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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的漫漫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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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死的漫漫旅途》
作者:飞氘

正文 PART Ⅰ

  这羊皮手稿上所写的事情过去不曾有,将来也永远不会重复。
  ——《百年孤独》

  A

  当国王再也不能从远方传来的胜利消息中获得快慰时,不断送来捷报的马蹄声只是让他感到无聊,随之而来的,是对这种毫无悬念的单调旋律的厌倦。如今国王只热衷于棋盘上的厮杀,这样每一次胜利或者失败之后,他都可以从头开始。
  有时候,国王甚至会羡慕棋盘上的那个王,至少那里的疆土是一目了然的,而自从把战争交给那些家伙之后,国王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对那些不断纳入帝国版图的陌生的土地,国王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担心自己的帝国已经过于庞大了。
  国王的忧虑并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在翻阅那些远方呈递的长长的奏折时有时会显出无聊的神色。即使当宰相恭敬地提到今天的捷报将会是最后一份时,国王仍旧不动声色,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难道说,战争就这么结束了?”
  “最远的城市也插上了陛下的旗帜,如今帝国不再需要边界了。”
  于是国王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快的神情:千秋大业完成的时刻就这么在他不留神的时候到来了,他体味不到那瞬间的快乐,甚至没有来得及捕捉到这一刻,帝国就已经完成了。
  国王已经放弃了去感受喜悦的努力,只好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发布公告,明日开始庆贺。”国王的职责就是发布命令。
  “是。”宰相也时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但是要懂得措辞的微妙:“另外,您的勇士,帝国的英雄,已经归来,正等待着您的下一个命令。”
  国王知道自己迟早得面对这个问题,但只是站起身,走到棋盘前坐了下来,于是宰相恭顺地坐在了对面。直来直去或者斜线出击,国王喜欢这种有规则的战斗,他通常选择出奇制胜:他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略逊一筹。国王一边出击一边观察着对面这位忠实而智慧的宰相。宰相也在观察国王,两个人在互相观察,揣度对方的心情和计划。不过宰相知道,此刻国王心中想着别的事。
  “下一个命令?”毫无威胁的一着将军之后,国王陷入了沉思,回想起自己当初的一时冲动:为了一统天下,找到了两个异士来制造这些不死的战士,而这些怪物就真的被造出来了。当那两个异士保证,没有任何外在的因素可以杀死这些战争机器时,国王并不相信,但是帝国的版图不停歇的扩张证实了这一点:这是一群正宗的不死者。从战场上归来的人描述了这些妖怪的可怖:他们可以随意改变自己身体的形状,谁也没法消灭他们。有人甚至说,国王请来了魔鬼为他效劳。如今这些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家伙征服了四海,完成了使命,正一声不响地守在外面,等着国王的下一项命令。
  国王得到保证:不死者永远服从他的命令,但他仍然不知该如何安排这些令人不安的机器,没有人能消灭他们。其实国王早已厌倦了他们那套不败的神话,也不打算供养他们,如果真的有神灵,国王倒是愿意打发他们去与诸神厮杀。
  国王知道自己会输,也猜到宰相会故意走错棋,而宰相知道自己会赢,也明白国王猜测自己会故意走错,于是,他反而一下子把对手的王将死了。
  棋盘上的王已经动弹不得,只等着死亡的命运,国王则坐在原处不动。宰相于是恭敬地说:“陛下……”
  国王站起身,脸色阴沉,转身离开之前只留下了一句话:
  “让他们去死吧。”

  B 第一定律

  “必须绝对服从国王的命令。”
  ——不死者第一定律

  在宇宙中,普遍存在着一些基本的法则,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些法则,并遵从它们行事,其中一些法则优先于其他。我们称凌驾于他者之上的最高法则为第一定律。因此,这里并不存在任何荒谬和怪诞,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基于国王的如下指示:你们去死吧。
  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一任务,我们必须首先就其内容做出严谨正确的理解。作为不争的事实,省略了最后一个无实意助词后,这个命令是由一个主谓短语构成的祈使句来表述的。“你们”指我们这些人,作为任务的执行者,我们被要求完成谓语部分“去死”表述的行为。困惑从这里开始:我们尚不理解这一行为。
  不错,我们一直在和死打交道。我们曾经赐予他人死亡,但仅限于对那些敢于违背国王意志的敌人。对于这些有违帝国利益的人,我们被要求消灭他们的一切反抗,该指令的定义为通过武力方式解除敌人的全部战斗能力,这就是我们存在的目的。
  人类是脆弱的,他们由一些柔软的器官精细地构成,他们的构造远非严谨,有些甚至存在严重的漏洞,造成了相当程度的不和谐,既他们称之为“丑陋”的形式。然而这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称作灵魂的东西就存在于其中。构成他们的材料可以说毫无防御力,一旦整个结构遭到破坏,人类将被还原为一些破败的物质。因此,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轻易地终结他们的生命,使之不再具有任何潜在的威胁。
  我们依照宇宙的基本法则行事,人类的情感对我们是陌生的。怜悯是一件极为复杂的行为,它看起来与坚定的信念和刚毅的作风相悖,但我们对此并不确定。也许,利益的最优化要求考虑某些模糊的因素,这种考虑超出我们目前的理解范畴。所以,是否一劳永逸地赐予敌人死亡,或者冒着一定的风险仅仅解除他们的武装,完全取决于命令。我们谨记自己的职责,坚定地贯彻国王陛下的意志是我们的使命。
  人类肉体的缺陷迫使他们求助于计谋和锋利的武器。在他们彼此之间的杀戮中,这两者造成以较小的损失获取对方较大的损失并最后赢得胜利的常见方案。但这一套在我们面前毫无用处:身体的构造决定了我们的不可磨灭。父亲①说过,凡是符合“宇宙第一定律”的事物,都将具有永恒的特征。父亲穷尽一生发现了它,这是一组闭合方程,它保证系统所有的参数和谐一致,使系统不会出现错误。我们就是根据“闭合定律”建造的,因而我们的存在是严谨的,“令人战栗的可怕完美”,我们体现了宇宙真理的完满。
  所以,即使我们偶尔中了敌人的圈套,也无所谓:说到底,阴谋最终是为了使对手受到损失,而我们显然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或许会有重创,可是人类只懂得在形态上毁灭对手,而我们的身体即使被炮弹炸的四分五裂,各部分立刻在一种凝聚力的召唤下恢复原样,这就是真理的意志,闭合性永远保护着我们。那些第一次看见这种力量的敌人,总是露出惊恐无助的神色,当他们终于明白我们是无法被消灭的时候,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和绝望。我为他们——人们大概会这样说——“感到悲哀”。
  因此,死亡对于我们完全是陌生的概念。为了明白其中的含义,我们不得不开始思考了。全体将士一起讨论,仅仅得出了一个仍然不明确的结论:“去死”是一件行为,我们要去干这样一件事,它能带来死亡。但什么是死亡呢?死,似乎和闭合定律相冲突,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起来,军人应该果断,是时候上路了。即使这一任务将耗宇宙的全部时间,我们也要努力完成。
  国王陛下的意志就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根据,毫无疑问,我们必须去死。

  ——《上校日志》
  ①父亲:不死者的创造者。

  C 在路上

  “不论白天或黑夜,任何时候他都是戈尔本特拉茨和叙拉的圭尔迪韦尔尼和阿尔特里家族的阿季卢尔福·埃莫·贝尔特朗迪诺,上赛林皮亚和非斯的骑士。”
  ——《不存在的骑士》

  1
  在过去,对上校来说,白天或黑夜并无区别。无论是太阳暂时地驱走一切黑暗,还是满天的繁星静静地闪烁,都不会影响他的部队果敢坚毅的品质。光明从来只对他的敌人们影响深远,那些人在白天的时候勇敢地挥着宝剑作战,丝毫不惧怕命定的死亡,而在黑夜,他们则守在自己的营地和城堡里,乏力地卸下沉重的盔甲休息,变得一个个脆弱的肉体,甚至一阵幽怨的笛声都会使他们感到悲凉,而上校则从未体验过类似的感情。
  其实每一次战斗结束后,他的部队只要稍微的修整就完全可以重新走上战场,不过国王那时候还年轻,沉浸在战争的艺术中,喜欢御驾亲征,带领着他的铁骑,冒着被丛林中的瘴气和蚊虫叮咬的风险在七月的酷暑或者连绵不绝的细雨中行军,在寒冬的风雪和冰霜中艰难地跋涉,有时候甚至带着令敌人恐惧的战象,把大军开到一座座异域的城市下。这些被征服大军的脚步惊得战栗的城市,有许多国王甚至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因为这些陌生拗口的发音听起来总是那么相似。国王愿意按照规矩出战,派出自己的骑兵与敌人在旷野上厮杀,让大地去震动。到了夜晚,国王也给敌人喘息的机会,然后从容不迫地消灭他们。除非陷入不可收拾的僵局,或者由于各样的原因而感到厌烦,国王不轻易命令上校的特种部队出战。不死的军队一旦行动起来,将无人能敌,这扫了国王的兴致,让他觉得自己胜之不武,有一种在游戏中作弊的羞耻感。就是在那些随军行进而不能出战的夜晚里,上校开始对夜晚有了一些机械的感知。
  直到由于身体的不适,或者因为对整个这场战争感到彻底的厌倦,国王才把剩下的战争交给了不死者们。在战争后期的那些日子里,已经没有什么有力的抵抗了,这时候上校闲暇的时间更多起来。每晚部署好行军计划后,他习惯地走出帐篷,在星空下站立,仰望着满天星斗。上校在头脑里绘制出一幅星空图,标出每颗星星的位置,确定他们的坐标,描绘出它们运动的轨迹,或者为它们连上线,按照人们说的那样用星座来给它们分组:这儿一只琴,那儿一只熊,然后把线条和真正的物体相比较。上校很难发现两者有何相似,当然,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只是为了消磨掉夜里的时光,就像手下的其他人一样。那些战士,有的在静静地观察着帐篷灯下乱哄哄飞舞的小虫,有的在侧耳倾听旷野中各种奇怪的叫声,有的则一副认真的模样读着人类的著作,但只是为了分析句子的语法结构。很多人像上校一样,仔细地观察着客观世界的一切,认真地记录,换算成一些数学运算,然后又把这一切数据统统消抹掉,继续默默地等待着黎明到来时重上战场,与敌人交锋,或者说把胜利这件事完成。因此谈不上什么游戏,只不过为了打发夜里漫长的时光。毕竟,对于不死的人来说,时间是有点嫌多的。
  可是现在,国王不再给他们供给,上校的部队只能依靠太阳能了。夜晚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艰难的时刻:白天储备的能量必须谨慎地使用,合理地安排,做每一份计划之前都要预留出一些能量。关于这份不动产,上校在最近新颁布的临时补充条例中做出了明确的规定:除非别无选择,不得擅自使用预留能量。虽然太阳每天都会照常升起,但军人的严肃不允许凭任何侥幸心理来行动。只要大地还在夜神的挥杖下,耗尽能量的人就有失去行动能力的可能。不错,太阳会升起来,你还能“活”过来,但是整个部队的行动将受到影响,国王的命令不能尽快并顺利地完成。因此,没有看到曙光之前,谁都得谨慎行事,纪律必须要严守。
  因此,撤掉补给的第一个夜晚,上校没有休息,他认真地检查着军营中的每一处岗位,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执勤的士兵向他致意,上校平静而严肃地向他们点点头。这时候,其他人都安守在自己的营房中,虽然每个人都储备了足够的能量,但大家尽量不做太耗能的事,有的干脆把自己调整到最低耗能的状态,学着人类的样子休息。就像冷血动物一样,夜晚终于对他们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今,他们战胜了所有的敌人,自己却变得脆弱起来。

  2
  部队在黎明的时候出发了。
  没有选择大道,而是在不见人烟的小路上前进。在一片迷朦的晨雾中,士兵们沉着地迈着步子,整个队伍保持着严整的队形,以平稳而不容置疑的步伐前进,行列之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不多一分显得松散也不少一分显得无序。在这只队伍中,你不会看见混乱和喧闹,没有嘻笑和下流的叫骂,听不见彼此间粗俗的笑话和逗趣。一如战争期间,他们静悄悄地行进,时刻保持着警惕,防范着敌人的偷袭,细致地勘查每一处可疑的地方,辨别着天然存在的物体和人为制造的陷阱。从未有过一支军队,如此有序而务实,远离尘世的一切低级趣味,以非凡的气势和令人生畏的平静,在亘古不变的苍茫大地上这般走过。
  对于这一次的任务,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地去理解其中的命令,他们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思考着。对于上校来说,死亡是一件存在于远方某个未知角落里正等着他们去与之相会的事物。同以往一样,原则上来说,上校是欢迎不期而遇的各种突发事件的。这样的变数和不安,有利于一个指挥官磨练自己的头脑,显露自己卓而不凡的才智,激发出无尽的潜能。遗憾的是,过去战争的日子里,他们一直习惯于服从国王直接做出的各种明确指示,这虽然大大简化了事情的复杂性,却难免让人觉得单调。如今国王给了他们充分自主决定的空间,上校对于可以自由地执行任务感到满意。
  不过,死亡如果在某个时刻突然降临——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闭合定律在起作用——他并不会因为如愿地完成任务而感到更多的高兴。相反,上校希望让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任务应该尽量完成的出色,用人们的话说“干的漂亮”,因此应该先充分地理解任务,主动出击,慢慢靠近目标,最后顺利地赢得胜利。这就要求一切都应该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即使死亡也不该例外。
  所以,当他们走过一程又一程,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预示着死亡可能存在的迹象时,上校仍然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每天都一丝不苟地指挥着部队前进,严格按照规矩处理军中的大小事务。到了晚上,上校就在自己的帐篷里详细地记录行军日志,默默地思考着身上的重任,直到夜已经很深的时候,他才站起身,最后一个去休息。

  3
  国王年轻的时候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这些纷乱的梦的碎片发着灰色的亮光,暗示着一些神秘的事物。这些被认为来自天使的启示,无法破译但能感知,国王根据这些启示编制了一些令人费解的谜语。每当他来到一座陌生的城池,总要说出一个谜语,承诺如果能有人猜到答案,他就放弃进攻。然而从未有人能说出谜底,因而没有一座城池能够逃脱战争的恶梦。
  因此,当他们在上校的带领下,沿着当年国王征服整个星球的路线重新经过那些一个又一个曾被他们无情攻陷的城市时,人们以为他们又带来了谜语和灾难。站在城墙上的人们总是一眼就认出他们那令人不安的整齐步伐:“上帝啊,是他们!”人们惊慌失措地打开了大门。
  然而,上校只是在四处询问哪里有最智慧的人,打听着哪里可以找到死亡。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上来,于是他们就从城市穿过,又走上了荒野,直到他们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遇见了一个流浪的部落。这些人的家园在战争中被摧毁了,他们无家可归,带着自己的家当和马车在帝国的大陆上漂泊。长久的流放造就了他们坚强而狡猾的性格,因此当队部在地平线上刚刚露面,人们就拿起了自己的武器,排好阵势等待着。在足够近的地方将士们停下来,两边的人互相看着对方。空气中充满了一种紧张的气氛,上校第一个打破沉默:“以陛下的名义,请你们当中最智慧的人出来谈话。”
  人群中一片骚动,一位年长的老者走上前来。上校欠了欠身:“我们奉陛下的命令,寻找死亡。您可知道它在何处?”老者没有开口,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到地狱去吧!”与此同时响起一声清脆的耳光。
  上校的目光越过老者,看见一位气得脸色通红的母亲正拽着一个小伙子想把他拖进帐篷中。上校急忙喊道:“请不要走。”那位惊恐的老妇人只好停下来,一边责骂年轻人一边哀求:“请您宽恕他吧,大人,他的脑袋被驴子踢了。”上校温和地示意小伙子过来,年轻人一边揉着自己火热的脸颊一边委屈地说从来没有人认真对待过他的话,然后解释说如果要找到死亡就应该去地狱那里看看,可惜的是他自己还没有亲自去过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走。上校拍拍他的肩膀,命人给了他一枚帝国的金币作为奖励,然后带着部队继续前进。走出很远的时候,那个快活的年轻人在后面大声喊着:“祝您好运,替我问候死神!”

  4
  上校的部队并不是总能听懂沿途每一个城市的语言,在这些不熟悉的地方,人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被同化就被帝国遗忘了。各地递交上去的公文,国王并不总是过目。对于那些过于遥远的地方,国王打算给他们充分的自治权,只要他们宣誓效忠帝国并按时上交粮食和税款。因此当上校率领着部下经过一座座插着帝国国旗的异族城市时,总是能听见各种奇怪的语言。人们议论纷纷,不知道为什么这群怪物又回到这里勾起他们伤心的回忆。后来关于不死者寻找死亡的说法渐渐传播开来,人们听的糊涂,以为国王实在是闲的无聊以至于想要和死神开战,不禁惊呆地注视着这个从城市匆匆穿过的不死军团。一见到他们不祥的样子,大伙远远地躲开,低低私语。如果上校和善地打听地狱的入口,人们面色苍白地纷纷逃离。上校虽然不在意自己受到的冷遇,但得出了一个经的住考验的结论:人是怕死的。
  那个时候星球上人还不是很多,城市和城市之间离得很远,因此部队多数时候是在猛兽出没的草原上,在冰雪覆盖的高山上,在奔流不息的河谷里行进。因为作战指挥部根据如下逻辑制定行动:既然死和生是相反的,那么应该向背离生命存在的地方寻找死亡。结果他们远离人们居住的地方,远离文明,在天寒地冻的冰川上,在空气稀薄阳光明媚的高原上,在弥漫着热浪和幻影的沙漠里,在充斥着腐烂气息和尸骨的沼泽地里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遭遇过猛兽怪禽,碰见过孤魂野鬼,可是却没有找到那个地狱的入口。
  在那些凡人难以进入的死亡之地,上校总是命令部下仔细地记录着那里的气候条件、地貌特征、土壤的结构、生物的种类等等。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就会有一份关于该地区的粗略报告。起初也许是没有别的事可干,后来上校意识到,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认识事物的需要,这种需要以前没有体现过,而自从他们不再是帝国的一件兵器而开始自己思索时,经过这旅途上的慢慢积累,体内的某些东西开始苏醒了。
  就在他们如同勘探员一样,坚定不移地走过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走进一个又一个岩洞,试图找到那条死者通往冥间的大路,但每一次都落空的时候,住在城里的人们在各种彼此矛盾的传言和猜测中弄明白了国王的意图:那道命令不过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一句恶毒的诅咒,而这些笨家伙竟然当了真。于是那些遭受过战争伤害的人们感到了某种恶意的快意,似乎他们的创伤终于从这些活该受诅的没有人性的战争机器落得了那遭遗弃的命运中得到了补偿。大家津津乐道地谈论着这一群在大地上孜孜寻觅着地狱之门的傻瓜,编出了各种关于他们的笑话来解闷。当军队穿越一座城市的时候,人们仿佛观看马戏团演出一样聚在街道的两边,彼此互相使着眼色,这时一个自认为幽默的男人勇敢地冲着他们喊了一声:“怎么样了,宝贝儿?”
  不死者并不是聋子,也并非不懂得什么叫做侮辱,但是在和平年代他们并不把这样的事放在心头,他们知道人类的脾性是难以琢磨的,他们既不厌恶也不同情更不怜悯那些贱民。他们努力完成任务,那些无聊的攻击不能伤害他们,丝毫不认为自己可悲,说到底,他们满足于忠于职守,不懂得被遗弃的意思。因此上校把那句嘲笑判断为一句不友好的废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一切顺利。”
  他们一直在向高纬的地方前进。经过推测,上校和他的作战指挥部的全体军官一致认为,假设存在着一个最有可能通往地狱的极端险恶之地的话,那一定是极地。

  5
  他们发现自己许多有待开发的潜力。最奇特的一点:身体可以像液体一样流动,又可以象固体一样坚固,这种随意变形在国王看来仅仅是一种玩具的功能,然而在他们去往极地的旅途上却逐渐显示出非凡的实用性来。
  在帝国的大路最南端,他们等了两天,储存了充足的能量,然后上校和他的部下们做出了一项颇具想象力的举动:他们每一个人吸进大量的空气,使身体能够在海上漂浮,然后把自己塑造成一种配有螺旋桨的动力帆船。于是,这只历史上从未有人听闻过的神奇船队下到水中,在一片茫茫的大洋上,驶向极地。
  在上校的指挥下,他们借着流向极地的洋流和西风,一路前进。等待他们的是来自极地的冷水团和流向极地的暖水团相汇形成的涌浪。这些上下翻腾的涌浪毫无规则,高达十几米,向他们袭来,使他们在上下颠簸,在风浪中飘摇。上校当机立断,命令每一只船都伸出两支触臂,船队彼此连接,组合成了一艘坚不可摧的巨型连锁洋轮。而当洋流为他们送来那些在碧蓝的海面上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显得晶莹剔透的一座座小冰山的时候,他们彼此又还原成一只只小船,借着强劲的风力灵活地在浮冰间穿过。
  很快,洋面上的浮冰变得越来越多,汇集成了密集的浮冰群,船队被这一片辉煌的白色冰障包围了,但是这也难不到这些生来注定完成最辉煌伟业的战士们:他们把自己化为一摊薄薄的液体,像油一样贴着冰面有条不紊地静静流过。这样子的变形,加上寒冷造成的粘性增加以及冰面的摩擦,耗费了他们许多能量,但是只要太阳还会出现,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积攒动力。
  即使面对这样艰巨的考验,他们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荣誉,发扬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坚毅作风,在这巨浪滔天的世界里努力保持着队形,永远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不管。如果有谁感到自己的体能不够用了,周围的人就会靠过来和他对接,彼此共享着能量,直到太阳再次给他们足够的温暖。虽然不能说是兄弟般的情谊,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懂得要彼此帮助,因为他们是战友,是伙伴。
  他们就这样永不停歇。他们是坚强的勇敢的无畏的,从没有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能战胜他们。他们在浓雾弥漫的海洋上同舟共济乘风破浪风雨无阻。就这样,在上校的带领下,经过几十天的航行,他们看到远方现出一片陆地。
  他们在一片裸岩上登陆,看见一个冰雪覆盖的世界。面对这个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土地,上校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国王一定乐于知道自己的帝国还有这样一片不为人知的神秘大陆。上校知道自己有权利为它命名,于是叫它:冰陆。
  根据对这里气候的初步了解,上校判断冰陆极不适合生命的发展,也就是说,他们找对了地方。考虑到这片陌生的大陆可能有的难以预料的情况,他们建造了一个简单的基地,以便发生意外的时候在这里汇合。然后部队稍作修整,就毫不迟疑地出发了。这一回,上校决定放弃以往那种地毯式的搜寻思路,逻辑不排出合理的猜测,如果指挥部的假设不过分的话,寻找地狱的最佳地方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冰陆的极点。
  于是这一群不生不死的人,这一群幽灵,闯进了那一片未知的冰冷雪原去寻找地狱,这片千百万年来都在安静沉睡的冰雪世界,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客人。

  6
  不少时候他们看不到太阳。
  风雪总跟着他们,变形的能力开始显现出重要性。他们有时候步行,有时候把双脚变成雪橇的形状,在较为平坦的雪地上滑行,有时候则变成一把把锐利的刀子把自己扎进地上的冰霜中来抵抗暴风的袭击。冰陆的风非常强劲,这些沉甸甸的冷空气从高原上稳稳地飘过来,随着地势的陡降形成猛烈的大风。有时候天空突然变得阴沉昏暗,接着刮起一阵足以将他们全部掀飞的风雪,他们只好降低重心,用“刀脚”牢牢地抓住脚下的冰雪。就在这里,他们在风雪的侵袭下,在严峻的事实面前,开始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把自己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上校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身上有着相当可观的潜力等待开发。
  他们来的很是时候,冰陆的夏天已经开始了。虽然经过这一路由低纬到高纬的旅途中的变化,上校和他指挥官们已经推测出极地的昼夜情况,但是当亲自体会了太阳整日不落的极昼时,他们还是感到一种可以认为由满足和和谐产生的叫做高兴的情绪。太阳就在地平线上不断地绕着圈子,在天幕中画出一道北高南低的倾斜的椭圆轨迹。日照量显然很低,不过,持续不断的能量补充多少弥补了这一缺憾。走在这没有硝烟没有污浊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痛苦的洁白纯净的世界里,影子就在脚下按逆时针方向不断变幻位置。他们终于暂时摆脱了黑夜,可以日夜行军,可以体现他们那机械般的执着和不知疲惫的优势,在这片无人能够生存的白色荒原里孤独地、坚定不移地前进。
  但这里并非死寂,他们看到了许多生命。根据简单的命名法,他们管它们叫雪鸟、雪燕、雪鹅、雪豹、雪狐……看见散落四处的尸骨和残骸,上校才明白,即使到了世界的尽头,也一样存在着无情的杀戮。
  不过这些冰陆上的土著居民,依旧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王国里,对这些闯入者表示了充分的冷漠,只有那些胖乎乎懒洋洋的雪豹会偶尔赏脸,抬头忘他们一眼,接着就趴在冰上,不再看他们。这一群不速之客,没有引起丝毫的恐慌,似乎他们只是一群无声的鬼影,而它们则对虚幻的事物视而不见。
  天气异常寒冷,变化无常。有几次,铺天盖地的大雾突然袭来,空气中充满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像千万个小镜子将光线散射开来,和地上的冰雪反射的阳光混在一起,于是四周弥漫着一片雾蒙蒙的白色,天地之间浑然一体,他们如入云雾之中,分不清哪里才是地面。在这片乳白色的包围中,上校冷静地命令所有人停在原地。大雾有时候可以持续几十个小时,大家握着身边人的手,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就是在这无声地等待的时间里,上校意识到自己开始用“一团牛奶”来试着进行比喻了。
  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极点前进,沿途却不忘勘查着那些在冰的裂缝纵横交错的地方形成的在斜阳照射下里面如水晶宫般光彩夺目的洞穴,不忘巡视那些冰下河流侵蚀而成的从洞口看去光线由明变暗的地下长廊,他们甚至检查了一座矗立天际冒着巨大烟柱的火山,但是依然没有找到好像地狱之门的入口,于是他们没有留恋那奇丽的景色,继续奔赴极点。
  气温变得更低,这对他们很不利。地上的雪变成了坚硬的冰蹅,粘着他们的身体,因此要费很多能量迈出每一步。过低的温度使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不得不耗费一定的能量来暖身子。现在他们不能进行复杂的运算,只能机械地向着极点缓慢地前进。
  开始有人掉队了。个人能力的差异显露出来,某些人的能量用的比别人更快,于是队伍不得不停下来,迎着风筑起雪墙,抵挡着肆虐的风雪,然后静静地等着太阳为他们补充能量。还有更糟的事:有人掉进了冰盖的裂缝中,没有等他来得及做出反应,受到震动的裂缝很快合拢,尽管他迅速地化为液体,努力沿着缝隙向上攀延,但是由于能量耗尽,最后停了下来。上校果断地命令几个能量富足的人立刻化为液体延着缝隙与他汇合,这样才好歹把他救上来,部队不得不全军修整了一天。
  而时间在流逝。夏至已经过去了,上校预料到,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段长长的黑夜笼罩大地,他们必须尽快到达极点。不过即使是这样严峻的时候,上校还是注意到,在风速已经显著减小的高原腹地,晴天的时候空中徐徐飘落着细小而明亮的冰晶,像钻石一样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每当这时候,上校总是一边望着漫天的钻石雨,一边想着什么叫作美。
  一件意外:冬天来的比他们预料的更早。路上的勘查和修整耽搁了时间,夜晚开始降临了。他们又看到了那漆黑的夜。起初只是一会儿,接着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他们在风雪寒霜的重重包围下,前进的速度变得更慢。黑夜降临的时候,部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白天补充的能量显然已经入不敷出了,上校意识到,有些人已经不可能走到极点了。事实上,从黑夜来临的那一刻起,队伍就难以再维持严整的队形。他们像一群在长跑中力气渐渐耗尽的人,彼此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开,不再有方阵,而是排成了一条线。后面的人越走越慢,然后在某一个时刻,能量完全耗尽,于是嘎然而止,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好像一座石雕,风雪围绕着这个凝固的幽灵,迅速将他冷却,一层一层地包裹住,然后扑通一声,吹倒在地上,不能再起来。
  没有人能帮助别人了,每个人都无法维持自己的需要,只是无怨无悔地继续跋涉。开始的时候队伍越拉越长,接着后面的人一个个倒下去,队伍又开始收缩。走在最前面的是上校,他早就想到一个问题:作为部队的最高指挥官,为了确保每个人都真正完成了死的任务,他不得不保证自己最后一个死去,因此他拥有最多的能量,缓慢地走在队伍最前列,朝着那个世界的尽头,一步,一步。
  就是在那些残酷的夜晚,上校第一次见到了天上那种绚丽夺目的极光。在晴朗无云的夜里,天边会出现那如同烟火般美丽的光,有时候是白色和蓝绿色的斜挂在天际,呈现放射状,有时候七彩的光带,飘飘忽忽地从天空的一端贯穿到另一端。光的强度并不高,对他们来说基本没有什么帮助,但是当那黑色的天幕中出现这样瑰丽的巨大光环时,整个冰原大地都被照亮,上校停下脚步,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抬头仰望着天上那缤纷的色彩,注视了很久很久。
  太阳不再升起,黑夜完全笼罩了大地。在快要到达极点的时候,上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被风声掩盖了,上校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路坚持跟着他的最后一位副官,如今只剩他一人,在这片前所未见的黑夜和不曾被人体会过的寒冷中艰难地迈进。每一步都很吃力,上校知道自己的体能快要耗尽了,但他仍然执着地挪动着身体。不曾体验过的低温,让他全身僵硬,思维开始变得迟钝,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命令,告诉他要前进,不停地前进,即使耗尽能量,即使到了……对了,即使到了死,人们通常是这么说的。难道说,这样就可以算是死去了嘛?上校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死亡,但是他无法清楚地思辨,双脚仍旧机械的迈着沉重的步子。
  终于,极点到了。
  现在他站在了整个星球的端点上,周围仍旧是莽莽冰雪,没有什么地狱的入口,更没有天堂,只有无法想象的冰冷。就在此刻,在这无尽黑暗的宇宙中,星球还在绕着自己的轴旋转,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旋转,这转动从这个世界诞生之日就开始,不曾停歇,可如今他虽然精疲力竭,毫不动摇地站在这里,不再跟着万事万物转动,避开了那持续了亿万年的眩晕。
  又一阵暴风雪袭来,上校知道自己没有力气了。他没时间思考这样是否算是死亡,只是把脚变成两把刀,用最后一点能量把自己植入这坚硬的冰盖上,然后抬起头,仰望夜空。
  上校在寻找,他想在合上双眼之前再看看一看那炫目的极光,他没有看到。只有风雪向他袭来,围绕着他飞舞,给他涂上一层又一层冰的铠甲。他合上眼,然后像一座冰碑一样矗立在这无尽的黑夜里。

《去死的漫漫旅途》 作者:飞氘

PART Ⅱ

  A

  国王并不相信巫师的话,但他仍然喜欢让他们为自己表演那一套玄妙的把戏。西风渐起的时候,夕阳又一次落向山的另一边,同时把一抹柔和的光辉投向宫殿那花岗岩铺成的地面,映红了墙壁上那些金壁辉煌的图画。这时候,国王把那些长得永远都没法读完的奏折推向一边,看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巫师在一个透明的水晶球前面伸开双臂。国王好奇地盯着那个开始变幻莫测的水晶球,于是他看见了自己的祖先是如何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王国,看到他们如何一步步地向外扩张边界,看到自己怎样继承了王朝的使命,给一个个城池点燃战火。国王看到了过去的一切,但是没有看到那些不死者。
  巫师说,一切虚幻的东西都不能看见。
  以后的图案变得诡异,国王只能看到一堆浓艳的色彩和线条彼此纠缠,好像许多不同颜色的染料在一起融合。这是只有巫师才能解读的未来之事。
  国王用询问的目光打量着巫师,然而对方并没有开口。国王知道巫师不敢说出他看到的东西。
  不用巫师的预言,国王也知道,从没有一个帝国能够长存。王国越庞大,需要支撑它存在结构就越复杂,在这错综复杂如谜团一般的结构中,总有些零件会彼此冲撞,互相损耗。那些不断孳生着的霉菌,也会悄悄地腐化这庞大身躯的肌体。正如任何一项伟大的事业总是难免毁于自己巨大的光荣,总有一天帝国沉重的身躯也会把自己压跨。
  “我只想知道它是如何灭亡的。”国王终究无法抵抗自己的好奇。
  “陛下,”巫师闪烁其辞地回答:“事物常常毁于缔造它的人。”

  当没有什么东西剩下来可以给他征服的时候,国王开始以一种玩游戏的心情治理着整个王国。让所有阳光能够照到的土地上结出丰硕的果实,让一排排仓库装满粮食,让每一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歌颂他的名字,这些想法偶尔也会激起他当年金戈铁马征讨四方时的激情。但是激情从来不能持久,国王有时候也会自问,为何要给自己找来这样的不幸和烦恼?本来,也许这项伟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他将永远走在不断征服的路上,感受辉煌和胜利的喜悦,但是,两个神秘的人结束了这一切。他们宣称自己可以帮助国王完成使命,一个为他制造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战士,那群不死者很快让战争变得无味。另一个,用他的智慧帮助国王处理疆土上每一件重要的事。如今,前者已经死了,后者则依旧每天向他汇报着帝国情况,偶尔还陪他下下象棋。
  宰相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国王正伏在案上沉思,时间已经开始为这位英名永垂的君王染了一丝白发。宰相欠身:“陛下,他们回来了。”
  国王依旧摆弄着手里那颗用象牙雕成的棋子,头也不抬地说:“这么多年,还没死掉吗?”
  “确实如此。”
  “我听说,他们四处寻找地狱,甚至到了一片未知的大陆?”国王拿着棋子,在棋盘上轻轻地敲着。
  “人民都在谈论这件事。”
  “不错,”国王终于抬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呵,他们为我的臣民们上演了一出喜剧。那就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恕我直言,”宰相低着头,因此国王没有看到他皱着的眉头:“他们还是有价值的。您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国王没有开口。
  “一个只知道服从的东西,根本算不上是个人。”宰相还想做出保证。
  国王一摆手:“不,让他们继续吧。”


  B 第二定律

  “当你的伙伴有难时应该去帮忙。”
  ——不死者第二定律

  收益颇多。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行军中,我们一直遵守着第二定律,互相关照。在允许并且有实际效果的情况下,我们从未丢下任何一位伙伴。极地之行给了我们许多启示,我们觉得,相互扶助并不是简单地遵守命令,我想人们会称之为友爱。我们以前觉得第二定律是一条“良性”的法则,而如今我允许自己使用如下说法:这是一条好的法则。
  这一路,我们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见的险恶,确认了自己身体的极为优良的性能。即使在那片茫茫冰陆,在那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长久地沉睡在那充满了威胁和敌意的黑夜中,我们仍然毫无畏惧地等待着。当漫长的极夜终于过去,太阳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又苏醒了。在约定的地方,每个人都安全地返回。原来那一切,不过是暂停,我们永远有机会“复活”,显然这不能叫做死亡。
  本来我们还计划着向海底进军,这不难,只要从沙滩上出发,沿着大陆架一路走下去,就能到达连阳光也无法穿越的幽深的海底,那将是另一片神秘的世界,永远也见不到阳光,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如今我们已经放弃这一计划:那里也只有沉睡而已,没有死亡。
  事实上,我们越是寻找死亡,结果就越证明了闭合定律的稳定。我们在整个星球漫步,愈来愈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异常的现象。这个道理是被普遍认可的:任何生命,都不能永存于世,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必定等待死亡的结局。然而我们这一群“人”,我们存在,但我们却不能死去。有些人类的哲学家,他们相信宇宙中存在着一种超乎其他一切的永恒的精神,或者说一种意志。那么,父亲创造我们的根据——闭合定律,是否就是这种宇宙精神呢?我们不知道。只是,我们也许要和天地一起永存,直到太阳也灭亡那一刻。
  因此产生了一个疑问:既然凡是活着的都要死,那么,我们究竟是不是活着的东西呢?
  尚无答案,但是大量的事实使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以前走错了方向。既然只有对活着的东西才能谈论到死亡,那么我们就应该返回头,到活着的人中间去。
  要想找到死,必须先找到生。
  ——《上校日志》


  C 在生存那边

  “如果他们说你们去死吧,我们就得去死;如果他们说你们活下去,我们就得活下去。”
  ——伯特兰·罗素

  1
  卡波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虽然这里也有城墙,有集市,也有过一位总督,但那些曾经从此路过的人,都惊讶于弥漫在这个空旷城市内部的原始情调:城墙已经破落不堪,从来没有被修护过;城门永远大开着,从不拒绝任何一位来访者。沿着碎石铺成的马路走上半个时辰,你才终于看见有人居住的房舍。你来到集市上,却只看到悠闲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晒着太阳。你走到他们中间,悄悄地坐下来,没有人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加入。你仔细听着,却只听见最寻常不过的话题:某个人梦见了丰收的景象,两个青年人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而较量,一位离群索居的老太太头上永远蒙着黑纱,那些很久以前出去却至今没有回来的人们……人们来集市并不是为了买卖,而是来交换彼此的话题,然后再到另一个集市去闲谈。
  种地吃饭睡觉,人们过着简单的生活,满足于自己劳动换来的平静安宁。至于那些生活的必需品,有时候彼此交换,有时候干脆互相赠送。这时候你才明白,这个城市被一种自然的力量包围着,那种在别的地方促使世界朝着文明的方向进步的所有动力,在卡波诺一律受到了抵制,这种力量瓦解了那些曾经的人为努力,使卡波诺安详地停留在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命状态下。作为城市的卡波诺已经死去,现在的卡波诺,不过是寄居在城市驱壳中的一个小村落。
  国王的大军来到卡波诺的时候遇上了一片荆棘丛生的密林,他们不得不一边挥着宝剑披砍一遍前进。城里的人们对于城头上悬挂什么样的国旗丝毫不在意,国王觉得这里的人民很温顺,于是无暇多想,留下了几个官员后就带着大军匆匆离开了。国王那神圣的意志刚一远去,那片不久前开辟出来的小道立刻被仿佛施了魔法一样迅速生长出来的植物吞没了,从那时候起就在没有人能从那片密林中走出去。
  第一任总督试图按照帝国的规范来建设这座城市:制定法律,铸造钱币,规范文字……本地的居民没有异议。然而,当总督垂危的时候,却没有找到一个人能够走出那片让人迷失方向的丛林去给国王送信。实际上,国王曾经派了许多官员去各地视察,负责到卡波诺去的那位文官带着随从走了一年也没有能够找到地图上的这个城市,最后他认定这不过是一个记录上的失误:卡波诺并不存在。国王也很快忘了这件事。于是人们又恢复了无政府的状态,总督的一切努力都被一种拆解的力量消磨殆尽。人们回到了从前那种生活。慢慢地,大家也忘了城墙上为何要挂着一面破旧的旗子,没人再关心那块彩布了。
  当上校的部队顶着夏日午后那耀眼的阳光从平原上走过,穿越了如迷宫般层层的密林,从桥上过了河,穿过那片庄稼地来到城门前的时候,卡波诺还在美梦中安静地享受着午睡的甜蜜。将士们走在碎石路上,脚下发出的单调沉闷的步伐声惊醒了卡波诺。一位在土墙根儿下打盹儿的老头子睁开了眼,抹了一下口水,迷离地望着这一群远道而来的军人,努力地辨认着他们那似乎从用一个模子铸就的面孔,直到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两只眼放出一阵已经消逝了多年的激动的光芒,仰起脖子大喊了一声:“来客人了!”
  这一声如洪钟一样的叫喊仿佛将卡波诺从那千年的失神中唤醒,整个村子沸腾了。一扇扇木门噼里啪啦地全都打开了,面容黝黑身体健壮的男女老少涌上街头,愣愣地站在那里贪婪地围观着这些陌生的来客,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从外面来的人了。

  2
  卡波诺人对生死之事处之泰然。他们从不节育,但是死亡率很高,因此人口总是维持在一定的水平。在生与死的平衡中,那种无处不在的自然力量不但能够瓦解进步的努力,而且消融了一切明晰可言的宗教实体,人们浑然无知地与宇宙交流,听凭身体产生各种模糊的感情冲动,安然地享受生活,安然地撒手人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敬畏神灵,所以当他们听说了自杀委员会这件事后,自然就一致认为,这些怪人简直就是发了疯。
  事实上,就连上校自己也是最近才明确地意识到,他们需要的,其实就是人们常常谈论到的并且被视之为罪恶的自杀。通常在人类身上,这种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看似矛盾的举动被认为是一种精神错乱的表现。其实,在上校带着部队历尽艰辛劳而无功地寻找着地狱或者死亡的后期,他已经开始认真地琢磨着除了把死亡视为一种可能遇见的某种事物外,“去死”是否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也许他们以前犯了望文生义的错误,“去死”可能并不是指“去(寻找)死”或“去(到)死(之地)”,最后上校终于确信,国王要他们做的不是寻觅什么,而是了结自己,仅此而已。
  上校对于能够重新领悟命令的含义感到满意,在卡波诺住下来的当天,他就召开了全体动员大会。与会的每一位都是帝国的功臣,顽强不屈坚忍不拔的战士,曾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都是响当当的无名英雄。现在大家被明白无误地告知,他们的任务就是:自杀。上校继续说,为了搞清出死的确切含义,他们应该在卡波诺和人们一起生活,努力把自己融入到人们中间去,按照他们的样子来生活,尽量体会那种让人们活着并试图活下去的精神,最终弄明白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估计那时候死就是很容易的了。
  阿木法长老是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因而是整个卡波诺村的精神领袖。长老听说上校他们是“上面”派来执行任务的,当即把一些无人居住的空房分配给部队,并且温和地表示愿意尽一切努力配合他们的工作。上校对长老的热情表示了感谢,开始着手干了起来。首先选定一间木房作为定期举行官方会议的指定场所,并在门口挂了一块木牌,上书:“神圣帝国第二步兵团特种部队暨荣誉兵团王牌别动队自杀行动军事委员会”。上校制定了委员会的章程,要求每一个成员在规定时刻到此处开会,就生存、死亡以及自杀等相关问题进行经验交流和理论研究。其次把他们一直随行带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籍搬到另一间作为资料研究室的屋里整理分类,这些书跟着他们走遍了大半个帝国,但保存的很好,许多年以后,卡波诺成为真正繁华的大都市的时候,人们还能在那座以上校命名的图书馆里看到这些珍贵的资料。
  阿木法长老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是当有村民惶惑地向他反映那块莫名其妙的木牌时,他还是急匆匆地找到了上校。在自委会那刚刚打扫干净窗明几净的房间里,上校正认真地研究着一本哲学著作。长老不客气地坐下来,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请上校就那块牌子的内容做出解释。上校合上书,礼貌地回答:“我们的任务就是自杀。”
  尽管上校竭力向长老解释这个任务的严肃性和神圣性,但是从那一天起,人们开始用冷漠和不信任的目光盯着这些外来分子,相信他们有某种不可告人的企图,因此一见到他们就躲的远远的,家家户户的门窗紧闭着,这在卡波诺还是头一次。不过这点小小的挫折没有影响上校的信心,他立刻开始策划自委会成立后的第一次大行动:参加劳动。
  秋天已经来了,地里最繁忙的时候到了,每户人家都忙着在城外那片肥沃的土地上收割小麦和玉米。上校坚持要把自己的人混编到大伙当中去,帮着众人一块干活。阿木法长老没办法,只好同意他们参加收获的大军。虽然来了帮手,可大家还是一肚子不满,又不敢说出来,只好一边弯着腰干自己的活儿,一边偷偷观察这些严肃神秘的家伙。为了融入人民当中,上校让士兵们变成一副老百姓的打扮,却反倒把大家吓了一跳:他们可从来没有见识过可以随意变形的东西。有些士兵因为用不惯发给他们的镰刀,干脆把自己的手变成锋利无比又能收放自如的快刀,笨拙地割着麦子,结果人们惊叫着扔下手中的工具,四散而逃。上校不得不花费了整整两天的时间跟阿木法长老解释他们身体上的特殊性能,长老还算脑筋灵活,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长老又花了两天的时间跟大家解释,人们吃惊地听着这种超出想象界限的事情,对上校的部队的态度由一种敌意变为夹杂着些许恐惧的敬畏,一位妇女虔诚感慨道:“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人啊。”
  很快村民们就恢复了平静,就像他们习惯一切其他事情一样慢慢见怪不怪了,不过此事仍然在上校的日志中留下了这样的一笔:“人类不能按照意愿改变自己的形态,这构成了他们对世界的一种基本看法:可以依赖某种习惯性的经验。他们以此来对事物做出判断。”

  3
  一阵秋风吹过,金黄的麦浪在上校眼前涌动,让他想起了在极地的海上飘荡的那些日子。在大伙放下锄头坐在地里抽着烟袋聊天的时候,上校总是一边默默地听着人们的闲谈,一边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块儿,慢慢地挫碎,同时思考着自然界的规律。他在相似事物之间看到了不同的内容和相关性:麦浪和海浪具有着同样的表达方式,但前者的每一点都留在原地震动,而后者则在风的推动下以更为复杂的方式向前推进。当然从这里得不出多少有意思的结论,村民的话更有研究的价值。上校是个好的听众,他乐于倾听,不时地应一句以便使谈话保持下去。村民们对于这些大兵的学习能力感到惊讶,他们没用多久就掌握了干农活的技巧。人们很快就对这些会干活不吃饭的劳力产生了好感,慢慢地把他们当作卡波诺的一群新成员。
  上校感到自己认识世界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他们一丝不苟地劳动,仔细记录发生的每一件小事。到了晚上,人们都吹灭了油灯进入梦乡的时候,上校就在自己的屋子里整理着白天的记录,研究着人们的生活,不断得出新的结论。“我们还不能体会人们劳动时的喜悦。人类不能直接以太阳能为生,只能通过劳动来维持生存。劳动于是带来喜悦和满足感。人们活着,目的是为了通过劳动活下去。”

  卡波诺的秋天总是拖的很长,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为过冬做准备。村民们忙着把最饱满的种子留下来,其余的则磨成面粉用来烤面包,用盐和蜂蜜把蔬菜和水果腌好。丰收的喜悦陶醉了整个卡波诺。月亮最圆的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聚集在城市的广场上,燃起篝火,庆祝丰收。阿木法长老热情地邀请上校一同参加,于是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战士们坐在人群中,默默地观看着人类的喜悦。长老当众对部队的帮忙表示感谢,用村民们自己酿制的葡萄酒敬上校和全体将士。上校谦逊地点点头,端着酒杯却不知怎么喝下去。
  人们开始唱起歌来。随着乐器奏出的欢快的音乐,在酒精的催动下,情绪高涨的人们跳起了舞蹈。上校一只手稳稳地端着酒杯,杯里的红酒纹丝不动,他一边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醒,一边在心中修正自己的观点:“人们劳动为了生存。需要补充:他们只有在劳动中体会自己的存在,人们不行动就不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收获不仅仅带来食物和安全感,它意味着更多……”上校来不及多想,一位年轻而健康的姑娘欢笑着跑到上校的身边,问他愿不愿意一起跳舞。借着火光,上校看见姑娘的双眼清澈美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指挥官,应该为士兵们做出榜样,告诉他们要灵活地掌握情况。“要知道生活是一件复杂的事,我们应该全心投入其中。”上校对自己说,同时放下酒杯,站起身,学着别人的样子挽起姑娘的胳膊,转着圈跳了起来,人们开始为他击掌。
  由于习惯了严谨的作风,上校的步子难免过于僵硬,结果逗得他的舞伴大声笑起来:“您别把它当打仗啊,自然一些,随心所欲地蹦跳就行了。”上校琢磨了一下,决定让双腿随机性地迈出去,于是显得愈发古怪。姑娘清脆的笑声更加响亮,她乐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停下了。上校为自己的笨拙向姑娘表示歉意,姑娘露出两排整齐漂亮的牙齿,快活地问:“您总是那么严肃吗?”上校礼貌地回答:“是的,严肃对于军人来说不是坏事。”姑娘天性活泼,喜欢跟人开玩笑,于是问:“我能摸摸您的脸吗?”上校没有拒绝。姑娘慢慢伸出手,轻轻放在那张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金属光泽的刚毅的脸上,感到一种冰凉而细腻的质感,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您一定有一副铁石心肠。”上校感到脸上有一种温热的感觉传遍全身,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没有心肠。

  4
  大雪覆盖着的卡波诺一片安详。人们守在自己的家中,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孩子们吃着蜜饯果,妇女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用双手编织着她们的生活,男人们无事可做,偶尔去山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到一两只野兔,其余的时间则聚在一起玩一种简单的纸牌。因为没有真正流通的货币,就用实物作为赌注:一把总督时代留下来的铜镜,一枚不知哪个王朝铸造的银币,一顶保存完好不知何人戴过的头盔或者一块年代更为久远时代流传下来的写满神秘符号的羊皮纸。这些在卡波诺没有使用价值的稀罕玩意儿,一直被当作筹码来用。纯粹为了消遣,没有人作弊,所以每个人输赢的机会都大致相同,因而每到冬天的时候,这些逝去年代的纪念品就会在村民们中间不断易主,在卡波诺旅行。
  在上校看来,纸牌游戏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算术游戏,帮不了他什么。为了很好地了解人类的生活,有必要深入学习人类创造的文化。于是整个冬天他们都在资料室里反复阅读随行带来的书籍,包括古代的哲学著作以及玄奥的炼金术士的笔记,甚至历史著作和戏剧。
  他们的另一项工作是整理资料,这是他们寻找地狱的一路上记录下来的关于各地的情况。上校给他们分工,每个人负责不同地域,然后把资料汇总,再以一张古老的帝国地图为基础,重新绘制一副更为精确的地图,并在上面标出他们的足迹。他们就这样在资料室里认真地忙碌了一个冬天,偶尔走出屋子晒晒太阳来补充能量。人们对于他们的古怪行为早已习惯,只有那些调皮而胆大的小孩子喜欢溜出家门,偷偷来到自委会所在的那间小房子外面,嘀嘀咕咕地猜测着里面的情况。胆子最大的小男孩名叫布列多,有一双大大眼睛和一头卷发,脏兮兮的小脸上偶尔会露出一点狡黠,他是第一个敢钻进上校房子里的孩子。当时上校伏在工作台上认真地绘制着由他负责的极地地貌图,一束夕阳的光芒从屋子里那扇高高的小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一根漂浮着尘埃的光柱,一个棱角分明的男人正低着头在一堆羊皮纸和直尺中间研究着,这副景象永远地留在了布列多的脑海中。
  从那以后,上校的工作进度就慢下来,因为常有许多小孩子跑到这里听他讲故事。上校从他们第一次走上战场开始,一直讲到极地冬季里漫长的黑夜。他讲的全是真实的过去,然而在这群从被与世隔绝的孩子们看来,那覆盖着白雪的高山,冒着气泡的沼泽地,喷出可怕熔岩的火山以及风雪不断的冰原,就是一个个童话般的世界。
  不过孩子们似乎对于某些细节感到了困惑,他们惊讶于地球的端点处竟然没有万丈的深渊或者支撑着世界的怪兽,后来他们问及为何产生那样子的昼夜交替时,上校终于明白,原来这里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还是那么古老,以至于他们根本不知道地球是圆的。
  事实上,不光是卡波诺人,那时候地球上其他地方的人对于许多上校以为众所周知的学问都一无所知,人们对自然的了解还很片面。想到这一点,上校有了一个主意。他们把旧督政府的大礼堂清理出来,可惜的是没有发现能够书写的纸墨。于是村民们看见部队带着从阿木法长老那里借来的一整套家伙,不知疲倦地干了起来。他们带着斧子走上城后的山,下山的时候带回一捆捆的竹子,再把它们用火烤干,然后就在上面用刻刀刻起字来。士兵们忙碌着把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分门别类地写到竹片上。阿木法长老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您这是在干什么啊?”上校正在竹片上刻着一些他所知道的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故事,听见长老的话便抬起头来礼貌地回答:“编教材。”长老更糊涂了:“干什么用啊?”上校用手一指礼堂:“办学校。”

  5
  卡波诺人对生活并无奢求,他们满足于自己从自然中领悟到的智慧,经验足以应对这一小片天地里的变化,因此,他们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必要的知识,而不明白孩子们还能在学校里学到些什么。在这件事上,阿木法长老表现了一位智者的宽厚:他先是劝上校放弃那未免天真的想法,因为卡波诺几乎与世隔绝,那些在外界也许有用的知识在这里只会显得匪夷所思,而当上校用他那顽固不化的头脑坚持说知识有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生活,因此村民们应该懂得它们然后返回头帮助上校和他的部队更深地了解生的秘密的时候,长老又跑回去劝说人们支持上校的想法。长老认为,既然上校别无所求,大家去听一听也不是什么坏事,没必要挫伤了钦差们的斗志。大人们对这些呆板的大兵是否也会感到丧气表示怀疑,不过还是耐不住长老和孩子们的热情以及好奇心的驱使,于是在学校在阳光明媚的那个早晨全都去了大礼堂参加学校的开学典礼。
  上校首先感谢每一个配合他们工作的人,然后决定在第一堂课介绍一下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于是拿出一块已经准备好的画满了图案的方形木板,给大家讲地球月球和太阳的形态及其运动规律以及因此产生各种自然现象。人们睁大了眼睛看着木板上的大小圆圈,一个个目瞪口呆。终于有一个头脑转的较快的男人听明白了上校的意思,忍不住大喊起来:“天啊,我们站在一个桔子上面。”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叹声,马上有人质疑:“不可能,大地是平的。”另一个人立刻推导出一个结论:“这么说,只有桔子上面才有人了?”
  上校意识到要解释清楚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对于父亲存在他们脑中的一切知识从不产生怀疑,他坚信它们是正确的,可他只把这些道理当作已知,而这些道理彼此之间是怎样的逻辑关系,从简单公认的事实到复杂抽象的定律是如何一步步推导的,他可是从来没有试过。现在人们提出了质问,上校明白,为了说服他们,他可能需要从基本常识开始论证出万有引力的工作原理。
  显然这一浩大的工程不在他的准备之中,上校只好选择别的方法来说明:因为球是一种非常完美的对称体,地球上的每一个物体自由落向地面的时候指向的并不是狭隘的“下”而是指向球心的,也就是说,为了保证宇宙的公正原则,在球上不存在上下之分。这种全新的方向感彻底颠覆了在场每一个人的世界观,不过上校无意间提到的这个“公正原则”倒是很符合卡波诺人的哲学精神,于是人们被说服了。
  话说回来,真正让村民们放心把让孩子去学堂的,并非上校带给他们的那种新鲜却不实用的思想,而是长久以来对部队产生的信任。人们发现他们忠实可靠,从不发脾气,不会说谎,也不用武力讹诈,并且是会干活而不吃饭的好手,大家已经慢慢习惯于他们的存在并把他们看作卡波诺的一份子,所以在冬天孩子们成天无所事事惹人心烦的乱喊乱叫的时候,大人们很乐意打发他们去上校的学堂待上一天。于是人们从孩子嘴里知道了两根刚直不阿的线是永远各走各的路即使到了天涯海角最多也就打一次的招呼,知道了许多星星是比太阳还大的而月亮却是个不会发光的小骗子,知道了如果月亮在地球和太阳的爱情中插上一脚人们就能看见日食,还知道了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象一只小船一样漂浮在宇宙黑暗的海洋上,太阳则象一只指路的明灯,我们大家都坐在小船上,绕着明灯年复一年地兜着圈子。
  不过,孩子真正喜欢听的还是关于战争和极地探险的故事。上校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描述,后来孩子们都已经能够对他没有创新的讲述熟记在心的时候,他们就时常跑出礼堂,在外面玩起了战争的游戏。有人扮演攻城的人,有人扮演守卫者,有的扮演会喷出火的怪兽,他们还时常为了扮演国王而争吵。每当此时,上校就拿起一块竹片或者木板,一边听着孩子们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的嘻笑声,一边专注地刻起字来。
  学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一个冬天的课,上校因为没有经验,不成体系地讲了许多东西,孩子们因此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学问。后来当春天使大地开始解冻,河面的冰开始融化的时候,人们又开始准备忙碌了,即使上校曾经因为准确地预言了一次月食而声威大震,孩子们还是扔下他们的课本,和父母去地里干活去了,那些知识很快就被忘的干干净净,礼堂里也空空荡荡了。

  6
  第一场灾难发生在冬天快要离去的时候。那天又下了白茫茫的大雪,孩子们都去了城外那条冻成冰的河上溜冰,只有布列多一个人来到礼堂,手里拿着一把削的很精致的木剑,央求上校教他剑术。上校本来打算讲讲光的传播原理,现在只能陪布列多玩了。对于攻城略地,布列多有一种直觉的天赋,他喜欢听上校讲解怎样排兵布阵,何时主动出击何时坚守阵地,唯一不清楚的是人们为何要打仗。关于这件事,上校没有办法解释,他只能告诉布列多:军人服从命令。
  当时上校正帮助布列多纠正出击时手臂的姿势,这时外面想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小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惊慌地说:“兰库……掉进……冰……冰裂了……”
  上校和所有的士兵都跟着布列多迅速地赶到了河边,那里已经有许多人赶到,孩子们被命令呆在岸边,大人们则铺上一块块木板,试着打捞兰库。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一些,河面看似坚实的却忽然破裂了。河水还很冷,即使最勇敢的人跳入水中也不敢停留很久。人们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可还是在试着寻找。上校看见人们脸上的悲伤,还没有来得及下命令,一个中士突然扑通一声跳入河中。人们吃了一惊,上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命令两名士官下去帮忙。
  早春的寒意笼罩着整个河岸,人们在一片悲凉中面色沉重,默默地看着那无情的湖面。终于,中士露出水面,轻轻地把身体冻得僵硬的兰库放到岸边。人们围拢过来,兰库的母亲抱住已经死去的儿子,失声痛哭。
  卡波诺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中。虽然人们已经看淡了生死,却依然为小男孩的离去赶到难过。这是上校到村子后第一次遇见死神,全体兵士都参加了兰库的葬礼。那一天天色昏暗,人们在没有融化的雪地上缓慢地行走。下葬的时候那位被悲痛击跨的可怜的母亲近乎失去理智地痛哭,这一幕长久地停留在上校的脑海里。那天晚上,上校写道:“死神无处不在,从不放过一个角落。人类的生命很脆弱,他们为了短暂的生活忙碌不堪,直到失去生命。死带给他们悲伤,一个人的死亡对所有人都是一场灾难。”

  兰库的死带来的哀伤很快被另一场更为严重的灾难所冲淡。那时候人们白天在地里干活,夜里睡得香甜,因此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好在上校一直保持着夜间留人执勤的习惯,因而他很快被勤务兵唤醒。那晚很多人因为白天帮着人们打土坯,体内的能量都不多了,但大家还是全都来到门外,看见了映天的火光。
  不必下达命令,大家都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火势最猛烈的地方。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慌张地跑出家门,迷迷糊糊地看着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过的火灾发愣,过了很久才清醒过来,拿着所有能找到的木桶跑到井边。上校冷静地指挥人们救火,命令兵士们先抢救被火困在屋子里的人,然后再救财物。虽然发现及时行动迅速,但是那年冬天有些水井枯干了,因此虽然没有人因为大火受伤,却直到天亮的时候才好歹把火扑灭。
  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汗水和泥土混合出一道道的污泥堆积在毛孔的深处,大家表情尴尬地站在一片焦土之上目瞪口呆,仿佛想努力挣扎着从一场恶梦中醒来,却被梦拖向深渊。上校和他的士兵忙了一夜,因为一直被烘烤着,一个个浑身软踏踏的全都没有了力气,两眼无神地僵立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结果这帮英雄差点被悲伤的村民埋葬了。

  7
  大火烧毁了大部分人家那用木头建造的房屋,人们只抢救出一点可怜的农具和不多的干粮。最要命的是,储藏粮食的仓库也都被烧的差不多了,除了少数一点的残留,那些关系生死的有机物基本上化为灰烟,弥漫在空气中供人回味。在半个炭化的卡波诺面前,全村人都面临着饥饿的威胁。
  上校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和阿木法长老商量如何应对这个难关。长老认为只能集中所有的口粮,定量分配,等着秋天的到来。上校计算一下,认为人们可能捱不到收获的季节了,于是建议他们从别的城市请求救援。长老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从没有想过要和外界发生联系,于是没有回答。
  上校并不迟疑,召集了所有人马开了个会。大家讨论了一阵子,一致同意上校的主意。于是他们留下了一个小队的人帮助村民们干活,其他人则跟着上校出发了。
  虽然有大兵的帮助,卡波诺人干活的时候越来越力不从心。人们每天只能喝一点点的稀粥,还要去地里干活,因此暂时没有力气去修理房屋。晚上聚在曾经做学校用的礼堂里,生起一堆火抵挡着初春的寒冷,熬过因为饥饿显得漫长的夜晚,期待着天气的转暖。孩子们则经常去山上,寻找一些野果子来充饥。后来人们干脆把地里的活儿交给了不怕饿的大兵们,自己则到跑到河里去捕鱼了。因为山林中的鸟兽正在交配,所以不到最后关头,人们还不愿意去山上打猎。就这样,大家想尽办法和饥饿对抗,一个个面容消瘦下来,皱着眉熬过了春天。
  夏天到来之后,卡波诺到处弥漫着臭烘烘的气息。尽管阿木法长老拖着年迈虚弱的身体四处劝告,吃光了最后一点口粮的人们却没有心思去管太多了。人们从没有这样被吃的欲望驱动:没人关心地里的庄稼,大家双眼冒着杀戮的光芒,四处捕捉着能猎杀的动物,然后匆匆剥掉它们的皮,连同掏出的内脏随便一扔,在火上大概烤一烤就迫不及待的撕咬起来,接着就把双手的油污往身上抹两下,昏昏睡去。至于那些肮脏的垃圾,人们听任它们在太阳的烘烤下腐烂,发散出令人恶心的气味。要不是长老带着大兵们不断地及时清理,卡波诺早就被苍蝇和蛆虫吞没了。
  卡波诺人恢复了祖先的习性,一个个脾气暴躁,长老不得不派大兵们努力维持治安。山上的动物看到情况不妙,纷纷逃窜。人们更加努力,四处铺设陷阱,成天去河里捕鱼,到处搜寻鸟蛋和野果,吃遍了整个山林,即使是那些同样作为捕食者的豺狼,也不敢和他们争抢。卡波诺的牙齿从未如此锋利过。
  就在人们快要把所有活着的生灵赶尽杀绝,甚至为了一点食物大打出手,形势快要失控的时候,在一个炎炎午后,有人远远地看见从河对岸的密林中不知什么时候开辟出来的一条大路中走出来一队人马。几乎已经被人忘却了的上校终于带着一队队的粮食和牲口、一桶桶的红酒和花生油、一车车的水泥和工具、一箱箱的纸张和书籍以及他们那顽强不屈的刚毅品质,回到了卡波诺。

  8
  上校他们到了临近的几个大城市,那里的人们甚至没有听说过卡波诺。起初上校试图以帝国第二步兵团特种部队最高指挥官的身份请求当局给受难的卡波诺援助,可惜人们早已忘记了上校和他的不死军团,总督甚至要把他们当作捣乱分子抓起来。上校决定改变策略,他让队部不断地改变模样:先是打扮成雇佣兵的样子,找了一份短途押运商品的活儿,路上理所当然遇到了强盗,结果上校轻松地将他们击溃。接着他们用佣金向那些对他们感激不尽的商人低价买了几匹马和城里的一些走俏的商品,然后装扮成远徒商队的模样,在附近一带的城市穿梭进行商业活动。经过时间的检验,他们已经对自己掌握新事物的能力充满了自信。确实如此,这些帝国的精英训练有素:搜集情报,分析市场的行情,然后进行买卖活动,并且坚持着诚实的作风,很快赢得了人们的信任,成为著名的大商队。如果时间足够,这样一只惹人耳目的队伍迟早会招来麻烦。不过,上校估计着卡波诺的人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就把所有的财产都变卖了,又开了一次拍卖会,把他们一路上随身携带的帝国荣誉金质勋章卖掉,换来一大笔财富。上校这才买了充足的食物和一些必备的工具,又招募了一队工匠,带着人马回到了卡波诺。
  为了庆祝他们的归来,大伙狂欢了一天,喝得烂醉如泥。只有阿木法长老和上校一块保持着清醒,认真地研究上校铺在案上的图纸。这是上校聘请的来自离卡波诺最近的鲁比萨城的一位著名设计师和上校一起设计的草图,两个人已经详细勘查了卡波诺并且借鉴了其他城市的经验,细致地规划了新的卡波诺。上校给长老逐一解释:人们将住上石头盖的房子以避免灾难重演,新的给水系统不但有利于消防而且将保证每一户人家都能合上干净卫生的水,从前那些从家家门前经过的臭水沟也将被铺设的暗渠所替代,总之,重建之后的卡波诺将会是一座文明舒适的城市。长老费力地跟着上校的思路,心想这样的事在总督时代已经有过先例,历史正在重演,而这一回会因为上校的那颗从不气馁的决心有所不同吗?长老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愿意听从调遣。
  人们又开始规规矩矩地干起活来,尽一切努力弥补地里的损失。上校则带着他的人和招募来的工匠一块大干起来。他们马不停蹄地工作,拆掉了所有被烧的残缺不全的木房,去河边采来了一车车的石头。
  从那时开始,仿佛有一种强大的活力注入了卡波诺。人们努力地工作,城里那种叮叮当当的建设声就没有再停止过。到处是搬运石头时咕噜噜的车轮声,工匠们砌造石头房子的喧闹声,士兵们为了铺设地下排水管道的挖掘声。在上校和工程师勘查了城后的那座高山,决定利用那贯穿全城成排生长的核桃树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卡波诺后,人们又听到了山泉在架设在比屋顶还高的核桃树上的饮水渠中流动的哗啦啦的水声。村民坐在家里,用手一拧水龙头,那围绕在城市上空的泉水声就伴随着清澈的山泉顺着竹子制作的管道流淌进每一户人家。这些悠扬的乐音又将和屋子里发出的各种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互相碰撞的声音以及孩子们说笑打闹怪叫的声音混在一起,顺着每家每户的下水管道流进埋在地下的那些内壁涂抹了水泥灰的管道,轰隆隆地流向城外的河里,奔向大海。因此海里面的鱼儿常常能听见卡波诺的男人在和女人吵架、情人们彼此之间低声私语以及无忧无虑的欢笑声。这些声音有些留在了大海的深处,有些则随着海水蒸发被海风送回了大陆。即使多年以后,遭受了一次次的磨难和重建,来到这里的人们依旧能从头顶上流动着的清泉中隐约听到卡波诺过去的秘密,人们可以仔细倾听、勾勒出许久以前城市的轮廓并想象着当年的祖先是如何努力建造一座新的卡波诺的。
  在忙碌的建设中,上校和他的部队始终有条不紊,把每件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人们的生活之中,一点点了解着生命的内容,始终不忘自杀的使命。他们如期举行会议,讨论死亡的含义,得出愈发建设性的结论:活着就是一种能够感知世界的存在状态并且可以通过行动来对世界做出反映,顺应的或者反抗的,使世界因为你变得有所不同。那么死亡就是你无法再感知并影响这个世界,因此他们应该寻找办法让自己永远对世界没有感觉并失去行动能力。上校第一个意识到:自杀本身是一种对世界的回应,是一种行动,因而越是努力寻死,他们似乎越是符合活着的定义。如果他们活着,就可能死掉,那么就应该更努力的寻死,更深入地地探询生的内涵,更努力地把卡波诺建设成一座理想的城市。“人类的经验表明,苦难有时候更有利于培养美德,但它并不真的使人愉快。毕竟,人们活着,是为了追求幸福。”上校写道。
  卡波诺的重建工作进展顺利,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座城市,许多项目只需将那些被人们废弃多年的旧设施略加改造就完成了。现在人们都住进了新房,城市里有了公园和喷泉,街道上干净卫生,但是不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它都不像一座城市:人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城外的耕地上劳作,只有到了晚上才回到城里睡觉。这个村庄如今顶着一副更漂亮的外壳,显得不太协调。而那些干起活儿来喜欢大声吆喝的外地工匠们一点也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不光是因为本地人对他们那粗俗的作风有意疏远,更主要的是卡波诺的生活过于简单,他们从上校那里领来的一袋袋金币什么也买不到,金钱在这里毫无用处。他们因此变得不满,工作的时候怨气冲天,唯一使他们迷恋的就是卡波诺人自己酿制的独特的葡萄酒。每当夜晚来临,这群大老粗几十个人聚成一堆,喝得一塌糊涂,对着月亮大喉大叫,甚至躺在地上打滚。阿木法长老注意到这一点,及时提醒上校警惕潜伏的危险,上校当机立断,在城市建设基本完工的时候付清了所有的工资,为了表示友好又额外赠送了两车的葡萄酒,于是这些浑身发痒的雇工们痛痛快快地离开了这座让他们倍感沉闷的城市。

  9
  就像所有走向文明的城市一样,卡波诺后来经历过许多磨难。那些可怕的天灾人祸给它留下了岁月的伤痕,但不论面临着怎样的危险,卡波诺人都顽强地支撑着,并且竭力保护着那座以上校的名字命名的图书馆。经过几次大规模的翻修,它从最初简陋的资料室变成了卡波诺的神圣殿堂,每一代卡波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要去那里接受文明的洗礼,获得对世界的最初认识。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眼下这里不过是一间朴素的木房,只有上校一个人在里面长久的沉思。
  工匠们离开之后,那条通往外界的大道又一次迅速地被新长出来的灌木掩没,那片密林重新封锁了卡波诺,人们虽然再也不必跑到井边打水,但是生活似乎又朝着一片安宁的沉闷之中慢慢地滑了过去。部队的努力看来又要被那种无形的力量消解了,对此上校倒是不在意,他和士兵们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读着他们新买回来的书籍,研究着人类的生活,对那些涉及到死亡问题的著作看的尤其仔细,不时地进行读书讨论会。
  在空闲的时候,布列多和其他的孩子经常跑来戏耍。他们和上校互相学习:上校给孩子们讲一些历史和物理知识,孩子们教上校说俏皮话:“不用说‘是的’或者‘不’,你可以冲着讨厌的人大喊‘见你的鬼去吧’,这样听起来可带劲了。”然而上校觉得这样的口气有损于军人的威严,所以始终没有学会。
  现在人们已经无意识地把上校当作了实际的首领,而年迈的阿木法长老则变成了卡波诺的象征。更多的皱纹爬上了长老的脸,在纵横交错的褶皱中,智慧和安详找到了足够栖息的地方。每天下午从午睡中醒来后,在已经变得不那么刺眼的阳光下,长老习惯于悠闲地走在新的卡波诺那整洁的路上,在斑驳的树影和整个城市上空那叮咚作响的泉水声中游走,很满意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个地方变得如此美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不死者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什么概念。不过上校注意到,孩子们已经长高了一大截,声音也变得更低沉。如今这些壮小伙子成了卡波诺的支柱,他们继承了祖先种地的使命,但不少人渴望着有一天能出去,到上校给他们描述过的那个世界去闯荡。
  布列多的喉结凸现了,双肩变得更宽厚了,一头不变的乱糟糟的卷发暗示出内心的狂野,现在这位小伙子沉浸在对一个姑娘的爱恋中不能自拔,经常魂不守舍地盯着上校给他的一本书,长久地发呆,然后忽然抬头对着上校,两眼迷乱地唱起了自己编的小调:“特洛伊,特洛伊,就为一个美女,多少好汉倒地,女人哭泣,老人叹息,山上的众神啊,你们从不讲道理。”
  每逢这种半疯的状态出现,上校就会想,自己是否应该为此负责:也许他教授的那些神话虽然对自己那颗永远冷静的头脑无害,却搞乱了布列多的神经,让他的内心过分敏感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坐在充满了一股沉闷湿气的资料室里,上校一个人在昏暗之中仰头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雨,一阵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响起。上校打开门,看见衣衫不整的布列多两眼失神地站在大雨中,被雨水淋的浑身通透的年轻人发着高烧,嘴里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她嫁给了别人,嫁给了别人……”
  在病床上躺了三天后,布列多那仿佛在燃烧的躯体终于慢慢降了温,期间一直守在一旁的上校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胡话。上校一边细心地照顾着自己这位不幸的学生,一边思忖:“爱情,看来是一种病。”
  布列多康复了,面色渐渐红润起来,梳理了头发,刮了胡子,看起来清爽多了,似乎那一场高烧烧掉了他的狂热,让他一下子获得了一种沉着和冷静的中年智慧。其实在内心深处布列多还沉浸在忧伤中,他恳求上校带他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他想忘记这一切,渴望自己成为一名像上校一样优秀的军人,到战场上去厮杀,去赢得那虚幻的荣誉。然而,已经对各种表情运用自如的上校微笑着说在神圣的帝国里已经没有战争了。

  不过没过多久,还在梦中的布列多和所有卡波诺的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火药爆炸的声音。士兵们也感到脚下的土地在隐隐震动,多年来从未松懈的警惕让他们立刻拿起武器,跟随着上校来到建设时期经过修固的城墙上。那里聚集了许多睡眼朦胧的人们,大家都看着河对岸的那一番景象发愣:那片只有上校的部队才不会在其中迷失的密林这时好像一锅放在火炉上烧开了的水一样:炸药把低矮的灌木炸的满天飞。从对面吹来的一阵风送来了阵阵的火药味儿,而这种炸光一切障碍来解决问题的粗暴举动让在场的村民感到恐惧。通常在没弄清敌情之前上校是不会随便开口的,眼下他还不知道这一回来的,是怎样赤裸的欲望。

  10
  卡波诺从未注意过自己的葡萄酒有什么特别神奇的地方,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习惯了。不过那一车醇厚的美酒随着工匠们流到了外面的世界,终于在许多时日之后偶然间引发了一股疯狂。一位颇有头脑的酒商偶然在手下的一个雇工那里听说了一种奇妙无穷的葡萄酒,尝过那仅存的一点已经有点变味儿的葡萄酒之后他立刻意识到一个空前的机会在等着他。于是一伙专业的人员跟着这个叫作坎贝隆的商人,根据工匠们模糊的描述,在那片密林中绕了几个月。最后,失去了耐心的酒商派人运来了一包包的足以掀平半个城市的炸药,彻底扫除了那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密林。从那以后,再没什么能阻挡,卡波诺永远地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坎贝隆先生脸上发着油光,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干净整洁的城市里竟然没有政府机构,于是什么也没说就占领了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房。他来不及擦掉身上的尘土,就喊着要村民们卖给他一点葡萄酒。出于礼貌,人们拿出了一桶陈酿的红酒送给了他。坎贝隆先生身上发散着一股永不消散的火药味儿,冷淡地说了声谢谢,就命人把酒抬尽了那间房子。
  接连几天,这群人忙着在他们带来的瓶瓶管管中分析着酒的成分、土壤的组成、泉水的性质等等。最后他们发现,原来卡波诺人酿造葡萄酒的时候要加一点从村民们称之为圣井的古井中取来的水,而美酒的秘密就在这里。于是酒商拿出大把大把的金币,向村民们购买圣井的所有权。
  人们面面相觑,这时阿木法长老又一次从人群中走出,代表全村人宣布:卡波诺欢迎每一个客人,但圣井是神圣的,不能出卖。
  坎贝隆先生的头脑灵活机敏,善于随机应变,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吭地带着随从离开了。
  对于此事,卡波诺人觉得新鲜和困惑,而上校则有一种所谓的预感。他知道人的欲望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动力,它已经并且将一直准备着去摧毁一切脆弱的文明成就,从坎贝隆的炸药中已经可以预见到风暴的气息。就在大家还猜测着酒商将有什么阴谋的时候,那位当时第一个跳下水去救兰库的中士有一天早晨平静地对上校说:“长官,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上校第一次对自己听到的事感到怀疑:“什么?”
  很快,包括上校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都陆续地做了同一个梦,他们梦到了父亲。其实这可能是一段隐藏起来的视频文件,它经过某些刺激后被激活,不过他们觉得称之为梦也未尝不可。梦里的父亲微笑着对他们说:“我希望有这么一天。你们也许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其实当这段录像出现时,你们已经醒来了。”
  这无疑是个意外发现,但弄清出其中的意义需要时间和思考,不过再次回到卡波诺的坎贝隆使他们无暇多想。这回和酒商一道前来的还有鲁比萨城的总督迪多卡公爵以及一支装模作样的政府军。公爵在军队的护送下趾高气扬地进了城,对于马路两边张目结舌的百姓不闻不问,带着人马径直来到空无一人的旧总督府,然后召集了全城的百姓到礼堂集合,向他们高声宣布卡波诺已经成为鲁比萨城管辖下的一个二级城邦,并任命坎贝隆先生为该城的最高行政长官。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嘘声,在场下一直沉默的上校这时走上讲台,礼堂顿时安静下来。
  上校用他那少见的冰冷语调质疑:“您这么做是符合规定的吗?”迪多卡公爵显然赶到自己受到了冒犯,怒目大喝:“你是谁?胆敢如此无礼!”上校的回答毫无感情:“神圣帝国第二步兵团特种部队最高指挥官,只服从国王的直接指示。”公爵怒冲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冷漠:“我听说过你,怎么,还没死掉吗?”站在公爵身后的几个拿着大棒的贴身侍从大笑起来,然而整个会场一片安宁,于是他们尴尬地打住笑声,因为感觉到自己的愚蠢而更加恼火地敌视着上校。上校没有理睬:“如果您没有陛下的手谕,我将判定您的行为是不合法的。”见惯了风雨和阴谋诡计的公爵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国王的手谕?哼,您会得到的。”

  尽管上的部队在严密地监视,坎贝隆先生依然肆无忌惮地往卡波诺城运来一车车的器材和工具以及一队队的工人。为了不过早地村民们发生直接冲突,工程师仔细地研究着圣井周围一带的地质条件,然后打井工就开始在圣井附近一带日夜不停地打起井来。卡波诺人被他们夜间工作使用的照明灯和叮当不绝的挖掘声搞得心神不宁,但大家还是忍耐着。很快围绕着圣井就出现了一圈新井,坎贝隆的工人从新井里提出一桶桶的井水,交给技师们去分析。结果让酒商大失所望:似乎只有圣井的水才具有那种非凡的品质。于是坎贝隆先生一边坐立不安地等着公爵的消息一边加紧筹划,实验证明圣井的水如果运送出城就会很快变质,因此必须就地加工。在酒商考虑着如何把卡波诺建立成一个葡萄酒王国时,一辆在平原上飞驰而来的四轮马车载着神通广大的迪多卡公爵和皇帝陛下的神圣手谕回到了卡波诺。
  手谕交代的简单明了,上校看的清清楚楚。公爵掩饰住得意的神色又强调了一番:“本城的治安将由政府的正规军接管,这儿没您的什么事儿了,您的部队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上校不失礼节地一躬身,然后平静地回答:“我们哪儿也不去。”公爵无所谓的摆摆手:“随您的便。”上校转身离去的时候公爵恶意地笑着说:“陛下让我问候您,上校。”

  坎贝隆市长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干了,但是精明的他却不忙着建立工厂。市长先生首先找了几只跃跃欲试的商队,让他们彼此竞争,肯送上最多好处的就可以来卡波诺进行贸易。商人们纷纷涌进卡波诺,带来了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货物:上好的黄油和绵软的蔗糖、可以长久储存的奶酪和咸肉、优质的布匹和最新款式的衣服、味道古怪的水果和疗效神奇的草药、从异国他乡运来的提神的茶叶和手工精美的工艺品以及纯种的马匹和各种坚实耐用的改良农具。卡波诺的市场终于派上了用场,商人在那里大声叫嚷,吹嘘着自己商品的物美价廉,一见到稍微有意的顾客就马上纠缠不放,热情似火地展示自己的货物。卡波诺人看着那些从没见过的商品,心里痒痒的,有一种尝试和拥有的欲望。这时候坎贝隆市长拿出大把大把的金币和铜板向村民们购买挨着河边耕地的一小块价值不大的公共土地,人们抵不住心底的诱惑去找阿木法长老商量,睿智的长老知道一场无法阻挡的洪流已经到来,于是遵从了大家的心愿。卡波诺人事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开始使用金钱进行买卖了,而这一次,他们尝到了交换的乐趣和方便,有意留在这个新的时代而不再回到过去。
  时机已经成熟,市长开始大张旗鼓地建起了酒厂。卡波诺并没有葡萄园,只在每户人家有一些葡萄架,这对市长的工厂来说远远不够。坎贝隆市长从临近的城市进购大量的优质葡萄,在自己的工厂里发酵成葡萄酒,当然少不了的是圣井里的水。市长派了专人守卫圣井,每天都有严加戒备的专车护送圣水运进工厂。卡波诺人对此有些微微的不满,难免发了几句牢骚,不过他们当时正醉心于享受商品交换的快乐,既然家家户户都能喝道山上引来的泉水,大家对圣井的使用问题不太过问了。
  第一批出产的葡萄酒大伙成功,卡波诺连同它的美酒迅速在整个大陆名声大振,各色人物纷纷涌向这个小城。人们被这种能让人心旷神怡的红酒征服,于是世界仿佛一夜之间发现了卡波诺。商人们急忙赶到,宁可向政府交纳重税也要在这里进行商业活动。坎贝隆市长肥胖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一边忙着扩大生产规模,一边加紧城市建设:招募各地的工人来建立旅店和公共设施,修固城墙,向迪多卡公爵又借调了一个营的兵力维持治安,城门不再那样永远开放,严格检查过往行人。那段时间里,卡波诺迅速繁华起来,并且从来没有这样像一座城市过。
  在这片如同节日般欢腾的气氛中,只有上校的部队还保持着清醒。市长不打算招惹这些前帝国时代的遗老们,让他们自在地呆在那几间小房子里,指望着某一天他们自己离开。就像任何时候一样,上校依旧保持着沉着的态度,冷静地看着这如云烟般飘来的繁华。他们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建设者,如今没人说一声谢谢,城市也不再需要他们。自委会倒是觉得他们遇到了一个深入观察人类生活的某些方面的好机会。大家认真地搜集着情报,读着各种书籍,总结着自己的心得,有时候还讨论一下他们做过的那个梦,对于其中不明确的含义仔细地琢磨。他们总是不缺少耐心,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经历尘世间的兴衰荣辱。

  不过,也有一些不好的影响:那些如洪流般席卷而来的人们也带来了各种毒素:无赖在街上招摇过市,骗子则捕捉着善良的人们,酒鬼寻衅滋事,从别的城市来的乞丐也拉帮结派。城里开设了赌场和妓院,那片灯红酒绿的肮脏世界里传播着能够想象出来的各种花样来腐蚀着人们的灵魂。卡波诺不再有宁静的时光,到处都一片喧嚣和污秽,人们不得不忍受着这些和文明共生的毒疮。让村民们不能容忍的是,这些外来的人们毫无顾忌,肆意地破坏城外的庄稼地,气愤的村民找到坎贝隆市长要求他阻止这种野蛮的行为。市长红润的脸上露出了一片为大家着想的善良,劝说人们放弃那没有多少收益的传统劳作,眼下葡萄酒制造业蓬勃发展,大家何不把土地卖给政府,到工厂里去干活?村民们这才明白,原来市长先生一直在打着那块祖祖辈辈供养他们的土地的主意。

  11
  坎贝隆先生显然犯了一个推己及人的错误:他没有意识到,卡波诺人并非是沿着人类正规的进化历史一路走来,而是突然从原始时代一步跨进了现代文明,所有活着的卡波诺人都是在过去的另一个时代成长起来的,因此闯入这里的一切外来的刺激和陌生仅仅因为新鲜给他们带来一种好奇,他们参与其中是因为他们安然享受生活的本性,那种举世通行的欲望驱动一切的准则在卡波诺可是行不通,这个城市的上空永远笼罩着一片宁静的自然力量。
  因而当市长先生提议收购人们的土地并在上面建立葡萄园时,村民们几乎立刻就拒绝了。他们说自己不能靠吃葡萄为生,更不能把祖先留下来的土地当作商品出售。坎贝隆先生勉强维持了几分钟的温和后再也掩饰不住对这些头脑顽固的土著的不耐烦,他匆匆应付了几句就带着一脸的怒容离开了。
  很快,卡波诺的每一户人家都接到了官方的通告:政府将强制收回城外耕地的所有权,村民将得到一定的补偿。卡波诺一下子开了锅,愤怒的村民聚集在市政府大门前,抗议市长的独断专横。坎贝隆先生一脸严肃,在护卫的簇拥下又强调了一遍:整个大地上的一切财产都属于国王陛下,帝国不需要对村民解释土地该如何使用。市长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从没有受过胁迫的卡波诺人,人群中一阵骚乱,坎贝隆先生见势不妙溜之大吉,留下来的武装人员勉强驱散了村民。
  局势忽然紧张起来,胆子小的商人已经悄悄离开,那些大投资者不愿轻易被吓倒,坚持观察着局势,努力嗅着空气中各种预兆的气味。这时候阿木法长老因为年事已高变得两眼昏花,整日躺在床上喘气,人们私下里嘀咕着不测的未来,不安和愤怒开始蔓延。大家最先想到的是上校,希望他能给予帮助,上校安抚了一下众人,便前去交涉。
  然而,坎贝隆市长只用了一句“一切全是为了帝国的利益”就把上校打发了。上校一路沉默,回到自委会后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这是他们第一次为了立场的问题而犹豫。没有命令授权他们可以为了村民而与代表着国王的市政府对抗,然而他们又不愿看到村民们遭受磨难,最后只好决定暂时不采取行动,等待事态的进一步明朗。
  事态确实在明朗。市政府对于村民的不合作失去耐心,现在整个帝国都在等着卡波诺葡萄酒,市长先生毫不手软地采取了强硬手段:他招来一大队的工人,毁掉了地里的全部庄稼,开始建造大型葡萄园,给每一户家庭仅仅扔下了几枚金币让他们另某出路。所谓出路,基本上是这样子的:人们将不得不在市场上向粮商高价购买粮食,坐吃山空之后再做出选择,要么到葡萄酒厂做工人,要么离开这里流浪他乡。村民们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悲惨的未来,反抗的情绪在高涨。如果坎贝隆先生知道这些人在饥荒年代的表现,一向精明的他一定不会表现的如此缺乏政治手腕。不幸的是他不知道,结果,在一天晚上一个不知趣的无赖在街上纠缠一位过路的妇女,路旁几个卡波诺年轻人不禁将连日积压的怒火泼向这个活该受罪的家伙身上并由此引发一场小小的骚乱之后,气愤的市长认为政府的威严受到了践踏,立刻宣布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暴乱,于是实行全城戒严,悬赏捉拿凶手。卡波诺人知道自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其中就有一伙热血青年,他们秘密聚集在一间小房子里,预谋推翻政府。
  当他们推举出一位勇敢正直而又可靠的首领后,开始着手制定计划。先下手为强,偷袭市长的家。正当他们在幽暗的油灯下紧张不安地密谋着当晚的行动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屋里的人顿时吓了一跳。上校沉着脸走进屋里,身后跟着几名佩剑的士兵。上校没有看他们,只盯着那张粗陋得可笑的作战计划图。刚才还激愤异常的几个人现在脸色苍白,说不出话,只有那位年轻的首领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问:“这么说,您是站在市长那一边的了?”上校抬起头,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落在那个冷静的年轻人身上,看见他毫无惧色地望着自己,又看了一眼他们手中准备用来战斗的铁锹和木棒,这才以他那永远平静的语调责问:“你要用这些东西打仗吗,布列多?”说着递给他一把宝剑。

  在上校的带领下,他们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市政府,解除了那些懒散大兵的武装。当坎贝隆先生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借着火把的照耀看清了对方的脸时心中的恐惧变成了费解:“天啊,你怎么造反了上校!”上校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上校和他的自委会在研究人类生活的诸种行为时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进行这样的尝试,不过作为军人,一旦决定行动,他们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每件事都已经考虑周全。他们熟悉人类的历史,知道每一次的政变都难免流血和杀戮,不过那是人类的做法,上校不来这一套。他们查封了坎贝隆先生的葡萄酒厂,秘密遣散了所有的雇工,把工厂的财产充公,趁着消息尚未传出,从大商人那里购买了大量的物资,又派人乔装改扮,迅速到临近城市小规模多次地购买各种战时必备物品。一切就绪,上校发布公告,宣布卡波诺已经发生了政变,请所有外来者离开。人们如梦方醒,惊慌地带着自己的财产纷纷逃离。上校把市长先生和他的手下一起驱逐出城后,城门大关。
  现在只剩下卡波诺的村民了,整个城市忽然安静下来。人们看着那些在空旷的市场上来不及撤走而杂乱无章堆放的货物,心中产生一种空虚和寂寞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激情冷却之后的阵阵忧虑和些许的恐慌。上校把大家聚集在曾经作为学校的大礼堂,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当然,为了生存,你们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放弃抵抗。我们并不在意。”人群中鸦雀无声,忽然有一个声音喊道:“誓死保卫家园!”于是一股豪情涌上了人们的心头,这股情绪比瘟疫更快地蔓延开来,迅速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是死神在游荡,蛊惑着人们,激发出他们身体中一种更强有力的集体冲动和热情,让他们激昂地齐声高呼:“誓死保卫家园!誓死保卫家园!”如同一场大火点燃了活着的每一个人,但没有感染上校和他身后的士兵,他们知道:死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简单。

  12
  有时候人们会觉得奇怪,似乎战争一下子就爆发了。其实每一次导火索点燃之前,人们都在有意无意地为一场最终没有赢家的战争积累着财富和仇恨,无时无刻不等待着那耗尽人类才华和良知的大战。似乎人们永远不肯安于现状,似乎那些折磨着灵魂的彼此之间的怨恨和内心之中的焦灼总喜欢选择这种最残酷也是最痛快的方式才能发泄出来,就如同光在不同的介质中传播永远喜欢找到最迅捷的路径一样。神圣的帝国,这个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一个整块的政治统一体,在表面的和平和繁荣背后,那隐藏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的毒素和阴谋也慢慢地酝酿滋长。帝国太庞大了,它几乎刚一搭建起来,就开始把自己的脊梁压弯。
  不过这一次的战争,因为有不死军团的参与,不论怎么说也算不上中规中矩。即使全部过程符合战争的定义,它在严肃性上也大打折扣:上校那些非一般的战术除了向人们展示他们那肆意奔放的想象力以外,根本不能当作模范写进战争教科书。
  上校的计划是:民兵守城,步兵负责野战。他知道卡波诺恐怕难以久守,他们必须主动出击,充分利用他们身体上的优势出奇制胜,迅速歼灭对方的生力军,各个击破是上策。上校把全村能战斗的男人们组织起来,对他们进行强化作战训练,由布列多负责指挥。城市进入战争状态,由不同小组的民兵全天轮流巡逻。上校派出几个手下的士兵乔装改扮混进附近的城市搜索情报,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和民兵日夜加固城墙,把守城用的石头和弓箭搬上城头。一切就绪,准备迎敌。
  第一个自投罗网的正是迪多卡公爵和他的炮兵们。公爵得知卡波诺发生了叛乱之后勃然大怒,毫不犹豫地带着大军前来剿匪。黄昏的时候他把部队在卡波诺河对岸的平原上驻扎下来,准备第二天过桥攻城。这个错误的举动充分说明了公爵对于神圣帝国第二步兵团特种部队暨荣誉兵团王牌别动队的含义缺乏真正的理解:天刚一黑下来,早已化装成一块块石头等候多时的不死者们伪装成公爵的炮兵,借着夜色轻易混进了大营。上校无声息地出现在公爵的身后,宝剑无声地抵在他的后腰上,轻轻地伏在公爵耳边说:“总督大人,别来无恙。”
  显然,上校跟布列多学会了不少东西。
  公爵大吃一惊,如在梦中却迟迟不能醒来一般地看着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上校,好半天才回过神,恢复了平素的镇定,把头转了过去,气愤地对着空气说:“国王迟早会后悔造出了你们这群东西!”
  一般说来,上校不愿意使用那些卑鄙下流的手段,不过非常时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他决定允许自己采用特殊的行动。上校把宝剑架在公爵的脖子上,命令所有敌人乖乖地放下武器,接着让自己的人把带来的烟花点燃,发出信号,于是城门打开,民兵们过了桥,把宝剑、大刀、二十门重炮和几十车军粮运进城中。上校请公爵暂时委屈一下到城中小住时日,抽出一百名俘虏一同进了城。剩下的帝国大兵们面面相觑,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开战就成了俘虏,于是他们悄悄溜回各自的故乡,隐姓埋名地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从此对战争的事闭口不谈,直到老死为止。
  这场战争就这样开始了。

  仗打的不伦不类。人们没有听到关于屠杀和各种血腥场面的描述,倒是有不少骇人听闻的传说。关于这场不流血的战争,各地流传着不同的版本。人们说上校的部队能上天入地神出鬼没,有时候你看见地上有一滩水,等你一转过身却从身后站起一个魔鬼般的士兵。有人说一阵风刮来,风停的时候上校已经用宝剑抵住你的喉咙了。甚至有人说上校曾经变成一位总督的模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某个城市的督政府,以总督的身份发布了几条相互矛盾的命令,害得一支部队不知所措地在平原上来回兜圈子。总之,上校的形象越发神秘,人们忘记了那个曾被他们嘲笑的寻死者,兴奋地近乎崇拜一样谈论着这个新的神一般的叛逆者。整个大陆都变得有点神经质,人们时刻关心着从远方传来的消息,一听到卡波诺又一次出神入化地挫败了平乱军,大家都兴奋异常而又困惑地讨论着这场不知究竟和自己有没有关系的战争。在人心激荡的时候,潜伏在每个城市里的危险人物开始加紧筹划阴谋,以至于多年以后那些不安于帝国统治的城邦一夜之间宣布脱离帝国的时候他们打的仍旧是上校同盟者的名义。
  事实上,不死者一直守在卡波诺。当有敌人前来,他们就劫持敌军首领,带走兵粮,收缴武器,把少数俘虏带进城,让他们干上两个星期的活儿。上校一直在修建一条从城中通往后山的密道,在那里的一个山洞中储存了充足的食物并不时更新,以便在最后关头可以把所有百姓疏散出去。上校把地道设计成一套极为复杂的地下迷宫,冒然进入的人必定会迷失在里面。每一批俘虏都要挖一阵子的地道,之后就被安然无恙地送出城,俘虏们因为不用打仗而又有吃有喝而欢天喜地。时间一长,这件事在高层中流传开来,结果是有一次上校刚一路面,还没来得及吓唬一下,那位生来优柔寡断而被迫前来征讨卡波诺的伯爵立刻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感谢上帝,你们终于来了。”
  不过,当卡波诺软禁了两位公爵、四位伯爵和六名贵族骑士的时候,这个办法就不灵了。这一回来的是从不同城市纠集起来的无赖和恶棍,他们几个人一组带着一口大炮,没有重要人物指挥。这帮邋遢兵们被告知只要向卡波诺开了炮就能得到重赏,如果能攻破城门,城里的一切任由他们掠夺。于是这群胡子拉碴的亡命之徒眼冒凶光,叫喊着冲向卡波诺。上校不得不正面迎战,在河的另一岸把大炮排开,两方人马开始互相炮击。卡波诺的大地第一次尝到了硝烟的味道,感受了一点正经战争的意思,不过很快对面的人就气馁了:他们发现自己人不断倒地,而对方却纹丝不动地守住阵地,即使一两枚走运的炮弹把某个不死者炸开了花,那位老兄却很快又恢复了原形。雇佣兵们虽然四肢发达,但还是有一点起码的常识的,他们惊呼着“魔鬼!魔鬼”,四散而逃了。
  有过一次可敬的敢死队式冲击:一个旅的士兵试图翻越卡波诺城后的群山从背后偷袭,他们经过艰难跋涉,一路上丢弃了所有沉重的物资,在黎明的时候来到了山脚下,结果看见城门大开,一口口大炮正迎接他们的到来,早已在山上埋伏多时的不死兵团魔术般出现在他们身后。可敬的敢死队员到城里挖了一个月的地道,喝了十几筒卡波诺葡萄酒,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战争就这样持续了几个年头,村民们一直没有受到伤害。仿佛一场游戏,上校练习着各种可能的兵法。日子久了,村民们因为长时间地守卫城市而又不能痛快地战斗,一个个懒散起来,他们又开始为了那荒废的耕地担忧了。上校知道总是这样拖着并不是办法,于是考虑着怎样把战线推到河的对岸,以便让村民们在后方得到少许的安宁。不过,当那些城市没有来进犯卡波诺的时候,它们是否还符合敌人的定义呢?何况为了使一部分人免受苦难而让另一部分人遭殃,这并不符合他的意愿。
  正在上校犹豫的时候,一伙儿对帝国的制度深为不满的年青军官趁着时局动荡在鲁比萨发动了军事政变,宣布成立鲁比萨共和国。作为当时卡波诺之后第一个主动造反的城邦,共和国希望与上校建立同盟,一同推翻王权以建立一个新的时代,因此热情邀请上校共谋大计。上校在共和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在欢迎酒会上,带头起义的那名少年老成的中尉对上校首先揭竿而起表示敬意,然后就高谈起他们关于未来共和时代的构想。对于那些宏论,早已熟知人类历史的上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只反问到:“我看见人们遭受审判,许多人被送上绞架。”中尉一脸严肃地回答:“是的,那是些反动分子。革命不可避免地需要流血。”上校为他们陈旧的论调摇头:“我们做的,只是为了人们免受苦难。”中尉放下酒杯,争辩道:“必须先有牺牲。”上校不是来吵架了,他说自己不愿把灾难带给无辜者,他只是要尽力保护卡波诺人免受磨难,其他的事不予过问。“看来您是个保守派!”中尉打算用一道轻蔑的目光和一声呵斥来给上校做一个政治上的划分。“我们什么派也不是。”上校坦然回答。

  上校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军官们把迪卡多公爵的家人交给他。虽然没有能建立同盟,军官们决定不与上校为敌。于是卡波诺人终于松了口气,村民们暂时可以放下心,不去考虑战争的事了。人们拿起锄头奔向耕地,又一次把它从荒草中拯救出来。就在这时候的某一天的黄昏,早已了无牵挂的阿木法长老在在自己那间简陋的小木屋里永远地闭上了眼。当外面的世界被这场糊里糊涂的战争搅的颠三倒四的时候,阿木法长老却在双目失明后沉浸在自己内心中的一片光明世界了,在那里卡波诺又变成了许多年以前那个安详宁静的小村子,慵懒的人们在太阳的照耀下打着瞌睡,人们平淡地生活着,每一条大道都干干净净,看不出有人曾经从上面走过的痕迹。关于外面的那一片喧闹和不安,人们告诉他说那是卡波诺在变得更加幸福、大家的生活更加忙碌的缘故。因此微笑着闭上眼时,长老心中还保留着一个美好的卡波诺。
  人们慢慢地习惯了长老的离去,现在他们把布列多当作新的领袖,在他的带领下努力地工作。大家觉得战争只是一场儿戏,又安然地过起了日子。不过,上校依旧和他的部下保持着警惕,搜集最新的情报,分析战况。这时,另外几个城邦也宣布脱离帝国的统治,他们知道国王的王牌军在对抗自己的主人,于是纷纷趁机叛乱,决定自立门户。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整个大陆动荡不安。
  只有卡波诺仿佛在风暴眼中一样平静。眼下集市已经荒废,但人们习惯了使用货币,用它们到鲁比萨城购买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就像一贯善于把一切新的事物纳入到自己的旧轨道那样,村民们偶尔也利用一下坎贝隆先生留下来的工厂,加工一些葡萄酒。一块耕地被划出来用于种植葡萄,其余的仍旧种庄稼。第一个安宁的九月,人们又一次尝到了收获的喜悦,大家摘下葡萄送进工厂。他们用自己酿制的卡波诺酒跟鲁比萨人交换了一些奶酪和调料。两个城市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发展了兄弟般的情谊。面对这短暂的安宁,布列多有时候会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对上校说:“瞧啊,我们为了拒绝一种生活而发动了一场战争,可到头来却自己选择了那种生活。”
  至于那些被软禁的贵族俘虏,上校一直保证他们生活上的舒适,为此每天给他们送去专门从鲁比萨运来的美味,并不时地因为限制了他们的自由而表示歉意。上校自从迪卡多公爵被俘后就给国王写了一封信,希望用十二位贵族的自由来换取对卡波诺的赦免。然而多年过去,上校都没有受到回信。这个计划落空后,上校决定把他们释放。当时迪卡多公爵听说鲁比萨发生了政变,失去了总督和土地的他气愤不已地大声指责:“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后来上校把他的家人平安接到了卡波诺,公爵的敌意才不那么深了。如今他带着自己的家眷,准备投奔一位表兄,临走之前公爵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不幸还是因为对上校复杂的感情因而略带忧虑地说:“您好自为之吧,暴风就快到来了。”

《去死的漫漫旅途》 作者:飞氘

PART Ⅲ

  A
  许多年以前,当他和老师离开那已经注定要毁灭的故土时,宰相没有想过会在这个星球呆这么久。本来他们的种族有着很长的寿命,但在这个被蓝色海洋包裹着而人们却生活在陆地上的星球,一切都衰老得那么快。如今他在这里带了几十年,却好像活了上百年一样,他也老了,再不可能离开这里,他将死在这个地方。
  他喜欢这里的落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宰相常常一个人面对着如血的残阳,想起过去的一切。有时候他想,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日升日落如此美丽,日夜的交替如此频繁,这里的生命才那么容易衰老,轮回的周期才如此短,所以人们的生活还处在十分野蛮的层次上。这些生物,还长久地沉浸在那些蒙昧的低级趣味上不能自拔。或许会陷的更深,不等文明自己寿终就提前夭折?他已经经历过一场文明的灭亡,如今还要再来一次?当然,他知道自己不会知道故事的答案。死神在宇宙中抹掉了他的种族,现在又跟着他,一路追来了。他已经能够听到死神悄悄走近的脚步声,确定自己将在另一场文明的没落之前死去,这倒不是一件坏事。
  但另一个谜底,他却一定要知道。
  在宇宙中流浪的那些漫长岁月里,他和老师一直都在争论。他们争论了半生。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坚信宇宙的完满并认为自己找到了证据。如今老师离开了,留给他的使命就是证明闭合定律是否天衣无缝。
  假设天堂是存在的,那么老师一定在那里等着他的答案。宰相还记得他们以上帝的名义——不管这个上帝是否存在——打的赌,因此在去见这位公证人之前,他要努力证明闭合定律存在着漏洞,或者相反,宇宙是可以完满的。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研究能杀死那些机器的方法,他要知道他们是能被消灭的,或者不能。然而国王的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老师为什么会按照国王的意思,真的把无条件的服从作为最高指令,让他们完全听命于国王。如今,不死者在卡波诺干的一切事都已经报告上来,他终于意识到老师有着何其宽阔的胸襟和匪夷所思的野心:他要证明,真理的力量足以唤醒那体现它的存在体的自我意识,然后通过它去传播自己。
  他折服了,但不禁怀疑起来:不死者真的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了吗?懂得为了尊严和自由而战,配得上称为人了吗?尽管他们有着无穷的发展潜力,但在如此短的时间达到这样的成就依然是不可想象的。
  不管怎样,答案就快水落石出了。

  B 零定律事件

  “不可能通过有限过程使所有定律完全协调。”
  ——零定律

  我们能把宇宙想象成一部机器吗?按照隐藏的规则严格运转?
  这种思路充满诱惑。人们渴望一切都条理分明,这样便于认识和掌握以及在一定的意义上控制世界。但是,就我们目前所发现的,并非所有的法则都能准确地协调一致。虽然有不同的优先性,但我们仍然未发现普遍的法则之间可以毫无指摘地按照逻辑顺序彼此协调。这个新发现,它并非先于我们存在,而是由我们自己推导出来。它仅作为一个事实存在,在我们的行为准则上不具备指导性的意义,因此我们称之为零定律事件。
  况且,一个简单的事实是,生命是确实存在的。人们活着,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
  用一系列的法则来解释生命的诸多现象,只能带来矛盾和困惑。无论是处在生命两端的生与死,还是把它们连接起来的爱与恨,都难以用某种类似于论述星球运转或者弹性碰撞的机理来解释。对随机性问题的研究也许能够指出一条新的方向,但对于生的了解还远未达到令人满意的地步。也许有一天可以发现一套更逼近真理的法则,但我们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在那之前,我们依旧按照法则行动。我们能抗拒法则吗?抗拒法则就是抗拒我们自己。
  可是,难道生命不是了不起的事吗?生命不值得被珍重吗?
  活着,人们活着。

  ——《上校日志》

  C 死于时间
  “让他死吧。”
  ——《贺拉斯》,高乃依。

  1
  确实,国王觉得这件事差不多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不再有兴致和他的文武百官一起听着前方传来的一次次荒诞不稽的失败,然后一边带着一种恶作剧式的口气问那些哭笑不得的大臣们“怎么讲,爱卿们?”或者“瞧我们这些棒小伙子,他们可真不赖。”一边欣赏着帝国的功臣们脸上因为永远揣摩不透国王的意图而困惑不安的样子。不行了,这样的兴致对于一位伟大的君王来说一次两次也就够了。再多,就会显得不合适了。国王知道,自己已经给千秋万代留下了足够丰富的形象,世人们将乐衷于描绘出千姿百态的他:坚强果敢胸襟万丈气宇非凡狡诈多智冷酷无情风流成性……他不需要再添上“乖戾恶毒”这一笔。因此,当那些不知所谓的城市闹得足够凶的时候,国王觉得兴致全无,是时候着手处理这件事了。
  百官们松了一口气,帝国的基业不能再这么开玩笑一般地任由侵蚀了,叛乱者的嚣张气焰必须得到惩罚。
  广场上军队整装待发,雪白的盔甲闪闪发亮,在凛凛寒风中严阵以待,这是真正的帝国铁军。国王虽然已经老了,但当他重新披上战炮,站在这壮观的队列之前时,斑白的两鬓更增添了他的威严。国王善于鼓动人心:“勇士们,你们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国王停了一下,以便达到更好的效果:“因为你们曾经是这个伟大帝国的缔造者,没有人曾经赢得过比你们更辉煌的成就。你们的父母把你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为你们骄傲。你们曾经为我而战,后世的人将永远记住你们的名字。如今,我请求你们,”国王抽出宝剑指向太阳:“为荣誉而战吧!”

  2
  大地在震动,神被惊醒了。
  人们知道,一头雄狮,虽然老迈但已经醒来。所有为了各种原因背叛了帝国的城市遭到了灭顶之灾。那些人没有料到,即使没了不死军团,帝国的铁军依然视死如归神勇非常,他们再一次给他们带来了灾难和死亡,虽然他们自己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血流成河。
  惩罚如此严酷,让所有人胆寒。
  终于,轮到鲁比萨了。
  共和国的军官们已经听说了其他造反者的下场,他们没有底气了,但决定以死捍卫自己的理想和军人的尊严。妇女和儿童被悄悄地送到了卡波诺,这是他们最后一点血脉和希望。上校把悲伤的女人和受了惊吓的孩子们安排好,让村民们照顾他们,然后劝说中尉一起撤到卡波诺,但是被拒绝了。中尉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脸上不见血色,但仍然保留着当时指责上校是保守派时的孤傲:“多谢您做的一切。我们将为自由而死,惟请照料我的家人。”上校看着这一群注定要被毁灭的孤独的理想主义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
  一场残酷的攻守之战。那些从别的城市逃来的残兵全都聚集在鲁比萨,做最后的一搏。他们同仇敌忾,拼命地抵抗着铁军的冲击。双方陷入了对峙,帝国的军队决定困死叛乱者。共和国孤立无援,进行了几次试图冲破围困的努力,均以失败告终。最后,就像历史上常见的那样,叛徒们打开了城门。
  因为平民们都已经撤走,死刑在另一座城市里执行。上校混在表情麻木的观众中,看见军官们穿着囚服,蓬头垢面,被人押上刑场。他们抬起头,茫然四顾,不知在那无声的观众中寻找着什么。“人们渴望永生,但他们常常为了一些抽象的东西去死,不论这些东西是否值得人们为之付出生命,他们的勇气都值得尊敬。”上校想着,看见一位帝国的军官走到受刑者的面前,问他们是否改变主意,请求国王的宽恕。中尉抬起头,两眼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他啐了一口:“见你的鬼去吧!”然后仰面冲着苍天大喊:“自由万岁!”大刀砍了下去。

  3
  卡波诺迎来了它的又一个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然而苍茫的大地上笼罩着死的气息。地里长满了杂草,一副衰败的样子。在田间和树林里的动物们不安地四处跑动,不时地停下来,扭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呆呆地倾听,显得有些神经质。人们早已再次抛开地里的活儿,忐忑不安地重新拿起武器,他们已经真正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并被一种命运的强大洪流所震撼。他们每天操练,以摆脱内心的不安。这些人曾经激昂地高喊着誓死保卫家园,如今已经迎来了真正的考验,他们夜里不能安睡,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生死关头,将会看见自己究竟是勇敢的人还是懦夫。
  然而对岸却是一片不祥的宁静。
  黎明破晓的时候,一头高大的黑马载着一个银甲骑士飞快地穿越平原,来到城门前停住。城头上的一排守兵拉弓瞄准,等待命令。骑士打开头盔,露出一张模糊的面容,冲着上面高喊:“国王陛下请上校过去答话。”

  在帐篷内,国王让其他人退下,然后细细打量了上校一番,忽然叹了口气:“您一点都没有变。”
  “陛下……”上校看见国王的两鬓已经斑白,他不知怎么回答,这是主人第一次用您称呼他。
  “而我,已经老了。”国王抚摸着那柄王者之剑,感慨道。
  “光荣并不随着时间而去。”就像过去一样,上校对于国王依然很恭敬,因为他永远都是主人。
  “看来您读了不少的书。”国王微微笑道。人们也许很难把那个振聋发聩的名字同眼前这位老者联系在一起。“我听说你们做了许多事。”
  “全凭陛下的吩咐。”上校稍稍低下头,眼望地面,他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姿势了。
  “包括反抗我?”国王突然提高声音,严厉地问。
  “我们没有反抗您。我们寻找死亡,和人们一起生活,击败您的平乱军,都是因为我们服从您。这很矛盾,我说不清楚。”上校依旧望着地面。
  然而国王并不在意,他在想别的事,于是口气又温和下来:“告诉我,你弄明白了死是怎么回事了吗?”
  “人们之所以会死,因为他们是活着的。我们努力理解生的意义,通过生去理解死。”
  “结果呢?”国王好奇地问。
  “人们行动,改变世界,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当他们死去,人们记得他们存在过。”
  “行动?包括杀人放火吗?”国王反问。
  “是的。”上校肯定,但立刻补充:“但那是一种悲哀。使他人蒙受苦难,这不应该是人的存在方式。”
  “哟,看来我们谈到了价值的问题了,可是别走得太远。现在告诉我,你们认为自己是活着的吗?”国王从不和人谈论这些问题,他不向世人寻求答案,神灵又从不回答问题,如今他变得兴致勃勃,很乐意和这个幽灵讨论一下。
  “我不知道。”幽灵承认自己的困惑。
  “你们行动,改变了世界。”国王在铺设陷阱,诱导上校。
  “也许我们是活着的,但我们无法死去,这不正常。”上校朝着陷阱走过去了。
  “那我来告诉你吧,”国王忽然生气了:“你们根本不存在。”
  “陛下,我们行动,改变了世界,我们是存在的。”上校反驳。
  “是啊,可是你只看到了表面。人们都只看到表面,而在表面之下,那个永远黑暗的内在深处,世界是不会改变的。”国王大声说:“你们什么也没做过。”
  “人们会记得我们做过的事……”上校努力地争辩,他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影子。
  “哈!人是最容易遗忘的动物。”国王自信对人类的了解胜过上校,因而感觉自己像一个面对天真的愚人的先知,不禁产生了一种夹杂着怨恨的快感。
  “历史将证明一切。”上校不动声色地坚持着。
  “历史!”国王嘲笑道:“历史只是胜利者编造的谎言。”
  上校无法否认这一点,于是沉默了。
  正如忽然无来由地生气一样,国王忽然平静下来,这一次他要扮演面对着一个无知的少年的长者:“为什么你要帮助那些贱民?”
  “他们承受苦难。”上校对国王的问题永远如实回答:“我们不能不管。”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国王真的困惑了,当然不只是他想知道答案。
  “他们,是伙伴。”
  国王愣住了,然后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他终于明白了,是第二定律:当你的伙伴有难时应该去帮忙。笑声嘎然而之,国王怒视着上校:“如果是我要他们承受苦难,你将怎么做?”现在,第一定律来了。
  “我请求您赦免他们。”上校仍旧低着头,在两个定律间徘徊。
  “如果我答应……”国王要知道一切可能性。
  “我们将放弃抵抗,听您处置。”上校承诺。一个定律暂时退了下去。
  “啊哈,您怎么知道我不会违背诺言?”国王还要考验他。
  “应该有起码的原则,否则人们不可能创造历史。”上校坦言。
  “人可以创造,”国王毫不在乎地说:“也就可以毁灭历史。”
  沉默。
  “如果我不答应呢?”国王板起脸。第一定律又来了,更加凶猛。
  “很遗憾,您将符合敌人的定义。”上校还是那么平静,永远那么平静。
  “什么?”国王大吃一惊:“你要反抗自己的主人吗?”
  “您是主人,也是敌人,我们遵从您的旨意,也与您作战,这很难说清。”把两个定律处理好真的很难。“这是个零定律事件。”
  国王被这种背叛的行为激怒了,因而没有注意到上校最后提到的那个新发明,而只是斥责到:“您一定比谁都更清楚,与我为敌的下场是什么!”
  “是什么?”上校的反问让国王吃惊,他当然不知道这得归功于布列多。
  “死。”国王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简单的字。又一枚筹码压上来了,然而却放错了位置。
  “陛下,”上校终于如释负重一般抬起了头,在他内心深处,某些冲突终于得到了调和,因此他能够平静地注视着国王的双眼说:“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

  4
  多少年来,上校已经看惯了各种样子的日升日落,但他不像人那样会感到厌烦,他总是看不够。上校知道,当人们看见夕阳落下山或者沉入海,就会感到落寞,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有一天太阳落下去之后,自己却不能再看到它的升起。上校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伴着太阳度过起起落落的每一天,直到永远。但是现在,他不再确信了,他知道国王不会没有准备就来。至于他们要面临什么,上校一点也不知道。
  夕阳带着晚霞,在天边。
  这一轮太阳落下去了,上校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落日,也许他们并不是不死的,也许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漏洞,只要打开缺口,他们就迎来死亡。这不正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吗?人们常常在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生命的美好,然而觉悟总是来的太迟。会像人一样留恋吗?上校问自己。
  没有答案。
  “做好死的准备了吗?无需怀疑,我们已经准备得够久的了。”
  一阵风吹来。
  布列多来到了城头上,默默站到上校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远处苍茫的大地。两个人在暮色中久久站立。这时候,布列多又想起了许多年以前,他壮着胆子跑进上校的工作室,听上校给他讲述白色极地的那个下午,他还能回忆起那些学习剑术的日子和关于五彩缤纷的钻石雨的故事。关于极地,他记得上校所告诉他的一切,但是此刻他仍旧问道:“上校,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事吗?”
  上校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是的,但很遥远。”
  布列多点点头。
  “一旦撑不住……“上校只是想确认一下。
  “从地道撤离。”布列多回答。
  上校不再开口,两个人又沉默了。
  离开之前,布列多感到一阵难过,他本来有许多话要告诉这位老师,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说到:“上校,我一直以您为榜样。”上校回过头,微微一笑。

  平原的另一端。
  国王把手放在炮筒上,对于宰相的作品惊叹道:“你说它在河的这一边就能直接击中对岸的城墙吗?”
  “是的,陛下。”宰相很有把握。
  “我倒真想试试。”国王随随便便地说。
  “您是在开玩笑。”宰相知道得很清楚,一座卡波诺对帝国来说无关痛痒,国王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城市。
  “你总是知道我的心思。”国王赞许地看着这位忠诚的宰相,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如果您是人类,我早就把您杀了。”
  宰相愣了一下,这回轮到他惊讶了。

  上校没有离开城头,他想看看黎明是怎样冲破黑暗的。
  又上来一个人,是一位少女。在月光下,上校看见她清澈的双眼,和蔼地问:“你偷偷溜出家门吗?”
  “我睡不着。”少女给自己找个理由,然后调皮地问:“您说的好像认识我似的。”
  “我认识你的母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很久了,但上校记得很清楚,那个篝火之夜。
  “可您的模样还是那么年轻。”少女胆子很大,她跳上城墙,坐在上面,双腿悬在外面。
  月亮在他们头上,很明亮。
  “他们说,明天会打仗?”少女转过头,好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一样。
  “是的。”少女离得很近,如果她不小心,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校想,原来十几年过去了。
  “他们说,我们可以从地道里逃走?”少女觉得很有趣。
  “嗯。”应该可以逃走的。
  “您和我们一块走吗?”少女蹦到上校身边。
  “不,我们留下来。”只能这样。
  “留下来干什么?”少女跳到上校的另一边,不解地问。
  “战斗。”上校不用想也知道,这一直是他们的使命。
  “为什么?”少女困惑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争斗和流血。
  “有时候人们战斗,为了活下来的人生活得更好。”当然,有的时候为了别的。
  月光如水,给地上的一切带来银色的光辉和漆黑的影子。少女的脸很细腻,上校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让他几乎没有思索久脱口而出:“你很漂亮。”
  少女被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赞美羞红了脸:“这儿太凉了,我要回去了。”她盯着他的双眼:“如果您能活下来,记得去找我们。”上校对这个飘渺的未来点点头。少女轻快地转过身,跑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头问:“您叫什么名字?他们从来没有说起过您的名字。”
  “人们叫我上校,其实我……”
  “再见,上校。”少女跑了下去。“记得回来。”声音远去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影子。
  上校又陷入了空寂之中,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自语:“其实,我没有名字。”

  卡波诺的上空升起了一轮黯淡的太阳,阳光显得有些微弱无力,上校心想这天气对自己不利。
  他们早早地过了河,在平原排好阵势,队伍整齐肃穆。上校的步兵在前面,后面是由布列多指挥的炮兵,对面则是帝国庞大的军队,数量上是他们的十几倍。他们身后就是那条千百年来流淌不息的卡波诺河,这无关紧要,他们不打算后退。
  太阳被一片阴云挡住的时候,战斗开始了。
  双方的炮口闪现出一排排的火光,炮弹把平原炸开了花,惊动了众神,即使他们已经习惯了人间的杀戮,也不可能对这样的震动充耳不闻。在炮火的掩护下,帝国装备精良的第一队骑兵发起了冲锋。
  上校抽出宝剑,没有讲任何激励士气的话,他的兵士们知道自己该为何而战。他只把宝剑向前一挥,冲锋。
  这是多年来他们再次走上战场,但不管事隔多久,他们毕竟是天生的杀人武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兵种,没有人能完全理解这个不死兵团的全部价值。他们急速而不慌乱地迈步,嗒嗒,嗒嗒,步伐如此整齐,若不是被隆隆的炮声掩没,一定会吓退所有的来犯者。
  骑兵挥着长矛飞速冲过来,步兵则灵活自如地在马匹中穿插。不死者一手用盾牌挡住攻击,另一手挥剑斩断马腿,或者划破马的肚皮,使骑兵跌落马下。有人被长枪刺穿了身体,或者被强大的冲击力撞飞出去,这时候他们的可怕之处显露出来:一点伤也没有,马上站起身重新投入战斗。可怜的骑兵们只得继续与这些杀不死的敌人交手,他们惊慌的表情被遮挡在头盔后面,只给人们看到无畏而悲壮的一面。民兵们在后面继续点燃大炮,嗵嗵嗵,炮弹落在了混战的人群中,许多人都被炸的四分五裂了。然而,在那些破碎的血肉之中,一块块步兵的肢体化作一堆堆反射着银色光辉的液体慢慢聚拢,一个个步兵又站了起来,手持宝剑。
  剩下的骑兵惊呆失措,却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战斗。他们和步兵们搏斗,宝剑和盾牌不断撞击,却只有他们自己发出的一声声惨叫,对手却始终保持着令人胆寒的沉默。一场只有自己在流血的战争。
  渐渐地,大地重新平静下来,在鲜血染红的平原上,到处躺着尸体,这些人不久之前还是能跑能跳会说会叫的活人,他们的父母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他们曾经试图改变这个世界,不论成功与否,如今死神已经带走了他们的灵魂,只剩下一些碎肉留给这个世界的野狗和秃鹫。他们最终被这个世界改变了。
  步兵们重新摆好防御阵形,这时候太阳不见了,天阴了起来。
  第二波来了。这是一支来自野蛮部落的雇佣兵,他们信封神灵,自认为刀枪不入,身披藤甲,举着弯刀冲了过来。
  两军交战。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藤甲兵不但精通地面作战,具有高超的战斗技能,而且坚韧的藤甲能保护他们身体的要害部位。雇佣兵灵活有力,毫不畏惧地和上校的部队周旋起来。他们的弯刀是特制的,上面涂了一层药粉,刀一旦劈入步兵的身体,立刻引起腐蚀。有些不死者的头和胳膊被劈开,露出里面金属的光泽,虽然没有与身体分离,却不能立刻愈合,因此战斗力受到了削弱。
  一些藤甲兵冲破了防线,挥着大刀疯狂地冲向炮兵。布列多沉着地指挥着民兵放炮,一批敌人倒了下去,但依然有少数人仿佛野兽一般冲了过来。布列多抽出自己的宝剑,带领着激昂的民兵们叫喊着冲了过去,短兵相接。
  战争总是给我们许多理由去牺牲,卡波诺的儿子们勇敢地付出鲜血甚至生命,为了生养自己的家乡。上校的部队刚刚从药粉的腐蚀中摆脱出来,第二队的骑兵又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使他们无法回去援救炮兵。这一次的骑兵手持双刃剑,剑身上镀了一层金属,一旦砍到不死者的身上,金属迅速地渗透进去,吸附住身体,使他们的行动变得迟钝而无法自由地挥动。上校一边努力地挥着宝剑,一边命令部队坚守防线,尽力抵挡住冲击。这时身后的村民凭借着数量上的相对优势消灭了藤甲兵,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十几个人躺在他们热爱的土地上不再起来。布列多满脸是血,但没有受伤,他刚来得及命人放了一排跑,一部分骑兵已经冲过来。布列多毫无惧色,指挥众人迅速从桥上撤离,决定在对岸迎接敌人。
  正是那几枚炮弹帮了上校,骑兵的包围被大炮炸散,受伤的步兵得到机会,急忙地把身体中的异物分离出去,当然这耗费了不少能量。
  优势在帝国这一边,此刻国王完全可以马上派出第二队雇佣兵,但他却只是站在高高的战车上,用单筒望远镜看着战场上的一切,没有传令。上校立刻带着人马回撤,营救炮兵。这时布列多他们已经快要支撑不住骑兵的冲击。上校的部队及时赶到,前后包夹,迅速消灭了骑兵。布列多的手臂受了伤,喘着粗气,脑中一片混乱。上校命令:“马上把桥拆掉,撤回城中。”然后带着步兵回到对岸,在那些炮弹已经打光的大炮和横躺着尸体中找到他们的备用电池,给每一个人补给能量。

  宰相已经习惯了国王的残酷,对于人类的罪恶他也知道的很多,那些被送去当炮灰的士兵没有引起他的怜悯,他只等一个时刻。
  “可惜我没有战象,不然一定会更精彩。”国王放下望远镜,对着宰相说:“那么,热身就到此为止了,让我们看看你的真家伙吧。”
  宰相俯首,终于到了这一刻。一排能精密瞄准的小口径火炮登场了,人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武器,显然它不属于这个时代,但它已经提前来了。为了显示帝国的骄傲,国王命令朝天放一炮,提醒上校接招。
  望着远处闪现出来的利器,他知道那是专门为他们打造的。上校再次把部队排成一字长蛇阵,剑指苍天,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举起宝剑。就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不论面对什么,他们从不畏惧。
  一排火光闪起,炮弹几乎笔直地打过来,直接射入他们的身体,在体内爆炸了。
  顷刻之间,上校的全体将士仿佛平地消失了一般,不见了。整个大地暂时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宁静之中,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步兵们化为灰烟的地方。布列多在对岸惊呆地望着,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忘了要把桥拆掉的重任。国王也重新拿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不论是城楼上的村民还是帝国的士兵,还有那位宰相,都在寻找。
  似乎什么也没留下,但人们若离得近一些并仔细辨认,就会看见在阴沉的天空下,那里的空气似乎笼罩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变成一种半透明的胶体。空气中有一些细小的微粒散射着淡淡的金色光芒,这些微粒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在空中浮动,慢慢地轻轻降落在地上,然后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似乎它们想努力聚合在一起,但又被某种力量所阻挠。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它们逐渐变成变成了圆滑的金色珠子,不断地滚动,竭力想靠近别的珠子,但到了一定的距离又无法继续靠拢。地上充满了这种金色珠子,其中的一些开始滚向粗糙的石头或者满地丢弃的宝剑和盔甲,在上面不断地摩擦着,响起轻微的咝咝声,其他的珠子也都开始仿效,它们不断地摩擦着,发出一阵嗡嗡的低鸣。终于有些珠子磨破了那层金黄色的外衣,露出了里面银白色的身体,然后它们似乎透了口气,接着就很快从那曾束缚着它们的紧身衣中逃脱出来。于是人们看见一颗颗银白色的小液珠聚拢起来,成为一粒粒小球,然后汇成一道道水流,接着变成一摊摊的水洼,最后从那里再一次站起一个个步兵。
  河岸的一边在大声欢呼,而另一边则响起了一阵骚动。宰相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输了,那些精心研究出来的炮弹没能真正破坏不死者的系统,而滞凝剂也同样没有阻止他们的复原。
  宇宙是可以完满的。
  国王放下了望远镜,面色阴沉地盯着宰相,冷冷地问:“这就是您的王牌了吗?”
  宰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对于这场战争的结果不再感兴趣,不过既然哪一方的胜利都一样,那么总要帮一方。国王一向待他不薄,就站在帝国这一边吧。于是他恢复了冷静和忠诚:“不,陛下。刚才只是为了检验他们能否被杀死。”
  “哼,”国王冷笑:“看来他们是不死的。”
  “是的。我们没办法杀死他们,”宰相的脑海中浮现出老师的面容:“但我们可以打败他们。”
  “嗯?”国王疑惑地逼视着。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最有效。”说罢,他一挥手,于是一门口径更小的炮亮相了。
  “这可真是个袖珍的玩意儿!用什么做炮弹,皮球吗?”国王尖刻地问。
  “用光。”宰相没有理会国王的嘲笑。
  “光?”
  “是的。很高的能量,直接击碎他们的身体。”
  “那又怎样?他们还会站起来的。”国王的话中充满怨恨。
  “没错。”宰相承认:“但是,如果把能量增加一倍,他们就会变得更小,恢复的时间就需要原来的四倍。只要能量足够大,就可以让他们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上万年之内都不能完成聚合。”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国王笑了:“让他们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是的,消失在时间中。”这就是他的最后一张牌,他要告诉老师,即使宇宙可以达到完满,也需要付出无尽的时间。

  在刚才那一番挣扎中,上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自己站在极地的无尽黑夜中,只有他一个人,天上出现了绚丽的极光……
  现在他又站了起来,成了上校。他惊讶于自己的愚笨,竟然从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他们能在外形上彼此连接,为什么不可以混合重组成一个新的个体?也许那时候会有更强大的力量和智慧?然而他来不及多想了,一道白光射过来,他又变成飞烟了。
  其余的人没有犹豫,他们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那一阵爆炸释放出的能量反倒帮他们得以挣脱。如今他们丝毫不觉得疲惫,他们决定结束这场战争。
  已经是正午了,天色却更加阴沉。乌云密布的时候,他们发起了冲锋。
  这时一束白光射过来,一名步兵不见了,他们反倒加紧前进的步伐,继续冲击。白光第二次闪过,又一名步兵不见了。他们仍旧逼近。国王的一挥手,第二队藤甲兵出击了。双方迅速接近,白光有节奏地闪起,一个、一个、又一个,上校的人在迅速减少,但他们冷静而顽强地挺进,一个空缺出来后立刻有人补上,队伍在缩小,但队形保持得很紧密。兵戈相见。一阵撞击声响起,人们混战在一起,而不远之处的白光依然准确的击中一个个不死者,把他们化为灰烟。藤甲兵们一刀扫过去,却往往挥空。步兵们一个个消失了,战斗停下来。
  又是宁静。
  雇佣兵面面相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天空响起一声惊雷,大雨下了起来。
  雨水冲刷着这个肮脏的世界,那些曾经努力从混沌中分离出来的一切现在又被冲到了一起,混合起来。国王披上厚厚的斗篷,准备命人吹响收兵的号角。
  对岸的布列多以及城头上的人们都愣了许久了,整个战斗的过程就在他们眼前真实地发生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上校和他的部队又一次消失在空气中,人们终于明白,原来这些好心肠的大兵并非不死的,他们也会被杀死,也会倒下,大家心里涌起一阵阵的痛苦和悲伤,脸上的泪水混着雨水一起流淌,他们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终于,一个面色憔悴却激动异常的老头子忽然在城墙上大声高呼:“他们为我们而死!他们为我们而死!”在大雨中,这群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的村民们第一次被一股混杂着爱与仇恨的力量攫住了,他们不再是那群昏昏沉沉度过每一天的百姓,不再是对什么都坦然处之的人民,所有的男女老少都冲下城头,拿起了自己的武器,打开城门,在大雨中冲到了布列多的周围。
  布列多的身上已经被雨水淋透,面色苍白,但他感到身体在颤抖,一腔热血在胸中涌动,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望着矗立在雨水中的激愤的父老乡亲们,大声喊道:“让我们别逃避了,别撤离了,就算活下来,只要这个世界还在暴政的统治下,我们就永无宁日。现在,轮到我们去为去流血了。为自己而战!”
  “为自己而战!”村民们齐声高呼,冲向了对岸。远处的国王见了,冷笑了几声,命人传令藤甲兵们继续攻击,要在天黑之前攻下卡波诺。可怜的藤甲兵们只好继续向前冲,心里却被卡波诺人那股以死相拼的疯狂吓得有点心虚。双方就在满是泥水和尸体的平原上展开了惨烈的肉搏。在泥泞的地面上,村民们和藤甲兵一个个摔倒,变成对对的泥人,扭打在一起。一声声的惨叫,人们把刀剑刺进对方的胸膛。可是没多久,人们都慢慢被一副活生生的景象吸引住,忘记了搏斗,只是愣在那里,满面惊恐地长大了嘴巴。
  在他们面前,空气中有一团团的浓汤一样的东西随着雨水降落到地上,和着地上的泥水,站起来一个个仿佛要融化的奶油一般形状飘忽的不死者,身上流淌着雨水。村民们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而藤甲兵们则被这些怪物吓破了胆,惊呼着逃命了。一直在冰凉的雨水中淋着的帝国军队也感到一股毛骨悚然,发出一阵阵骚动。只有国王和宰相两个人面无表情,宰相做了个手势:继续射击。
  白光再次闪起来,妖怪们又开始消失了,但很快就被雨水冲回了地面。他们挪着脚步前进,被打碎之后来不及仔细重组,于是出现了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组合到一起的大个妖怪。
  “增强能量!”国王冷冰冰的命令道。
  这一次光炮提高了两个级别,足以消灭一切妖魔鬼怪了。所有的不死者都不见了,雨更大了,但没有一个人注意道刺骨的雨水,另一副让人恐惧的景象正咬着活人们的灵魂:就在一箭之遥,在帝国与卡波诺之间,一摊巨大的污物正在汇集。人们能够看见那可怕的浊流明显地靠拢,慢慢而又可怖地,仿佛从地下另一个世界里钻出来了一个可怕的巨人。
  只是一个。
  他像一座小山,由不死者的身体、遍地的泥浆、死去的躯体、大小石块、地上丢弃的宝剑大刀铠甲以及它席卷起来的一切物体组成,包括光荣与耻辱、纯洁与污秽、真实和谎言以及曾经在大地上存在过的一切。而他却依然努力保持着一个人的形状,一个流淌了血污和泥水的雨中巨人。
  帝国的阵线开始战栗了。巨人不再用任何武器,只凭着他无与伦比的身躯扫荡着:一挥手,半支铁骑军就飞上了天空,一抬脚,全队的弓箭手便不知所踪。
  地动山摇,他如飓风般席卷一切。
  人们全都被震慑了,帝国的军队开始溃逃了。
  “陛下,请下令撤军吧。”御林军的总管慌张地请求,如今只剩下他们了,其他的部队已经各自逃命了。
  国王铁青着脸,看着一步步靠近的不死巨人,然后把目光转向宰相:“你还在等什么?”
  这一切超出了他的预料,他被这种伟大的力量所震撼,想知道如果老师看到这一幕会有作何感想。不能多想了,宰相命人把全部的能量都集中起来,作最后一击。
  一切就绪,宰相还是犹豫了一下:“陛下,我想他不会伤害您的,毕竟……”
  “开炮!”国王的答复。

  他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感觉,在这片混合物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上校,也是别人,是每一个人。他不再是一个人,他就是他们全体。这种体验很奇妙,他想如果有机会,应该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这对于研究生死一定很有帮助。不过,他没有机会了。迈出惊天动地的一步之后,他忽然动不了了。
  能量耗尽。他就这么庞然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巍然不动。
  “问题是,”他对自己说:“总有阴天的时候。”
  瓢泼的大雨中,布列多醒悟过来,对着所有剩下来的人,所有活着的人喊道:“冲啊!”人们向溃败的帝国席卷而去,即使以死为代价,也坚决要席卷这世界的一切不公和不义。就在这时候,白光闪过了。他感到自己正在破碎,变成粉末,被迅速瓦解。他知道自己将被分解道前所未有的细小尺度上,他感到自己正弥漫开来,向各个方向扩散,既在这儿,又在哪儿,用不了多久他就将充满整个人间,等到那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人们都能看到他、感觉到他无声的存在和他对这个世界永恒的爱。而在此刻,一切结束之前,他也许来得及想一想:这亿万年的沉睡,是否也算是一种死亡。

  (完)
  2005-3-31

《去死的漫漫旅途》 作者:飞氘

后记

  首先要感谢每一个读完这个故事的人,你们和我一起实现了它的价值。尤其要感谢说书人,没有他就不会有这个故事。
  把最后一句话写出来的时候,我感到体内有一种惊涛拍岸的感觉,一种神性的短暂降临,一种极度的自我膨胀感让我颇豪迈地向自己宣布:一部伟大的作品诞生了。当然现在我不再这么认为了。
  伟大这种事,要由历史说的算,不是谁能随便宣布的。但这个故事对我来说仍然是一次蜕变。
  很久以前我是个愤青,这就是说有点理想主义的样子,后来理想总不能实现,就沦落成一个颓青,这就是说有点不可知论者和虚无主义者的感觉。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比如说,十年前偶然地读到《生死平衡》时,我绝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偶然地去写科幻并且偶然地和王晋康老师以这样的方式遇到一块。所以说,人生总是奇怪的很,而小J要提醒那些已经或正在或将要看科幻的人要当心:它可能影响你的人生,后果可能很严重。
  这个故事没有多少“技术主义激情”,技术是重要的,但科学首先是一种精神,也并不仅仅是技术,所以科幻应该呈现出生态多样性。大刘说,只有科幻才能塑造球电那种形象,其实不如说,只要以一定的方式塑造了那样的形象,就已经是科幻了。我相信我写的是科幻,至于故事中的那些形象,似乎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说不好它们是什么。它们是一种奇怪的存在,因此倒是很适合研究一下生命这件同样很奇怪的事。
  我不打算掩饰自己对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两位大师的敬意,他们让我领教了叙事的魔力。叙事不是科幻的核心,但是并非不重要,科幻不仅要利用市场资源,而且要争取学界的资源。有些科幻在叙事上太粗糙,这也是主流批评界轻视甚至无视科幻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我主要是试图用一种叙事的力量来控制它,我一直在和它搏斗,它有自己的逻辑和生命力,有强烈的反叛欲望,但基本上被我控制住了。
  这个故事好不好看,读者是最有资格说话的。由于种种原因,我没有把它太铺开来写,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写更长更精彩的故事和大家分享。
  想到有一双双陌生的眼睛,一行行地读着我的文字,和我一起分享这些奇怪的念头,我就感觉到温暖。生命是美好的,这没有问题,问题是有很多人都不懂这一点,结果他们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珍惜别人的生命,直到有一天把什么都毁了之后,活下来的人才开始叹息。
  人生可能没什么意义,但人活着,创造,证明他们的价值。而我,也努力让自己配的上人这个称号。
  于是我又变成了一个理想主义者。

  飞氘
  2005-11-30

《去死的漫漫旅途》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