼”感激地答应了,因为他们从“公子”郑重的眼色中,看出这件事并非轻易的,而“公子”竟把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留给他做,他不但感激而骄傲,而且还有一种知己的感觉。’
  他含着笑,道:“小的立刻就去!”
  仇恕望着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来,再给他一张银票,但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还是留着这张银票的好,也让他留着那份自尊和骄傲。
  然后——
  四下又只剩了仇恕一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静寂,静寂的穹苍,静寂的大地——
  土墙内突地传出长叹的声音,他知道这长叹是宋令公发出的,也知道宋令公这长叹是为了什么。但是他却但愿自己今日没有见着他们两人,但愿这两人此刻还没有回到江南来,因为对于这两人,他不知是该报恩,抑或是报仇。
  拟古四唱
  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倦且枕书卧,梦中仍觉愁。
  父仇仍未已,父恩不知酬;恩仇两不了,思之意幽幽。
  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吾生如寄耳,少年但远游。
  远游不知处,荡志隘八荒,问我今朝去,吉凶两何如?
  这是在他要离开他那生长于兹的孤岛的晚上,望着窗外如银的夜色,中宵反复,随意作成的“拟古四唱”。
  他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这些诗句了,此刻,他低吟着这些似乎已将被他遗忘,而又突地在心胸中涌出的诗句,悄然走到祠堂后的荒林,心胸之间,正是“引吭伸两翮,太息意不舒”,他长叹一声,一面暗自寻思:“太湖群豪,太行快刀,五湖三龙,污衣丐帮,再加上那‘金剑侠’端木方正,以及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梁上人——唉,这些日子来,我的确已做了不少事,就只这些人,已足以够那‘灵蛇’坐立不安的了,可是,我还有力量多做些,我也应该再多做些。”他独自冷笑着,漫步走向荒林深处。暮春的阳光,从林梢枝叶的空隙中漏下来,给地上铺下一片细碎的光彩。
  他斜倚在一株树干上,瞑目沉思,思考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
  良久,良久。
  他落寞的面容上,又泛起一丝他惯有的笑容,他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太多制胜的把握,他不知这是天意,还是自己的努力,他眼前似已泛起那灵蛇毛臬一幅众叛亲离的图画。
  “众叛亲离!”他冷笑一声,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我要让他死在他自己众叛亲离的情景中,而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但是——唉!谁是我的恩人呢?我又该如何报恩?”
  直到目前为止,对于仇人,他已知道得够多了,可是对于恩人,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那八个十七年来时时令灵蛇毛臬不安的字“十年之后,以血还血。”究竟是谁写的,也不知道他爹爹最后的残躯,究竟是被谁收去了。
  春风依依,吹散了他的叹息声,他俊秀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荒林深处。
  第十七回 南湖烟雨
  血印清标
  嘉兴。
  三塔湾的景色,在晚秋,秋风落叶,夕阳云烟,它是苍凉而美丽的,而此刻——
  此刻是暮春,暮春的三塔湾,清水涟漪,绿阴青波,如果是黄昏,斜阳将小河边三座并不甚高的宝塔的塔影,长长地印在莺飞草长的大地上,那色彩的美丽谐和,景物的清幽美丽,更是无与伦比。
  西去三塔一箭之遥,耸立着参天的丹枫黄柏,林木隐映中,红墙丹楹,便是京祀千秋岳穆王的“岳王庙”。午时,暮春的骄阳,已有了几分燠热之意,岳王庙石阶前,却寂然伫立着一个锦衣华服,风姿如玉的少年。
  他负手而立,目光如剪,顾盼之间,神采照人,但是在他那一双斜飞人鬓的剑眉之中,却似隐含着一种等待的沉郁。
  他在等待着什么?
  再去岳王庙一箭之遥,在那清水流波的城河之边,也有着一座庙宇,庙内耸立着一根石坊巨柱,柱上赫然有血痕宛然,谣深入石!这——
  便是血印寺,含蕴着一段壮烈、凄惨而又动人的故事的血印寺。
  血印寺外,声声马嘶。
  一排绿阴树下,系着七匹健马,马上鞍辔鲜明,显见得马主不是高官贵绅,便是江湖大豪。
  血印寺内,声声人语。
  正殿石阶前,傲然伫立着两个身躯瘦长、目光如鹰的汉子,其中一人,右臂空空,一只衣衲,缚在腰间的丝绦上,眼望着寺东那根石坊巨柱,正在凝神倾听着肃然站在他们对面的一个面如满月的僧人口中所说的故事。
  还有五个年轻力壮,神色剽悍的长衫汉子,垂手恭立在他们身后,这五人目光流转,东张西望,心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脸上却极力作出恭谨的神色来,显见得是那两个瘦长汉子的弟子家奴。
  他们不问可知,便是扬名河朔的武林大豪“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和他们的五个弟子。
  那面如满月的僧人,身穿着一身月白僧衣,不但衣履整洁,而且神态清俊,吐属俊雅,正是这种名迹胜境中驻锡僧人通有的形状,此刻他一手挽着一串檀木佛珠,一手遥指着那石坊巨柱,娓娓说道:“数十年前,倭寇白海上来,劫袭东南数省,而嘉兴被祸尤烈,尝掠货财妇女,贮于敝寺之中,再率众往攻桐乡。”
  他垂目长叹一声,又道:“那那时贫僧虽还未人世,但听得诸师相告,数百妇女,在寺中日夜悲泣,惨不可闻,此时敝寺方丈,乃妙谛祖师,妙谛祖师上礼天心,闻之恻然,遂醉守者,开门放之,令各取金逃去。
  “妇女中有言恐累及祖师者,祖师云:‘吾以一身而救数百人之命,虽死何伤。’于是众皆罗拜,四散而逸!”
  “河朔双剑”虽乃生性阴鸷的武林枭雄,但此刻亦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汪一鸣长眉一展:“这妙谛禅师,倒是个磊落丈夫。”
  那僧人长叹一声,接道:“当时祖师弟子皆劝祖师同逃,祖师曰:‘不可,吾若一走,则追者立至!’竟独留以待之,既而守者酒醒,知而亟询,祖师便道:‘适见韦尊者以宝杵击门开,导之使去,吾不敢阻也。’唉——佛家虽戒妄语,但祖师具大慈大悲之心,自当别论,守者素畏鬼神,闻言色变,且正病酒,弱不能行,竟监守祖师,以待寇归。”
  他语声清朗,语句更典雅动人,娓娓道来,连那五个心猿意马的年轻汉子,闻之也不禁动容。
  他长叹又道:“未几倭寇归来,知妇人仍祖师所放,因重笞守着,而缚祖师于石柱,丛矢射之,祖师乃西归,寇复堆薪焚之,寇平之后,受祖师大恩者,拾祖师骨烬葬于寺后,唉——那石柱之上,自此血痕印石,至今数十年矣。”
  “河朔双剑”一齐随着他的手指望去,望见那石柱上的血痕,不禁个个色变,想到自己的一生所为,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寺僧娓娓叙说的时候,寺外城河中,突地驶来一艘快艇,其急如矢,船上伫立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竟是一身金衫,春风吹起他飞扬的他角,望来直有如一株临风之玉树。
  这小舟破浪急行,过血印寺,去三塔寺,岳王庙前的华服少年,目光敏锐,一眼望到这金衫少年们所乘的快艇,神色微微一变,袍袖微拂间,身形突地飘飘退后一丈,却见这艘快艇在三塔寺前的河湾一转,又复回转头来,在岳王庙前微一停顿,便又向血印寺急驶而去。
  寺僧话方说完,“河朔双剑”正自垂日唏嘘,寺门外突地如飞闪人一个人来。
  这人身材颀长,面目英挺,但眉宇之间,却带着几分煞气,双目之中,也不时闪动着逼人的眼光。
  他竟就是方才伫立船头的那金衫少年。
  这金衫少年一入庙门,目光一转,见到了“河朔双剑”,面上立刻泛出喜色,三脚两步,跑了过去,突地恭身一礼:“拜见两位汪师叔!”
  “河朔双剑”似乎为这少年突然而来的举动为之一怔。
  但这金衫少年立刻又道:“小侄夺命使者铁平,奉家师之命,前来寻找两位汪师叔,小侄一路打听,知道两位师叔在嘉兴歇脚,小侄便赶到嘉兴,又闻得两位师叔到三塔湾来踏春,小侄便赶到三塔湾,却不见两位师叔人影,后来见到寺外的七匹坐骑,才想到两位师叔或者在这里,便立刻赶来拜见!”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喘了口气,言下颇为自己办事的能力得意,却不知自己言语之中,已有疏忽,犯了人家大忌。
  “河朔双剑”面目阴沉,一直木然听着他的话,此刻这兄弟两人竟个个双目一翻,长眉轩立,神色之间,隐含怒意。
  汪一鸣竟冷哼一声,冷笑道:“夺命使者——哼,阁下此来寻找我兄弟,想必是那‘毛大太爷’要阁下来夺我兄弟两人之命的了——大哥,你说可是?”转过头去,面带冷笑,竟再也不望那夺命使者铁平一眼。
  心存不忿
  “夺命使者”铁平微微一怔,立刻赔笑道:“两位师叔言重了,莫说家师绝不会有此意,便是小侄也万万不敢在两位师叔面前放肆,两位师叔如此说,小侄真恨不得—头撞死——”
  江一鹏冷“哼”—声:“阁下既有此意,就一头撞死好了,我兄弟绝无阻拦之意!”
  他又自冷笑一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寺僧,一面又道:“多承大师费心,区区一锭银子,还望大师替我等在佛前进香。”袍袖一拂,转身向寺门外面大步走去。
  那寺僧见了他们的神色,心中本已在嘀咕,此刻接了银子,连忙合掌称谢,目光抬处,只见那金衫少年呆呆地站在当地,面上阵青阵白,那寺僧暗中一笑,也亦转身走了进去。
  灵蛇毛臬自己门下的十大弟子,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俱是能言善语,风度英挺的英豪少年!
  这“夺命使者”铁平,在十大弟子中,又算是佼佼人物,平时常以周郎自命,自称自己的确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豪客。
  但他此刻呆呆地站在当地,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那“河朔双剑”在他们五个弟子拥护之下,已将走出寺门。
  他暗自透了口气,大步赶了过去,横身挡在门口,满脸堆下笑容。
  哪知汪一鸣却又冷哼一声:“阁下又要怎地?难道那毛大太爷真的不肯放过我们,我倒要看看毛大太爷除了有个好女儿之外,还有多少个好徒弟?”
  他兄弟两人在西湖画舫之上,吃了毛文琪一个大亏,他两人生平恃强傲物,哪里受过这种气,竟连毛臬那里都不去了,准备折回河朔。路过嘉兴,为南湖烟雨所醉,竞在那里待了数月,此刻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再加上这苦寻许久的“夺命使者”找到他们之后,一时大意疏忽,忘形说出自己的绰号,他兄弟两人心中本已不忿,再经如此一来,便毫不客气地发作出来。
  这“夺命使者”铁平此刻心中虽亦不忿,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
  “家师本不知道那件事,后来知道了师妹在西湖上冒犯了两位师叔,就赶紧特地命弟子前来赔罪,还望两位师叔大人不计小人罪,看在敝师妹年轻不懂事的分上,饶她这一遭,请两位师叔无论如何回杭州去一趟,不然——唉,不然弟子真的无法交代,家师只怕又要当弟子在哪里得罪了两位师叔哩。”
  汪氏昆仲对望一眼,那汪一鹏右臂被折之后,性情越发偏激,闻言又自冷笑一声道:“年轻无知,哼!饶她一遭——哼!我兄弟这可不敢当,像令师妹那样的少年英雄,女中豪杰,我兄弟只望她饶饶我们就不错了。”
  汪一鸣生性却较沉稳,心念一转,道:“这些事且不去说它,令师要我兄弟到杭州去,不知是为了什么呢?”
  他心念转处,一来和灵蛇毛臬到底相交多年,再来他也不愿得罪此人,是以此刻言间语气,便和缓得多。
  铁平是何等人物,察言观色,立刻觉察出来,喜道:“这个小侄也不知道,但家师——”
  汪一鹏冷笑一声,截断了他的话:“令师近年贵人多忘,还将我兄弟这等老朋友放在心上么?他既然知道我兄弟在嘉兴,难道他自己——哼!”
  他冷哼一声,中止了自己下面更难听的话,汪一鸣只见这“夺命使者”面上阵青阵白,心念一转,立刻接道:“如此说来,还望阁下前去回复令师,就说我兄弟即日就到杭州。”他微微一笑:“阁下旅途劳顿,也辛苦了。”
  “夺命使者”铁平暗哼一声:“原来你们两人也不敢得罪师父,到底还是要说两句软语。”
  他亦是生性偏窄之人,此刻对这“河朔双剑”兄弟两人,心中已有不满之意,但面上却丝毫不露,仍自赔笑道:“弟子辛苦些算得了什么,师叔们太见外了。”
  他恭身一礼,又道:“师叔们既然就要到杭州去,那弟子就先快马回去禀告家师,让家师也好准备接待两位师叔的大驾于杭州城外。”
  汪一鹏又自冷笑道:“那可不敢当,只要他——”
  铁平生怕他又说出难听的话来,连忙躬身道:“那么弟子就先告辞了。”转身走出门外,两个起落,掠到岸边,纵身跃上船头,吆喝一声,那快艇又复破浪而去。
  汪氏昆仲只见这快艇去远,冷冷一笑,汪一鸣突地回头向那五个少年叱道:“你们看看人家的徒弟,是何等精明干练,哼——你们哪里及得上人家半分,只会替我在外面惹事生非,那日在西湖若不是你们五个蠢才,哼——”他冷哼一声,倏然顿住,那五个少年你望我,我望你,脸上红得像是红布一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汪一鸣双目一张,却又厉叱一声:“还不快去牵马!”
  可怜这五个少年,见到师父将那金衫少年冷嘲热讽地骂了一顿,心中方在得意,却不知师父回过头来,又将自己痛骂一顿,五人心里虽然气愤,但却仍乖乖地将马牵了过来。
  汪氏昆仲翻身上马,汪一鹏突又冷笑道:“老二,那姓毛的近来确是越来越狂了,依我的意思,杭州城我就绝不会答应他去的。”
  汪一鸣微喟一声:“大哥,凡事也该想得开些,姓毛的近来虽太猖狂,仙我兄弟又何苦得罪此人呢。”
  他目光一转,又自笑道:“此刻时已近午,我们还是赶到前面,在那岳王庙去一转,然后再赶去三塔寺吃那有名的素斋吧,唉!近年来我们虽说极少参与武林纷争,但却几时有像近月来这般悠闲自在过?”
  他一扬鞭,竟先驰去,片刻之间,就已望到岳王庙前的参天古柏。
  伫立在阶前的华服少年,目光转处,见到这七人七马驶入林来,剑眉微轩,目光中泛出喜色,显见这“河朔双剑”就是他等待着的人,只是他等待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又叫人难以猜测!
  巧施离间
  汪氏昆仲翻身下了马,将马缰交给身后的弟子,缓步踱向岳王庙的寺门,突地见到一个华服少年,含笑迎面而来。
  汪一鸣目光一转,侧首道:“这少年看来颇觉面善,又似冲着我们而来,大哥,你可记得此人是谁?”
  汪一鹏微一沉吟:“我也觉此人颇为面善——”
  语声未了,却见这少年满面含笑行来,朗声道:“两位大侠磊落风标,如果小可未曾记错的话,两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叱咤江湖的‘河朔双剑’汪氏昆仲吧?”
  “河朔双剑”齐地一愣:“这少年怎地认得我们?”
  目光指处,只见这少年日如朗星,顾盼生姿,玉面朱唇,俊美无匹,言淡举止,却又文质彬彬,根本不似武林中人。
  他两人心中虽狐疑,但见这少年风姿不俗,心下也有三分好感。
  汪一—鸣冷笑道:“敝兄弟正是‘河朔双剑’,至于名震天下——哈哈,却不敢当。”
  这少年的双眉一扬,喜动颜色,拍掌道:“是了,果然是‘河朔双剑’,小可今日能见到当代两大剑客之面,真是三生有幸。”
  自古至今,世上从无一人不喜别人奉承,他淡淡几句话,说得汪一鹏亦自展颜一笑,道:“多承兄台厚爱,敝兄弟实在惭愧得很,只是——哈哈,休怪在下出言无状,兄台看来虽然极为面善,但我兄弟年老糊涂——哈哈,却实在记不得何处曾聆兄台雅教了,”
  这少年含笑道:“这个自然,想两位乃当代大侠,小可一见,自然便再也不会忘记,至于小可么——”他微笑一下,一揖到地。
  “小可缪文,那时随着世兄石磷,在西湖游春,却不想遇着几个粗豪汉子,一见敝友石磷,就将他拉到那艘船上,后来——”
  ‘汪一鹏笑容一敛……
  “你就在那毛家姑娘的船上见过我兄弟的?”
  “缪文”笑道:“那姓毛的女子和小可仅有一面之交,当时见着她那等张狂,目无尊长,若非小可手无缚鸡之力,是要惩戒于她的,后来见到两位大侠英姿,气度那般恢宏,小可实在心折不已。”
  汪一鸣强笑道:“兄台如此说来,倒叫我兄弟无地自容了。”
  “缪文”面色一整,正色道:“小可所说,的确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小可虽然不懂武功,但也看得出那姓毛的女子实是仗着手中一柄怪剑,偷巧胜得两位少许,若论真实功力,两位大侠数十年修为,那姓毛的女子那里能及得上两位大侠半分?”
  他语声诚恳,言语又极得体,正说到“河朔双剑”心里。
  汪一鹏又自展颜一笑,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兄台年纪轻轻,文采风流,对武功一道,却有如此精辟的见解,哈哈!不瞒兄台说,我兄弟那日的确输得不服,但看在尊长面上,也只得忍气,直到今日见着缪兄,听到缪兄如此高论,才总算略舒心中闷气,哈哈!缪兄倒真是我兄弟的武林知己。”
  “缪文”含笑道:“小可不过是将眼中所见,率直说出,两位大侠如果将小可引为知已,那真叫小可喜出望外了。”
  他语声微顿,突又故意长叹一声:“不过,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毛姑娘小小年纪,非但不知敬重尊长,而且——唉,而且——”
  他—·连说了两个“而且”,那汪一鹏果然忍不住问道:“你我虽然只初交,但可说一见如故,缪兄有什么活,尽管说出便是。”
  “缪文”摇头叹道:“那日两位大侠走后,那毛姑娘若是稍知两分道理,便该体会的山两位的宽怀大度,哪知两位大伙一走,她便冷言热语地漫骂起来,还说什么,今日之武林,已是毛家天下——”
  汪一鹏神色一变,汪一鸣心念一转,却不禁暗自思忖:“这少年与我等素不相讥,如此结交于我,又如此曲意恭维,难道是有着什么用意不成?”
  却见“缪文”又自长叹一声,道:“此事与小可本来毫无干系,有些话小可亦是不该说的,但小可见了这等情事,心里却又不禁为两位大侠叫屈。”
  汪一鸣不禁又忖道:“是了,此人与我等毫无利害干系,与那毛臬亦无仇雠,想来的确没有用意。”
  “缪文”已接口叹道:“原先我本还以为是那毛姑娘年轻无知,哪知——唉,她爹爹后来来了,所说的话,竟比那小女子更加无礼,有位姓胡的还说什么:‘文琪如此,只怕汪氏昆仲要生气了。’哪知那位‘毛大太爷’竟冷笑着道:‘生气又有何妨,谅这两人也不敢对我怎样。’唉!不是小可故意在两位面前如此说法,当时小可听了这等话,当真是忍气不住,竟忍不住出口顶撞了两句,唉!若非敝友石磷在中间劝阻,只怕小可那日也要受辱在毛家父女手下。”
  他沉声道来,句句听来,都似千真万确,汪一鸣想来想去,只觉这少年万无编造事实的理由,那汪一鹏更是早已相信,此刻是气得面目变色,频频以拳击掌,咬牙切齿地侧顾汪一鸣冷笑说道:“老二,这种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哼!我早就知道那姓毛的不是真心来向我等赔话,哼——他叫我们去那杭州城,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意。”
  “缪文”目中神光一闪,但瞬即敛去,又自叹道:“他果然又做出这等花样,那日他曾道:‘老夫虽不怕这两人作乱,但也不必叫他们太伤心,过两日随便叫个人找他们赔两句话就是了,想那两人也就——”’
  汪一鹏大喝一声:“老二,你看怎地?”
  汪一鸣目光之中,亦不禁泛出怨毒之色。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一笑:“话又说回来了,两位也不必和那等暴发户般的狂妄小人一般见识,闻道那三塔寺的素斋极好,哈——今日小可作东,请两位尝尝沙门风味。”
  此刻他又作出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来了。
  于是——
  那灵蛇毛臬的仇敌,便又多了两个。
  九足神蛛
  “河朔双剑”以及“缪文”畅游过后,回到嘉兴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这半日间,“河朔双剑”对这言语得体、性情慷慨的富家少年,不禁又增了几分好感,再三留他夜来痛饮,但是他客气地谦谢着,客气地婉拒了。
  他说:“小可在此间还有个父执长辈,要去拜见,明日小可定必再来拜访。”
  他走了之后,“河朔双剑”的客栈中,立刻送来一桌极为丰盛的燕翅大筵,和一罐窖藏多年的“女儿红”酒,随来掌勺的大师父说是来自嘉兴最好的酒楼“一心亭”,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命他送来给汪大侠的,并且还附有一张泥金大红拜帖,上面客气而恭敬地写着:
  “愚晚缪文献汪氏贤昆仲。”
  “河朔双剑”满意地笑了,江湖豪士,就喜欢这种调调儿。
  “豪爽、慷慨、热情——这少年倒真个是够朋友。”
  仇恕虽然没有看到他们的笑容,但却也想像得出,他回到自己住的店房,不到一会儿,立刻又有一敲门的声音,连敲五下,他知道又是那“梁上人”的弟兄前来报告一些事了,对于梁上人,他心里的确有着一份真诚的感激,若不是这被江湖中人称为“九足神蛛,梁上君子”的梁上人为他布下了有如天罗地网般的“蛛网”,他纵有通天本领,却也不能将事情办得如此顺利。
  “哈哈,‘九足神蛛’,蜘蛛而有九足,总比一条蛇要厉害得多了吧!”
  他高兴地开了门,门外立刻闪入一个臃肿的胖子,这胖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极迅速,一闪而入,随手带上房门,向仇恕躬身一礼,仇恕摆手谦谢,这胖子笑道:“公子真有两手,和那两个姓汪的也拉上交情了,我张一桶走南闯北,看来看去,除了我们梁大哥可算是大英雄,真有两下子之外,嘿——可就得算是公子您了。”他言语中虽将仇恕列在“梁大哥”之下,但仇恕非但不以为忤,还极为高兴。
  因为,他知道那“九足神蛛,梁上君子”梁上人,在这些市井好汉心目中的身份和地位。
  “九足神蛛”武功并不绝高,他甚至连“圣手先生”的记名弟子都不能算,而只能算是“私授弟子”,因为他从“圣手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只是“圣手先生”在归隐之后,偶来中州,在三两日间,随意指点他的几手功夫。
  只是这“九足神蛛”还有几点大异常人之处,他一诺千金,至死不悔,而且记忆之强,更是骇人听闻,任何人只要被他看过——眼便终生不会忘记,他本是巨富子弟,一年之中,散尽万贯家财,结交的却全都是别人不耻的市井屠狗之辈,他与这些市井好汉相交,全凭“义”来服人,绝不显露自己的武功,十余年之前,南京城中的屠户帮大哥罗一刀,为了夫子庙前的七十余只画舫,和梁上人结下深仇,扬言要将梁上人大卸八块,然后再当猪肉出卖。
  那时梁上人武功已有小成,本可在举手之间将那罗一刀制服,但他却不如此做,他孤身到那罗一刀的肉案前,叫这以一刀杀猪成名于市井间的罗一刀砍他一刀,罗一刀这一刀若能将他也像猪一样地杀死,他毫无怨言,罗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他不死,那么他就叫罗一刀从此不要称雄。
  这消息当时便惊动了南京城中所有的市井好汉,数百人围在罗一刀的增案前,有的劝阻,有的哀求,梁上人只是含笑伫立,眼看着罗一刀举起屠案前的碎骨大刀,一刀砍下,他不避不闪,傲然伫立,四下的市井好汉看得掌心淌汗,只道这——刀砍下,梁上人立时便得身首异处。
  那“罗一刀”其实也知道梁上人的武功,生怕自己这一刀砍下,砍他小着,便故意砍偏一点,要让他一闪之后砍个正着,哪知他不避不闪,这一刀便正好砍在他左肩之上,四下好汉大喝一声,只见鲜血如泉涌,梁上人仍挺胸而立,而带笑容,罗一刀见了他这种神勇,当下心虚手软,“当”地一声,大刀落地,噗地跪倒地上,大叫:“服了。”
  梁上人含笑拾起那柄重逾七斤的屠刀,刷地一掌,竞将这大刀劈成两半,一牛交还给罗一刀,一半拿在于里,含笑将罗一刀扶了起来,左肩上的鲜血,虽仍像流泉飞瀑——样往外涌,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
  从此之后,梁上人的“万儿”不但响彻九城,而且天下皆闻,他这种英风豪举在那些武林高手的眼下,虽然不值一提,但是江湖上的市井好汉,听了“梁上人”的名字,却再也没有话说。
  仇恕离岛之前,便从那“圣手先生”口中得知有着如此一个人物,是以他一到中州,便设法寻得此人,这些日子来,他对此人的事迹知道得更多,虽然觉得此人行事,虽大多出之于好勇斗狠,不足以为君子之风,却仍不失为性情中人,何况此人对于仇恕,更是处处都以全力相助。
  要知道武林中人称这梁上人为“九足神蛛”,便是他党羽遍天下,他手下的那些伴当若在武林争雄,自不是别人敌手,但用来做消息眼线,却是再好也没有,此刻仇恕含笑说道:“梁兄乃是人中之杰,不瞒你说,我也是极为佩服他的。”
  张一桶拇指一挑,哈哈笑道:“这个当然,你们两位都是英雄,英雄重英雄,我那梁大哥对公子,不但佩服,而且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哩!”
  他笑声一顿,突地低声道:“公子,你可知道,灵蛇毛臬子下,有个叫做川么‘八面玲珑’的胡胖子,也在千方百计地找我们梁大哥,也要叫梁大哥帮助,那胡胖子前两天也来到嘉兴城,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梁大哥,昨天就走了,哼——”
  他冷哼一声,不屑地说:“我看那胖子颤着满身肥肉,到处乱跑,心里就觉得有气,他自己是个猪八戒,却也不照照镜子,还跑到南湖去找船侍,硬要人家陪他……嘿嘿,陪他干坏事,他也不想想,咱们嘉兴南湖天下闻名的船侍,怎会看得上他,就算是——和他怎么样了,也不过当他是条肥猪罢了,哼,我看他简直他妈——嘿嘿,他简直里里外外都没有一样人形。”
  仇恕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和满身的肥肉,再听到他骂人的话,心中不禁暗笑,只觉此人虽然言语粗鲁,言不及义,却当真有趣得很。”
  只见他一口气骂完了,喘了两口气,又自嘿嘿一笑,道:“我跟公子穷聊了这半天,竟忘了跟公子说正经事了。”他又自放低声音:“方才平望城的小铁嘴快马赶来,说是看到那‘鸳鸯双剑’也往嘉兴来,大约今天晚上也能到了。”
  仇恕剑眉微皱,俯首沉吟半晌,却听这张一桶又道:“还有从太行山那边赶来的,大约有五十骑人马,今天午间,从嘉兴经过,直奔杭州去了,太行双义金氏兄弟全在这些人里面,跟他们两人走在一处的,还有个劲装少年,却不知是谁了。”
  仇恕目光—转,突地展颜一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妙计似的:“这都辛苦你了,只是我还要再辛苦你一趟,不知道嘉兴城里城外,一共行多少客栈?”
  张—一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五十多家。”他得意地笑道:“最少五十,最多五十五,我虽也不十分清楚,但总差不多丁。、”
  仇恕一笑,道:“我要麻烦你将这五十多家客栈所有的客房,全都包下,就算有人住的,也都预定下来,而且先付十天房钱,多给小账,说是无论任何人要来住店,都一口回绝,万万不能答应。”
  张一桶倒抽一口凉气,两只本已被满脸肥肉挤成——线的眼睛,突地睁得滚圆,伸出手掌,一拍前额,失声道:“五十多家客栈!十天房钱——公子,您这是干什么呀?难道您有那么多朋友就要到嘉兴城来吗?”
  仇恕面上又自泛起那种莫测高深的笑容,一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张一桶一眼扫到银票上的数字,不禁又倒抽一口凉气,却听仇恕笑道:“我此举自有道理,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的,只是——不知你有无把握,叫任何客栈都不能将客房偷偷租给别人。”
  张一桶一拍胸膛:“这个只管包在我身上,除非他们不想再做生意了,否则——嘿,就算再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可也不敢。”
  于是他接过银票,满怀惊异地去了,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透“公子”此举是为了什么,但直到他臃肿的身形已走了许久,仇恕的面上却仍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只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笑着什么。
  第十八回 鸳鸯双剑
  夜半私语
  夜深。
  春风扑面,繁星在天,繁荣的嘉兴,夜市却已在逐渐消沉了。
  灯火渐少渐稀,行人渐稀渐无,由喧闹而沉寂,由沉寂而复苏,由复苏而再喧闹……这正是千古以来,任何一个城市不变的节奏,一辆满堆花粉的车子,被一个满面得意的货郎,由街头推了过来,又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春风吹得车上的小铃,叮当微鸣……
  到了这铃声摇曳的余音袅袅散尽,静寂便完全将这条青石铺成的道路吞没……
  咦!奇怪!
  怎地还有两匹鞍辔鲜明的健马,停留在这无人的街边?
  噢!是了!
  原来这间小小的酒楼,直到此刻里面还有客人!
  门板已上起大半,一线昏黄的灯光,自门板的空隙中露出,无力地投落在清冷的街道上。
  从这空隙中望进去,你恰好可以望见一个身穿锦袍,肩宽腰窄,沉厚却又挺直的背影。
  他缓缓转回头,浓眉深皱,目光炯然,利剑般向外扫了一眼——虽然他此刻已是不惑之年,但他的目光,的确还有着利剑般的锐利,似乎这一眼便足够将那厚实的门板看穿!
  目光一闪,他轻轻一声叹息,然后回身,浓眉皱得更紧,缓缓道:“天色竟这般晚了!”突地重重一拍桌面:“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嘉兴城,竟会没有一家空着的客房!”
  桌上零乱的杯盆碗盏,被他这随手一拍,都震得跳了起来,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青衣窄袖,但却满头珠翠的中年妇人——这衣着与头饰,是多么地不相称,就正如她的目光与语声的不称一样!
  因为她的目光是温柔的,语气却有如利剑般明快。
  她目光温柔地望着对面的锦衣人,唇边泛起一丝微笑,道:“也许真有大帮客商经过,不然哪有开店拒绝客人上门的道理,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
  目光是温柔的,笑容也是温柔的,但这种显然是久经抑制和忍耐才养成的温柔,却丝毫掩不住她眉目间的刚健桀傲之气,也就正如她已日渐丰腴的体态,掩不住她身手的矫健一样;
  锦衣耀目的中年汉子目光一落,微喟道:“话虽如此,但这嘉兴城,一无武林人家可供投宿,难道真教我们餐风宿露一宵不成?”四顾一眼,“这酒店终不是长留之地呀!”
  这昔年纵横天下,四海为家,不知餐风宿露多少次的武林健者,已因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而消磨去他的钢筋铁骨,此刻竟为了一夜的宿处而不安.惶恐起来,若换了二十年前,他纵然在露天下伫立三夜,只怕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中年妇人轻轻一叹,缓缓道:“我们连夜再赶一站,又有何妨?”
  锦衣汉子浓眉一皱,暴声道:“再赶一站.我倒无妨,你……你……”表情突又变得十分温柔,叹道,“你难道忘了你已有六个月的身——”
  中年妇人秋波一转,接口道:“你这人真是,在这里说些什么?”双颊之下,居然隐现红晕。
  锦衣汉子皱眉道:“我叫你这次不要出来,你偏要出来,还一定要骑马——唉,这是你第一次——”语气突地一转,接口道:“不知是男是女?武林中人若是知道‘鸳鸯双剑’即将有后,必定又是足以轰动一日的大事!”
  双眉微轩,神采飞扬,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妇人面上的红晕,却更浓厚了,浓得有如胭脂。
  她垂下头,低语:“我没有什么,还抵得住,这次事关系着我们此后半生,也关系着我肚里这孩子的一生,我怎能留在家里不闻不问?”
  锦衣大汉双眉再次一皱,沉声道:“不知江湖传言可是真的?我就不信那姓仇的真——”忽地他不住咳嗽,
  中年妇人依然垂着头,语声更低,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怕你心乱。”
  锦衣汉子急问:“什么事?”
  中年妇人缓缓道:“你可知道毛大哥这些年来,广植势力,不惜千方百计,收买武林人士的心,都是为了什么?”
  锦衣大汉皱眉道:“不知道,你怎地近来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中年妇人长叹一声,道:“十七年前,一个下雨的晚上,你和毛大哥,还有杜仲奇深夜出去搜寻青蒲剑宋令公和巴山剑客柳复明的下落。”
  中年锦衣汉子道:“不错,那天晚上的确下着雨,还有雷电,我知道你一向最怕雷声闪电,就叫你和毛大嫂睡在一起。”
  目光一落,思潮回溯,沉声低语:“那天晚上,虽然没有寻到宋老儿和柳道士,却在无意间抢下一批红货,这件事毛老大和杜仲奇都不知道——”
  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望了那中年妇人头上的珠翠一眼,接道:“后来我与毛老大、杜仲奇会齐,回家的时候,你却已经睡了!”
  中年妇人双眉轻颦,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知道,可是详细情形,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我也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毛大嫂那在晚上对我说了一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语声微顿,半晌静寂,一时之间,两人心里似乎都在想些什么。
  终于,中年妇人缓缓道:“那天半夜里,雷声很大,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哪知毛大嫂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才告诉我,说毛大妹子出来的时候,肚里已经有了身孕。”叹息一声,加一句:“肚里已经有了姓仇的孩子。”
  锦衣汉子浓眉一扬,目光闪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阵风自门隙中吹入,他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
  略施小惠
  中年妇人默然半晌,又道:“当时我听了她的活,心里虽然也在吃惊,却还是安慰着她,说:‘这孩子既然是你妹子生的,难道你妹子还会叫他来找你们复仇么?’毛大嫂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才叹着气道:‘大妹子要不是对她哥哥不满。又怎么会悄悄地溜走呢?’”
  晓到这里,她话声一顿,方自接口道:“所以后来:毛大嫂坚持不让她女儿跟着毛大哥练武,而把她送到‘屠龙仙了’那里去,也就是怕毛大妹子生的孩子去找他们报仇,现在——唉,时日匆匆,那个孩子也该长大了。”
  锦衣汉子浓眉皱做一处,俯首沉思半晌,仿佛自语着道:“如此说来,近日的事,难道真是那姓仇——”
  语声突顿,大喝一声:“是谁?”
  双手微按桌面,身形反掠而出,凌空一转,落在门隙边,中年妇人亦自长身而起,于是她凸起的腹部,亦自现出桌外。
  只听门外一声朗笑,一个清朗的语声,含笑答道:“是我!”
  接着门板又被拉开一线,首先进来的,竟是这酒店的店伙。
  锦衣汉子冷“哼”一声,脚下微退半步,目光却仍凝注门外。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个锦衣华服,风姿飒爽的英俊少年,含笑走了进来,明亮的目光,先在那中年妇人身上一转,瞬即停留在锦衣汉子的身上。
  锦衣汉子目光凛然,缓缓抬起手掌,握住腰边的一柄装潢极为华丽的长剑剑柄,他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指甲更是修得光光秃秃,武林中人一望而知,此人定是剑法极高的内家剑手。
  他自上而下,仔细将这华服少年瞧了一遍,目光缓缓转向那垂手立在一旁的店伙,冷冷问道:“此人是谁?”
  那店伙见了他的目光,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华服少年抱拳一揖,含笑朗声说道:“在下缪文,乃是这家酒店东主的知交。”
  锦衣汉子冷哼一声,沉声道:“难道你是要来下逐客之令的么?”
  “缪文”抱拳笑答:“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听得这位店伙说起,有两位气度不凡的客人,今夜没有宿处,是以特地赶来!”
  锦衣汉子面容略霁,“缪文”接道:“尤其是尊夫人身上似乎不便,两位如不嫌在下冒昧,不妨到寒舍暂宿一宵。”
  锦衣汉子目光如电,又自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地冷冷道:“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对我的事为何如此热心?”
  “缪文”神色似乎一呆,却听那锦衣汉子厉声又道:“你若对我有所图谋——哼哼,那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缪文”木立半晌,突地仰天长笑起来,抱拳笑道:“好好,阁下既然怀疑在下别有用心,那么就算小可多此一举好了。”袍袖一拂,转身而行。
  昏黄的灯光,映得他缕金的长衫,闪闪生光,锦衣汉子突地笑道:“兄台慢走……”
  “缪文”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缓缓道:“有何见教,难道还要将在下——”
  锦衣汉子接口笑道:“在下前言,不过聊以相戏耳,以兄台这般人品,心中怎地会有不端之图谋。”回首望了那中年妇人一眼,又道:“你说是么?”
  “缪文”面上依然微带笑容,对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似乎天下任何事的发生,俱都早已落在他的算中。
  他只是微笑说道:“如此说来,阁下如不嫌寒舍简陋,便请委屈一宵,也好让小可一尽地主之谊。”
  锦衣汉子连忙接口道:“既承抬爱,敢不从命。”
  转首喝道:“店家,看账!”
  “缪文”微微一笑,随手取出一锭银子,抛到桌上,一面笑道:“阁下远来是客,且让在下做个小小东道。”
  锦衣汉子暗地高兴,大笑道:“为此只得谢了。”
  那中年妇人亦自敛衽为礼。
  银车珠履
  三人一齐走出店外,那两匹健马,鞍辔未卸,伫立在犹带料峭春寒的晚风里,既不嘶喝,亦无蠢动,全身纯白,一无杂色,一眼望去,便知是千中选一的名种良马。
  锦衣汉子大步而前,伸手轻抚马项长鬃,含笑回顾道:“兄台出身世家,必定善于相马。”倏然住口不言,但言下之意,自是要“缪文”对他这两匹健马称赞两句。
  “缪文”淡然一笑,道:“端的是好马。”
  锦衣汉子面上露出得色,笑道:“不知兄台可曾驶马而来,否则你我便在这星空之下漫步而归,倒也可算是件雅事。”
  “缪文”含笑道:“寒舍离此颇有一些路途,尊夫人——哈哈,你我还是一齐归去,在下当命人将这两匹健马送回。”
  锦衣汉子面容微微一变,正在抚摸着马项长鬃的手掌,也突地停顿下来,原来这夫妻两人一生别无所嗜,所嗜惟有黄白之物而已,这两匹健马他不惜重金求来,此刻心中不禁暗忖:“这少年弄来弄去,莫非是想来骗我这两匹马不成?”
  心念方转,只见“缪文”左手微招,口中轻轻呼哨——声,街的转角处,突地奔来一辆四马大车。
  星光之下,只见这辆大车竟是色作银白,灿烂生光,拉车的四匹健马,也是通体纯白,奔行之势极迫,落蹄之声却极轻,马到近前,赶车的白衣御者轻轻呼哨一声,四匹健马,便一齐止步,生像是轻功已达妙境的内家高手在急行之时收势那么自然。
  锦衣大汉、中年妇人对望一眼,嗒然若有所失,他用重金求来的两匹名马,此刻与这四匹白马一比,实是判如霄壤。转目望去,只见这两匹马自己似也有些自惭形秽,马尾轻隆,缓缓走了开去。
  “缪文”对他们神色的变化,似乎根本未曾注意,仍然含笑道:“两位先请上车,尊马自有人送回寒舍。”
  锦衣汉子逡巡道:“在下这两匹虽无法与兄台之马相比,但性子却是顽劣得很,生人近它不得——”
  “缪文”接口笑道:“小可舍下御者,来自关东,一生驯马,且让他试上一试。”
  微一拍掌,这辆银光灿烂的马车前座上的两个白衣御者,便有一人跃下车来,锦衣汉子目光转处,只见此人一身银白劲装,板肋虬髯,身躯硕壮,身于却极其矫健,脚下珠光闪闪,竟穿着一双缀以明珠为面的薄底快靴,躬身向“缪文”一礼,大步走到那两匹马前,忽地目光凝注,脚步放缓,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而那两匹“生人难近”的健马,此刻竟如受魔力,动也不动,银衫珠履的关东大汉轻轻易易地便拾起厂它们的鞭索,纵身跃了上去,锦衣大汉面颊不禁为之微微一红,但瞬又朗声笑道:“昔日平原公子门下食客,皆蹑珠履,已传为千古美谈,今日兄台门下御者,亦蹑珠履,岂非更胜平原三分!”
  “缪文”微笑道:“兄台过奖了!”举手揖客。
  锦衣汉子夫妇二人坐上马车,只见车内锦墩银幔,明珠嵌壁,柔和的珠光,照得这车厢里更见富丽堂皇。
  车厢外又自轻轻呼哨一声,马车前行,自高外望,只见两旁店家招牌,如飞向后倒去,车厢内却仍平稳已极,一如未曾启行前一样。
  这夫妇两人此刻心中实是惊疑交集,再也猜不出这陌生少年究竟是何来路,他既有潘安之貌,又有邓通之富,但行止谦谦,谈吐斯文。却又不带一丝骄气,此刻他结交自己,为的是什么?
  这夫妇两人一生行事江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人,遇过如此奇事,只听“缪文”又自笑道:“阁下腰佩长剑,气宇神态,更是轩昂已极,想必定是武林成名大侠,不敢请教两位大名?”
  锦衣汉子浓眉微扬,朗声道:“在下程枫,和贱内,承江湖朋友抬爱,唤我夫妻做‘鸳鸯双侠’!”
  此刻他在这少年面前,已惟有自己的姓名足以自傲,是以他将“鸳鸯双侠”四字,说得分外响亮。
  “缪文”神色之间,果然立刻露出钦佩之色,含笑抱拳道:“小可虽是一介书生,平生却最慕江湖游侠,早已久闻两位大名,不想今日竟能在无意之中得见侠驾。”
  锦衣汉子程枫哈哈一笑,那一直敛衽端坐,默然不语的中年妇人林琳却微笑一声,缓缓道:“我辈江湖中人,纵然名动四海,却又怎比得上公子你这般大富大贵的气象。”眼波横流,瞟了他丈大一眼,神色之间,似乎对“缪文”的宝贵气象极为羡慕。只差没有说出口来而已。
  “缪文”笑道:“凡俗富贵,小时早已厌倦,那如贤孟梁挥鞭四海,快意恩仇这般逍遥自在,日前小可曾有幸见过杭州城的‘毛大老爷’一面——”
  程枫接口道:“原来兄台与我大哥还是相识,那么你我越发不是外人了。”仰首一阵大笑,但目光却牢牢地盯在车壁间的明珠上。
  “缪文”自始自终,面上都带着他那一份惯有的微笑,而此刻他面上的笑容,却越发开朗。
  因为他知道自己又抓住了一个对手的弱点,他相信自己若是向这个弱点进攻,一定可以攻到对方的心脏。
  程枫、林琳却无言地交换一个眼色,这夫妇二人数十年寝食与共,自然心意相通,此刻不约而同地暗暗忖道:“这少年果然有些‘血水’,也不枉我夫妇跟他来这一趟。”
  原来“鸳鸯双剑”性最贪财,如今虽已家财万贯,却仍不时出于做些不要本钱的买卖。
  车中三人各有所思,但面上却俱满笑容,似乎谈得十分融洽,大有倾刻便已知己模样。
  谈笑之间,车行忽顿住了。
  程枫方待伸手去拉车门,车门却已白开,门外垂手肃立着一个白衣家丁,恭身道:“公子回来了。”
  程枫向外一望,只见车马竟停在一栋巨宅面前,朱红的大门,青铜的门环,此刻霍地敞开,门内庭院深沉,一眼望去,当真是其深如海。
  于是程枫、林琳夫妇两人再次对望一眼,两人的嘴角,不自觉地都有一丝得意的笑容浮起。
  满堂富贵
  穿过一条碎石甬道,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堂外放着一面紫檀木架的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三间厅房,厅后又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
  程枫夫妇与“缪文”并肩走入大厅,只听一阵宛转雀鸣,原来两边游廊廊上,竞挂满了各色画眉鹦鹉。
  程枫近年来颇知享受,衣食住行,俱都选用精品,但此刻见了这等庭院,才知道自己所谓“养尊处优”的生活,和人家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心中又不禁为之嗒然若失。
  进入正厅,迎面便是一方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四个劈巢大字,写的是:“满堂富贵。”
  用意虽俗,字迹却殊不俗,亦不知是何人手笔。
  匾下一张大紫檀雕螭案上,放着三尺多高的一具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隋朝墨龙大画,一面是錾金彝,一面却是个精致生光,似是水晶,又似是琉璃玉盆,地上却有两排十六张楠木圆椅。
  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金字迹,写的是:
  “座上珠玑昭明月;
  堂前黼黻焕烟霞。”
  字迹清秀挺逸,与匾上的那四个劈巢大字,显然不是一人所书。
  两旁窗前,却摆着一对对的梅花小几,几上更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古趣盎然的文王鼎,满缀翠玉珠宝的匙筋香盒,有稀世难求的珊瑚美人觚,有几可乱真的翠玉瓜果。
  一眼望去,但觉这大厅之中俱是珠光宝气,无论任何人走人这间大厅.都定然会有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接的感觉。
  程枫虽然见多识广,至此也不禁为之失色。
  只听“缪文”含笑道:“嘉兴城并非小可久居之地,此间也只是小可临时落脚之处,是以粗糙简陋,在所难免,还请贤梁孟休得见笑。”
  程枫目光一转,哈哈大笑道:“此间若还是粗糙简陋的话,世上只怕再无华厦了。”伸手指向堂前那方赤金墨龙大匾,又白笑道:“依在下所见,这厅堂也只有‘满堂富贵’四字,方可形容。”
  立刻之间,又摆上一桌酒菜,自然亦是珍馐满桌,水陆并呈,这些菜肴虽然不是十分珍贵之物,奇怪的是他怎能在如此深夜,顷刻立就!
  夜色更浓,酒筵自终。
  程枫、林琳,被引到后厢的三间耳房,临窗一面大床,上铺猩红毛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又是两张梅花小几,阵设之华丽,便是他夫妇花烛之夜的洞房,亦无如此鲜艳考究。
  更敲四鼓、星群渐稀。
  这华丽的巨宅中的灯火,亦渐渐疏落,熄灭。
  但是——
  “鸳鸯双剑”所留宿的三间耳房中,却突地响起了轻微的人语——轻微得几乎有如蚊鸣。
  只听林琳轻轻道:“喂,你还在想些什么?”
  程枫语声更低,道:“我在想——我即使做了,也永远不会有人猜到会是我做的,这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须怨不得我。”
  沉默良久,林琳方又低语:“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临窗那张梅花几上的翠玉西瓜,还有——”
  程枫轻笑道:“还有那面水晶玉盒和珍珠香盒是不是?”
  林琳轻轻一笑,突又叹道:“十八年前,你去追宋、柳两人的那天晚上,在杭州城外拾下的红货,我已经以为是稀世之宝了,今天才知道那都算不了什么。”
  语调微顿,又道:“现在已经四更,你要去就该快去,唉——其实人家如此款待我们,我们却要——”倏然住口,轻轻咳嗽。
  程枫微笑低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突然一阵帐钩叮当轻响,程枫又道:“先取人头,再取珍宝,大约不到一顿饭工夫,我就回来——”
  语声未了,窗中推开一线,窗外飘然掠出一条人影,脚尖轻点,便已窜上屋脊,身法之轻灵巧快,可称一时之选。
  此刻万籁俱寂,春虫不语,满天繁星,也还疏疏落落地剩下一半,映得远近树木,绰约如仙子。
  程枫飘身掠上屋脊,游目四顾,只见屋脊栉比,房舍连云,那家公子“缪文”究竟住在哪里?
  他不禁为之犹疑半晌,暗中忖道:“我单取他珍宝也就是,何必定要取他性命。”一念至此,身形掠动,有如一缕轻烟向大厅掠去。
  第十九回 重翻旧案
  富家公子
  刹那之间,程枫身形便已掠过几重屋面,突听一阵朗吟之声,自右侧传来!他身形立顿,凝神而听,只听吟道:
  “黄河之水天上来,玉楼清影接天台。
  举樽进酒客衔杯,娇容浅笑比玫瑰。
  梓泽东来七十里,长沟复堑埋云里,
  黄叶秋风一萧瑟,汉陵走马黄尘起——”
  诗声清朗,声调却不甚高,程枫脚步微微一顿,便笔直向诗声来路扑去,只见西面三间厢房中,还隐隐有灯光透出。
  他脚下轻轻一滑,溜下屋脊,哪知诗声竟突地顿住。他不禁为之一惊,只听那富家公子“缪文”的声音缓缓说道:“高升,明日清晨,你去马房将今日那两位客人乘坐的两匹健马的鞍辔取来——”程枫双眉一皱,冷笑一声。
  却听“缪文”接道:“再将那两副鞍辔,配在大白和二白的身上——”
  程枫为之一呆,却听另一个声音十分恭敬地说道:“公子难道要将‘大白’、‘二白’送给那两位客人么?”
  “缪文”道:“正是!”
  那恭敬的语声停了半晌,期艾着道:“可是……‘大白’、‘二白’一去,‘三白’、‘四白’岂不是要太寂寞了么?何况……这两匹马公子费了许多心血才弄来,如今却如此轻易地送人,岂不是又太可惜丁么?”
  程枫情不白禁,暗骂了声:“该死的奴才!”
  却听“缪文”朗笑一声,道:“你知道什么,想那位程先生,乃是当今的大英雄、大豪杰。宝马赠于英雄,正是天经地义之事.你难道不知公子我平生最喜结交的,就是这些顶天立地,快意恩仇的英雄豪客么?”
  屋檐下的程枫,闻言不禁暗道一声惭愧,只听“缪文”又自朗念起来:
  “南浦有鱼腥且涎,真珠——”
  诗声又顿,道:“高升,明晨配马过后,再自我处将仅存的一升真珠全部取来,悄悄放到那两位客人的马鞍里,休得让他们两位知道!”
  高升恭声应了,讷讷又道:“但……”
  “缪文”含笑接口道:“你是否在奇怪我为何不让他两位知道?要知这些英雄豪杰,行事多有超乎常人之处,我若明赠,他定必不受,是以只得暗送了。”
  程枫一呆,不禁又暗道一声:“惭愧!”
  只听“缪文”接口吟道:
  “……真珠可宝开容颜。
  衡阳雁迟人未还,慵懒犹怯小淳天。
  忆得鲛丝织蝉翼,兽炉氤氲湘帘垂。
  绿绣笙囊不见人,烛影摇窗夜深寂。”
  诗声再顿,“缪文”道:“还有,今夜我见那位夫人,目光频频注视着那翠玉西瓜、真珠香盒以及那水晶玉盒,想必对这几样东西,甚为喜爱,明晨你也将此三物一并包起来,加上那具文王古鼎,凑成四样礼物,挂在马鞍后。”
  “高升”自又诺诺称是,窗外的程枫却忍不住再次暗道:“惭愧!这少年如此慷慨好义,我若再不利于他,岂非良心有愧?”
  刹那之间,他忽又思及十七年前的往事……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深夜,他离开毛臬和杜仲琦独自搜寻,大雨之中,忽地驶来一辆车马……
  程枫暗暗叹息一声,中断了自己的思潮,暗中喃喃自言:“这少年我倒要好生交上一交。”
  腰身一挺,无比矫健而轻灵地掠上屋面,接连数个起落,向自己留宿的耳房掠回,只听“缪文”犹在朗吟:
  “幽兰带露幽香绝,画图浅写松溪水。
  楚天澄澈竹枝高,谱填新词铺锦纸。
  巴西夜市红守宫,后房点臂斑斑红,
  堤南孤雁自飞久,芦花一夜吹西风……”
  他身形去得越远,诗声也就逐渐清微,终于不再可闻,苍穹上的星群更稀,料峭的夜风更凉。
  但是——
  四大金刚
  西面那三间厢房的灯光,却突地加亮一些,紧闭着的窗户,也被缓缓推开一线——
  于是一声轻微的冷笑,便自这窗隙中传出,随风飘散。
  窗内一面紫檀木,云母面,大雕花案侧,倚桌而坐,不住冷笑的,正是那“慷慨”的“富家公子”缪文。
  垂手肃立在他身后的一人,身材臃肿,面目痴肥,却正是那市井好汉“张一桶”,此刻挑起拇指,连连赞道:“公子你当真有两下子,只可怜那姓程的还在自我陶醉。”
  语声微顿,又道:“公子,你当真要将那些宝马明珠送给他么?”
  “缪文”目光之中,隐现杀机,突地拍案笑道:“宝马明珠,能值几何,自然是真的要送给他的。”
  忽又轻轻一皱剑眉,自语着道:“天时已将大亮,那位‘七窍’王平怎地还未到来……”
  “张一桶”一笑接口道:“公子但请放心好了,王二哥做事最最精细,绝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大约不久便能到了。”
  “缪文”展颜一笑,道:“我久闻梁大哥手下有‘四大金刚’,俱是万中选一的人才,只可惜我至今只见着了你和‘快马’程七两位,你的办事能力,自是不必说了,程七驯马的功夫,亦足以傲视群伦,举手之间,便将那姓程的白命得意的两匹劣马收服了下来,以此类推,其余两位定必亦是不凡。”
  “张一桶”笑道:“大胡子老程驯马的功夫的确有两手,无论什么劣马,到了他手里都得服服贴贴,可是我们王二哥呢,嘿嘿,他对付人就和程老七对付马一样,无论是谁遇着他,三言两语就得服服贴贴。”
  “缪文”暗叹一声,忖道:“谁道市井之中没有奇才,有了这几人为辅,无怪‘九足神蛛’梁上人得以名扬天下!”
  目光一转,东方已隐隐现出鱼青之色,“缪文”面上方白泛起笑容,不禁又为之立变。
  但是——
  此刻门外却已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缪文”精神一振,张一桶喜道:来了。”
  转身一步接到门口,伸手拉开房门,只见门外人影一花,已白大步闯入一个身长八尺,胡发碧目,满面虬须的彪形大汉来。
  “缪文”扶案而起,心中却不禁大奇!
  “此人生像如此威猛,想必定是‘四大金铡’中的另一人‘大力神’丁霸了。”转念又焦切地忖道:“那‘七窍’王平未来,此刻却来了大力神,却又为的是什么?难道那王平出了什么事故不成?”
  只见这虬髯大汉大步奔入,竟向他长身一礼,恭声道:“阁下丰神如玉,想必就是我梁大哥口中的仇公子了!”
  语声沉缓,吐字斯文,与他的外表竟是大不相称!
  “缪文”一面含笑谦谢,一面却又不禁为之奇怪,这般粗鲁的彪形大汉,怎会说出如此斯文的言语?
  只听虬髯大汉又道:“公子吩咐的事,小人幸不辱命,已代公子办妥,只是车马耽误,是以来晚了些,还望公子恕罪。”
  “缪文”心中一动,脱口道:“阁下可就是人称‘七窍’的王平?”
  锅髯大汉微微一笑,道:“小人正是王平。”
  “缪文”目光一扫,只见此人外貌虽然粗鲁威猛,但气度却极为沉静,言语更是十分得体。
  他年纪虽轻,阅历亦不丰,但却与生俱来地有着一份能厂解别人的能力,此刻他一眼望去,便知此人外虽拙,内实巧,正是出类拔萃的精明干练角色,不禁对此人更加了几分留意。
  只的这“七窍”王平又道:“小人与手下的儿位弟兄,查访多时,才将那事探查确实,十七年前,杭州城外所丢的那批红货,的确是灵蛇毛臬私下的暗镖。”
  “缪文”剑眉一扬,目中射出精光,道:“你且坐下,先喝口茶,再慢慢道来?”
  “七窍”王平含笑谢过,却仍垂手肃立,道:“十余年前,之正南镖局,本多是‘青萍剑’宋令公的手下,宋令公—生行事,颇为光明磊落——”
  “缪文”突地冷“哼”一声,王平愣然住口,“缪文”展颜一笑,道:“说下去!”
  王平干咳一声,接口道:“是以凡是与宋令公有关的镖局,一律不得接保‘暗镖’,但有些人得了不义之财,譬如说奸商所得的暴利,贪官搜刮的民脂,都势必不能明目张胆地运回家去,是以那时便有许多‘地下镖局’,应运而生。”
  语声微顿,又道:“但这些‘地下镖局’,亦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武林中有些‘万儿’的角色,多不屑为,是以保暗镖的镖客,自然多是些三、四流的人物,于是又是一批绿林中人,专劫暗镖,一来容易得手,二来被劫的人大半忍气吞声,不敢声张,是以也不容易失风出事!”
  “张一桶”哈哈一笑,插口道:“这当真可以算做标准的黑吃黑了。”
  “七窍”王平缓缓接口道:“不错!这正是以黑吃黑,但如此一来,‘地下镖局’失镖的次数一多,自然便淘汰了许多家,而被淘汰了的‘地下镖客’,无法谋生,就索性也干起绿林生涯来,他们轻车熟路,劫起镖来,更加方便,到后来索性连‘地下镖客’也和这些绿林勾结,于是就乱上加乱了。”
  他语声沉静,说得有条不紊,要言不烦,“缪文”不禁暗赞一声,却听他接着又自缓缓说道:“这时灵蛇毛臬看到有利可图,居然也在暗中干起‘地下镖局’的买卖,以他的武功,生意自然越做越大,于是他又收买了一些在武林中无法立足的角色,‘八面玲珑’胡之辉,‘铁手仙猿’侯林,‘铁算子’计谋,都是在那时投入他的门下。”
  “缪文”冷笑一声,王平接道:“只是他为了顾全自己的声名,是以事情做得极为隐秘,要寻他保镖的人,先要寻着门路,而‘八面玲珑’胡之辉,那时便是专门替他负责接洽生意的心腹,到后来毛臬的党羽日众,他自己便极少出手。”
  “张一桶”忍不住又自插口道:“想不到,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七剑三鞭’里,居然还有这种下三路的角色,真比我‘张一桶’还不如。”
  神通广大
  “七窍”正平冷笑一声,道:“灵蛇毛臬虽然干了‘地下镖局’的买卖,但‘七剑三鞭’中,还有比他更加可耻十倍的角色。”
  “张一桶”冷声问道:“是谁?”
  王平缓缓道:“七剑三鞭中,居然还有人在暗中专劫‘地下镖局’保的红货。”
  “缪文”剑眉微轩,目中再次飘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截口道:“鸳鸯双剑?”
  王平伸手——抚颔下虬髯,道:“不错,就是‘鸳鸯双剑’。”
  “张一桶”惊喟一声,“七窍”王平接口又道:“约十八年前,灵蛇毛臬不在家中,这趟生意乃是胡之辉接的,却由一个叫‘闪电神刀’朱子明的‘地下镖客’押运。”
  他眼帘一合,似平在脑中将言语整理了一下,然后道:“这趟镖押到杭州城外的时候,正是深夜,而且还下着倾盆大雨。”语声微顿:“押运暗镖的保镖人,多是昼伏夜出的。”
  “缪文”颔首道:“说下去!”
  王平道:“押镖的人,除了闪电神刀朱子明外,就只有两个江湖下五门的小贼和一个毛臬的家丁,四个人都装做普通客商,乘着一辆大车,那时方到杭州城外,就遇上了专劫暗镖的‘鸳鸯双剑’中的程枫,竞下手将这趟暗镖劫了。”
  “张一桶”忍不住又插口道:“那姓程的怎么会看出车上有红货呢?”
  王子微微一笑,道:“这事端的奇怪得很,若在晴天,江湖老手可从车轮带起的尘土,判断车上有无红货,可是那夜正下着大雨,程枫如何会知道的,却是件疑案,据我猜测,程枫那夜想必也是在搜寻着什么,是以见到深夜中还有车驶来,就将它拦下查看,而那‘闪电神刀’定必以为是劫镖的来了。是以便先出了手,这么一来,阴错阳差,却让程枫在无意之中得了一笔外快。”
  “缪文”微笑一下,道:“正是如此!”
  心中却不禁为之暗赞,忖道:“这王平端的心思灵巧,分析事理,有如眼见,无怪别人称他心有七窍。”原来方才程枫、林琳的夜半私语,他全都在暗中听到了。
  “七窍”王平呆了一呆,不知道这位“仇公子”怎会对自己的猜测如此肯定的答覆,但口中却自接道:“闪电神刀怎会是以剑术名扬武林的程枫的敌手,押运这趟暗镖的,除他之外,更无好手,自然全都被程枫伤在剑下,程枫劫了这笔红货,满怀高兴,但等到他将红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封胡之辉写给毛臬的私函,他这才知道原来这批红货竟是毛臬保的,也才知道灵蛇毛臬原来也在做‘地下镖局’的买卖,那时想必他一定又惊又惧,生怕毛泉知道了真相,会来找他寻仇,是以他便一直不敢将此事说出。”
  说到这里,他歇了口气,又道:“但毛臬失镖之后,却也只得哑子吃黄莲,不敢将此事说出,于是这件事便在武林中湮没了十七八年,直到今天,才算被我查出。”
  说到这里,他浓眉一扬,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缪文”微喟一声,道:“王君端的是非常之人,竟能将这件湮没多年的疑案打探的如此详细,半月之前,我曾在无意之间听得一人说起十余年前的武林中事,也谈起了‘地下镖局’与这件疑案!”他目光一闪,接口又道:“对于那时的武林中事,我都极为留意,是以我自己先也探查了一下,查出此事仿佛与‘鸳鸯双剑’及毛臬有关,是以敢请梁大哥就便再探查一下,但却未想到你竟能查得如此详细!”
  “七窍”王平微微一笑,道:“公子事务烦忙,自然不会有时间去仔细探查,但小人却空闲的很。”
  突地转身喝道:“此刻你可以过来了。”
  “缪文”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门外缓缓探进一个头来,四下张望了两眼,才畏缩地走了进来。
  只见此人身躯也颇为高大,但神态却狼狈不堪。目光如鼠,四下转动,像是对世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有畏惧之心,但一眼望见了房中珍贵的摆设,眼珠立刻睁得滚圆,灼灼地射出贪婪的光芒,伛偻的身形,也立时像是站直了不少,垂在膝边的双手,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七窍”王平缓缓道:“此事的前面一段,毛臬虽然做得隐秘,但江湖中毕竟还有人知道,是以我不难探查,但此事的后半段,若非此人,我却永远也探查不出!”
  “缪文”剑眉微皱,沉声问道:“此人是谁?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七窍”王平一笑道:“此人无名无姓,却有个外号叫做‘三只手’,顾名思义,自然干的是扒窃的勾当,常言道:‘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此事发生的那天晚上,大雨滂沱,自然正是此辈人物活跃的时候,凑巧的是,他那夜竟走了霉运,在阵上失了风,他拼命逃出城外,方将后面追来的人抛掉,却正好遇着了此事。”
  回顾一眼,叱道:“你且将当时情况说给这位公子知道。”
  “三只手”赶紧躬身应了一声,如鼠的目光,闪闪缩缩,如兔的嘴唇,期期艾艾,“缪文”微一皱眉,沉声道:“你快些说,必有重赏。”
  “三只手”更快地躬身应了一声,口中道:“小的那天拼命跑出城,才歇了口气,忽然见到前面有人提着柄剑,还有一辆马车,小的大骇之下,也顾不得再看,就躲在路边的稻草里,过了一会,只听见外面有人说:‘程枫你怎地不讲情面,难道你不知道这趟镖……’话未说完,就有另一人哈哈笑笑道:‘这趟镖纵是你闪电神刀保的,今日我程枫也要动上一动。’接着就是一阵兵刃相交,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忍不住伸出头要去看,哪知我头还没有伸出,就听得一声惨呼,这声惨呼的声音还未完,又是一声惨呼,这样一声接着一声,一刹那里,竟接着有四声惨呼,吓得我连忙又缩进头去。
  “四声惨呼过后,就再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大雨哗啦哗啦地下着,淋得我浑身发痛,我悄悄一摸额头,满头是水,却只有一半是雨水,还有一半是冷汗,也顾不得再看了,就从稻草里爬到另一头,悄悄跑了出去,大雨打在田地上,就像是有人在里面追着我似的。”
  他苦苦叹了口气,又道:“这一晚上我不但没有一丝收获,而且连惊带怕,再加上淋了雨,回去从足足病了半个多月才好——”
  “缪文”冷叱一声:“够了!”
  随手抛了一锭银子,抛仆他面前的地上,冷冷又道:“银子拿去,少说废话,若将今夜之事说出一字,必定取你性命。”
  ‘三只手”诺诺连声,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地上的银子,于是他的一双鼠目,又有了一些光亮。
  行尸走肉
  “七窍”王平冷叱一声:“还不快滚,请带你进来的那位管家带你出去,不得在嘉兴城再停留一时半刻,听得了么!”
  “三只手”突地飞快地伸出手掌,攫了地上的银子,口中诺诺连声,脚下连退数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缪文”直等他身影消失,方自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程枫他怎会料到此人在暗中——”
  突地一拍石案,向“张一桶”大声道:“你快些将他追回,安置在后面的小房里,命他不得出来一步。”
  “张一桶”呆了一呆,应命去了。“七窍”王平微笑说道:“公子可是还要叫他日后做个人证么?”
  “缪文”银牙一笑,“七窍”王平忍不住又道:“公子怎会查出此事与臬、程枫有关的,小人实在猜不到,难道此事除了这‘三只手’外,还有什么人知道么?”
  “缪文”微笑不语,突地伸出手掌,轻轻拉了拉雕螭案边的一根丝条。
  只听“叮当”一阵铃响——
  铃声未绝,门外已走人一个面容木然,身形亦木然,目光更木然,一眼望去,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人来。
  此刻窗外已现曙色,曙色与灯光混合,映着此人面上一道长达五寸的刀痕,隐隐泛出红光。
  ……
  天色大亮。
  “缪文”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将“鸳鸯双剑”夫妇两人迎至偏厅,谁也看不出昨夜竟彻夜未眠。
  厅内又摆好一席精致的酒筵,程枫笑道:“昨夜在下已不胜酒力,今日——”
  “缪文”朗笑接口道:“以酒解酒,今晨小可定要奉陪阁下再痛饮几杯,只可惜阁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多盘桓些日,不然小可定要留君在此作十日之饮。”
  程枫一笑就坐,却见“缪文”双掌一拍,道:“酒来。”
  刹那之间,便有一人自身后为程枫斟满了杯中之酒。
  程枫自然不会回头瞧看,只觉这只斟酒的手掌,甚是稳定,恰巧斟满了他的酒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微带琥珀颜色的醇浓佳酿,在杯面上微微弓起一些,只要再多一滴,便得溢出。
  “缪文”含笑道:“昨夜那仆人太过多嘴,今晨小可已换了一个,此人神志已都麻木,便是在他身上戳上一刀,他也不会觉得痛的,但却有一个好处,主人有命,便是唤他去死,他也不会迟疑,小可有了这等仆人,实是心满意足。”
  程枫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了两句,心中却有些奇怪:“此人对自己足以傲视人间的名器、珍宝,从不见他说出一字半语自得自满之言,此刻忽地会对一个仆人如此夸奖?”
  抬目望处,忽见林琳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身后,生像是见了什么足以使她惊悚奇怪的事似的。
  程枫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转身中去,只见两道其寒如冰的目光,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这目光似曾相识,但此人他却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惊又奇,只见此人缓缓走到林琳背后,缓缓伸出掌中银壶,缓缓为林琳也斟满了酒,再缓缓走到“缪文”身后……
  程枫一生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奇人异士,却从未见过一人的身形、动作,竟有如行尸走肉一般,迟缓而僵木。
  那边“缪文”已在举杯劝酒,他强笑一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却见那两道冰冷而僵木的目光,竟仍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缪文”哈哈一笑,道:“还魂,还不快去为客人斟酒。”
  这麻木、迟缓、半痴、奇诡、但却有一双冰冷的目光的奇仆,名字竟然叫做“还魂”。
  第二十回 连环妙计
  食不知味
  只见“还魂”缓缓移动脚步,绕桌斟酒,但目光却连半分半点也没有离开过程枫身上。
  武林中人,镇静功夫,最是要紧,但此刻程枫却不禁心头砰然跳动,他再也想不出自己对这双目光为何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清晨的斜阳,映得“还魂”面上的刀痕更红。
  程枫干哼一声,强笑道:“还魂,还——咳咳,这名字当真奇怪得很。”
  “缪文”一面敬酒布菜,一面笑道:“此人自言曾经死过一次,却又还过魂来,是以小弟代他取了‘还魂’这个名字,虽嫌不雅,却也不俗,阁下以为然否?”
  程枫嘿嘿笑道:“极是,极是……”
  举起酒杯,一仰而尽,却有几滴琥珀色的酒珠,自杯中溅出,溅在他淡素色华贵的轻绸长衫上。
  但是这酒渍变成紫色,就宛如经久的血渍一样。
  林琳眼波数转,突地哈哈笑道:“我总嫌我家的仆人过于多嘴,恨不得能找到一位这样的管家,但找来找去,总是找不到,不知阁下却是在哪里找到的?”
  “缪文”含笑道:“此人并非在下寻来,而是敝友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大雨之夜,自杭州城外,救回来的!”
  他每说一句,语气便停顿——下。
  他语气每停顿一下,程枫的面色便随之一变。
  刹那之间,程枫的脑海之中,突地展开一幅图画,一幅血淋淋的图画……
  两声惨呼过后,一人转身逃走,不得,被杀,另一人挺胸而立,目光冰冷而僵木……
  大雨……
  又是一声惨呼……
  目光冰冷而僵木……
  劈面一剑……
  目光冰冷而僵木……
  画上刀痕
  突地——
  “当”的一声,酒杯落地,片片粉碎。
  “缪文”哈哈一笑,道:“阁下还未曾饮酒,怎地已先醉了。”
  笑声一顿,喝道:“还魂,快将地上碎片拾起!”
  “还魂”缓缓放下银壶,缓缓俯下身去,地下酒杯碎片,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他一片一片地拾起来,目光却仍望在程枫身上、
  程枫的目光,也在望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程枫面上杀机突现,缓缓自桌下伸出于掌,骈指如剑,向他大横肋外的“章门”大穴点去。
  刹那之间,程枫的手指,便已触着他的衣衫,只要往前轻轻一点,此人的性命,便要丧在程枫的指下。
  缪文突地大笑道:“饮酒最忌空腹,阁下怎地不吃些东西,这块鸡肋食之虽无味,弃之却又嫌太可惜呢。”
  程枫手指方自触着“还魂”的衣衫,缪文的一块鸡肋已送到他面前,竞离他鼻端的“闻香”大穴,不到七寸。
  他若不伸手去接,这双牙筷生像已要点在他“闻香”穴上,其部位、时机拿捏之妙,竟是无以伦比。
  于是他只得从桌下抬起手掌,端起银碟,接了过来,而此刻“还魂”却缓缓长身而起。
  “缪文”若无其事地收回牙筷,程帆心中却义不禁大为惊疑,不知他方才那一手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酒过三巡,程枫已是食而不知其味了,“缪文”却仍满面笑容,“还魂”的目光仍然僵木而冰冷。
  林琳伸手一抚鬓边乱发,道:“主人慷慨,客人尽欢,此刻酒足饭饱,我们也该走了吧!”
  程枫道:“正是,正是,我们已惊扰了一夜,该走了。”
  嘿嘿干笑数声,便待离桌而起。
  “缪文”含笑道:“怎地如此匆匆便要走了,难道是瞧不起在下么?”
  程枫“嘿嘿”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言重了。”
  “缪文”目光一转,口中长长“哦”了一声,含笑又道:“是了是了,两位定必是看不惯贱仆的丑态,‘还魂’,你且退去,唉——此人容貌虽凶恶丑陋,其实心中却如赤子,什么也记不起,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程枫双眉一扬,脱口道:“真的么?”忽地似乎掩口,不住咳嗽。
  巧使离间
  “缪文”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笑容突地一敛,目光笔直地望在程枫身上,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此人记忆虽然全失,但有一件事,他却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程枫心头一颤,忍不住又自脱口道:“什么事?”
  “缪文”呆呆地瞧了他半晌,突又大笑道:“阁下既然也已知道,我还用再说些什么?”
  程枫面容大变,变色道:“我知道什么?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名满武林的江湖老手,此刻说话竟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缪文”哈哈笑道:“无论阁下知不知道,此事小可总是不会说的,普天之下,但有你知、我知、他知而已——”
  语声一顿,双眉突皱,猛地一拍桌面,失声道:“哎呀,不好!”
  程枫方自镇定心神,端起酒杯,此刻“吧”地又放回桌上,惶声问道:“什么不好了?”
  “缪文”双眉深皱,长叹道:“除了你、我、他之外,此事还有一人知道。”
  林琳目光一转,面上满含半分勉强之笑容,缓缓道:“什么事呀?”
  但此刻程枫已忍不住脱口问道:“还有什么人知道?”
  忽又自悔失言,知道自己此话一出,无异己承认了自己方才一直不肯承认的事,但语出如风,已万万收回不及。
  “缪文”心中不禁微笑一下,但面上却仍正容长叹道:“据闻那‘还魂’未到此间之前,曾在‘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那里逗留了许久,只怕——”
  又是一声长叹,倏然住口不语,程枫亦垂首默然,但一双浓眉,却已紧紧皱到了一处。
  只听“缪文”缓缓又道:“若是丁衣与阁下交情颇深,还倒无妨,否则——唉,若是被那人知道了,却不是玩处。”
  程枫浓眉一扬,突地伸手在桌上一击,厉声道:“你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
  目光之中,满现杀机,“缪文”哈哈一笑,只作未见,只管道:“我若是阁下,便要——唉,阁下既不信任小可,小可不说也罢。”竟然自斟自饮起来。
  利诱威逼
  程枫的手扶桌沿,愕了半晌,面上阵青阵白,想见心中亦是起伏不定。
  良久良久,方自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目注“缪文”缓缓道:“兄台若是在下,又当怎地?”
  “缪文”微微一笑,道:“小可若是阁下,目前当务之急,便是先将知道此事的人除去。”
  程枫仰天狂笑一声,道:“难道阁下不知道此事么?要知我若要杀阁下,实是易如反掌。”
  “缪文”亦自仰天狂笑一声,道:“你且听听,外面可有什么声音?”
  他忽地说出这句与此刻谈论之事毫无关系的话来,程枫不禁为之一愕,恒又不得不凝神听去。
  只听——
  一阵急遽的马蹄声,有如雨打芭蕉一般,奔出门外,声音动起似乎还在大厅之前,但眨眼之前,便已声息无闻。
  程枫暗中一惊:“好快的马力。”
  口中却冷冷说道:“阁下的快马,我早已见识过了。”
  “缪文”哈哈笑道:“马上坐的是谁,阁下可知道么?”
  程枫面色一变,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难道便是那……那‘还魂’?”
  “缪文”大笑道:“人道‘鸳鸯双剑’智勇双全,今天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笑声一顿,接道:“不错,马上之人,正是‘还魂’,此刻他只怕已与我那马夫,骑着我那两匹白马,出了嘉兴城了,此人虽然一无所知,一无所忆,却只知对我忠心,也只记得十八年前大雨之夜的那一件往事。”浅浅喝了口酒,倏然住口不语。
  程枫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只觉自己的一举一动,步步俱都落人了这看似一无心机的“富家公子”算中。
  他心中思潮数转,沉声道:“阁下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忽地一拍桌子,大喝道:“你到底是谁?”
  “缪文”含笑道:“阁下且请镇静一些,休得如此冲动,其实小可对阁下毫无恶意,只不过想要阁下预知危机而已,阁下此番到了杭州城,见了‘毛大太爷’……”
  程枫变色道:“你怎知我要去杭州,怎知我要去见毛臬?”
  “缪文”吃吃笑道:“毛大太爷十日之后在杭州城中召开的英雄大会,天下皆闻,小可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
  程枫脱口道:“不过怎样?”
  “缪文”轻轻一叹,缓缓道:“我若换了阁下,这英雄大会,不去也罢。”
  程枫浓眉一扬,瞬又平复,垂首沉吟半晌,缓缓白语着道:“若是不去……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缪文”正色道:“在下与兄台虽是萍水相交,但却十分愿意结交兄台这样的朋友,那英雄大会兄台若是去了,也千万不可为毛臬尽力,要知世上无论如何隐秘之事,绝无可能永不泄漏,兄台若是助毛臬成了更大的基业,日后毛臬知道了此事,以此人偏狭的心胸,岂会对阁下放过?”
  语声一顿,转目望去,只见程枫面上,果已耸然动容,不禁暗中微笑一下,但口中故仍正色道:“这其中利害得失,毋庸小可多言,兄台自己想必亦能权衡得出,毛臬此刻,已是江湖中众矢之的,四面危机重重,兄台何苦去蹚这趟浑水,何况他若身败名裂,兄台岂非便可永远无忧,至于那姓丁的么……”
  反手一掌,轻轻砍在桌沿上,吃吃笑道:“此人有勇无谋,杀之不费吹灰之力耳!”
  程枫目光凝注着窗外一碧万里的苍穹,闭口无言,但从他紧闭的牙关和紧握的双拳中,却可看出他此刻内心实是紊乱已极。
  只听“缪文”悠悠又道:“兄台的武功、智慧,俱是人中之龙,在江湖中的人缘,亦远比毛臬为佳,若再加以兄弟我的财力——哈哈!”
  他仰天狂笑数声,接道:“与其受人挟制,何不——取——而——自——代!”
  他“取而自代”四字,一字一字地说将出来,字字俱似一柄千斤铁槌,槌槌俱都震动了程枫的心扉。
  程枫冷笑而坐,目光凝注,只见他双眉忽而舒展,忽而深皱,目中光芒,闪烁不定。
  忽地。
  他又白霍然长身而起,击案道:“便是如此!”
  入彀中矣
  “缪文”嘴角,笑容一闪,口中沉声缓缓道:“兄台可决定了么?”
  程枫离席而起,大步走到“缪文”身前,长身一揖,道:“若非兄台相教,在下此刻还是蒙在鼓中,闻君一言,茅塞顿开,当真是胜读十年之书。”
  “缪文”连忙避席谦谢,笑道:“若非贤孟梁人中龙凤,这些话小可再也不会说的。”
  程枫哈哈笑道:“不想在下此次再到江南,竟能交到兄台这般朋友,日后小可若有统率武林的一日,必定不会忘了兄台。”
  “缪文”连忙长身一揖,道:“如此在下便先谢过。”
  微微一笑,又道:“在下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平生却最慕江湖游侠行径!”
  程枫哈哈一笑,心中却暗忖:“此人虽然心计颇深,家财又丰,却无权势,又无声名,是以不惜如此助我,为的也不过是‘名’与‘权’两字而已。”
  一念至此,对“缪文”的防备之心,不禁为之消去不少。
  于是重新换过酒菜,开怀畅饮,且已日过中天,程枫方道:“大计已成,小可便告辞了,兄台的宝马明珠,小可却之不恭,也只有生受了,好在来日方长
  “缪文”脸色一变,似是十分惊讶,接口道:“小可以白马明珠相赠,兄台怎地知道?”
  程枫哈哈笑道:“兄台贵家公子,自然不知我辈勾当,不瞒兄台说,昨夜兄台在西厢书房中说话之时,在下便在兄台窗外!”
  “缪文”更似十分惊讶,长叹一声,道:“吾兄当真是身怀绝技,想古之空空精精一流人物,只怕也不过如此而已,的确教小弟佩服。”
  于是程枫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大笑声中,二人一齐走出厅外,“缪文”吩咐备马,程枫跃马扬鞭,“缪文”立在阶前笑道:“兄台一路保重,小弟在此静候佳音……”
  程枫哈哈笑道:“事成之后,兄台得势,小弟得利,至于‘名’之一字么,你我两人更是都少不了的了。”
  鞭丝一扬,两匹白马,绝尘而去。
  “缪文”负手而立,目送这滚滚的烟尘,逐渐消失,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他那惯有的微笑。
  他心中冷笑一声,暗暗忖道:“汪一鹏、汪一鸣,我以气相激,已入吾彀,百步飞花林琦琤水性杨花,我只要略施虚情假意,亦难逃我掌握,此刻鸳鸯双剑夫妇亦被我以‘名’、‘利’两字打动——”
  他目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采,接着忖道:“至于那‘子母双飞,左手神剑’丁衣,自有‘鸳鸯双剑’去为我对付,此刻不过只有那‘七星鞭’林仲奇一人而已,其余的‘八面玲珑’胡之辉、‘铁手仙猿’侯林,更何在我之眼下?”
  道上烟尘已自消失,他暗中微笑一声,缓缓转过身去——
  哪知——
  他身形方转,背后突有一人哈哈笑道:“阁下好厉害的连环妙计,河朔双剑被你激之以气,百步飞花被你动之以色,鸳鸯双剑被你诱之以利,剩下的不过只有七星鞭林仲奇一人而已,这一番灵蛇毛臬众叛亲离,当真要死无其所了。”
  话声清朗,字字惊心。
  “缪文”心头一凛,刹那之间,掌心,前额便已布满冷汗,闪电般移身错步,大喝一声:“是谁?”
  只听身后大笑不绝,门边的石阶下,竟盘膝坐着一个瘦骨嶙峋,鹑衣百结,皮肤却莹白如玉,目光更是利如闪电的中年丐者,此刻一面仰天大笑,一面长身而起,口中朗笑答道:“宿迁正阳楼头,与公子曾有一面之缘,公子可曾忘记了么?”
  “缪文”微一定神,目光闪动,突也哈哈笑道:“我当是谁,却原来是‘穷神’凌大侠。”
  他心中虽然惊惧交集,但面上却不露丝毫神色,仿佛在哪里见过“穷神”凌龙,听到这番字字惊心的言语,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丝毫不必惊异。
  只是他那一双终日被笑意掩盖的目光,此刻却有一丝奇异的光芒闪过,至于他心里在想什么,对这识破自己妙计的“穷神”凌龙将要做些什么,却谁也无法猜测得到。
  而那誉满天下,名震黑白两道的“穷家帮”之“穷神”凌龙,此刻朗笑之声,犹未断绝,他的来意是恶是善,教人无法猜测。
  两人相对大笑,笑声裂石穿云,直欲穿霄而上,一只墙角的狸猫,被这震耳的笑声所惊,“咪呜”一声,跑了开去。
  第二十一回 侠踪隐现
  少年意气
  长街上漫无人迹,淡淡的斜阳,静静地照在无人的街道上。
  “缪文”笑声不绝,目光四扫,伸手一拍凌龙肩头,笑道:“多日不见,凌大侠别来无恙?”
  笑语声中,左手突地出手如风,疾点凌龙右肋脐下“商曲”大穴。
  “穷神”凌龙仰天而笑,仿佛未见。“缪文”手指已将触及他的衣衫,竟突又硬生生顿住,凌龙笑声骤顿,目光一闪,厉电般望在“缪文”面上,“缪文”手掌一垂,凌龙沉声道:“公子这一指原该点下去的,否则事如泄漏,岂非误了公子的大事?”
  “缪文”面颊微红,笑道:“凌大侠竟然对我毫无防范之心,显见对我毫无恶意,凌大侠既然对我毫无恶意,又何必下手!”
  “穷神”凌龙微微一怔,突又仰天笑道:“好一个何必下手,想来凌某若是要对公子不利,公子是必定要下手的了。”
  “缪文”道:“正是!”
  “穷神”凌龙笑声忽然变为长叹,道:“凌某行动江湖多年,公子你这般人物,凌某倒是初见。”
  “缪文”微微一笑,道:“多日未见梁上人梁大哥,不知他侠迹在何处?凌大侠与他既属知交,想必是知道的了?”
  “穷神”凌龙又自一愕,脱口道:“公子怎会知道?”
  “缪文”含笑截口道:“在下做事虽非十分隐密,但若非梁大哥曾将此事与凌大侠谈及,凌大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何况“穷家帮”与“九足神蛛”声息相闻,亦是人人意料中事。”
  “穷神”凌龙上下望了“缪文”几眼,不禁又自长叹道:“行事决断,当行则行,料事如神,料无不中,无论谁若结下了公子这样的仇敌,实在是值得悲哀的事。”
  “缪文”哈哈一笑,眉宇间霍然涌起一阵豪气,缓缓道:“不出十日,便是那英雄大会的会期,到那时毛臬只怕便要尝一尝悲哀是何滋味了。”
  语声微顿,含笑又道:“凌大侠若是有兴,何妨去看一看热闹?”
  穷神凌龙微一沉吟,沉声道:“公子如此部署,虽然十分周密,但那河朔双剑、鸳鸯双剑以及百步飞花等人,至今尚慑于灵蛇毛臬余威之下,纵然俱已对毛臬心生不忿,只怕也不敢对毛臬有所不利。”
  “缪文”微笑道:“我已将引火之物堆起,到时只要发火一燃,便是燎原之势,若不将毛臬烧成焦头烂额,怎能泄我心头之恨?”
  他面上笑容渐敛,说到后来,面色已变得有如玄冰般寒冷。
  “穷神”凌龙目光闪动,双眉竟突地微微一皱,暗忖道:“这少年智勇兼备,文武两途,俱都超人一等,只可惜多了几分傲气,对任何事自信俱都太深。”
  心念转处,只见“缪文”笑容又现,含笑道:“凌大侠此番必非无因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他一面说话,一面拱手揖客人入门,但“穷神”凌龙却未举步,闪电般的目光四扫一眼,确定了四下一无人迹,沉声道:“为了公子之事,梁上人曾来求我,说是到了必要之时,便要我动员穷家帮千万弟兄之力,我虽然久慕当年仇老前辈的英名,又知道公子你是海外来客,但此事毕竟关系太大,是以凌某不得不暗中追随公子,看一看……”
  “缪文”笑道:“看一看我是否当得起大事?”
  “穷神”凌龙笑道:“不错!”微喟一声,接口道:“多日来我见到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龙,鸡中之鹤,是以此刻便冒昧闯来,问一问公子有何处要我‘穷家帮’出力?”
  “缪文”剑眉微剔,嘴角仍带笑容,道:“凌大侠的好意,在下心领,但事情至此,似乎已没有什么值得凌大侠劳动之处,何况凌大侠四方行侠,本已分身乏术,在下岂敢妄求凌大侠为这件私人恩怨出手?”
  他虽然含笑而言,但言语中已隐隐露出锋芒,将话中的一个“求”字,声音说得更重,只因方才,“穷神”凌龙中的“求”字,触动了他的少年傲气。
  “穷神”凌龙目光一扫,神光四射,朗声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只有静观公子功到渠成的好音了,到时公子切莫忘了请我喝一杯庆功之酒。”
  大笑声中,他连退三步,微一抬手,转身而去。
  “缪文”双眉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倏然住口,只是冷冷道:“凌大侠匆匆而去,恕我不远送了。”
  心中却哂然忖道:“穷家帮纵有天大势力,我仇恕也未见要来求你。”成功的少年人,总有平云的意气。
  铁臂当车
  夕阳将落。
  一辆色如白银的四马大车,驶入嘉兴闹市中的人群。
  夜市初升,嘉兴城的街道,是繁华而拥挤的,然而这辆银白的四马大车,在拥挤的人群中奔行着,却灵活得有如一条水中的鱼。
  车厢前的御者一身白衣,身躯笔直,手中的鲸骨长鞭高高扬起,呼哨一声,划破暮风,却仅是轻轻地捅在马背上。
  千中选一的名种良马,白银为顶的华丽大车,精神抖擞的白衣御者——这已足够使人人俱都投以艳羡的目光。
  于是车厢中坐的是谁?自然就更成了人们所猜测的对象。
  车马急驰而过,扬起一股淡淡的轻尘,却没有撞到行人的一片衣角。
  淡淡的烟尘中,四匹健马,忽然齐地仰首一阵长嘶。
  嘶声尖锐高亢,白马一齐人立而起,前足前蹿,后足乱蹈,车马竟忽然俱都无法再向前移一步。
  白衣御者“快马”程七大惊之下,扬鞭,勒缰扑身后望。
  只听车后一人厉声叱道:“什么人的马车敢在人丛中急驰,不怕撞伤了人么?”
  “快马”程七刷地掠下车座,四下惊呼声中,只见一个黑衣头陀,披肩的乱发上,箍着一道闪闪生光的银箍,左掌一把抓着车后的横辕,高大的身躯,有如山颤般钉立在地上,这急驰而行的四马大车,竟被他一只独臂挽住。
  四马急驰之势,竟还抵不上他独臂之力,“快马”程七只觉心头一阵骇然,木立当地,说不出话来。
  在两旁店铺射出的灯光里,只见这黑衣长发头陀,右臂空空,竟已断去,只剩一条空袖,束在腰间的长条上,面上却有一道刀疤,自左眼斜下,直达右颊之下,被灯光一映,闪闪发出丑陋的红光,与他右面独目中有如利剑般四下扫动的眼神相映,更使他全身都欲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剽悍鸷猛之气。
  如此一条大汉,如此惊人的神力,不但“快马”程七见了为之大惊,四下的路人,更是人人面如土色。
  惊呼声一停,街道上所有的市声也俱都随之寂然。
  黑衣头陀独自一扫,浓眉剑轩,厉喝又道:“你是聋子还是哑吧,莫非没听到洒家的话么?”
  “快马”程七干咳一声,道:“大师休——”
  话声未了,只听车厢中传出一阵清朗的语声:“程七,什么事?”
  车门缓缓启开一线,车厢中信步走出一个轻袍缓带,丰神如玉的弱冠少年,明亮的眼神四下一扫,眉宇间也不禁泛起了一些惊诧之意,但瞬即微微一笑,微一抱拳,朗声说道:“大师惊人的神力,古之霸王想来亦不过如此而已!”
  他虽然面带微笑,但言语神情之中,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就正如春日的阳光,虽然和煦温暖,却仍教人不敢逼视。
  黑衣头陀独目一张,上下仔细端详了他几眼,突地松开手掌,大步走到他面前,大声喝道:“你就是这辆马车的主人么?”
  这一声大喝当真是声如霹雳,四下人群,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但这轻袍缓带少年却仍然面含微笑,道:“在下‘缪文’,正是这几匹骏马之主——”
  黑衣头陀浓眉一轩,大声道:“纵马闹市肆意伤人,你凭什么,竟敢如此猖狂?”
  锦衣少年“缪文”微笑道:“肆意伤人?不敢请教大师,在下可曾伤了谁么?”
  黑衣头陀微微一怔,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狂笑着道:“算你幸运,不但有如此好马,如此马夫,还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只怪洒家方才不曾等你伤了人后再抓住你。”
  突地伸出巨掌,在“缪文”肩头一拍,狂笑又道:“老实告诉你,洒家爱的还是你这份胆气,否则洒家平白费了这许多力气,岂肯随便放过你。”
  狂笑未住,这独目独臂,刀疤板锅,黑衣长发的奇怪头陀,竟已转身而去。
  侠踪隐现
  “缪文”目光一转,突地朗声道:“大师留步!”
  黑衣头陀霍然转过身来,“缪文”接口道:“日色将暮,春寒料峭,大师若无急事,何不上楼同饮一杯?”
  黑衣头陀一捋颔下根根见肉的铁虬,仰天笑道:“有趣有趣,二十年不到江南,想不到今日竟遇着你这般有趣的少年,来来,就喝你三杯。”
  “缪文”一面含笑揖客,一面向“快马”程七打了个眼色,虽未言语,言下之意自是要程七去打探这黑衣头陀的来历。
  春寒虽乃十分料峭,但若要饮酒,何患无词,是以假借“挡寒”为名上楼饮酒的,仍大有人在。
  日色未暮,酒楼上已是高朋满座,“缪文”与黑衣头陀占了栏旁一席雅座,三杯过后,黑衣头陀便已纵兴畅谈起来。
  这两人一个粗莽,一个斯文,一个凶丑,一个清俊,自然吸引了满楼酒客的目光,人人俱在暗中惊异。
  “这两人是谁?”
  使“缪文”心中惊异的,却是这黑衣头陀不但神力惊人,而且见闻渊博,学识极丰,自江南至塞外,自黄河至天山,他仿佛都曾去过,但“缪文”偶一问及他的来历,他立刻乱以他语,生像是他身世之中,隐含着什么绝大的隐秘。
  目光扫处,“快马”程七在楼头一晃,“缪文”立刻借故离席,匆匆下楼,“快马”程七立刻迎上来,悄声道:“小人方才问过嘉兴地面上的兄弟,知道这头陀昨夜才来,也不投宿,也不抓单,却饮酒饮了一夜,也不见醉,别人问他姓名,他便自称乱发头陀。清晨后便去嘉兴城,四郊转了一圈,仿佛在打听什么人的行藏似的。”
  “缪文”双眉微皱,沉吟道:“你久走江湖,可曾听见武林中有这样一位人物?”
  “快马”程七立刻摇头道:“不曾,只要他在江湖中稍有‘万儿’,便再难逃得过我们的耳目!”
  “缪文”双眉皱得更紧,缓缓道:“这倒怪了,此人不但一身神力已可惊世骇俗,而且见闻极深,怎会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但他生具如此异相,又是残废,所到之处,必定十分触目,若是他稍有名声,别人看过一眼又怎会忘记?”
  话声未了,突见一个灰袍芒鞋,腰悬长剑,乌簪高髻的少年道人,自他身后走过,脚步之轻,有如飞花落叶,走过“缪文”身侧时,回首望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含笑意,“缪文”心头方自一动,这灰袍道人却已飘然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夜市里。
  他行路看似十分从容,其实却极为迅快,若非轻功超人一等,谁也不会有这样的步履。
  “缪文”目光一扫,沉声道:“这道人你可曾见过他么?”
  “快马”程七皱眉道:“武林中佩剑的道人,除了“武当”弟子外,还不多见,但武当道人俱是蓝袍,似这样身穿淡灰道袍的佩剑道人,小人一时也想不出他的来历。”
  “缪文”漫应一声,缓步登楼,心中却在不住暗地寻思:“这一僧一道,看来俱非常人,但却又来历不明,怎地会一齐在这嘉兴城里现了踪迹……”
  目光抬处,只见那乱发头陀此刻正凭栏窗外,目光不住往来扫动,似乎也在搜寻着什么人似的。
  “缪文”干咳一声,黑衣头陀回转身后,浓眉竟也深深皱在一处,微一沉吟,沉声说道:“方才有个身穿银灰衣衫的道人,你可看见于么?”
  “缪文”心中一动,道:“这道人莫非有什么奇异之处么?”
  乱发头陀皱眉道:“江湖中身穿这样银灰衣衫的佩剑道人,昔年仿佛只有‘华山’一派,而且还要是派中的一级剑手,但‘华山’剑派数十年来声势极为消沉,洒家当真猜不透这嘉兴城中怎地会突地出现华山一级剑手的踪迹。”
  “缪文”心中亦自大为奇怪,只见这乱发头陀仰首又干了一杯烈酒,方自接口说道:“洒家一路行来,似这样行踪的武林高手,似乎已有多起,俱是行色匆匆,各有心事,却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来历,有何意图?”.
  “缪文”忍不住接口道:“在别人眼中看来,大师岂非也是其中之一?”
  乱发头陀一怔,仰天狂笑道:“洒家只不过空有两膀气力,算得了什么?”
  仰首又干一杯,狂笑之声不绝。
  各有所求
  “缪文”浅浅啜酒,神色不变,只等他狂笑声住,淡淡说道:“近来江南侠踪隐现,只怕与灵蛇毛臬的‘英雄大会’有关,不知大师是否也为了此事而来?”
  乱发头陀哈哈大笑道:“毛臬的英雄会算得了什么!洒家怎会——”
  语声突顿,笑声也突顿,面上神色,随之一变,沉声道:“你既非武林中人,怎会对武林中事如此清楚?”
  “缪文”持杯含笑道:“在下虽非武林中人,却有幸与一些武林侠士为友,平日言淡所为,武林间事,在下也颇为知道一些。”
  乱发头陀独目之中,光芒闪动,突地沉声问道:“你既久居江南,又常与游侠为伍,可曾听过有一个来自塞外的独臂老人,近日在江南行动?”
  “缪文”目光转处,只见这乱发头陀问到这句话时,神色突地变得十分慎重,不禁沉吟道:“大师来到江南,可就是为了此事么?”
  乱发头陀目光中突露出一阵凄凉悲哀的神色,缓缓道:“洒家与此人已有二十年不见,本来还不知他的生死,近年来才听一人说起,他已在塞外成就了一番事业,但洒家赶到玉门关外时,却听闻此人已到了江南,来寻找一个人的行踪。”
  “缪文”忍不住脱口道:“找谁?”
  乱发头陀目光中突地神光暴现,沉声道:“一个仇人的后代——”
  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浓眉一皱,话锋立转,沉声道:“你若知道这老人的行踪,便快告诉我,你若不知道,多问做甚?”
  “缪文”心中暗笑:“这头陀的暴躁脾气,求人之时,尚且如此,如不求人时,还有谁敢招惹?”
  心念一转,又忖道:“但此人之独臂神力,却是骇人听闻,若能善加利用……”
  一念至此,含笑说道:“在下此刻虽然还不知道,但只要大师所说之人确在江南,在下便有把握在一月之内将他的行迹查出。”
  乱发头陀精神一振,道:“真的么?”
  “缪文”笑道:“在下岂敢以虚言相欺,只不知此人有何特征,多大年纪?”
  乱发头陀目光又垂落,满面俱都换了萧索凄凉之意,缓缓道:“此人今年
  已六十开外,身材高大,声如洪钟,亦是断去了一条右臂,骤眼看来,有几分与洒家相似。”
  “缪文”心中又一动,口中含笑道:“此人若是这般触目,寻访就更非难事了。”
  乱发头陀长叹一声,突又大笑道:“若是如此,洒家这一个月里就跟定你了。”
  第二十二回 江南塞外
  明驼丽人
  暮春时节,莺飞草舞。
  漫天朝霞中,白马银车,急驰出城,直奔杭州。
  但见道路两旁,桑行遍野,鸡犬相闻,远远望去,一片绿色的天地中,点缀着三五间茅舍人家,偶尔有三五个明眸皓齿的江南少女,赤着一双天足,踏着田野的水波,曼声低唱着相思的情歌,却不知她到底相思的对象是谁?
  “缪文”半启车窗,四下眺望,面上一片宁静,此时此刻,这少年当真抛去了心中的万般心事,来欣赏这江南的美景。
  箕踞在他对面的乱发头陀,怀中却抱着一只朱红的酒葫芦,在品尝着江南美酒。
  出城渐远,人迹渐稀。
  突听一阵奇异而沉重的蹄声,自远而近,乱发头陀忍不住探首窗外,只见远处竟奔来两匹双峰骆驼。
  .
  驼峰上斜坐着,竟是两个宽裙窄袖,纱巾掩面的塞外丽人。
  车马与骆驼刹那间便交错而过,但就在这刹那间,自那随风飘飞的纱巾里,已可看见这两个女子的明眸秋波。
  “缪文”心中方自暗奇。
  这软风弱柳的江南路上,怎会有这号称“沙漠之舟”的千里明驼行走,驼峰上竟还坐的是两个仿佛绝美的塞外丽人。
  他思念方转,乱发头陀已自浓眉一扬,砰地推开了车门,沉声道:“杭州城见。”
  话声未了,单掌斜穿,便已游鱼般滑出车外。
  “缪文”不及开口,双眉微皱,只见这乱发头陀竟已在白昼之中,展开轻功身法,蹑在那两匹明驼之后,如飞掠去。
  车马稳快如昔,但“缪文”心中,却多了满怀紊乱的心事。
  他自人江南之后,对每件事都布置得极为周密,一切事的发生,都不会引起他的惊异,因为每件事俱都在他算中。
  但此刻,乱发头陀、少年道人以及这明驼佳丽的骤然出现,却俱都是他不能理解猜测之事。
  这些事看来虽然仿佛与他毫无关系,但奇怪的是,在他心底深处,却莫名其妙地对这件事生出了一种奇妙的警惕。
  车声辘辘,寒风满窗。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听赶车的“快马”程七惊呼一声,道:“公子,你看这里。”
  车马骤缓,“缪文”侧身探出窗外,目光转处,眼前竟是一片清波,一片翠绿之中,静静地嵌着一个偃月形的清池。宽约四五丈,长也不过只有十五六丈而已,水却流得出奇地慢。
  四下无人声,池水的对岸,却赫然矗立着两座形如馒首的帐蓬,六七匹骆驼,九十匹花马,悠悠地在池边边荡边咀嚼着池边的绿草,静静的碧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骤眼望去,也不知池中的驼马是真的,抑或是岸上的驼马是真的。
  只听“快马”程七惊喟道:“奇怪,江南地面,怎会有那塞外的‘蒙古包’布在这里?我向来只闻得有‘塞外江南’,想不到今日竟看到了江南的塞外风物。”
  言语之间,车马已停。
  蒙面异客
  “缪文”亦是满心惊诧,望着这奇异的景象,不觉呆呆地出起神来。
  一只白鹭,盘旋池面,飞得很低,忽然“嗤”的一声,钻人了水波,啄起一条银鱼又嗖地飞了上去。
  池中涟漪未散,对岸帐篷嘻笑着跳出一个黄衣童子,拍掌道:“水上一鹭飞,池底万鱼惊……”
  “缪文”心头一动,暗忖道:“小小一个童子,已有如此吐属,帐中主人,定必更非俗客,奇怪的是,江南地面,怎地忽然来了这么多高人?”
  思忖之间,帐篷中又走出一个宽裙窄袖,纱巾蒙面的少女,竟远远向“缪文”招起手来。
  “缪文”一怔,只听这蒙面少女高呼道:“对面的客人,请你下车来好么?我们的主人请你帐篷里坐。”
  语声之中,虽带着一种奇异的口音,但是她声如银铃,不但掩饰了这奇异的口音,还显得格外动听。
  呼声之中,那黄衣童子已绕着池岸,快步跑了过来,“缪文”还在惊奇诧异之中,这童子已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憨笑道:“好漂亮的马!好漂亮的马车!好漂亮的人!”
  “缪文”展颜一笑,俯首道:“小弟弟,你们的主人是谁?唤我作什么?”
  黄衣童子眨了一眨大眼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识你。”
  “缪文”眉心微微一皱,心中已充满好奇之心,忍不住走下了车,任凭这黄衣童子,将他拉到对岸。
  纱巾掀动中,这蒙装少女梨涡隐现,齿白如玉,向“缪文”轻轻一招手,转身奔入帐里,一面娇笑着道:“老爷子,客人过来了。”
  “缪文”干咳一声,只听帐中传出一声苍老沉重的语声,道:“外面的客人快请进来,恕老夫行走不便,有失远迎。”
  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伸出帐篷,将帐外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角,那蒙装少女又探出头来,娇笑着道:“老爷子请你进来。”
  “缪文”四望一眼,只见这两座帐篷外虽然驼马成群,却是一片宁静,另一座较小的帐篷中,不时飘散出一阵甜美的肉香。
  一眼看去,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和平与欢乐。
  他暗中定了定神,俯首向那黄衣童子微微一笑,走入帐中,抬起头来,目光一转,只见这外表看来极是简陋的帐篷中,陈设得竟是富丽堂皇已极,四面矮几低凳上,都覆着厚厚的虎豹之皮,不说别的,单凭此点,教人一入此帐,便不禁由心底升出一阵温暖之意。
  一条华丽的豹皮垂帘后,干咳一声,缓步走出了一个身披紫色风氅,身材佝偻,步履也极不灵便的老人,面上蒙着一方紫色的丝巾,丝巾下白须轻拂,却无法看得到他的面目。
  但露在丝巾外的两只眼睛,却有如明星般的光亮,刀剑般的锐利,与他佝偻的身材与蹒跚的脚步都不大相称。
  “缪文”心中不禁又为之暗暗称奇,但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
  蒙面老人目光一扫,徐徐在一张虎皮榻上斜坐了下来,笑道:“兄台只管随意坐吧,请恕老夫无礼。”
  这显然是来自塞外的老人,语声中却充满是河北口音。
  “缪文”心中思潮闪动,一面拱手笑道:“在下缪文,蒙老丈宠召,不知有何见教?”
  蒙面老人身形僵卧,口中笑道:“坐,坐……桃姑,茶来。”
  那蒙装少女“桃姑”扭动着纤腰,轻盈地转入帘后,黄衣童子却不住眨着大眼睛,呆呆地向“缪文”凝视着。
  “缪文”用尽智慧,也猜不出这老人的来历,更估不透这老人的用意,只好默然端坐,静候别人开口。
  片刻间“桃姑”便已手捧一具碧玉茶盏,袅袅走近,“缪文”欠身接过。盏里也是大漠牧人日常用的马乳茶,喧腾着一片奇异的香气。
  蒙面老人炯然的目光,始终未曾自“缪文”身上移开,此刻突地沉声道:“兄台人中之龙,举止非凡,不知是哪位贤父母,方自生得出如此佳弟子?”
  他沉默许久,忽然问出这句话来,“缪文”心中一怔,口中却含笑谦谢道:“家父母俱是凡人,经商粤东,看老丈方是人中之龙,飘忽来去,却不知来到江南,有何贵干?”
  蒙面老人目光一闪,突然仰天长笑起来。
  奇军叠起
  笑声洪亮高亢,也绝不似如此衰弱的老人能够发出。
  “缪文”轻轻放下茶盏,含笑道:“在下虽然……”
  话声未了,蒙面老人左掌突地自风氅下轻轻挥出,只听两道锐风,奔雷般向“缪文”击来。
  “缪文”心头一惊,只见两道乌光来势虽急,却分前后,竟是笔直击向自己面上“迎香”大穴。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念闪电般一转,两道乌光,距离他身前已不及一尺,后面的暗器来势突地加急,前面的暗器去势骤然一缓,只听“砰”然一声,两面相击,两道暗器,齐地斜斜飞开,落在“缪文”两旁身侧地上。
  这暗器手法之惊人,当真令人骇然,运力之巧,手法之妙,时间之准,环顾当今武林,所可比拟者不过三五人而已。
  暗器落地,蒙面老人长笑又起,一面笑道:“好武功呀好武功,好胆气呀好胆气,老夫双眼不盲,兄台若是高人弟子,老夫便也是弟子高人了。”
  “缪文”面色微变,依然含笑道:“老丈过奖了,在下有什么武功,有什么胆气,不过深信老丈与在下无冤无仇,绝不至要取我之性命,是以才还稳得住,何况——哈哈。”
  他大笑两声,接口道:“在下便是心中要想闪避,却也不知该如何闪避呢?”
  蒙面老人笑声一顿,目光如刃,厉声道:“你明知老夫不会伤你性命,你才不避不闪是么?”
  “缪文”笑容亦不禁为之尽敛,面色一沉,正色道:“在下与老丈素不相识,老丈唤我前来,如此戏弄,目的究竟是什么?倒叫在下费解。”
  蒙面老人“嘿嘿”一笑,突又厉声道:“桃姑,柳儿,你两人一人去为老夫挖下此人的一只眼珠。”
  “缪文”剑眉微轩,只见桃姑轻轻一笑,道:“客人真对不起你了。”
  娇笑声中,柳腰轻折,一只莹莹如玉的纤纤玉手,已到了“缪文”眼前,五指尖尖,宛如五柄锐利的短剑。
  那黄衣童子“柳儿”亦自嘻嘻一笑,迎面一掌,击向“缪文”的右眼,两人俱是出手如风,丝毫不留情面。
  “缪文”再也想不出这蒙面老人究竟为了什么,竟会如此对付自己,但此刻两只手掌俱都已在自己眼前,自己若是不避不闪,一双眼睛,便说不定真要葬送在这奇异诡秘的帐篷里。
  ,他本已暗提真气,此刻运劲于掌,只要手掌一翻,便可将这“桃姑”与“柳儿”震飞数步。
  要知他自幼苦练“化骨神拳”,身体各部,均可出人意料之外地扭转,自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发出招式。
  但是他如使出“化骨神拳”,便无异泄漏了自己的行踪。
  是以他此刻实已杀机暗生,立意将这两人全都毙在掌下。
  笔下写来虽慢,在当时却快如电光火石。
  就在这刹那之间,帐外突地暴喝一声:“住手!”
  “桃姑”、“柳儿”招式微微一滞,一道银白色的剑光,已有如匹练般自帐外划空而来。
  剑光一闪,分削“桃姑”右掌,“柳儿”左肩,一招两式,快如闪电,只听嗖嗖两声,“桃姑”衣袖已被划破一半。
  “柳儿”年纪虽小,武功不弱,身形一缩,突地挫身而上,呼地一拳,直打来人胁下“天池”大穴。
  “桃姑”面容失色,目注衣袖,微微一愣,柳腰微拧,亦自攻出两掌。
  这两人招式配合得甚是佳妙,“缪文”端坐原处,凝目望去,只见半空掠入帐中的,竟是那高冠灰袍的少年道人。
  但见他袍袂飘飘,长袖拂动,刹那间掌中一柄雪亮的银剑,已闪电般攻出七招,招招均分两式,剑剑不离“桃姑”、“柳儿”的要害,竟似与这两人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桃姑”、“柳儿”身形虽轻巧,但在这帐篷之中,被这匹练般的剑光纵横一扫,此刻已是险境丛生,眼看便要伤在剑下。
  而“缪文”却是直到此刻为止,还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包涵着什么隐秘,是以他直到此刻为止,竟仍然端坐未动。
  疑窦重重
  蒙面老人森冷的目光,一直在随着灰袍道人的剑尖移动着,此刻突也历叱一声:“住手!”
  “桃姑”、“柳儿”身形一分,各个退出数尺,紧贴帐篷。
  灰袍道人剑势一收,转目望了“缪文”一眼,目光中又泛起一丝笑意,但等到他目光转向那蒙面老人时,便换了一种森严之气。
  蒙面老人仍然僵卧在那件宽大的风氅里,沉声道:“阁下是否华山门下,为何到此撒野?”
  灰袍道人冷笑一声,道:“我听闻玉门关外,有一伙独行大盗,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久走沙漠的行旅,都将之唤做‘塞上温柔阱’。”
  “缪文”双眉一皱,忖道:“好奇怪的名字。”
  只听灰袍道人接口道:“沙漠上饥渴的旅人,只要遇上这‘塞上温柔阱’,必定尸骨无存,想不到这‘塞上温柔阱’,今日居然到了江南——哼哼,难道沙漠上的旅人,都已被你们害光了么?”
  蒙面老人冷冷一笑,道:“你说什么?当真可笑得很。”
  灰袍道人厉声道:“塞上温柔阱以绝色美女,阵阵肉香,来引诱沙漠上的旅人,进入他们的帐篷,然后再加残杀,这行径正与你同出一辙,卖傻作甚?”
  “缪文”恍然忖道:“温柔之阱,原来如此!”
  只见蒙面老人目光仍然寒如玄冰,灰袍道人长剑一挥,仰天笑道:“只是你这‘塞上温柔阱’今日撞到了我‘华山银鹤’手里,只怕你自今而后,再也无法害人了。”
  蒙面老人冷冷道:“真的么?”
  话声方了,帐外突又大喝一声:“缪兄弟可在这里?”
  “嘶”地一响,帐帘中分为二,帐外大步走人——个独臂独目的黑衣头陀,狂笑道:“好极好极,果然全在这里。”
  一直声势不动的蒙面老人,此刻目光突地一变,那乱发头陀的两道眼神,恰巧扫来。
  两人目光相遇,乱发头陀身躯突地一震,颤声道:“你……你……可是……”
  众人俱都一愣,蒙面老人突地凭空白榻上飞起,身躯凌空一折,闪电般掠入了那豹皮垂帘。
  “缪文”心中一动,道:“此人可就是大师所要寻找之人么?”
  灰袍道人“华山银鹤”目光茫然望去一眼,乱发头陀突地大喝一声,笔直地抢入帘内。
  “缪文”、“华山银鹤”对望一眼,双双举步,随之而入。
  只见那蒙面老人居然已背向外,面对篷帐,负手而立。
  乱发头陀脚步突顿,颤声道:“你……你转过脸来,让我看上一眼。”
  这鸷猛粗豪的大汉,此刻不但语声颤抖,面上更是一片凄冷痛苦之色,与先前大是判若两人。
  身披风氅的蒙面老人,却依然面壁而立,不言不动,有如未闻。
  “华山银鹤”双眉一挑,一步抢上前去,正待将这老人扳转身来,哪知乱发头陀却突地独臂一伸,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要作甚?”
  ‘华山银鹤”又惊又奇又怒,道:“岂有此理!”
  袍袖一拂,后退三步。
  “缪文”心中亦是大奇,这灰袍道人本是助他,他却如此还报,这其中的道理,的确隐秘得令人难测。
  只听蒙面老人突地干咳一声,嘶声道:“你们可是要我转身么?”
  乱发头陀高大的身躯又是一震,颤声道:“请……让……”
  蒙面老人突地放声狂笑起来,狂笑声中,他霍然转身,双臂一振,风氅落地,举手一抹,扯下丝巾。
  “缪文”目光转处,不禁惊呼一声,他再也想不到此人转过身来,赫然竟是那“八面玲珑”胡之辉。
  第二十三回 往事如绘
  惺惺相惜
  刹那间众人全怔在当地,只有“八面玲珑”胡之辉狂笑不绝。
  “华山银鹤”面色渐渐寒冷,“缪文”目中又自露出了奇异的光芒,乱发头陀突地大喝一声,闪电般伸出了钢钩般的铁掌,攫住了胡之辉的衣襟,胡之辉笑声戛然而顿,身躯却已被乱发头陀硬生生自地上抓了起来,就仿佛是屠户案头钢钩上挂着的猪蹄似的。
  胡之辉虽然“八面玲珑”,但此刻却已惊慌起来,尤其是乱发头陀目光中的那种凶猛鸷狠之气,更使他连挣扎都不敢挣扎。
  乱发头陀手臂笔直,毫无半点弯曲,竟将如此臃肿笨重的人轻而易举地凌空扬起。
  这种惊人的神力,使得“华山银鹤”面上也露出了惊奇注意之色,是以大家又怔了一怔之后,胡之辉方自颤声道:“大师……在下……什么事得罪了你?”
  乱发头陀目露凶光,不言不动,竟似对胡之辉真的十分怀恨。
  胡之辉心胆更寒,目光乞怜地望向“缪文”,颤声又道:“缪兄弟……缪兄……请求贵友将我放下来……大家都是朋友,什么事都好说嘛。”
  “缪文”微微一笑,道:“胡兄,你既开了别人的玩笑,别人开开你的玩笑又有何妨?”
  乱发头陀冷哼一声,他直到此刻方自发出声音,是以这一声便越发显得森冷可怖。“八面玲珑”胡之辉面色如土,还要勉强挤出一份笑容,神色自然显得更加可怜可笑,赔着笑颤声道:“大师,在下究竟什么事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只管说话……”
  乱发头陀厉叱一声,手掌一推,将胡之辉摔倒地上,狠狠望了他一眼,竟突地转身走了出去。要知他与胡之辉本无仇恨,有的只是由失望化成的愤怒,因为他本认定了这蒙面客便是他想像中的人。
  胡之辉大大松了口气,但却弄得更莫名其妙。
  “缪文”又自微笑一下,道:“大师慢走。”
  乱发头陀迟疑一下,终于停下脚步,却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换了一种凄凉失望的神色,仰天叹道:“人海茫茫……人海茫茫……”
  缪文微笑道:“你难道认为这位胡兄真的便是方才那位蒙面之人么?”
  乱发头陀双目一张,霍然转过身来,“八面玲珑”胡之辉已挣扎着爬起,赔笑说道:“我如此做法,仅是为了我们毛大哥要想知道这位缪兄弟的底细,是以才派我乔装成如此模样,来试探一下。”
  他语声微顿,又向“缪文”笑道:“但毛大哥此举,对缪兄也没有丝毫恶意,只不过是为了……为了……”放声一笑,接道:“为了毛大哥的掌上明珠而已。”
  “缪文”仍然面带微笑,乱发头陀却在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胡之辉的眼睛,“华山银鹤”徐徐将掌中长剑插回剑鞘。
  他此刻心里虽然也有些惊异和奇怪,但神色间却仍是极为潇洒安详,徐步走到“缪文”身侧,微微一笑,朗声道:“贫道不知此事其中还有这些曲折,原来兄台竟是毛施主心目中的乘龙快婿,若早知如此,贫道也不必匆匆赶来了。”
  “缪文”心中对他本已十分感激,在这刹那间,他突又对这年轻而沉稳的道人生出亲近之心,深深一揖,沉声道:“在下与道长萍水相逢,道长却对在下如此关心,在下心中的感激……唉!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望日后还有机会与道长重聚。”
  他忽然收起面上笑容,言语又说得十分诚恳、沉重,“华山银鹤”显然也甚感动,接口道:“贫道自念而后,只怕要常在江湖间走动,若得阁下这般人物为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两人顿起惺惺相惜之心,在这片刻间便似已结为好友,是以此时此刻,两人居然还有心情寒暄起来。
  那边乱发头陀目光仍未移动,直将胡之辉看得不敢抬起头来。
  乱发头陀目光虽未移动,但此刻在他脑海中,正有两双眼睛不住在交替,旋转……
  其中一双眼睛,对他是那么熟悉,却又隔得那么遥远,这双眼睛里,包含着慈祥而亲切的光芒,但忽然又会变得十分凶恶严厉,他很小便望着这双眼睛,他所有的一切都要凭着这双眼睛的变化而变化,直到有一天……
  另外一双,便是方才露在那蒙面的丝巾后的眼睛。
  这一双眼睛,看来是那么遥远,却又似那么熟悉!
  虽然经过许多改变,但其中似乎仍有一种令他慑服的力量存在……
  而此刻他对面能够望见的一双眼睛,却是极狡猾又懦弱的,这怎会是方才露在丝巾外的眼睛?
  稍露潜力
  乱发头陀思念旋转,心中翻起了无数伤感而丑恶的往事。
  “八面玲珑”胡之辉忍不住干咳一声,道:“大师如此神力,不知道是……”
  只听乱发头陀突地大喝一声:“不对。”
  一个箭步窜了过去,胡之辉大惊之下,身形一闪,但乱发头陀已如影附形地扑了上来。
  胡之辉虽然武功不算太弱,但他见了这奇异的黑衣头陀,气已怯,胆已寒,根本不敢动手,身形再次一闪,却又被乱发头陀劈手一把,抓住了衣襟,再次凌空提了起来。
  “缪文”目光转处,微微一笑,道:“大师可是此刻也已分出这位胡兄根本不是方才的蒙面奇人?”
  乱发头陀须发皆张,十分愤怒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掉了包了。”
  他摇动震撼着胡之辉的身躯,厉声又道:“洒家问你,方才那人是谁?此刻到哪里去了?他为何不愿见我?”
  他语声之中,既是愤怒,又是悲激,使得他面容目光看来更是可怖,胡之辉早已面无人色,张口结舌,讷讷道:“大师,你……只怕是误会了。”
  乱发头陀大喝一声,道:“误会什么?你再不老实说出,洒家一手将你撕成两半。”
  他语气中的力量教人听了根本无法不相信他的话,而对付“八面玲珑”胡之辉这种人,也只有这种强烈而尖锐的方法最为有效。
  但是却另有一种更强烈的力量,使得“八面玲珑”在如此惊吓之下,还不敢说出事实之真相,只是颤声道:“大师你若不相信,我……”
  乱发头陀手掌突地一紧,将胡之辉胸前的肥肉有如面粉似的抓起,胡之辉咬住牙龈,仅仅轻呼一声,但已流下满头大汗。
  “缪文”含笑道:“大师其实不必如此追问,那位蒙面奇人此刻早巳走了,但他既与‘灵蛇’毛臬有了往来,还怕他不到杭州城去么?”
  乱发头陀恨声道:“纵然如此,今日我也要叫此人把真话吐露出来!”
  “华山银鹤”剑眉微轩,方待说话,突听一阵马蹄声远远奔来,刹那间便已到了帐篷前面,接着便响起一阵高高呼声:“缪兄,你在里面?”
  呼声未了,已有十数条手持刀剑的大汉急步奔人,当先一人短衫青巾,脚穿草鞋,一眼看去宛如庄稼村汉似的,但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行动更是出奇灵活矫健,全身都似充满了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
  “八面玲珑”胡之辉目光动处,面色一宽,大叫道:“来了来了,梁大哥来了。”
  这短衫汉子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急步走到“缪文”身侧,沉声道:“缪兄,你没有事么?”
  “华山银鹤”心念一转,心中暗奇。
  “这缪姓的少年年纪轻轻,又不似江湖中人,却又似乎有着极大的潜力,只要他一遇着困难,随时都会有人为他出手。”
  等到“缪文”与那短衫汉子寒暄了两句,他又听出这短衫的村汉居然竟是名满天下的“九足神蛛”梁上人,心头不觉又是一震。
  乱发头陀也不禁转过头去,上下端详了梁上人几眼,但他却看不出如此平凡的一个汉子,怎会有统率数千个市井英雄的魔力。
  只见梁上人含笑道:“我路经此地,张七弟恰巧正在寻人为缪兄解围,我便立时赶来,想不到却是一场虚惊。”
  他目光仅仅扫了“华山银鹤”一眼,便立刻接道:“这位想来就是当今华山剑派中仅有的三位‘银衫剑客’的‘银鹤道长’了,道长急人之难,一如自己,梁某好生佩服!”
  语音微顿,目光立刻转向乱发头陀,接着含笑道:“大师神力惊人,豪迈绝伦,梁某更是敬服!”
  目光立又转向胡之辉,道:“胡兄为毛公办事,可称全心全力,但却做错了许多,在下实在遗憾得很,要教胡兄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他再转向“缪文”,含笑道:“杭州城中,此刻热闹已极,我事先也未想到会有那么多武林英雄赶到杭州城去,缪兄如要动身,此刻已可走了。”
  他滔滔不绝,根本没有给别人说话的时间,但是他自己也没有说一句废话,在这片刻之间,他已将每个人的身份俱都说出,又在轻描淡写之间,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言语神情之得体,却又使别人绝对不会为了没有话说的机会而恼怒。
  “华山银鹤”含笑谦谢两句,心中却不禁暗叹,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名下无虚。”
  乱发头陀亦自莫名其妙地放松了手掌,将胡之辉摔在地上,向梁上人道:“你可是要对付他么?”
  梁上人微笑一下,道:“在下正要请胡兄去好好享上几天清福,然后还有借重胡兄之处。”
  他手掌一挥,立刻有四条劲装大汉,将惊魂未定,全无斗志的胡之辉绑了起来。
  梁上人目光扫处,微微一笑,道:“此间既已无事,在下却还有事料理,只得先走一步了。”
  九足神蛛
  此刻这奇异的帐篷外虽然仍有倘佯着的驼马,但那奇异的蒙面老人,蒙装少女,以及那黄衣童子却已不见踪影。
  “九足神蛛”梁上人大步当先,率领着这一群江湖好汉,蜂拥着上了马,却将胡之辉缚在马后。
  丝鞭一扬,快马奔起。
  “八面玲珑”胡之辉双臂被绑,周身不能动弹,但两腿却可以自由活动,于是便苦了这两条腿了。
  快马一奔,也只得随着狂奔,开始时他仗着一身轻功,还不觉十分痛苦,只觉有些羞辱气愤而已,不住在马后狂呼!
  “梁克……梁大哥……小弟又不曾得罪你,你何苦如此待我?”
  但到了后来,马奔愈急,他就渐渐不能支持,说话呼喊声也全都变成了气喘,两条腿虽粗,却也支持不了他身体的负荷。
  梁上人手提着丝鞭,回首笑道:“胡兄近来心宽体胖,如此运动一下,必定对身体有益得很。”
  众好汉一齐放声狂笑起来!
  胡之辉道:“梁……咳咳……咻咻……饶了我吧……”
  他拼尽全力,放声嘶出最后四字,便扑地倒在地上。
  新制绸衫,磨着地上的砂石,磨破了,砂石就开始接触到他发亮的肉,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十分后悔,这些年来,他若是少做些奸狡的事,多练些武功,今日又何至如此?
  梁上人回首一望,突地手掌一扬,勒住马缰,群马也一齐停了下来,梁上人一跃下马,扶起了胡之辉,笑道:“胡兄今日可是辛苦了。”
  胡之辉气喘如牛,哪里还能答话,梁上人却将他挟上了马,带到杭州城外一个不算太小的村庄,一座颇为宽敞,但并不华丽的庄院中,此刻天已发黑,大堂上烛火通明,已摆好一桌杯筷。
  梁上人扶着犹在气喘的胡之辉走上大堂,手掌一拍,四个明眸皓齿的粉衣女子,立刻在桌上摆起一桌极为丰富的酒菜。
  鸡鸭鱼肉,香腾满堂,胡之辉精神立刻一振——直到目前为止,世上还没有发现有多少事比胖子的食欲可怕。
  梁上人哈哈大笑,道:“这些酒菜胡兄还满意么?”
  胡之辉虽然心思灵巧,此刻也不知梁上人是何用心。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讷讷道:“好极好极。”
  梁上人一笑又道:“端菜的这些女子,俱是扬州城中有名的粉头,小弟昨日已看过了她们的歌舞,确实不错……”
  胡之辉情不自禁地转目望去,只见这些粉衣女子,像是一排屏风似的站在他的面前,八道似能勾夺魂魄的眼睛,一齐望在他身上。
  刹那问他身上的疲劳与痛苦似乎已经减少了几分,不住颔首道:“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梁上人哈哈笑道:“如此说来,胡兄对这四位女子,也是极为满意的了?”
  胡之辉又自一怔,讷讷道:“梁兄,小弟……唉,自然是极为满意的,梁兄到底要如何对待小弟,小弟实在……”
  梁上人含笑截道:“方才小弟对胡兄极为失礼,小弟心里实在难受得很。是以想要补偿一下,也请胡兄不要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胡之辉呆了一呆,面上不禁绽开一丝开心的笑容,哈哈道:“我早知道梁兄是个义气朋友,不会对小弟怎样的,你我俱是自己人,我怎会将那些小事放在心上。”
  梁上人含笑道:“好极好极,只是酒菜粗劣,请胡兄随意享用一些,然后……哈哈。”
  胡之辉目光忍不住又向那四个女子望了过去,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胸膛一挺,拿起一双牙筷,当即向面前的一碗猪蹄戳了下去。
  梁上人突地笑容一敛,沉声道:“且慢!”
  胡之辉手腕一震,“叮”的一声,筷子已碰到碗边,却再也不敢落下去,目光茫然望向梁上人。
  梁上人面沉如水,道:“胡兄久走江湖,怎地不知忠义堂上,主人未动,客人岂能先尝!”
  胡之辉也不敢多问这是哪里的规矩,但心中总算略为定了一些,缩回筷子,赔着笑脸,道:“小弟失礼,小弟失礼……梁兄请。”
  梁上人笑容微现,举起筷子,伸出一半,突又长叹一声,缩了回去。
  胡之辉茫然道:“梁兄,菜如冷了,有损滋味。”
  梁上人摇头叹道:“胡兄你有所不知,小弟心中,此刻正有几件心事实在不能等着,还请胡兄少候一下。”
  他放下竹筷,呆坐桌旁,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一阵阵酒菜的香气,冲到胡之辉鼻子里,只见他喉结上下移动,不住地偷偷咽着口水。
  过了半晌,终于再也无法忍耐,轻轻道:“梁兄究竟有什么心事,不知能否相告,让小弟也为你分忧一二。”
  梁上人展颜一笑,道:“胡兄若能稍为帮助,小弟的心事便全都没有了。”
  胡之辉双眉一皱,望了望桌上的酒菜,又望了望那四个媚人女子,徐徐道:“小弟虽不成材,但梁大哥若有什么急事,小弟至少还可以在毛大哥面前进言一二。”
  梁上人哈哈笑道:“胡兄果然是好朋友,好朋友……”
  人命猎户
  梁上人笑声又一顿,沉声道:“胡兄既是好朋友,想来必定可以为我解除痛苦?”
  胡之辉笑声也不禁随之顿住,讷讷道:“自然!自然……不知梁兄到底有何痛苦?”
  梁上人长叹道:“世上最大痛苦,便是心中有了一些极大的疑团,而自己偏又无法解释,于是终日苦苦猜测,于是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胡之辉干咳两声,讷讷道:“正是正是!”
  梁上人展颜一笑道:“胡兄若是同情小弟,若真是小弟之好友,那么小弟便是请教胡兄一句,那十余年来未曾入关的‘温柔陷阱’之主,人称‘人命猎户’的蒙面奇人,究竟为了何事而到江南来的?此人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
  胡之辉脸色突地一变,放下筷子,干笑道:“小弟足迹未出江南,那‘人命猎户’的事,小弟怎会知道?”
  梁上人冷笑一声,道:“‘人命猎户’一至江南,便与灵蛇毛大爷有了联络,他若非昔年便与毛大爷有旧,怎会如此?他若与毛大爷有旧,胡兄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底细?何况胡兄你这两天来,一直住在那‘温柔陷阱’里,似乎专门为了要等候那位缪公子走过,他既非武林中人,那‘人命猎户’为何要对他如此关心?”
  。
  胡之辉心头一凛,忖道:“九足神蛛果然厉害,这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线。”
  心念至此,口中却嘿嘿强笑道:“毛大哥只为了他的千金似对缪公子有情,是以,才想查查他的底细,此事根本与‘人命猎户’无关……”
  他目光一转,接口又道:“缪公子既非武林中人,却不知梁大哥为何对他如此关心?”
  梁上人浓眉一扬,“砰”地一声,放下筷子,冷冷道:“胡兄近来动口动得太多,动手却动得太少,想必是还要再像方才那样运动一番……”
  他双掌一招,沉声喝道:“来人……”
  胡之辉变色道:“梁兄且慢!”
  他伸手一拉梁上人臂膀,道:“大家俱是弟兄,有什么话都好商量。”
  梁上人手腕一甩,冷冷道:“胡兄是否已想通了,还是说出来的好!”
  胡之辉长叹一声,缓缓道:“不瞒梁兄,近来江湖中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
  梁上人沉声道:“什么举动,说清楚些。”
  胡之辉目光四转,只见厅前已拥上十数条劲装大汉,人人俱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眉宇间俱是一片杀气。
  他只觉心头一寒,赶紧接着道:“譬如毛大哥在杭州城中所邀的英雄之会,譬如昔年的‘七剑三鞭’俱都兼程赶到江南,譬如那位从未出关的‘人命猎户’也来到此间……这一切都是为了查明一事……”
  他语声突地变得缓慢而沉重,一字一字地接口道:“都是为了要查明昔年武林魔头‘仇先生’的后人,是否已在江湖中出现,那‘金剑侠’是否与仇先生有关。”
  梁上人双眉一皱,道:“还有呢?”
  胡之辉道:“还有许多人在暗中被怀疑,那位缪公子……咳咳,是否便是仇先生的后人,这点小弟其实也不相信,但根据许多线索,却又令人不无疑心!唉……小弟如此做法,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梁上人目光微变,沉声道:“什么线索?难道你们已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这文质彬彬的富家公子,便是昔年名扬八表‘仇先生’的后人?”
  他仰天大笑几声,接口道:“这倒真是个笑话!”
  略提旧事
  笑声是高亢而响亮的,震得桌上的杯盏,边缘相击,发出一连串“叮当”轻响。
  但胡之辉目光一转,却发觉他这响亮的笑声,似乎只是为了要掩饰他面上某一份不自然的情感。
  梁上人笑声方顿,胡之辉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那缪公子若被发觉真的是仇先生的后人,其后果也就是真的令人不堪设想,非但是他,只怕就连他的朋友和羽党……”
  梁上人目光一凛,拍案道:“你说什么?”
  他一掌拍下,桌上的杯盏更被震得叮当乱响。
  胡之辉身躯微微一震,嘿嘿强笑道:“这只不过是猜想而已,嘿嘿,想那缪公子……”
  梁上人沉声截口道:“我且问你,你等到底怎会将那缪公子与仇先生设想在一起?我梁某既然与他为友,却容不得你们含血喷人,胡乱猜测。”
  胡之辉目中光芒闪动,忽然改口道:“约莫十八九年之前,那时梁兄在江湖间尚未崭露头角,小弟更不知身在哪里,但‘七剑三鞭’却已都声名卓著,仇先生更是早已名扬天下,隐然占了武林中的第一把交椅。”
  梁上人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番话来,但这番话既与仇先生有关,他也没有出口打断。
  只听胡之辉接口道:“那时仇先生纵横江湖,江湖中人,虽然人人见了他都害怕,但却无一人对他真的崇敬,只因他行事全凭自己的好恶喜怒,什么天理人情,他全不管不顾,更别说什么——”
  梁上人大喝一声道:“仇老前辈的为人,岂是你可随意批评的!”
  胡之辉道:“仇先生的一生行事,是非功过,别说我胡某人,便是武林当今几大门派的掌门人,至今也不敢妄下定语。”
  他语声微顿,接口道:“但小弟今日说此番话,都是为了……”
  梁上人瞠目道:“为了什么?”
  胡之辉也不知是否故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那仇先生既是如此为人,在江湖中怎会没有仇家?只是仇先生武功太高,故世又早,这些仇家在仇先生生前无法复仇,死后就更谈不上复仇,但却在时时刻刻留意,仇先生有无后人留下。”
  梁上人双眉一扬,道:“说下去!”
  胡之辉道:“仇先生究竟有无后人留下?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不知道真相,只因仇先生一生行踪飘忽,就连他是否结亲,有未收徒,武林中无人知道,只除了我那毛大哥一人之外。”
  梁上人聚精会神,只听胡之辉又道:“这原因为了什么,今日在武林中已成半公开的秘密,想梁兄自也知道,毛大哥本不愿将此事传扬江湖,但后来情非得已,只有说出来了,原来那仇先生生前确已有人怀了他的孩子。
  “此讯一传,立刻在江湖中不胫而走,那些仇先生昔日的仇家,屈指一算,知道仇先生的后人,至今已及冠,这些含恨多年,有哪一个不想寻仇报复。或明或暗都在追寻那仇先生后人的下落。”
  梁上人双眉微皱,暗叹忖道:“想不到不但他要寻人报仇,别人也要寻他报仇,这一场恩怨缠结,却不知该如何了断?”
  胡之辉凝目望了他几眼,突地展颜一笑,道:“其实认真说来,仇先生如有后人,这位后人倒真的是毛大哥的近亲,昔年毛大哥虽然对仇先生……唉,那却也是不得已的事,他心里还是时时刻刻在思念着他那位嫡亲的妹妹,也时时刻刻在思念着他妹妹肚中的孩子,只要这孩子不记前事,毛大哥非但不会对他怎样,还会帮他来对付这一帮仇家,这都是毛大哥私下告诉我的话,我本不该说的。”
  梁上人默然半晌,皱眉道:“据你所知,昔年仇先生的仇家,至今到底还有几人?”
  胡之辉微微笑道:“仇先生昔年仇家本已遍布天下,至今这些仇家又不知多了若干后人,小弟如何计算得清,说不定……”
  他日光四下一扫,道:“说不定梁大哥你这些兄弟中,也有几人是仇先生的对头哩!”
  梁上人面寒如冰,缓缓道:“如此说来,那‘人命猎户’,只怕也是仇先生昔日的对头了?”
  胡之辉连连颔首道:“说不定说不定……”
  梁上人大喝一声:“到底是不是?”
  胡之辉牛笑不笑,道:“这难道与梁大哥你也有什么关系不成?”
  梁上人目光如刃,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胡兄你莫忘了,直到此刻,你性命还在小弟的手掌之中,小弟虽无能,杀个把人却也未见会出什么大事。”
  胡之辉心头一寒,呆坐了半晌,额上渐渐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本来自恃梁上人绝对不敢杀他,但转念一想,梁上人既便真的将他杀死,又有谁人知道,目光一转,四面刀锋箭簇寒光闪闪。
  神力惊人
  心念数转,胡之辉终于长叹一声,道:“我若将此人真相说出,梁大哥你……”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梁某与胡兄并无仇恨。”
  胡之辉松了口气,道:“梁兄你可听人说过,数十年前,江湖中有位成名的老武师,以‘三十六路梨花大枪’夹着‘七十二路行者棒’饮誉江湖,名唤‘神枪’汪鲁平的?”
  梁上人道:“不错,有此一人。”
  胡之辉道:“这神枪汪鲁平行事虽然甚是正直,但却性如暴火,中年丧偶,有一个儿子,这儿子据说甚不成材,有一日触怒了汪老英雄,汪老英雄竞将那儿子一儿杀死,这期间偏偏来了仇先生……”
  梁上人面色微变,突听厅外一声哈哈大笑,一人大笑着道:“好极好极,原来他真的就是汪鲁平。”
  笑声虽高亢,听来却与哭声无异,也不知他是哭是笑。
  众人俱都一惊,只见檐头人影一闪,狂风般卷入一个银箍乱发的黑衣头陀来,独臂一挥,将立在厅前的十数条大汉,撞得东跌西倒,连掌中的刀箭都握不住,哗的一声,撒在地上。
  惊呼声中,这乱发头陀瞧也不瞧别人一眼,一步跨到胡之辉身前,快如闪电地伸出巨灵的铁掌。
  胡之辉一见此人,早已吓得呆了,心头发颤,裤衣生冷。
  乱发头陀夹颈一把,抓住了他,厉声道:“你说,你说,那人此刻在哪里?”
  过了半晌,犹无回答,只听“喀”的一响,胡之辉的头颅竟被他这夹颈一把,生生捏断了,连惨呼之声都喊不出来。
  乱发头陀目光一滞,面上怒容渐渐消失,手掌一松,任凭胡之辉的尸身落到地面,转目望了梁上人一眼,忽然长叹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壶,两指一夹掀开壶盖,咕噜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厅前十数条大汉,何曾见过如此惊人的神力,俱都呆呆地愕住了。
  梁上人面色微变,道:“大师纵然神力惊人,却也不该随意伤人性命,难道将梁某视为无物么?”
  他心中不免生出芥蒂,言语中便带了锋锐。
  哪知这黑衣乱发头陀手持空壶,呆呆地站在那里,竞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在口中不住喃喃自语:“果然是……果然是他……”
  梁上人心中一动,突见这乱发头陀大喝一声,转身向外冲了出去,将满满一桌酒菜,俱都撞倒。
  厅前十数条大汉,心头一惊,纷纷走避,谁也不敢首当其锋。
  乱发头陀双目赤红,脸上刀疤也隐隐泛着红光,有如疯虎一般冲出厅外,突见眼前人影一花,一个灰衫人已挡在他身前,冷冷道:“杀了人就走,世间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乱发头陀双目赤红,也不知来人是谁,口中厉喝一声:“闪开!”
  挥手一掌,向面前这人直扫了过去。
  他神力惊人,已是众人有目共睹之事,这一掌风声呼呼,威道更是惊人,面前即使是株大树,只怕也要被他震得连根拔起。
  哪知他面前这人却仍然动也不动,只听“砰”的一声,这一掌竞着着实实击在这人身上。
  众人一齐惊呼,乱发头陀也不禁心头一凛,只因他这一掌击在对方胸口,猛觉着手之处,突然变得飘飘荡荡,但却又不是一掌打空,就仿佛是伸手入油,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却又有一种黏锢之力,吸得他手掌不能动弹。
  乱发头陀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抬目望去,只见一个灰布袈裟、手持佛珠的僧人,双掌合十,气定神闲地立在他面前,有如山伫岳峙一般,动也不动,梁上人见到这外门刚猛之力已臻极峰的乱发头陀一掌非但未将这僧人击倒,反为其所制,心中亦是大惊,方自一步窜到厅前,便已愣住了。
  只听这中年僧人朗吟一声佛号,沉声道:“善战善哉,你方才伤了一人,难道还嫌不够,这一掌若是击在别人身上,岂非又是人命一条?”
  这僧人虽然身穿袈裟,手持佛珠,但面上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口中虽然朗吟佛号,但吐属却不似出家人,只是眉宇间隐含一股正气,显然是半路出家为僧,却又未能四大皆空。
  乱发头陀一言不发,运劲于臂,极力后夺,但手掌竟离不汗这僧人的胸口,他心头一寒,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绝顶内家高于,口中突地暴喝一声,下面一腿,无影无踪地踢将过去。
  外家功夫中,腿法为先,他这一脚踢出,果真快如雷霆闪电。
  中年僧人微—皱眉,胸膛一挺,单掌下切乱发头陀的足踝。
  乱发头陀但觉掌上一股真力弹来,足踝又将被击,刹那间他高大的身躯突地凌空一转,乱发纷飞,衣衫拂荡,他竟有如风车般向后直旋了出去,单掌一搭屋檐,刷地倒翻而上。
  只听他厉声大喝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厉喝之声,随着一连串屋瓦碎裂之声,刹那间便已远去。
  中年僧人微喟一声,摇头道:“孽障孽障……”
  第二十四回 昆仑来客
  空幻和尚
  只见这僧人目光一抬,微微一笑,合十道:“施主可就是梁上人梁大侠么?”
  梁上人见到这僧人武功如此高强,面目却又如此生疏,已是十分惊异,此刻见他一口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一怔,要知他生具异禀,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走过一遍,他便再也不会忘记。
  中年僧人合十微笑道:“贫僧空幻,来自昆仑,特来拜访施主,并有一事请教。”
  梁上人又是一惊,近来江湖中已不见“昆仑”门下高手侠踪,这僧人武功如此惊人,便是当今昆仑掌教,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此刻不远千里而来,竟是为了要找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犹疑不已,但口中却立刻抱拳含笑道:“大师远来,在下有失远迎,先请入座待茶。”
  大厅中眨眼便收拾干净,“八面玲珑”一生行事圆滑,曾自诩一生未结仇家,却想不到到头来还是死在别人手里。
  梁上人揖客人座,中年僧人“空幻大师”含笑说道:“施主大名,贫僧早巳久仰,但若无一人的介绍,贫僧还是不敢冒昧拜访。”
  梁上人忍不住截口道:“大师光临此间,实令在下蓬筚生辉,但不敢请教大师一句,不知大师贵友之中,有哪一位与梁某有旧?”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道:“不知施主可还记得,十年之前,瑶狗辈中,有个罗一刀么?”
  梁上人“呀”地一声,道:“罗一刀,罗一刀,他此刻在哪里?”
  空幻大师道:“此人自从经过了施主那次教训,已拜在我昆仑门下,此刻已是敝派掌教师兄的七弟子。”
  梁上人长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罗一刀果然是英雄,在下比起他来,当真惭愧得很,惭愧得很。”
  他心中却在暗惊忖道:“此人年纪不过中年,居然竟是当今昆仑掌教的师弟。”
  要知当今昆仑掌教,年已古稀开外,虽然从未在江湖中走动,但行辈却极高,可算目前武林中硕果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那在江湖中号称“昆仑五老”的五位侠士,也不过只是他的俗家弟子而已。
  空幻大师含笑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想贫僧当年……”
  他忽然长叹,改口道:“贫僧此次远来江南,就为了要打听一人,戒杀师侄罗一刀多次向贫僧言及施主如何仗义,如何宾朋遍满天下……”
  他展颜一笑,接口道:“贫僧足迹二十年未至江南,此次寻人访事,只有仰仗施主大力了。”
  梁上人道:“大师如此说话,真教在下愧煞,梁某一介粗人,怎当得大师如此称赞,不知大师所要寻访之人是谁?在下自当尽力为大师打探。”
  左右为难
  空幻大师又自一笑,道:“贫僧此来,除了戒杀师侄的推介之外,还有一人,交给了贫僧一件信物,此人不知施主可还记得?”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一只银丝编成的小小芒鞋,虽是具体而微,制作却极精致。
  梁上人突地全身一震,颤声道:“万……老前辈……”
  缓缓伸出手掌,缓缓接过了这只芒鞋。
  空幻大师道:“如此看来,你还记得他老人家了。”
  梁上人满面俱是激动之色,双手捧着芒鞋,恭恭敬敬地轻放在桌上,然后“噗”的一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空幻大师亦自离座而起,只见梁上人跪在地上,悲声道:“弟子怎会不记得他老人家,弟子虽愚昧,却非忘恩负义之辈,没有他老人家,弟子早已碎尸万段,哪里还有今日。”
  空幻大师颔首忖道:“此人倒是条义烈汉子,也不枉我来此一遭。”
  梁上人垂首默然半晌,方自长身而起,叹道:“大师有此信物,怎不早说,万老前辈于在下有天高地厚之恩,只要万老前辈的片言只字,便是教在下赴汤蹈火,亦不敢辞,何况是这区区小事。”
  空幻大师道:“此事说来虽轻易,但做来却非易事……”
  梁上人截口道:“无论事情多难,在下都有把握将之完成,只要世上真有那人,无沦是死是活,在下都可将其踪迹寻找。”
  空幻大师道:“真的?”
  梁上人叹道:“大师如不信,在下可当万老前辈这件信物,发下重誓,在下若不将此人踪迹寻出,便是……”
  空幻大师道:“你若不将此人踪迹寻出,便是死也不能死的””
  梁上人立刻接口道:“便是如此!”
  空幻大师展颜——笑,道:“贫僧所要找之人,在江湖中虽无名气,们说米你想必也会知道。”
  梁上人道:“谁?”
  空幻大师眉宇间突现一片怨毒之意,目光中也扛刻满含杀机,沉声道:“此人便是昔年那无恶不作的魔头仇独之子,贫僧也不知他叫做什么,但算来今日已有十八九岁。”
  他话未说完,梁上人已是心头一震,脱U道:“大师为何要寻此人?”
  空幻大师仰面望天,切齿道:“那仇独与我仇如山高,恨比海深,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只可惜他不能等我,父债子还,我只有来寻他的儿子。”
  他话中的怨毒,使得梁上人不禁自心底升出一阵颤抖,呆呆地愣了半晌,暗中自语着道:“仇恕呀仇恕,你只知向人寻仇,却不知有人向你寻仇,你们恩仇纠缠,却叫我梁上人如何是好。”
  “圣手先生”与他有师徒之义,“圣手先生”之令,他自当赴汤蹈火,但这只银丝芒鞋的主人,却更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他方才已立下重誓,此刻便教这以义为先,以信为重的江湖好汉如何是好?
  一时间他已觉心头万念湃腾,无法言语。
  空幻大师霍然垂下头来,目光笔直地望在他脸上,沉声道:“你可听过此人?你可知道此人在哪里?”
  梁上人怔了半晌,面上裂出一丝干笑,讷讷道:“大师远居昆仑,却不知与那仇先生有何仇恨?”
  空幻大师木立半晌,思潮似又回到旧日的隐恨中。
  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良久良久,方自沉声道:“我且问你,是杀父之仇重,抑或是夺妻之恨深?”
  梁上人讷讷道:“仇与恨两字,意义本就并不十分相同,父仇不共戴天,但夺妻之恨……唉,确也恨得极深。”
  空幻大师嘴角缓缓升起一个凄凉而怨毒的微笑,仰首望天,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出家?你可知道我未曾出家之前是谁么?”
  梁上人突地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灵隐残霞
  薄暮黄昏。
  西子湖边的灵隐,正在空灵隐幻之间。
  从山门进去,一面高岩,一面大殿,光线沉沉,却在最远的晚空中淡淡地留着余霞一抹,红如珊瑚。
  暮云低垂,渐弥山谷。
  一个弱冠少年,临风负手伫立在珊瑚般的余霞中。
  他极目眺望着天边的余霞,神情虽似极为安详,但眉宇间却又隐含焦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山门外,散漫地趺坐着数十个鹑衣蓬面的乞丐,灵隐寺丐,本是西湖一景,但这些乞丐,神色问却是出奇地安详,一个个低眉敛目,默然端坐在一排排麻袋上。
  良久,弱冠少年回转头来,余霞映得他面色有如桃花般嫣红,他目光四下一转,缓缓踱出山门,轻轻问道:“凌老前辈真的要来么?”
  坐在山门左侧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丐者,他年纪虽轻,但座下的麻袋却甚厚,此刻双目一张,神光隐现,冷冷道:“不见得。”
  弱冠少年面色微变,道:“你方才说他要来的?”
  少年丐者垂下眼帘,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有谁确定过?”
  弱冠少年双眉一扬,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他一急之下,声音放高,语声突地变得十分尖锐。
  少年丐者冷冷一笑,道:“谁教你等的?”
  弱冠少年目光—凛,面色更是通红,大声道:“好个无礼的奴才,便是你们帮主见了我,只怕也不敢如此。”
  少年丐者冷“哼”一声,不言不语、
  弱冠少年大喝道:“看你也是个练家子,站起来,少爷教训教训你。”
  少年丐者缓缓张开眼来,轻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人从来不与女子动手。”
  弱冠少年不禁一怔,面上的红霞,一直红到耳根,站在地上呆呆地怔了半晌,狠狠一跺脚,道:“见着了你们帮主再来教训你。”
  数十个乞丐一齐轻轻一笑,弱冠少年已大步走了开去。
  “他”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胸中满含怒气,但却又不能与这些乞丐动手,只因“他”还要寻找那穷家帮主,为“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漫天残霞下,“他”脚步越来越缓,口中也不禁发出了一声声轻轻的叹息,“他”心中有许多事,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诉说,是以“他”只有求助神通广大的穷家帮主,但凌帮主却又如天际神龙,没有寻处。
  “他”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下意识地一抚鬓脚,“他”虽是一身男子服装,但一种女性的妩媚之态却常在不知不觉间流露。
  垂首而行,脚步细碎,日光抬处,只见两个白发老人,并肩逶迤,迎面而来,这两人身上穿的俱是一身华服,长长的白须,在晚风中不住拂动着
  一人极胖,一人却极瘦,一胖一瘦,极为悬殊。
  他两人走到这少年身前数尺之处,竟突地一齐停下了脚步。目光怔怔地望向这弱冠少年身上。
  然后两人对望一眼,左面一人轻轻道:“像么?”语声之中,似乎带着些奇异的口音。
  右面一人点了点头,话声更轻,道:“他若是女子……”
  左面人截口道:“他本就是女子,唉!若换在二十年前……”
  提到二十年前,两人一齐住口,日光也一齐垂落。
  弱冠少年柳眉一扬,怒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耳目极灵,这两个老人语声虽轻,“他”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白发老人又自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一齐自“他”身侧走过。
  弱冠少年脚步微微一顿,却终于又忍下了这口气,“他”本是脾气最躁的人,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竟改变了许多。
  一辆马车等在远处的一行垂柳下,“他”缓步走向马车,垂柳后人影一闪,突然现出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金衫少年,微微笑道:“姑娘,你怎地到这儿来了,是为了观赏风景,还是为了……”
  弱冠少年秀目一张,柳眉立皱,冷冷道:“你管不着。”
  “他”笔直走向马车,哪知这金衫少年身形一闪,竞挡在他面前,笑道:“我怎地管不着,师父叫我……”
  弱冠少年喝道:“铁平,你不要以为在爹爹面前得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姑娘我还是照样有办法制你。”
  她不但已自称姑娘,言语间更充满富家千金的娇嗔之气,此刻根本不用多说,谁都已知道“他”就是灵蛇毛臬的独生爱女毛文琪,但是——
  此讯惊人
  金衫少年故意长叹了一声,道:“姑娘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讲了!”
  他语声微微一顿,目光斜斜望着毛文琪,缓缓接口道:“其实我却是为了一件消息,好心好意地来告诉姑娘的。”
  这金衫少年,正是灵蛇门下“玉骨使者”中的夺命使者铁平,近日来玉骨使者伤残颇重,毛臬自然就对剩下的这几个弟子特别爱惜,是以铁平此刻仍无丝毫畏惧之意、
  毛文琪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停了下来,冷冷道:“什么消息?”
  铁平嗤地一笑,道:“姑娘若不愿听,也就罢了。”
  毛文琪柳眉一扬,笔直冲上马车,向呆坐在车座前的车夫大声道:“走!”
  赶车的丝鞭一扬,夺命使者铁平面带微笑,负手立在柳树下,他面上的笑容却是那么奇异。
  丝鞭刷的一声,带着一缕锐风落下。
  健马方自扬蹄。
  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大开,毛文琪又自冲了下来,马车收势不住,却已冲出三丈。
  毛文琪一步窜到铁平身前,杏眼圆睁,大声道:“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
  铁平似笑非笑,缓缓摸着他下巴上初生的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咳咳!嘿嘿……”
  毛文琪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扬起手来,“吧”地在铁平面上拍了一下耳光,大怒着喝道:“你到底说不说?”
  铁平面上仍然似笑非笑,方才那一记耳光,竟像似根本不是打在他的脸上。
  他仍然缓缓摸着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是和姑娘心里很关心的一个人有关的……”
  他猛然顿住话声,手掌上移,开始缓缓抚摸起方才被打过的地方。
  毛文琪等了半晌,心念一转,勉强压下一阵怒气,面上泛出着花般的娇笑,甜笑着柔声道:“什么事?你说呀。”
  铁平道:“哎哟……咳咳……”
  毛文琪甜笑着道:“呀……我打着了你么?”
  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心里的怒气,却已快要爆炸了。
  铁平眉毛上扬,眼帘却下垂,半阖着眼睛,缓缓道:“嗯!现在好了些……”
  毛文琪柔声道:“你说的那消息,可是和缪文有关么?”
  铁平点了点头,口中却频频道:“好痛好痛,若是姑娘能……”
  毛文琪轻轻—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气,绝不肯白白做一件事的,其实我也不关心他,只不过你不说出来,我心中实在闷得慌!”
  她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甜美,悄悄道:“你要是告诉了我,我……”
  娇笑一声,住口不语。
  铁平目光乱转,又望了那边的车夫一眼,笑道:“真的?”
  毛文琪默默点点了点头,铁平轻轻道:“那姓缪的……此刻只怕已经死了……”
  第二十五回 阴霾渐布
  怪客何来
  毛文琪身躯一震,但在这刹那之间,她的感觉却是茫然的。
  她没有痛苦,也没有惊震,也不相信,缪文已是死了,她心里只是茫茫然,一团混乱地茫茫然。
  就在这一团混乱的茫茫然里,铁平又自一笑,接门说道:“师父总觉得他像是自己一个强仇的后人,却不能决定,又觉得他总要对自己不利,但也不能确定,是以这些日子,师父心情极不安宁,到后来……”
  他语声微顿,含笑接口道:“有一天师父忽然对我说:‘宁可我负天下人,毋教一人负我。’第二天,就是昨天,师父便调集了十数个高手,去取那姓缪的性命,而且还告诉他们,他们可以选择任何方法,任何手段。”
  他仰天大笑几声,目光一半天色,又道:“到了此刻……嘿嘿,那姓缪的焉能还有命在?”
  毛文琪木然立在地上,残霞的彩光,映着她苍白的娇靥,使得她看来另具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铁平目光一转,转到她脸上,便再也移动不开。
  他痴笑着道:“姑娘!我知道的已全都告诉了你,你……”
  毛文琪仍然呆呆地木立着,突然转过身来,拼尽全力,在铁平面上“吧”地打了一个耳光,刷地一掠五丈,掠上马车的前座,劈手夺过了车夫手中的缰绳和丝鞭,抽绳一紧,丝鞭一扬,马车像是一只箭似的窜了出去。
  这一掌直打得铁平凌空翻了一个筋斗,“噗”地坐在地上,左颊火辣辣地,红得就像是此刻天边的残霞一样。
  他呆了半晌,方自恨恨一咬牙,但左边的牙齿,却已有两只脱落了。
  等到他这一阵愤怒的麻木消失,抬起头来,心头突又一震,只见一胖一瘦两个锦衣老人,并肩立在他面前。
  这两人装束虽极平凡,神态也平凡,但面容与目光之间却似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之气,教人无沦如何也不能将他两人当做平凡的人。
  这四道妖异的日光,就像是死了似的,一瞬不瞬地盯在铁平脸上!
  夺命使者铁平胆量虽大,但此刻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升出一阵寒意,连刚才火辣辣的疼痛和心中的屈辱与愤怒都忘记了,双手扶地,坐在地上,不知是该站起来,抑或是不该站起来。
  只听左面一人缓缓道:“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
  他语声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正确,但却令人不能自禁地生出一种奇异的不舒服之感——既生硬,又枯涩,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铁平怔了半晌,突然长身跃了起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哪知他方一举步,那两个锦衣老人脚步仿佛垂云似的,身躯虽未动,却又已并肩挡在他面前。
  右面一人缓缓开口:“方才那女子是什么人?”
  仍然同样的一句话,仍是同样的语声,听来就像是一个人说的,丝毫没有半点差别。
  铁平一挺胸膛,愤愤激发出一阵勇气,大喝道:“你管不着!”
  左面一人嘻嘻—笑,道:“你不说,打死你。”
  这笑声竟使得铁平身上根根毛发俱都竖了起来,求助地四望一眼,四下一无人迹,残霞渐没,天色更暗了。
  右面一人亦自嘻嘻一笑,道:“你告诉我,你有好处。”
  铁平双眉一扬,突地大喝一声:“滚开!”
  拼尽全身功力,—招“双龙夺珠”,双拳齐出,呼地击去。
  他心中早巳算定这两拳必定不能将这两个老人击倒,是以这一招虽尽全力,但仍然留有后着,只要这两个老人身形一闪,他便会立刻冲过去,远远逃走,因为他无法忍受这两人目光中的妖异之气。
  哪知他双拳方出,拳头不知怎地,竟已到了这两个老人的掌中,这两拳就像是一齐打到烂泥上,“拍”的一声,劲力全消。
  他心头又一寒,再次大喝一声,运劲夺拳,哪知他全身的劲力,竟也忽然无影无踪。目光抬处,那四道妖异的目光,仍然注定着他。
  左面老人又自嘻嘻一笑道:“你打不过我的。”
  右面老人接口笑道:“你还是说出来吧!”
  两人—齐笑了起来,铁平只觉自己勇气全消,茫茫然间,已脱口道:“那是灵蛇毛臬的爱女。”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目光中似乎在说:“果然不错。”
  左面一人道:“那么你就是毛臬的徒弟了。”
  铁平木然点了点头,右面一人道:“带我去见毛臬!”
  两人身躯未转,不知怎地一来,铁平便已被他两人夹在中间,这时柳树下似有人影一闪,但瞬即没入黑暗中。
  鲜血碧波
  多彩多姿的杭州城,在这三五日里,变得更多姿多彩了。
  剑鞘是绿鲨包皮的,剑穗是鲜血一般的红色,长剑出鞘,却是惨碧碧的青光,而佩剑人的眼睛,却是狂热的黑色。
  这些,就是嫣红姹紫的西子湖,文采风流的杭州城,近日来所加上的颜色,当然——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琥珀色的美酒,象牙色的胸膛,惨白色的指节,惨白色的脸,惨白色的女人……
  武林剑手的指节,不知怎地,通常都是惨白色的,尤其是在他们握剑的时候,惨白,就更惨白了。
  于是西子湖被浓浓地装饰了起来……
  但西子湖中的水,却亘古也不会变了颜色。
  一弯清水。一片绿波,黄昏……
  绿波湖水中,画舫如织,但画舫畔,却已少了吟诗联句的文人雅士,变了击缻高歌的武林豪客。
  苏堤下……
  绿波涟漪,突地……
  一滴鲜血,滴入绿波,但转瞬间便被化开,湖水仍然碧绿。
  苏堤上……
  大袍飘拂,衣袖临风的“缪文”目光惊诧地望着他身侧的一个乌发高簪,灰袍白袜的道人--华山银鹤。
  这华山剑派中的一级剑手,此刻以惨白的手掌,横持长剑,剑尖横处,却在自己臂上刺了一剑。
  一滴鲜血,滴入绿波。
  “缪文”呆了半晌,忍不住诧声道:“道长,你这是做什么?”
  银鹤道人手持长剑,仰目望天,良久良久,方自长叹一声,道:“仇恨!”
  “缪文”微微皱眉,应声道:“仇恨?……”
  银鹤道人垂下了目光,他目光正和湖水一样,散发着惨碧的颜色——就像剑光一样惨碧的颜色。
  他望了“缪文”一眼,沉声道:“仇恨!正是为了仇恨!”
  他忽然卷起宽大的衣袖,缪文凝目望去,只见他一条手臂之上,剑痕斑斑,教人见了,心中忍不住要生出一阵阵悚栗。
  他沉声接口道:“缪兄,你看,这些都是仇恨,二十年来,我心中除了仇恨之外,几乎再无他物,这仇恨偏又无法宣泄,我……”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口道:“我只有伤残自己的身体,让心里的仇恨随着鲜血流出——些,否则……唉,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能活到今日。”
  “缪文”默然许久,喃喃反复自语:“仇恨……仇恨……”
  银鹤道人凄然一笑,道:“杀父仇恨,不共戴天的仇恨,仔细想来,却也不是人人都能尝受的事……”
  他日光忽然转向“缪文”,道:“缪兄,你可知道仇恨的滋味!它除了可以为人带来痛苦,还可激励人们的雄心壮志。”
  语声顿处,忽又长叹一声:“你自然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的……杀父之仇,灭家之仇……”
  他又自缓缓合上眼帘,似乎想掩饰目中已将泛滥的泪痕。
  “缪文”茫然凝注着前方,忽然沉声道:“你的仇人是谁?可以告诉找么?”
  银鹤道人缓缓道:“为……什……么?”
  “缪文”沉声道:“小弟虽不才,或者还能助兄一臂之力!”
  银鹤道人不眨眼地凝注着他,也不知望了多久,方自长叹道:“我那仇家……”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大喊:“在这里!”
  两人齐地一惊,转身望去,只见长堤左右两边,同时走来共约十余个长衫佩剑的人来。
  蓝衣剑手
  这十余人步履俱都十分轻松,人人面上俱都带着笑容,左面数人齐声笑道:“在这里!”
  一齐走到华山银鹤身前,为首一人长衫朱履,神采飞扬,正是名满天下的剑客之一——清风剑朱白羽。
  他目光上下打量华山银鹤一眼,朗声笑道:“十余年来,未见华山银衫剑客,却想不到在这里见着一位,不敢请教,道兄只怕就是方下华山的银鹤道长吧?”
  两人目光一对,彼此都已为对方风神所醉,寒暄几句,朱白羽将同来的剑客,俱都为银鹤道人一一引见,这些人看来俱都文质彬彬,但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侠士,三言两语,便谈得十分投机。
  右面走来五人,亦自齐声笑道:“在哪里?”
  却一齐走到“缪文”身前,当头一人,肩宽腰窄,锦衣华服,却是那“鸳鸯双剑”中的程枫。
  “缪文”微微一笑,口中道:“程兄也在这里。”
  目光一扫,却已将他身后的四人打量了一遍,只见这四人俱是三十左右年纪,俱是蓝袍黑雁。腰中所悬,也一色都是乌鞘长剑,四人面上俱都面带笑容,但目光上却无一丝一毫笑意。
  程枫哈哈笑道:“我算定缪文不肯放过这场热闹,必定也要到杭州城来的。”
  笑声之中,“清风剑”朱白羽突地走到他身旁,朗声道:“今日小弟作东,想请这位银鹤道长去痛饮一番。”
  程枫茫然一怔,但口中却亦笑道:“好极好极,两人俱是当代剑客,难得一聚。”
  朱白羽笑道:“这位公子既与银鹤道长同在一起,小弟怎能不请,小弟本来有心让这位公子与各位多谈两句。但无奈酒瘾发了,抱歉抱歉。”
  他转身向“缪文”一笑,银鹤道人已是笑道:“缪兄,朱大侠如此盛意,何妨同去共饮几杯。”
  程?还未答话,他身后的四个蓝衣剑手已自面色立变,程枫双眉微皱,道:“但小弟与缪兄多日未见,也想去痛饮一番……”
  “缪文”微笑截口道:“如此说来,我与银鹤道长只好分道扬镳了。”
  银鹤道人微一沉吟,“清风剑”朱白羽已大笑道:“好好,分道扬镳也好。”
  不由分说,拉了“华山银鹤”就走,走了几步,方自轻轻道:“此人来历不明,言语闪烁,必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私,你我坦诚相交,放怀饮酒,少了此人也好。”
  华山银鹤双眉一皱,但已被这一群豪爽洒脱的剑客拥了开去。
  “缪文”与程枫并肩走下苏堤,程枫虽然淡笑风生,但却始终未曾将那四个蓝衣剑手为“缪文”引见。
  这四人脚步轻灵,目中神光满足,看来武功定必不弱,但以方才“清风剑”朱白羽见到他们时的神情看来,这四人却又不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
  此刻这四人两个走在“缪文”身前,另两个却走在“缪文”身后,四人虽已分做两处,但脚步却仍整齐划一,一齐举步,一齐落步,就仿佛旁边有人在击着节拍似的。
  “缪文”目光转处,心念亦在同时转动,他心中虽已开始疑惑,但却又极为放心,因为他深信这“鸳鸯双剑”中的程枫,早已被自己打动。
  穿过垂柳,下了苏堤,湖光之中,便满是山色。
  将至岳王坟时,“缪文”朗声笑道:“程兄。你看我等信步所至,居然走到这里来了,这里岳王坟上,最多有些祭酒,却哪有酒家可供你我买醉?”
  程枫哈哈笑道:“有的有的……”
  笑声未顿,四个蓝衣剑手突然一齐拔出剑来。
  仇血初红
  “缪文”面色微变,沉声道:“程兄,这是怎么回事?”
  心中却不禁暗叹一声,知道那灵蛇毛臬的确是个枭雄之才,短短三两日工夫,又将程枫拉了过去,他却不知道程枫生性本来就有如墙头之草,见风就倒。
  只见程枫面色一沉,冷冷道:“就是这么回事。”
  手掌一挥,四柄长剑忽然一齐刺向“缪文”身上。
  “缪文”直到此刻,虽然不肯在人前显露武功,但这四柄锋利的长剑,却不容他再有选择。
  剑光缭绕中,“缪文”肩头微耸,轻轻跃起。
  只听程枫仰天笑道:“好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书生,看来还是毛大哥胜人一筹。”
  狂笑之声,被嘶嘶的剑风,段段分割。
  就在这刹那之间,这四个蓝衣剑手,已一连攻出四七二十八剑,一剑接着一剑,二十八招宛如同时使出。
  “缪文”袍袖拂动,身形微闪,每一剑都是点着他衣服削下去的,但却没有一剑沾着他的衣服。
  这四个蓝衣剑手面上虽仍不动声色,但心中却在暗暗吃惊,他们再也想不到这少年:身形步法,竟是这般灵妙。
  “缪文”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吃惊,这四个蓝衣剑手剑势之绵密,剑招之锐利,竟已出乎他意料之外。
  程枫袖手而观,三招一过,他目光便再也离不开缪文的身形。
  他心中方在奇怪,怎地“缪文”直到此刻仍未还手,心念方转,突听“叮叮当当”一阵声响,四个蓝衣剑手于中的长剑,竟一齐到了‘缪文”的掌中。
  “缪文”一掌握着四柄长剑的精钢剑尖。
  程枫心头一震,那四个蓝衣剑手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这四人俱是灵蛇毛臬近年来苦心培植的武功好手,终年不离毛臬的内宅,虽然在江湖中绝无名声,但毛臬却不时请一些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与之交手,结果证明了这一群蓝衣剑手的武功,比之武林成名人物,并无逊色。
  要知毛臬近年来名成利就,对于自己的生命,当真看得比什么都重,他脑海中时时刻刻不能忘怀的就是十八年前深山中“仇独”临死前的面容,他培植这一群贴身的卫士剑手,为的只是在紧急关头之用。
  是以他将这一批蓝衣剑手看得极重,而这一批蓝衣剑手也深知自身的价值,哪知今日乍一出手,便遭惨败。
  “缪文”目光一扫,四下似无人影,他目光中突地泛出一阵杀机,手腕一抖,四柄长剑一齐折断,掌中的四段剑尖,突地闪电般飞出,四个蓝衣剑手大惊之下还未升起闪避的念头,这四段剑尖已自钉在他们的胸上。
  四声惨呼,一齐响起。
  程枫面容惨白,讷讷道:“你……你……”
  他见了“缪文”这种不可抗拒的神奇武功,心目中忽然想起一个人的影子,十余年来,他一直不愿想到这条人影,是以这人影在他心中已渐渐模糊。
  而此刻这模糊的人影,竟在一瞬间突地变得十分清晰。
  “缪文”缓缓移动着脚步,他每走一步,残阳便似又黯了一分,远处垂柳的影子,也淡淡地被融化在夜色中。
  程枫的瞳仁渐渐放大,他心中的人影似乎已与他眼前的人影合而为一——那英俊的面容,挺秀的身躯,还有嘴角所带的那一份淡淡的轻蔑与嘲弄,目光所散发的那一种锋利与萧索……
  陡然间这名扬天下的剑客,竟似失去了争战的勇气,只是颤声道:“你……你是……”
  “缪文”面上又泛起了那轻蔑的微笑,冷冷道:“不错,我是!”
  程枫大喝一声,嘶声喊道:“仇……血债……血还……”
  “缪文”冷冷道:“正是,血债血还!”
  他此刻心中已被仇恨充满,只觉心头一阵阵热血上涌,所有的计划都在这奔腾的热血中消失,他此刻只想以仇人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双手。
  程枫仍在颤抖着……
  “缪文”脚步更近……
  突地,剑光一闪,颤抖着的程枫,在刹那间拔剑、挥剑,一剑削向“缪文”的咽喉,这闯荡江湖数十年的剑手,在这生死的关头之下。再一次显露出他的狡滑,以畏怯与颤抖,掩饰了他的动作,他要在对方全无防范之时,才肯拔剑动手。
  经验的堆积与剑法的老练,使得这一剑出奇的迅快而闪猛,只见剑光闪处,剑尖已到了“缪文”的咽喉。
  “缪丈”身躯一仰,宽大的袍袖,突地巨浪一般反卷上去,程枫剑势一转,斜斜一剑,疾削“缪文”的外肘。
  这一剑部位更是刁钻,攻的正是人类最弱之一环,世上任何人的手肘,都不能向外扭转。
  哪知“缪文”藏在他宽大袍里的手臂,竞然突破了这人类的弱点,程枫刚刚自觉掌中一紧,剑尖已被对方捉住。
  ”叮”的一声,长剑又断,“缪文”目中神光暴现,就在程枫一惊之间,掌中半截断剑,便已送人程枫的胸膛。
  一声惨呼,鲜血飞溅,有如沸水般滚热的鲜血,沿着剑脊,流到“缪文”手上,他手上第一次染到鲜血,他第一次感觉到仇人的热血流在自己掌上的滋味,他抬起手掌,鲜血在夜色中呈现着丑恶的紫色光芒。
  他合上眼帘暗中低语:“爹爹,这是第一个……”
  忽有一滴泪珠,滴在他满染仇血的手掌上”原来复仇的滋味,竟也是如此辛酸痛苦!
  第二十六回 终露身手
  长索如虹
  但是仇人的惨呼已渐渐消失,仇人的尸身也已渐渐倒下,他紧绷的心弦,终于也随之松弛。
  “叮”的一声,剑尖落地,突听身后轻轻一笑,道:“仇公子杀了人,老叫化帮忙埋埋尸身总可以吧!”
  熟悉的语声,熟悉的笑声,他毋庸回头,已知身后这人是淮。
  他终于缓缓转身,夜色苍茫中,“穷神”凌龙卓然而立,手中缓缓拨弄着一条长长的绳索,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缓缓道:“你此番杀人,纵然无人亲眼目睹,难道别人就猜不出是谁杀的么?”
  “缪文”心中,此刻突地感到一阵深深的疲乏——一种似乎是对人生厌倦的疲乏。
  他似已再无余力来思考许多事,于是他深声叹道:“无论什么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是谁?谁是我?就让别人知道了又有何妨?”
  “穷神”凌龙仰天笑道:“好好,如此说来,往日那一番苦心的计划,岂非都再也无用?你不可惜,老叫化却觉得有些可惜哩。”
  “缪文”缓缓垂下眼帘,突又眼帘一张,大声道:“你究竟是淮?究竟与我有何关系?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闲事?”
  夜色中只有凌龙的目光,宛如两粒晶莹的明星。
  这数十年来一直游戏人间、笑傲江湖的穷家帮主,面色突地变得十分沉肃,他一言不发,手掌微摇,掌中的长索,突地有如天虹般横—飞起来。
  他手腕一震,天虹般的长索一阵波动,又有如夭矫变化的十丈神龙,突地落在那四个蓝衣剑手的尸身上。
  “穷神”凌龙手腕连震,脚步移动,那长索也跟着波动扭转,突地,他手腕一紧,转身向夜色中走去,掌中的长索扯得笔直,竟将几具尸身一齐带动。
  这手法真是神乎其技,“缪文”呆望了半晌,第一次发觉江湖中确有许多武功深不可测的异人,只是他们却从来不愿显示功夫。
  只见“穷神”凌龙拖着一长串尸身,大步而行,他削瘦的背影,在夜色中看来只觉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缪文”轻轻一掠,跃到他身侧,道:“我对你那样无理,你为何还要助我?”
  “穷神”凌龙望也不望他一眼,大步走入一片疏林,疏林中竞有两个鹑衣乞丐,在掘着一个土坑,再也不回首望上一眼。
  “缪文”大喝一声,道:“你可知道,我根本不要你的帮助,我……”
  “穷神”凌龙冷冷道:“你此刻已是四面楚歌,只要面目一露,就不知有多少人要寻你为敌,我不来助你,谁来助你?”
  “缪文”呆了一呆,讷讷道:“你不来助我,谁来助我……”
  凌龙冷冷截口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之间,可能发生的变化便不知有多少,今日是你之友,明日便说不定已成你之敌,你纵有绝世武功,绝顶才华,但江湖中事,波谲云诡,瞬息万变,又岂是你能猜测?”
  “缪文”呆立当地,仍在咀嚼着他话中的含意,突听林中一阵急遽的马车声远远冲来,嘎然而顿。
  接着是一声娇呼,响彻夜空。
  “缪文”心中一震,这娇呼声竟也是如此熟悉。
  “穷神”凌龙面色微变,沉声道:“快走快走,这里的事老叫化来管。”
  “缪文”嘴角笑容一闪,承继先人的倔强性格,使得这睿智的少年,时时刻刻都会做出冲动的事,而冲动的事,却大多俱是愚笨的。
  他一言不发,霍然转身,一步掠出林去。
  “穷神”凌龙望着他的背影,面上神色,也不知道是喜是怒,喃喃道:“又是这样的脾气,又是这样的脾气……”
  以目示意
  疏林外,一辆马车,停在程枫的尸身前,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木立在马车边,垂首凝望着程枫的尸身。
  “他”秋波一转,突觉有一双眼波正在凝注着自己,抬起头来,便已和“缪文”的目光相遇。
  “他”心头一跳,面上立刻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颤声道:“你……你没有死……”
  纤腰微拧,似乎要扑向“缪文”身上,但脚步方动,却又倏然止步,“缪文”淡淡笑道:“文琪,你瘦了。”
  这笑容和语声像海涛冲击着毛文琪的心房,她身躯颤抖,眼波也荡漾了。
  她轻轻道:“你也瘦了……”
  语声未了,突然后退三步,大声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爹爹的仇人?这程枫是不是你杀死的?”
  少女的心绪,竟是这般令人难测,她在前一刹那中所想的事,和后一刹那中所想的竟是如此不同。
  “缪文”目中光芒一闪,道:“此人……”
  哪知他语声方出,他身前、身后,竟有两人同时沉声道:“此人是我杀死的!”
  “缪文”蓦地一惊,转眼望去,只见他身后的疏林中,缓步走出的,正是那名扬天下的“穷神”凌龙。
  毛文琪亦是一惊,转身望去,苍茫的夜色中,缓步行来的,竟是一个面容木然,身形木然,目光亦木然,望来有如行尸走肉般的青袍怪人,他僵木的面容上,那一条长而深的刀疤,更使他平添了几分怪异之气。
  夜色之中,骤然见到这样的人,毛文琪心头不觉又是一惊,一阵寒意,倏然满布全身。
  她大声道:“你是什么人?”
  秋波一转,又自喝道:“程枫到底是谁杀死的?”
  哪知这青袍怪人却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说话,僵木地移动着脚步,僵木地走过她身边,俯下身去,抱起了程枫的尸身……
  他无论在神色或面容间,都散发着一种“死亡”的妖异魔力,他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为人间带来“死”的讯息。
  就是这种妖异而神奇的意味,使毛文琪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身形移动,而未出声阻止。
  只见他横抱起程枫的尸身,僵木地站了起来,又开始僵木地移动着脚步,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他僵木的目光,忽然变得有如闪电般锋利,不可置信地灵活,向“缪文”打了个眼色,然后……
  他双手抱着程枫的尸身,僵木地走过凌龙身侧,僵木地走入黑暗……
  这仿佛来自地狱的怪客,此刻便仿佛又走回地狱中去。
  纵然是“穷神”凌龙这般的厉害角色,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明显的骇异,他询问地向“缪文”望了一眼,却发现“缪文”竟也似茫然失措。
  毛文琪眼波四转,突然道:“凌帮主,我正要找你。”
  她心里觉得有些茫然,有些惭愧,因为她竞不敢阻止那青袍怪客的行动,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她便脱口说出这句话来,为的不过只是打开自己心里的僵局。
  “穷神”凌龙微微一愣,哈哈笑道:“毛姑娘寻我作甚?”
  这风尘异人口中的朗笑之声,其实也是在掩饰心里的不安与惭愧。
  毛文琪怔—了怔,道:“我……我……”
  她找凌龙的就是要寻找“缪文”,但此刻“缪文”却已立在她身侧,她偷偷望了“缪文”一眼,口中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她深信“缪文”必定不是自己爹爹怀疑的人,是以此刻心里反而觉得有些歉意,又不禁在心中暗自思索,不知该用什么言语向自己的爹爹解说。
  “穷神”凌龙哈哈笑道:“你们年轻人的心事,当真不是我们老头子能够明了的。”
  毛文琪面颊全赤,只见缪文木立当地,心中似也思索着什么。
  她缓缓走到“缪文”身侧,轻轻道:“方才我……错怪了,但是,你……最好还是躲避一下,因为爹爹……”
  “绍文”心中只在思索着方才那青袍怪人“还魂”目光中的含意,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
  她活还未了,突见“缪文”双目一张.打手击额道:“不对……对了……”一撩衫角,转身奔去。
  毛文琪做微一愣,道:“喂!你……”
  她本想立刻追去,抬目望了凌龙一眼,却又不禁羞涩地停下脚步。
  “穷神”凌龙哈哈笑道:“无妨无妨,老叫化什么都看不见的。”
  毛文琪面颊又一红,终了还是跃上马车,追踪而去,只见—股车尘,瞬息间便消失在黑暗里。
  负尸而至
  夜深。
  春夜中的星月,像是方被织女的纤手洗过,而春风便像是织女的眼波,是那么温柔,异样的温柔。
  清澈的星光,映着朱红色的大门,映着门前那一双石狮,使得这一双巨大而狰狞的石狮,看来也温柔了一些。
  星也温柔,月也温柔,风更温柔,温柔的春夜中,一切都是温柔的。
  于是春夜中人们的心也温柔了起来。
  杭州毛府,门外,是永远不会寂寞的,何况在春夜?
  此刻,七八条劲装大汉,徘徊在门前,他们的职责是迎宾和通报,巡防和探查,但在这温柔的春夜中,后两种职责显然已被他们忽视了,没有一个人的眼光中,再带有警备之意!
  他们只是懒散地蹀踱着,有的甚至已倚着石狮坐了下来,偶尔有人说出一个粗俗而猥琐的笑话,便会引起一阵哄笑——笑话越粗俗而猥琐,哄笑之声也就越大。
  突然,所有的笑声一齐停止,所有懒散的目光一齐凝结,站着的人站得更直,坐着的人也站起来。
  黑暗中一个青袍人,僵木地走入门前的灯笼光下,他面容神情间所带的那一分死的意味,已足以令人心惊,何况……
  他背上竟还负着一具鲜血淋淋的死尸。
  众人面色俱都大变,有的人远远退到路边,只等他走过,这些汉子虽然粗鲁莽撞,但此时此刻却谁也不肯来管闲事。
  只见这青衣人望也不望他们一眼,眼看已将走过大门,突然身形一转,也未看他举步,便已上了四级石阶。
  等到这八条大汉惊呼出声,他已缓缓走进了大门,这门禁森严的杭州毛府,在他眼中看来,竞仿佛是人人可入的庙宇。
  他一步一步地穿过庭院,走向长廊,整个宅院,立刻动乱了起来。
  动乱之声,传入正厅,正厅上灯光通明,灵蛇毛臬,饮宴正欢,闻声不禁放下杯盏,皱眉道:“什么事?”
  两个蓝衣剑手,如飞抢步而出。
  正厅上的灵蛇毛臬、河朔双剑、子母双飞、百步飞花等人,虽然有些惊诧,但却也不以为然。
  坐在上首的一人,蒙面风氅,赫然竟似那关外人魔“人命猎户”,此刻更是动也不动,他虽在人群之中,但像是只有一人独坐,他钢铁一般的神态,似乎永远不会为任何外来的因素改变。
  庭园中脚步纷乱,人声嘈杂,不住厉叱。
  “什么人,敢到这里乱闯?”
  但叱吒尽管叱吒,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那青袍人更是望也不望这些人一眼,一步一步地走上长廊。
  两个蓝衣剑手如飞而来,一眼见到这青袍人,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两人对望一眼,齐拔出剑来,左面一人厉叱道:“住脚!你若再进一步……”
  右面一人心胆已寒,截口道:“若要求见,先待通知,杭州毛府,岂是你乱闯之地!”
  青袍人目光森然扫过他们面上,僵木的脚步,仍然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
  两个蓝衣剑手齐地大喝一声,双剑交剪,刷刷两剑,一左一右,破风而来。
  只听“呛”的一声长吟,双剑交击,那青袍人不知怎地,竟已从剑光中穿过,走到他两人的身后。
  他两人心头一寒,怔在地上,再也不敢翻身追击。
  只见这青袍人仍然在缓缓迈着脚步,他肩头所负的尸身,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摇摆着……
  灵蛇毛臬终于也被惊动,大步走到厅口,青袍人转过长廊,走向大厅,前面忽有一排手持钢刀的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排钢刀,刀尖向前,被灯光一映,闪闪发着寒光。
  青袍人却仍然视若无睹,笔直地走向刀光,这一排刀光,却已微微起了颤抖,只有一人壮胆喝道:“止步!……止步……”
  灵蛇毛臬面沉如冰,只见这一排大汉已将挥刀而上。
  毛臬突地厉声道:“闪开,让他过来!”
  青袍人继续着脚步,走向大厅,面上仍然毫无表情,这一排大汉闪开与否,根本没有放在他的心上。
  故人还魂
  大厅之中,除了那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外,俱已离座而起。
  青袍人走上大厅,目光木然望向毛臬,突然双手一撤,将肩上的尸首,仰面掷在地上。
  群豪目光动处,赫然发现这尸首竟是程枫,不禁齐地发出惊呼。
  毛臬纵然镇静,面色亦不禁大变,厉声道:“你是谁?负尸而来,为的什么?”
  他此刻还没有辨出这青袍人的来意,以他的身份,自不能随便动手。
  只见青袍人僵木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一丝笑容……笑容扭曲了刀疤,使他的面容更加狰狞丑陋。
  他异样地微微一笑,缓缓道:“我是谁?……”
  目光再次望向毛臬,一字一字地说道:“难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灵蛇毛臬浓眉皱得更紧,目光凝注在这青袍人面上,他虽然搜遍记忆,一时却也想不出此人是谁。
  百步飞花林琦琤轻轻一笑,道:“你若是毛大哥的朋友,就请你快些说出来么,尽打哑谜干什么?”
  此时此刻,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语声居然也仍然是那么娇美而甜蜜,实在是令人惊异。
  “左手神剑”丁衣却皱眉道:“程枫可是被你杀死……”
  青袍人冷冷接口道:“不错!”
  众人齐地一惊,丁衣连退三步,“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百步飞花林琦琤似笑非笑,缓缓道:“你既然杀了他,又把他尸身背来,难道你是想来送死的么?唉……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她居然轻叹了一声,似乎对青袍人甚为同情。
  青袍人却有如未闻,日注毛臬,缓缓道:“你不认得我了么?”
  毛臬目光扫处,厉声道:“你若是毛臬之友,怎会将程枫杀死?”
  “左手神剑”丁衣道:“正是如此!”
  刷地一剑,斜斜削向青袍人的肩头。
  青袍人身形一闪,突然白袖底弹出一指,弹开了这攻势极为凌厉的一剑,口中却缓缓说道:“十八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
  左手神剑一招受挫,勃然大怒,正待挥剑攻上,灵蛇毛臬却一皱双眉,摇手沉声道:“丁兄暂且住手。”
  正厅之上,人人俱要听他下文,是以变得十分静寂。
  只见青袍人仍然目注毛臬,缓缓道:“十八年前,我为你保的那一趟红货,半途遭劫,几乎丢了性命,你今日却不记得我了!”
  灵蛇毛臬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变色道:“朱子明,你……你可是闪电神刀朱子明兄弟么?”
  青袍人木然道:“朱子明……正是,我就是朱子明!”
  毛臬大喝一声,一手握住了他的肩头,道:“子明,你……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
  “左于神剑”面色铁青,接口道:“无论此人是淮,他既然杀了程大哥,小弟便放他不过。”
  毛臬面容又一变。
  青袍人未子明木然一笑,道:“我难道杀他不得么?”
  他缓缓抬起手,指着面上的刀疤,又道:“他见利忘义,刺了我这致命的一剑,这一剑虽未能使我丧生,却使我失上记忆十八年,历尽万般痛苦,这……”
  他日光转向毛臬。
  “这就是为什么直到今日我才来见你,只因我一直记不得往事,甚至记不得姓名,否则我早巳要来告诉你,十八年前.那一趟红货……”
  灵蛇毛泉目光一凛,道:“劫镖的人,莫非竟是程枫?”
  青袍人朱子明道:“正是!我丢了你的镖,若不将他杀死,怎来见你?”
  厅中的情绪,到厂此刻,已达高潮。
  此刻谁也不再多口,就连一招受挫,心有不甘的“左于神剑”丁衣,也悄然退到一旁,插回长剑。
  灵蛇毛臬怔了半晌,突然仰天狂笑,道:“好极好极,今日真是大喜之日,不但我积郁在心头十八年之久的一件无头公案,今日总算有了交代,我失散了十八年的弟兄,今日也到了我身边……哈哈,各位,这是否可喜可贺之事……”
  他双掌一拍,高声道:“换上酒菜,为我朱贤弟接风!”
  笑声一顿,又道:“将程大侠的尸身,厚厚收殓了,暂莫告知程夫人,免得她惊动了胎气。”
  灵蛇门下,立刻开始忙碌。
  百步飞花林琦琤娇笑道:“毛大哥,这样对你不起的人,你还对他这么好,唉……我林琦琤叫你一声大哥,总算叫得不冤枉。”
  她秋波瞟向朱子明,娇笑又道:“喂,我说朱兄弟,你仇也报了,气也出了,又看到了老朋友,这么多喜事都来了,你总该笑一声,笑了吧,老实说,你这样的神情,我看了都要往心里打哆嗦。”
  青袍人朱子明冷冷一笑,道:“你大可不必再看我!”
  林琦琤怔了一怔,终于笑不出来了。
  灵蛇毛臬哈哈笑道:“都是自己兄弟,何必……”
  笑声未了,夺命使者铁平突地如飞奔上厅来,喘着气道:“师傅……有……人要见你老人家。”
  毛臬笑语一顿,双眉微皱,沉声道:“什么人?你为何如此惊慌?”
  铁平喘息犹未定,道:“这两人……”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光惊异地望向朱子明,毛臬道:“这是你朱师叔!”
  铁平方自摇头说道:“但是这两人武功太过惊人,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他两人来寻师傅你老人家之意,亦不知是友是敌!”
  灵蛇毛臬双眉微皱,目光一转,突地哈哈笑道:“无论他两人来意如何,在此地难道还会讨得了好么?”
  要知此刻这厅上之人,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是以毛臬这番说话,倒也不是自夸自满之词。
  林琦琤秋波一转,面上又绽开娇笑,道:“武功不可思议……这是谁啊?我倒要看看,他们……”
  她忽然发觉厅上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厅门,不禁顿住语声,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身材极高的锦衣老人,并肩站在厅前,四道目光之中,竟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微微一扫,便已令人心跳。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方自笑道:“两位寻访毛某,不知……”
  左面一人面如满月,一捋长髯,截U道:“老夫程驹!”
  右面一人瘦骨嶙岣,嘻嘻笑道:“老夫潘佥!”
  两人一齐举步,走到毛臬面前,程驹道:“你就是毛臬么?嗯有些像……”
  潘佥道:“十八年前我倒曾经见到你的妹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却有如一方巨石投入春水中。
  大厅中群豪人人俱都一惊,就连那青袍人朱子明木然目光中,都不禁闪过一丝惊骇的神色。
  毛臬定了定神,方自说道:“家……妹……咳咳,此刻在哪里?”
  他虽然极力控制,但语声仍不禁为之颤抖,是以借着两声干咳,将之掩饰。自然,他惊震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为了十八年前,他妹妹肚中的孩子。
  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一直端坐未动,此刻竟也长身而起,目射神光。
  只听程驹缓缓道:“海天孤岛!”
  这四字他一字一字地缓慢说将出来,众人又自一惊。
  “那么……她所产下的婴儿……”
  潘佥嘻嘻一笑,道:“自然拜了海天孤燕为师!”
  毛臬心头一震,连退数步,跌坐在椅子上,“人命猎户”亦自坐倒,当地一声,将桌上一根银筷,撞落在地上。
  一时之间,只见毛臬面上阵青阵白,显见是心中极为惊吓。
  河朔双剑、百步飞花、左手神剑,这些与昔年仇独之死有关之人,心中亦是砰砰乱跳,仇独之子,若是‘海天孤燕’之徒,武功那还了得,那么,十八年前那一段血海深仇,岂非真的要以血来偿?
  程驹目光扫处,蓦地一步跨到毛臬身前,哈哈笑道:“仇独之子,纵是海天孤燕之徒,有我两人在此,你还怕些什么?”
  毛臬霍然站起,道:“你……”
  潘佥亦自哈哈笑道:“我两人此来,便是为了保护你的。”
  毛臬目光闪动,心中但愿相信,又不敢相信,他不禁在暗中寻思,该怎样探出这两人来意的真假,与武功之深浅。
  这时夜已很深,晚风静静地吹入大厅,吹着这一群有如塑像一般的人们的衣衫,才使得他们看来有了生命。
  无论是谁,此刻若是走来向这些人看上一眼,都无法相信,这些人掌中曾经或将要掌握武林中的一半命运”
  因为他们面上,带着的竟是那么浓重的忧郁。
  突然,一阵狂笑,将沉寂的忧郁划成粉碎。
  这一阵狂笑之声,其实遥远在庭院之外,但却已足够使得厅上之人耳鼓为之一震。
  一个蓝衣剑手,在狂笑声中,急步走人大厅,道:“外面又有客人……”
  灵蛇毛臬暂且抛开了心中的思虑,双目一张,沉声道:“谁?如此深夜?”
  蓝衣剑手垂首道:“听他们自报姓名,其中仿佛有‘武当派’的‘清风剑’朱白羽,‘华山派’的银鹤道人,还有……”
  就是这两个人名,已足够使大厅恢复生气,而再度骚动起来。
  毛臬苦笑一声,截口道:“想不到今夜此间倒热闹得很。”
  他转向蓝衣剑手:“他们可曾说出来意?”
  蓝衣剑手嗫嚅着道:“这些人像是都已喝醉了,说明日便是‘西湖英雄之会’,他们今夜要来看看英雄会的主人,还要来叨扰主人几杯美酒。”
  毛泉双眉微皱,沉吟不语,他此刻闲恼已够多了,实在不愿再惹麻烦,但是他却又怎能拒绝这些武林中的顶尖剑手。
  第一个思虑还未解决,便被抛开,此刻第二个思虑却已接踵而来,他开始猜测这些名剑手的来意。
  那蓝衣剑手立在一旁,等了半晌,嗫嚅着又自说道:“是请他们进来,还是……”
  毛泉浓眉一扬,沉声道:“请!”
  庭园巾笑声未了,又已传来一阵歌声!
  “十年磨剑,五陵绡客,把生平涕泪都飘尽……”
  歌声音节锵然,还有击剑之声相和,灵蛇毛臬摇头叹息一声,向程驹、潘佥歉然一笑,道声“失陪”,大步出迎。
  方自走到长廊,只见“清风剑”朱白羽长衫早巳脱下不知丢到哪里,此刻身上却穿着一袭衰衣,戴着一顶笠帽,左于扶住“华山银鹤”的肩头,右手持长剑,高歌狂笑而来。
  “华山银鹤”亦是衰衣笠帽,手持长剑,朱白羽每唱一句,他两人掌中的长剑便同时挥起——
  两剑相交,龙吟震耳,却压不下他们身后三人的笑声。
  灵蛇毛臬不禁又一皱眉,干咳一声,朗声道:“毛某不知各位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清风剑”朱白羽歌声一顿,狂笑着道:“若得灵蛇一句话,不要远迎……风流……哈哈,毛大侠,毛兄,你这里可有解渴的美酒?”
  “华山银鹤”朗声大笑。
  “解渴的美酒……哈哈,若有这种美酒,我便别无所愿了。”
  “清风剑”朱白羽以手拍肩,又自高歌:
  “但愿能有解渴之酒千万盏,饮尽天下酒,徒尽欢颜……”
  月蛇毛臬不动声色,含笑揖客,这一句歌声方了,“清风剑”朱白羽已走上大厅,目光一扫,喃喃道:“一、二、三、四……”
  突地放声笑道:“好极好极,想不到名震天下的‘七剑三鞭’,今日这里竟到了五位,在下实在高兴得很。”
  百步飞花林琦琤哈哈一笑,道:“朱大剑客,你太谦了,我们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您的武当神剑?”
  朱白羽双手连摇,哈哈笑道:“七剑三鞭面前,在下怎敢谈剑!”
  突地大喝一声:“呔!去!”
  手腕一扬,掌中长剑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在大厅的正梁上。
  “华山银鹤”突地故意一整面色,轻轻一拍朱白羽的肩头,道:“朱兄,你不可太谦,若论天下剑法,长白失之偏激,昆仑失之飞浮,点苍稍嫌花梢,峨眉太过忠厚,还是武当剑法,可称擎天之柱,尤其是‘九九八十一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如长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又好像……”
  他似乎思索了一下,方白接口笑道:“又好像李白之诗,苏轼之词,滔滔而来,不可断绝……哈哈,好诗呀好诗,好剑呀好剑!”
  “清风剑”朱白羽大笑道:“过奖过奖,如此说来,华山剑法,又当如何?”
  “华山银鹤”长剑一抡,剑风嘶嘶。
  满堂烛火,一阵飘摇,“华山银鹤”摇头笑道:“华山剑法么?……艰辛、苦涩、枯燥无味,不过……哈哈,也还不错就是了。”
  他狂笑声中,长剑又自一挥,只听一阵尖锐的剑风自剑尖发出,满厅烛光,突地一齐熄灭。
  灵蛇毛臬浓眉深皱,厉叱道:“掌灯来!”
  第二十七回 名剑风流
  父子情仇
  骤来的黑暗中,这武林枭雄早巳运气于掌,暗暗戒备,只要厅上稍有异动,他自信掌上的真力,足可应付一切!
  黑暗中只听脚步声往来奔腾,自然是那些去取灯火的灵蛇门下。
  接着,十几条壮汉,个个手中拿着不同的灯火,飞奔而来。
  光线骤明。
  就在这光线骤明的刹那间,大厅中间却发出一声惊呼!
  那蒙面风氅的“人命猎户”自从“清风剑”等人一入大厅,便合上双目,表示看不惯这一群名剑手的狂态。
  灯火一暗,他更落得清静,哪知此刻光线骤亮,他却赫然发现一个身穿衰衣,低带笠帽的高大汉子,悄然立在他面前,一手拉掉了他蒙面的丝巾,他心中大怒,这簑衣汉子却已惊呼出声来。
  所有目光,随之望去,只见这簑衣大汉一声惊呼后,手掌一抬,掀开了笠帽,扯落了蓑衣——满头乱发,一身黑衣……
  赫然竟是那乱发头陀。
  他独目之中,闪闪发光,他面下的刀疤,变作赤红,正如他对面的“人命猎户”面上的刀疤一样。
  “人命猎户”颤抖着长身而起,他身上的风氅亦自敞开,露出了他颔下的白须,面上的刀疤。也露出了他枯瘦的身躯,空空的左袖。
  两人对面而立,不但高矮一样,面上的刀疤与神情,亦自完全相同,只除了“人命猎户”的刀疤恰巧擦目而过,是以保全了左目。
  这景象使得人人俱都为之一惊——又是片刻沉寂。
  于是乱发头陀开始了颤抖,颤声道:“你……你……”
  忽然,他“噗”地跪了下去,大喊道:“爹爹,你为什么不愿见我,你为什么不愿见我……”这粗豪而高大的黑衣头陀,此刻以首碰地,竟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得就像是周岁的婴儿一样。
  “人命猎户”呆望着面前痛哭的人,颔下的白须,也像是秋风中的枯叶—般颤抖了起来。
  他目光未曾片刻移动,然后……他目中绽出了两滴泪珠。
  灵蛇毛臬双眉紧皱,一言不发,他此刻已了解了“华山银鹤”方才那一番言语,不过是为了引开别人的注意之力。
  然后他一剑灭去灯光,使得这乱发头陀能乘乱迫近已不认他为子的父亲面前,乘乱揭开他的面幕。
  他深知这父子两人的底细,足以,此刻眼看着这一幕动人的情景,不但毫不感动,而兄有些烦恼。
  “人命猎户”面上的泪珠,渐渐流入了他苍白的胡须。
  乱发头陀哭声却仍未止住,翻来覆去地说道:“爹爹,你为什么不见我……”
  “人命猎户”突地大喝一声:“谁是你的爹爹!”
  他狠狠一跺脚,转身而行,“清风剑”朱白羽,“华山银鹤”齐地纵身一跃,挡住了他的去路。
  “清风剑”朱白羽含笑道:“父子之情,其深如海,阁下何必绝情太甚?”
  “人命猎户”厉叱一声:“多管闲事!”
  单掌斜扬,刷地一掌,击向朱白羽的胸膛。
  朱白羽仍然面含微笑,身躯一侧,哪知“人命猎户”掌到中途,突然变掌为指,手腕一扭,疾点朱白羽“肩井”大穴。
  “华山银鹤”含笑道:“老前辈,你这是何苦?”
  他做出劝架的姿态,伸手阻拦,但手掌有意无意间,却抓向“人命猎户”肘间的“曲池”大穴。
  “人命猎户”目光如刃,冷笑一声,拧身错步,变招发招,乱发头陀却已飞身扑了过来,哭喊道:“爹爹,你要杀,就杀了我吧!”
  一把抱住了他爹爹的双腿,再也不肯放开。
  “人命猎户”目光仍是锐利如刃,但身躯却也不再动弹,冷冷道:“就杀了你又怎样?”
  他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悲激之情,狂笑着道:“今日绝没有姓仇的再来多管闲事了吧?”
  话声之中,他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当头向乱发头陀击下。
  群豪忍不住俱都发出一声惊呼,只见他枯瘦的手掌,已触着了那一头乱发,却再也无法击下。
  灵蛇毛臬长叹一声,道:“汪兄!往事俱已化为云烟,你不如把它忘怀了吧!”
  “人命猎户”狂笑又起:“忘怀……哈哈……忘怀……”
  他痛哭似的狂笑,听得人人心底都不禁升出一股寒意。
  只听他接着说道:“我为了这不肖的逆子,断送了一生的事业,断送了—条手臂,在大漠风雪之中,苦苦奋斗二十年,如今竟有人叫我忘怀?”
  刹那之间,二十年前的往事,似乎又自他心头升起……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张微带轻蔑与厌倦的面容,那满含对人生嘲弄的眼神……
  还有那冰冷的语声:“人命受之于天,你纵然是他的父亲,也没有权利伤残他的性命,你断去他一条手臂,我也要断去你一条手臂,你在他面上砍了一刀,我也要在你面上砍上一刀,这就是给你的教训,世上所有的人,绝无一人能只因自己的喜怒,别无其他原因,便要随意伤残另一人的身体性命!”
  他左臂似乎又觉微微一凉,当时那一阵刀锋过体的感觉与刺激,直到海枯石烂,他也不会忘记!
  他记得就在自己痛苦地辗转呻吟在地上时,他儿子却跟着那姓仇的狂奔而去,他呻吟着立下毒誓,总有一天要报复今日的仇恨!
  “报复……报复……”
  他突然大喝一声:“你若要再认我为父,除非你也去划开那仇独之子的面目,挖去他的眼睛,割下他的手臂,然后你再来见我。”
  独臂振处,耸肩一跃,振起那宽大的风氅,有如苍鹰般掠出厅去。
  乱发头陀狂呼一声:“爹爹!”
  喝声未了,他便已翻身追出,茫茫的夜色,眨眼间便已将他两人的身影吞没,却不知道父子两人间的恩怨情仇到何日才能了结,该如何才能了结。更不知这父子两人,与仇独父子两人之间的仇怨,直到何日何时才能了断。
  “华山银鹤”目光垂落,缓缓道:“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想不到‘神枪’汪鲁年这般年纪,却仍是如此暴躁的脾气,其实……唉……”
  他沉声一叹,目光四扫,接道:“在座的人,与那仇独有仇的,又何止他父子两人而已。”
  毛臬面沉如水,缓缓颔首,程驹、潘佥对望一眼;那闪电神刀朱子明的面上,却露出了一种奇诡的冷笑。
  又是还魂
  毛文琪策马狂奔,但“缪文”的身形却越来越远,狂奔的怒马,奔跑竟仍不如“缪文”的身形迅快。
  “缪文”只听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身形一转,突地向左面的一个暗林奔去!穿过树林,一座精巧的庄院静静地浸浴在夜色里,他微一纵身,急掠入庄,脚尖方自一点地面,便已沉声喝道:“来人!”
  庭院寂寂,漫无回应,“缪文”纵身掠入厅堂,只见一盏油灯,闪动着寂寞的火光,照着这寂寞的厅堂——
  厅上一无人迹,却有一张小小的纸笺,被压在铜灯下面,“缪文”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字迹寥寥,写的是:“公子,我们奉大哥之命,不能再侍候公子了。”
  下面的具名,是“快马”张七、“七窍”王平与张一桶。
  “缪文”双眉一皱,蓦地,一阵沉重的足步声缓缓自内堂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缓缓地走了过来。
  夜色深沉,这足音听来分外觉得可怖,“缪文”沉声道:“谁?”
  门帘一启,一个身形僵木,面带刀痕的汉子,手里举着一根惨白色的蜡烛,僵木地走了进来——
  他赫然竟是还魂!
  惨白色的烛火,照着他惨白色的面目,僵木地向“缪文”微微一笑,谁也猜不透他笑容中有什么深意。
  “缪文”心头却不禁为之一惊,道:“你回来了?那具尸身呢?”
  “还魂”目光突地变得十分茫然,缓缓摇了摇头。
  “缪文”心中一动,大声道:“你可是从来未曾出去?”
  “还魂”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厅外黑沉沉的天色,缓缓道:“他们都走了,只有我在这里。”语声嘶哑,音节僵木,不带任何情感,听来也仿佛自坟墓中发出。
  “缪文”双眉一皱,后退三步,沉重地坐了下来,暗暗自语:“你既没有出去,方才那一人又是谁呢?”
  他抬起目光,仔细端详着“还魂”的面容,任何人见到这样的面容,都忍不住会为之暗暗叹息。
  那是一张完全不似属于生人的面容,面上所有的肌肉,都已僵木得不能有任何变化,再加上那一道丑恶的刀疤,木然的目光,木然的神色,木然的行动……
  “缪文”暗暗忖道:“若有人要易容成他的模样,那当真是再容易不过,只要身材与他长得近似就可以了,而他的身材,却又是极为普通的,只是……方才那一个‘还魂’,却又是谁呢?”
  他不断思索着,突听厅外一声娇呼:“他……他也在这里!”
  “缪文”一惊,转身望去,只见毛文琪云鬓如雾,踏着昏黄的灯光,缓缓走了进来,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含惊讶的神色,呆呆地凝注着“还魂”,突地转过目光,面向“缪文”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缪文”微微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么?”
  毛文琪目光不瞬,道:“我认识的你,只是伪装出来的你,我……我……”
  她冰冷而坚定的眼波,突然迷荡了起来,荡漾出一片晶莹的泪光,她:身躯也开始轻微地颤抖,颤声道:“我全心全意……都……都给了你,却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眼帘垂下,泪珠也跟着垂落。
  “缪文”心中一阵恻然,面上却仍微笑道:“我就是我,你未免想得太多了。”
  毛文琪低泣着道:“你不用再骗我了,任何人都能瞒住自己的心事,这世界上除了死人之外,有谁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目光?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成和泥土石头似的,将自己心里的情感完全隐藏?”
  “缪文”心头突地一动:“世上除了死人之外,有谁能使自己面上的肌肉变得和泥土石头一样……”
  他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道:“有的,那人面上若是戴了人皮面具,他面上的肌肉便也不会动了,就像是死人一样!”
  说话声中,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还魂”。
  毛文琪道:“你说什么?”语声未了,只听“当”的一声,铜灯落地,灯光骡暗。
  “缪文”大喝一声:“你往哪里去!”
  只听黑暗中一人冷冷笑道:“姓仇的,你还是上了我的当了!”
  哪有还魂
  “缪文”的心头一震,急退三步,轻轻掠到墙角。
  毛文琪惊呼一声,道:“你……你真的是仇独的后人?”
  黑暗中又是冷冷一笑,道:“不错,他就是仇独的儿子,你还不死心么?”
  语声尖锐冷削,竞不似男子声音。
  毛文琪身子一颤,道:“师……师姐,是你么?”
  “缪文”惊呼一声:“慕容惜生!”
  夜色侵入了厅堂,大厅中开始可以分辨对方朦胧模糊的人影。
  只见一条人影笔直地站在窗前,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师妹,守住厅门,不要让他逃出去!”
  她语声微顿,缓缓道:“姓仇的,你自认聪明,其实却是个傻子,你要报仇,就该用堂堂正正的法子,你为什么要骗我的师妹,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欺骗女孩子情感的人,我师妹是这么纯洁,你竟忍心骗她!”
  毛文琪哀呼一声,悲泣道:“师姐……师姐……我……我……”满眶情泪,簌簌流下。
  慕容惜生道:“不要动,站在那里。”
  她接着道:“姓仇的,我早就看出你没有安着好心,只可惜没有法子揭穿你,但我眼见师妹她日渐憔悴,却又不能不管,我想来想去,知道你若是要向毛家的人复仇,必定要找毛家人的把柄,只要是对‘七剑三鞭’不利的事,你一定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把它搜寻出来的,是不是?”
  她冷笑一声,接道:“十几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晚上忽然有一满身鲜血的大汉,闯到我家里,那人就是闪电神刀朱子明,他在临死前,说出了那件事,我和妈妈把他葬子,后来被恩师收归门下。”
  “这十几年,我一直把这件事忘了,直到见着你,我想,你若是毛家的仇人,一定会乐意知道这件事,于是我就化装成这个样子,故意让你找着我,你开始不信,但调查了之后,发现十余年前果然曾经发生过这件事,不由得你不信,嘿嘿,于是你这聪明人就终于被我骗了。”
  她冷笑着接口道:“可笑你还给我起了‘还魂’这个名字,你却不想想,天下哪有还魂的人,‘闪电神刀’此刻躺在棺材里,只怕连骨头都烂了,你还自鸣得意,我见了你那副样子,几次三番要动手杀你,若不是我等着师妹她来,只怕你早巳死了几十次了。”
  毛文琪哭泣之声未住:“缪文”——仇恕额上不禁沁出了冷汗。
  只听慕容惜生又道:“若不是师妹提醒你,世界上绝不会有脸上肌肉完全死了的活人,你还蒙在鼓里,告诉你,聪明人,我现在对你说出这些话,就是要告诉你,世界上绝不会有可以把任何人都骗过的聪明人,就好像世界上也绝不会有像‘还魂’那样的‘活死人’一样,我话说完了,你可有什么话说?”
  仇恕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哪有‘还魂’?哪有聪明人?我起先只想到‘还魂’那样的面貌,人人俱可乔装,却没有想通这其中的道理。”
  慕容惜生冷冷道:“不错!‘还魂’那样的面貌,人人俱可乔装,这原因是因为‘还魂’本来也就是乔装出来的!”
  仇恕笑声一顿,道:“此刻我只问你一句,方才在那灵隐寺前,你为何还要代我受过,将那程枫的尸身抬走?”
  慕容惜生呆了一呆,道:“方才谁去过灵隐寺?”
  仇恕心中不禁又是一惊,忖道:“既不是她,方才那‘还魂’又是谁乔装的呢?”
  只听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的话可说完了?”
  仇恕默然不答。慕容惜生道:“他的话已说完了,师妹,你怎地还不动手?”
  毛文琪垂首低泣,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慕容惜生厉声道:“你难道没有听到我的话么?这就是骗取了你的心的坏人!这就是要杀死你爹爹的仇人!”
  毛文琪霍然抬起头来,颤声道:“你……你可是真的要骗我么?你……你对我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真心……你……你……”
  语声抽搐,再也说不下去!
  这痴情的少女,竟是如此痴情。
  慕容惜生恨声道:“师妹,你怎会变成这样,他不在骗你,谁在骗你?”
  毛文琪掩面泣道:“我……我……”
  仇恕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我是骗你的!”
  心碎情痴
  他语声缓慢,一字一字地说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千斤铁锤,击碎了毛文琪的心。
  她哀呼一声,一步冲到仇恕身前。
  仇恕双拳紧握,木然不动,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就像是夜空中一双不知名的明星。
  毛文琪眼波一转,接触到这双眼睛,突又哀呼一声,掩面狂奔了出去,奔向那无边的夜色。
  慕容惜生惊呼一声,道:“师妹,你做什么?”
  但毛文琪的身形却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夜色幽暗,冷风自庭园中直吹进来。
  慕容惜生霍然转过身,面对仇恕,恨声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被你骗去全部情感的女子,你那么伤害了她,她却直到此刻还不忍伤害你!”
  仇恕仍然木立不动,但目光却不禁黯淡了下来。
  慕容惜生道:“她这样对你,你若还有一份良心,就不该再去害她,你若还有一份良心,就从此不要再见她,她爹爹虽然……”
  仇恕缓缓截口道:“父仇不共戴天!”语声迟缓低沉,但语气却是斩钉断铁。
  慕容惜生厉喝道:“你还要复仇,你还要再骗她的心?”
  仇恕胸膛一挺,道:“正是!”
  语声方了,慕容惜生身形已展,一掌劈向他胸膛!
  仇恕微一拧腰,慕容惜生左掌已至,右掌斜斜画了个半圈,亦已回击过来,一击左腰,一击右胁。
  她双掌夹击,掌风激厉,竞将仇恕逼入墙角。
  哪知仇恕双肩微耸,身子突然游鱼般自墙上直滑上去,他此刻双足只要微微一抬,便可直踢慕容惜生的面目,但是他却竟然没有丝毫还击之意,双肘一点墙角,倏然横飞一丈。
  慕容惜生轻叱一声,拧腰甩掌,双掌直撞仇恕背脊。
  仇恕头也不回,身躯陡然横移三尺,冷冷道:“慕容惜生,我已让了你三招!”
  慕容惜生冷笑道:“谁要你让!”
  双掌翻飞,刹那间连攻七掌,只听掌风呼呼,竟将仇恕的身形笼罩在灿这——片缤纷如雨的掌影之下。
  她招式狠辣,手下绝不容情,掌掌俱是拍向仇恕要害之处,每一招每一掌俱都足以制人死命。
  仇恕身形未转,竟仍是背对着她。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纵不回手,今日我也要将你毙在掌下!”
  哪知她语声未了,仇恕双掌突地反向直击而出,慕容惜生再也不曾想到他在如此部位还能发掌,只觉腕间一麻,竟被仇恕的掌缘扫中,眨眼间她一双手掌,竟再也无法抬将起来。
  要知慕容惜生武功高绝,若非仇恕在最最不可能发招的时间、部位中出掌,再也无法一掌便将之击出。
  这正是武经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最最上乘的武功心法。
  慕容惜生心头一凛,只听仇恕冷冷道:“慕容惜生,今日我饶你一命,你可要记着了!”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早已远在十丈开外。
  慕容惜生呆呆地愕了半晌,身形微微一摇,后退三步,“噗”地坐到椅上。口中喃喃道:“师妹……师妹,你爹爹有了这样的仇人,唉……”
  她只觉心头沉重,四肢无力,似乎连话都无力再说下去。
  仇恕身形如电,掠出院墙,只听身后一阵衣袂带风之声,随之而来,他大喝一声,厉声道:“慕容惜生,你还不认输么?”
  正待翻身,凌空击掌。
  哪知身后之人突地沉声一叹,道:“公子,是我!”
  仇恕真气一懈,硬生生将掌势挫住,身躯也随之飘落地上,翻身望去,只见自墙头跃落的,竟是那“九足神蛛”梁上人。
  他武功虽不甚高,轻功却妙绝一时,有如落叶般飘在墙角,仇恕精神一振,一把握住他肩膀,喜道:“梁大哥,你怎地来了?”
  梁亡人道:“我一直未曾离开此地,等候着公子,为的……”
  仇恕截口道:“那‘快马’张七等弟兄,怎地不告而别?”
  梁上人长叹一声,道:“我为的只是要告诉公子,在下今后再也不能为公子效劳,‘快马’张七那帮兄弟,也……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
  仇恕呆了一呆,放开梁上人的肩膀,缓缓道:“这……这是为了什么?”
  梁上人叹道:“公子有位仇家,拿了在下昔年最大恩人的一件信物,前来寻访在下,要在下为他查出公子的行踪。”
  仇恕心头一震,身形后退——步。
  只听梁上人接口叹道:“公子请放心,在下与公子多日相处,怎会泄漏公子的机密,但为了在下昔年恩人的那件信物,唉……”
  他长叹一声,改口道:“在下实在左右为难,想来想去,只有……”
  仇恕微微一笑,道:“只有谁也不帮,是么?”
  梁上人垂首道:“在下处境之难,公子你想必也能谅解。”
  第二十八回 强仇环伺
  西湖之会
  仇恕沉默半晌,缓缓道:“梁兄你果然不愧是个仁义君子,事到如此,还不肯瞒我,梁兄,你今日将此事明告于我,我已十分感激了,怎会有相怪之意。”
  他语声诚恳,梁上人心下却愈觉不安。
  只见仇恕又一笑,道:“其实自今日起,在下行踪,再也毋庸瞒人了,梁兄对那位朋友,也不必再为难,只管将在下行踪,告诉他好了。”
  梁上人神色一阵惭愧,默然半晌,道:“公子那仇人,来自‘昆仑’,而且还是当今‘昆仑’掌门人的师弟,一身武功,已可算得上是武林中顶尖高手。”
  仇恕双眉微皱,道:“昆仑门人?”
  梁上人接道:“此人未入‘昆仑’之前,已是武林中一条好手,人称‘没羽箭’赵国明,十余年前,与令尊……”
  仇恕剑眉一扬,道:“先父的仇人,便是在下的仇人!”
  梁上人又自默然:半晌,垂首道:“公子今后行踪既露,必定强仇环伺,凡事俱要小心了,在下……唉,只恨不能为公子效力,只有默祷公子平安……”
  他呆了半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黯然一揖,悄然而去。
  仇恕无言地默送他的身影消失,心头突觉一阵萧索。
  四野空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四下木叶随风摇曳,仿佛都是环伺着他的仇人!
  黑暗中,他缓慢地移动身形,脚步正如他心情一般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突地长啸一声,奋起身形,如飞掠去,啸声高亢,响彻云霄,久久都不寂灭。
  ……
  春阳又升。
  西湖万鳞碧波,又开始荡漾起眩目的波浪。
  清晨方至,静寂的湖面便已飞扬起来,西湖中所有的画舫游艇,此刻却已聚集到一处,聚集到湖边。
  船连着船,连结成一片船海。
  淡淡的湖风中,散发着酒香与污臭。
  淡淡的风声中,飞扬起欢谈与嗤笑。
  依依的杨柳枝下,到处都是人头,到处都有长剑……
  今天,正是杭州城的大豪,武林中的巨子,灵蛇毛臬柬邀群雄,召集到西湖的英雄之会。
  画舫已用粗索或铁链结连住了,百数条画舫,结成厂一座湖上的行宫,船娘们兴奋而又惊奇,以讶异的目光,望着登船的豪客。
  他们有的是慢步而登,有的却是一跃而上。
  他们高声谈笑,大杯饮酒,酒到杯干,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似的。
  他们虽然也穿着华丽的长衫,但却仍掩不住神情间的粗豪剽悍之气,闪烁的目光,宽阔的胸膛……
  船娘们不禁暗中羡慕了:“多么雄壮魁伟的男人!”
  她们见惯了的是文弱的书生,臃肿的商贾,猥琐的帮闲,平凡的游客,步履蹒跚的老头子,扶老携幼的小妇人……
  今日,她们眼界一新,心里暗暗高兴,却不知这些雄壮的男人们,随时都会为她们带来腥风血雨,随时都会将这“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清清西子湖的清清湖水,染上一片腥红的血色!
  突地,湖边响起一阵号声。
  拂动的柳枝下,灵蛇毛臬、子母神剑丁衣、百步飞花林琦琤、河朔双剑江氏昆仲……
  这一帮早已叱咤江湖,声名显赫的豪客,大步登上湖船。
  但这其中最最令人触目的,却是两个神采飞扬,衣衫华丽,但面目在江湖间却极为陌生的老人!
  还有一人,更令人暗中称异,此人竟是个看来有如僵尸的汉子,面上一条刀疤,在阳光下发着红光。
  众豪不禁在暗中窃窃议:“这些人是谁?为什么灵蛇毛臬对他们分外地客气?”
  毛臬满面春风,不住抱拳,但是这春风得意的武林大汉,目光中竟似也有着一份深深的忧虑。
  变生肘腋
  他临风卓立在船头,目光四下一扫,但闻满湖群豪,忽然响起一片喝彩声,还有人在远处,扬声问好!
  灵蛇毛臬微微一笑,目中的忧郁与阴霾,瞬眼间便换作了得意而骄傲的光彩,抱拳朗声道:“毛臬事烦暇少,久未与众家兄弟欢聚,今日西湖春风杨柳,风光不恶,众家兄弟且请先饮一杯,再行叙话……”
  狂涛般的喝彩掌声中,他缓步退回船舱。
  百步飞花林琦琤娇笑道:“毛大哥,就是那仇独的儿子,此刻已来到江南,他若听到这片喝彩声,也该知难而退了吧!”
  灵蛇毛臬朗声一笑,突听程驹冷冷道:“他儿子若也像他爹爹那般脾气,只怕再响些掌声,也骇不倒他!”毛臬笑容突地一敛。
  潘佥咯咯笑道:“纵然骇不倒他,有我两人在此,他又当怎地?”
  灵蛇毛臬心中忽忧忽喜,当真是食不知味,坐不安席,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外面有人喝道:“弟兄们酒足饭饱,请毛大哥出来说话。”
  又有人扬声大呼道:“毛大哥对我兄弟们如此厚待,无论毛大哥有何吩咐.我弟兄们纵然赴汤蹈火,也甘愿为毛大哥效命!”
  灵蛇毛臬精神一振,振衣而起,步上船头,大声道:“多年来蒙众家兄弟厚爱,毛臬实是感激不尽,毛臬一生行事,虽然多有差错,但自问良心,始终对得住朋友,十余年前,毛某不惜冒险除去那魔头仇独,也是为了江湖朋友们的安全!”
  群豪大声喝彩,只因毛臬除去仇独之事,确是四海闻名。
  毛臬一笑又道:“但今日那仇独的后人,又已出道江湖,毛臬为了各位除去仇独,各位朋友也该为毛臬除去仇独之子!”
  众群豪哄然应道:“正该如此!”
  毛臬朗声大笑道:“朋友们对毛臬的好处,毛臬绝对不会忘记……”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响起一个尖锐的呼声,大喝道:“毛臬放屁!”
  群豪耸然一惊,齐地转目望去!
  只见远处一艘奔彩湖船的船篷上,叉手站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妇人,戟指毛臬大骂道:“你若对得起朋友,你若不会忘记朋友的好处,程枫怎会被你杀死?”语声激愤,满面俱是泪痕。
  群豪大多认得,这妇人便是七剑三鞭中,“鸳鸯双剑”林琳,听得她这番说话,都不禁暗中惊奇。
  灵蛇毛臬面色大变,脱口道:“程枫与我义如兄弟,我怎会将他杀死,你……”
  林琳仰天悲嘶道:“你竟然还有脸说与程枫情如兄弟,我且问你,程枫若是未死,他此刻在哪里,你说他此刻在哪里?”
  满湖群豪,千百道目光,一齐望向毛臬。
  毛臬纵是一代枭雄,但此刻面对着千百道询问的目光,他心神也未免有些惶乱,讷讷道:“他……他……不错,程大哥已不幸仙去了!”
  林琳双掌紧握,怒喝道:“是谁杀死他的?”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半晌未曾说话,湖上便已响起一阵窃窃私议之声,有的人已不禁在暗中摇头私语:“程枫与毛臬那般交情,可说是生死与共,他若真的是被毛臬杀死,灵蛇毛臬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突听一声冷笑,毛臬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形容僵木,有如死尸一般的汉子,厉声大呼道:“程枫是我杀死的!”
  林琳切齿大呼道:“你与程枫无怨无仇,为何要将他杀死?”
  “还魂”冷冷道:“他对不起我毛大哥,我就将他杀死了!”
  群豪立刻为之哗然,齐地暗忖道:“果然是毛臬主使,将程枫杀死的!”
  满湖群豪,十中有九知道程枫与毛臬的交情,此刻一听毛臬对友如此,一些热心的朋友,也不禁寒了心。
  “还魂”目光四下一转,接口又道:“十七年前,我毛大哥开设了一家地下镖局……”
  灵蛇毛臬一听这“闪电神刀朱子明”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起了自己的隐私之事,不禁怒叱一声,一掌推向“还魂”胸前,喝道:“退回去!”
  “还魂”仿佛脚步不稳,一连后退了几步,“砰”的一声,仰天跌倒在船舱里,口中犹自大呼道:“毛大哥,小弟全是为了你,你为何对小弟如此?”
  本已有些寒心的武林群豪,听得灵蛇毛臬竟开设了武林中人最最不耻的地下镖局,又一掌将一心为他的朋友打得仰天跌倒,不禁更是心灰,有的人已在暗中冷笑数声,悄然而退。
  毛臬眼见自己多年所建的基业,今日竟将毁于一旦,心下更是惶急,连连抱拳,连连大呼道:“众家兄弟,切切不要听他们的胡言乱语……”
  林琳已荡着一只轻舟赶来,嗖地一声,跃上船头。
  毛臬变色道:“你要做什么?”
  林琳悲嘶道:“你既然杀死他,索性也将我一齐杀死算了!”
  嘶声中急地攻出数招,招招俱攻向毛臬致命之处!
  四剑连环
  她招式虽然凌厉,但究竟是身怀六甲,已将临盆,脚步间大是不便,怎会还有昔日的威风?
  毛臬恼羞成怒,怒喝道:“泼妇,你敢在这里撒刁么?”
  反腕一掌,斜斜击在林琳肩骨之上。
  林琳悲呼一声,仰天跌倒在船板上,放声痛哭起来。
  江湖豪士,本就同情妇人弱者,何况林琳此刻怀有身孕,众人一见毛泉竟出手殴打孕妇,心中更是忿怒,虽然仍对毛臬的声威有所畏惧,但已忍不住发出义愤不平的呼声,更有许多人愤然拂袖而去。
  “河朔双剑”汪氏昆仲无言地对望一眼,他两人见到毛臬这般情况,不禁齐地想起了“缪文”的言语!
  两人不约而同地暗中忖道:“毛臬近来如此狂傲,纵容他女儿对长辈无礼,他此刻眼见已是众叛亲离,我两人何不乘机将之除去!”
  一念至此,汪一鸣突地振臂大喝道:“灵蛇毛臬面带忠厚,内藏奸诈,我等纵是情义兄弟,也看不惯他如此放肆狂行,愚弄天下江湖朋友!”
  汪一鹏反腕拔出长剑,厉声道:“程大嫂,看我兄弟为你复仇!”
  嗖地一剑,直刺毛臬左胁!
  “还魂”立在船舱的角落里,目光中已露出得意的神采,程驹、潘佥对望一眼,嘴角也微微泛出笑意。
  左手神剑丁衣肩头一动,正待长身而起,却被百步飞花林琦琤一把拉住,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坐山观虎斗,多么舒服,逞勇强出头就无趣了!”
  丁衣怔了怔,手按剑柄,缓缓坐了下来!
  只见毛臬身形闪动,避开了汪一鹏的一连七剑,口中厉喝道:“汪一鹏你疯了么?”
  汪一鹏冷哼一声,剑声不绝,又是一连三剑刺出,他独臂使剑,剑走偏锋,端的辛辣已极!
  毛臬脸色铁青,难看之极,显见他内心也气极怒极,但他似乎有着某种顾虑,而仍不愿与汪一鹏过手还招,身形闪处,又自往后斜让开去,挥手低喝一声:“人来!”
  、
  汪一鹏挥剑再进,突地——
  四道寒光,挟嘶嘶锐啸之声,交尾疾卷过来,只听“铮”地一串繁密的金铁交响之声过处,汪一鹏撤剑暴退三尺!
  只见四个蓝袍黑履,手持长剑的中年汉子,一字排开,挡在他身前,四柄锋利的长剑,剑尖外吐,其势虽未展动,但已将对方进退部位,完全封住。
  这四个蓝衣剑手,一个个肃然屹立,目光不眨,凝注在汪一鹏身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汪一鹏心头微凛,暗忖道:“毛臬这厮果然险恶深沉,竟早已暗地埋伏了这般好手……”
  思忖未已,却听毛臬朗声道:“汪大弟,愚兄有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当着众家兄弟面前,你须放明白些!”
  .
  汪氏昆仲以西湖上受挫于毛文琪之事,怎好向天下群雄说出,汪一鹏目光一转,厉声道:“你寡廉鲜耻,开设地下镖局,背信忘义,暗杀我程枫大哥,欺凌孤寡,集奸险毒辣于一身,天下之人皆得诛之,我弟兄替武林除害,又何须有私人恩怨!”
  这一席话,说得义正词严,留着未走的群豪,莫不耸然动容,甚多已有人按剑而起。满湖船娘,更早巳乱成一堆。
  毛臬满面怒容,微一挥手,冷冷叱道:“杀!”
  叱声方出,四名蓝衣剑手,身形齐展,四柄长剑,同时疾刺而出!
  汪一鹏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施剑!”
  人随声动,剑走轻灵,独手振处,剑尖弹起四朵剑花,将四名蓝衣剑手的长剑一齐封住,随即挽臂一圈,剑光如虹,急攻过去。
  四个蓝衣剑手身形微挫,霍地一分,避攻还招,闪电般还了一十二剑,剑剑指向汪一鹏全身要害之处。
  剑手失威
  汪一鹏一声轻叱!振臂疾挥,长剑画出一圈圈光弧,盘空而起,有如一幢华盖,将身形护住。
  四个蓝衣剑手,顿觉手中长剑如同刺在一堵坚壁之上,剑势为之一挫!
  汪一鹏纵声笑道:“灵蛇手下剑手,还有几人?”
  笑喝声中,手腕微振,一连四剑,有如惊芒掣电般击出,蓝衣剑手齐声大喝,身形复合,四柄长剑织成了一片光华!
  瞬息之间,双方已互攻出十余招之多,汪一鹏长剑挥洒,游走于四柄长剑交织的光华中,表面上虽是从容无比,但心中却是烦躁已极,目中杀机骤盛,手中剑势突变,由疾而徐,仿佛剑身有千钧之重,每一剑刺出,其势虽缓,但俱蕴含着极厉害的变化与无穷潜力。
  四个蓝衣剑手的剑招虽是辛辣诡异,但功力修为上,哪及汪一鹏深厚,是以顿时为对方剑身上发出的潜力所逼,辛辣凌厉的剑招,再也施展不开。
  毛臬在一旁叉手督战,见状,心中不由大为着急,惟恐再打下去,自己费了多年心血训练出来的这四名剑手,又将毁于一旦!
  心念思忖间,他不禁又自想起了昨日随程枫出动的另四名剑手,竟直到此刻为止,还不见踪迹。
  悄然走到角落里的“还魂”身边,沉声道:“你昨天杀死程枫时,可曾见到过四个身穿蓝衣的剑手?”
  .
  “还魂”漠然点了点头,冷冷道:“见到!”
  毛臬目光一寒,追问道:“他们到哪里去了?”
  “还魂”冷冷道:“死了!”
  毛臬霍地跨前一步,面沉如水,厉声道:“怎样死的?”
  “还魂”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木然答道:“难道他们还会病死不成?”
  毛臬双拳紧握,一字字缓缓问道:“是谁动的手?”
  话声未了,船头已响起两声金铁交鸣的大震,闪目望去,只见两柄长剑.冲天飞起,带起两道光弧,斜斜坠入湖中,划开两道碧波!
  两个蓝衣剑手疾退而出,手上空空,长剑已失。
  汪一鹏如影随形,口中大喝一声:“着!”
  剑尖伸缩,仿佛毒蛇吐信,一分为二,闪电般直取二人咽喉。
  两个蓝衣剑手的身手虽自不弱,但对方这一剑,来势又准又狠,却令他两人避无可避。
  刹那间,另两道剑光从旁边一闪而至,“铮铮”两声,硬生生将汪一鹏刺出的这一剑撞开了数寸。
  只听“哧哧”两声,这两个蓝衣剑手虽幸免剑穿咽喉,但肩上业已被汪一鹕的剑锋余势,划破一道血口!
  那出手拯救的另外两个蓝衣剑手,也被汪一鹏长剑反弹之力,当堂震退三步。手中长剑斜斜垂下,几乎触及舱板,显见再无还手之力!
  汪一鹏独力斗败毛臬四个贴身剑手,心中大为得意,横剑作态,凝视着毛臬,冷冷笑道:“还有人么?”
  毛臬目光闪翻,发现群雄当中,竟有大半在怒目相视,那程驹,潘佥二人依然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位上,神情冷漠,似乎是对所发生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还有那百步飞花林琦琤和左手神剑丁衣,也是面含诡异莫测之色,显然是幸灾乐祸的成分居多。
  第二十九回 湖上风波
  拖兵之计
  他目光闪动,心念亦在闪动不已,沉吟半晌,兀自缓缓道:“汪大弟,须知这次大会,乃为了对付仇独的后人而召开,当年之事,贤昆仲也有一份,怎地为了一时意气,而坏了大事?”此时此刻,除了阴鸷沉猛的灵蛇,又有谁说得出如此没有火气的话来。
  汪一鹏冷笑道:“你狂傲跋扈,处心积虑地诛除异己,难道也是为了对付仇独的后人么?”
  毛臬目光一转,竟突然撇下了汪一鹏,转身对群雄高声道:“各位可知道那仇独的后人,便是近日在江湖中,掀起无边风涛的‘金剑侠’?”
  此言一出,群雄无不动容,有的甚至惊呼出声来。
  只因那“金剑侠”出现江湖为时虽暂,但事迹都已传遍江湖,同时,江湖上更存着许多有关他神秘的传说,当然,也有人说他是如何如何地不近人情,心理狠毒。
  倘若这种种传闻都是真的,那无异即是第二个仇独出现江湖,“仇先生”昔年的事迹,在群雄中多半记忆犹新,故毛臬之言,怎教他们不惊?
  毛臬目光何等锐利,已自将群雄神态心思洞察无遗,不由心头暗喜,朗声接道:“今日毛臬身受误会,死不足惜,但恐众家兄弟为此而各自生心,致力量分散,授人以各各击破之隙,咳咳……那时……”他此刻自知已将众叛亲离,是以一面以言语拖延时间,等候奇迹,一面更想以言语转回群豪的离心。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叹一声,住口迟疑不语。
  群豪面面相觑,暗忖道:“灵蛇毛臬领袖草莽英雄垂十数年,江湖间总算平静无波,这次一旦将他的领导地位废掉,则后继之人能否有此魄力来担负这千钧重担?”
  群雄各自心念闪动,盛气已渐平息,而毛臬脸上的惶急之态,亦自消失不见,突地——
  素女林琳一掠而起,戟指毛臬,嘶声道:“当年是你用阴谋暗算仇独,使他两腿残废在先,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仇独的儿子找的只有你!”
  她大骂诉说完了,又面向群雄,放声大哭道:“诸位千万不要听他的,可怜程枫当年替他卖命,到头来反被他害死了!”话声未了,灵蛇毛臬突地一掌挥出,强劲的掌风,使将已临盆的林琳再也禁受不住,竟哀呼一声,跌倒在地,当场晕厥。
  汪一鹏振臂高呼道:“程大哥夫妇的遭遇,便是咱们前车之鉴,今日不先杀了这不仁不义的恶贼,将来咱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呼声一落,振腕一剑,刷地直取毛臬胸膛!
  汪一鹏适才目睹毛臬躲闪乃兄的身法,情知单打独斗乃兄定必讨不了好,于是,也将长剑撤出,欺身疾上,挥剑向毛臬拦腰扫去!
  灵蛇毛臬与汪氏昆仲合伙多年,深知双剑合璧之威,非仅凭赤手及身法所能抗拒。
  鞭剑争雄
  只见毛臬手探腰际,身形疾转,“呼”的一声,锐风骤起,一条拇指粗细的黑影,盘空而起!
  这一根奇形长鞭,又经过了毛臬十余年来的朝夕苦练,招式更是辛辣凌厉,诡异莫测。
  只见鞭梢点处,汪一鹏的长剑立被荡开,跟着鞭身一折,呼地反向汪一鹏长剑反卷而去!
  汪一鹏哪敢让长剑被他缠住,赶忙挫腕抽剑,身形倏地横开数尺,已自与汪一鸣并肩而立。
  两兄弟身形一并,不待毛臬第二次攻到,倏地又飞掠上前,双剑并起,宛如两条经天长虹,交尾而出。
  汪一鹏的剑光自左而右,汪一鸣自右而左,挟嘶嘶锐声,直取毛臬!
  双剑这一合璧攻出,威力何止倍增,顿见森森剑气,逼人眉宇,观战群雄,俱不由暗赞:“好剑法!”
  船舱之中,“还魂”仍自木立角落,程驹、潘佥依旧漠然端坐,但“左手神剑”丁衣及百步飞花林琦琤二人,脸上神色已自接连几变,四道眼神,眨也不眨地凝注在毛臬身上。
  灵蛇毛臬见汪氏昆仲将绝传武林多年的“两仪剑法”练成,心头不由一凛,但口中却冷笑道:“很好,毛臬倒要瞧瞧贤昆仲这‘两仪剑法’,练到几成火候?”
  笑语声中,真力尽聚右臂,眼觑剑锋及身不足一尺,霍地一振腕,长鞭呼地绕身急转!
  汪氏昆仲骤觉毛臬的长鞭转动之时,四周风声都随之起了一阵漩涡,两柄长剑被游力一吸,竟不由自主猛地互相撞去。
  两弟兄心头俱不禁为之一凛,忙各自运劲撤剑,手腕疾翻,两剑各自画了个半圆,倏地从中心刺出!
  毛臬一招生平绝学“龙卷风云”未将对方长剑吸住,便知胜负已不可测。但他为人老谋深算,明知群雄此际当自按兵不动,无非是慑于他平日之威而已,万一他在神态上稍露出一丝不安之色,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当下,他扬眉作态、敞声狂笑道:“两仪剑法不过如此,咄!还不退下?”
  身形疾转,鞭影暴涨,矫逾灵蛇,一圈接一圈地向攻来的两柄长剑卷去。
  他鞭势盘屈不定,竟将鞭风范围缩小至数尺以内,但门户却防守得严丝密缝,口中连连嘲笑道:“毛臬且让贤昆仲展尽所学,然后才予以还击,好教你弟兄输得心服!”
  汪一鹏冷笑道:“你想株守待援,简直做梦!”
  汪一鸣大喝道:“放眼湖上,还有谁肯帮你这奸恶之人,你就乖乖认命罢。”
  说话之间,双方已互拼了二三十招,只见汪氏昆仲剑势如龙,冲刺搏击,愈益猛厉,那嘶嘶剑风破空之声,竟远达十数丈之遥。湖岸边的丝丝柳叶被剑风一激,有如雪花般飞舞起来。
  此时,在群雄当中飘起了一阵切切私语:“看样子毛大哥恐怕不行!”
  “想不到‘河朔双剑’,竟这般厉害……”
  “咱们何不乘此时机,助他兄弟一臂,斗杀毛臬,拥立新盟主?”
  这一阵阵私语之声虽微,但在此群雄屏息观战之际,竟也传出老远。
  离这一排画舫十数丈远的左方,堤岸上,柳阴掩映之下,绰立着一位娇俏女郎,她黛眉紧蹙,两道秋波正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毛臬的那艘大船,那一阵阵私语之声进入她的耳中,每一个字都仿佛利剑一般,刺着她的心扉!
  当然,毛臬的遭遇,也一桩不漏地落在她眼内,她苍白的樱唇微微颤抖着,吐出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啊!爹爹!您真是这样的人吗?这众叛亲离的苦果,竟是您自己亲手种下的吗?啊!天呀!教我怎么办呢?”
  自然,她这彷徨不安的神情,是再也不会引起麇集堤岸观看热闹之人的注意,只因她,早将自己的纤纤娇躯,紧贴在树干后,生像是惟恐被人发现似的。
  她自然便是在这一日间尝遍了人生苦果的毛文琪,她心中恩怨纠结,爱恨难分,木立在湖岸边,竞不知如何是好。
  神秘之剑
  她自然更看不到就在这排画舫右方十数丈远处,她对面的堤岸上,柳荫掩映下,也绰立着一个一身青衫,貌相英俊的弱冠少年,他也是将身躯紧贴、着树干,也是生像被人发现似的,但他投向毛臬大船上的两道眼神,却如此坚定,似乎确信毛臬的命运已被注定丁。
  突地——
  人群之中,响起一阵“嗡嗡”之声,这弱冠少年的面容上:,立刻随之泛起了一阵兴奋的光彩!
  因为.他看到了“左手神剑”丁衣,已长身而起,挺剑加入战团,竟与“河朔双剑”鼎足而立,联手夹攻灵蛇毛臬!
  这一束,毛臬立见势穷力绌,他平素蓄养的一班贴身卫士以及门下子弟,虽有心想出来助主人一臂之力,但当接触到百步飞花林琦琤那两道冷峻的目光与目睹群雄跃跃欲动之势,都不由噤若寒蝉,哪还敢哼半点大声。
  但见大船头上,三道匹练光芒,矫捷如龙,环绕着一团鞭影,腾踔刺击,剑剑快逾闪电,招招均直取毛臬要害,这汪氏昆仲和“左手神剑”丁衣似乎已再无颐虑,竟放手围攻一日前还在称兄道弟的朋友。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灵蛇毛臬在开始时,确有株守待援之意,但这一拖延下来,不但外援未曾见到,反触发群雄以为盟主亦不过尔尔之心,而致弄巧成拙。心中急怒交集,也动了拼命之心。
  刹那间但见他铁腕一振,长鞭暴展,鞭风嘶嘶扩及一丈开外。
  汪氏昆仲及“左手神剑”丁衣没料到困兽之斗,犹有如此威力,毛臬竟会反守为攻,不禁为之一怔,但立刻便明白,这不过是他的回光反照而已”
  只因毛臬手中长鞭舒展开来,攻势虽是凌厉狠辣,迥异于防守之时,但鞭上的内力潜劲,却已大不如前,“河朔双剑”、“左手神剑”,这三个名倾一时的剑手,阅历何等丰富,岂有不立即醒悟之理!
  他们互相迅快地望了——眼,彼此心照,齐地狂笑道:“毛臬!兄弟们如让你的长鞭再攻得三招,便将三颗人头奉送!”
  笑喝声中,三柄长剑一圈,猛地疾刺而出,刷刷刷三道寒光闪处,毛臬手中长鞭已暴缩回去。
  汪氏昆仲及“左手神剑”敞声大笑,挺剑疾进!
  毛臬厉吼一声,长鞭再度狂卷而出,但这次缩退得更快,甫与对方剑势一接,便已力竭下垂,眼看三柄长剑乘热攻到,这一代枭雄,败亡只在俄顷之间,蓦地——
  一声娇叱!
  一道耀目红光,凌空电射而至!
  “左于神剑”丁衣身随念转,冷哼一声,刺向毛臬的长剑突地一翻,剑尖斜向上挑,迎着那道红光绞去。
  双方剑光一接,“左手神剑”立觉掌中长剑突然遇着一股极强的吸力,使他竟然把持不住,不禁大吃一惊!
  只听空中一声娇叱道:“撒手!”
  满天光影晃动中,“左手神剑”果然应声撒手去剑,刷地暴退而出。骇然木立当地,半晌喘不过气来。
  船头上人影一晃,毛文琪已手横“琥珀神剑”绰立在毛臬身侧。面上神情,亦不知是悲是怒。
  只见她玉手一挥,那柄吸附在“琥珀神剑”上的长剑,突地冲天飞起,远远落在堤岸上。
  这种罕见罕闻的功力,顿使群雄起厂一阵骚动,“河朔双剑”更是脸色忽青忽白,难看已极。只因他两人早巳试过这柄长剑的威力!
  灵蛇毛臬身形方稳,掌中长鞭,突地反卷而出,鞭梢有如蛇尾一般,卷仕了汪一鹏的脖子!手腕一震,厉声叱道:“去!”
  汪一鹏半声惨呼尚未出口,立时气绝,他颀长的身躯,也随着灵蛇长鞭这一震之势,扑地落入湖中。
  群豪哄然大哗,剩下的几个船娘,再也待不住了,连滚带爬逃了开去,连她们全部身家——画舫都顾不得要了,她们方才还在羡慕这些江湖武士的豪气英风,此刻却发誓以后再也不敢领教。
  毛文琪双眉微皱,一声“爹爹”还未出口,灵蛇毛臬长鞭再次展动,直取汪一呜咽喉!
  汪氏昆仲一见“琥珀神剑”,便已胆寒,是以方才汪一鹏才会被毛臬一击而中,此刻汪一鸣更是胆颤心寒,单臂一扬,长剑脱手飞出,直刺毛臬胸膛,人却借势扑飞三尺,落水而逃!
  灵蛇毛臬盛怒之下,已不再顾及武林群豪对他的看法,霍然转身,直瞪“左手神剑”丁衣!
  他森寒的目光,有如利剑一般,剪破了丁衣的铁胆!
  左手神剑丁衣缓缓后退着脚步,缓缓退到了百步飞花林琦琤身后,只听毛臬冷冷道:“你两人还有什么话说?”
  林琦琤“哎哟”一声,强笑道:“毛大哥,方才可没有我的事,您怎么把账算到我头上,若不是文琪世妹赶来,我也会帮毛大哥出手的!”
  灵蛇毛臬冷笑一声,默然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他两人走了过去,目中满含着一片杀机!
  林琦琤玉容惨变,突然反手一把,扣住了“左手神剑”丁衣的手腕,并点了他的穴道,口中娇叱一声,道:“毛大哥,我将他交给你,我要走了!”
  话声中她纤腰微拧,身子倒窜而出,掠上了左后方一株柳树。
  柳枝一弹,她窈窕的身子随之飞起,接着几个起落,逃得无影无踪!
  毛臬正顿是远望林琦琤远去的背影之时,又闻群豪哗然,转首看去,原来那僵立一边被林琦琤弃置不顾的“左手神剑”丁衣,却不知怎地趁众人注意不及他之时,突然长身而起,往右后方逃逸而去,事出突然,显然林丁二人乃串通好互相掩护而去,只落下灵蛇毛臬气得目光杀机闪动,口中冷哼连连,却无可奈何。
  还魂真相
  潘佥、程驹神色不变,淡淡地对望一眼,两人脸皮微动,毫无声音发出,原来正是以“传音入密”之功对话:
  潘佥道:“你看到恕儿了么?”
  程驹道:“早就看到了,他正躲躲藏藏地站在那边堤岸上,却躲不开我的眼光,只是他既不愿现身,我们也最好不要多事出手!”
  潘佥道:“我们既然看到了他,还在这里做什么?走吧!”
  原来他两人随仇恕之后到了江南,一时之间,却又找不着仇恕,两人商议之下,便又重施故计,先找毛臬,还装模作样,要为毛臬助拳,为的只不讨是要寻仇恕。此刻两人发现了仇恕,便再也不愿停留,袍袖一展,齐地展动身形,穿窗而出!
  堤岸上的仇恕——见他两人远远掠来,身形一闪,有如轻烟般溜走,竟似不愿和他两人见面一样!
  灵蛇毛臬变色道:“两位哪里去?”
  他一心想仰仗这两人对付仇独的后人,此刻见了他两人竞不告而别,心中又惊又怒,方待追出。
  毛文琪却已横身挡在他面前,道:“爹爹,不要追了,追也追不到的,这船上还有个更可恨的人,你老人家难道还不知道么?”
  灵蛇毛臬众叛亲离,常态已失,怒喝道:“什么人?”
  毛文琪缓缓转过目光,笔直地望向“还魂”,冷冷道:“你老人家难道以为他真的是闪电神刀朱子明么?”
  毛臬心念动处,身子一震,厉声道:“他不是朱子明是什么人?”
  毛文琪道:“朱子明早已死了,他只不过是借着朱子明的名义,假扮成‘还魂’后神智不清的样子,来骗你老人家的,而且他还不是第一个‘还魂’!第一个‘还魂’,是我师姐!”
  她越说别人越糊涂,不但灵蛇毛臬茫然不解,那假扮的“还魂”显然亦是满头雾水!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道:“你师姐……第一个‘还魂’……”
  毛文琪轻叹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一时说不清楚……”
  她霍然转身,面向“还魂”道:“但你若是英雄,就请将你的真面目现出来,堂堂的男子汉,藏头露尾,隐姓埋名,莫非连女子都不如?”
  她心里忽然想起了那伪名“缪文”的仇恕,是以她语声中便显露出矛盾的情感,既是幽怨,又是愤怒!
  那第二个假冒的“还魂”目光一转,突地仰面狂笑起来,毛文琪双眉微皱,横剑厉声道:“你笑什么?”
  “还魂”大笑道:“不错!我假冒‘还魂’是为了要骗你爹爹,但我却也未曾想到,那第一个‘还魂’竟然也是假冒的,我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这样曲折离奇,这样令人糊涂的事,只要你将此事真相说出,我一定也将真面目现出!”
  毛文琪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还魂”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毛文琪缓缓道:“我师姐慕容惜生,为了要探查那仇独之子的真相,是以假冒成早已死了的闪电神刀朱子明,卧底在仇独之子家里。”
  “还魂”恍然道:“她为了乔装易容,所以才扮成这种样子,而我却以为世上真有其人,不想却上了她的当!”
  毛文琪冷笑道:“我师姐天纵奇才,你怎么比得上她!你只想帮仇独儿子的忙,又见到‘还魂’的形状,易容乔装,便背了程枫的尸身,到我家来卧底,其实那程枫也是仇独之子杀死的””
  灵蛇毛臬变色道:“到底谁是那仇独的儿子,他此刻在哪里?”
  毛文琪暗中伤心地长叹了一声,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她爹爹问她的话,面向“还魂”,接口道:“我已将此事的真相说出,你呢?”
  “还魂”呆了牛晌,突又狂笑道:“你定要知道我是谁么?”
  毛文琪轻轻一震手腕,掌中“琥珀神剑”,便有如火焰般的闪动起来,她目注着剑尖,缓缓道:“你若不愿自动说出,只怕我这柄剑也容不得你的。”
  “还魂”冷笑道:“无论我是否自动说出,你这柄剑我也要领教领教的!”
  毛文琪轻叱道:“好!”
  只见一溜赤红的剑光,随着她轻叱之声划出!
  “还魂”存心想一试她这柄“琥珀神剑”的神秘之处,不退反攻,斜斜一掌,拍向剑脊!哪知他手掌方触剑身,身子便为之蓦地一震,手掌竟似乎被这柄剑中传出的一股奇异之力吸住,再也抽不出来!
  毛文琪轻叱一声,长剑乘势送出,轻叱道:“你到底是{十么人?”
  语声未了,突见“还魂”的身子,竞凭空暴长了三寸,疾地一脚踢向毛文琪持剑的手腕!
  毛文琪脚步一错,那“还魂”的身形竟已闪电般穿窗飞出,毛文琪想不到此人竟能在“琥珀神剑”上脱身,心头不觉一凛!
  只听一阵清朗的笑声白窗外传来,道:“你要知道我是谁么?看看这个!”
  随着这一阵清朗的笑声,一道金光,穿窗而来!
  灵蛇毛臬大惊之下,身形急闪!
  、
  毛文琪长剑急挥,只听“叮”的一声,那道金光便被她掌中“琥珀神剑”吸住,赫然竟是一柄长仅数寸的金剑!
  灵蛇毛臬面色大变,脱口惊呼道:“金剑侠!”他一步掠到窗前,只见窗外满堤柳枝,随风飘舞,日色已渐西沉,哪里还有“金剑侠”的身影!
  他呆呆地木立半晌,转身长叹道:“想不到金剑侠这厮竟在我的船上!”
  毛文琪垂首道:“爹爹,你老人家……你老人家……”
  她虽有满腔的话要劝她爹爹,却又被满腔的幽怨一齐冻得死死的,竟连一句也说不出来!
  灵蛇毛臬胸膛一挺,缓步走到船头!
  他似乎还想对湖上群豪说一些话,但转目望处,湖边的群豪,虽还未走得干干净净,但剩下的人也已寥寥可数。
  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失落的悲哀与萧索,蓦地涌上了心头,堵塞在喉间,使得这叱咤一时、口才敏捷的武林枭雄,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对着那一些寥落的人头,落寞的目光,呆呆地出起神来!
  湖水荡漾,春风似也变成秋风般萧索。
  英雄的基业,成功必定十分艰苦缓慢,但失败时却有如火融冰消,顷刻间便化作了流水!
  这虽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怎奈当事人却永远都想它不开,成功后再失败的滋味,比永不成功还要令人悲哀!
  他卓立船头,突觉满身寒意,口中强笑道:“毛臬一生闯荡江湖,成败且不论它,终算能交着各位这几位朋友,毛臬已是十分……”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急遽的马蹄奔腾声,自远处响起,十数匹长程健马,急驰而来。
  当先一匹健马,马鞍上端坐着一个黄面少年,猿背鸢腰,腰肢笔挺,—路扬臂大呼道:“若非毛臬之友,快离湖船,以免自误!”
  呼声嘹亮,直上霄汉!
  仅存在湖上的人物,一听这阵呼声,便再也不听毛臬说话,纷纷自船尾上岸,各自散了!
  灵蛇毛臬又悲又怒,目光一瞥那黄面少年,变色道:“金超雄,你也来了!”
  这黄面少年正是“太行双义”中的大哥金超雄,此刻一扬丝鞭,在马上朗声狂笑着道:“不错,我来了,你的死期也来了!”
  他丝鞭斜斜向后一指,狂笑道:“你且看看那边,你的老巢已被少爷我放火烧了,你早已众叛亲离,此刻更无家可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活声中丝鞭一落,十数匹健马转头奔去,扬起了一股淡淡的烟尘,瞬间便被春风吹散,正有如毛臬的事业一般!
  灵蛇毛臬惊怒之下,转目望去,只见自己家宅那边,已有一股烟火,冲霄而起!
  毛文琪生怕她爹爹怒极生变,一把拉住了她爹爹的手腕,幽幽长叹一声,垂首说道:“爹爹,你老人家本已到了洗手归隐的时候,乘着这个机会找个地方隐居下来,让女儿陪着你淡泊地度过一生,岂非远比这样在江湖中闯荡好得多么?”此刻她早已心灰意冷,再也不愿见到仇恕了!
  灵蛇毛臬呆了半晌,突地敞声大笑起来!
  毛文琪呆子一呆,实在想不到她爹爹在如此情况之下还有心思笑得出来,她却不知她爹爹一代枭雄,其心思之奇特,又岂是别人所能猜测?
  第三十回 枭雄之败
  失败滋味
  狂笑声中,只听毛臬缓缓道:“孩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击不倒你爹爹的……”
  他笑声一顿,目光变得更是隐鸷深沉,接口道:“你爹爹未至此间之前,早已留下了后着,区区一两个打击,在你爹爹身上,又算得了什么?”
  毛文琪又自一呆,对她爹爹,她心里不知是痛惜抑或是钦佩,经过这样的打击,她爹爹犹能屹立不倒,做女儿的自不禁会生出钦佩之心,但一想到那也是永远打不倒的敌人仇恕,她不禁更是心碎。
  毛臬目光正在探索着他爱女的心事,他知道他女儿心里必定隐藏着一些秘密,秘密地瞒着自己!心念数转之间,他突地脱口道:“我知道了!”
  毛文琪心头一颤,道:“你老人家知道了什么?”
  毛臬缓缓道:“缪文便是仇独之子,仇独之子便是缪文!”
  这武林枭雄,心智果然超人一等,毛文琪但觉身子一震,悄悄后退了几步,泪珠已不禁流下面颊!
  便在这刹那之间,突听一声大喝,道:“毛臬,你看看谁在这里?”
  灵蛇毛臬骇然望去,只见西湖湖心之中,突地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人头,白发白须,被湖水浸得紧紧贴在一起,一双老眼之中.精光闪烁,赫然竟是那称雄水上的老英雄火眼金睛萧迟!
  毛臬大喝一声,掌中长鞭,闪电般地向萧迟挥了过去!
  蛇鞭虽长,但他一鞭挥去,距离那萧老雕却仍有一段距离,只不过空自打得湖水四下飞激而已!
  水上男儿
  萧老雕狂笑道:“姓毛的,你神气什么?在地上你纵能耀武扬威一时,但水面上的天下,却是老夫的!”
  他踏水立在湖中,湖水仅及膝头,水性之精熟,当真不愧是称雄水面数十年的老英雄!
  灵蛇毛臬怒极之下,冷笑道:“萧老儿,你敢上船来么?”
  萧老雕狂笑道:“我上船作甚?此刻湖水下已潜伏了数百名我高邮、洪泽湖的水上男儿,你可要下来饮些湖水么?”
  灵蛇毛臬心头一震,只见水花一冒,萧金鲤突地自湖水下钻了出来,踏水大笑道:“姓毛的,还认得我么?”
  萧老雕微笑道:“平儿与这厮多说什么,下面的弟兄们可已准备好了?”
  “金鲤”萧平道:“随时都可动手!”
  萧老雕缓缓道:“动手!”
  “金鲤”萧平应了一声,双掌一合,游鱼般没人水中,水面仅只起了一圈轻轻的涟漪,瞬即乎复!
  灵蛇毛臬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喝道:“萧老兄,你到底要玩些什么手脚?’,
  萧迟大笑道:“你多问什么,看一看便可知道了!”
  话声未了,只听轰的一声,毛臬邻近几条船,突地向下沉去,他脚下亦且砰地一震,船身向下直陷!
  毛文琪娇叱一声,道:“爹爹快退!”
  立见几条黑衣汉子,扳上船舷,她长剑一挥,一溜火光闪过,那几条汉子,又没人了水中!
  灵蛇毛臬早已闪动身形,掠上湖岸。
  他身形方起,船身便已急沉,晕迷未醒的林琳,便落人湖中,毛文琪无暇他顾,长剑一抡,随身急转!但见一团红光,裹住她纤柔的身影,刷地掠上岸边!
  灵蛇毛臬仰天笑道:“萧老儿,你又岂能奈何老夫?”
  萧老雕哈哈一笑,道:“老夫岂是真的要杀你,只不过是想看一看你狼狈鼠窜而逃的惨状,便已心满意足了!”
  灵蛇毛臬勃然大怒道:“萧老儿,除非你能永远躲在水下,否则只要你一踏上陆地,老夫便立时将你乱刀分尸而死!”
  萧老雕嘻嘻笑道:“如此说来,你此刻是要在岸边等候着的了。”
  毛臬大喝道:“正是!”
  萧迟笑道:“你家里火势已起,再不回去看看,便要被烧得片瓦不存,你若在此等候老夫,太行山金家兄弟一定高兴得很!”
  灵蛇毛臬又自一愣,只听萧迟接口大笑道:“姓毛的,你切切记着,从今以后,切莫再踏上水面,只要你一到水上,老夫必定在水下等着!”
  大笑声中,他身子一沉,便已消失无影!
  灵蛇毛臬双拳紧握,木立半晌,目光中不禁露出些黯然失意之色,长叹一声,含恨自语:“毛臬呀毛臬,你为何不练好水性,至今今日被小人所欺……”
  毛文琪幽幽一叹,接口道:“爹爹,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灵蛇毛臬狠狠一跺足,道:“烧都烧了,还看什么?”
  口中虽在如此说话,人却翻身掠去!
  此刻日色虽未沉落,但天边忽地掩来几片乌云,使得本极晴朗的江南天气,变得十分阴黯惨淡!
  西湖四周,早已全无人迹,毛臬父女身形飞掠,片刻间,但闻一阵焦木之气,扑鼻而来。
  毛臬面色越发阴沉,接连几个起落后,抬眼望处,但见自己那雄阔的庄院,竟已变作了一片火海!
  他庄院占地虽广,但四周却无毗连的人家,此刻更无一人救火,只有数十骑黑衣骑士,在火场周围飞驰不已。
  灵蛇毛臬知道即使有人救火,也都被这些骑士赶跑,自己留守在庄院的门下,想必不是跑了,便已遭了毒手。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声,飞掠而去。
  哪知那些骑士似乎早已算定了他要回来,不等他身形现出,便已飞骑奔去,逃得无影无踪!
  只听远远传来一阵呼喝,道:“姓毛的,是我金氏兄弟烧了你庄院,你若不服,尽管到太行山来找我金氏兄弟……”
  呼声渐渐远去,与蹄声一齐消逝!
  烈火仇焰
  毛文琪展动身形,在火宅四周飞掠了一圈,轻叹道:“爹爹,火已无法救火皂了。”
  灵蛇毛臬面沉如水,突地选了个火势软弱之处,飞身而入。
  毛文琪骇然惊呼一声:“爹爹……”
  她随之掠入了火宅,只见火势虽在四面燃起,但只因庄院太大,是以正中的几间厅房,却仍未被烈火燃着!
  毛臬一掌震开了厅门,闪身而入……
  突地,四面烈火包围中的厅堂里,竟传出了一声冷笑!
  毛臬心头一惊,陡然顿住了脚步!
  只听那冷笑之声缓缓道:“毛臬,你来了么,我已在此等了许久了!”
  灵蛇毛臬大喝一声:“什么人?”
  毛文琪剑不离掌,已随之人了厅堂。
  满厅火烟弥漫,厅堂深处,冉冉现出了一条身影,飘飘地缓步走在烟火里,有如自云雾中出现一般!
  灵蛇毛臬一生行走江湖,大风大浪之事,不知经过多少,刀头舔血,剑底惊魂之事,更不知干了几多。
  但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头却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双掌护胸,微退一步,口中颤声道:“你莫非便是仇……”
  那人影冷笑一声,突然一步走出了烟火,道:“你看看我是谁?”
  烟火散处,但见他锦袍华服,步履从容,但眉梢眼角,却带着一种森森寒意,赫然正是仇恕!
  毛臬、毛文琪齐地惊呼一声,毛文琪娇弱的身子,已不禁有如风中柳枝微微颤抖了起来!
  仇恕目光森严,冰刀般盯在毛臬面上。
  他故意不去望毛文琪一眼,一字字缓缓道:“毛臬,你看清楚了么?我便是仇先生的后人,来向你讨还十八年的血债!你可要看清我的真面目?”
  烟火欲散还聚,依稀地笼罩着仇恕的身影!
  灵蛇毛臬抬眼望去,只觉这少年的身形面容,活脱脱正是十八年前,莽苍深山中那骑马独行的“仇先生”的影子,漂渺在云霞间。
  刹那之间,灵蛇毛臬仿佛是见着了“仇先生”的幽灵一般,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他只觉一阵寒意,冷透了全身,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去,宽阔的额角上,也已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仇恕冷叱一声!
  “血债未还,你便想走了么?”
  他双掌下垂,一步步向毛臬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像是一脚踩在毛臬的心上,使得他心弦——震。
  他并非胆怯之徒,但此刻见了仇恕,不知怎地,竟心虚胆颤起来,只因十八年前“仇先生”的余威仍未在他心头消散,那“十年之后,血债血还”八个血淋淋的字迹,更一直令他寝食难安。
  毛文琪紧咬银牙,突地娇喝一声,道:“爹爹,你快走,待我挡住他!”
  语声未了,仇恕的身子已轻烟般飞起,掠过了毛文琪,斜斜一掌,击向灵蛇毛臬胸膛之间!
  他身法轻灵,招式诡异,举手投足间那种潇洒的神态,赫然竟是“仇先生”昔年的模样!
  灵蛇毛臬胆寒之下,竟不敢抵挡,狂吼一声,转身奔出!
  仇恕冷叱道:“哪里去?”他肩头微耸,正待纵身追出。
  毛文琪已嘶声道:“仇恕……你不要追了……”
  语声颤抖,满含幽怨悲愤,仇恕心神一颤,再也不肯回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笔直追出。
  毛文琪满面泪痕,刷地刺出一剑,剑尖也不住颤抖。
  她见到仇恕全未闪避,心中悲哀地暗忖:“我若一剑杀死了你,我也陪着你死……”
  心念乍转,突见仇恕反手挥出一掌,食中两指,疾弹毛文琪剑尖,只听“叮”的一声,仇恕突觉指间一麻,劲力全消,身形竟无法再进一步!
  毛文琪颤声道:“你……你为什么定要复仇?”
  仇恕深深吸了口气,道:“父仇不共戴天!”
  毛文琪流泪道:“对,父仇不共戴天,但你要杀我爹爹,我只有先杀了你!”
  仇恕突地转叱一声,身形极其奇妙地一转,全身骨节,有如全都是活的一般,一掌拍向毛文琪面门!
  毛文琪双目一合,垂下长剑,道:“你杀了我也好,我反正不想活了!”
  仇恕只觉胸间一股热血上涌,硬生生顿住了手掌。
  毛文琪那满面凄楚幽怨之色,那一连串流落在胸前晶莹的泪珠,使得他铁石般的心肠,也乱了起来!
  毛文琪紧闭着眼帘,流泪道:“我爹爹已经老了,此刻又已是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已害得他够惨,还要对他怎样?”
  仇恕突地双眉一转,大喝道:“他害得我爹爹怎样了?连尸骨都不能保全……”
  喝声中他身形倒纵而出,只因那强烈的仇焰,已燃断了情丝,毛文琪虽然追出,却已追不上了。
  仇恕身形一转,白烈焰上飞掠而出,脚尖方自点地……
  突听一声大笑道:“你逃来逃去,还是逃不掉的!”
  笑声未歇,两条人影如飞鸟般坠在他面前。
  且作酒遁
  仇恕微微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胖一瘦两个华服的老人,并肩站在他面前,赫然竟是潘佥、程驹。
  仇恕一见他两人,不禁暗中叹了口气,定下脚步。
  毛文琪已随后赶来,见到他两人,也不禁为之一怔。
  程驹遥指西方,道:“毛姑娘,你爹爹从那边走了,你快追去吧!”。
  潘佥接口道:“这小伙子有我两个老头子拦住他,便像是孙悟空套上了紧箍咒一般,再也走不了啦!”
  毛文琪身形微顿,深深瞧了仇恕一眼,面上泪痕未干,似乎想对仇恕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程驹笑道:“你要说以后再说吧,此刻还是快走的好。”
  毛文琪惨然一笑,缓缓道:“谢谢两位前辈……”
  霍然转过身子,向程驹所指的方向追去,她虽然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但樱唇却已被她暗中咬破。
  仇恕呆了半晌,失声长叹道:“我知道你们要阻我复仇,是以才一直躲避着你们,父仇不共戴天,你们又何苦……”
  程驹“嘿”了一声,截口道:“你口口声声都是父仇不共戴天,你难道忘了你的母亲,你若杀了毛臬,你母亲会多么伤心?”
  潘佥面上已无半点笑容,接口道:“若不是你母亲再三关照我们,我两人又何苦奔波千里地赶来,你能忘记她的话,我们却忘不了的。”
  程驹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你母亲对你说过多少次,你父亲死了,你纵然杀了毛臬,他也不能复生。”
  潘佥道:“何况你也曾经说过,自己不亲手杀死毛臬,如今你已整得他够惨了,还要对他怎样?”
  他两人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仇恕说话的机会。
  仇恕低垂着头,目光闪动不定,心中自也在不住地转动着心思,良久良久,他方自长叹一声,道:“既是两位叔父来了,小侄还有什么话说……”
  程驹截口道:“我不管你有无话说,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我两人今后跟定了你,直到将你送回你母亲那里为止。”
  仇恕道:“一切全凭叔父们的吩咐。”
  程驹、潘佥齐地展颜一笑,道:“这样才是好孩子……”
  仇恕道:“小侄那里美酒甚多,且请叔父们去共饮一杯!”
  程驹大笑道:“这样就更是好孩子了!”
  两人随着仇恕,回到他那所宅院,“还魂”一走,梁上人门下也俱都散去,这宅院中便空无人迹。
  仇恕掌上了灯火,取来了美酒,虽然有酒无肴,但三人却喝得甚是开心,仇恕更是浑然忘去了心事。
  一坛酒下去,仇恕仍然面色不变,程驹却已面红耳赤,潘佥更是神态大乱,频频呼酒!
  仇恕立刻又取来另一坛酒,这一坛酒喝将下去,程驹、潘佥便早已烂醉如泥,再也省不得人事。
  仇恕目光闪动,低呼道:“程大叔,潘二叔……”
  潘佥、程驹哪有回应,仇恕伸出了手掌,在他两人面前摇了几次,他两人亦毫无所知。
  仇恕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位叔父休怪小侄无礼,小侄为了要报父仇,说不得只有暂时委屈两位叔父一下了。”
  他一手一个,将程驹、潘佥抱进了地窖,地窖中满是美酒,他便将程驹、潘佥轻放在酒坛之间。
  这坛中之酒,俱是多年陈酿,入口虽醇,但醉后却不易醒,仇恕双手一指,喃喃道:“两位叔父这一醉至少三日,那时小侄早已去得远了,失礼之处,只好等小侄报了父仇,再来请罪。”
  他走出地窖,锁上了门,那地窖之门甚是沉厚,程驹、潘佥若要出来,至少还得花一番手脚。
  一顿酒喝了将近一日,此刻又是黄昏。
  西射的斜阳中,他突地发现大厅中竟多了两条人影!淡淡的斜阳将他们颀长的人影照射在墙壁上。
  仇恕微微一惊,方自顿住脚步。
  只听大厅中有人沉声道:“仇公子,还有酒么?”
  仇恕目光一转,朗声大笑道:“酒自然有,却要看看你是否有资格喝我酒?”
  他一步跨人大厅,只见两个青袍人对坐在堂厅中的桌子两边,面上一片木然,赫然是两个“还魂”!
  左面一个“还魂”笑道:“在下可有资格饮酒?”
  仇恕面容微变,轻叱道:“你两人谁是慕容惜生?”
  两个“还魂”齐声大笑道:“我两人谁也不是慕容惜生。”
  笑声中两人齐地手掌一扬,抹去了面上的易容面具。
  仇恕转目望去,只见这两人一个鼻直口方,满面正气,眉间隐隐露出一条沟纹,正是金剑侠端木方正。
  另一人剑眉星目,颔下微髭,英俊的面容上,微微带着一种对人生的厌倦之色,却是一别经年的石磷。
  这两人突然现身,的确使仇恕出乎意料。
  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金剑侠端木正方微笑道:“小弟为兄台将具尸身一直由灵隐寺背到毛臬家里,不知是否有资格喝一杯仇兄的美酒?”
  仇恕更惊更喜,脱口道:“原来是你!”
  这疑团他久已藏在心中,直到此刻才被揭破,三人久别重逢,端木方正不禁又自频频呼酒。
  第三十一回 错中之错
  剖析精微
  仇恕愧然一笑,道:“酒窖已被小弟用做牢房,此刻已拿不出酒来了!”
  端木方正哈哈一笑,道:“小弟岂是真的要酒,只不过是要逼你说出这句话来。”
  他忽然一整面容,正色道:“程潘两位前辈,与仇兄渊源非浅,仇兄为何要将他两人灌醉后困在地牢里?实令小弟难解!”
  仇恕微微一笑,道:“小弟怎地什么事都瞒不过兄台……”
  他语声顿处,只见端木方正肃然望着自己,满面关切,满面正气,使得他再也不能支吾其言。
  于是他长叹一声,道:“只因我那两位叔父,一心要劝我化解冤仇,是以……”
  他又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
  石磷正色道:“冤仇能解,有何不好?令堂大人,必定也高兴得很。”
  仇恕没有回答他的言语,只因他此刻既已和端木方正同来,自己又怎能对他再说出无理的话!
  端木方正接口道:“仇兄,你我虽属初交,却是一见如故,小弟有几句肺腑之忠言,不知仇兄可愿一听?”
  仇恕道:“兄台若是不说,小弟必将遗憾终生。”
  端木方正肃容道:“常言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毛臬与仇兄虽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却又是仇兄的至亲舅父。何况,他爱女亦与仇兄有一段感情,这期间恩怨纠缠,虽非我等外人所能了解,但……”
  他微喟一声,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仇兄你既然已将他逼得众叛亲离,无家可归,你何不就从此放他一条生路?”
  他言语诚恳,心中有一句话,口里便说一句出来,既不会转弯抹角,亦不会粉饰词藻。
  但只有这种诚恳的言语,才能使仇恕动心。
  他垂首默然半晌,缓缓道:“这其间确是恩怨纠缠,连小弟自己也难以化解,但……”
  他忽然抬起头来,凛然道:“但兄台若说毛臬此刻已至末路,小弟却绝不赞成!”
  端木方正道:“他不但在杭州城中无法立足,在武林中也失去了人心,他武功虽仍在,但从此以后,已与人无害,更不能影响别人,最多也不过只能寻个隐避之处,寂寞地度过晚年而已。”
  仇恕摇头叹道:“以毛臬那样桀骜不驯的人物,怎甘寂寂终老?他杭州城的基业虽毁,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他远在‘杭州英雄大会’成败未知前,便早已布置好退路,准备日后东山再起,到那时再要除他,便绝非易事了!”
  端木方正皱眉道:“何以见得?”
  仇恕道:“兄台可曾发现,毛臬的十大玉骨使者,在‘杭州英雄大会’中俱未现身,‘七星鞭’杜仲奇与他交情最厚,但直到此刻,也未见踪影,此事若不注意,便难发现,一经发现,便可看出其中正有无穷巧妙!”
  端木方正沉吟道:“灵蛇十大弟子,仿佛已死了多人……”
  仇恕截口道:“虽已死了多人,但还有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铁军使者’长孙策……”
  他微喟一声,接道:“这三人在十大弟子中已属佼佼人物,更何况十大使者为首的一人‘铁胆使者’钱卓亦从未现身!”
  端木方正皱眉道:“七剑三鞭,都已瓦解,十大使者,又有何可怕?”
  仇恕道:“可怕的并非这十大使者,而是怕他们在暗中收买江湖中的败类,组织成一种秘密的势力,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灵蛇’此番失败,只因他太过招摇,此人若是又在暗中成了气候,你我都未见得是他的敌手了!”
  端木方正心头一凛,讷讷道:“仇兄剖析精微,小弟佩服……”
  仇恕接道:“毛臬称霸江湖多年,黑白两道的生意,他都要插上一足,二十年来他积下的家财,必定已是个惊人的数字,但他的家在火焚之后,其中却并无金钱,那么他的巨万家财,又到哪里去了?”
  端木方正凛然道:“莫非已被他用做暗中搜集党羽的基金?”
  仇恕拍案道:“正是如此。”
  端木方正呆了半晌,长叹道:“若事情真被我等料中,此人便当真可算是个枭雄之才,地上创业不终,立刻转入地下……”
  仇恕剑眉微轩,朗声道:“是以小弟无论是为了私仇抑或公益,都不能就此罢手,两位此刻听了小弟的这一番言语,便该体谅小弟的苦衷了。”
  端木方正、石磷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还魂面具
  良久良久,石磷突地沉声道:“但另有一事,你却要多加注意。”
  他既不能称仇恕为兄弟,亦不愿以长辈自居,是以便以你我相称,仇恕正也是如此心理,道:“什么事?”
  石磷缓缓道:“你爹爹昔日在江湖中曾结下无数仇家,如今你一现出真面目来,要寻你复仇的人,便太多了。”
  仇恕缓缓道:“这个我……我已知道。”
  石磷道:“你既要寻人复仇,又要防人复仇,而你的势力,却又如此孤单,你的脾气,却又如此强傲……唉!”
  他以一声长叹结束了言语,但仇恕却已从这一声长叹里听出了他言语里对自己的关心。
  他再也想不到这流浪江湖,厌倦人生的剑客,竟是对自己关心,刹那间,他只觉心头充满了感激,惨然一笑,道:“自从九足神蛛去后,我已算势力孤单,但直到此刻,我又发觉了我到底还有几个真正的朋友!”
  端木方正突然大声道:“穷家帮凌龙帮主无论武功、声望,俱是江湖中一流人物,而且此老为人热肠,你为何不求他相助?”
  仇恕叹道:“此老曾与我言语冲突,只怕日后再也不会予我援手了!
  他淡淡地黯然一笑,接道:“江湖中人此刻都只道毛臬众叛亲离,已至穷途末路,又有谁知道我势力的孤单,更在毛臬之上。”
  石磷目光凝注着手中那“还魂”的面目,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怎会戴了这面具来见你?”
  他不等仇恕说话,便已接口道:“无论你如何猜法,都猜不到的,我与端木兄相识以来,一直心灰意冷,更不愿再过问江湖中事,那日见到他做了个这样的面具,一时兴起,也学着戴了起来,只因这面具仿制甚是容易,短短几日我便制了许多……”
  仇恕截口道:“你可是要我也戴上这种面具?”
  石磷微微一笑,道:“神话传奇中,常有‘身外化身’之说,你我若也邀集些朋友,俱都戴上这种面具,那时又有谁会知道哪一个‘还魂’是端木方正,哪一个‘还魂’是仇恕,你岂非也有了许多‘身外化身’了么?”
  仇恕笑道:“若是有别的武林中人,也一齐来仿制这种面具,用来为非作歹,到那时你我又该当如何?”
  端木方正道:“这个你倒毋庸过虑,制作这种面具,石兄说来虽易,其实却绝非易事,只因它制作虽易,但知道这制作方法之人,世上却廖廖无几,即使别人也制作了这‘还魂’面具戴上,反可淆乱别人的耳目,此事说来虽不甚光明,但用来对付毛臬这般人物,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仇恕沉吟许久,缓缓道:“此举用来对付毛臬则可,但小弟却不愿以此来逃避先父的仇家,只因小弟此番出道江湖,便是为了要了清先人的恩仇!”
  端木方正、石磷对望了一眼,石磷道:“无论如何,我且送一具给你,用与不用,便全由得你了!”
  仇恕一笑接过面具,收进怀里,此刻天色已暗,他三人无言地坐在暗里,各自都有着许多心事!
  黑暗中,大厅外突地响起了一阵清越的铜环相击声!
  仇恕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有人拍门!”
  语声未了,端木方正已飞身而出,且随手戴上了那“还魂”面具道:“我去应门!”
  仇恕目注着黑暗的庭院只见他人影一闪而没,方自消失在黑暗里,突听风声一响,他竟又掠回,卓立在黑暗的庭院里。
  仇恕奇道:“外面难道没有人么?拍门的是谁?”
  卓立在庭院中的人影突地冷笑一声,道:“拍门的便是我!”
  仇恕呆了一呆,突地想起这人虽也身穿青袍,戴着“还魂”面具,但却已不是方才出去的端木方正。
  他心念一闪,脱口道:“慕容惜生,你又来作甚?”
  那人影冷冷道:“不错,我就是慕容惜生,我只来问你,你将我师妹逼到哪里去了?”
  仇恕亦是冷冷道:“我要知道她去了何处,此刻我便早已追去了!”
  慕容惜生冷哼一声,突见黑暗中走来一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影,两人目光相对,都愣了一愣!
  那人影自然便是应门回来的端木方正。
  慕容惜生目光一转,叱道:“你是谁?”
  端木方正大笑道:“你是还魂,我也是还魂,你难道不认识我?”
  大厅中的石磷亦自悄悄取出另一副面具戴起,闪身一掠而出,纵落在石阶上,大笑道:“这里还有个‘还魂’,你认得我么?”
  慕容惜生又惊又怒,厉声道:“姓仇的,你莫来弄这个玄虚,我只要你还我的师妹来,否则我便要叫你回去在家师面前交代!”
  仇恕心念一转,突也举手戴起了面具,大笑道:“谁陪你回去,谁是姓仇的,我也是还魂,你可要看清了!”他方才隐身堤岸,不愿目标显露,是以换了一身青衫,想不到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只见他手掌一拍,突然飞身掠到端木方正身旁。
  石磷心念一转,亦白一掠面前!
  三条人影闪动,电光石火般转动了一圈,齐地手掌一拍,顿住身形,鼎足而立,谁也不说话!
  错中之错
  他三人身材仿佛,慕容惜生双目圆睁,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三人,却再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仇恕来了。
  只听他三人齐地嘶声一笑,便要闪身而去!
  慕容惜生心念一转,突地轻叱一声,窜人了他三人的身子间,双掌翻飞,闪电般一连劈出十余招之多!
  她招式甚是奇诡难测,双拳一腿,同时攻向三人,突又身子一冲,向其中一人冲去!
  仇恕等三人不愿出手,只因他三人谁也不愿伤了慕容惜生,也不愿让慕容惜生从自己的招式中猜出自己的身份。
  仇恕避了几招,突见慕容惜生向自己冲了过来,双臂箕张,仿佛要抱住自己的模样。
  对方是个女子,他既不能出手,也不能被她冲上,刹那间无暇他顾,身形向侧一闪。
  ’
  慕容惜生突地顿住身形,冲向第二人。
  端木方正白也闪身避开。
  慕容惜生自己的身形,也闪动起来。
  四人身形乱闪,有如穿梭地来往了一次,等到他四人再顿住身形,慕容惜生固然不知道谁是仇恕,但仇恕等三人,也分不出谁是慕容惜生了,只因他几人身形俱都奇快绝伦。闪动之间,彼此都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一时之间,四人都愣在地上,谁都更不愿出声。
  慕容惜生一计既成,心头暗喜,又忖道:“此刻我若纵身一走,他三人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先走,只因这四人之间,最先想走的必定是仇恕!”
  仇恕果然已动了抽身之意,暗忖道:“我恩怨未清,若被慕容惜生缠住,一时不了,不如先走一步,将慕容惜生留给他两人!”
  就在他心念转动的同一刹那,慕容惜生已又忖道:“我一飞身而走,另二人必定以为是仇恕,他们要缠住我,自然不会跟走,但仇恕既是最最想走的人,见我一走,反会以为是别人要将我引开而走的,只要另两人不动,他必会跟来!”
  要知她天资绝顶,思虑之周密,当真是无与伦比。
  当下她忽然纵身一掠,横飞而起。
  仇恕心念闪动,忖道:“慕容惜生必定不会先走,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一心要将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却不上当,她既不上当,要留在这里,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心念一闪,立刻飞身而起,追了出去。
  庭院中剩下的竟变得只存端木方正、石磷两人!
  他两人仍是不愿说话。
  石磷忖道:“慕容惜生不会先走,先走的必是端木方正,他想将慕容惜生引走,哪知慕容惜生却是要等到最后一人。”
  端木方正暗忖道:“慕容惜生定然以为仇恕不敢先走,是以石磷也引她不走,仇恕便把握这机会走了。”
  他三人虽然俱都聪明绝顶,却终是不甚了解女子心性,思虑周密,到底不如女子,一步想差,就满盘全错了!
  此刻他两人彼此心中,竟都以为对方定是慕容惜生。
  端木方正听了毛文琪夸奖她师姐的话,早已有了与慕容惜生一较身手之心,此刻再不迟疑,一掌拍向石磷。
  石磷心念一闪。
  “仇恕既已走了,我何不在此缠住慕容惜生!”
  一念至此,他便也一掌拍向端木方正。
  两人谁也不施出本门武功,闷声不响地拆了数十招之多,石磷功力深厚,当下大喝一声,右足横进一步,左掌回拗,拳心向下,砰地一个肘拳,撞向端木方正胸膛。
  这一招连消带打,变化奇快,正是他本门武功,“武当三十二势光华”中的妙着“拗鸾肘”!
  他浸淫此中三十年,这一招施出,端的精纯无比。
  端木方正心头一动,急退五尺,脱口道:“石磷!”
  石磷怔了一怔,霍然收住拳势,讷讷道:“你……难道是端木兄?”
  端木方正狠狠一跺足,长声叹道:“错了,错了,你我全都错了!”
  石磷大惊之下,飞身掠上墙头,但见四下夜色沉沉,仇恕与慕容惜生两人,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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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方正苦笑一声,道:“这就叫作法自毙,我两人一心想帮仇恕引开慕容惜生,哪知竟帮了倒忙,反帮了慕容惜生了。”
  石磷喃喃道:“仇恕若将慕容惜生当作了我们,那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端木方正想了一想,只觉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轻叱道:“追!”
  石磷摇头道:“只怕是追不上了。”
  端木方正道:“追不上也要追的。”
  两人齐地展动身形,奔人无边的夜色。
  将错就错
  仇恕飞身而掠,奔出数十丈外,方自追上了前面的人影,他自信极强,一心认定前面人定是端木方正,这想法便再也不会更改,轻呼道:“端木兄,等我一等!”
  前面的慕容惜生一听他口音,心头不觉大喜,但是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只是缓缓停住了身形。
  仇恕一掠而前,笑道:“方才幸好只有四个还魂,否则小弟也要糊涂了,端木兄,那慕容惜生确非普通女子,只可惜容颜太恶,否则倒真是才貌双全,难得得很。”他再也未曾想到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便是“容颜太恶”的慕容惜生。
  这一段话说完,两人又已前奔了数十丈。
  仇恕话声方了,慕容惜生突地向左一转。
  仇恕道:“端木兄,那边是什么方向?”
  突觉手腕一紧,竟被人扣住了脉门穴道,要知他见到慕容惜生身子一转,心里更无疑心,哪知却着了道儿。
  他心头一凛,叱道:“你是谁?”
  慕容惜生五指如钩,紧扣着他脉门,左手疾伸,连点了左右双臂上的两处“曲池”大穴,使得他双臂不能动弹,脚下仍可行走。
  她前奔之势,亦自不停,手掌也不放松,口中冷冷道:“我便是容颜太恶的慕容惜生。”
  仇恕心头大惊,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双臂麻木,身不由主地被她拖住前奔,竟挣扎不得。
  他心里又是惶急又是后悔,心念数转,道:“慕容姑娘,你可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此拉着我的手腕,岂非失礼得很,嘿嘿,失礼得很!”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若不愿我拉你的手腕,我便点上你的“晕穴”也可以,这两条路任你选择,我绝不勉强。”
  仇恕一惊,他此刻还有脱身之望,若被点上“晕穴”即便更惨了,当下干咳一声,连连道:“无妨无妨,就这样好了!”
  慕容惜生头也不回,道:“我也懒得背着你走,但你脚下却不可偷懒!”
  仇恕暗叹数声,暗恨自己聪明一世,此刻竟会被一个女子骗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慕容姑娘,你究竟是要在下陪你去回去见令师呢,还是要在下陪你见令师妹毛姑娘?”
  慕容惜生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我师妹在哪里?”
  仇恕心念一动,道:“在下此刻虽不知道,但找是必定找得到的。”他心里想到自己反正也要去找毛氏父女,是以口中便这样回答,又忖道:“只要她与我一路寻找,总不能将我点上晕穴,也不能一路扣住我手腕,只要她手腕一松,我便可飞步而逃,这种机会必定极多……”
  思忖之间,突听慕容惜生道:“你可有把握?”
  仇恕忙道:“自有把握,慕容姑娘若不相信,在下……”
  慕容惜生冷冷截口道:“既有把握,我便随你去找,道路也任你选择,但你若找不到时……哼哼,你可知道我容颜虽恶,却还不及我手段之恶呢!”
  仇恕口中连答应,心下却不禁暗叹忖道:“常听人言道,你纵然百般侮骂女子,她未见会怀恨于你,但你若骂她丑陋,她却定必要恨你一辈子,只恨我无心犯了这大错,又偏偏被她听到,看来我未曾脱逃前,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心念一转,慕容惜生冷冷又道:“你切切不可妄生脱逃之心,我辛辛苦苦擒住了你,便万万不会放你逃走,我睡时要点你晕穴,醒时便扣住你手腕,你若要乱玩花样,我便断去你左足,替你配上木腿,反正我容颜丑恶,也不需避什么男女之嫌!”
  仇恕暗叹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慕容惜生叱道:“哪里走?快走……”
  仇恕望看前面的夜色,一片黑暗,毛臬在哪里,他又何尝知道?索性听天由命,信步向左走去。
  第三十二回 血指之盟
  荒祠蛰隐
  自从轰动一时的“杭州英雄大会”后,江南武林,确是沉寂了许多,但武林中人,暗中却不禁大为奇怪。
  只因那“杭州英雄大会”中的主要角色,会后全都不知所终,不但毛臬的消息沉沉,就连汪一鹏、朱白羽、华山银鹤这些人都已不知去向,那神秘的“仇公子”更是连影子都没有了。
  但江湖中却又散布着一种传说。
  灵蛇毛臬,不甘雌伏,又已在暗中重振旗鼓,而且声势较前更盛,也神秘得多……
  传说虽盛,灵蛇毛臬的踪迹何在,武林中仍是无人知晓……
  夏夜,乌云满天,星月无光,远空偶尔传来一两下郁闷的雷声,一阵阵潮湿而闷热的狂风,掠过原野,显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在丹阳与镇江之间,远离官道的田野上,矗立着一座颓败不堪的荒祠,暗影沉沉之下,仿佛一头蹲伏的巨兽。
  虫鸣唧唧,风声呼呼,电光隐隐,忽见五条人影,越过田野,连袂向这荒祠飞奔而来。
  这五条人影奔抵祠前,机警地掉头四望,确定了周围绝无异状,方自闪身走进那倒塌了半边的大门。
  门内,荒草满院,当中一座颇具规模的殿堂,已然屋瓦不全,朱漆剥落,门窗朽败,石阶上杂草怒茁,点缀着荒祠的凄清!
  前行两人跨上石阶,伸手轻轻一推殿门,“吱呀”一声,两扇殿门应手而开,门楣上立时洒下一阵灰尘。这五人身形微退,待灰尘落尽,方举步走人殿中,为首一人反身关上厂门,却又激起一阵灰尘。
  蓦地火光一闪,火折已燃!
  昏黄的火光映照之下,只见殿中蛛网遍布,到处积尘盈寸,除了当中一座神龛尚还完整之外,两旁配列的神像和供桌,都已损毁倒塌,显然断绝香烟已久。甚至连那神桌上供的是什么佛像都已难辨认。
  手擎火折之人,是一个长身玉立,身穿劲装的少年,他方自一敛笑容,便摆头向同伴微一示意。
  他那同伴也是个貌相清秀的劲装少年,睹状立即轻轻一跃,纵上神龛,极其谨慎地伸出两个指头,轻按在龛中神像的肩头上,渐运内力于指上,缓缓一推一转。只听“呀”的一声轻响。
  顿见神龛下面,悄然现出一个数尺方圆的洞穴。
  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向站在身后的三人一招手,低声道:“随我来。”手擎火折,当先朝洞穴中跃下。
  那三入一个是黑脸虬髯大汉,一是白净脸膛,颔下微髭的中年人,另一个是貌相英悍的矮小汉子,他们互相望一眼,随即闷声不响地跟着跃下洞中,面色凝重,显见是心头十分紧张。
  那清秀少年将按在神像肩上的手指拿开,身形朝洞中一闪而下,神像立刻回复原来位置,穴口亦随之封闭。
  他跃落地穴,脚站实地,对长身玉立的少年微一点头,表示一切均已弄妥。
  长身玉立的少年颔首会意,便自举步朝前走去。
  光影摇曳,五个人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缓缓前行,一阵阵潮湿霉臭之味,直扑鼻端,阴森幽黯,难以忍受。
  两个在前面领路的少年,似乎对这条通道颇为熟悉,一路并无停顿,两三个转折过去,忽地——
  一股阴柔的冷风吹来,竟“噗”地使火焰熄灭,通道中立时归于一片漆黑,漆黑得有如阴森的地狱。
  只听黑暗中缓缓传来一声低喝:“春雷惊蛰!”
  前行的两个少年立即应道:“灵蛟腾霄!”黑暗中哼了一声,那少年躬身道:“弟子铁平、欧阳明,请来淮阴三杰,晋谒恩师!”原来这两人正是灵蛇毛臬门下,十大玉骨使者中的夺命使者铁平与银刀使者欧阳明。
  他们话声一落,通道中突地大放光明,那低沉的声音,又从左侧一道低垂至地的重帘内传出,道:“进来。”
  夺命使者铁平和银刀使者欧阳明齐地躬身应是,领着淮阴三杰,掀帘而进。
  帘后是一间丈许见方的密室,当中一张祭台上,插着两根粗如儿臂的蜡烛,光焰照耀之下,只见祭台中央摆着一个径尺铜盆,案前一张虎皮交椅上,端坐着一个身躯瘦长,颧骨高耸,鹰鼻鹞目的老者。
  此人正是众叛亲离,多年霸业毁于一旦后,突地在江湖中消失踪影的草莽枭雄灵蛇毛臬。
  只见他神情萧索,面上的皱纹更显深刻,似乎已无数日前的豪气,只有那锐利的目光,却是丝毫不减。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淮阴三杰身上。
  夺命使者铁平和银刀使者欧阳明抢前两步跪下行礼已毕,起立躬身禀道:“弟子等奉命往大江南北,号召英雄豪杰来归,现蒙淮阴三杰慨允相助,特陪同前来晋谒。”
  二人言罢,随即斜退三步,替淮阴三杰通名引见。
  那黑脸虬髯大汉乃是淮阴三杰之首铁掌尉迟文,白净脸膛的中年人便是二弟玉面判谢东风,英悍的矮小汉子仍是雷电剑彭钧。三人俱有一身独门武功,乃淮阴一带的水陆大豪。
  灵蛇毛臬与这三人平素虽未谋面,但对淮阴三杰之名却是早有耳闻,此刻脸上的阴霾稍霁,欠身道:“三位有意前来相助,毛臬自是感激,但此事大非易举,而且危险殊深,三位须得拿定了主意!”
  淮阴三杰之首铁掌尉迟文抱拳道:“毛大哥侠名远播,兄弟等今日得效微劳,实慰平生之愿,赴汤蹈火,兄弟等在所不辞!”
  灵蛇毛臬目光一闪,淡淡掠过一丝笑意,谦谢了两句,随即从怀中取出三件精巧珍玩之物,分赠三人,道:“戋戋微物,聊表毛臬一点敬意,待基业恢复之日,当再另图厚报!”
  淮阴三杰对望一眼,各自收下,连声谢谢。
  灵蛇毛臬突然脸色一整,沉声道:“毛臬隐居于此,策划恢复基业之事,在未发动以前,须极为隐秘,三位谅必能了解我之苦衷,故此……”说至此处,干咳了一声,眼角斜觑供案上的铜盆,住口不语。
  截指向心
  淮阴三杰互相望了一眼。铁掌尉迟文朗声道:“兄弟等既甘为毛大哥效死,一切自当遵命!”
  他话声一落,肃立一旁的银刀使者欧阳明已刷地拔出一柄精芒四射的银刀,双手递与铁掌尉迟文。
  铁掌尉迟文肃容接过银刀和玉面判谢东风、雷电剑彭钧一齐至供案前面,闪目向那铜盆中望去,只见盆中盛满血酒,酒中赫然竞泡着许多截小指。他三人面色齐变,尉迟文转目望了面色森寒的毛臬一眼,暗中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银刀一挥,刷地将左手小指砍落在铜盆中。
  玉面判谢东风和雷电剑彭钧,迅速接过银刀,相继将左手小指砍下。面色已变为一片苍白!
  血酒更浓!
  银刀使者欧阳明双手持杯,恭恭敬敬地在盆中舀了三杯血酒,放置在淮阴三杰面前。
  淮阴三杰各自双手接过了血酒,退后三步,面对灵蛇毛臬,并肩跪了下去,肃容道:“我尉迟文、谢东风、彭钧兄弟三人,今后矢誓效忠毛大哥门下,绝不泄漏此间机密,若是违背誓言,头颅有如断指!”仰天喝干了杯中血酒。只觉一股腥辣之气,由心胸间直冲咽喉。
  灵蛇毛臬面容忽霁,展颜笑道:“三位请起,自今日起,三位便是我毛某人的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倘若我毛某……”
  话尚未完,突闻一声微弱而沉雄的呼喝,由上面的殿堂,经地下通道,传了过来,道:“毛大侠侠驾何在?”
  灵蛇毛臬闻声,脸色突地一变,两道锐利的目光,森冷地一扫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及淮阴三杰等人,沉声道:“尔等来时,可曾泄漏行藏?”
  夺命使者铁平躬身禀道:“弟子等来时,行踪极为隐秘,也未发现有人跟踪,若照来人口气看来,似乎还不曾……”
  他的话声,突为通道中传来的一阵沉重脚步声打断。
  灵蛇毛臬脸色又自一变,微一挥手,立将烛光熄灭,但身子仍端坐椅中,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凝注低垂室门的重帘,暗自蓄势相待……
  其余五人,亦自一闪散开,隐伏室隅。
  只听那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静寂的通道中,缓缓由远而近。响起阵阵回音,激荡在众人耳边。
  毛臬缓缓长身而起,掌上已满蓄真力,只听脚步声在重帘之外面,霍然而顿,随即响起一个劲朗的语声,道:“毛……大……侠……”语声缓慢低沉,字字震人耳鼓。
  灵蛇毛臬脚步一滑,悄然掠到重帘边,伸出手掌,轻抵着重帘,口中亦自缓缓问道:“什么人?”
  他掌力深厚,足可隔帘伤人。
  只听重帘外沉声道:“昆仑空幻求见!”
  语声更是缓慢低沉,六个字说将出来,竟仿佛来自六个不同的方向,毛臬含蕴的掌力,竟不知击向何处。
  他微一沉吟,身子霍然退回,反手一晃,烛火立燃,他也已又端坐在椅上,目光微一示意,沉声道:“掀帘,肃空。”
  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双双抢步到重帘两边,各自反腕抽出了两柄尖刀。
  刀光一闪,刀尖挑起了重帘。
  帘卷,人现。
  烛火中,刀光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身穿灰布袈裟的高大僧人,手持佛珠,当门而立。
  一个短衫青巾,足登草鞋,仿佛庄稼农人般的中年汉子,默然立在他身旁,目光炯炯,利如刀剪。
  灵蛇毛臬面目森寒,缓缓道:“在下便是毛臬,两位此来何意?”
  那高大僧人目光一扫交互架在门上的两柄尖刀,缓缓道:“贫僧不远千里而来,这难道便是毛大侠的待客之道?”
  毛臬冷哼一声,道:“毛臬的待客之道如何,全要看两位来意的善恶。”
  那高大僧人空幻仰天笑道:“若有恶意,贫僧纵然要来拜访,少不得也要先去仇恕处走一遭的,毛施主,你说是么?”
  灵蛇毛臬霍然长身而起,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空幻僧人道:“出家人早已忘了自身是谁,到此刻贫僧只知一事。”
  毛臬道:“什么事?”
  空幻僧人道:“贫僧今生与仇独之子势难两立!”
  毛臬目光一扫,突然大笑道:“请!”
  两柄尖刀,刷地落下。
  空幻僧人与那庄稼汉大步而人。
  灵蛇毛臬道:“毛臬穷途末路,难觅待客之所,请两位见谅!”
  芒鞋何主
  他语声微顿,面色突又一沉,缓缓道:“但此间已是毛臬最后的隐身之地,自问江湖中极少人知,两位如何探查到这所在,实令毛臬难解。”
  空幻大师笑道:“贫僧哪里有这样的神通,诺诺……”
  他伸手一指那庄稼汉,接口笑道:“若非这位梁施主,贫僧再也寻不到此地,若有这位梁施主,江湖中便再无贫僧寻不到之地。”
  灵蛇毛臬目光一扫那庄稼村汉,扬眉道:“兄台难道便是名闻江湖的梁大侠梁上人么?”
  那庄稼村汉微微一笑,道:“不敢,在下哪里当得上‘大侠’两字,只不过终日混迹在市井小人群中,消息便灵通一些是了!”
  灵蛇毛臬大笑道:“在下早已听闻梁大侠交游之广,遍于天下,耳目之多,无所不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下无虚,只可恨我那胡四弟未能将梁大侠引来与在下一见,否则今日便可少却了许多误会。”
  要知灵蛇毛臬早有收拢梁上人之心,且曾令八面玲珑胡之辉前去游说,今日见他来了,自是十分欣喜!
  他心念数转,话锋突地一转,沉声道:“毛臬隐遁此间,两位大驾惠降,不知有何赐教?”
  空幻大师低宣了声佛号,忽然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只银丝编成的小小芒鞋,递至灵蛇毛臬面前,道:“施主可认得此物的主人是谁么?”
  灵蛇毛臬茫然注目,摇头道:“毛臬眼拙,生平未见此物。”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将芒鞋转送至梁上人面前,道:“梁施主是否早已认得的了?”
  梁上人肃容道:“这便是在下生平最大恩人的万妙先生老前辈的信物之一,在下纵然尸身成灰,也万无不认得之理!”
  灵蛇毛臬,心头一凛,脱口道:“万妙先生!”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微笑道:“令嫒如在此地,她必然也能认出这信物们来历,”
  毛臬大奇道:“万妙先生游戏风尘,有如天际神龙,一现即隐,二十年来只不过现身数次而已,小女怎会认得?大师只怕错了……”话声未了,只见祭台后另一道低垂的垂帘,悄然微启,幽灵般飘出一条娇弱的身影,正是毛文琪。
  她华服已换作了白衣,满头云鬓蓬乱,显得是那么消瘦而憔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显得更大了。
  她大大的眼睛,向空幻大师掌中的银鞋一转,缓缓道:“不错,这信物我认得。”
  她说话时面上毫无表情,生像是已失去所有的情感。
  灵蛇毛臬大奇道:“你怎会认得?”
  毛文琪漠然道:“我自然认得,只因这银鞋是我师父的。”
  淮阴三杰目注着毛文琪,暗惊于她的冷漠与美丽,她嘴里在说什么话,这三人根本没有听到。
  但她的这句话却使得毛臬、梁上人俱都大为惊奇。
  梁上人动容道:“想不到毛姑娘竟是万妙先生的弟子……”
  毛文琪冷冷截口道:“谁是万妙先生,谁认得万妙先生?”
  梁上人呆了一呆,目光询问地望向空幻大师。
  空幻大师笑道:“此事说来难怪两位惊奇,只因此事本就是令人惊奇之事,毛姑娘认得这银鞋乃是屠龙仙子之物,梁施主却又知道这银鞋乃是万妙先生的信物之一,这其中的道理,只有贫僧还知道一些。”
  毛臬道:“愿闻其详。”
  空幻大师道:“屠龙仙子不但武功其深难测,而且精于各种巧器、易容之术,足可与昔年的圣手先生一较短长。”
  毛臬道:“此事江湖人所共知,却不知她与万妙先生又有何关系?”
  空幻大师朗声笑道:“屠龙仙子便是万妙先生,万妙先生便是屠龙仙子。”
  众人齐地一惊,空幻大师缓缓接口道:“昔日屠龙仙子放下屠刀后,虽已深自韬光养晦,但却仍看不惯世间的一些令人不平之事!”
  灵蛇毛臬恍然截口道:“是以她便装成男子,以万妙先生的名号出来行道江湖,瞒尽了天下人的耳目,是么?”
  空幻大师笑道:“毛施主果是解人。”
  灵蛇毛臬长叹道:“难怪万妙先生行迹如此神秘,倏忽来去,来时不知其所来,去时不知其所踪,使江湖中再无一人猜得出他来历。”
  他心念一动,突地改口道:“这段隐秘江湖中无人得知,甚至连小女都未曾听屠龙仙子说起,却不知大师怎会知道的?”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突然打起了佛家的禅语,毛臬自是一愣,只得改口问道:“大师以此银鞋见示在下,却又为了什么?”
  语含机锋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道:“毛施主既图再振霸业,贫僧本应效力,何况贫僧与毛施主同属同仇敌忾之人,更当同心戮力!”
  灵蛇毛臬心念一转,他一见这僧人之面,便知他城府极深,只是此刻——时还猜不透他的用意,沉吟道:“大师如此心意,在下十分感激。”
  空幻大师道:“屠龙仙子在江湖中虽无恩怨,但江湖中受过‘万妙先生’恩惠之人却极多,毛施主若以这双银鞋作为广收天下英雄之用,岂非大妙?是以贫僧不远千里而来,要将此物奉诸阁下,正是宝剑赠于烈士之意。”
  灵蛇毛臬道:“毛臬何德何能,竟蒙大师如此爱护。”
  他面上却不动容,其实心中已不禁为之大喜。
  空幻大师眼神一扫,淡淡微笑道:“只要日后施主重振霸业后,莫要忘记贫僧,也就是了。”
  灵蛇毛臬道:“这个自然……”
  空幻大师截口道:“自古以来,武林天下便是双分之势,南北并立,各有盟主,这一点毛施主想必定然知道的。”
  灵蛇毛臬面色一沉,道:“大师莫非有领袖一方之意?”
  空幻大师神色不动,淡淡道:“你我若以长江为界,江南归于施主,贫僧坐镇北方,声息互通,互为援手,岂非大妙?”
  灵蛇毛臬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道:“原来大师存与毛某分庭抗争之意……”
  空幻大师道:“你我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贫僧之所以赶来与毛施主商议,正是敬佩你毛臬乃是一代奇才。”
  灵蛇毛臬面色一沉,厉声道:“毛某为了这番重图雄举,已不知暗中准备厂许久,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大师就凭了小小一只银鞋,便要和毛某共分大势……嘿嘿,此话若非毛某听错,只怕便是大师说错了。”
  空幻大师冷冷道:“贫僧既未说错,施主更未听错……”
  他语声微顿,不等毛臬说话,立刻接口道:“除了这只银鞋之外,贫僧此来,还要以三句话换取毛施主你这里的三样东西,这银鞋只不过是附带之物而已。”
  毛臬沉声道:“以三句话来换取三件物……”
  空幻大师面色不变,简单地答道:“正是!”
  灵蛇毛臬狂笑道:“若非大师如此肯定,毛某真要以为自己又听错了,若是六句话便可换去毛某的六件东西,毛某岂非变成了放鹅入水、包子打狗、带钱上街学乖的傻女婿了么?”要知道傻女婿学乖的故事在江南流传极广,他此话说将出来,梁上人、淮阴三杰的嘴角都不禁泛起了笑意。
  但空幻大师面上却无半丝笑容,冷冷道:“贫僧这三句话施主若不愿听,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他方自缓缓站起身子,灵蛇毛臬突地沉声道:“哪三句话?”
  空幻大师展颜一笑,道:“施主是愿听了么?”
  灵蛇毛臬冷“哼”一声,算做回答。
  空幻大师立刻追问:“愿换了么?”
  灵蛇毛臬冷冷道:“看货付钱,乃是毛某一向的作风!”
  空幻大师笑道:“毛施主果然精明得很,贫僧那三句话么,便先说出亦自无妨……”
  灵蛇毛臬道:“在下正在洗耳恭听厂
  梁上人、淮阴三杰亦自屏息静气,要看这来自昆仑的奇僧,到底会说出怎样惊人的三句话来。
  第三十三回 棋逢敌手
  一语动心
  烛火飘摇,众人的面容也显得阴晴不定,那铜盆中飘散出的一阵阵血腥之气,更使得这地室中满布阴森之气。
  空幻大师目光一扫,确定了人人俱在凝神静听着自己的言语,方自轻轻咳嗽一声,缓缓道:“那第一句话么,贫僧早已说过,此刻不过要说得更详细一些,毛施主切莫遗漏了一字。”
  灵蛇毛臬冷冷道:“翻来覆去的言语,毛某却无暇来听。”
  空幻大师只作未闻,沉声道:“方才贫僧早已说过,贫僧与施主两人,合则两利,分则两败,但利在哪里,害在哪里,贫僧却还未及说出。”
  他语声微顿,悠然道:“贫僧身怀芒鞋,足可号召群雄,此一利也。”
  灵蛇毛臬冷冷道:“不错,可算一利。”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突地闪电般转过身子,双掌急伸。
  刹那间,只听“咯”地两声轻响,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齐地惊呼了一声。
  空幻大师双掌之中,已多了两柄银刀。
  他转身之间,便将欧阳明、铁平两人腰边的银刀拔出,出手之快,部位之准,使得众人耸然动容。
  铁平、欧阳明,双掌护胸,齐地后退一步。
  灵蛇毛臬手扶桌沿,长身而起,厉声道:“大师此乃何意?”
  只见空幻大师缓缓将银刀放到桌上,微微笑道:“贫僧来自昆仑,自信武功不弱,就凭贫僧这一身武功,已足以为毛施主臂助,此二利也。”
  灵蛇毛臬呆了一呆,缓缓坐下,颔首道:“不错,也可算做一利。”
  他面上的冷漠之色,此刻显已改变了不少。
  空幻大师目光一转,接着道:“毛施主养精蓄锐,为的虽然是重振霸业,但主要还是为了要除去那心腹之患,仇独之子,是么?”
  灵蛇毛臬手掌一紧,切齿道:“不错!”
  空幻大师微笑道:“但那仇独之子此刻在哪里,毛施主可知道么?”
  毛臬呆了一呆,空幻大师悠然接口道:“他此刻或者在江南,或者在中原,或者在塞外,也或许便在这间荒凉祠堂之外,阴暗的树丛中!”
  灵蛇毛臬面容大变,突地长身而起,闪烁的烛火中,他森寒的面容突地变得毫无血色。他似乎已成了惊弓之鸟,只要一听到“仇独之子”四字,便立刻心惊胆颤,再也无法镇静。
  空幻大师凝注着他的面色,缓缓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毛施主若想战胜这一仗,就必须先寻出那仇独之子的踪迹,是么?”
  灵蛇毛臬木然道:“不错!”
  空幻大师微笑道:“敝友梁施主,眼线遍于天下,除了他之外,只怕谁也找不到那姓仇的踪迹,贫僧若与毛施主们联手,梁施主看在贫僧面上,必定会设法查探出那‘仇独之子’的去处,此三利也!”
  灵蛇毛臬噗地坐到椅上,点首道:“不错,此三利也!”
  空幻大师说了五句话,他连说四声“不错。”
  这四声“不错”,一声比一声轻微,一声比一声和缓,他面上的神色,也越来越是动容。
  空幻大师知道他已动心,接口笑道:“但贫僧若是与施主分而不合,害却更多。”
  灵蛇毛臬动容道:“害在哪里?”
  空幻大师道:“施主若不肯与贫僧联手,则贫僧便要去寻那姓仇的联手,后果如何,贫僧不说,施主也必然知道。”
  灵蛇毛臬身子一震,厉声道:“若是如此,在下还会放你出去么?”
  空幻大师仰天一笑,道:“贫僧纵然闯不出去,不出三日,毛施主的所作所为便会传到姓仇的耳里,日后无论毛施主在哪里落足,姓仇的都会知道,何况……嘿嘿,毛施主今日想将贫僧留在这里,也并非那般简单之事。”
  他语声微顿,含笑转向梁上人,道:“梁施主,你说是么?”
  梁上人面上不动声色,沉声道:“不错。”
  空幻大师转目望去,只见灵蛇毛臬木然端坐在椅上,两腮的肌肉不住牵动,显已大是动心。他心头暗喜,悠然接口道:“是以贫僧便要以‘合则两成,分则两败’,这短短一句话,来换取毛施主你的……”
  灵蛇毛臬厉声道:“我的什么?”
  空幻大师微笑道:“事未成之前,贫僧要施主的一半人力、物力,还要看一看毛施主你的‘血指之盟’,究竟有些什么人物?”
  灵蛇毛臬面寒如水,道:“事成之后,又当如何?”
  空幻大师道:“事成之后,贫僧便要长江以北,黑、白两道的领袖之权,与毛施主两相呼应,各为援手!”
  灵蛇毛臬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好狠的和尚!”
  空幻大师冷笑道:“江南之利,重于江北,贫僧将江南让给施主,已是极为客气的了,难道施主你还不领情么?”
  灵蛇毛臬牙齿咬得吱吱作响,面上气得忽青忽白,紧握着双拳,呆了牛晌,厉声道:“那第二句话是什么?”
  昆仑铁手
  空幻大师面上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道:“贫僧先要请问施主,这第一个条件,施主可是已答应了么?”
  灵蛇毛臬冷哼一声,道:“你看我可答应了么?”
  空幻大师笑道:“两利之事,施主自然会答应的。”
  他语声微顿,接道:“这第二句话么,就比较简单多了,贫僧既已与施主共同联盟,自然将生平来历说出,是么?”
  灵蛇毛臬冷冷道:“难道你说出生平来历,也要换取一物?”
  空幻大师笑道:“不错。”
  灵蛇毛臬怒道:“换什么?”
  空幻大师悠悠道:“换一颗人头!”
  灵蛇毛臬拍案而起,目光四射,厉声道:“谁的人头?”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垂帘前,当门而立,目光四扫一眼,眉宇间突地现出了杀气。
  灵蛇毛臬满面怒容,扶案而立。
  毛文琪紧紧站在他身后,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冷冷地望着空幻大师。
  欧阳明、铁平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些胆寒。
  淮阴三杰并肩站在一起,铁掌尉迟文面沉如水,雷电剑彭钧手掌紧握着剑柄。
  那玉面判谢东风,目光间却在闪动着一种惊疑之色,此刻人人心中都在暗暗猜忖:“这和尚究竟要谁的人头?”
  只见空幻大师笑容俱敛,沉声道:“贫僧未出家前,在江湖中也小有名声,只恨娶了个淫妇,偷人养汉,她不但使得我无颜立足,还使得我受侮于仇独之手!”
  灵蛇毛臬心念一动,截口道:“阁下莫非是没羽箭赵国明?”
  空幻大师仰天狂笑道:“不错!”
  灵蛇毛臬道:“莫非你的仇人,今日……”
  话声未了,空幻大师已自飞身而起。
  就在这刹那间,玉面判谢东风突地面容惨变,拧身错步,嗖地,飞掠到另一重门户。
  空幻大师厉叱一声:“哪里去?”身形凌空,双掌一沉,闪电般拍向谢东风后背。
  玉面判谢东风武功不弱,一招“抬头望月”,仰面翻掌,疾点空幻大师腹下三处大穴。他本是打穴名家,此刻虽未及拔出判官双笔,但认穴之准,手法之重,仍可令人一招毙命。
  哪知空幻大师突地长啸一声,身形凌空一转,有如神龙般矢矫多姿,双掌一错,变掌为抓。
  这一招“云龙探爪”,本是江湖常见招式,但被昆仑派参入“神龙六式”之后,威力妙用,便大是不同。
  只听“喀”地一响,玉面判谢东风一声凄厉绝伦的惨呼。
  他一双手掌,竟已生生被空幻折断,一声惨呼出口,立刻晕厥,空幻大师轻轻一足,踢中了他的下颔。
  烛火一阵飘摇,空幻大师已安然落在地上。
  他俩人自过招换掌,直到谢东风双手被折,也不过只是刹那间事,在这刹那间,人人俱都木然立在地上。
  只因此刻人人心中,俱是又惊又疑,不知道这空幻大师与玉面判谢东风之间,突竟有何仇恨。
  直到空幻大师身形落地,铁掌尉迟文、雷电剑彭钧方自双双厉叱一声,抢步而出!
  彭钧反手拔出了长剑,厉声道:“我兄弟与你素无冤仇,你竟敢骤下煞手?”
  铁掌尉迟文怒叱道:“还我二弟的命来!”
  铁掌一扬,怒击空幻大师。
  突听灵蛇毛臬厉叱一声:“住手!待老夫问他。”
  尉迟文、彭钧果然不敢再动,只有各以一双满含怨毒愤怒的眼睛,狠狠地望着空幻大师。
  只听空幻大师冷冷道:“你要问我什么?”
  灵蛇毛臬怒道:“淮阴三杰都已效忠于我,你骤下毒手,将谢东风杀死,难道是要给毛某看看你的威风么?”
  空幻大师道:“你我共领‘血指之盟’,你的部下,也就是我的部下,部下与盟主之间有仇,盟主为何不能将他杀死?”
  灵蛇毛臬厉声道:“有何仇恨?”
  空幻大师恨声道:“这玉面判谢东风,便是十七年前与我那淫荡的妻子通奸之人,我为何不能杀他?”
  众人齐地一愣,尉迟文、彭钧再也不能出手,只因与人妻子通奸,实是武林中之大忌,无论他有任何理由,都不能宽恕。
  灵蛇毛臬呆了半晌,缓缓坐了下来,道:“你那第三句话呢?”
  剑如雷电
  空幻大师沉声道:“在贫僧说出第三句话前,还有一事未了……”
  他突地伸手指向尉迟文、彭钧两人,厉声道:“请施主即刻将这两人拿下!”
  铁掌尉迟文、雷电剑彭钧齐地后退一步。
  灵蛇毛臬道:“为什么?”
  空幻大师道:“自有原因,拿下再说。”
  灵蛇毛臬微一迟疑,突见眼前剑光一闪,烛火全灭。雷电剑彭钧剑如雷电,竟一剑削灭了烛火。
  铁掌尉迟文厉叱道:“姓毛的,你用人而不信,大爷们走了!”
  空幻大师冷冷道:“你走得了么?”
  黑暗中只听砰的一声,已有两人接了一掌。
  突地,火光一闪,只见九足神蛛梁上人一手持着火折,一手拿着半截蜡烛,含笑立在地室的角落里。
  那里掌影剑飞,铁掌尉迟文已和空幻大师拆了数招,他掌力沉猛,果然不愧为“铁掌”之名。
  空幻大师冷笑一声,道:“再接一掌试试。”
  只听又是砰地一响,空幻大师与尉迟文四掌相交,各各又硬拼了一掌,震得空幻大师身后帘幕齐飞。
  铁掌尉迟文倒退数步,身子轻摇,突地大喝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翻身跌在祭桌上。“当”地,桌上铜盘落地,血指淋漓满地。
  雷电剑彭钧手持利剑,立在一角,有如负伤之虎一般,四下扫动的目光中,满含恐惧之色。
  灵蛇毛臬厉声道:“叛徒,还不抛剑受死!”
  雷电剑彭钧身子不住颤抖,几乎持剑不稳。
  他武功纵高,在室中这许多武林高手的环伺之下,也无一丝一毫活路,自是骇得心惊胆颤。
  空幻大师沉声道:“玉面判谢东风受了仇独大恩,自不会效忠于毛臬,尔两人与谢东风乃是拜盟弟兄,自也与他一路。”
  他面色一沉,杀机毕露,沉声道:“叛盟违誓,本是死罪,但只要你说出是受了何人指使前来,贫僧便劝毛施主饶你们一命。”
  雷电剑彭钧抗声道:“我三人本是要效忠毛大哥而来,只因你杀了我的二哥,是以我才要叛变,哪有什么人指使!”
  空幻大师冷冷道:“真的么?”语声中他缓缓移动脚步,一步步走向彭钧。
  雷电剑彭钧面色惨白,颤声道:“自是真的,我二哥与仇独之间有何恩怨,我兄弟根本不知道,你杀死了我,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铁掌尉迟文已悠悠醒来,喘息道:“毛大哥,你……此刻正值用人之际,若被天下英雄知道你对我兄弟如此,还有谁敢来为你效力?”
  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一直木然而立,面色亦自难看已极,此刻铁平突地朗声道:“师傅,他兄弟三人对你老人家的忠诚,以弟子看来,实在没有什么问题,师傅你千万不要听别人的话。”
  银刀使者欧阳明躬身道:“弟子亦是此意。”
  灵蛇毛臬心念闪动,面色亦随之转变,显见是心中正自猜疑不定,过了半晌,方自沉声道:“知道了,退下去。”
  空幻大师冷笑道:“贫僧良言相劝,听不听全在施主你了。”
  雷电剑彭钧大声道:“什么良言相劝,只不过因为你杀了我二哥,怕我弟兄复仇,是以想斩草除根,永除后患而已!”
  空幻大师怒道:“你说什么?”
  他方待一步掠上前去,突听毛臬沉声道:“大师且慢动手。”
  空幻大师霍然转身,道:“宁可冤枉十个好人,也不能放走一个内奸,施主你此刻正值重创基业之时,这句话更是不可忘记。”
  灵蛇毛臬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在下此刻也正值用人之际,岂可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随意杀死盟下兄弟?”
  空幻大师呆了半晌,愤然坐到椅上,厉声道:“不听良言相劝,施主你迟早总有后悔之日。”
  夺命使者铁平冷冷道:“你分了师傅一半天下,难道还不满足,难道还要使师傅众叛亲离,让你独尊,你才称心么?”
  空幻大师怒道:“你再说一句!”
  夺命使者铁平抗声道:“为了师傅,你纵然……”
  灵蛇毛臬轻叱一声:“住口。”
  转过头来,面向空幻大师,缓缓道:“我门下之事,暂且缓议,大师何不妨将那第三句话先说出来,在下正洗耳恭听。”
  空即是色
  空幻大师怒道:“我本当你为一代枭雄,是以才有话说,哪知你竟有妇人之仁,哪里还能成大事,此话不说也罢!”
  梁上人点起烛光,缓步走来,笑道:“大师毋庸动怒,毛大侠也暂请听我一言。”
  灵蛇毛臬目光闪动,道:“无论什么话,梁大侠只管说出来便是。”
  九足神蛛梁上人轻轻放下蜡烛,含笑道:“两位方才的争论,双方都有道理,但大师你这第三句话不肯说出来,就变得没有道理了。”
  灵蛇毛臬道:“梁兄所言,正是持平之论。”
  空幻大师道:“他如此做法,显见是已对我怀恨在心,只是惧我三分,是以不敢说出,却借着别的题目发挥出来。”
  他冷笑一声,仰天道:“既是如此,我这第三句话不说也罢。”
  灵蛇毛臬勉强压制着心中怒火,面上装出笑容,道:“大师只管说出,在下必定答应。”
  他究竟是枭雄之才,知道这空幻大师对自己的事业成败实有举足轻重之势,是以心中虽恼怒,却不发作。
  梁上人眉梢一扬,道:“真的么?”
  灵蛇毛臬笑道:“自是真的。”
  梁上人笑道:“若是真的,空幻大师不说,在下便代他说了。”
  他语声微顿,缓缓接道:“大师他想尊毛大侠你为长辈,以坚彼此信心。”
  灵蛇毛臬再也想不出他这第三句竟是这样一句话,心中不禁有些欢喜,口中却沉声道:“真的么?”
  空幻大师冷冷道:“梁兄的话,便是贫僧的话。”
  灵蛇毛臬暗喜忖道:“他若能尊我为长辈,拜在我的门下,我便让他领袖两河武林,又有何妨?此事不但无害,反倒有利。”
  心念闪动,口中却谦谢道:“大师一代高僧,在下实不敢当。”
  九足神蛛梁上人腹中暗笑,口中正色道:“大师既有此意,阁下也不可太过谦逊。”
  灵蛇毛臬面露微笑,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师这一句话要换什么?”
  他心中暗暗忖道:“有了这一句话,便将尉迟文、彭钧两人头颅换来,我也立刻答应。”目光一转,望了他两人一眼。
  彭钧已扶起了尉迟文,此刻两人对望一眼,心中果然担了心事,铁平、欧阳明亦是面色大变。
  只听九足神蛛梁上人朗声大笑,道:“大师这句话要换的,只是毛大侠两个字。”
  灵蛇毛臬大笑道:“什么字?”
  梁上人笑道:“只要毛大侠称他一声……”
  他目光四下缓缓一扫,缓缓望了木然站在那里的毛文琪一眼,悄悄后退了两步,仰面大笑道:“称他一声女婿!”
  “女婿”这两字说将出来,众人都不禁为之一惊,也不知是好气抑是好笑,一时间却怔住了。
  只见毛臬呆了半晌,突地跳了起来,幸好梁上人早已退了两步,否则他这一跳便要将梁上人撞倒。
  他跳起后大喝一声:“你说什么?”
  梁上人神色不变,微微笑道:“两位大侠结成亲家,在下权充媒人,亦有荣焉,这一段武林佳话,此后必将留传千古。”
  灵蛇毛臬压下怒气,冷笑道:“空幻大师乃是出家人,梁兄只怕是说笑的吧?”
  梁上人微微笑道:“寡妇可以再醮,鳏夫可以重娶,空幻大师虽然出家人,但只要还俗留发,立刻便是个相貌堂堂的英雄汉子了!”
  灵蛇毛臬目光转向空幻大师,怒道:“他说的话可是真的?”
  空幻大师端坐不动,冷冷道:“这件事你若不肯,第一件事亦作罢论。”
  灵蛇毛臬双拳紧握,目光森寒,卓立当地。
  欧阳明、铁平,悄然移动身形,堵住了退路。
  地室中的情势,立又变得紧张起来,只见灵蛇毛臬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一字字沉声说道:“你若要我女儿嫁给你,除非江水倒流,太阳西出。”
  空幻大师霍然站起身子,冷冷道:“你再说一遍。”
  灵蛇毛臬怒叱道:“你听清楚,你要……”
  语声未了,突听毛文琪缓缓道:“我愿嫁给他。”
  她语声缓慢而冰冷,全不带任何情感,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使人大出意外,令人心冷震动的话。
  众人这一惊之下,更是非同小可。
  连九足神蛛梁上人,亦不禁面色一变,笑容顿敛,欧阳明、铁平,更早已变得面色如土。
  他两人想了毛文琪多年,始终得不到毛文琪的青睐,哪知这孤傲的少女,此刻竟愿意嫁给个和尚!
  灵蛇毛臬身子一阵颤抖,霍然转身道:“琪儿,后面去!”
  毛文琪苍白的面色,仿佛刚刚自坟墓中走出,明亮的双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采。
  她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缓缓道:“我心甘情愿嫁给他。”
  灵蛇毛臬倒退三步,几乎要跌倒地上。
  只听他一字字沉声道:“琪儿,你不要为爹爹,爹爹宁可功败垂成,永远遁迹边荒,却也不能让你嫁给这和尚。”
  他目光四下一扫,厉声大喝道:“把守门户,准备动手!”
  第三十四回 各怀叵测
  文定之物
  欧阳明、铁平轰然应了一声。
  雷电剑彭钧手握剑柄,亦自跃跃欲试。
  只见毛文琪幽灵般移动着脚步,缓缓走到前面,道:“我反正要嫁人的,嫁给谁都是一样,但是却要他等到大业既成的时候,我才和他成亲。”
  灵蛇毛臬道:“但……”
  毛文琪截口道:“我决心已定,爹爹你不要再说了。”
  灵蛇毛臬呆了半晌,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上。
  毛文琪突然悠悠一笑,道:“喂,我答应嫁给你,你还不向爹爹叩头?”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强笑道:“这个……这个……”
  他为了报复十九年前的丧妻之痛,更为了巩固自己权威地位,是以不惜用出各种手段,想要娶毛文琪为妻。但是他此刻仍然身穿袈裟,又是偌大年龄,叫他在这些人面前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却实是令他哭笑不得。
  九足神蛛梁上人目光一转,笑道:“大师此刻难道还要害羞么?亲事已订,大师不但要拜见岳父,还要取出两件文定之物才是。”
  空幻大师道:“贫僧……”
  他方自说出“贫僧”两字,忽又觉得不对,立刻住口。
  梁上人哈哈笑道:“小婿两字,大师你都不会说么?”
  要“大师”自称“小婿”,这当真是千古之奇谈,难得的笑话,但此刻众人面上,却无一丝一毫笑意。
  空幻大师满心欣喜,也听不出梁上人话中的讥嘲之意,当下尴尬地沉吟了半晌,方自缓缓道:“在下出外匆忙,未曾带得文定之物。”
  梁上人道:“此后两位既是一家,大师何不将那银丝芒鞋充为文定之物,此鞋本是毛姑娘师傅所有,如此岂非更妙?”
  空幻大师又自沉吟半晌,只听毛文琪冷冷道:“难道你不舍得么?”
  空幻大师强笑一声,道:“焉有此理?”他终于将那银丝芒鞋,双手奉上。
  梁上人冷眼看他交出芒鞋,心中冷笑暗忖:“只要你交出这件信物,从此我便不必听命于你了。”
  欧阳明、铁平面色一片铁青,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两人纵不说话,但目光中的怨毒之意,已昭然若见。
  灵蛇毛臬心念转动,暗暗存下杀机,但此时此刻,他仍然不能和空幻大师翻脸,当下接过芒鞋。
  他目光一转,见到铁平、欧阳明面上的怨恨与怨毒,双眉不禁暗暗一皱,微挥手掌,沉声道:“淮阴三杰一死一伤,你两人还不快去料理后事,再为尉迟文治一治伤,站在这里作甚?”
  欧阳明、铁平躬身应了,一人抱起谢东风的尸骨,一人挟起了尉迟文,与彭钧转身而出。
  灵蛇毛臬暗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柄折扇,道:“拿去!”
  梁上人一拍空幻大师肩头,笑道:“这是你岳丈回给你的文定之物,还不快些接过?”
  空幻大师双手接了过来,突地发现梁上人对自己的称呼、言语、神态,已变得十分轻慢无礼。
  一念至此,他心头不觉一凛,强笑道:“此次梁兄鼎力相助,在下……”
  梁上人冷冷一笑,道:“我与毛大侠平辈论交,此后你也该尊称我一声大叔才是道理,否则岂非变成尊卑不分,长幼无序了么?”
  空幻大师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灵蛇毛臬转目四望,见到他两人之间情况之转变,心头不禁为之大喜,暗中冷笑忖道:“你虽有枭雄之才,险些令我受制于你,但可惜你最后却终于走错了一步,此刻反要受制于老夫了!”
  空幻大师一望他面上的神色,心头不禁又自一凛。他心念数转,亦自冷笑忖道:“你切莫得意,只要你对我稍有异心,我立刻便可要你好看。”
  九足神蛛梁上人左右而顾,暗喜忖道:“仇兄弟呀仇兄弟,他两人如真的联手来对付你,你们真有些难办,所幸这两人各怀异心,你也不必担心了。”
  毛文琪面上仍是一片冷漠颜色,心中却暗暗忖道:“仇恕呀仇恕,我既不能嫁给你,也绝不嫁给别人,你既不能娶我,我也不要你再娶别人!”
  她心中的满腔热爱,此刻已化为一片怨恨。
  她多情纯真的性格,此刻也已变得冷酷无情。
  多年积恨
  地室中众人固是各怀心机,出了地室的银刀使者欧阳明、夺命使者铁平两人的心机更是难测。
  穿出了地道,走上了那尘封的大殿。
  殿外夜色如墨,大雨倾盆而下,雨声如雷,雷声震耳,偶尔有一两闪光,划破了无边沉重的黑暗。
  这正是黎明前最最黑暗的一刻。
  夺命使者铁平方出大殿,突地顿住脚步,向那雷电剑彭钧深深一礼,沉声道:“彭兄守口如瓶,小弟感激不尽!”
  雷电剑彭钧恨声道:“铁兄切莫如此说话,我兄弟久受仇先生大恩,本该为他效力,何况此次我二哥又死在他们手中。”
  欧阳明关起地道门户,轻叹道:“我两人实未想到半途中突然杀出空幻和尚来,否则再也不会请三位来到这里,令谢二哥白白送了性命。”
  铁掌尉迟文长叹道:“这不过只是天命而已,怨不得两位……”
  夺命使者铁平突地长叹一声,道:“天命,天命……我俩人若非天命,又怎会知道我们最最钦佩的师傅,便是惨害我们全家的仇人!”
  雷电剑彭钧诧声道:“原来两位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乃是毛臬仇人的后代,在下本还以为两位是怀恨投入毛臬门下的。”
  银刀使者欧阳明叹道:“我两人乃是中表兄弟,七岁时便投入毛臬门下。”
  彭钧道:“怎会投入他门下的?”
  欧阳明道:“那时毛臬便已存下独霸武林之心,是以专门寻找资质还不差的孤儿,收为自己的心腹弟子。”
  铁平恨声道:“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寻着的竟有仇人的儿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苍天的安排,有时的确奇妙得很!”
  外面的雨声电击,更证实了苍天的威力。
  彭钧心头一凛,叹道:“原来是他寻着你们,而不是你们寻着他的。”
  铁掌尉迟文也听得心动神驰,挣扎着道:“既然十多年都未发现,最近两位又怎会发现的?”
  夺命使者”铁平凄然一笑,道:“毛臬若不命我们招罗天下英雄,我们便不会去寻找三位;我们若不寻找三位,便不会回到淮阴;我们若不回到淮阴,便不会发觉此事;我们若不发现此事,唉……谢二哥也就不会死了。”
  雷电剑彭钧亦自凄然道:“谢二哥若是不死,两位却要死了。”
  欧阳明奇道:“为什么?”
  彭钧道:“两位一来我兄弟庄内,我兄弟便已备下毒酒,要将毛臬的使者毒死两个,也算报了仇先生之恩,哪知……”
  夺命使者铁平一笑截口道:“我们一入三杰庄,看到酒筵时,便已发觉酒中有毒,是以我兄弟才知道淮阴三杰与毛臬有仇,否则我两人又怎敢贸然请三位来到这里做为内应,难道我两人不怕三位将我们卖给毛臬么?”
  尉迟文、彭钧齐地一愣,木然呆了半晌,彭钧方自失笑道:“原来两位的心机也深得很。”
  铁平微笑道:“彼此彼此!”
  四人相视一笑,但笑声中却又不禁带着些心寒的意味,江湖中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关系变化,往往都决定于刹那之间,若在这刹那之间稍有处置不当,判断错误,立刻便有杀身之祸,江湖中人的恩怨,爱恨之分,也有如快刀边缘,一分之差,便是大错!
  铁掌尉迟文干咳一声,道:“两位到了淮阴后,必定大有所见……”
  旧案重翻
  夺命使者铁平长叹一声道:“淮阴乃是我两人之家乡,我两人回到淮阴后,便免不了要去访一访先人的庐墓,哪知——”
  他面上泛起一阵悲哀怨毒之色,在电光一闪中,更显得明锐而突出,只听他语声微顿,接口道:“哪知我们扫过墓后,突地又来了两个青衣道人。那时正是深夜,我两人为了好奇之心,要看看这两个道人与我们的先人究竟有何关系,便悄悄躲了起来。
  “黑暗中只见这两人一个较高,一个较矮,但两人俱是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神情也像是十分哀痛。两人在墓前躬身一揖,矮的老人突然失声长叹起来,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竟仿佛说的是:‘仇独呀仇独,你果然没有说错!’
  我两人当时心头齐地一凛,再也想不出我两人的父母先人,怎会和那魔头仇独有了关系?
  只听那高的一人,也长叹着道:‘仇独呀仇独,你当时曾经说过,说毛臬曾经在镇江做下许多件卑鄙恶毒的事,只可惜我们都未相信,但十七年后的今天,我们到镇江仔细查访了一次之后,才知道你说的话全是真的,但却已来不及了。’”
  当时我两人听了这话,心头又是一跳……”
  夺命使者铁平说到这里,彭钧忍不住插口问道:“那坟墓乃是两位父母的坟墓?”
  铁平叹道:“不错!”
  彭钧接口问道:“既是两位祖墓,为何那两个道人要在墓前提起仇先生,又提毛臬在钦州所做的事?”
  铁平沉声道:“我祖籍虽是淮阴,但父母却在镇江开设镖局,十九年前,我父母及姨父姨母全都惨死之后,家里的乡亲,才将他们几位老人家的灵骨移回家乡。”
  他日中突地流下泪来,接着道:“先父母的死状之惨,在当时曾引起许多江湖朋友的愤怒,但却没有一人知道凶手是谁!
  我那时听了两位老道人的言语,心头一凛,便立刻联想到他们的话必定与我父母惨死之事有关!”
  说到这里,他已是语声哽咽,泪流满面。
  银刀使者欧阳明轻轻一拍他肩头,接着道:“就在我两人满心疑惑之时,那白发道人长叹又道:‘墓中的鬼魂,你们地下若有知,且听我告诉你,你们的仇人,终于寻出来了,他便是毛臬。’
  “那较高的道人也接着道:‘你们虽然没有后代来复仇雪恨,但……’
  听到这里,我两人已实在忍不住了,谁也没有问谁,一齐纵身跃了出去,跪在坟前放声大哭起来。”
  欧阳明伸手一拭泪痕,又道:“当时两个道人自然大惊,但他们问出我们便是墓中人的后代时,两人又不禁一齐额手相庆。
  “矮的道人更是不住长叹道:‘苍天有眼,毕竟留下了他们的后代。’
  “高的道人仔细看了我们几眼,突地变色道:‘你们是不是毛臬的门人?’
  “我们便将投师学艺的经过说了出来,那时我们心中的悲哀与愤恨,实在不是任何言词所能形容。”
  铁平顿住哭声,道:“我们自那两位道人口里,确定了毛臬便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心中固是悲愤,又不禁兴奋。
  “只因我们终于找出了杀父的仇人,而苍天又偏偏让我们投在毛臬门下,让我们能暗中破坏他的一切。
  “当时的两位道长就曾经仰天而叹,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看来毛臬的死期已不远了!竟不知自己的门下弟子,便是他自己的仇人!’”
  作法自毙
  彭钧突地双眉一皱,道:“他为何不知道?”
  铁平泪痕未干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阴森的笑容,道:“这就是苍天的报应,只因我们在入门之时,那毛臬便令我们立下重誓,令我们永远不许提起自己家世。”
  欧阳明恨声道:“他如此做法,本是要我们灭绝人性,断绝一切关系,一心一意地为他做事,为他效死!”
  铁平惨笑道:“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冥冥中还有一个至高至公的主宰,要教他自己立下法则,去害自己!”
  尉迟文、彭钧不禁一齐为之唏嘘感叹,他们为了不忍触及铁平及欧阳明心中的悲痛,是以谁也不敢问起他们父母是如何惨死的。
  但彭钧却忍不住又问道:“那两位道长究竟是谁?两位可知道么?”
  铁平叹道:“我们虽然再三请教,但那两位道长,却再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话一说完,立刻飘然而去。”
  欧阳明道:“他们两位当时只说了一句:‘我两人的姓名,早已在二十年前忘记了。’别的事再也不肯提起。”
  殿外雷声轰轰,雨势更大。
  众人心头一片沉重,齐地望着殿外的雨势,谁也没有话声,只见水珠白檐头倒挂而下,有如珠帘一般。除了电光一闪时,四下一片黑暗,谁也看不见谁的面色,但大家同仇敌忾,心中却充满了了解,。
  突见铁平、彭钧一齐回过头来,齐地道:“小弟还有一件……”
  两人一齐住口,彭钧微笑道:“兄台请先说。”
  铁平黯然一笑,道:“不知两位准备将谢二哥的尸身如何安葬?”
  尉迟文叹道:“人死不能复仇,只要我兄弟能为他复仇雪恨,无沦如何安葬,他在九泉下都不致责怪我们。”
  铁平缓缓点了点头,突又问道:“彭兄方才想说的是什么事?”
  雷电剑彭钧道:“两位时时都在毛臬身侧,为何不乘机将他杀了?”
  铁平恨声道:“毛臬将我两人父母惨杀而死,用的手段不但毒辣,而且……”
  他越说越是激动,说到这里,喘了口气,恨声接道:“我两人若是一刀一刀将他杀死,岂非便宜了他!”
  彭钧道:“既是如此,两位除了令我兄弟外应,待机而动外,也该还另有些打算才是,否则那毛臬……”
  话声未了,突听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蹄声与雨声虽然近似,但在武林人耳中却大不相同!
  欧阳明面色一变,道:“噤声,有人来了!”
  众人凝神听去,那蹄声竟是向荒祠奔来。
  欧阳明日光四下一扫,突然抱起谢东风的尸身,藏到角落的一张供桌下,转首沉声道:“隐蔽身形,静观待变。”
  这荒祠规模本极宏大,大殿中供了十数位神像,神龛神幔四下皆是,占地竟有数十丈方圆。四人打了个招呼,齐地寻了个隐蔽之处藏了起来。
  只听殿外几声马嘶,一人笑道:“你我总算运气不错,终于寻着了个避雨之地。”
  话声未了,殿外已大步走人两个人来,一人白面微须,目光闪亮,虽然满身水湿,但神情仍极为潇洒。
  另一人乌簪高髻,一身银灰色的道袍,举止虽然十分轻灵,但神情间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躲在一具神龛后的铁平,依稀分辨着这两人的身形,正自分辨不出,突听霹雳一声,电光一闪,将两人照得须眉毕现!
  铁平双眉一层,暗忖道:“原来是清风朱白羽和华山银鹤来了。”
  只见他两人千进门来,先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又脱下长衫,拧了几把,擦了擦脸,将长衫挂起。
  朱白羽长长透了口气,道:“道兄,你身上可有火折子么?”
  .
  银鹤道人道:“纵有火种,也湿得不能用了。”
  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无精打采,仿佛心事甚重。
  朱白羽笑道:“在黑暗中坐坐,倒也不错。”
  两人默然半晌,朱白羽又道:“不知道这里是道观抑或佛寺,供桌上供的若是三清老祖,你我两人要去参拜参拜。”
  黑暗中听来听去,只有他一人说话,那华山银鹤木然坐在地上,既不开口,也不回答。
  铁平等人方自在暗中奇怪,突听朱白羽长叹一声,道:“道兄,你既已出家,便该将恩仇之事放开,你既已不愿复仇,便该永远莫要再去想它。”
  第三十五回 雨苦风凄
  凄风苦雨
  又是电光一闪!
  华山银鹤突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殿门,又大步走了回来,他来来去去走了几遍,方自长叹道:“若不复仇,怎消得我心头之恨?”
  清风剑朱白羽道:“冤冤相报,何时是了!”
  华山银鹤席地坐了下来,又默然良久,方自沉声道:“朱兄,你知道我学剑之苦,我每日清晨,天色未明时便已起来,满山奔行,跑得我脚底都生出老趼,别人俱都睡了,我仍在山巅练剑,练得我手掌也都生出老趼,只因我知道自己学剑太迟,是以比别人要多下三倍的苦功,我如此苦练,为的也不过只是复仇!”
  朱白羽缓缓道:“我虽无仇恨,也是如此练剑的。”
  华山银鹤只作未闻,大声道:“二十年来,我时时刻刻未忘这刻骨的深仇,如今我学剑已成,难道还能将这仇恨忘记么?”
  朱白羽长叹道:“不能忘记,也要忘记。世间本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你仇恨纵然刻骨铭心,也是不能复仇。”
  暗下众人,俱都听得又是心惊又是奇怪。他们先听得华山银鹤仇恨又深,练剑之苦,俱都心惊,又惊朱白羽劝他不可复仇,更是奇怪。
  此刻人人心中都在暗自猜测:“他的仇人,究竟是谁呢?”
  只见华山银鹤又自站了起来,在厅中不住走来走去,显见是心中矛盾已极,朱白羽叹道:“道兄,小弟直言,你莫在意,想那仇先生虽杀了你父母,但诸葛一平鱼肉乡里,诸葛大娘逼良为娼之事,却是尽人皆知,这样的仇恨,你纵然要报,也不能延及仇先生的第二代身上。”
  众人心头一凛,忖道:“原来他竟是离魂圈诸葛一平之子,原来他的仇人也是仇先生。”想到这恩怨之错综复杂,不禁俱都为之心惊。
  只见华山银鹤狠狠一跺足,仰面叹道:“仇恕呀仇恕,我若是忘记了你的仇恨,你能不能忘却别人的仇恨呢?”语声未了,又自坐倒。
  两人从此不再说话,自然也是心头沉重。
  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声马嘶,使得情景更是凄凉。
  电光一闪中,朱白羽突地轻轻道:“怪了,这殿中虽有佛像,却又供着三清神位……”
  语声未了,突见两条人影,自殿外一闪而人!
  这两人俱是身材颀长,武功极高的中年汉子。
  他两人进得殿中,抖了抖水珠,道了声“惊扰”,便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四人虽然共坐一殿,但谁也看不见谁的面目。
  朱白羽、华山银鹤立刻不再说话,那两人却在角落中嘀嘀咕咕地谈了起来,也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许久,才有电光一闪。
  朱白羽、华山银鹤赶紧闪目望去,那两人也正在看着他们,四人目光一过,俱都微微一笑。
  黑暗立刻重现,朱白羽只觉得那两人之中,仿佛有一人面貌甚是熟悉,但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角落中的谈话声也没有了,那两人仿佛已然入定。
  朱白羽附在华山银鹤耳边,悄悄道:“看这两人掠入殿来时的身法,都是江湖罕见的身手,必定大有来头,但我怎地想不起他们是谁来?”
  华山银鹤摇了摇头,道:“我也不认得。”
  朱白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众人俱不答他的腔,朱白羽也只得瞑目调息起来,他四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看来竟似龛中的佛像。
  暗下四人,却越来越是着急,只盼雨快些停,他四人有的藏身桌下,有的藏身龛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样约过了盏茶时分,突听一声大喝,又有两条人影,白大殿外飞身而人,来势之快,似不在前面两人之下。
  众人一惊,忍不住抬首望去……
  冤家聚头
  黑暗中只见是两条高大的人影,虽不见面貌,但却可发现,这两人俱是四肢不全的残废之人。
  这两人敢情俱是—卜分急躁,落人殿中,也不向四下去望一眼,也不看看四下是否有人,其中一人便已厉声道:“你若再苦苦缠着我,我便将你生生打死!”
  语声虽严厉洪亮,但听来却已十分苍老。
  另一人却噗地跪了下来,哀声道:“爹爹……爹爹……”
  苍老的语声怒叱道:“你若不将仇独儿子的人头提来见我,就莫要叫我爹爹,不替父亲报仇的儿子,我要他作甚?”
  另一人伏身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朱白羽、华山银鹤不用再看,已知道这两人便是神枪汪鲁平父子,朱白羽轻轻一笑,道:“这样的儿子你若不要,就当真是呆子了!”
  那名为人命猎户的汪鲁平霍然转身,厉叱道:“什么人?”
  清风剑朱白羽朗声一笑,道:“我让你们父子重逢,你此刻竟已不认得我了?”
  电光闪处,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接着,雷声一震,躲在外面檐下的健马,又发出两声惊嘶。
  汪鲁平冷笑一声,道:“原来又是你这专爱多管闲事的朋友,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
  朱白羽笑道:“等着看一个不认儿子的朋友。”
  神枪汪鲁平怒喝着跨前一步,厉声道:“我闻得江湖传言,说毛臬与姓仇的都到了这镇江左近,是以赶来四下搜寻,我这孽子……”
  朱白羽冷冷道:“寻着了又怎样?”
  汪鲁乎怒道:“你守在这里,是不是要等那姓仇的?我看你倒有几分像是那姓仇的说客,只不过你说出天来,也没有用。”
  朱白羽道:“你是定要复仇了?”
  汪鲁平大声道:“自然,二十年的仇恨,非报不可。”
  朱白羽冷笑道:“你既有‘人命猎户’之称,不妨自己去猎那仇独的儿子,何苦定要教你儿子为难,姓仇的救他一命,你却……”
  汪鲁平怒喝一声:“不要你管……”
  喝声未了,突听角落里冷冷一笑,道:“仇先生救了你的儿子一命,你却定要杀死仇先生的儿子,这件事岂非太过不公平了么?”
  语声之中,只见两条修长的人影,自角落里缓缓站了起来,一齐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向汪鲁平!
  这两人一般胖瘦,一般高矮,脚步也都是那样轻飘而缓慢,而黑暗中望去,有如幽灵一般!
  神枪汪鲁平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和姓仇的有何关系?”
  左面一人冷冷道:“在你寻姓仇的复仇前,我倒要先问问你,你在塞外所伤的人命,难道就不怕别人来复仇了么?”
  右面一人接口道:“你在沙漠中杀了不知多少寂寞的旅人,那些无家可归的冤魂野鬼,都要找你索命来了。”
  语声冰冰冷冷,汪鲁平只觉心头一寒,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左面一人冷冷笑道:“我是谁,你看看……”
  语声未了,果然又是电光一闪,霹雳大震,健马惊嘶,窗门震颤,天地间都仿佛动摇了起来。
  汪鲁平闪目望处,只见这两人面上惨白僵木,死眉死眼,仿佛没有一丝生气,目光却有如利剪般森冷。两人的面容,赫然竟也是一模一样。
  神枪汪鲁平心房颤抖,倒退三步,戳指道:“你……你……”
  左面那人阴森森笑道:“我已寻了你许久了,你活在世上一天,沙漠中的旅人便一天不得安宁,你还是到地下去寻仇先生算账去吧!”
  窗外风声过处,他的身子突然轻飘飘飞了过来。
  神枪汪鲁平张眼望去,只觉黑暗中仿佛却是被自己惨杀而死的旅客面容,狞笑着飞舞而来。
  无边的黑暗,仿佛已变成一片鲜血……
  血一般的鲜红。
  他牙关咯咯颤抖,突地狂喝一声,翻身奔出。
  那乱发头陀虽然早已止住痛哭,但仍然伏身地上,此刻见他狂奔而去,仿佛已失常态,亦自惊呼一声,腰身一长,随之飞奔而出,消失在雨中。
  英雄相惜
  清风剑朱白羽冷眼旁观,此刻忍不住抚掌笑道:“好,痛快!两人的作法,在下当真钦佩得很!”
  那两人微微一笑,左面一人道:“自今日起,他只怕再也不敢寻人复仇,也不敢作害伤人了,但他若还不洗心革面,小弟还是不会放过他的。”
  朱白羽笑道:“方才我见到两位,俱是英姿飒爽的人物,怎地在刹那之间,就换了一副面容,难道两人身边也带得有人皮面具么?”
  那两人又白齐声一笑,一人道:“阁下果然好厉害的眼力。”
  两人一齐抹下面具,朱白羽笑道:“只要再有电光一闪,在下就已看到两位的庐山真面目了,不知两位可否先将大名见告?”
  左面一人微微笑道:“在下端木方正。”
  要知“金剑侠”三字在武林中虽然声威显赫,但“端木方正”四字在江湖人耳中却陌生得很。
  朱白羽哦了一声,心下大是奇怪:“此人轻功妙到毫巅,怎地名姓却如此生疏?”
  他目光方自转到右面一人身上,电光又是一闪。两人这一次面面相对,都不禁轻唤了一声。
  右面那人立刻垂下头去,仿佛不愿见朱白羽一般。
  但朱白羽心念动处,却已想起了一个人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掌,道:“你……你是小师弟石磷?”
  他一把握住了石磷的肩头,石磷虽已觉苍老憔悴,但他那面貌的轮廓,明亮的眼睛,在朱白羽眼中仍是十分熟悉。
  石磷知道躲也躲不过了,长叹道:“师兄,你……你竟还认得小弟。”
  这些年他心灰意冷,一直都在躲避着武当派的同门师兄弟们,他不愿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疏懒与落拓。
  朱白羽紧紧握着他肩头,道:“我怎会不认得你,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找着你,好好地教训你一顿……”突地语气哽咽起来。
  石磷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垂首道:“师兄只管教训!”
  清风剑朱白羽道:“十七年前,你为何要躲避着我们,也不回山一次,是我们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们?”
  石磷黯然道:“小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师兄,只因……’,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口道:“只因小弟落拓江湖,一事无成,实在无颜冉见各位兄长,小弟此刻已心如槁木,更不能……”
  朱白羽大喝一声,截口道:“心如槁木?你为何要心如稿木?你年纪还轻,前途正大有可为,竟如此消沉堕落,你对得起谁?”
  石磷垂下头去,长叹不语。他情感的怆痛与悲哀,实在无法对别人说出口来。
  远在十余年前,那一个春天的晚上,他便已觉人生失去了意义,只因他所爱的人已离他远去。
  朱白羽听到他沉痛的长叹声,又自大声道:“你情感纵然受了折磨,也刁;该忘却你同门学艺、生死与共的兄弟,更不该辜负师门!”
  石磷怆然道:“小弟……”
  朱白羽道:“不要说了,自今日起,你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要让世上知道,石磷并不是自甘沉沦的少年。”
  石磷仍然垂首不语。
  朱白羽怒道:“你有哪一点比不上别人,你为何要遭受别人的白眼?只要你挺起胸膛,又有谁敢不尊敬石磷这名字?”
  石磷默然半晌,但觉满身突地重复有了生机。
  他霍然长身而起,朗声道:“小弟遵命。”
  一直默然不语的华山银鹤,突地长身而起,道:“贫道银鹤,第一个要交石兄这样的热血朋友。”
  石磷展颜一笑,握住了他手腕,道:“华山银鹤,小弟也久已闻名了!’,
  端木方正大笑道:“好好,这是我十年来见着的最最痛快的事……”
  朱白羽道:“只可惜此地无酒,否则我定要痛饮一醉。”
  端木方正道:“此地无酒,难道别地也没有么,走!”
  外面雨势虽渐小,但犹未住,朱白羽道:“你我本是避雨而来,此刻又要冒雨而去么?”
  端木方正大声道:“刀山剑林尚且不怕,区区阵雨,算得了什么?”
  四人一齐朗声大笑,冒雨而出。
  只听马嘶数声,笑声渐远,四下又归于静寂。
  荒殿灵迹
  暗下的铁平等四人,俱都透了口气,又等了许久,四人方自一齐跃出,雷电剑彭钧道:“他们再不走,真要闷死我丁。”
  铁平道:“若无华山银鹤,我早已要出来与他们相会,我只怕他泄漏了我们的机密,是以迟迟不敢出来。”
  尉迟文伤势并不甚重,方才调息了许久,此刻已能走动,他仰天吸丁口气,微微笑道:“华山银鹤虽与仇先生有仇,但他却绝不是会泄漏别人的机密的人,我只怕别人见我等隐身暗处,而起误会。”
  欧阳明望了地道人口处的佛像——眼,道:“隔了这么久,只怕那空幻和尚已将出来了。”
  铁平道:“我们必须先将谢:二哥的后事料理,然后再计议今后行事的方针,但此处却非计议之地,还是走吧。”
  四人俱无异议,抱起谢东风的尸身,冒雨而去。
  于是这荒凉的大殿,就变得一无人迹!
  此刻天边已微微现出曙色,照在四下的佛像上。
  这些佛像若是有灵,眼见了方才这些人们彼此间的恩怨纠缠,情仇互结,却又不知该有什么感想?
  这些佛像若是有灵,再听着方才这些人口中说出的机密、隐私,又不知该有些什么举动?
  突地,雨声中,大殿中竟响起了一声叹息!
  莫非是佛像真的有灵,在为世人的愚昧叹息?
  淡淡的曙色中,角落那边的一个神龛,低垂着的破旧神幔掩映中,竟随着这阵叹息,起了一阵响动!
  借着淡淡的曙色,可看出这神龛中供的,仿佛是一尊身穿道袍的三清神像,只是神幔掩映,又看不甚清。
  佛殿中竟有道家神像,这本已是极其奇怪的事。
  更奇怪的是,这神像竟轻轻动弹了起来。
  风声过处,神幔一阵波动……
  幔中的神像,突然轻飘飘飞掠而起,落到大殿中。
  只见这神像穿的一身陈旧的道袍,面容极是丑陋,但一双目光,却明亮
  得很,似乎能洞悉人间的一切丑恶。
  他目光四扫一眼,突又掠回神龛:“都走了。”
  神龛中立刻又响起了一个气恼的语声,道:“自然都走了!”
  呀,这神像并非神像,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但他却是什么人呢?他听到了这许多机密、隐私,又看到了这许多恩怨纠缠,不可化解的人事。
  他若是毛臬的同盟,那么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以及彭钧、尉迟文等人的密谋,岂非都要变为泡影?就连他们的生命,也变得危险得很……灵蛇毛臬,怎会再放过他们?
  他若是仇恕的朋友,方才听了铁平等人的密谋时,为何不参与他们的计划,而要暗中窃听?
  他若是仇恕的朋友,为何不出来和端木方正、石磷等人相会,告诉他们,这荒祠便是“灵蛇”毛臬的藏身之处。
  这端的是一件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事。
  第三十六回 此心难测
  怪人怪事
  层风渐寒,雨势却渐住。
  那神秘的神龛中,又是一阵响动,竟跃出了两条人影,俱是一身陈旧道袍,面容俱都丑陋不堪。
  这其中一人身形矫健,右手紧握着另一人的手腕。
  另一人身材较高,但举止却还较迟钝。
  他仰天透了口气,恨恨道:“你为何要点住我的穴道,这一路上,我几曾有过脱逃之意,你若再如此折磨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矮的一人冷冷道:“我若不点下你的穴道,你见了石磷他们,早已放声呐喊起来了,未曾寻着琪妹之前,我再也不会让你走的。”
  这两人不问可知,自是仇恕与慕容惜生。
  那日仇恕一步走错,受制于慕容惜生之手,竟一直未能逃脱,只因慕容惜生竟不避男女之嫌,寸步不离仇恕身侧。
  他两人本都戴着“还魂”面具,穿着青布长衫,一路上处处受人注意,慕容惜生便令他换了道袍,又换了一副丑陋的面具,只因行路人大多避忌甚多,谁也不愿去多看方外之人,何况他两人此刻面具之丑陋,更令人看了恶心.仅这样一换,路上果然省了许多麻烦。
  但仇恕何尝知道毛臬的下落,寻来寻去,只闻江湖中风声漫天,但却再看不到灵蛇毛臬的影子。
  这样走了许久,竟被他误打误撞地走到这荒寺来避雨,他们再也想不到这荒寺便是毛臬的藏身之地。
  等到铁平等人走出地道时,慕容惜生一闻声响,立刻将仇恕挟入了神龛.随手点了他的穴道。
  于是,他便真的像一尊无所不知的神佛一样,在神龛中冷眼望着面前一幕幕恩怨纠缠,错综复杂的变化。
  直到此刻,人已散尽,仇恕穴道才被解开。
  他沉声说道:“你一听到铁平他们的话,便该知道毛臬在这里!”
  慕容惜生道:“不错!”
  仇恕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赶快去找?”
  慕容惜生道:“我正要现身时,别的人已经来了。”
  仇恕道:“你听到别人叛变毛臬的话,为何不管。”
  慕容惜生道:“我只要寻着琪妹,毛臬与我何关?”
  仇恕目光一转,道:“你寻着了她,是否立刻放开我?”
  慕容惜生冷冷道:“这就要看当时的情况了。”
  仇恕心头一凛,暗忖道:“她虽然口口声声不问毛臬的事,但见着毛臬时,她若是仍不将我放开,我岂非死路一条?”
  思忖之间,慕容惜生已拉着他跃上铁平跃出的神龛。
  仇恕冷冷道:“密道入口,必有机簧,你寻得着么?”
  慕容惜生亦自冷笑道:“这个不用你费心,屠龙仙子之徒,还会看不出这区区一条密道的入口?哼哼,任何消息机关,都逃不过我眼里!”
  仇恕怔了怔,道:“事隔半天,他纵然在此,只怕也早已走了。”
  慕容惜生道:“我算定这地方只有一条出口,他走不掉的。”
  话声未了,只见她手掌在佛像上轻轻一拍,只听“咯”的一声轻响,神龛下已现出一方洞穴。
  慕容惜生回头望了仇恕一眼,道:“如何?”
  她目光中满是得意之色,仇恕冷冷道:“若换了我,早已打开了。”
  慕容惜生目光一凛,怒道:“下去!”
  她伸手轻轻一拉仇恕,哪知仇恕却拼尽全力,向后一倒,脚下乘机后退了一步,沉声道:“你既已寻着地道人口,下面便是毛臬所在之地,为何还不放开我,如其这样,你不如先将我杀死也罢!”
  慕容惜生默默半晌,忽然轻轻长叹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
  仇恕怒道:“你不会什么?这一路上,你几乎什么事都做出来了,像你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不会做的么?”
  慕容惜生目光一闪,突地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亦不知是忧伤抑或是怨毒,口中冷笑道:“你若求我放你,也该说得客气些。”
  仇恕道:“谁求你放我?我既然被你制住,你要放便放,不放便不放,我死了也不会求你,只不过……”
  慕容惜生冷冷道:“既是如此,就莫要多口!”
  仇恕咬一咬牙,突地当先纵身跃了下去!
  地道中阴森幽暗,有如地狱。
  慕容惜生叹道:“你将他父女两人,逼到这种地方来,也该罢手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难道还不知足么?”
  仇恕冷哼一声,闭口不答。
  他此刻已将一切都置之度外,是以心中一无畏惧。
  两心相惜
  走了几步,慕容惜生又道:“你只知苦苦逼迫自己的仇人,为何不想想那些要寻你复仇的人?你难道没有听到朱白羽的话么?”
  仇恕冷冷道:“我的事也不用你来费心。”
  慕容惜生怒道:“不管就不管,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复仇?”
  她脚步加快,前行约莫一丈,突地甬道左侧,透出了一片黯淡的灯光,一道重帘,低低垂在地上。
  一帘相隔,帘内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到了这里仇恕纵然豁达,脚步也不禁为之一顿!
  哪知慕容惜生的脚步,竟也犹疑了起来,她一心要寻着毛文琪,此刻本该一冲而入才是。
  只见她呆了半晌,终于轻唤一声:“琪妹,你可在里面?”
  帘内寂无应声,慕容惜生掀开帘子,一跃而入。
  只见一间丈许方圆的地室中,桌椅零乱,地上满是血迹,血迹上还有三两根断了的手指。
  一张祭桌,斜斜地倚在墙角,桌上红烛将残,火光闪烁不定,室中却空无人迹,哪有毛臬父女的影子。
  两人齐地一呆,仇恕心中,亦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
  此刻若是见着毛臬,他吉凶固是难料,但是见不着毛臬,他却又不禁觉得有些失望——也许他失望的只是见不着毛文琪而已。
  见不着毛臬父女,本该高兴的仇恕心中失望,本该失望的慕容惜生,目光中却并没有太多的失望之色。
  她怔了一怔,喃喃道:“难道他们本不在这里……”
  目光转处,突见残烛下压着一张留柬。
  她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第三号据点已废,转至第五号!”
  仇恕冷笑一声,道:“怎样,他本是在这里的,只是你却来得太迟了。”
  慕容惜生一言不发,拉着他走入另一重门户。
  门里又是一间地室,室中横放着两张短榻,显见便是毛臬父女休憩之地,榻上被褥犹存,却已无人迹。
  穿过这间石室,又是一道地道,阴森幽暗,亦不知通向何处,慕容惜生轻叹一声,道:“他们必定是从这里走的!”
  仇恕冷冷道:“你倒聪明得很!”
  慕容惜生霍然转过头来,道:“我每说一句话,你都定要讥嘲一句才甘心么?”
  仇恕冷冷道:“不敢!”
  慕容惜生哼一声,道:“你知道我如要杀你,也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仇恕道:“你为何不杀?请,请。”
  慕容惜生怒喝一声,突地一掌向仇恕胸膛拍去!
  仇恕立刻闭起眼睛,看也不看,躲也不躲,哪知过了许久,慕容惜生这一掌却始终未曾击下。
  仇恕双目一张,只见她头已转去另一边,仿佛不愿被仇恕看到她双目中的神色,仇恕冷笑道:“你若不杀我,便快些将我放了,要我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跟着你,倒不如死了干净!”
  慕容惜生头也不回,道:“你要死,不妨自杀好了。”
  仇恕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男子汉大丈夫焉有自杀之理?”
  慕容惜生道:“那么你就莫要多话,寻着文琪,我就会放你!”
  仇恕厉声道:“若是一辈子寻不着她又当如何?”
  慕容惜生仍未回头,冷冷道:“我就一辈子不放你。”
  仇恕呆了一呆,突地仰天狂笑起来,道:“你要我一辈子跟着你,嘿嘿,哈哈,我知道了。”
  慕容惜生身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道:“你知道了什么?”
  仇恕狂笑道:“你生得太丑,嫁不出去,便想出这法子,寻个男人陪你,是以你方才故意迟迟不肯下来,不过是为了……”
  话声未了,慕容惜生突地回过头来,反手一掌,打在仇恕面颊上,她出手极重,落掌极轻,响声却清脆得很。
  仇恕怒喝一声,左手一拳打了回去。
  但是他脉门被制,出手无力,慕容惜生微一抬手,便又扣住了他左手手腕,口中颤声叱道:“你敢?”
  仇恕双手被制,顿足大骂道:“丑八怪!母夜叉!臭妖精!你既不杀我,又不放我,不是要找汉子是什么?你整日拉着男人的手,连睡觉都不肯放松,这样不要脸的女人,想要我陪你一辈子,你……你是在作梦!”
  惊人之变
  要知仇恕生性本来最是冷静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但他被慕容惜生制住数月,当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已被折磨得满心焦躁,无法忍耐。
  他想尽各种方法,忽而激将,忽而威逼,甚至好言相商,但饶是他用尽千方百计,慕容惜生仍是不放!
  此刻他满腔冤气,无法忍耐,不禁犯了少年心性,将各种令人伤心的恶毒之话,俱都骂了出来。
  他越骂声音越大,越是狠毒。
  慕容惜生的身子,已不住颤抖起来,目中竟有了泪光,颤声道:“你……你……”
  仇恕仍然骂不绝口:“你若真的丑得嫁不出去,我就……”
  慕容惜生放声大喝道:“住口!”
  仇恕也放声大喝道:“我偏不住口,我……”
  话声未了,慕容惜生突地举手揭下了面具,大声道:“我嫁不出去么?”
  仇恕目光动处,身子突地一震,当场呆在地上!
  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再也不是丑八怪了!而是一个美绝天仙,美得令人不可思议的绝代丽人!
  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都不能形容仇恕此刻的惊异,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出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惊人的美,不同凡俗的美,超凡绝俗的美!
  世上的美人虽多,若在她面前一比,便都成了泥土。
  世俗的美,最多令人沉迷。
  但是她的美,却要令人疯狂!
  那是一种奇异的美,神秘的美,带着一种震摄人心的力量,美得不可比拟,美得毫无缺陷……
  尤其,在她眉梢、眼角,凝聚着的那一种混合了悲哀、幽怨、愤怒的意味,使得她的美更……更……
  无法形容!
  她这美丽的容颜,除了她最最亲近的人,谁也没有看到过——看到过的男子,都已死于疯狂。
  只因她深知自己的美丽,会为自己,更会为别人带来灾祸,于是她以一层丑陋的面具,遮掩了它。
  她立下了戒杀之誓后,更不愿容颜被人见到——她不愿别人为她疯狂,也不愿见到别人死于疯狂。
  此刻,她盛怒之下,骤然揭下了面具。
  她的身子颤抖更剧,心房也砰砰跳动起来。
  她咬一咬牙,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激动,大声道:“你现在已可明了,我这样做法,全都是为了文琪,她是那样天真而善良,我不愿见到她伤心。”
  她长长喘了口气,接着道:“是以我要你再去见她,要替你们解去仇恨,我不能放开你,只因……只因我不愿你伤她的心。”
  她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但泪珠却已夺眶而出。
  武林中最最冷酷无情的女子,此刻竟会流下了眼泪,此事若是说了出去,江湖中保险谁也不会相信。
  仇恕目光一垂,再也不开口了。
  此刻,他已不愿开口,也不能开口。
  他只觉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掌,已松了许多,他用尽全力,或可挣脱,但他不知怎地,此刻竟没有这样一分挣扎的力量!
  良久,良久,他方自长叹一声,只听慕容惜生道:“张开眼来!”
  仇恕张眼一望,只见慕容惜生又已戴上面具。
  她语气也已又变得冷冷冰冰,接着道:“忘记我方才的样子,记着我此刻形状。”
  仇恕冷冷道:“你方才是什么样子?”
  慕容惜生道:“好!”
  两人回到那第一间地室中,嘴上却像是贴了一张封条似的,谁也不再说话,维持着奇异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残烛已将熄灭。
  仇恕忍不住沉声道:“你留在这里,是否为了要等人来?”
  慕容惜生道:“你我谁也不知道他那第五号据点在哪里,自然要等一个知道的人来,逼着他将我们带去!”
  仇恕道:“若是无人来呢?”
  慕容惜生道:“他那张字笺,又不是留给我们看的,怎会没有人来?”
  仇恕叹了口气,拿起另一截蜡烛燃起——这两只红烛被雷电剑彭钧一剑斩断后,梁上人只燃起一只。
  他举起烛台,道:“你若要等候,也该到里面去,好有个缓冲之地!”
  慕容惜生一言不发,走入里间。
  仇恕取下烛台,将两张短榻,拉得极近,自己横坐到左面榻上,留下右面一张短榻给慕容惜生。
  慕容惜生默然望着他做这些事,目中突又流露出那奇异的光采,只因这些事,一路上都是她在做的。
  此情难忘
  又过了半晌,仇恕突然问道:“你我已有一日未饮未食,你饿了么?”
  慕容惜生垂下头来,道:“还好……”
  这一路上,仇恕虽然受尽折磨,但却也在不断地麻烦着她,忽而要酒,忽而要肉,忽而走不动了。
  他自是因为自己满腹冤气,是以故意如此,慕容惜生虽然有时置之不理,但大半却都是依着他的。
  哪知此刻仇恕竟问她饿了没有,这转变竟是如此巨大而奇异,慕容惜生觉察出了,不禁垂下头去。
  仇恕见她垂下了头,心中更不禁暗暗叹息。
  他如此转变,只因他突然忆起了自己是个男子,和女子在一起的男子,天生便应有保护女子的责任。
  这一路上,他始终未将她当作女子看待,只觉她忽而凶狠,忽而温柔,像是个古里占怪的妖精。
  但此刻,他忽然发觉以前她所表现的凶狠与温柔之中,都有着一种值得他仔细咀嚼的意味。
  这一路上,两人不知有多少次共处一室的经验,而这一次,他两人心中的感觉却都和以往大不相同。
  红烛燃烧,时光流逝……
  慕容惜生突地抬起头来,冷冷道:“你莫要忘记你仍是我的俘虏,以后不要再问东问西,我的肚子饿了,自会去寻找食物。”
  “我好心好意……”
  慕容惜生冷冷截口道:“用不着你好心好意,你一路上总是来麻烦我,此刻竟突然变得好心好意起来,难道你以为我……”
  突然目光一转,再也说不下去!
  仇恕冷冷道:“我以为你怎么?怎地不说了?”
  慕容惜生怔了半晌,厉声道:“我爱说便说,不说便不说,你敢管我?”
  仇恕冷哼一声,道:“好个喜怒无常的女子!”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他纵然看她,也不会知道她心中的情意,更不会知道她心中的矛盾与痛苦,只因她已将一切都藏进心里。
  仇恕目光一转,突地发现床边一只丝囊——这丝囊本在榻下,只因他将短榻拉开,是以丝囊便露了出来。
  他忍不住拾起了它,只见丝囊上满绣着牡丹,牡丹花中,却又绣着一双同心结,绣工精致,香泽微闻。
  他心念一动,暗暗忖道:“这莫非是毛文琪之物?”
  他左手打开丝囊,囊中便落下了一粒布钮,两缕头发!
  他记得这布钮乃是自己与毛文琪同行时落下的,当时毛文琪便为他缝上了一只,却不料她竟将这破旧的布钮一直留至今日。
  布钮若是他的,头发自也是他的。
  他望着丝囊上的同心结,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淡淡的惆怅,只听慕容惜生轻叹一声,道:“喂,这些东西本都是你的么?”
  仇恕看也不看她,冷冷道:“忘记了。”
  慕容惜生道:“你知不知道她将你的东西如此珍惜,是为了什么?”
  仇恕道:“她的事我怎会知道?”
  慕容惜生怒道:“她对你如此深情,你故作不知也没有用,你看在她对你的这份情意,也不该再伤她的心了!”
  仇恕霍然转过头来,大声:“她对我深情,我便必须对她深情么?”
  慕容惜生也大声道:“自然!”
  仇恕冷笑一声,道:“这道理是谁规定的,我听也没有听过!”
  慕容惜生道:“我规定的。”
  仇恕仰面大笑道:“别人的情感,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不妨告诉你,我和她之间纵然没有恩怨存在,最多也不过将她当做妹子而已。”
  慕容惜生怒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她对你如此?”
  仇恕狂笑道:“她自己的情感如此,怎怪得了我,若是有别的男子对你深情,你难道也要对他好么?这难道也怪你?”
  慕容惜生呆了一呆,缓缓道:“她告诉我,你以前对她也不错的,为何此刻……”
  仇恕截口道:“那时我不过只是为了要自她身上换取她爹爹的秘密,为了要教毛臬痛苦而已,毛臬害我先父时,不择任何手段,我复仇时,自然不择任何手段,这便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知道么?”
  第三十七回 爱之礼赞
  异军使者
  他满含怨毒的语声,使得慕容惜生身子一颤。
  过了良久,她方自沉声道:“毛臬与你有仇,她又与你有什么仇恨?”
  仇恕默默良久,长叹道:“是以到后来我也放过了她……”
  话方未了,突听外面响起一阵脚步之声,两人心头一跳,齐地住口不语,那脚步声也随之停顿。
  慕容惜生悄然站起身子,外面已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这声音还不甚近,显见得来人还未走入第一间地室。
  仇恕目光一转,忽然压低声音,道:“进来。”
  过了半晌,那人声又道:“师父已安歇了么?弟子长孙策有事禀报。”
  这次语声已是在外面的地室中发出来的。
  仇恕心念一转,忖道:“原来又是他们门—下的‘玉骨’使者’!”
  当下干咳一声,道:“在外面说。”
  要知他本是千灵百巧之人,此刻改变语声,学那毛臬的口音,竟学得惟妙惟肖,但他仍怕被人听出,是以只短短说了四字。
  慕容惜生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有赞许之意。
  她本待擒住长孙策后,再威迫他说出所要禀报之事,但仇恕此刻却令他乖乖地自己说将出来。
  只听长孙策出声道:“弟子谨尊师命,将仇独残骨一齐送至杜仲奇杜师叔之处,杜师叔令弟子回来禀报师父。”
  仇恕一听“仇独残骨”四字,心中但觉一阵热血上涌,他咬了咬牙,极力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愤,道:“杜仲奇说什么?”
  垂帘外的异军使者长孙策突地双眉一皱,他见师父没有出来,心中已然起疑,此刻更是疑云大作,忖道:“师父从未在我面前直称杜师叔的名字,今日怎地……”
  心念一动,忖道:“难道里面的人并非师父,而是别人冒充的么?”
  十大玉骨使者之中,这异军使者长孙策心智最是深沉,行事也最是谨慎,是以毛臬才会交付他如此重任。
  他心念转处,当下立刻沉声道:“杜师叔令弟子禀告师父,就说师父留在他老人家处的十二柄宝刀宝剑,都分配停当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取出了一只制作得极其精巧的小小银壶,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垂帘。
  只听帘中缓缓道:“知道了,还有什么?”
  异军使者长孙策暗中冷笑一声,忖道:“师父哪里有十二柄宝刀宝剑,哼哼,好小子,你竟敢冒充师父的声音,来骗我长孙策,叫你知道厉害厂
  他悄悄旋开了壶口处的螺旋,盖子罩在鼻子上,又将银壶倒转,一股目力难见的淡淡轻烟,便自壶口飘出。
  轻烟飘人了垂帘,长孙策声色不动,接着道:“杜师叔已为师父召集了关外二十七名高手,其中还包括了天山与长白两派的剑客,还有……”
  他随口胡扯,垂帘中的仇恕却听得暗暗心惊,他再也想不到长孙策已在暗中施放了迷药中最最厉害的千日醉魂香,一心只想听听灵蛇毛臬的机密实力,当下接口追问着道:“还有什么?”
  只听垂帘外接着道:“还有关内陕甘一带的高手,也已被杜师叔联络好了,这些人都对姓仇的怀恨已久,杜师叔一说他们便答应了,就连穷家帮的穷神凌龙,都已被杜师叔以十万两银子收买!”
  他越扯越是荒唐,仇恕却越听越是心惊。
  不知不觉间,他已中了那千日醉魂香了。
  刹那间,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方自暗道一声:“不好!”
  只觉自己手腕已被松了开来,转目望去,慕容惜生更是眼帘重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他心头大惊,知道自己已中了别人暗算,当下闭住呼吸,猛提一口真气,凝聚在掌心,但身子却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这千日醉魂香乃是天山异产,五色无味,常人只要吸人一点,立刻四肢无力,但头脑却仍清醒。
  这迷药是昔年天山淫盗赛赤风炼来迷奸妇女之用,使妇女四肢无力,但身上仍有知觉,眼看赛赤风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却又无法反抗,那味道自然比麻木晕迷还要痛苦得多,而赛赤风见到女子越是痛苦,自己便越是兴奋欢喜,以此迷药,他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武林中人自然将他恨之入骨,到后来使用了美人计,自他身上偷来迷药,将他迷倒,再用酷刑将他慢慢杀死。
  于是,到了后来,武林中人便将千日迷魂香用来做对付强仇大敌之用,让仇人不能反抗,却又能感觉到痛苦。
  千日醉魂
  垂帘外的异军使者听得帘内噗的两响,心中不禁大喜,知道里面的人,已着了自己道儿。
  但是他为人谨慎,又等了半晌,才悄悄掀开帘子,只见两个道人并排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长孙策冷冷一笑,道:“你两人运气倒也不坏,师父令我求这千日醉魂香来,本来对付姓仇的,却被你两人先尝了滋味。”
  原来这千日醉魂香本是“七星鞭”杜仲奇自关外求来,为了给毛臬来对付仇家的后人。
  方才长孙策说到“还有”两字,便是要说已将千日醉魂香自“七星鞭”杜仲奇之处取来。
  此刻他日光四扫一眼,厉声道:“你两人竟敢冒充师父,我少不得要让你们受些活罪,先将你们两只手砍断,再盘问来历。”
  语声顿处,目光突地凝注到两人面上,冷笑道:“原来你们面上还戴着面具,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什么变的!”一步跨到两人面前,先扳起了慕容惜生。
  慕容惜生此刻仍有知觉,心中又是羞愤,又是愧急,她宁愿被人一刀杀死,也不愿被人揭开面具。
  只因她深知这少年若是看到了自己的容颜,必定会大起色欲之心,到那时她岂非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但是她此刻四肢绵软无力,既无法挣扎,亦无法反抗,眼睁睁地望着长孙策抱起了自己!
  她满心悲愤,切齿暗忖:“只要你动我一动,我变鬼也要杀死你!”
  但长孙策却不管这些,一手扳起了她的肩头,冷笑道:“软绵绵的身子,倒像个女子似的,你若真是漂亮的女子,大爷倒要将你先乐上一乐,再……”
  他一手揭开了慕容惜生的面具,突地愣在当地,目定口呆,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做梦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而此刻这美丽的女子,竟已软绵绵地在他怀里。
  刹那间他但觉心动神驰,神魂颠倒,色欲之心,油然而生,缓缓伸出手掌,向她胸前抓了过去。
  慕容惜生一见到他面上的神情,已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此刻见他手掌伸出,更是羞愤欲死。
  但她却连死都无法去死。
  她只有闭起双目,惨然忖道:“仇恕呀仇恕,早知如此,我就早该将我心中的真情告诉你,你是我一生中惟一使我动了真情的男子……”
  她黯然一叹,又忖道:“早知如此,我更应将保存了二十多年的贞操,也给了你,那么我纵然死了,也无遗憾了!”
  心念转动间,长孙策的手指,已触及了她的胸膛。
  嘶的一声,衣襟扯落……
  长孙策目光尽赤,变得有如野兽一般,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仇恕突地奋力击出一掌——
  原来他方才身子倒下之前,已将全身真力,逼聚在掌上,只是他自知一击若是不中,他便再也无力发出第二掌。
  而且他身子不能动弹,是以这一掌迟迟不敢击出,他只有暗中默祷,希望长孙策先来揭开自己面具。
  只要长孙策一近他的身子,他这一掌便要击出,哪知长孙策却偏偏先揭下慕容惜生的面具。
  他眼看长孙策面上的神情,心中的悲愤惶急,并不在慕容惜生之下,只是那时长孙策离得还远,使得他仍然不敢出手。
  直到长孙策身子缓缓倒了下去,仇恕再也无法忍耐。
  他一掌击出,只听“砰”的一响,接着,长孙策一声惨呼,喷出一口鲜血,跌出七步开外,立时气绝身亡。
  仇恕自己的身子,也被这一掌的惊人力量,带得翻了个身,恰巧落到慕容惜生的胸膛上!慕容惜生张开眼来时,仇恕的眼睛,距离她的眼睛已不及两寸,仇恕的胸膛,已贴在她的胸膛。
  刹那之间——
  两人都只觉对方心跳的声音,是那么急剧。
  两人都只觉对方呼吸的声音,是那么短促。
  两人一齐闭起眼睛,谁也不敢接触到对方的眼波。
  眼波无语
  仇恕只觉得一阵阵动人心魄的香气,一阵阵传入鼻端,那轻微柔弱的娇喘声,更使他心醉!
  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意的安排,事情的转变,竟变得如此奇妙,这也是他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
  他不敢张开眼睛,只因他猜不透对方的心意。
  想到她那种喜怒无常的性格,辛辣冷酷的言语,他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有将眼睛闭得更紧!
  此刻他心中已知道自己对慕容惜生有了情感,但也自觉这一份情感并不甚深,他不住在心中暗暗忖道:“我不过只见了她一面而已,怎会对她生出情感,我只是已被她不可抗拒的美丽所吸引……”
  但是,他却不知道情感两字,最是奇妙,他一路上对慕容惜生的怀恨,已全都在她揭下面具那一刹那间变为情爱。
  这种奇妙的转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更不相信喜怒无常、孤傲冷酷的慕容惜生,会对他发出真情。
  而慕容惜生的情感却是深遽而真挚的。
  她的情感,产生得极为缓慢,却也是由仇恨变成。
  她本来以为仇恕是个冷酷无情、凶狠奸猾的男子,是以才会对毛文琪那般欺骗,那么狠心。
  但在她与他同行的一路上,她却发觉仇恕本是个多情的人,只是情感已被强烈的仇恨所掩盖。
  她更发现在仇恕的心中,还存着一份孩子的天真,这一份孩子的天真,便引发了她天性的母爱。
  相处越久,她越是动心,二十多年来,她连眼角都不屑去看别的男人一眼,而这份积压已久的情感一旦爆发,就变得不可收拾。
  但是为了毛文琪,她硬生生将这份不可收拾的情感压回心底,于是她心里的矛盾痛苦,便使得她言行失了常态。
  于是冷静深沉的她,竟变得喜怒无常起来。
  她也不知道,情感两字的奇妙——你越是要控制它,隐藏它,它便越是不可控制,难以隐藏。
  此刻。
  万簌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经过了一次生死俄顷的危机后,人们的情感,绝对是脆弱的,男女间的情爱,也最易生长。
  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正是千古不移之至理!
  他们脸儿相偎,声息相通,心灵也仿佛已融会到一齐。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仇恕忽然张开眼来。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慕容惜生也张开了眼睛。
  两人眼波乍一相遇,便又一齐合起,合起还不到一刹那时分,便又同时张开——于是再也不肯闭起。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言语……
  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波中,读出了爱的礼赞,听到了爱之歌颂,也嗅到了花香的气息。
  这是奇妙的时分,也是奇妙的配合。
  绝美的面容上,是仇恕绝丑的面具。
  心跳与呼吸渐渐正常……
  两人的情绪由激动而平静,平静地享受着温馨。
  烛蕊长了,火焰的闪动,也变得十分奇妙,像是一个旋舞着的火之精灵,旋舞在爱之礼赞里。
  奇异的时分,奇异的火光中……
  地室外突地掠人了一条奇异的人影,她目光一扫,望见了这奇异的光景,立刻轻轻顿住了身形。
  她的眼波,接触到他们的眼波——他们的眼波,仍在彼此相视,根本没有发现室中多出的人影。
  她,苍白的容貌,憔悴的神态,赫然竟是毛文琪。
  眼波无语。
  眼波若能言语,那么她此刻眼波中说出的言语,不知该是多么悲伤,多么恨毒,多么愤怒的句子。
  只因她一眼便看出,伏在她师姐身上的人,便是自己心上的人,那多情而又无情的仇恕。
  她开始缓缓移动脚步,移到床边,她突然怒喝一声,抓起床上的布钮与丝囊,扯得粉碎。
  这一声怒喝,惊醒了梦中的仇恕与慕容惜生。
  他们心头一震,当他们的眼波接触到毛文琪,他们心中的惊震,更是永世都不能平息。
  爱恨交迸
  毛文琪将丝囊,布钮撕得粉碎,心里还不满足,抛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口中连连道:“该死……该死……该死……”
  她为了这丝囊中的东西,重又赶回到这里,只是她再也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发现令她心碎的情景。
  仇恕、慕容惜生都无法说话——即使他们能说话,此时此刻,他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毛文琪最后一脚踏将下去,身子忽然跳了起来,她一步跃到仇恕和慕容惜生面前,竟突地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声由轻而重,由缓而急,满含着令人战栗的寒意,像是发自冰窖,又像是发自恶魔的口里。
  没有欢愉的笑声,听来本就可怖。
  她恶魔般尖笑道:“好师姐,你说要为他和我解除冤仇,你说要将他和我拉拢到一起,原来你用的竟是这样奇妙而惊人的法子。”
  她笑声不绝,接着又道:“你呢?仇公子,你该感激我呀,是不是?没有我,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该谢谢我这媒人才是!”
  仇恕、慕容惜生,不能言语,不能行动,也不能解释,只有耳朵却能听到她恶魔般的笑声。
  那恶魔般的笑声,声音有如尖针,针针刺人他们心里,刺人他们的灵魂最最深遽之处。
  毛文琪笑声一顿,突地放声嘶道:“你们为何不说话?”
  她一把拉起了仇恕,扯落了仇恕脸上的面具,将仇恕剧烈地前后摇晃着,口中又自尖笑道:“好一个漂亮的人物,难怪我师姐喜欢你!”
  语声中她突地放开手掌,任凭仇恕无助地倒了下去。
  她目光一转,道:“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身子,为什么像棉花——样,嗯嗯,你们不要解释,我看到的……”
  她放大声音,嘶声道:“我看到你们的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语声一顿,又咯咯笑了起来。
  “好亲热呀,那时若有人将你们的头一齐砍下来,你们也不知道,只可惜我偏偏跑来了……”
  她突然反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夹在你们中间,破坏了你们的事,但你们放心,我一定要补偿你们。”
  她伏下身子,将仇恕又面对面摆到慕容惜生的胸膛上,她摆得十分仔细,让他们鼻对着鼻,嘴对着嘴。
  然后,她一拍手掌,咯咯娇笑着道:“好了,这样更好……”
  语声顿处,仿佛突又想起了什么,接道:“不好,这样还不够好,我要让你们一生一世都不能分开才好,好师姐,你说对不对?”
  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当爱变为恨时,那力量更是巨大,竟使得女神般的毛文琪,一下子变为恶魔。
  她一步掠到短榻前,将枕头抄了起来,从枕头里拿起了一包东西,又一步掠回,咯咯笑道:“乖乖的,不要动。”
  包里的东西,竟是针线。
  她取出针线,随手一穿,便将丝线穿人了针孔。
  然后她右手拿着针线,左手一把拉起了仇恕和慕容惜生两人的手腕,一针刺了下去,刺入慕容惜生的左腕。
  鲜血沁出,一阵剧烈的痛苦,传人慕容惜生心底——她皮肉的痛苦,却还远不及心里痛苦的万分之一。
  毛文琪尖锐的笑声又复响起。她笑着道:“你看,我好不好,我把你们连在一起。”
  她一针自慕容惜生左腕皮肉中穿出,刺入了仇恕右腕的皮肉里,又白仇恕右腕穿出,刺入慕容惜生左腕。
  她一针连着—针,绵绵密密地了缝数十针,又仔细地打了个死结,才停下手来,笑道:“好了,你们永远分不开了……”
  鲜血流满一地,流入了彼此的手腕里。
  毛文琪咯咯笑道:“你看,你的身子里,有了他的血,他的身子里,也有了你的血,你们该不该谢谢我?”
  她突地又似想起什么,匆匆自怀里取出了半边钢环,摸了半晌,又取出半边钢环,乌光闪闪,粗如拇指。
  只听“叮”的一声异响,她将两边半环互撞了一下,左面手中的钢环上,还连着一条细练。
  慕容惜生目光一触及钢环,面色突地大变——她面上的神色,本已十分凄惨,此刻更无人色。
  毛文琪咯咯笑道:“好师姐,你一定认得这东西的,但是……”
  她目光一转,道:“仇公子,你认不认得呢?这就是我师父用万年寒铁,精心铸造的毒龙圈,她老人家造来本为对付——种最最奇异的野兽的,只要这两边一合,便永远分不开了,宝刀宝剑,也斩不断!
  这两边钢环,合起来仅有茶盏般大小。
  她突地双手一合,“咯”的一响,她竟将这钢环,套在仇恕和慕容惜生两人的手腕上,勒得他两人骨头都几乎折断!
  仇恕始终未曾睁开眼来,此刻额上已流出了冷汗!
  一滴滴冷汗,俱都滴落到慕容惜生凄凉的面颊上。
  毛文琪仰面狂笑道:“好了,真的好了,线可以扯断,这毒龙圈却是永远扯不断的,你们真的永远分不开了!”
  然后,她突然沉默了下来。
  她缓缓坐到地上,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呆呆地凝望着仇恕及慕容惜生相对的面容。
  她仿佛在想着什么。
  她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更残酷、更疯狂的办法,来折磨仇恕及慕容惜生,这一双令她痛苦的男女:
  只因她觉得,惟有使他们痛苦,自己的痛苦与妒恨才能减轻。
  由强烈的爱转变成的恨,的确是——种可怖的感情!
  第三十八回 少年丐者
  少年乞丐
  镇江城外,东有焦、象、金三山,西面乃是一片山地,山势虽不险峻,但都连绵甚广,直达江宁府。
  暴雨初歇,骄阳满天。
  这一片山地中,突地行来七个蓬首赤足、垢面污衣的乞丐,他们行色匆匆,似乎赶路甚急。
  这一群乞丐中,老少不一,但为首一人,却甚是年轻,他目光炯炯,瘦削的面容上,淡淡地带着一种冷削之色。
  一到了无人的山地中,这少年立时沉声道:“快,再迟就赶不及了!”
  语声中他已展开了轻功身法,当先向前掠去。
  他身法轻灵,每一起落,都在一丈开外,另六人轻功虽然也有根基,但比起他来,却差了许多。
  这少年丐者满面焦急不耐之色,显见得心中有着急事,但是他仍然不时驻足,等候着其他六人。
  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少年丐者突地撮口轻啸了一声。
  啸声尖锐轻扬,在无人的山地中传出甚远。
  啸声未了,四面的山窟中,立刻有二十条人影,飞掠而出,俱都也是蓬首垢面,乞丐打扮的大汉。
  少年乞丐目光一扫,道:“都来了么?”
  一个满面胡须的虬髯大汉躬身应道:“都来了,只有会稽山的陈家兄弟,临时变卦,退还了一箱银子,坚持要退出我们的——”
  少年乞丐面色一沉,截口道:“好大的胆子,他们人在何处?”
  虬髯大汉微微一笑,道:“在那里!”
  少年乞丐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两个乞丐大汉纵身跃上一块山石,各人伸出手掌一拉。
  山石后的一株大树下,立刻升起了两具尸身,四肢俱已斩断,身上遍体鳞伤,显见是遭受酷刑而死。
  少年丐者一笑道:“办得好,就把他们吊在树上,让大家看看,这两人就是叛盟背誓,不守信约的榜样。”
  众人神情都一凛,齐地垂下头去。
  少年丐者目光缓缓在他们面上扫动了一遍,突然大步向最左面一个乞丐大汉走了过去。
  那大汉立刻站直身子,伸出手掌,少年丐者目光一扫,只见他掌上的小指,已齐根断去。
  少年丐者含笑道:“好!”
  他立刻走向第二条大汉,那大汉自也没有小指。
  少年丐者身形展动,而带微笑,将每人的手掌都看一遍,这二十七条大汉,竟然每人都没有小指。
  少年丐者挥手道:“好!”
  二十七条大汉,一齐垂下手掌,藏在衣袖里。
  少年丐者突地笑容一敛,沉声道:“今日之会,危险甚大,生死凶吉,俱都难以预料,各位若有畏惧之心,此刻退出还来得及。”
  二十七条大汉,一个个面色凝重,道:“生死在所不惜,我等俱都愿去。”
  他们见了那吊在树上的“榜样”,哪有一人敢说出“退出不去”四字,少年丐者展颜一笑,道:“各位既然如此义气,你我即刻动身,但到了那里后,却务必要镇静,没有号令,不得胡乱行事!”
  众人自是轰然应了。
  少年丐者道:“取出麻袋,依计行事!”
  一阵人声嘈乱,人影展动后,人人都自山洞里,取出了一叠麻袋,五只七只,各不相等。
  那少年丐者取了九只麻袋之多,背在背上,道:“闭紧嘴巴,依次而行!”
  要知乞丐背上的麻袋,乃是表示自己在丐帮中身份之用,丝毫错乱不得,错了便有杀身之祸。
  普通行乞的乞丐,身上最多只有一只麻袋,已是当地乞丐的小小丐首。有着三只以上麻袋的人,江湖中已然不多。
  但这少年乞者,年纪轻轻,身上竟背了九只麻袋之多,这已是丐帮中“帮主”“前人”的身份。
  其余的大汉,一个个神情剽悍,也不像丐帮中人,但身上却都背着品级甚高的麻袋,端的是件奇事。
  只见那少年丐者身形闪动,转出山坳,纵身向山势较低之处掠去,眉宇间隐隐露出了兴奋之色。
  其余的大汉,一个个闭口不语,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走了约莫盏茶时分,只见前面两山对峙,中开一条峡谷,宽仅丈余,其深却有数十丈远近。
  少年丐者脚步一缓,回首道:“到了,就在这里。”
  其余的乞丐大汉面色齐都一变,目光炯炯,望着那一条峡谷,神情中也俱都露出了兴奋紧张之色。
  峡谷惊变
  少年乞者当先而行,方自走到峡谷入口处,突听一声轻叱,自头顶上传了下来,沉声叱道:“来人止步!”
  接着,峡谷两旁的山壁上,藤萝最密之处,嗖地掠下了两条人影,也俱都是褛衣蓬首的乞丐。
  只见其中一人身上,斜背着一只彩色鲜红的布袋,袋中插满了竹签,有红有黑,颜色不一。
  少年丐者微微一笑,道:“两位俱都是大会的迎宾弟子么?”
  红袋乞丐微一迟疑,道:“正是,不知各位自何方而来?”
  少年丐者面色一沉,道:“既是迎宾弟子,见了本人还不跪下?”
  他身子半转,将背后的麻袋少许露出一角。
  红袋乞丐面色大变,噗地翻身跪倒,道:“不知老前人驾到。罪该万死!”
  另一个乞丐面皮淡黄,满带病容,手里拿着一本名册,目光上下打量着这少年丐者,躬身道:“不知老前人尊姓大名,来自何方?”
  少年丐者厉声道:“你多问什么?还不跪下行礼?”
  黄面乞丐道:“待弟子查点名册之后,自会行礼。”
  那虬髯大汉突地自少年乞者身后一窜而出,厉声道:“好个没规没矩的奴才,连钱老前人都不认得么?”
  黄面乞丐沉吟道:“钱老前人?……”
  他缓缓打开那簿名册,道:“待弟子查看……”
  少年丐者微微使了个眼色,虬髯大汉立刻道:“在这里,我指给你看。”
  他大步赶上前去,走到黄面乞丐身后,黄面乞丐道:“在哪里?”
  虬髯大汉厉声道:“在这里!”
  .
  突地出手如风,一手掩住了他的嘴巴,右臂绕上了他的脖子,铁臂一挟,咯的一响,黄面乞丐的脖子,竟被他生生勒断。
  红袋乞丐面色大变,一跃而起,厉叱道:“好大胆……”
  语声未了,那少年丐者已纵身而上,出手如风,左手急点他前胸“将台”大穴,右掌急夺他腰间红袋!
  红袋弟子仰面翻身,飞起一足,直踢少年丐者腕脉,身子借势向后倒窜而出,大喝道:“有人——”
  哪知虬髯大汉早已等在他身后,他“有人”两字方说出,已被虬髯大汉一拳击在头顶上。
  只见血光涌现,红袋乞丐立刻脑门进裂,尸横就地。
  少年丐者微微笑道:“李铁掌果然名不虚传。”
  虬髯大汉李铁掌已将那乞丐腰间红袋取下,一足将尸身踢到道旁,闻言咧嘴一笑道:“便是牛头,咱一拳也要将它打成六瓣!”
  少年丐者微笑着取过红袋,将袋中的竹签,每人分了一根,凝目望去,只见竹签上个个刻有号码,还刻有:“帮主华诞,一签一两。”
  少年丐者笑道:“想不到凌龙老儿做寿,也要打秋风,想来不花个一两银子,买根竹签,还进不去呢!”
  笑语声中,众人已鱼贯走入了峡谷。
  仰面望处,只见天光一线,地势当真险极。
  少年丐者叹道:“此处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大莫开之地,那凌老儿若是多派几个人守在这里,我们还进不去呢!”
  语声未了,突见峡谷尽头处,人影闪动。
  六个腰系蓝色布带的乞丐,分成两行,夹道而立!
  少年丐者只作未见,大步而行。
  为首一个黄带弟子朗声道:“各位弟兄远来,帮主不能远迎,谨令我等……”
  语声突顿,目光凝注在少年丐者背后的麻袋上。
  少年丐者冷冷道:“谷口已对过了名册,你们是否还要问我的来历?”
  六个蓝带乞丐一齐躬身道:“不敢,请老前人缓行,弟子带路。”
  要知丐帮分布甚广,这六个弟子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敢多问,俱都神态恭谨,带路前行。
  出了峡谷,但见左面一座牌楼,高耸而起,牌楼上满扎着各色碎布,五光十色,颇为可观。
  牌楼顶上,悬挂着一条红布,上面写的是:“帮主六旬华诞同乐之会”
  丐帮大会
  出了牌楼,立闻一片嘈杂的人声。
  一片山谷盆地中,人头蜂拥,约有数百名乞丐,盘坐在地上,股下垫着麻袋,面前放着两面瓦盆。
  一个盆子里装满了鱼肉杂碎,一个盆子装满烈酒。
  一阵阵酒肉香气,随着欢声飘荡四周。
  最前面扎着一座竹台,离地约有一丈,大有四五丈方圆,台上左右两边的竹椅上,也端坐着十数名乞丐。
  竹台正中,一块空地上,正有两个乞丐,手打竹板,唱着莲花落,歌声滑稽,引发了阵阵笑声。
  那六个蓝带弟子不敢怠慢,将少年丐者一直引到竹台前面,方自停住身形,躬身行礼,道:“请老前人稍候,待弟子禀报帮主,亲来迎接!”
  少年丐者微微一笑,道:“不必了。”
  突地轻轻—跃,跃上了竹台,身形曼妙,落地无声。
  那两个唱着莲花落的乞丐,心头一惊,顿住唱声。
  穷神凌龙当中而坐,此刻目光一扫,道:“唱下去!”
  语声中他霍然长身而起,走到那少年丐者身前,目光上下一扫,双眉微微一皱,突地朗声笑道:“凌某老眼昏花,实在看不出兄台来自何处,但望兄台赐告一声,兄台这九只品级麻袋,是从何而来的?”
  他目光如刀,一看便知道这少年丐者不是本帮弟子,只因丐帮之中,绝对不会有如此年轻的“九袋前人”。
  少年丐者冷冷道:“帮主的品级麻袋是从哪里来的,兄弟的亦是从哪里来的。”拂了拂衣袖,寻了个竹椅坐了下去。
  跟着他来的乞丐大汉,也都拥上了竹台,一个个横眉竖目,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打架的神气。
  唱莲花落的再也唱不下去。
  台上台下的乞丐,也俱都面露惊诧之色,静了下来,欢乐的气氛立刻变得十分紧张而沉重。
  穷神凌龙声色不动,沉声道:“兄弟那九只品级麻袋,乃是依照祖宗立下的规矩,各位弟兄的公议,一只只加上来的。”
  他语声顿处,突地厉声道:“朋友你既非丐帮弟子,哪里来的品极麻袋?”
  少年丐者居然也声色不动,冷冷道:“谁说我不是丐帮弟子,我身无分文,乞讨为生,人人称我为乞丐,你却说我不是丐帮弟子,如此说来,我难道是百万富翁不成?”跟着他一齐前来的乞丐大汉,立刻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那虬髯大汉李铁掌笑得最响,他大笑道:“乞讨为生的便是乞丐,乞丐便是丐帮弟子,这道理最是简单不过,难道凌帮主还不懂么?”
  少年丐者冷冷接口道:“他这帮主是从何而来的,我们有些奇怪,帮主既是弟兄们选出来的,为何我们弟兄就毫不知情?”
  李铁掌大声接口道:“不错,看来这帮主之位,定必要重选一次才对!”
  他两人一答一唱,旁若无人,立刻引发了一阵嘈乱的呼声,竹台上群丐,更是群相变色,振衣而起。
  穷神凌龙突地放声大笑道:“妙极妙极,原来各位是成心来寻事的,兄弟正觉今日之会,太过冷清,各位来凑热闹,当真最好不过。”
  他面色一沉,厉声道:“朋友们要如何寻事,只管划下道儿,凌某无不奉陪!”
  台上台下的乞丐们,立刻轰然响应,声震四野。
  那少年丐者端坐椅上,仍然面不改色,冷冷道:“咱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乞丐,江湖上的勾当,咱们俱都不懂,讲打讲杀的事,更是强盗行径,跟祖宗们传下的丐帮规矩不同,你竟将这些规规矩矩的丐帮弟子训练成一帮强盗,我们要替祖宗们将你除去了。”
  随他而来的乞丐大汉,立刻轰然应道:“重选帮主,重选帮主……”
  竹台上一个浓眉大眼的乞丐,抢步冲来,大喝道:“谁要重选帮主,先得问问我铁大力!”
  李铁掌大喝一声:“好,我就问你!”
  一拳向铁大力当胸击去,铁大力不避不闪,吐气开声,一拳回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两拳相交!
  李铁掌身子向后退了一步,站稳脚步,在拳头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放声大笑着道:“还有谁来试试?”
  原来那铁大力已被他一拳打得飞出台下,腕骨齐断,口吐鲜血,当场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丐俱都大哗,穷神凌龙亦不禁变色,厉叱道:“好大胆狂徒,接我一掌!”
  哪知他身形尚未跃出,少年丐者已霍然长身而起,一把拉着了李铁掌的衣领,沉声叱道:“跪下!”
  李铁掌呆了一呆,还是不敢违背,噗地跪倒。
  少年丐者面沉如水,厉声道:“咱们本是讲理而来,谁要你动的手?”
  李铁掌垂首道:“弟子错了。”
  少年丐者冷哼一声,道:“胡乱出手伤人,一句‘错了’便可补过了么?”
  突地飞起一脚,将李铁掌踢到台下,亦自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晕厥,伤得仿佛比铁大力还要重些。
  奔马飞车
  丐帮群豪,本已怒极,蜂拥到台下,此刻见了这般情况,不由气也平了,反觉这少年丐者行事甚是公平。
  穷神凌龙目光四扫,双眉不禁皱了起来,暗暗忖道:“这少年胆量过人,行事又如此深沉,倒的确难斗得很,他若胡乱打上一场,倒无可惧之处,此刻他如此做法,显见是大有图谋……”这闯荡江湖数十年的丐帮帮主,心念转处,已在暗暗思忖应付之策。
  只见那少年丐者双臂大张,走到台前,朗声道:“各位俱是丐帮兄弟,也是丐帮能够组成,能够在江湖立足的力量,兄弟今日前来,只求各位一事。”
  他紧握双拳,在空中一扬,大声接道:“只求各位能主持公道、正义,各位俱是热血男儿,兄弟深信所求之事,各位必是会答应的!”
  他言词简要,语声清朗,话更说得光明堂皇。
  丐帮群豪,俱是直肠男子,被他三言两语,已说得群相动容,有的人已忍不住振臂呼道:“只要是公道正义之事,我们自然答应。”
  穷神凌龙双眉皱得更紧,这少年丐者话说得越是光明堂皇,他心中越是不禁为之焦急。
  他深知在这些光明堂皇的言语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件极大的阴谋,但此时此刻,他又无法揭破。
  只见那少年丐者目光中隐隐露出得意之色,接道:“我丐帮立帮数百年,干的虽非发财买卖,但行事却一向光明磊落,无违天理良心,和别的那些杀人越货、争夺地盘的帮派俱都大不相同,这本是我丐帮值得光荣之处,兄弟深信各位定也会为此骄傲!”
  丐帮群豪听他越说越有道理,不禁喏然应道:“不错!”
  少年丐者突地面色一沉,肃然道:“但近年兄弟突然发现,我丐帮已变了质,竟也像别的帮派一样,为了名利之争,与人动手拼命。”
  他声音更大,振臂呼道:“如此做法,实在违背了祖宗的教训,是以兄弟才忍不住出山而来,为的便是要求各位遵从祖宗的教训,不要过问江湖中的仇杀流血之事,带领各位弟兄,回到正途,回到祖宗为咱们留下的正当道路。”
  丐帮群豪,听他说的俱是为了丐帮利益,不禁便已深信他是丐帮中人,只是隐居已久而已。
  穷神凌龙暗暗思忖:“他如此说话,为的是什么呢?”
  突听身后一声轻唤,道:“帮主……”
  凌龙转身望去,只见一个丑陋的乞丐,立在他背后,伸过手来,悄悄塞了张纸条给他,立刻转身而去。
  他心念一转,展开宇条,只见上面写道:“此人乃是‘灵蛇’毛臬门下弟子,‘铁胆使者’钱卓,随他而来的人,也乃是毛臬的党羽。”
  字迹潦草零乱,乃是木炭所写,显然是在匆忙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但这零乱的纸条,却透露了一个极大的机密,使得毛臬的图谋,功败垂成。
  此时此刻,穷神凌龙已无暇顾及这字条是谁写的,转目望去,只见那铁胆使者钱卓正在说道:“为了丐帮今后的途向,兄弟只有要求各位另选一个正直的帮主,而不是专会以武恃强的人……”
  凌龙突地一声,道:“铁胆使者,你说完了么?”
  少年丐者面色一变,转目道:“你说什么?”
  .
  穷神凌龙冷笑道:“老夫早已知道灵蛇毛臬在地下活动,另组势力,要想独霸江湖之事,老夫不忍江湖同道受他毒害,是以便要伸手阻挡,你今日前来,为的可是这件事么?”
  丐帮群豪,立刻为之哗然。
  那少年丐者被他一言揭破了阴谋,情急之下,厉喝一声,拧身错步,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厉声道:“胡说,兄弟今日要为丐帮除害,说不得只有动手了!”
  凌龙闪身一让,哈哈笑道:“你与老夫动手,还差得远呢?”
  刹那间两人已拆了三招,此刻丐帮群豪,大多还在犹疑不定,不知道此事的真相究竟谁是谁非。
  混乱之间,突听一阵马蹄之声,飞奔而来。
  两匹健马,拖着一辆大车,闯入了人群,健马满口白沫,仍在狂奔不息,那大车的篷顶上,竟飞扬着两面旗帜,一面旗帜上写着“慕容惜生”四字!
  另一面旗帜,却赫然写的是:“仇恕”这两个令人看了惊心动魄的大字!
  第三十九回 穷神铁胆
  图穷匕现
  马奔车飞,旗帜飘扬。
  飞奔的大车后,竟还绑着些树枝、刀剑,甚至还有拆毁了的桌腿椅脚,一齐拖到地上,扬起了震耳的嘈声与漫天尘埃。
  丐帮群豪,本已处于震惊与诧异的情绪中,此刻这奇异的车马,奇异的“仪仗”,以及……
  那旗帜上惊人的姓名!
  立刻在丐帮群豪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震惊与骚动。
  飞奔着的车马,一直狂奔到竹台之前。
  穷神凌龙大惊之下,转念忖道:“仇恕为人素来谨慎,这大车中坐的必定不会是他,否则他再也不会如此招摇,这大车让人看来,简直像是老江湖、卖膏药,玩把式的戏班子一样,显见这不过是毛臬弄的花样,为了转移别人耳目而已。”
  一念至此,轻叱道:“勒住车马,拖去一边。”
  语声未了,已有两人刷地自竹台上掠下。
  这两人一个是丐帮弟子,一个却是随那少年丐者同来的断指大汉,两人身形一落,各自跨上了一匹奔马。
  奔马竟已疯狂,已将奔过竹台。
  丐帮弟子轻叱一声,急地抄住了马缰,双腿紧夹着马股,那健马昂首长嘶几声,竟被他乖乖地收服了。
  那断指大汉也想勒缰控马,但却已迟了一步。
  两匹马一急一缓,马车已将颠覆。
  丐帮弟子冷冷道:“还是让我来吧。”
  断指大汉怒喝道:“放屁!看老子的。”突地扬手一掌,横切在马首上。
  那匹马惊疼之下,突地人立而起,马上的断指大汉一个斛头跌下马来,车轮立刻辗过。
  只听一声惨呼,他右臂已被车轮辗断。
  只见他在地上连滚两滚,竟突又一跃而起,左掌扣一把暗器,扬手一掷而出,尽都击在马身上。
  那匹马怎禁得住这许多暗器,又是一声长嘶,一头撞上了竹台,立刻倒地而死。马车一个大震,也翻倒在地。
  丐帮弟子刷地跃下了马背,戳指骂道:“你这算是什么,和畜牲一般见识么?”
  那大汉右臂碎断,疼得满面冷汗,但仍不改那凶猛剽悍之气,一个箭步窜上,厉声道:“我东山虎万大太爷就是这脾气,怎么样?你小子若是不服,也只管来试试万大太爷的五毒……”
  少年丐者面色一变,厉叱道:“还不住口?”东山虎身子一震,倒退三步,突地想起自己在疼怒之下,忘记了此来使命,泄漏了身份行藏。
  他心头一凛,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丐者面上寒气森森,满含杀机,不觉双腿一软,噗地跪到地上。
  如此凶猛剽悍的汉子,竟对这少年丐者如此畏惧。
  丐帮群豪,不禁又为之一惊。
  只见穷神凌龙仰天大笑道:“东山虎,好一个东山虎,区区一个小强盗,也敢来冒充本派的七袋弟子,呔,拿下去!”
  丐帮群丐只见那自称东山虎的大汉背后,果然背着七只品级麻袋,大怒之下,一拥而上。
  要知胡乱背着品级麻袋,正是犯了丐帮最大禁忌。
  东山虎转目望处,只见盛怒着的丐帮群豪,已蜂拥而来,早已骇得面色如土,狂呼道:“钱少侠救我……”
  他情急之下,竟又喝出了那少年丐者的来历。
  那少年丐者正是灵蛇毛臬门下十大玉骨使者之首——铁胆使者钱卓,此刻面色大变,显已怒极,厉叱道:“蠢才,你说什么?”扬手一道乌光击出,直击东山虎的胸膛。
  穷神凌龙身形突起,凌空一掌,击落了那道乌光,丐帮群豪却已将东山虎身子抬起,凌龙沉声道:“留下这厮性命。”
  拧身一掠,飘飘落在钱卓面前,冷笑道:“钱卓,你还赖得掉么?”
  铁胆使者钱卓面色铁青,木立半响,突也狂笑道:“不错,在下正是钱卓,只怪我有眼无珠,带了这样的蠢才回来,如今既已被你识破,你要怎样?”
  穷神凌龙大笑道:“好!还算是条汉子,败也败得痛快。”
  铁胆使者冷笑一声,道:“谁说我败了?”
  他举手一挥,随他同来的乞丐大汉们,立刻自腰间,自衣下,自麻袋中,拔出了各式兵刃!一时之间,但见寒光耀目,铁器龙吟,这一片广大的盆地中,立刻弥漫了一触即发的杀机。
  穷神凌龙笑声一顿,厉声道:“此时此刻,你还想做困兽之—斗么?”
  钱卓冷笑道:“困兽之斗,哼哼,今日随我同来的,俱是千中选一的武林高手,你人数虽多,又有何用!”
  丐帮群豪齐声怒喝道:“杀胚,你说什么?”
  铁胆使者钱卓,果然不愧铁胆之名,此刻面对着数百个愤怒的敌人,仍然不变神色,冷冷道:“各位先请少安勿躁,待下在说完了话——”
  丐帮群豪怒喝道:“还说什么,你纵然再来那花言巧语,爷爷们也不信了,今日你多少人站着过来,便要你多少人躺着回去!”
  又有人在远处怒喝道:“围着他们,莫要放走了一个!”
  怒喝之声,几可震动天地。
  威迫利诱
  铁胆使者钱卓阴森森一笑,冷冷道:“各位若不听我说话,立刻便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之局。我们纵无一人能够生还,你丐帮的伤亡,白也惨重得很,只怕在十年之内都无法恢复元气,各位如不相信,大可试-上一试!”
  他身后的断指大汉,齐地一挥手中兵刃,在灿烂的阳光下,有如千百条银蛇在凌空飞舞!尖锐的语声,闪烁的刀光,使得丐帮群豪心头一凛。
  穷神凌龙沉声道:“你有什么话说,只管说出便是。”
  铁胆使者钱卓朗声道:“我今日此来,对丐帮毫无恶意——”
  穷神凌龙冷笑截口道:“若无恶意,难道还是来为老叫化拜寿的么?”
  铁胆使者钱卓只作未闻,沉声道:“我闻得丐帮在此集会,又是凌帮主的寿诞,便兼程赶来,只怕不得其门而人,才乔装打扮。”
  穷神凌龙大笑截口道:“你身上若再多背几只麻袋,老叫化就要向你磕头了!”
  铁胆使者钱卓面色一沉,厉声道:“你身为一帮之主,便该言而有信……”
  穷神凌龙道:“老叫化一生从未虚言欺人,不像阁下……哼哼!”
  铁胆使者钱卓道:“既然如此,你便该依约让我说话,不该句句打岔。”
  穷神凌龙仰天笑道:“听到你的花言巧语,老叫化便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若说些人话,我绝不打断!”
  “你要我说得痛快些是么?”
  穷神凌龙道:“快人快语,才合老叫化子们的脾胃。”
  铁胆使者钱卓道:“呐!你丐帮若是从此不过问我灵蛇门下之事,我灵蛇门便与你丐帮结成兄弟之交,互为携手!”
  穷神凌龙冷冷道:“若是过问了,又当怎地?”
  铁胆使者钱卓缓缓道:“凌帮主,我灵蛇门今日来的,虽然只有数十人而已,但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一人最少可以拼得三个丐帮弟子……”
  丐帮群豪忽喝道:“放屁!”
  穷神凌龙手掌一挥,道:“听他说下去。”
  铁胆使者钱卓厉声道:“除此之外,只要我师徒登高一呼,一日之内,还可号召数百位英雄好汉,来与你丐帮为敌,是以凌帮主说话之前,必须先考虑考虑。”
  穷神凌龙大笑道:“考虑什么?”
  铁胆使者钱卓沉声道:“是友是敌,全在于凌帮主你此刻的一念之间,是吉是凶,包在凌帮主你此刻的一句话了!”
  穷神凌龙笑容一敛,道:“你要我丐帮不过问灵蛇之事,是么?”
  铁胆使者钱卓道:“正是。”
  穷神凌龙目光有如利刃,沉声道:“你灵蛇门有什么事是别人过问不得的,若像我丐帮行事,光明正大,便没有别人过问不得的事!”
  铁胆使者钱卓暗暗忖道:“这老叫化锋利的口舌,端的是块老姜。”
  口中却缓缓道:“第一件事,便是我灵蛇门私人的仇怨,江湖中谁也过问不得,你丐帮自也不能例外!”
  穷神凌龙冷笑道:“你的来意,是否就是要我丐帮袖手旁观,眼看你们结集党羽,杀戮异己,称霸江湖,然后再将丐帮一脚踢开!”
  铁胆使者钱卓道:“在下说的第一件事,乃是灵蛇门的私人恩怨,难道凌帮主年龄太大,已听不清了?”
  穷神凌龙仰天大笑道:“什么私人恩怨,左右不过是仇先生那件事而已!”
  铁胆使者钱卓道:“凌帮主你知道最好!”
  穷神凌龙道:“那件事又何需我老叫化过问,只要有那仇恕的一个人,已经够你们受的了,根本毋庸别人多事!”
  铁胆使者钱卓冷笑道:“仇恕,哼哼,他是什么东西!”
  穷神凌龙道:“此人年纪虽轻,却有鬼神莫测之能,心智异人,武功绝世,“灵蛇”门下的十大使者,见了他便如见到阎王一般,你难道未曾见过?”
  铁胆使者钱卓冷冷道:“这是他的运气!”
  穷神凌龙道:“你当真未曾见过?”
  铁胆使者钱卓道:“他若见过我,只怕早巳真的去见阎王了!”
  穷神凌龙道:“你在他背后乱吹大气无妨,但你先需得小心些,此人神通广大,你说这话时,他说不定便在你背后!”
  铁胆使者钱卓心头一寒,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穷神凌龙仰天大笑起来,笑道:“铁胆使者,胆量不过如此!”
  钱卓恼羞成怒,道:“他今日若在这里,我便要……”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厉叱,一声暴震!
  那倾倒在竹台下的马车,突然四散爆炸开来,车顶车壁齐散,木板四下纷飞,马车顿然四分五裂!
  纷飞的木板中,两条人影,急射而出,凌空叱道:“你便要怎样?”
  穷神凌龙本以为这辆马车乃是灵蛇门的疑兵之汁,里面空无一人,是以一直未加注意!
  此刻这马车竟突生惊人之变,众人不禁尽都大惊失色,只是那人影来势太快,谁也看不清他们究竟是谁。
  倒插一笔
  那日,地室中……
  仇恕、慕容惜生,见了毛文琪的目光、神色,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她必定又要设法来折磨自己!
  慕容惜生暗暗忖道:“想不到她竟然如此恨我,我……我……唉,我只望她能毁去我的容貌,从此我也不必烦恼了!”
  仇恕目光一斜,只见毛文琪已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小的匕首,他心头不禁为之一凛,暗忖道:“她莫非是要毁去我们的容貌,她毁了我无妨,她若是在慕容惜生面上划了一刀,我再也不会饶她!”
  只见毛文琪秋波四转,口中喃喃道:“我是比不上她……”
  她面上除了那种疯狂的妒恨之外,当然又加了一份自怨自艾的意味,自那针线包中,取出了一面铜镜!
  她面对着铜镜,凝神瞧了半天,又瞧了瞧慕容惜生,再瞧瞧自己,突然反手一刀,向自己脸上划了下去!
  一缕鲜血,立刻自她如花娇靥中飞溅而出!
  .
  仇恕、慕容惜生心头一颤,大惊失色!
  他们此刻若能出声,必定会放声惊呼起来!
  他们此刻若能行动,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夺下她手中匕首!
  但是,他们此刻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这发狂了的女孩子,左一刀,右一刀,疯狂地摧残着自己的容貌!
  她凄厉地狂呼着道:“毛文琪,你为什么不生得美些……我恨你……我恨你这张脸……我恨你……你为什么这样丑?……”
  凄厉的惨呼中,她如花的娇靥,瞬眼间便已血肉模糊!
  仇恕心房跳动,慕容惜生双目一合,晕了过去。
  只见毛文琪突地振腕抛出了匕首与铜镜,死一般呆了许久,仇恕亦自合起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但毛文琪却又疯狂地笑了起来,她笑道:“好师姐,从此我再也不会输给你了,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我是世上最丑的女人,我们两个都是天下第一!”
  她咯咯地笑着,缓缓站了起来,又道:“你们不要怕,我绝不会杀你们,我要让你们永远在一起,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的样子!”
  她突然伸手抱起了两人的身子,飞奔出那幽暗的地道!
  地道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车夫亦是灵蛇心腹,见了毛文琪这等形状,一惊之下,自马车上跌下,颤声道:“姑娘,你……”
  毛文琪咯咯笑道:“我美么?哈哈,我那未婚夫婿,见到我时是什么样子,你猜得到么!我要他吃一惊,才这样做的。”
  那车夫浑身打颤,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毛文琪大喝道:“站到一边,动一动就宰了你。”
  那车夫果然不敢再动一动,毛文琪将仇恕两人放到车厢中,驻足想了一会儿,突又大喝道:“看住他们,动一动就将你切成八块。”
  那车夫双腿一软,噗地跪下,毛文琪却已翻身奔入地室,将地上的兵刃全都包在床单里。
  她又寻了一副笔墨,将另一块床单撕成两半,在一边上写下“慕容惜生”,另一边上写“仇恕”两字。
  然后,她奔回马车,将床单当作旗帜,缚在车顶上,又将另一条床单撕成七条,缚了些树枝、刀剑、木脚,挂在车后!
  她望着自己的杰作,笑道:“这样一来,你们可要出风头了,无论是谁,见了这样的马车,都会看上几眼的,是不是?”
  她大笑着接道:“等到别人看到你们两人这副样子,哈哈……”
  她弯下腰去,大笑了一阵,突又顿住笑声,道:“这一路上若是没有别人杀你们,等到我成亲的那一天,你们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好么?”
  她左右双手,本已各拿了一柄匕首。
  话声中她突地双掌一沉,将两柄匕首,齐地刺入马股。
  两匹马负痛之下,狂奔而出。
  车厢中的仇恕和慕容惜生,只听毛文琪那疯狂的笑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两人都不禁合起眼睛。
  他们谁也不愿再看对方一眼。
  他两人心里都极知道,江湖上欲得自己而甘心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毛文琪这样做,实无异将他们送人虎口。
  死不要紧,但他们又怎能忍受别的凌辱!
  纵然遇不着仇敌,路上也难免有好奇的人,若是拉住马车,看到他们的样子,也必定有极为难堪的后果。
  情味最苦
  哪知这辆马车一路狂奔,不但路人见了,俱都赶快远远避过,江湖中人见了这两面旗帜,也都绕道而行。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刻在车中的仇恕与慕容惜生已无反抗之力,见了这名字,早已心惊胆颤,哪里还敢惹事?
  这车马一路狂奔,竟奔人了京镇山地,而且冥冥中的主宰,竟又偏偏要他们奔入那条峡谷山口。
  谷口守路的两人若是未死,他们也无法入谷。
  谷底的那六个蓝带弟子若是未走,他们也无法入谷。
  但一切事阴错阳差,于是车马便奔人了谷内的盆地。那时穷神凌龙又偏偏不信车里有人,便将此事放过。
  于是马车一震,车厢颠覆。
  这——震之后,仇恕突然发现手脚已能动弹,他还以为是经过这一段时间,千日醉魂香的药力已解。
  但中毒较深的慕容惜生,却仍然软绵无力。
  他喜悦地叹息一声,突觉自己嘴角有一丝腥咸之味,原来方才车厢一震之下,他嘴角无意沾上了一丝腕上创口进裂时流出的鲜血,而鲜血流入了口里,流入了喉间,只是他当时震惊之下,未曾发现。
  刹那间他突地心念一动,暗忖道:“难道是这一滴鲜血,解开了醉魂香的药力?”
  转目望去,慕容惜生正在惊喜地望着他,但两人目光一触,慕容惜生便又立刻合上了眼睛!
  仇恕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是酸、甜、苦、辣,样样滋味都有,只是酸苦总比甜味多些。
  他呆呆地愣了半响,轻轻将手腕送到她唇边。
  慕容惜生霍然张开眼来,但仇恕腕上的鲜血,已滴入喉咙,她只觉身子一颤,四肢的束缚,开始渐渐消失。
  原来这鲜血正是千日醉魂香的惟一解救之物。
  两人目光再次相对,慕容惜生突然全力推开了仇恕,她力虽未恢复,但这一掌却出手极重。
  仇恕一个翻身,失声道:“你……你……”
  慕容惜生咬一咬牙,道:“我恨死你了,你若再碰我一碰,我就自杀。”
  外面正值怒吼连连,是以车厢中的语声,外面无人听到。
  仇恕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绝不碰你。”
  慕容惜生道:“若不是你,我……我怎么会……文琪怎么会疯的?你既无情,又无义,又……又无耻!”语声未了,眼泪已出。
  仇恕又怎知她心里的矛盾,怒道:“我为何无耻?”
  “你无耻,你无耻,你……你……”
  眼泪越流越多,她也不知为了什么——
  也许为的事太多了。
  仇恕呆了半晌,暗怒忖道:“你心中本来对我有情,又何必要对我如此冷酷?
  “本是为你,我们才会系身一起,怎怪得了我?
  “你对我忽冷忽热,我怎能忍受?
  “毛文琪因妒而狂,难道也是我的罪恶?”
  他心念反复,越想越是愤怒,索性闭起眼睛,瞑目调息,只因他功力未曾恢复前,不愿出这车厢之外。
  慕容惜生满面泪痕,暗暗忖道:“我对你的情意你已知道,我又为你受了这么多委屈痛苦,连我最亲近的师妹,都变得那么恨我!
  “我一切为了你,但你呢?
  “你既不了解我,又不谅解我!
  “你无情,你自私!
  “在经过那么多痛苦的事,看到文琪那么痛苦的变化后,你还是只想着自己,你太狠心,你……你……你……”
  她反手一抹泪痕,咬紧牙关,亦自闭目调息起来。
  他两人基础深固,是以功力甚易恢复,此刻车厢外,穷神凌龙正与铁胆使者针锋相对,口舌相争。
  仇恕本已满腹冤气,听丁钱卓辱骂自己,再也忍受不住,全力劈出一掌,踢出一腿!
  他掌力、腿力是何等惊人,那车厢自然禁受不住,立刻四分五散地暴裂开来,仇恕立刻飞身掠出。
  慕容惜生身不由主,也随之跃了出去!
  只听仇恕一声大喝,道:“你便要怎样?”
  喝声中他已飘落竹台,凌龙揉了揉双睛,大喝道:“果然是仇公子,你怎会来的?”
  他心中又惊又喜,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丐帮群豪听得这自车厢中飞身而出的人影,竟然真的是仇恕,心中亦不禁又惊又喜,一齐愣在当地。
  只见钱卓身子一震,失声道:“朋友便是仇恕么?”
  仇恕满心怒火,大声道:“不错。”
  这“不错”两个字,声如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众人耳鼓俱都“嗡”的一响,半晌听不到别的声音。
  穷神凌龙哈哈笑道:“常言道:‘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句话你可曾听过么?我早就劝你不要背后骂人,如今只怕你有苦头吃了厂
  第四十回 血战峡谷
  情感微妙
  铁胆使者钱卓微退一步,面上又恢复了镇静之色,他目光始终未离仇恕面上,冷冷道:“久闻大名,今日当真幸会得很!”
  仇恕冷笑道:“我看你却不幸得很!”
  语声中他大步向前迈了一步——慕容惜生身不由主,只得也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了一步。
  钱卓目光一转,突地在慕容惜生面上停了下来。
  此刻竹台上的目光,十中有九,俱都早已被慕容惜生吸引,铁胆使者钱卓目光一动,缓缓道:“这位姑娘是谁?在下眼疏的很!”
  慕容惜生冷冷接口道:“你管我是谁!”
  铁胆使者钱卓笑道:“在下只是看到姑娘与仇公子同进同退,宛如一体,是以忍不住问上一问,姑娘如不愿说……”
  慕容惜生大怒道:“谁和他宛如一体,你说话放清楚些!”
  她大怒之下,往前逼近一步。
  仇恕身不由主,也跟着她走了一步。
  他两人的手腕,俱已被道袍与长袍所掩,众人只看到他两人同进同退,却猜不到是何原因。
  钱卓目光一转,哈哈笑道:“妙极妙极……”
  仇恕大怒道:“妙什么?”
  他肩头微耸,方待纵身跃去,哪知慕容惜生却牢牢地站在地上,动也不动,仿佛生了根似的。
  仇恕身子方自离地尺余,便只得“噗”地落了下来。
  只见慕容惜生身子半转,举步向台下走去。
  仇恕脚步一移,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慕容惜生冷冷道:“我要走了。”
  仇恕大声道:“我绝不走。”
  慕容惜生冷冷道:“这里的人我都不认得,这里的事与我毫无干涉,无论你愿不愿去,我却是必定要走的了!”
  仇恕满心气恼,道:“你要走便走好了。”
  他稳住身形,站在地上,慕容惜生哪里能再走一步!
  众人见了他两人这种微妙的情况,心里更是惊奇。
  穷神凌龙干咳一声,道:“仇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仇恕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铁胆使者钱卓却又大笑道:“妙极妙极……”
  慕容惜生霍然回头,大声道:“你当真不走?”
  仇恕面色苍白,身子已气得微微颤抖,大声道:“死也不走!”
  慕容惜生恨声道:“好!”
  突然转目向身侧的一条大汉微微一笑,招手道:“你过来。”
  那大汉见了她的笑容,只觉神魂飘荡,有如做梦一般,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痴痴笑道:“姑娘有何吩咐?”
  慕容惜生轻轻笑道:“再走近一些。”
  她面上的笑容,是那样美丽辉煌,不但这大汉看得痴痴迷迷,就连别的人也看得目摇神夺。
  只见那大汉痴痴地走到慕容惜生身子前面,咕地咽下一大口唾沫,伸手一抹嘴巴,痴痴笑着道:“姑娘——”
  慕容惜生突地面色一沉,笑容顿敛,左腕有如毒蛇般伸了出去,闪电般地夺下了那大汉腕间的长刀。
  那大汉头脑还未恢复清醒,大惊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语声未了,慕容惜生已飞起一足,将他踢到一丈开外,反手一刀,向自己右腕上砍了下去!
  真情毕露
  众人俱都大惊,仇恕更是面容失色,回身托住了慕容惜生持刀的手腕,五指一紧,长刀落地。
  慕容惜生跺足道:“你放不放手?”
  仇恕颤声道:“你砍去我的手好了,何必作贱自己?”
  慕容惜生跺足道:“我偏要作贱自己,我死了也和你无关。”
  语声未了,目中又流下泪来。
  台上台下的丐帮群豪,越看越觉惊奇,就连老于江湖的穷神凌龙,也看不出这其中复杂微妙的关系。
  铁胆使者钱卓心念数转,又自悄悄后退了几步,曲指一招,立刻有三条大汉走了过来。
  钱卓悄悄一指仇恕,轻声道:“出手。”
  那三条大汉立刻探手人怀,显然是要取暗器出手。
  此刻人人俱在望着仇恕与慕容惜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只见慕容惜生泪如泉涌,仿佛伤心已极。
  仇恕木然立在地上,望着慕容惜生的眼泪,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说呀……”
  慕容惜生垂首流泪道:“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仇恕跺一跺足,霍然抄起地上的长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丁下去,心中暗叹一声:“罢了!”
  哪知他刀未落下,却已被慕容惜生托住了手腕。
  她满面泪痕,跺足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你要砍就砍我的好了。”
  仇恕颤声道:“我何尝折磨你,是你……”
  慕容惜生道:“我不好,你杀了我好了。”
  穷神凌龙冷眼旁观,已看出他两人之间,必定情感极深,只因为有了误会,是以此刻大家便在闹闹情绪。
  他暗中好笑,索性袖手不管。
  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突见数十道乌光,破空而来,直击仇恕,来势迅急,但风声却甚是轻微。
  仇恕满心情感上的烦恼,竟然毫未知觉。
  穷神凌龙大惊之下,要待出手援救,也已来不及了。
  这时的危急之情,当真是间不容发,突见慕容惜生纵身一跃,扑到仇恕身上,娇呼道:“伏下去!”
  .
  两人身子一倒,数十道乌光,便自他两人头顶呼啸飞过。
  穷神凌龙怒喝道:“无耻,匹夫!”
  转身一拳,直击钱卓。
  钱卓身形一闪,他身后便有三条大汉,持刀扑上,三柄长刀,带着霍霍风声,直劈凌龙上、中、下三路。
  穷神凌龙冷笑一声,拳打足踢,挡退了三柄长刀。
  只听台下丐帮群豪中,有人大喝道:“帮主俱已动手,我们还站在这作甚?”
  语声未了,人群中已有一道银光飞出,势如闪电,直击在台上一条断指大汉的胸膛之上。
  那大汉狂吼一声,翻身跌倒,鲜血如泉溅出。
  四溅的鲜血,激发了这些大汉心中的剽悍之气。
  只听一阵骚动与怒吼,丐帮群豪,已有十数人纵身跃上竹台,断指大汉,也有十数人跃下竹台。
  一时之间,两帮人立刻成了混战之局。
  穷神凌龙本不愿在此时此刻发生集体流血的惨剧,但此刻众人俱是热血澎湃,他也变得无能为力。
  混战中,仇恕与慕容惜生已齐地站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仇恕讷讷道:“谢谢……”
  慕容惜生秋波转动,轻轻道:“谢什么?”
  两人间所有的矛盾与芥蒂,似乎都已在这短短两句话中,获得了谅解与安慰,两人目光相对,竟忘了身在何地。
  血溅竹台
  突见刀光一闪!
  两柄长刀,自仇恕身后直劈而来。
  仇恕头也不回,目光仍然直视着慕容惜生,反手挥出一掌,只听“当”的两响,两柄长刀,俱都落到地上。
  那两条大汉呆了一呆,实未看出仇恕这一招是自何部位发出的,只觉腕间一麻,长刀便已脱手。
  两人方自骇得心惊胆颤,突听一声大喝:“下来!”
  两条长索,自台下飞上,长索顶端的活结,便套在两人脖子上,长索一紧,两人闷吼一声,跌落台下。
  另一个丐帮豪士大笑道:“干得好!”亦自从手中飞出一条长索,嗖地向铁胆使者套去。
  这长索套人,本是丐帮群豪的绝技,三丈之内,套取人物牛羊,可说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
  眼见活结已将套中钱卓,突听钱卓厉叱一声:“上来!”
  反手抄住了活结,随手一震,那丐帮豪士竟被他震得飞起八尺,噗地跌在台上,钱卓嗖地窜去,一掌劈下,便再也不看第二眼,拧身发掌,恰巧将自他身后扑来的一个丐帮豪土震落台下。
  此刻这峡谷盆地之中,已弥漫着一片叱吒声、惨呼声、惊惶声以及兵刃相交,盆盏碎裂声……
  赤红的鲜血,溅满在青色的竹台与褐色的泥土上。
  穷神凌龙突地长啸一声,凌空而起,撇下了与他动手的大汉,直扑铁胆使者钱卓。
  他凌空飞掌,掌势更见惊人!
  铁胆使者钱卓脚步一错,横掠三尺,只见一柄长刀斜斜砍来,他仰身飞起一足,踢落了长刀——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仇恕已冷冷掠到他面前。
  凌龙亦已轻轻飘落,一左一右将钱卓夹在中间。
  铁胆使者钱卓大笑道:“你们要想以三敌一,也只管动手便是。”
  穷神凌龙大怒道:“你配?”
  方待击出一掌,却见仇恕摇手道:“凌帮主且慢。”
  穷神凌龙目光一扫,只见台上已满是鲜血与尸身,心中但觉惊怒交集,厉声喝道:“还和他多什么话,先宰了他再说!”
  仇恕沉声道:“他一条性命能值几何,又何苦教丐帮的弟兄,白白赔上许多条无辜的性命,凌帮主说是么?”
  穷神凌龙呆了一呆,只见仇恕转首向钱卓道:“你若想留下一命,便快叫他们住手。”
  铁胆使者仰天笑道:“我为何要叫他们住手?看看别人流血,岂非人生一乐?”
  ,
  仇恕忍住怒气,沉声道:“你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要了?”
  铁胆使者微微动容:“我若下令住手,你能否保证我等安全撤退?”
  慕容惜生抢着道:“他不保证,我也保证!”
  她实在不愿见到这流血的惨剧再继续下去,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呼声,已使得她芳心寸碎。
  钱卓目光四转,缓缓道:“此刻双方伤残已重,人人都已凶性大发,我即使下令住手,他们也未必能听从我的话了。”
  慕容惜生身子一颤,道:“如此说来,该怎么办呢?”
  铁胆使者钱卓面色深沉,一字字沉声道:“死光为止!”
  穷神凌龙、仇恕心头亦白一震,转自望去,只见台上台下,混战更剧,人人仿佛变成了亡命之徒。
  人人目光中,都闪动着一种野兽般的光芒,只因那惨呼与鲜血,已激发了人们心底潜伏的兽性。
  跟随钱卓同来的断指大汉,本都是刀头舔血、亡命江湖的朋友,他们人数虽少,但应付这种流血混战之局,却显然要比丐帮群豪熟悉得多,是以他们虽然人数悬殊,却仍然可以一拼。
  而丐帮群豪因为人数太多,情势反而更为混乱。
  他们平日大多甚为安分,此刻野性一发,便不可收拾,前仆后继,勇往直前,早已不顾生死。
  穷神凌龙眼见着自己门下弟子,死伤累累,心中不禁又是痛惜,又是怜悯,沉声道:“你我一齐喝令住手如何?”
  欲罢不能
  铁胆使者钱卓道:“你若要试上一试,我也未尝不可。”
  穷神凌龙大喝一声,道:“丐帮弟子住手!丐帮弟子住手!”
  铁胆使者钱卓亦朗声喝道:“弟兄们一齐住手!”
  他揣量今日之局势,知道只有两下休战,自己才能全身而退,否则只有和断指大汉们一齐战死在这里。
  是以他心中盼望两下住手之心,实在比凌龙等人还要急切,只是他为人深沉,绝不现于颜色。
  嘹亮的喝声中——
  只见两边的弟子,果然都已渐渐放缓了手脚。
  穷神凌龙再次大喝一声:“丐帮弟子住手!”
  丐帮群豪,后面的已不再扑上,前面的也闪到一边。
  断指大汉获得了喘息的机会,自也不再追击。
  慕容惜生轻叹道:“再不住手,我真要……”
  语声未了,突听丐帮群豪中有人惨呼道:“弟兄们已死了这么多,我们活着的人,若不替他复仇雪恨,对得起他们,对得起良心么?”
  另一人接口呼道:“杀呀,杀光了他们,为死去的弟兄复仇!”
  惨厉的呼声,使得众人心情又大为激动。
  穷神凌龙眼见情势不对,厉叱道:“什么人乱叫?”
  叱声中只见两条人影自丐帮群豪中飞身而起,扑向断指大汉,掌中两柄长刀一闪,又是一条人命。
  断指大汉怒骂道:“不守信的匹夫,咱们拼了!”
  齐地厉喝一声,扑了上去。
  一个丐帮弟子稍一迟疑,便被对方一刀砍在腰腹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惨声,他双手仰天举起,嘶声喝道:“弟兄们,复仇……”
  噗地翻身跌倒,断指大汉呼啸着自他身上踏过。
  丐帮弟子的杀机立刻又被激发,混战又起。
  铁胆使者钱卓变色道:“丐帮首先违约,怪不得我了!”
  穷神凌龙更是面色大变,沉声道:“违命之人,定当重办!”
  突听仇恕冷笑一声,道:“违约的不是丐帮弟子。”
  铁胆使者钱卓道:“不是丐帮弟子,难道还是我们?”
  仇恕冷冷道:“也非你的弟兄。”
  穷神凌龙道:“是什么人?”
  仇恕伸手一指,道:“你看那三个面色有如锅底,身手最是矫健,身穿着一件黄麻破衣的乞丐,留意他们的动作。”
  众人一齐定睛望去,只见混乱的人群中,果然有三个那般模样的人,身手灵便,武功仿佛甚高。
  穷神凌龙沉声道:“不错……”
  心念一动,突地想起方才偷偷送来那张纸条的人,便是这三人其中之人,心中不禁更是疑云大起。
  只见那三人在人群中窜进窜出,其中一人突地偷偷劈出一刀,将一个丐帮弟子当场砍死。
  然后,他便又厉吼一声,向断指大汉扑了过去。
  混乱的两帮弟子,早已眼睛发红,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但台上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穷神凌龙厉声道:“这是什么人?”
  仇恕冷冷道:“这是什么人?凌帮主难道还不知道,他必定是丐帮的仇家,与‘灵蛇’毛臬也不对头,是以暗中潜伏,挑拨你两派流血苦斗,无论谁胜谁败,他都高兴得很,若是两败俱伤,就更合他心意,是以他不愿你两帮住手。”
  穷神凌龙悄然道:“是了,好毒辣的贼子……”
  铁胆使者钱卓皱眉道:“与我两帮都有仇的人,武林中实在太少,我们要看看,这三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变的!”
  语声未了,他已纵身掠起,向那三个神秘的麻衣乞丐扑去。
  第四十一回 蛇蝎美人
  吹皱春水
  穷神凌龙毫不迟疑,跟踪而去。
  仇恕卓立台上,定睛而视,只听慕容惜生轻轻道:“是你发现的,你为何不去看看?”
  仇恕轻轻道:“我怕你不愿见到流血,所以……”
  慕容惜生幽幽一叹,道:“你去吧,无论到哪里,我都……都……”
  突觉面颊一红,缓缓垂下头去。
  仇恕只觉精神一震,勇气大生,回首道:“走!”
  两人一齐展动身形,一掠而下。
  此刻那三个麻衣乞丐似乎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了,正待悄悄溜走,凌龙、钱卓却已先后落到他们身前。
  穷神凌龙厉声道:“罪魁祸首便是这三人,莫放他们走了!”
  钱卓亦自大呼道:“弟兄们,围住他们!”
  那三个麻衣乞丐对望一眼,突地纵身掠起。
  哪知他们身形方起,已有两条人影,横空飞来,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口中厉声叱道:“下去!”
  三个麻衣乞丐身子被掌风一震,果然齐地落下。
  仇恕身形凌空一折,竟又拔起一丈,朗声呼道:“谁再动手,立取性命!”
  丐帮群豪、断指大汉们,只见他身子凌空翻飞,有如天神下降,不禁俱都为之大惊,谁也不敢再动。
  仇恕袍袖一拂,和慕容惜生轻轻落在地上。
  只见那三个麻衣乞丐俱都低垂着头,不敢抬起,但仔细一看,仍可发觉他们面上涂着一层黑色颜料,掩去了本来面目。
  仇恕沉声道:“凌帮主,这三人俱以颜色涂面,只有将他们生擒之后,再仔细盘问他们的来历,必可……”
  语声未了,突听三人中一人轻轻笑了起来,道:“不必了!”
  仇恕变色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娇笑不绝,抬起头来,道:“小兄弟,你不认得姐姐我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俱都面色大变。
  铁胆使者钱卓冷笑一声,道:“好极好极,原来是仇公子的姐妹。”
  只见那人举起子衣袖,在自己面上擦了一会儿,擦去了黑色的颜料,露出了里面莹白的皮肤。
  众人俱都为之一震,已有人认得她便是百步飞花林琦琤。
  仇恕脱口道:“林琦琤,原来是你。”
  百步飞花林琦琤咯咯娇笑道:“哎哟,你有了新人,还记得旧人吗?”
  慕容惜生面上也突地变了颜色。
  只听林琦琤娇笑道:“这位妹妹生得真美,喂,你叫什么名字呀?和我这位兄弟是怎么认得的,告诉我好吗?”
  仇恕怒叱一声:“住口!”
  林琦琤轻轻一叹,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你难道不记得以前你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叫得多甜呀,现在……现在……”
  长长叹息一声,缓缓垂下头去,仿佛不胜幽怨。
  慕容惜生面上阵青阵白,颤声道:“仇恕,你……你……”
  仇恕早巳气得面青唇白,但面对着一个撒娇耍赖的无耻女子,纵然一等一的好汉,也要束手无策。
  四下群豪,又都骚动起来。
  穷神凌龙心念转动,突地大喝道:“先将他三人擒下来盘问!”
  仇恕怒道:“正是!”
  林琦琤突地身子一闪,大声道:“我是仇公子的姐姐,‘铁胆使者’的师姑,你们谁敢动手?”
  铁胆使者冷冷道:“不但有一位师姑,还有两位师叔呢,是么?”
  另二人大声道:“不错!”
  两人一齐擦去易容颜料,骇然俱都是七剑三鞭中的人物——左手神剑丁衣,河朔双剑汪一鸣。
  原来这三人自那日杭州英雄大会逃去后,便聚在一处,只是他三人,一时也寻不出毛臬的踪迹。
  直到一日,他三人听丐帮弟子要在这京镇山地中为穷神凌龙开庆生之会,便设法混了进来。
  他三人本想与丐帮连络,与毛臬为敌,但等到铁胆使者现身之后,他三人就又变了心意。
  百步飞花林琦琤道:“我们最好先看钱卓与他们火拼一场,等到丐帮大伤元气后,我们再以武力要胁凌龙,岂非更妙!”
  “左手神剑”丁衣一向是听她的话的,汪一鸣在此情况下也只有赞成,于是他们便以张纸条,揭破了钱卓的来历。
  哪知事情一变再变,仇恕突然现身,他三人行藏虽然诡秘,但仇恕神目如电,又将他们行藏窥破。
  心如蛇蝎
  此刻林琦琤秋波四转,娇笑又道:“你们谁要对我三人怎样,得先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铁胆使者钱卓冷冷道:“你们早已背叛家师,还以为我不知道!”
  林琦琤心头一震,但面上笑得更甜,道:“仇兄弟,你听到没有,我为了你,把多少年的朋友都得罪了,你还对我凶,还不保护我?”
  仇恕心念一转,冷冷道:“丁衣,汪一鸣又当如何?”
  百步飞花林琦琤娇笑道:“他们吗?”
  突然转身一掌,直击在左手神剑胸膛上!
  丁衣再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对自己发掌,大惊之下,连退数步,张口喷出一口鲜血,颤声道:“你……你好狠!”
  汪一鸣亦白面色大变,厉声道:“贱人,你为了自己的性命,就要出卖朋友是么?”
  ’
  他突地仰天惨笑一声,道:“姓汪的索性成全了你。”
  反手一刀,向自己脖子抹去,当场鲜血横流,尸横就地,只因他估量情势,知道自己已无法逃生。
  是以他索性自刎而死,还落得干净。
  左手神剑丁衣手抚胸膛,惨笑道:“你好,你好,可恨我直到今日,才认得你!”
  突地牙关一咬,咬断了舌尖,狂吼一声,将舌尖与鲜血,一齐喷到林琦琤脸上,也自杀死在当地。
  这凄惨的局面,使得人人为之动容。
  就连穷神凌龙亦不禁暗叹一声道:“好汉子,死得漂亮!”
  铁胆使者钱卓沉声道:“他两人终算没有辱没七剑三鞭的名声!”
  目光一转,冰冷地凝注到林琦琤面上。
  林琦琤举起衣袖,擦着面上的鲜血,她虽然心如蛇蝎,但眼见到丁衣、汪一鸣如此壮烈凄惨而死,也不禁心弦震动。
  但是她仍然娇笑着道:“小兄弟,你看,我为了你……”
  仇恕面沉如水,沉声道:“我绝不杀你!”
  林琦琤笑道:“你真好,我……”
  仇恕突地大喝一声,截口道:“我若杀了你,岂非污了我的手?”
  穷神凌龙大喝道:“如此淫毒的妇人,弟兄们将她乱刀分尸了!”
  林琦琤身子一震,颤声道:“乱刀分尸……”
  她眼前突地忆起了十九年前,苍莽山中……
  一个英挺的侠士,满身鲜血,被别人乱刀分尸时的痛苦。
  她身子不住颤抖,突地扑向仇恕,哀呼道:“救救我……”
  仇恕袍袖一拂,厉声道:“滚!”
  林琦垮身不由主,倒退几步,跌到地上。
  她身旁的地上,便是“左手神剑”丁衣的尸身。
  他人虽死了,仍圆睁着的双目中,仍满含着悲哀与怨恨。
  林琦琤目光接触到他的尸体,他的眼睛,突地放声痛哭起来,她痛哭着扑到了丁衣尸身上惨呼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铁胆使者钱卓冷冷道:“你此刻后悔,也已迟了!”
  林琦琤突地长身而起,大声道:“你们不要杀我,我也会自杀而死!”
  丐帮群豪怒喝道:“自杀太便宜了你!”便待一拥而上。
  林琦琤突地双手一分,撕开·了自己的衣衫,道:“谁敢过来?”
  她虽然年华已去,但肌肤仍有如白雪一般,那晶莹的乳房,随着她胸膛的起伏轻轻地颤抖……
  群豪果然俱都一呆,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慕容惜生面容苍白,悄悄转过头去。
  只听林琦琤凄厉地惨笑一声,道:“但在我死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说!”
  其人将死
  穷神凌龙沉声道:“快说!”
  百步飞花林琦琤转过身子,面对仇恕,大声道:“我知道你对‘七剑三鞭’恨之入骨,恨不得眼看‘七剑三鞭’全都死在你的面前,是么?”
  仇恕目光不愿接触她胸膛,仰天冷冷道:“七剑三鞭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的话确是不错!”
  林琦琤叹道:“不错,是七剑三鞭杀了你父亲,但是——”
  她突地极其凄厉地惨笑一声,道:“你可知道真正杀死你父亲的仇人是谁?”
  仇恕呆了一呆,脱口道:“谁?”
  林琦垮一字字缓缓道:“想当年,你爹爹武功正值全盛时期,纵横武林,所向无敌,而那时的‘七剑三鞭’,武功还未有今日利害。”
  穷神凌龙冷笑道:“今日也未见如何?”
  林琦琤只作未闻,接口道:“凭那时的‘七剑三鞭’,纵然以十敌一,也未见是仇先生的敌手,怎能将他乱刀杀死!”
  仇恕双拳紧握,颤声道:“那么是谁杀死他?”
  林琦琤默然半晌,突地大声道:“你母亲!”
  仇恕怒喝道:“你放屁!”
  方待一步冲去,却听林琦琤大声道:“其人将死,其言也善。我眼见就要死了,我不须骗你,你若要听实情,就听我说完!”
  仇恕顿住脚步,全身颤抖,道:“你说……你说……”
  此刻众人心中,俱都大为震惊,四下已一无声息,俱都在凝神倾听,听她说出十九年前那惨案的真相。
  只因此事早已哄传武林,但谁也不知这惨案中还另有真相,穷神凌龙也是面色凝重,不再插口。
  林琦琤长长吐口气,道:“在‘—七剑三鞭’苍莽山围剿仇独之前,你母亲便已和仇独在一起了,她乘着仇独练功的时候,下毒手闭住仇独的气穴,使得仇独走火入魔,半身麻木,否则就凭‘七剑三鞭’,怎能杀得了他?”
  众人更耸然动容。
  仇恕颤声道:“你……你乱造谣言!”
  林琦琤摇了摇头,道:“我说的话,句句全都是实言,那本是毛臬利用她施的美人计,却不料她事后竟真的对仇独生了情感。”
  她语声微顿,厉声道:“是以你若是复仇,便该先杀死你的母亲!”
  仇独心头一震,茫然失措。
  四下群豪,忍不住都发出了惊震的叹息。
  穷神凌龙厉声道:“你为何直到今日才说出此事?”
  林琦琤缓缓道:“不错,这件事隐密在我的心中,已忍了二十年了,除了‘七剑三鞭’外,江湖中没有—个人知道。”
  “但‘七剑三鞭’为了自己的颜面,是以谁也不肯将此事说出来,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她垂下头,又抬起,大声道:“今日我说出此事,为的是要你知道你真正的仇人。你若是真的要为父亲报仇,为什么不该先杀死她?”
  她咬一咬牙,摇头道:“不错,毛臬该死,程枫该死,但你在杀毛臬,杀程枫之前,为什么不……”
  仇恕突地大喝一声,惨呼道:“你不要说了!”
  林琦琤凄惨一笑,接道:“不,我还要说,我还要问你,你知不知道‘十年之后,以血还血’这八个字是谁写的!”
  此话一出,群豪身子又都为之一震,凝神而听!
  吐露隐秘
  峡谷中又变得死一般静寂。
  只是林琦琤缓缓伸出手掌,指了指自己,道:“是我写的!”
  群豪又是一惊,只听林琦琤缓缓接道:“是毛臬叫我写的!”
  群豪更是大惊,穷神凌龙忍不住脱口道:“毛臬疯了么?叫你写这样的字!”
  林琦琤缓缓道:“他惟恐仇独死后,‘七剑三鞭’便告瓦解,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叫‘七剑三鞭’永远团结,是以才写下这八字!”
  她歇了口气,又道:“七剑三鞭见了这八字,果然心生恐惧,生怕有人复仇,竞在不知不觉中,全都受了毛臬的控制。”
  穷神凌龙暗叹忖道:“人道毛臬乃是枭雄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只见仇恕满面惨痛,抬起头来,道:“你说完了吗?”
  林琦琤凄然笑道:“我已将心里的隐秘,全都说了出来。”
  仇恕挥手道:“走吧!我已不愿杀你……”
  林琦琤目光转向凌龙。
  穷神凌龙长叹一声,道:“老夫亦无异议……”
  铁胆使者闭口不语,亦无阻拦之意。
  林琦琤呆了半晌,忽然放声狂笑道:“你们都已不愿杀我,但我却不愿活了!”
  群豪愣了一愣,只见她突地拾起了一把长刀,双手握柄,回刀向自己胸膛上刺了进去。
  她口中哀呼一声道:“丁衣,你莫恨我,我陪你……”
  身子随着淌着的鲜血,缓缓向丁衣的尸身上倒了下去。
  一时之间,群豪只觉心弦震动,面面相觑,默然无语,穷神凌龙胸膛一挺,大声道:“钱卓,你也走吧!”
  铁胆使者钱卓回转目光,只见骄阳已落,西透天边,夕阳如梦,闪耀着一片炫目的彩光。
  彩光照耀下,峡谷中尸身零乱,鲜血未干。
  一阵惊心动魄的惨杀虽已过去,但却仍然为人们留下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景象,让人不敢多看一眼1
  他默默回转身子走了两步,突然回身道:“仇公子,方才她说的话,你听清了么?”
  仇恕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铁胆使者钱卓道:“但此刻无论你是否想找家师复仇,都已迟了……”
  他环视着天边的残霞,沉声道:“为了此事,武林中已搅起一片腥风血雨,已不知有多少人,丧身于此事之中,此刻无论谁要罢手,都已来不及了。”
  他话声中满含怆痛之意,缓缓接口道:“便是在下,也绝不会放手的,只因我的十兄弟,已有大半死在你手里!我身为‘十大使者’之首,怎能不寻你复仇?”
  他霍地转过身来,大声道:“为了永绝后患,你今日还是不该放我走的。”
  仇恕霍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钱卓。
  两人目光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轻易的对手。
  漫天残阳,映得他两人面容变成了紫红颜色。
  只听仇恕突地轻叹一声道:“走吧!”
  铁胆使者目光四转,缓缓道:“今日之局,虽然残酷,但不出一月,江湖中必定还会出现一个更残酷、更惨痛的流血惨剧!你我也都将是那惨剧中人,不知到后来是谁要应劫而死,今日你我别过,再见时便是要一拼生死存亡的对手了!”
  他双拳一抱,大声道:“再见了!”
  转身向外走去,断指大汉们鱼贯跟在他身后,踏着满地鲜血,映着漫天鲜血般的夕阳,走向峡谷之外。
  四下无声,只有沉重的脚步,一声声震动着人们的心弦……
  第四十二回 火炼赤心
  怖歌夕唱
  晚霞绚丽,风生四野。
  直到那一串人影都已转过峡谷,铁胆使者钱卓方才那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却似仍激荡在群豪耳边。
  群豪俱是心头沉重,闭口无言,
  良久良久,穷神凌龙方白长叹道:“仇恨,仇恨,武林中怎地到处都充满了仇恨?”
  他目光缓缓在遍地的鲜血与尸身上扫动了一遍。
  多少条有用的生命,此刻却都已变成无用的尸身,所为的只不过是短而无情的两个字——仇恨!
  穷神凌龙只觉心头一阵寒冷,缓缓又道:“武林中那许多流传人口的故事,有哪一个不是以‘仇恨’与‘鲜血’编织而成的,只是——”
  他霍然转身,面对着仇恕,接道:“仇兄,但愿你自身留下的故事中,除了‘仇恨’与‘鲜血’外,还能有一些‘仁慈’与‘宽恕’!”
  仇恕茫然立在当地,凄然笑道:“仁慈……宽恕……”
  穷神凌龙沉声接口道:“不错!你当能以‘仁慈’与‘宽恕’之心去对待你的仇人,令尊的在天之灵也会含笑九泉的!”
  仇恕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他狂笑着道:“我若以‘仁慈’之心待人,又有谁以‘仁慈’之心待我?我若宽恕了别人,又有谁来宽恕我?”
  穷神凌龙面色一沉,目光立刻变得利如霜刃,他伸出手掌,遥指着满地的鲜血尸身,缓声道:“你可知道这些人是为谁死的?”
  仇恕神色微变,凌龙已厉叱道:“你!”
  他激动地摇舞着双拳,厉声接道:“这些为你而死的人,他们就宽恕了你,他们既不会对你诉冤,更不会寻你复仇,你又该如何对待他们?”
  仇恕身子一震,垂下了头,不敢再去望那些尸身。
  只听穷神凌龙突又长叹一声,道:“尤其此事,是非恩怨,亲仇友谊,俱都纠缠不清,难分已极,老叫化混迹江湖数十年,却还未听过有任何一事比此事更为棘手,即使陈平复生,仲连再世,只怕也无法处理,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他黯然重重一叹,仇恕的头也久久无法抬起。
  一直默然无语的慕容惜生,此刻突地轻轻道:“此事虽复杂,但世上却还是有人能够解决。”
  穷神凌龙抬头问道:“什么人?”
  慕容惜生轻轻抬起手,一指仇恕,道:“他……”
  仇恕茫然抬起头来,茫然问道:“我?”
  慕容惜生道:“不错,只有你自己,能解决这件事,只要你能立下决心,运用慧剑,斩断一切恩怨情仇的乱丝,那么……”
  她幽幽一叹,接道:“江湖中就不知要少却多少流血惨杀的事。”
  仇恕目光望着西天的云霞,茫然道:“我能够吗?”
  他缓步走到谷口的岩下,望着那一条长长的峡谷在他面前长长地伸展到前方,窄而崎岖的道路,就像人生一样。
  慕容惜生缓缓跟在他身旁,此刻却已站在他前面。
  他望着她的绝美的侧影,绝美的轮廊,心里立地涌起一阵惆怅,一阵萧索和一阵浓重的悲哀。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是的,我能解决这件事,我若死了……我若死了……”
  他合起眼睛,没有再想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了一阵悲哀的歌声。
  起先只一个人的声音,淡淡地,轻轻地,融合在黄昏时的风声里,生像本来就是黄昏的一部分。
  然后,许多个和声一齐响起——响声渐大,悲哀更重。
  他知道这是丐帮群豪在为死去的同伴而悲哀,他知道他们此刻正在为死去的同伴掩埋着尸身。
  他不敢去看身后牌楼上的字。
  “同乐之会……同乐之会……”
  这本正是欢乐的日子,但结束得却如此悲哀。
  这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他不敢想,不能想,也不愿去想……
  且慰英魂
  黑暗骤临。
  仇恕回过头,盆地里已亮起许多堆营火。
  每一堆营火旁,都有一丘新起的坟墓。
  “同乐”的牌楼,已被人悄悄地拆除,穷神凌龙孑然立在竹台下,面对着一片闪动的营火。
  那看来就仿佛是湖面的波光,波上的星光一样。
  萧索,凄清,苍凉……
  仇恕垂下头,他没有发觉慕容惜生一直都在凝视着他,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探掘着他心底的悲哀。
  这时,两个丐帮豪士幽灵般走了过来。
  他们的面色,自然是悲痛而沉重,他们轻唤了一声:“仇公子!”
  仇恕黯然一叹,道:“在下正要去凭吊死去弟兄的英灵……”
  左面一人凄然一笑,道:“多谢公子,但我们此来,却另有所求。”
  仇恕道:“但请相告,在下无不从命!”
  两人一齐躬身道:“请。”
  仇恕与慕容惜生并肩走人了营火,每一道悲痛的目光,都在默默地凝注着他们,像是在倾说一些无声的言语。
  每一道目光中,都包含着许多要求和期望,这许多道目光,正在向仇恕要求着一件事。
  仇恕心弦开始激荡,暗问自己:“什么事?……什么事?……”
  他撮起一把黄土,与慕容惜生并肩跪了下去。
  丐帮群豪,一齐随之跪下。
  不知是哪一个角落,传来了轻轻的悲泣声。
  仇恕仰天长叹——天色如梦,星光亦如梦。
  他仰天长叹着道:“各位弟兄,但愿你们的英灵安息……”
  他语声突地变为十分激昂,朗声道:“各位弟兄在天的英灵为证,此后只要丐帮弟兄有所吩咐,仇恕赴汤蹈火,生死在所不惜!”
  丐帮群豪一齐发出了感激的低叹声,穷神凌龙面色沉重,一步步走了过来,沉声叹道:“仇公子,丐帮弟兄只求一事!”
  仇恕垂首道:“但请吩咐!”
  他此刻只觉这些的丐帮兄弟虽非他所杀,但却因他而死,在这许多死去的英魂之前,他但愿自己能答应任何一件事。
  只听穷神凌龙干咳一声,沉声道:“丐帮弟兄只求你能挥剑斩断情仇恩怨的纠纷,不要在江湖中再惹出仇杀流血之事,只因……”
  他长长地叹息着道:“我们今日已深知仇杀流血的可怖!”
  仇恕身子一震,呆在当地。
  穷神凌龙目光一转,厉声道:“仇公子,人们的生命,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应该俱是平等的,你岂能为了一个人的死亡之仇,而令许多生命白白牺牲,只要你答应此事,那些已死的弟兄,在九泉下也必能含笑暝目了!”
  仇恕低垂着头,沉声道:“在下必定考虑……”
  一位丐帮豪士,突地大声接口道:“在仇公子没有答应我们之前,所有的丐帮兄弟,谁也不会站起来,谁也不会离开此地一步!”
  所有的丐帮豪士,立刻低应了一声。
  仇恕的身子,不觉在夜风中颤抖了起来。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他所有的思想,都在想着复仇的计划,自他有知之日,他从未忘记“复仇”两个字!
  此刻若要他放弃复仇,实在比要他放弃生命还要痛苦,但此时此刻,他又怎能拒绝这要求?
  他无法决定,更不能说话。
  四下立刻变得死二般静寂,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每一双眼睛中的期待也变得更为强烈。
  仇恕黯然一叹,缓缓道:“在下愿意答应……”
  群豪一阵喜悦的叹声,但仇恕却又朗声接道:“但在下却不知该如何答应?”
  群豪一怔,四下无声!
  仇恕抬起头来,转目四望,沉声道:“每人心中,都有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在下的死结,便是这‘恩仇’两字,各位若容在下静思一日……”
  穷神凌龙截口道:“丐帮弟兄都正在等着你,你好好想吧!”
  仇恕转过头——
  他正待去寻找慕容惜生的目光,她的目光却早已在等着他了——这一双眼睛中,也满含着期待与渴望!
  仇恕的心更乱了。
  烈火情焰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听一声震耳的响声,自谷口传来,轰隆之声,直上霄汉,历久不绝!
  接着,盆地四侧的山壁上,突地杀伐之声大起!
  无数团稻草、枯木等引火之物,随着喊声自山上投下!
  丐帮群豪,虽然俱都心惊色变,但却无一人移动身形——一个个仍是木然跪在地上,期待地望着仇恕。
  仇恕大惊呼道:“各位你……你们……”
  慕容惜生幽幽一叹,道:“你若不答应他们,他们死也不会站起来的!”
  话声未了,山壁上又有无数根火箭,带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下,立刻引发了那无数浸油的草木!
  “轰”的一声,火势大作,再加上那原有的营火,这小小一片盆地,立刻成了一片火海。
  穷神凌龙双拳紧握,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仇恕。
  熊熊的烈火,已在他——已在每个人身侧燃烧起来,火势蔓延极快,有些人衣衫已被烈火燃着!
  但仍然没有一个人移动,一个人站起。
  仇恕惨然道:“凌帮主,这是何苦……”
  穷神凌龙面色沉重,无比沉痛地说道:“丐帮弟子,俱是从不食言的男儿,仇公子你若不答应,唉!丐帮全部弟子只有随你葬身此地!”
  慕容惜生目中已流下了泪珠。
  她再也想不到这些衣衫褴褛的丐帮豪士身体中,竟流的是如此鲜红的热血,竟藏着如此坚强的侠心!
  突听仇恕惨呼一声,一跃而起,大呼道:“弟兄们起来!此后仇恕永不再提‘复仇’两字!”
  接着——
  是一片响彻天地的欢呼!
  无数条人影,自火焰中飞跃而起!
  震耳的呼声,使得仇恕热血奔腾,他接着大呼道:“四面必有埋伏,先至谷口,再作定夺!”
  穷神凌龙一拍他肩头,大声道:“好兄弟!”
  他手掌一挥,随着丐帮群丐向谷口退去。
  慕容惜生突地移过身子,仰起了头,以两片绝美的樱唇,在仇恕面颊上轻吻了一下,轻轻道:“谢谢你!”
  仇恕心弦——阵摇荡,颤声道:“你……你……”
  慕容惜生眼波中满盈泪珠,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的痛苦,我感激你在如此深遽的痛苦中还能答应他们,我……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心。”
  仇恕的心中,骤然充满了被人了解的温暖。
  他轻轻道:“我也感激你。”
  烈火中,情焰也开始燃烧了起来。
  他们不再觉得生疏、遥远……
  所有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误会与距离,在此刻——许多次生死患难,许多次真情考验之后,都已荡然消失。
  仇恕不再孤寂,顿觉生机沛然,朗声道:“走!冲出此地。”
  两人凝注一眼,相视一笑,——笑容虽凄凉,但却甜蜜。
  然后,两人一齐展动身形,掠向谷口。
  火势还未蔓延到谷口。
  丐帮群豪,群集在谷口,但那长而窄的峡谷,此刻竟已被乱石堵死,高达两丈,几乎是难以攀越。
  峡谷两旁,暗影沉沉,更不知有多少埋伏。
  穷神凌龙面沉如水,黯然道:“这峡谷本已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之地,此刻四面埋伏之下,只怕……唉,我们是难以冲出去了!”
  仇恕朗声道:“天无绝人之路……”
  穷神凌龙微一摆手,截口道:“世人行事,只有仁义或仇恨两途,仇公子,老夫此刻只觉……只觉实在对不起你。”
  他不等仇恕说话,立刻接道:“只因我再三教你以仁义待人,但却忘了对付这般毒蛇猛兽,这方法是行不通的,只有……只有……”
  他恨声接道:“只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期间已无妥协的余地,我们稍一疏于防范,便中了奸人毒计。”
  ‘
  他霍然转身,厉喝道:“弟兄们,冲出去!”
  丐帮群豪,霍然响应一声,当先扑上。
  但他们还未走及乱石之前,乱石上,已有一排弩箭射下,一个前行丐帮弟子,立刻肩骨中箭,翻身跌倒。
  四面杀机
  仇恕身形一闪,越过群丐,振臂呼道:“姓毛的,你可在上面么?”
  峡谷上人影一闪,有人喝道:“毛大太爷不在这里。”
  另一人喝道:“就在这里,你也不配和他老人家说话。”
  仇恕忍住怒气,呼道:“你们的首脑是谁?谁出来说话?”
  峡谷上那人喝道:“死囚还有什么话,快——”
  喝声突地中断,却发出一声惨呼。
  仇恕大是惊奇,只听峡谷上一人喝道:“下面的是仇恕仇朋友么?”
  语声熟悉,竟是铁胆使者钱卓。
  他不等仇恕回答,接口又道:“我与你虽是仇敌,却敬你是条汉子,方才辱骂于你的人,已被我当地处死,你接着吧!”
  喝声中,一条人影自峡谷上直坠而下,“砰”地落在地上,跌得脑袋进裂,立时尸横就地!
  群豪莫不为之耸然动容,仇恕身侧的慕容惜生更是颜色大变,回转头去,仇恕暗叹一声,朗声呼道:“钱卓,我也敬你是条汉子,但你行事,却太欠光明磊落,竟施出如此卑鄙的毒计,暗算他人……”
  峡谷上,钱卓冷笑喝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你我各自为政,不死不休,我若不先下手为强,岂非便要死在你的手上?”
  穷神凌龙一步赶来,大骂道:“若非丐帮弟兄手下留情,你此刻还有命么?只怪老夫瞎了眼珠,将你放走,你还有脸在这里说话。”
  铁胆使者钱卓朗声大笑道:“谁教你放我去的?仇敌相争,心不黑、手不辣的人,便注定要死在对方手上,你此刻后悔又有何用?”
  他笑声一顿,厉声接道:“我方才一出峡谷,便又调来了数十名武林高手,此刻你等已处于四面包围之中,插翅也难逃出了!”
  穷神凌龙怒喝一声,方待转身而上,却被仇恕一把拉住,穷神凌龙须发皆张,怒道:“仇兄弟,你莫要管我!”
  仇恕叹息一声,道:“此刻你我已居下风,力敌不得,帮主万祈冷静!”
  穷神凌龙怒道:“纵然力敌不得,也只好拼了!”
  仇恕叹道:“丐帮数百弟兄,又当如何?”
  要知他与凌龙、慕容惜生三人,本可飞身而上,与敌一拼,甚至还可脱出重围,杀开血路。
  但丐帮弟子,却连这峡谷都难以上去,只有死路一条而已,是以仇恕才会如此忍耐,迟迟不敢动手。
  穷神凌龙转目望了望自己的弟兄,亦不禁为之长叹一声,满面怒容,俱都换了黯然神色。
  只听峡谷上钱卓又自狂笑道:“棋差一步,满盘皆输。你们就乖乖地等死吧!”
  仇恕大呼道:“不错!你我各为其主,你既是‘灵蛇’毛臬的弟子,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将我置之死地,这怪不得你!”
  铁胆使者钱卓道:“但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敬你是条汉子,便不容你被我手下侮辱,无论生前死后,都是一样!”
  仇恕道:“你若落到我的手上,我也不会侮辱于你,但你与‘丐帮’兄弟又有何仇恨,为何一定要将之置于死地?”
  铁胆使者钱卓道:“丐帮与你为友,便必然是我之敌。”
  仇恕大声道:“你若将丐帮弟兄全都放了,我自愿束手就死!否则……”
  慕容惜生身子一颤,但口中却轻轻道:“好!我陪着你!”
  两人目光相视一眼,心中似乎对死亡一无畏惧。
  只听铁胆使者钱卓大声道:“否则又当怎样?”
  仇恕厉声道:“否则我飞身扑上,以我与慕容惜生的武功,你们未必能将我俩擒住,你既是为我而来,又何必多伤他人的性命?”
  峡谷上默然半晌,峡谷下却响起一片嘈声。
  丐帮群豪,一个个义形于色,大呼道:“仇公子,你若死了,我们便陪你一起去死!”
  此刻峡谷上已有了回应,只听钱卓道:“不错,我此来大多是为了你,你若逃去,我杀了别人也无用,但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么?”
  仇恕大声道:“自是真的!”
  穷神凌龙却已喝声道:“不是真的!”
  仇恕长叹一声,道:“凌帮主……”
  穷神凌龙怒道:“你如此说话,岂非将我丐帮兄弟都看作了贪生畏死酌匹夫?我们宁可一齐丧生,却也不能看着你独死!”
  仇恕叹道:“若不是为了在下,丐帮弟兄怎会有今日之事?若是丐帮兄弟一齐丧生,在下万死亦难瞑目……”
  穷神凌龙厉声道:“纵是如此,你也不能强迫我丐帮兄弟都变作不仁不义之人,身负恶名而生,不如慷慨而死!”
  他语声微顿,立刻接口道:“何况今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怪你!”
  仇恕黯然道:“如此说来,又当如何?”
  穷神凌龙大声道:“冲得出去就冲出去,冲不出就一齐死在这里,也要江湖中人,看看我丐帮男儿的义气!”
  丐帮群豪立刻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般的欢呼。
  穷神凌龙振臂喝道:“弟兄们上呀!”
  他反手接着了一柄弟兄们递过的长刀,当先飞身而上!只见他身形如龙,眨眼间便冲上了山腰。
  第四十三回 血战苦战
  前仆后继
  只听峡谷上钱卓厉声喝道:“老匹夫,你这是找死!”
  喝声中,箭如乱雨,飞射而下。
  穷神凌龙舞起一团刀光,护住全身,但那射下的长箭,力道却强得惊力,你挥去长箭,便无法再飞身扑上。
  要知此刻峡谷上埋伏着的,俱非普通壮汉,而是江湖武士,是以射出的弩箭,力道自是分外强劲。
  丐帮群豪,武功虽不高强,但勇气却是惊人。
  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兵刃,有的竟是赤手空拳,但他们不顾一切,攀援而亡,愤怒的呼声直冲云霄。
  峡谷上的弩箭一排接着一排射下,弩箭中还杂有碗大的石块,以及一方方巨逾百钧的巨石。
  怒喝声、叱吒声、惨呼声中,丐帮群豪已有十数人自山上滚下,但后面的人却毫不气馁,前仆后继,奋勇而上,全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仇恕暗叹一声,侧首道:“你……”
  慕容惜生道:“冲吧!”
  两人身形齐展,飞扑而上。
  只见一方桌面大的巨石,自峡谷之顶直击穷神凌龙,来势之猛烈惊人,有如泰山之崩。
  穷神凌龙已将扑至峰顶,此刻大喝一声,挥刀迎上,只听“咚”的一响,长刀立刻断为两截。
  他咬一咬牙,双拳齐扬,将那方巨石拨出三尺,自他脊背之后飞下,砰然落地,激起漫天砂石。
  但凌龙自己身形却已不稳,连落三尺。
  刹那间,只见五支弩箭并排射出,他此刻力道已成强弩之末,勉力劈开了四支,但最后一支弩箭,却已“噗”地射入了那肩骨。
  凌龙再也支持不住,翻身滚了下去。
  群豪一齐惊呼,但已救助不及。
  就在他生死有如系于一线之际,突见两条人影斜斜飞来,一人一手,拉住了穷神凌龙的身子。
  这两人正是仇恕与慕容惜生。
  他两人飘飘落在地上,只见那长箭已深透入骨,凌龙更是苍白,全无血色,疼得满头冷汗。
  但这个倔强的老人,却仍不肯皱一皱眉头,切齿道:“你们不要管我,冲,冲,和他们拼了!”
  丐帮群豪本已俱都跃下,来查看他们帮主的伤势,此刻听了这番言语,又不禁振臂大呼道:“冲呀,冲上去为帮主复仇!”
  仇恕面沉如水,厉叱一声:“且慢!”
  丐帮群豪,一齐顿住脚步,有人道:“仇公子还有什么话说?”
  仇恕沉声道:“你等身无防身之物,亦无攻敌计划,如此冲上去,哪里是与敌人拼命,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丐帮群豪呆了一呆,又有人叹道:“纵是送死,又有什么办法?”
  仇恕道:“先歇息片刻,设法寻找竹木,编成盾牌,再寻些刀剑,攻敌防身,到那时再去拼命,也不算迟。”
  他语声沉重,自有一种威力,使得热情激动的丐帮群豪,稍为冷静了一些,只听一人叹道:“刀剑俱已和尸身一齐埋下去了,那时弟兄们都已心灰意冷,不愿争杀,哪知道……竟发生此变!”
  仇恕也不禁为之暗叹一声,但立刻沉声道:“纵无刀剑,也要削竹为剑,削木成刀,总比赤手空拳好些,弟兄们,快去分头做事!”
  他截钉断铁,说完了话,立刻抱起凌龙的身子退下。
  转目望去,只见火势犹末蔓延至此,只因谷口这边,寸草不生,而风向也是往那边吹的。
  这虽是上天为他们留下的生路,但时候一久,还是死路一条——纵然不被烈火烧死,也要因饥渴而死。
  只要他们一现饥渴之象,对方立刻便会攻下,那时饥渴疲乏的伤残之众,还不是一样要死在对方手里?
  仇恕越想越是心寒,但面上却毫不动容。
  他必需以自己的镇定,支持丐帮群豪的勇气——
  只因他深知在如此情况下,勇气是极易消失的。
  屡败屡战
  他轻轻放下凌龙的身子,方待拔下那只长箭。
  慕容惜生急地伸手拦住,道:“拔不得的,此地既无伤药,亦无清水,你拔下了箭,只怕伤势溃烂,凌帮主这条手臂,就……就……”
  她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仇恕心头一寒,黯然道:“凌帮主,在下先前曾夸下海口,总希望不要丐帮为助,这些话……这些话帮主你还记得么?”
  穷神凌龙黯然一笑,道:“那日我揭穿了你的行径,你自然难免有些怒气!”
  仇恕叹道:“又有谁知道,在下此刻正是孤立无助时,却只有丐帮的弟兄,为我援手,为我拼命,为我——”他语声激动,竟已说不下去!
  慕容惜生轻轻道:“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也就是了……”
  仇恕缓缓垂下头去,目中已是热泪盈眶。
  此刻丐帮群豪已设法去寻来一些竹枝木条,以仅有的几柄刀剑,削了个木刀竹剑,但盾牌却只造了数面。
  一个丐帮豪士送来两柄竹剑,道:“仇公子,竹剑虽轻,却是我家全部弟兄一点心意!但望仇公子能以此竹剑,为帮主复仇!”
  仇恕黯然一笑,收下竹剑,讷讷道:“多谢你们弟兄的好意。”
  那丐帮豪士道:“此刻弟兄们都已歇息好了,可以寻来的竹木,也都已寻来,只要公子一声令下,弟兄们立刻动手!”
  仇恕道:“在下一介少年,怎敢号令丐帮的弟兄……”
  穷神凌龙突地张开眼来,道:“事值非常,我也受了重伤,你难道还不肯暂代帮主之位,指挥丐帮弟兄,共同杀开血路?”
  仇恕沉吟半晌,毅然道:“既然如此,在下只有从命!”
  他霍地长身而起,夜雾凄迷,火光闪耀中,只见丐帮群豪,已俱都站在他面前,屏息待命。
  仇恕沉声道:“由首至尾,先报数一遍。”
  为首一人立刻低道:“一!”
  第二人也立刻接了下去,只听丐帮群豪,一个接着一个,报到“一百四十七”时,便倏然而止。
  数百个丐帮豪士,此刻竟只剩下了一百四十七人,这战况是何等悲壮!惨烈!仇恕心头,不禁又是一阵怆痛。
  但他却能咬住牙关,轻轻道:“由头至尾,接着不断地报下去,让对方猜不出我等人数。”此时此刻,他竟还存有机智。
  丐帮群豪心下大是钦服,果然接着报了下去。
  只听响亮雄壮的报名之声,历久不绝。
  峡谷上的仇人,听了果然暗暗心惊,但那铁胆使者钱卓却仍然神色不变,反而冷笑大喝道:“你这疑兵之计,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的。”
  他纵声狂笑道:“你若少报些人,我反而相信,但你却报得太多了些!”
  呼声遥遥传来,仇恕恨声道:“想不到灵蛇门下,竟有这样一个角色。”
  他胸膛一挺,沉声道:“一百四十七人,十人一队,分成十四队,余下的七人,留在这里,看护着帮主的伤势!”
  穷神凌龙挣扎着道:“一人已足够,其余的却跟着仇公子去!”
  丐帮群豪,轰然而响,立刻分成了队伍。
  仇恕目光一转,沉声道:“十四队人,分向而攻,切莫集在一起!”
  群豪又自应了,仇恕双目一张,大喝道:“随我来!”
  他身形展处,与慕容惜生当先扑去。
  第二次惨烈的攻势,立刻展开。
  沉静了许久的峡谷,立刻又弥漫了杀伐之声。
  他们的攻势,虽然激烈,怎奈峡谷地势太险,对方更是守得滴水难入,他们每上攻一步,都要花一分惨痛的代价。
  箭如飞蝗!砂石飞扬,鲜血,一道道自岩石间流下。
  生者的怒喝声,伤者的呻吟声,混合成悲怆的音乐。
  仇恕、慕容惜生左右飞驰,援救着丐帮弟子,但他们只要扑上一步,峡谷上便立刻有百钧巨石飞下。
  他们双手互缚,本已不便,更何况时时都要照顾着其他的弟兄,一时之间,竞没有一人能攻将上来。
  仇恕转目四望,只见丐帮群豪,又已伤者累累,再战下去,纵能杀出血路,剩下的也没有几人。
  更何况穷神凌龙,还留在谷底。
  刹那间他只得下令退却,只见两柄竹剑,往来纵横,为丐帮群豪掩护退路!于是,他们第一次攻势便又失败。
  地上,又多了些尸身;心头,又多了些悲痛。
  仇恕、慕容惜生,并肩立在凄迷的夜雾中,望着遍地的鲜血与尸身——火光几乎将大地映得一片鲜红。
  四下又静了下来,只有丐帮群豪的呻吟与喘启、声。
  穷神凌龙斜倚在一个弟子的手臂里,面色可怕地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血丝,他沉声一叹,道:“仇公子,慕容姑娘……”
  突地狂呼一声,当时晕厥在地上。
  四剑齐来
  群豪一阵大乱,仇恕沉声道:“凌帮主只是愤怒过度,不妨事的。”
  一个丐帮弟子沉声道:“仇公子,与其坐守而死,不如再决一死战,纵有一人能逃脱此间,将来也有复仇之望,否则——”
  他哀痛地顿住语声,但他的言下之意,又有谁不了解?
  仇恕暗暗叹息,但神色却更是坚定,沉声道:“拂晓之际,对方必定防守较疏,那时我自当再拼一次,你们只管好生歇息,不要乱想……”
  那丐帮弟子大惊,截口道:“仇公子之意,是要我们都留在这里,单独去闯么?”
  仇恕沉声道:“不错!你们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我单独去试,还可能成功,只要我一冲将上去。便可扰乱他们的放箭,那时你们冲上去的机会,也就多了。”
  那丐帮弟子垂首道:“如是公子冲不上去,又当如何?”
  仇恕道:“若是冲不上去,他们见我死了,也就不会再十分难为你们,防守必定松懈,甚至撤兵而退!”
  丐帮群豪又自乱了起来,齐声道:“要冲就一齐冲,我们怎能眼见——”
  仇恕厉叱一声,道:“住口!此刻我暂代帮主之位,令出如山,你们竟敢违抗帮主之命么?快去寻地稍息,拂晓已将近了!”
  严厉的语声,使得丐帮群豪谁也不敢再争。
  仇恕转目望去,只见慕容惜生面容已显得苍白而憔悴,明亮的眼波,也已失去了光泽,不禁黯然叹道:“只是……只是我连累了你了……”
  慕容惜生凄然一笑,道:“我能和你死在一起,已算幸福得很……”
  她轻轻移动身子,将头靠到仇恕身上。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早已忘了礼教之防,什么都已不再顾忌,所有的情感,俱都流露于行止之间。
  人们在生死患难之际,最易真情流露,经过了许多次生死患难的仇恕与慕容惜生,此刻互相依偎,四目相视——
  两人都只觉既是怆痛,又是甜蜜——
  突听峡谷外传来一声大呼,道:“上面的是什么人,丐帮的集会,可是在这里?”
  仇恕精神一震,只听另一人呼道:“石磷、朱白羽、华山银鹤前来拜访!”
  仇恕大喜道:“这是端木方正的声音,快过去!”
  又听得铁胆使者钱卓的呼声道:“此路已被封死,妄上一步,立有惨死之祸!”
  峡谷外朱白羽的声音道:“放屁!大爷们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敢拦阻?”
  :
  此刻仇恕两人已飞掠而去,放声大呼道:“端木兄、弟仇恕,被困于此!”
  峡谷外的端木方正惊呼道:“仇恕,是你?”
  仇恕呼道:“但望端木兄助我一臂之力——”
  端木方正呼道:“好!”
  仇恕展动竹剑,当先扑上,他每次俱都抢在慕容惜生之前,先挡锋锐,只见长箭、乱石又自攻下。
  此次他已一无顾忌,身形如风,曲折而上。
  那边亦自叱吒之声大作,朱白羽、华山银鹤、石磷、端木方正,这四柄名剑,亦已发动了攻势。
  峡谷那边,本就防守很弱,地势也较为平易。
  端木方正、华山银鹤,首先抢上乱石堆上,但见两道剑纵横,将乱石上的埋伏杀得四散飞奔。
  仇恕大喝一声,乘机跃上,只听钱卓大喝道:“后退者死!”
  一掌震落了一个奔逃的手下,其余的人,果然不敢再退,反身扑上,群豪的弩箭,也密密射了过来。
  仇恕方自抢上乱石,只见刀光一闪,当头劈下,身后风声连响,更不知有多少只弩箭射进。
  他若是避开长刀,便避不过弩箭,他若是闪开弩箭,便避不过长刀,华山银鹤目光动处,为之一惊。
  他离得仇恕最近,此刻长剑一挥,赶来援救。
  但是他长剑方挥,心念突地一闪:“这是我杀父仇人之子,我纵不寻他复仇,又怎能救他?”
  一念至此,长剑立刻凌空顿住。
  只见仇恕竹剑一挥,首先弹退了长刀,同时突地向后一挥,挥落了身后的弩箭——
  他身怀武林中不传之秘“化骨神拳”,是以做到了常人不能做到的事。
  而就在这刹那之间,巨石与弩箭,却已射向华山银鹤,而他却只是木立当地,竟然无知无觉。
  朱白羽、石磷、端木方正俱已扑上乱石,四面迎敌,见状不禁大惊,但却已援救不及了。
  银鹤仇解
  只有仇恕与华山银鹤离得最近,霍然伸出右掌,将华山银鹤向后一拉,惊呼道:“退下!”
  但他情急之下,却忘了自己的右腕已和慕容惜生缚在一起,铁圈紧箍,手腕已无力气。
  他猛力拉退了华山银鹤,自己手腕却已一阵痛楚,更将慕容惜生的身子,带得一个踉跄,向后倒下。
  巨石砰然落地,边缘亦已扫中华山银鹤肩骨。
  华山银鹤惊呼一声,回剑挥落了弩箭,身子却也不禁向后倒了下去,仇恕、慕容惜生本已身子不稳,竞被他一齐带得滚落乱石堆下。
  四面的弩箭、巨石,暴雨般随之击下,那六百钧巨石,也带着隆隆之声滚落,跟见就要压到他们身上。
  朱白羽、端木方正、石磷,一齐大惊失色。
  惊呼声中,只见三道匹练的剑光,交击而下,将四下的弩箭,纷纷震落,仇恕大喝一声:“去!”
  飞起一脚,将乱石堆上滚滚的巨石,凌空踢起,他这一足正已用了全身真力,那巨石竟被他一足击碎。
  华山银鹤亦自一跃而起,右手的剑,挥起一团剑光,左手拉起了仇恕,带起了慕容惜生——
  三人身形一动,便已后掠三丈。
  朱白羽、石磷、端木方正,随之掠来。
  峡谷上弩箭犹急,乱石如雨,直到仇恕等六人退到数丈之外,谷上的攻势,方自停住。
  六人齐地喘了口气,面面相觑,却不禁愣在当地。
  他六人好不容易拼死抢上乱石堆,只要联剑而攻,定可扑上两边峡谷,那时以他六人的武功,峡谷上埋伏着的人怎是他们的敌手?
  但华山银鹤的一念之差,却使得他们满盘皆输。
  华山银鹤茫然呆立了半晌,黯然长叹道:“贫道对不起各位!”
  端木方正顿足叹道:“道兄,你……你……唉,也怪不得你,方才我若换作了你,那一剑只怕要劈在仇兄身上了!”
  石磷亦自叹道:“二十载的积仇之下,道兄你有方才的风度,已大是不易,是以道兄你也不必自责,小弟们俱都十分了解的。”
  仇恕在那风雨废殿中,已听到自己与华山银鹤之间的恩怨,此刻亦是思潮纷乱,口不能言。
  只听朱白羽突地放声大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若认为方才之事,甚是遗憾,便大大错了,若无方才之事,他们两人怎会手拉手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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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齐望去,只见华山银鹤果然犹自拉着仇恕的手腕,两人相视一眼,胸中顿觉豁然开朗。
  华山银鹤黯然一叹,道:“仇兄,往事已矣,先人的仇恨,让他去吧!”
  仇恕只觉心头一阵感激,重重道:“道长心胸如此开朗,小弟实在……实在……”
  清风剑朱白羽大笑道:“还实在什么,他若非心胸开朗之人,怎会与我等为友?”
  慕容惜生忍不住幽幽一叹,目注仇恕,道:“你听到了么?你也该心胸开朗些才是!”
  众人此刻方白注意到她,骤然见了如此绝世的美人,朱白羽等人虽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神情也不觉一呆。
  仇恕立刻为之引见,众人不禁更是惊奇。
  端木方正呆了半晌,突地大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这真是令人惊奇的事,我和石兄本来还在为你担心,哪知你两人竟……”
  他大笑着住口不语,慕容惜生却已红生双颊。
  这些人谁也想不到慕容惜生竟会是这样一位绝世美人,见了她和仇恕间的微妙情况,都不禁为仇恕高兴。
  他们似乎都忘了自己此刻犹置身于龙潭虎穴之中,随时俱有性命之危,丐帮群丐,见了他们的欢笑,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因为他们也久已听到这些名剑手的名声.知道有他们一来,危机就少得多了。
  但华山银鹤却不禁仍然有些惭愧,讷讷道:“无论如何,方才之事,总是……”
  朱白羽大笑接口道:“方才之事,还提它作甚?我们方才既已冲了上去,此次难道就不能冲上去了么?虽是虎穴龙潭,凭我们几人之力,还不能来去自如?”
  哪知他笑声未了,峡谷上却已传下一阵冰冷的语声,冷冷道:“你们方才纵然而上,此刻却再也休想冲上来!”
  第四十四回 湘妃慧剑
  生死俄顷
  语声苍老威猛,满含冷削之意。
  仇恕面色一变,脱口道:“灵蛇毛臬来了。”
  峡谷上立刻传下回应:“不错!正是老夫来了。”
  群豪俱是一惊,飞身掠到谷口,只见谷上人影一闪,百十个手持长弓利箭的大汉,立刻现身而出。
  灵蛇毛臬卓立当中,厉声道:“不但老夫来了,老夫苦心召集的全部力量,也俱都在此,伯;们纵然胁生双翅,也再难飞渡了!”
  金剑侠端木方正大笑一声,道:“那也未必见得!”
  灵蛇毛臬冷笑道:“你可是想试上一试?”
  端木方正大喝道:“正是。”
  他长剑一挥,便待扑上,只听毛臬厉叱一声:“且慢。”
  他手掌一挥,两旁的大汉,立刻各自举起一包麻袋。
  灵蛇毛臬冷笑道:“你们可看到么?这麻袋之中,是硝石火药,只要你们稍敢妄动,立时便有粉身碎骨之祸。”
  群豪俱都心头一寒,端木方正也不禁倏然退后。
  灵蛇毛臬狂笑道:“这些催命物早已准备好了,只是要等着老夫前来,是以迟迟没有投下,否则你们此刻还有命么?”
  他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下面的火势,也为你们留下了一角栖身之地,为的也是要等老夫前来,眼见你们受死!”
  清风剑朱白羽纵声笑道:“老匹夫,你话说得也未免太狂了些吧,”
  灵蛇毛臬冷笑道:“你口里虽在如此说话,其实心里也在害怕是么?只因此时此刻,你等自己算来算去,也知道自己无法逃生了。”
  群豪面上虽未动容,但暗中却不禁叹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们自己算来算去,也实是难以逃生了!
  灵蛇毛臬目光四扫,得意地大笑道:“但各位还可不必太过惊慌,只因各位还可再多活片刻……”
  他笑声一顿,接口道:“各位可曾听到外面的是什么声音么?”
  群豪凝神听去,只听峡谷之外,已响起一片车辚马嘶之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铁锤敲打之声,听来竟有如造屋搭棚千般。
  清风剑朱白羽忍不住脱口道:“姓毛的,你这是在弄什么玄虚?”
  灵蛇毛臬大笑道:“各位再也不会猜得到的,此刻峡谷之外,那一片斜坡上,正在张灯结彩,搭棚设椅。”
  清风剑朱白羽大奇道:“张灯结彩,这是为了什么?”
  此人性情最是洒脱不羁,又最是好奇,无论在何时何地,他性情都难以更改,甚至值此生死俄顷之际,他仍是一贯本色。
  灵蛇毛臬大笑道:“张灯结彩,自是为了筹办喜事了。”
  朱白羽大声道:“谁的喜事?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娶亲?嘿嘿,只怕你未入洞房,新娘就要你立下遗嘱了。”
  灵蛇毛臬大笑道:“此刻你已是俎上鱼肉,凭我宰割,是以你即使讥嘲老夫两句,老夫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语声微顿,接道:“你老要问是谁的喜事,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今日便是小女文琪,与昆仑弟子赵国明的成亲之日……”
  群豪俱是一怔,仇恕、慕容惜生对望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是诧,是悲是喜。慕容惜生幽幽叹道:“想不到她还会和别人成亲……”
  语声未了,灵蛇毛臬又自笑道:“少时时辰一到,老夫便要以这数百包硝石火药,作为迎接新人的爆竹,他们交拜天地之际,也就是你们粉身碎骨之时了。”
  变生肘腋
  群豪又是惊诧,又是愤怒。
  只听一阵车马之声,奔腾而来,接着,似乎又有几条人影飞奔上了峡谷,一人大声道:“新人俱已到了,师父可要下去准备一下么?有弟子等几人在这里看守,必定不会出错的。”
  灵蛇毛臬道:“好!”
  他转首面对群豪,大笑道:“今日老夫重重喜事,此刻失陪了,但各位只管放心,只要时辰一到,老夫还是会来见各位最后一面的。”
  大笑声中,他转身而去。
  清风剑朱白羽长叹道:“气煞我了,竟眼睁睁看他威风””
  端木方正面色深沉,道:“时已无多,我等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石磷一抚掌中长剑,沉重地点了点头,刹那间这些名剑手俱是豪气大作,热血奔腾,方待一冲而上。
  慕容惜生突然微微一笑,道:“各位稍候,我们的救星已来了!”
  仇恕转首道:“谁?”
  慕容惜生笑道:“你难道忘了毛臬还有两个变了心的徒弟?”
  仇恕蓦地想起了那日在废殿中听得之事,大笑道:“不错!”
  语声未了,岩上已发出一连串惨呼,十余条大汉,一连串地悬空跌丁下来,接着——人大喝道:“各位还不冲上来?”
  群豪再也不敢迟疑,齐地展动身形,飞扑而上。
  峡谷上此刻已然大乱,纵有几人射下火箭,但也挡不住这些身经百战的一流武林高手了。
  原来夺命使者铁平、银刀使者欧阳明,以及尉迟文、彭钧等人,一直隐忍,直到此刻才发动攻势。
  铁平将灵蛇毛臬、铁胆使者钱卓骗了下去,立刻自身后将那些大汉击落峡谷。
  除了他四人之外,还有几人也早已被他们说动,那些断指大汉蓦惊巨变,一时间,便都不禁慌了手脚。
  峡谷外礼棚已白搭成,喜桌也已摆起,毛文琪凤帔霞冠,面披红纱,木然坐在礼棚里。
  那空幻大师赵国明,也早已换了一身吉服,正自喜气洋洋地与灵蛇毛臬谈话。
  巨变一生,他几人齐都大惊,毛臬惊呼道:“铁平,你疯了么?”
  语声未了,清风剑朱白羽已飞身掠下,大笑道:“姓毛的,你还要得意么?”
  他身形有如闪电,轻轻一掠,便到了毛臬身前,剑走轻灵,一招玉女穿针,急刺毛臬的胸膛。
  毛臬拧身一闪,后退三尺,木然端坐的毛文琪,突地飞身而起,自吉服中拔出了那柄琥珀长剑。
  她人剑似乎极少分离,此刻轻叱一声:“谁敢伤我爹爹?”
  清风剑朱白羽道:“丫头,闪开!”
  剑光一闪,直挥而去,毛文琪掌中琥珀长剑,急地迎了过来,两剑相交,朱白羽如中霹雳,全身一震。
  就在这一震之间,他长剑已被带得脱手飞去。
  毛文琪寸步不退,又是一剑挥来,朱白羽大呼道:“奇怪奇怪!”刷地后掠两丈,呆在地上发起愣来。
  此刻群豪俱已掠上,金剑侠端木方正手挥金剑与赵国明激战在一起,暂时未分胜负。其余的人见到清风剑朱白羽竟一招便已落败,不禁俱都为之大惊,一时间谁也不敢出手。
  只因清风剑朱白羽一代剑客,剑法造诣之深,早已名传海内,他一招便已落败,别人又怎能取胜?
  毛文琪手握长剑,站在毛臬身前,冷笑道:“谁敢过来?”
  仇恕身形一展,慕容惜生道:“你难道忘了方才的话了,怎地还要……”
  仇恕怒道:“我纵不取他性命,也要将他武功废去,免得贻患世人,这并非复仇,只是除恶。”
  慕容惜生呆了一呆,身不由主,随之而去。
  毛文琪冷笑道:“好呀,原来你们还没有死!”
  长剑展处,一溜大红色的光芒直刺仇恕。
  仇恕早已领教过她这柄“琥珀神剑”的妙用,此刻心里也不免有些惊慌,他虽然闪身避开,怎奈慕容惜生已不能移动。
  刹那之间,剑光已至。仇恕无暇思索,真力贯注,举起掌中竹剑,挥剑迎了过去,清风剑朱白羽失声道:“完了。”
  湘妃竹剑
  哪知两剑相交处,毛文琪掌中的“琥珀神剑”,竞被仇恕剑上的真力,震得脱手飞起。
  朱白羽以及四下群豪,俱都一惊,就仇恕与毛文琪自己,也惊得愣在当地,只因仇恕自己也未想到,这竹剑会有如此威力,只有慕容惜生在心中暗暗叹息:“看来天道循环,当真报应不爽,师父曾经说过,这‘琥珀神剑’的妙用,惟有以湘妃竹制成的竹剑可破,而今日仇恕竟真的被迫得使用了竹剑,这岂非是冥冥中的主宰,特意将事情安排得这样?”
  这道理在那时的确不可解释,但如今你只要稍为懂得一些物理的常识,便可解释这“神奇”的事!
  原来那琥珀剑的剑鞘中,衬有一层猫皮,而猫皮与琥珀磨擦,便可生电。屠龙仙子无意中发现了这情况,便练成一种可以将“电”在琥珀上保留许久,仍不发散的内力,普通刀剑触电之后,持剑人自然难免为之一震,那情况也正和被闪电所击相似。
  而竹木却是“绝缘物体”,与电绝缘——这种物理科学上的微妙关系,在当时自然要被视为神话。
  一时之间,四下群豪,欢声雷动。
  夺命使者铁平振臂呼道:“断指朋友们,灵蛇毛臬气数已尽,你们为了些许金银,难道就真的随他同归于尽么?”
  断指大汉们面面相觑,只见场中局势,已然大变——
  空幻大师赵国明仍在与端木方正激斗,铁胆使者钱卓与毛文琪一前一后保护着灵蛇毛臬。除了他们之外,其余的人,似乎都不是毛臬的心腹,那些搭棚结彩的人,早已走到一边蹲下。
  这情况谁都一眼便能看出,灵蛇毛臬又已完了。
  要知以金钱买下的交谊,永远是不会深厚的,以金钱买来的力量,也必定不会坚固、耐久。
  是以灵蛇毛臬平时看来,虽然声威显赫,但一到紧急关头,便立刻变得众叛亲离,孤独无助。
  这只因他真心的朋友和党羽,都已被仇恕逐个击破,再加以他平日作恶太多,在江湖中声名太坏。
  这种种原因造成的结果就是:当他得意时、成功时,有许多人会阿谀于他,共享他的成功;但当他失败时,却无人分担他失败的苦果。
  断指大汉们思来想去,都觉得犯不着为了几个钱便为毛臬拼命,大家心意不约而同,一齐扔下了刀剑。
  灵蛇毛臬面容如死,厉声道:“忘恩负义的奴才,你们……”
  。
  清风剑朱白羽大笑道:“谁受过你的恩惠?你倒说来听听!”
  语声未了,挥拳而上,华山银鹤也随之而去,只有石磷,他仍然木立在当地,没有向他下手。
  铁胆使者钱卓,迎住了清风剑朱白羽。
  华山银鹤身形闪动,拦住了毛臬的去路。
  毛文琪突然大喝一声:“我和你们拼了!”
  纤腰一扭,向仇恕与慕容惜生扑来,慕容惜生叹道:“文琪,你……你……”
  她怎能与毛文琪动手,身形不住后退,仇恕也只得随着她后退,毛文琪招式有如疯狂,嘶声道:“你们退什么,退什么……”
  仇恕叹道:“我不伤你,也不杀你爹爹,你去吧!”
  毛文琪有如未闻,招式更见疯狂,仇恕暗叹忖道:“难道她真的疯了么?”
  思念一转之间,毛文琪疯狂的招式,突地停了下来!
  她呆呆地木立地上,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众人见了她如此变化,更为惊奇,只听远处突地传来一缕飘渺的笛声,凄清萧索,如慕如诉……
  群豪的身手,竟不由自主地随着笛声慢了下来。
  毛文琪却突地身形一闪,已掠到赵国明身前。
  笛声继续着,群豪只觉心中突地丧失斗志,谁也不愿动手。
  只见毛文琪突地手掌一扬,揭开了面上红巾。
  赵国明目光动处,颜色惨变,失声道:“你……你……”
  .毛文琪目光没有任何表情,冷冷道:“我早已自毁了容貌,你还不知道么?”原来“灵蛇”毛臬虽见到爱女容毁,却一直瞒着赵国明。
  赵国明震惊之下,已骇得呆了,那乐声至今令他无法动弹,哪知毛文琪却突地自腰边拔出一柄匕首!
  这就是她自毁容貌的那种匕首。
  只见刀光一闪,她出手如风,竟将匕首笔直刺人赵国明胸膛里,长达尺余的匕首,只剩下数寸刀柄在外。
  赵国明惨呼一声,后退数步,翻身跌倒。
  群豪大惊之下,只听毛文琪长笑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奔向那奇异的笛声传来之处,“灵蛇”毛臬惊呼道:“文琪……文琪……”
  毛文琪脚下不停,竟似完全没有听到。
  总结全书
  慕容惜生面色突地大变,颤声道:“师父来了!”
  仇恕变色道:“你怎会知道?”
  慕容惜生道:“若非师父以‘摄魂迷魄,传音入密’的功夫相召,师妹怎会突然变了,除了师父,又有谁……”
  语声未了,突见一道银光,划空飞来,来势之速,无与伦比,只见银光一闪,便已到慕容惜生胸前。
  群豪又是一惊,仇恕更是色变,哪知这神奇的银光到了慕容惜生胸前,便突地落下,仿佛已有着灵性一般。
  笛声突寂,远处却又有一个清亮的话声响起:“赵国明身为昆仑弟子,竟敢欺骗尊长,骗去我之信物,我已假毛文琪之手,代妙师兄清理了门户。
  “毛文琪屡受刺激,神智失常,随我回山静养复原。
  “‘屠龙刀’赐与慕容惜生,此刀可断去你腕间的钢环,你务须好生收藏,三年后再回来见我。
  “这三年中,你可便宜行事,自行婚配亦无妨。
  “海天孤燕前辈乃是我生平最最钦佩之人,仇公子回岛后,可代我问好,毛臬虽然作恶颇多,但仇公子你若能体会仁心,能饶他便饶他算了!”
  语声仿佛极为遥远,又仿佛就在众人耳边。
  群豪俱都耸然动容,知道这便是海内第一奇人“屠龙仙子”的声音,慕容惜生早巳跪到地上,恭声道:“弟子领命。”
  远处但见白云飘渺,人影、语声,全已消失。
  铁胆使者钱卓转目四望,只见丐帮群豪,已将四下团团围住,他心中暗叹一声,突地惨呼道:“师父,弟子不能保护师父,只有先走一步了””
  仇恕惊呼道:“且慢!”
  但钱卓已反手一刀,划向颈间,立时血溅身死。
  仇恕长叹道:“钱朋友,你放心,在下必会好生理葬你的尸身。”
  他转过头,凝注着已面无人色的毛臬。
  灵蛇毛臬目光四望,颔下长髯,已不住颤抖。
  他颤抖着后退脚步,突听一阵蹄声奔来,大喜呼道:“杜仲奇,你来丁么?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只听一个苍老的语声喝道:“杜仲奇他已返回关外,永远不会再入关一步了。”
  灵蛇毛臬身子一震,只听身后一人大喝道:“仇公子饶你,我却饶不得你!”
  喝声之中,一柄长剑,已笔直刺入毛臬的背脊,毛臬惊震之下,竞不知闪避,狂吼一声,霍然转身,颤声道:“是你……你……为什么……”
  夺命使者铁平一刀得手,嘶声道:“为什么,你还记得那灭门惨案么,我便是他们的后代,今日为我的父母兄长复仇来了!”
  灵蛇毛臬身子又是一震,颤声道:“好……很好……”身子一转,扑而倒下。
  群豪眼见这一代枭雄,如此惨死,也不禁为之动容。
  夺命使者铁平仰天悲嘶道:“父亲、母亲,孩儿虽已为你们复了仇,但却犯下弑师的大罪,且也无颜活在世上了!”
  群豪一惊,铁平却已回手一刀,自刎而死。
  惊呼声中,银刀使者欧阳明飞步而来,他面上有如死人一般,已变得一片麻木,俯身抱起了铁平的尸身,望也不望众人一眼,飞步奔了出去,尉迟文、彭钧齐道一声“且慢。”两人同时放开脚步,随之而去。
  刹那之间,发生了这许多惊人的惨变,群豪的目光,自不禁全被吸引,谁也没有注意,那自远处飞骑奔来,说出“七星鞭”下落的,正是九足神蛛梁上人与两个身穿青布道袍的老人——自然便是宋令公与柳复明了。
  他两人劝阻了杜仲奇,与梁上人赶来此地,却恰好见到这一幕惨剧的发生与结束,青萍剑宋令公长叹道:“冤孽,冤孽……”
  他双手捧着一只黑布包袱,笔直走到那犹自放着两只龙凤花烛的桌子前.郑重地将包袱放下。
  群豪直到此刻,才发现他们,谁也认不出这两个老人是谁,只有穷神凌龙扶着一个弟子,挣扎走来,叹道:“二十年不见,想不到两位依然健在。”
  宋令公、柳复明齐地黯然一笑,叹道:“我两人虽生犹死,但望凌兄莫要再提贱名了。”
  穷神凌龙叹息颔首,目光突地凝注到桌上那黑布的包袱上,他面色立刻为之大变,颤声道:“这……这莫非便是……仇先生的灵骨么?”
  仇恕心头一震,惨呼一声:“爹爹……”扑到灵桌前,放声痛哭起来!
  慕容惜生自也随之跪下,宋令公仰天长叹道:“二十年的冤仇,至今方算了结,仇先生,如今我已将你的灵骨,送回到令郎手上,我……我……”
  他长长叹息一声,黯然垂下头去,群豪也只觉心头沉痛,俱都垂下了头,共同分担着仇恕的悲哀!
  而仇恕心中,只有悲痛,悲痛……虽然他还有一些该做的事,他却什么也不想做了……
  仇恨,终于在鲜血中消失……
  柳复明抬眼一望,见到了端木方正,他悲哀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一丝轻微的笑容,只因他还记得,这今日的大侠,便是昔日杭州道上,临财不苟得的少年。
  此刻远处又有一胖一瘦两条人影,闪电般飞掠而来,但他们却老远便停下脚步,齐地长叹道:“迟了……迟了……”
  高悬的红灯,如意结的彩巾下,倒卧着满地尸身。
  四溅的鲜血上,默立着无数悲哀的人群!
  一双还未燃起的龙凤花烛前,并肩跪着一双少年男女,他们此刻虽在放声痛哭,但痛哭总有停歇的日子。
  到那时,但愿他们可并肩跪在一双燃着的龙风花烛前,为这充满悲哀与仇恨的故事,添加几分喜气。
  但此刻,天地间却仍然充满了悲痛,四下的结彩与红灯,更使得这情况变得有了些讽刺的意味。
  抬眼望处,但见朝霞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