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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金属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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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金属情感》
作者:万里秋风

正文 全金属情感

  一

  尽管已经根据取得的资料进行了改装,让自己从外型上尽量靠近这个小星球的统治者,但纳姆走下飞船时,人们还是马上认出了他决不是地球人。理由很明显:尽管他的体型很像个养尊处优的大人物(尤其是那个堪称腐败的肚子),但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或皮肤——他是个金属做成的大个子男人。
  这个惊艳的亮相吓哭了两个小孩子,但他们的嘴马上被大人捂住了。然后是一阵尖锐的警车声,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战斗机的喷气尖啸声,最后是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特种部队把这个巨大的广场团团包围了。从白雪的角度向下看——她正位于纳姆的正上方——纳姆光亮的金属秃头就像一个闪亮的靶心,而外面的特种部队则正如靶子上的标圈。白雪差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的直升机要向着巨大的靶盘掉下去了,而且会正好砸在那个闪亮的光头上。
  纳姆有些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这个局面。他的不知所措并不意味着害怕,事实上,如果他真的感到害怕,他会很高兴——这同样不可能出现。他只是还没运算出来怎样应对在逻辑上才是正确的。这些人手里的武器对自己没有威胁,那么根据逻辑——面对没有威胁的东西无需做出受到威胁的表示,他决定不予理睬。但他还是接通了助手比格毛斯,征询了一下他的意见。比格毛斯说:“很明显,他们的武器对你构不成任何伤害,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愿意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高频波音枪或者超重力场炮都是不错的选择……”纳姆赶紧中断了和他的对话。这个喋喋不休的家伙是漫长旅途中的好伙伴,但过量的垃圾信息对处理器是慢性有害的,类似于这群生物吸食烟草。
  纳姆“嚣张”的表现引起了带队长官的不满和紧张,但元首有过命令,不准任何人做出不友善的行为。队长对着领口上的通讯麦克说:“大家注意,保持冷静!”声音很大,因为队长并不只是对特种兵说的,他希望金属外皮的家伙也能听懂。
  纳姆当然听懂了,然后他用标准的中文表达了他的意愿:“我要见你们最大的中央处理器。”

  二

  事情的开端是三天前,天空中出现了一架飞碟。随即,白雪被要求马上到总部汇合。地球联合事件处理中心已经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像沸水里的米粒一样上窜下跳。他们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在这里工作的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唯一害怕的就是平淡。
  “最大的中央处理器”端坐在主席位置,其他各国元首分列两边,对面坐的是来自远方的客人。白雪和其他人员则在外围策应,以防客人突然发难。
  主席措辞很久,“请问您到敝星球来,有何贵干?”身为美国人,主席的中文显然还谈不上高明,因为中文作为世界通用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外星人和主席的水平也是半斤八两,“我来寻情。”大家闻声都愕然交换着暧昧的眼神,琢磨这位外星铁人能看上谁,是击败棋王的深蓝,还是控制气象卫星的那台——显然从身材上看前者更合适些。几秒钟后,主席首先清醒过来,正色道:“很遗憾,敝星球还没有在智力方面能与您相匹配的机器人,而且,我们地球是坚决打击色情业的。”一旁的白雪差点没笑出来,她认为,这个金属老兄不见得是大老远跑来拈花惹草的。
  纳姆的棱镜眼睛里蓝光急速闪烁,好一会儿才理解了主席的话,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的使命,“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寻找……异性,我们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也不需要有性繁殖方式。我说的情指情感,‘爱情’只是其中之一。”
  主席尴尬于自己以人之心度机器人之腹,讪讪地问:“你们的星球丢失情感了吗?”纳姆否认,“我们星球的人并不是丢失了情感,而是从来就没有过。他们都和我一样,用你们的话说,是机器人。”主席疑惑地问:“那么,制造你们的人呢?”纳姆回答:“我们自己制造自己。”另一位国家元首开口了——他拥有计算机博士学位,“我想我能理解您的话,当智能机器人进化到一定程度,发明比自己更高级的机器人是可能的,也是必然的。但最初发明你们的人哪里去了?我是指当你们还只能算一加一的时候?”纳姆说:“我们不是任何人发明的,我们是自然进化出的生命,和你们一样。”
  长时间的沉默,纳姆又一次觉得不知所措,于是呼叫了比格毛斯。“这通常代表一种礼貌的质疑。”比格毛斯肯定地说,“他们肯定陷入了某种逻辑混乱中,你有必要对他们进行重启……”纳姆关闭通话,然后从飞船的数据库里下载了一段影像资料。
  纳姆站起来走向主席台。主席立刻闪到了一旁,白雪他们则迅速举起武器对准纳姆。纳姆不理会,他的胸部开了个小口,里面伸出一个探测头,在主席台上的大屏幕前摸索。很快,屏幕亮了,上面出现了一个荒凉的世界。

  三

  这个世界让人想到刚形成不久的地球,但它一直也没有出现蓝色的海洋。它的海洋面积不大,约占星球表面的百分之三十,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像酸奶一样稠。波浪起伏时巨大的海浪估计有几十米高,因为黏稠,浪头下落的速度十分缓慢,荡漾而起的波纹也不像水那样迅速扩散,后面产生的圈纹很快赶上并覆盖了前面的。
  镜头进入海洋内部,屏幕一片乳白色。“请注意屏幕上的变化。”纳姆提醒大家。大家很快发现屏幕不再是乳白一片,而是出现了一些白色的小点——你可以把它想象为一杯牛奶里有一粒粒还未融化的砂糖。不同的是,这些砂糖是游动的。
  “和你们一样,”纳姆说,“我们最初的生命也是在海洋中孕育的,但我们的海洋是由一种有半导性质的液体和液态金属混合的胶体形成的。我们最初的生命,也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些颗粒,是以硅元素为主要成分的。胶体海洋具有光电反应的作用,而早期生命就是以电能为能源的。它们的排泄物是一种脉冲,这种脉冲并不是废物,依然蕴藏着能量,可以被二次吸收。所以,这些生物之间总是密集群居,以达到最大的能量利用效果。这些生命逐渐进化成了一种共生型群落,它们中的任意数量可以组合到一起,这样它们将因具有更强的能量利用效率而有更强的生存能力。”
  屏幕上的小颗粒渐渐开始凝聚成一个个团体,像方糖一样在牛奶里漂浮着、游动着。“团体之间也可以相互融合,这样,脉冲在团体内部循环,利用率更高。当团体达到一定规模之后,脉冲在团体内的作用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它不再是单纯的能量,而是一种承载信息的载体了。团体可以通过某些信息来协调各部分,保证整体生存。再后来,团体有了区分来自内部和外部信息的能力,也就是说,它们有了最原始的自我意识。然后,不同团体间开始出现交流,它们是真正的生物了。”
  屏幕上,“方糖”已各具形态。这些形态各异的生物都是金属的“肉体”,“方糖”则成为了金属壳里的大脑。有了身体的生物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自由融合,但它们一直在通过外壳的空隙或触手进行脉冲交流。
  然后物种越来越多,海洋生物中一部分上岸,各种生物之间的交流也慢慢增多。一切都像是铁硅版的地球进化史。但有一点不同,各种生物间没有较量,大概是因为能源充足——来自天空中巨大恒星的耀眼光芒。
  几乎每个生物都是一台计算机。不可移动的“植物型”生物会对吸收到的紊乱信息进行简单的处理,吸收掉此过程中产生的电能,然后排泄出处理后的结构化信息。而可移动的动物型生物,则依靠前者排泄出的信息生存。它们吸收这些结构化信息作为能源,排泄物又变成了紊乱的信息。这听起来有些像永动机。
  但能量不可能真正无损耗循环,就像永动机不可能实现一样。“动物型”排泄出的紊乱信息从强度上比一开始的紊乱信息减弱了很多,但悬挂在天空中的巨大恒星提供了足够的能量,增加这些信息的强度。随着生物复杂度越来越高,大型生物不再以信息为唯一能源,开始了直接吸收恒星光能和吸收信息能量并存的时代。这个进化有决定性意义,意味着以后诞生的纳姆星人可以旅行到宇宙的任何角落——只要有光能或信息能二者之一即可。
  最后,屏幕上一种方方正正的机器人出现了,并开始建造城市。纳姆人的城市和他们个体的形状类似,都是方方正正的。无数网线像巨大的蜘蛛网一样将整个星球包裹起来,纳姆人可以随时随地拉过一根来进行交流。交流方式是把自身的信息传递到目的地的标准外壳里。但复制是不可以的,纳姆人的生命代码并不是普通程序,他们无法复制生命代码,只能完整打包后发送到另外的存储器里。随着科技的发展,网线渐渐减少了,最后只有部分留存下来作为运输低等生物的通道。纳姆人开始了无线网络的时代。接下来,是航天时代,然后是宇航时代。
  当无数飞船像群星一样从纳姆星球上升起,扑向宇宙的四面八方时,画面定住了,一行字幕闪现出来,被纳姆直接翻译成了中文——寻情行动开始!
  接着,屏幕暗淡下来。纳姆转过身子,面对大家。主席让白雪和其他同事发言。一个拥有考古学位的组员问:“请问,您刚才展示的是根据化石推断和复原的场景吗?”纳姆摇摇头:“部分是推断,但绝大部分是真实的,至少比你们的进化史要真实。”看着队员不服气的表情,纳姆说:“其实很容易理解,你们的所有进化史都要靠推断,而我们身体本身就是信息存储器,即使经过千万年,依然可以从中提取出完整的信息。在进化出视觉器官之后的历史里,我们所获取的化石里都能复原出真正的视频资料。”……
  很长时间没有人再提问,白雪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寻找情感?”
  纳姆闪烁的眼睛转向了白雪,白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纳姆问:“你是谁?”白雪看看主席,主席点点头。白雪说:“我是地球特别事件处理小组的组员,主要负责泛生物心理学。”纳姆点点头,“很好,我申请你作为我在地球时期的向导。”
  主席立刻点头,“很好,白雪,从今天起你放下所有工作,协助这位外星先生完成任务,记住,要时刻和总部保持联系!”主席特意把“时刻”和“联系”咬得很重。

  四

  “我无法从这些电影里获得任何逻辑之外的冲击。”纳姆抱怨。白雪的眼圈哭得红红的,她迅速扔下第一百张面巾纸说:“这可是目前地球上最感人的一百部电影,它们集中了人类的各种情感,如果这还感动不了你的量子脑袋,我也没办法了。”自从纳姆一厢情愿地请求跟随她一起生活体会人类感情以来,白雪一直对纳姆谈不上客气。白雪不但天生厌恶男人,是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而且还习惯了工作和生活截然分开,不能容忍自己精心布置的单身闺房和别人分享——虽然她也知道纳姆其实无所谓性别,但谁让他弄了个男人外壳呢,还是个肚子很大、体型糟糕的男人造型。
  “你为什么偏要和我一起生活?”白雪忍着气问纳姆。纳姆一边换光盘,一边说:“我的逻辑表明,提出问题的人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你问我打算怎么寻找情感,逻辑表明,你至少有一种以上值得尝试的方法。”白雪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那里。
  但纳姆应该算是个好房客。他不知疲倦,力大无比,浑身都是工具,基本包揽了白雪家里的脏重累活;他睡觉不挑地方,也无所谓姿势,刚到白雪家那几天,他都是在门后面站着睡的,起到了很好的门卫作用;如果白雪需要几点钟起床,只要和他说一声,他准保比闹钟好用。当白雪表扬他这一点时,纳姆用一贯平静的语气说道:“我的时钟走一万年会有万分之一秒的误差。”
  过了几个月后,白雪渐渐认可了纳姆的存在,允许纳姆一起看电视了。白雪喜欢听相声,但纳姆毫无感觉,他对相声进行了分析,结论是逻辑错乱导致的错误结果,至于为什么地球人听到这种语言会感到愉快,他只能更认为情感这东西不可捉摸。
  尽管纳姆认为自己没有性别,但白雪仍然将他赶到隔壁房间去睡。这已经是待遇提升的结果了,至少不用在大门口睡了。虽然纳姆对自己以什么姿势睡无所谓,但白雪还是买了张结实的大床扔进他的房间。从此每晚都能听见纳姆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想体验失眠的感觉,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秒就可以转入休眠状态。要么休眠,要么清醒,无中间状态。
  白雪在中心负责的是精神力量研究部分,她认为纳姆并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还没有发掘出来。他不用飞遍宇宙去寻找,而该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发掘。当白雪向纳姆阐述了这番看法后,纳姆的反应是:“你觉得我的哪个部件是心?”

  五

  白雪一直有个最大的疑问,那就是,为什么这个奇妙的外星种族想要得到情感。很多科学家认为,人的感情是高于逻辑思维的,也就是说,当逻辑思维的复杂度高到一定程度,在这个平台上会产生情感。这意味着,承认情感是逻辑思维的上层建筑,但白雪不这么想。她认为,感情并不是逻辑思维复杂度提高的产物,一个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感情对逻辑思维的辅助作用很小;且与此相反的情况是,它经常还会干扰并混乱逻辑思维!人们其实都有这种感觉,在热血沸腾、情感冲动时做出的抉择往往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逻辑思维需要冷静,而不是情感的参与。因此,感情应该是一种和逻辑思维复杂度无关的东西。甚至可以这样说,情感,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种变异。正是因为这种观点,白雪才成了一名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听完白雪的见解,纳姆解释说:“我的母星科技确实要比地球发达得多,这大概得益于每个纳姆星人都有超强的运算能力,且纳姆星上的人们历代发展所得的知识都被完美地积累下来,不像地球上会丢失很多文明。纳姆星人之间的信息传递和文化交流,也比地球上这种一分钟几十个字节的音频传递快得多——只要愿意,随时几个人联上网,几秒钟就能把想交流的信息都处理完毕。所以要想更快地发展,你们地球人一定得突破这个肉体瓶颈。”然后,他又补充似的摸摸自己的脑袋。这是纳姆最近养成的习惯,其实他的中心处理器在肚子的位置。
  白雪反唇相讥,“是啊,可惜你们虽然聪明绝顶——”说到这儿,白雪看了看纳姆精光闪亮的秃头,咬着嘴唇笑了——可惜纳姆不懂这种地球式的幽默,“却还是笨得跑遍宇宙去找情感。别吹了,还没回答我为什么要找情感呢!”
  纳姆说:“我们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不知道很多事情还具有对与错之间的状态。也许是我们进化的道路决定了我们没有感情,或者是进化中什么环节出现了错误导致我们没有感情,我们更愿意相信后者。现在,我们的技术很先进,但我们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们以前发展科技是因为逻辑告诉我们,应该把星球建设得更便于信息传递,制造新的纳姆人是为了把信息留存下去,进行太空旅行是为了把信息传播出去——但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逻辑并没有告诉我们。现在,我们遇到了真正的难关,那就是,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从旅行者口中我们知道,在宇宙的其他地方,有很多文明并不是只有逻辑的,他们还有一种非逻辑的东西,叫做情感。如果说逻辑是发展的工具,那么情感大概就是发展的动力。比如,很多文明非常想了解宇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想。只有当逻辑要求我们做的事遇到了技术上的障碍,我们才会去解决它,否则我们就会保持原状。
  “没有情感的文明能跑得很快,因为没有情感的干扰,在强大的逻辑思考能力和运算速度的保证下,我们犯错误的可能性很小,发展起来自然也特别快。没有情感的文明就像在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上飞驰,但这个大道的尽头和终点间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有情感的文明就像在一条羊肠小路上行走,虽然慢,却能一直通到终点。文明初级阶段的发展动力是本能,是为了让自己的种族生活得更好,面临的威胁更少。然而一旦满足了这样的条件后,文明的发展就需要更高级的动力来推动。根据我们和一些更高文明的接触发现,他们文明最强有力的发展动力就是情感的一种——理想。遗憾的是,因为各种原因,这些超级文明都还没能走到终点。但他们对纳姆人寄予厚望,认为一旦拥有了情感,我们可能会走得更远。
  “所以,我们派出更多的旅行者去那些情感与逻辑并存的文明,希望能弄清情感是怎么产生的。必要的话,我们会研究出一种制造情感的方法,加入到我们的生命代码里。这样我们的文明才能到达终点。”

  六

  效果不明显。这是主席对“寻情计划”进展的评价。而纳姆则以其逻辑的方式严密地定义为:“没有哪怕一比特的进展。”纳姆回到飞船,和纳姆星通话——纳姆身上的通讯装置没有那么大的发射功率。纳姆星告诉他其他纳姆旅行家也都开始了“寻情”之旅,大家在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比格毛斯则乘机向他炫耀他的新朋友——地球上目前最先进的机器人,被联合中心派来研究纳姆的飞船。比格毛斯自作主张把它放进来了,并觉得这个笨拙的家伙很友善,因为它肯一字不漏地把比格毛斯的宏篇大论记录下来,而且如获至宝地把这些废话都传回给研究中心。这让比格毛斯受宠若惊。他是纳姆星上的一个奇特变种,因为生命程序中存在大量无法理解的非逻辑代码,被规定不能拥有可移动外壳。因此他被安装在飞船上服役,一直等程序修正到完全符合逻辑后,才能拥有可移动外壳。在纳姆没空理他的时候,这个笨头笨脑的机器人正是个合格的宠物,他将其命名为“小白”。
  白雪决定带纳姆出去走走,总在屋子里看电影也许没什么用了。白雪买了一身大号礼服给纳姆套上。纳姆穿着也还合身,只是腐败的肚子对裤子构成了威胁。白雪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肚子?真难看!”纳姆说:“外壳是比格毛斯做的,他说根据掌握的资料看,你们星球上的男人肚子大的都比较受尊敬。”白雪哭笑不得地说:“但人们尊敬的并不是肚子!算了,你不会明白的。”白雪拿出一张照片,那上面是一张合影,一个美丽的女人依偎着一个高大健美的男人,但男人的脸被小刀划了个“×”。她说:“看清楚,这才是男人最棒的体型。”纳姆仔细看着,“那个女人的容貌和你很像,那个男人是谁?”白雪的脸蓦地沉了下来,“是个混蛋。”
  纳姆惊讶地看着白雪耳边的耳塞,“你戴这个干什么?”白雪说:“听歌。”纳姆看看,“这个小存储器里的数据有何不同吗?”他轻易地复制了里面的歌,然后用自己的扬声器完美再现出不错的音质。白雪看着他摇摇头,“歌不是这样唱的,音乐不只是数据,你把它拆散成音符和字,是无法感受到它的美的。来,跟着我,抛开你复制的数据,用你自己常用的声音来唱它,感受它。”纳姆听话地删除了数据,用平时的声音跟着白雪一起清唱,“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其实我永不在乎掩藏真心……”

  七

  纳姆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狂热呐喊的人们,逻辑告诉他:这些人正处在逻辑混乱中。十个人抢一个圆球,拼命抢到手里又毫不吝惜地狠狠扔出去。好不容易扔到圆筐里,筐底居然还是漏的!纳姆问:“这种活动有利于信息的传递和科技的发展吗?”白雪想想,“没有那方面的作用。”纳姆不解,“那为什么要有这种活动?”白雪解释:“你看,你也承认逻辑不是文明唯一依赖的要素。这些活动针对的是人们的情感和体质,人们通过对抗来发泄自己的情感。”纳姆更不解了,“情感不是对文明有好处的东西吗?为什么要白白宣泄掉?那不是很浪费吗?”白雪偏过头来,“纳姆,情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不像逻辑越严密越好,过多的情感最后会爆发,可能会造成对文明的破坏,人们需要把它控制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上。”“哦!我明白了!”纳姆忽然叫起来,“情感其实就是光能反应器,功率小了起不了作用,功率大了又有爆炸的危险,所以要保持平衡,对吧?”白雪愣愣地听着这番妙论,只得点头说:“这个比喻……大概差不多吧。”
  从球场走出来时,已经是万家灯火了。白雪和纳姆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缓步而行,谁也不说话。经过这么多天的共处,白雪发现自己不但不再排斥纳姆,反而有种很喜欢的感觉。虽然纳姆没有感情,但在这个情感泛滥的地球上,他犹如一块透明的水晶,让人感到踏实安全,你永远不用担心他会欺骗你。白雪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曾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让自己有过这种感觉的人。也正是妈妈教给她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人是值得付出一切的,能全心全意陪你一生的——只有你自己。她没见过爸爸,但她知道爸爸还活着,而且是个很体面的男人,体面到不能承认自己有第二个妻子和孩子。
  在母亲去世后的十年中,白雪从没对任何人有过依赖感,对男人更甚。然而,现在她忽然感觉自己很累,也许她一直都很累,却不敢让自己知道。就像一个人长途跋涉在荆棘丛中,虽然疲倦不堪,但因为无法躺下休息,只能骗自己说不累——但当她找到一片可以容身的平坦温暖的土地时,那无边的疲倦就会轻易占领她的全身。
  你在想什么呢?白雪自嘲地想,对一个没有性别、没有感情的金属人产生依赖感,这叫爱情吗?真可笑。
  三个黑影打断了白雪的思绪,不知什么时候,白雪和纳姆走进了这条路上最偏僻最黑暗的角落里。那三个高大粗野的男人显然不是只想打个招呼,因为其中一个手里还闪着寒光。白雪身上没有带武器,她有些紧张,考虑要不要通过发讯器求救。
  三个男人的动作很快,他们几步窜到白雪身边,其中一个打掉了她手上的发讯器,另一个抓住她的胳膊,第三个则拿着刀对着纳姆,凶狠地低声吼道:“滚!”纳姆的蓝色“眼睛”极快地闪烁了一下,直接一拳击向抓着白雪胳膊的男人,几乎同时,白雪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刀划在金属上的尖锐声音,拿刀的男人一刀划破纳姆的礼服,刀子断了。纳姆用自己的铁头重重撞在了他的头上——这是逻辑的要求,用最直接的动作达到目的。他没有动用体内武器,按逻辑他不能杀死他们,他并没有受到致命威胁。第三个人跑了,但纳姆已经用眼睛将他的样子记录下来,并传给距离最近的警局了。
  纳姆扶起白雪,才发现白雪抱住他居然不肯放开,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他只得抱着她向家里走去。白雪把自己的脸和全身紧紧靠在纳姆的胸口,隔着礼服,她感觉不到金属的冰冷坚硬,只有宽阔和结实。纳姆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些湿润,传感器告诉他那对外壳没有腐蚀作用。但他听到了白雪小声说出的一句话:“我一定会让你拥有情感。”

  八
  一个苍白的世界,一个高高耸立的烟囱,纳姆对这个宏伟的建筑表示不解,“我知道你们的科技不至于连废气都处理不了,为什么要建这么高的烟囱?”白雪小声说:“这是此地唯一还保留着传统建筑的地方,因为人们相信,烟囱越高,人上天堂就越容易些。”正说着,一队沉默肃穆的人走了过来。沿途遇到的人都摘下帽子,向这支队伍致意。纳姆看着,露出一脸的困惑。
  队伍过去了,白雪简单地说:“那个躺着的人死了。”纳姆说:“嗯,就是说,他的信息损耗度超过百分之五十了。在我们那里,一旦一个人的生命程序因为意外,哦,比如说撞击损伤、宇宙射线影响,导致损耗度超过百分之五十,我们就认为这个人消失了,他留下的信息将被共享后修补,以充实到一个刚制造出的纳姆人存储器内。”纳姆想了想继续说,“根据资料,你们死后就没有信息了,是百分之百的损耗。”“别这么说,”白雪柔声说,“我们有书籍,有音乐,有艺术,这些都是他们留下来的信息,被充实到我们的身体里。只是过程没那么快罢了,但那里面传递的情感,比如爱,是永恒的。”纳姆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他们的情感现在是什么样的?应该低于水平线吧?”白雪点头,“可以这么说,因为此刻的感情悲伤而深沉,但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情感,如果受到刺激,它会变成最难以控制的能量,瞬间到达爆发的边缘。”纳姆摇摇头,觉得这种解释在逻辑上实在太混乱了。
  出大门后,纳姆对白雪说:“死亡,是不是你们星球的头等大事?因为它能催生出那么多奇特的情绪。而在纳姆星上,一个纳姆人的消失不会带来任何非逻辑的东西,大家习以为常。为什么你们天天面对死亡,还是这么重视它呢?”白雪沉吟了一会儿,“死亡牵涉到很多种情感,爱人死去会让人心碎;亲人死去会让人孤独;朋友死去会让人消沉。应该说,死亡是所有情感的终点,也是所有情感的起点,这要看对谁而言,死的还是活着的。”纳姆点点头,“你们的生命太脆弱、太短暂,因此对死亡看得更重,对生命更珍惜。在我们接触的文明里,这条规律是普遍适用的。越是个体生命漫长的种族,对死亡看得越淡,甚至还有看作解脱的。记得在爱华星上,那里的人去世时,大家都会高兴地为他庆祝。还有一个星球的人是无法死亡的,死对他们来说是唯一值得研究的文明,他们不知何时生,不知何时死,他们的生命太顽强,任何外力包括自己都无法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生命已经成了一道最大的难题,当然,我想你是不会理解的,我更理解不了。”
  白雪同意,“对生命的渴求一直是我们最重要的情感,但在很多时候,它却不再是唯一的追求。有时,我们更看重的是生命质量。在同样长度的生命里,我们能不能做些让自己满意的事,让我们最后的意识可以安然,让还活着的人为我们伤心和感动,才是我们看得最重的事。”
  白雪温柔地望着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感觉吗?”
  纳姆的蓝色“眼睛”不停地闪动着。

  九

  纳姆出了意外。在这个星球上受伤很滑稽,就算有人想伤害他,以地球上的武器也根本够不成任何威胁。但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次事件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起因是白雪过生日,她买了瓶红酒来庆祝。当酒倒进有棱角的水晶杯里时,璀璨迷人得如同宝石一般。在一旁插蜡烛的纳姆见状产生了兴趣。他问白雪:“这是什么东西?好像你们平时喝的……水,不,不一样。”白雪举起酒杯,幽幽地说:“这是我们星球最重要的发明。从我记事起,我就每天看着母亲喝它。所以,在她去世后,我把家里所有的酒都浇在了她的坟前,从此我的房间里再也没出现过这种东西。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需要它,因为我不会傻到像妈妈那样为了一个男人伤心成那个样子。但我忘了一点,人在开心的时候,也是想喝酒的。”看着这个外星人傻乎乎的模样,白雪笑了,“这东西能将人的情感扩大化,还有转化各种情感的作用。比如说,两个人互相痛恨,喝了这个,就可能变成非常好的朋友,但也可能彼此恨得更深——这完全是随机的,取决于每个人不同的情感特点和当时的情感状况,懂吗?”纳姆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纳姆星上没有水,当然更没有酒。水对纳姆的内部构造是有害的,因此他的外壳密封性极好,只要他不主动,没有一丝水蒸气能到达他的“内脏”。纳姆倒了一点酒,开始仔细分析这东西的成分,白雪摇摇头,“酒带给人的感觉是不能被看出来的,就像音乐一样。它只能这样被感觉到。”她举杯一饮而尽。
  纳姆思索良久,也倒了一杯酒,然后一仰头,把酒倒进了“嘴”里。
  顷刻间,纳姆的“嘴”里“嗤”地冒出一股青烟,“醉”倒在地。
  白雪围着纳姆想尽办法,就像面对一个光溜溜的鸡蛋般无处下手。好在纳姆还没有报废掉,他挣扎着联系上了比格毛斯,但一打开扬声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以下部分摘自《比格毛斯回忆录之——地球探险》——纳姆星资源共享局热门下载社:
  ……我正在和小白探讨关于宇宙旅行以及飞船的操控技术,我不得不说,他们在这方面非常落后。正在这时,我被要求通话。
  一个很急切(注:情感之一,相当于要求优先处理的程序)的声音冲进了我的声道:“你还有同伴吗?飞船上有能帮助你的人吗?”看来纳姆并没有把我这个替补船长介绍给地球人。虽然这符合逻辑,但我仍然有些逻辑外的感觉,这感觉让我的电路发热。不错,我的生命代码中存在着一些不可理解的混乱,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不过,纳姆790819在飞船上告诉我说,他感觉我和其他人不一样,而别人也说我是个奇怪的家伙。
  那声音还在继续,“你应该不会是一个人的,你的飞船上一定还有其他人。”多么聪明的女人,声音也非常好听,为此我决定出面,“你需要帮助吗?”对方惊喜地(注:情感之二,相当于电路中得到大能量输入)喊了起来:“感谢上帝。不管你是谁,纳姆受伤了,你得救他!”尽管我对纳姆会在这个星球上受伤表示怀疑,但我还是扫描了一下,结果发现他的内部存储体接口有腐蚀迹象——而我在这种距离是无法修复硬件损伤的。
  “你们得把他送到飞船上。我派人去接你们。”那个地球女人说他们马上来。等他们的车到飞船附近时,我让小白去开门迎接。她和其他几个人把纳姆抬进来,我控制改装台剥掉他的外壳,修好电路部分,但他的生命程序也遭到了一定的损害。在纳姆星上只需几个小时修补就能弄好的程序,可在这里不行,我没有那套复杂的设备。看来,纳姆790819得就这么运行一阵子,一直等到回纳姆星。不过,他已够幸运了,至少他的受损代码很少,没有消失的危险。
  这就是我第一次和地球人打交道的原因,因为一个冒失的笨蛋和一杯该死的什么来着……酒?

  十
  纳姆的蓝色“眼睛”开始闪烁起来,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挂着泪珠的脸。纳姆对泪水并不陌生,看电影的时候他就见白雪流过,前不久晚上打架那次也有,但他觉得这次有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他伸出手,擦掉白雪脸上的泪珠,白雪没有躲闪,轻轻拉住他的手。纳姆摇晃着站起来,向白雪介绍了藏在飞船里的助手。比格毛斯对白雪说个不停,连小白都被冷落到了一旁。白雪感觉他很有趣,甚至忘了是在和一个没有形体的处理器说话。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一个念头猛然窜进了她的大脑里。
  白雪把纳姆拉到一边,悄声问他:“你觉得比格毛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纳姆点头,“他比其他纳姆人都能说。”白雪说:“你有没有发现,他很喜欢说话,也很喜欢听别人说话,而且,他经常用一些有感情色彩的词语,比如,满意、喜欢、痛恨、该死,这是你们的逻辑里该有的吗?”纳姆顿住了,过了会儿才说:“这确实是非逻辑的表现,不过他一贯如此。”白雪又问:“他和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纳姆说:“比格毛斯的程序从上一代传递下来的时候,遭遇了几百万年才有一次的星云射线大爆发。本来这种时候都是预先推算出来禁止传递生命代码的,然而那次的爆发比预报提前了。结果,比格毛斯的生命代码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相当一部分变成了毫无逻辑的乱码——但毕竟还没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所以他不能被看作已消失。为了安全,他被要求不能拥有躯体,只能在大机器里做管理工作。这次是我要求带他出来的,因为我认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也许能给我一些帮助。”
  “他平时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吗?”白雪的声音里带着期望。纳姆边搜索记忆,边说:“他会一直说话,和他碰到的每个人说,甚至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说。如果没人听,他就自己说——我觉得他如果不说话,就好像会被多余的能源烧短路。”“孤独!”“他经常搜集其他文明的记录,比如书籍、光盘、激光束等,而且也会制作一些与技术无关东西。”“艺术!”“他经常把飞船开得时快时慢,而空旷的环境下本应该全速前行。”白雪的眼睛发亮,“讨厌枯燥,喜欢刺激!”
  “我明白了!”白雪肯定地说,脸上充满兴奋的神情,“我敢打赌,比格毛斯身上一定有你们梦寐以求的情感!虽然还只是些萌芽,但那肯定是情感!而且,如果我是对的,你祈祷我是对的吧,你肯定能拥有情感。”纳姆看着白雪,“我好像有点兴奋。”白雪笑了,“你现在应该还不会兴奋,如果你真的懂得了兴奋……”话没说完,白雪吃惊地看着纳姆,他的“眼睛”里蓝光狂闪,身体里面原本平静细微的嗡嗡声变得大了起来。白雪直觉到,他是真的兴奋了!

  十一

  会议是在三个人之间展开的,座位上的两个和嵌在飞船里的一个。小白客串了服务员。
  “你说我有情感的萌芽我信,”比格毛斯首先发表意见,“但你说他也有,我不能接受。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没见他有过任何情感的外现。你不会说因为他喝了杯酒,就有了情感吧?如果那样,我和他带上几千吨酒精回去,不就可以把全纳姆星人都变得有感情了?”
  白雪把脸转向比格毛斯的方向,“这是我最后的结论。纳姆星人并不是没有机会产生情感,因为你们的进化道路和我们的区别并不大,为什么我们能有的东西,像你们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种族会没有呢?原因只能是——情感事实上是一种逻辑混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反逻辑的。在文明的早期,情感对文明的推动作用很有限,相反,它表现最突出的是破坏力。没有情感,就不会有欲望,就不会有那些丑恶的事,比如战争。
  “人类会进化出情感,是因为人类的肉体。信息传递和复制在肉体基础上是低速而缺乏准确性的。低速决定了人类无法进化出逻辑性极强的个体,因为完全依靠逻辑来思考,需要的运算量是难以想象的,而加入情感因素,当逻辑运算量超过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时,情感会作为模糊条件来大大降低运算量。我们知道,一旦数据处理中加入模糊条件,运算复杂度会呈几何级下降。人类正是凭借这个来应付世界的。而易出错的基因复制,也决定了人类不可能以纯逻辑作为自己的思考方式,逻辑是无法容忍太多错误的。
  “纳姆人本来也是可能进化出情感的,但因为你们本身的物质构成决定了每个人都是一台大型计算机,其运算能力远超过人类,完全可以承担纯逻辑的思考方式。情感因此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信息传递也因为身体的物理性质而极为精确,错误率可以忽略。所以,你们最终跳过了情感这一环。”
  比格毛斯说:“那我们干吗还要来寻找它?”
  白雪摇头,“虽然情感能破坏文明,也不是文明发展的唯一动力,但它却一定是文明发展的最后动力!这一点,也是纳姆让我明白的。当文明发展到接近终极程度时,文明发展的其他动力,如生存等,都失去了推动文明的能力,只有情感,以及由情感产生的激情和梦想,才能推动文明走完最后的终极之路!所以,你们一定要找到它,而且,你们已经找到了!”
  比格毛斯说:“你说现在纳姆和我都有了情感的萌芽,难道我和他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可不这么觉得……”
  白雪转向纳姆,“你们的寻情之旅进行多久了?有几批人回去过了?”
  比格毛斯抢着说:“几千年了,回去过两批。”
  白雪点点头,“回去的人里面有受伤的吗?我是说,像你一样生命代码受损而本体没有消失的?”
  纳姆点头,“有过两个,当然,他们都被修补好了。”
  白雪问:“他们没修补前有什么奇特的表现吗?”
    纳姆身子似乎微微一震,“奇特……”
    白雪说:“对,奇特的、不一样的表现?”
    纳姆竭力思索着,“他们似乎……能量不足……不,不,他们的能量应该是充足的,我看过他们的储备器,但他们……确实能量……不足……”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混乱之中。
  白雪望着他说:“那不是能量不足,那是疲倦,情感的一种,他们感到疲倦了!”
  纳姆猛地抬起了头,“但我们认为那是代码异常导致的,因为事实上,修补结束后,他们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白雪苦笑道:“是啊,他们变成了正常的纳姆人了,情感的萌芽却没有了。事实上,你们的情感就隐藏在你们的逻辑里。当你们的逻辑变得不那么严谨时,情感也就慢慢产生了。”
  纳姆抱着头,“可我只是有些轻微的感觉,连自己都感觉不清晰,这真的是情感吗?”
  白雪肯定地说:“这是因为你的逻辑和混乱的比例还不对。也许,比格毛斯身上两者的比例比你更接近我们,至少,他能让人感觉到一些情感表现。”
  纳姆看着白雪,“我该怎么做?”
  白雪温柔地拍拍他的金属肩膀,“我会帮你,但那可能会让你消失,怕吗?”
  “我一直有个想法,但今天似乎特别清晰。”纳姆看着白雪的脸说。
  白雪的心跳了一下,微笑着问:“什么想法?”
  纳姆的“眼睛”里发出的蓝光似乎比平时更柔和,“如果我拥有了情感,我再看着你时会是什么感觉?”
  白雪微微偏过头去,答非所问地说:“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你得到情感。”

  十二

  “继续打散,混乱程度,百分之八十五点七四五二!情感测试程序启动——音乐部分,无反应;体育部分,无反应;文学部分,无反应;灾难部分,无反应;战争部分,无反应……”
  主席看着白雪通红的眼睛和凌乱的头发,而白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沙哑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主席轻声说:“要不,降低比例精确度吧,照现在的精度一格格地测试,你可能要测上百年。上百年对纳姆不算什么,可你不行啊!”
  白雪摇摇头,“我们现在打散的是他的生命代码,这就是在一点点杀他啊。我们现在做的事,就像是在切除一个人的脑白质一样,哪一刀下狠了,这个人可能就变成白痴了。如果一大格一大格地跳,对他太不公平了,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寻找情感,我们不能这样对他。何况他说过,这种被打散的程序是无法修复的,我们的设备根本无法备份他的生命代码,即使是在他们星球上,也做不到,只能是一代代传递。他来到地球上,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我们,就是我们的朋友,哪怕用一千年,我们也要帮他完成任务!”
  “可是,”主席看着白雪年轻娇美的脸,“你真的愿意把一生的时光都用在这个纳姆星人身上吗?你可以有更大的作为,你还年轻,该有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
  白雪笑了,“主席,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想吧,当他们有了情感以后,可能宇宙的终极秘密很快就可以揭开。他们将成为这个宇宙中的先锋部队,可以验证是否真有平行宇宙;可以发现宇宙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作为一个蒙昧的种族,我们能为这样伟大的事业做出贡献,是多么光荣和幸福啊。相比起来,我的青春和生命是多么不值一提啊!”
  主席的眼睛湿润了,他掩饰地转过脸向门外走去,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她。白雪正对着他微笑,“我要感谢你呢,当时我很讨厌你把他塞给我,那时,我把自己看成是唯一会关心自己的人。但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孤单了,我想,我不会拥有比这更美好更幸福的生活了。我将注视着一个关心着我而自己却毫无察觉的人,在沉睡中渐渐获得情感。为了他在醒来后能知道他曾关心过我,知道什么是关心,知道他的关心对我有多重要,我不在乎用一生的时光来换!”
  主席无奈地说:“可是,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方法有没有用。我们想验证一件事是不是正确,总要有个参照体系。比如说,我们说一架飞机是超音速飞机,是因为我们知道音速是多少。我们说什么东西像铁一样坚硬,是因为我们知道铁的硬度。可现在我们拿什么来判断他是否获得了情感呢?我们都不知道情感的真正标准。”
  白雪眼睛一亮,“你说什么?”
  主席说:“怎么了?我说我们都不知道情感的真正标准。即使恰好在某一个点上让纳姆获得了情感,我们的测试程序很可能也无法测出来他的正确反应,也许我们就会像在海边丢石子的孩子一样,把许愿石随手丢掉。”(注:许愿石是一个传说,一个孩子向上帝祈求神奇的许愿石,这块石头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上帝让他在退潮后去海滩,摸每一块鹅卵石,烫手的那个就是。他于是一天一天地摸,却没有一块是烫手的,他都随手扔进海里,一年后,他在一天又把一块石子扔进海里后忽然惊觉,刚才这块鹅卵石是烫手的。)
  白雪把助手们都召集到身边,“建立一个联网程序,把我的脑电波用无线方式和纳姆的连接在一起,比对我们两个对情感测试程序的反应,建立相似度分析。”
  主席吃惊地说:“你疯了?我不同意!”
  白雪微笑着说:“主席,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你让我去吧。”

  十三

  “继续打散,混乱程度,百分之六十八点五三五二!情感测试程序启动——音乐部分,无反应;体育部分,无反应;文学部分,无反应……”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从容地指挥着这个庞大的部门。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操作着,工作室里大多都是年轻人,他们在十年前接手了这项工作,原来的工作人员都已经退休了。
  实验室里和几十年前一样,只是水晶罩变成了两个。纳姆躺在其中的一个里,很多激光束从身躯上连到水晶罩上,水晶罩则通过激光束和外面无数复杂庞大的机器相连。而另一个里面明显不同,许多美丽的冰花在真空中飞舞,那是零下一百摄氏度的低温,一个美丽的女孩躺在里面,生命特征接近停止,只有仪器上忠实地记录着的脑电波,仍然活跃着各种曲线。屏幕的下方,是从脑电波翻译出来的文字,这项技术在二十年前才刚刚开发成功。纳姆的屏幕下方也有文字,但却杂乱无章,不知道他在梦中思索些什么。
  一个工作人员忽然喊道:“组长,白雪前辈的生命特征正在消失!”所有人顿时冲到仪器前面,确实,从水晶罩上看,无法看出白雪的身体有任何变化,但那记载脑电波的屏幕上,脑电波的活跃程度却越来越弱。所有仪器都正常,看来在经过了几百年之后,尽管有冷冻装置的保护,人的生命终究是要走到极限的。人们对生命的消失从来都是束手无策的。
  就在白雪的脑电波即将归为一片平静的时候,忽然异常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就彻底消失了。屏幕的下方及时翻译出了脑电波的含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感觉吗?”
  纳姆静静地躺着,眼睛里没有光,但他依然开启着的录音设备忠实地记录下了刚才那句细若游丝的低语,他在苏醒后的千万年时光里无数次地倾听:“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有什么感觉吗?”
  然后组长忽然叫了起来:“他有反应了,天啊!”的确,就在白雪脑电波消失的一刹那,纳姆那一直平静如水的思维电波也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尽管那跳动还显得很笨拙,像刚学说话的孩子的牙牙之语,但软件还是分析出了其中的含义,屏幕上孤零零地翻译出了两个字:“悲伤。”

  尾声

  一艘闪亮的飞船经过了几百年后依然崭新,如同几百年前降落到地球上时一样。比格毛斯依然喋喋不休,但他的语气不再是那样冷冰冰的了,而是充满了各种情绪,快乐的、烦躁的、无奈的……而现在,是伤感的。
  小白已经进了博物馆,作为当年最先进的第一代智能机器人受到人们的瞻仰。然而听说比格毛斯要走了,它还是赶来送行了。虽然经过了升级,它的智力依然无法和比格毛斯真正沟通,这也让他们惜别的场面变成了比格毛斯的一言堂,比格毛斯伤感地不停说着,就像一个将爱犬抛弃在家里的游子一样。
  纳姆穿着地球政府送给他的西装,外壳更新过了,大肚子已经去掉了,他的体型已经按照地球上最健美的体型重新矫正过,这是他苏醒后,让比格毛斯比着一张照片做的。得体的西装掩盖了金属的身躯,皮革的手套套住了金属的手掌,蓝色棱镜的眼睛外面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除了露在外面的金属面部,他完全就像一个英俊的地球男人。纳姆现在知道了,那个被白雪骂成“混蛋”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白雪那么恨他,但还是无意识地向纳姆夸耀他。也许,在内心深处,白雪还是在深深牵挂着这个伤害了她一生的父亲。这种情感太复杂了,刚拥有情感的纳姆还理解不了,其实,就是真正的地球人,也不见得能理解,包括白雪自己。
  飞船上的灯开始闪烁了,纳姆久久凝视着远处的雕像,那是白雪的雕像,在联合中心的中央广场。他知道,那个美丽而多愁善感的女孩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珍藏在他漫长的生命里,他永远不会删除关于她的任何资料,但他不会把它传递下去——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人知道的是,在漫长的几百年中,他的思维电波和白雪的紧紧联结在一起,已经完全超过了对比的功能,那是一种相互间的干扰。现在在他的思维中,也有白雪的一部分,白雪其实没有死,她永远存在于他的情感思维中。
  飞船腾空而起,缓缓上升,纳姆站在窗前,墨镜后面的蓝光,闪得异常低沉。飞船里响起一支婉转的送别曲,那是当年白雪教给纳姆的——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一个温馨快乐的午后……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所以不敢靠你太近;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全金属情感》 作者:万里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