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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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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

正文 倾城一笑(1)

  西安是座历史悠久的城,到底多悠久,有个笑话为证。
  说有几个大连人和一个西安人同坐一列火车,此时正值大连建市一百周年,大连人们一路叽叽呱呱热烈讨论他们城市的伟大建设,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说到酣畅处,其中一人问旁边闷不做声的西安兄弟:“哥们儿,你们西安建市一百周年有啥庆祝活动没?”
  西安人愣了愣,神情木木地答道:“一百周年俺想不起来了,好像六百周年的时候,有个‘烽火戏诸侯’吧。”
  我给凌岸鸿讲这个笑话的时候,并不知道仅仅七天后,这座在死人骨头和烤肉芬芳中沉睡了三千多年的城市,将在我的轻轻一笑中灰飞烟灭。

  一

  现在是2009年1月25日,农历年三十,我们两个坐在钟楼脚下的一家星巴克里,下午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暖暖地晒在身上,金色尘埃逆着光线上上下下地飞。
  我说:“大爷,您倒是给我笑一个嘛。”
  凌岸鸿低着头发呆,我弯下身子,把脸硬是凑到他视线可及的范围内,他浅褐色的双眸非常清亮,隐藏在长而浓密的睫毛后,让人联想起长颈鹿之类眼神无辜的动物。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双眼睛是微微发蓝的深灰,有如这个城市时而晴明时而阴霾的天空。
  “不然,我给大爷您笑一个?”我没心没肺地裂开大嘴露出八颗门牙。
  他愣了愣,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抬起眼睛看我说,“你怎么一点没变呢。”
  “真的没变么?”我捏捏自己的脸,“骗人。”
  “样子是变大姑娘了,说起话来还跟以前一样。”
  “切,你直接说我长不大算了。”我轻蔑地眯起眼睛,“你才长不大呢,你们全家都长不大!”

  午后阳光飘飘荡荡,落进盛满红茶的白瓷杯里,流光溢彩。这家星巴克的装修很有味道,木框结构的落地窗呈立体几何状向外面伸展开,像一条纸折小船,窗外是热闹的世纪金花广场,年轻姑娘们来来往往,厚厚的冬装外套下露着短裙长靴,让人不禁感叹这座城市的与时俱进。
  我像只小猫般缩进软软的沙发里,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凌岸鸿,这样的距离让人很不习惯,要听清楚对方说话就得把脸凑过去,我一直怀疑这是所有咖啡馆设计上的一个阴谋,搞得一对对隔桌交谈的男女看上去十分暧昧。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今儿早上刚到。”
  “我怎么记得你现在不住西安了。”
  “是啊,全家都搬去北京了。”
  “我说呢,这么多年没见了。那你这次回来是……”
  “走走亲戚,看看老同学。”
  “哦。”他点点头,“想不到在这儿能遇上,真巧。”
  “是啊是啊,信不信我刚刚才想起你呢,陕西这地方特别邪,念谁的名字,谁就会出现。”
  “啊,谁说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你没听过啊,曹操不就老在陕西这一带流窜来着。”
  “你啊。”他终于笑起来,“你在那边安红安红地叫,吓我一跳。”
  “叫习惯了,改不过来嘛。”我也笑。安红是《有话好好说》里面那个女主角的名字,被我拿来当了他的外号,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就硬叫了好多年。当年张艺谋在那部片里演了个民工,操一口地道的西安话在楼下大喊“安红,饿爱你!安红,饿想你!”喊得惊天动地,我每看一遍都要抱着肚子狂笑。
  “要不是听你这么喊,我还真不敢认,变化太大了。”他说。
  “那时候我才多大啊,黄毛小萝莉一个,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七年?八年?”
  “那么久了?”
  “2001年,到现在可不是八年了。”
  “是么,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我对着他连连微笑点头,却一时想不出下一句话接上,有些句子像一把快刀,你抽出它轻轻落下,滔滔不绝的谈话应声而断,就算硬要接也不再是原来那茬。
  凌岸鸿拿着小勺子在杯里慢慢搅动,他喝最普通的黑咖啡,不加奶,只加一点糖。我默默看了一阵,突然说,“我记得你以前是不喝咖啡的。”
  “哦?”
  “说影响睡眠,是不是?你喜欢大白天睡觉来着。”
  “哈,记性真好。”他笑一笑,“那时候年轻呗,作息规律不正常,黑白颠倒,现在总算调整过来了。”
  “我一直奇怪呢,那时候你晚上都干些什么啊?”
  “晚上啊……”他仰头望一望天花板,杯子里的反光映在上面乱晃,一环又一环滟滟的光圈。“瞎混呗,上网逛逛,发发呆什么的。”
  “骗人,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啊?”
  “你记得不记得,以前我让你做过一套测试题?”
  “啊……什么题?”
  “就是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啦,我自己编的,拿给朋友做,里面有道题问:‘凌晨十二点到一点这段时间,你通常在干什么?’”
  “哦,我怎么回答来着。”
  “你填的是,讲故事。”
  “哈,真想不起来了。”他笑着摇摇头,“讲什么故事,都是瞎编乱写,糊弄小姑娘的呗。”
  “哦,你现在终于承认啦!”我气势汹汹地瞪大眼睛,“你那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糟糕,我还说什么了。”他敲敲自己的额头,神情无奈,眼睛里却依然带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我双手撑在桌子上,整张脸凑过去看他,他清亮的眼睛里盛了阳光,像一块透明的琥珀,从里面可以照见我自己的脸,我的眼睛是一种带着金属光泽的深红色。
  “你真的忘了?”我低声问。
  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一下,像被阳光刺痛。
  “我老了,记性真不如你。”他说,“怎么了?”
  我看见那些银蓝色的字句从他肺腑中升起来,像一缕轻烟,碰到空气就凝成闪闪发光的珠子,沿着唇齿间滑落,滴滴答答掉在桌子上散开,回响空灵透彻有如金玉。
  他说的是真话。
  “你是真的忘了。”我轻轻笑一下,“那就好。”

  “凌岸鸿——”
  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从旁边斜斜飞来,像寒光凛冽的小刀划过空气,划过我和凌岸鸿之间交错的视线,哧地一声没入桌面。
  鼻尖感到微微的凉意。
  我转过头,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正瞪着我,细而长的眉毛很威风地向上挑起,像轻轻颤动的蝴蝶触角。
  “你来啦。”凌岸鸿站起来让座,女人身材高挑,踩一双七八公分的高跟靴子,几乎与他比肩,脸上妆容精致,像时尚杂志封面上的模特。
  我看着他们俩并肩坐下,颇熟稔的样子。
  “我女朋友,采采。”凌岸鸿说,“本来约了今天逛街的,我在这儿等她。”
  “哦,出来办年货?”
  “也不是,随便逛逛。”凌岸鸿笑,“这附近新开了好几家商场,你还不知道吧。”
  “去挑钻戒。”那个叫采采的姑娘脆生生插一句,“我们年后结婚。”
  她纤长的手指搭在凌安鸿手上,两个白金指环交相辉映。
  “恭喜恭喜。”我笑。
  这几个字从我嘴里吐出来,像浑浊的气泡,上升,然后噼噼啪啪依次裂开。
  “这个是笑笑,我跟你说过的。”凌岸鸿伸手指我。
  “哪个笑笑?”
  “以前住我们家楼下,我给她补习过功课。”他说,“现在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我们刚才还说起呢。”我说,“不过他可是一点没变。”
  一时间又没了话,钟表在墙上滴答滴答响。
  “你们聊完了没有?”采采低头看表,“四点半了,什么时候出发?”
  “还来得及。”凌岸鸿说,“你要不要点东西喝?”
  “现在喝东西,晚上还吃不吃饭了?”采采哼一声,她眼睛很大,又有点吊眼梢,随便看谁一眼都像在瞪人。
  凌岸鸿低下头笑一笑,笑得像个被苛责的小孩。
  我说,“你们先走吧,别耽误了。”
  “你呢?”他问。
  “我再坐一会儿。”
  “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再见吧。”我笑着挥挥手,“真要再见得是明年了。”
  “啊,差点忘了。”凌岸鸿走出几步,又回头,“春节快乐。”
  “春节快乐。”
  我轻轻说出这句话,它像一条暗绿色的小蛇,摇头摆尾追着那一对手挽手的背影,溜出星巴克大门,游过世纪金花广场,跃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直钻进鼓楼下幽深的城门洞里,终于再也追不上了,只剩下沿路剥落的破碎闪光,渐渐融化在空气中。

  二

  很多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和凌岸鸿并排坐在我们家房顶上,脚下是大片矮矮的灰色屋顶,头顶上方是微微发蓝的灰色天空,面前栏杆上有鸽子悄声低语,叽叽咕咕。
  我依然记得那天上午的许多细节,比如我穿着一整套校服,藏蓝色百褶裙,白衬衣,红蓝黑三色的小领带,脚上是白色短袜配黑色浅口皮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副三好学生模样。我穿成这样出门是因为那天是星期一,学校变态地规定所有学生都要穿校服参加升旗仪式,但正巧星期一又是个需要上交海量作业的日子,我没有写完作业,于是生平第一次逃学了。
  我还记得自己精神萎靡地走到电梯门口,按下按钮,红色数字一格一格变换,与此同时,却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里悄声低语,像个小小发条吱呀吱呀,一圈一圈卷紧。
  电梯停下来叮地一声响,那个发条跳起来。
  那一瞬间,仿佛有另外一种力量主宰了我的身体,一种与每天早起,上学,交作业,跟其他几千人一起挤在狭小的天井里看升国旗,统统不一样的力量。
  电梯门在身后打开又关上,我悄无声息地推开安全出口,走进昏暗的楼梯间,像一只猫。
  很多童话和科幻小说里都会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设在些很奇怪的地方,衣橱,床底下,或者储藏室的某一面镜子,其实不就是这样么,大部分人都并不会想到,就在与他们日常活动的空间仅仅一墙之隔处,会有你不曾注意到的另外一重时空存在着,你需要做的,只是伸手轻轻一推。
  楼梯间幽深狭窄,回荡着我的脚步声,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尘土味道。我一级一级向上,拐弯,向上,拐弯,尽头矗立着一扇高大的铁门,我推了推,竟然没有锁。
  门开了,阳光和清新的暖风扑面而来,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明澈天空,一群鸽子正从矮矮的灰色楼群上方飞过去,把悠长的鸽哨声拉成窄窄的圆弧。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像在赴一个迟到许久的约会,而这个上午的屋顶,它就像一位耐心的情人,把一切都为我准备好了。
  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卷起发梢与裙角,又继续轻快地穿越整座城市。我张开双臂,想要对着脚下的城市大喊一句什么。
  我喊的是:“安红,饿爱你——”
  身后“啪”的一声。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配电室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正呆呆地看着我,他脚边掉落了一本书,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乱响。
  “啊。”我们两个同时叫了一声。
  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竟是我和同学之间经常玩的一个很无厘头的游戏,当两个人同时说同样的话时,要抢着在对方身上拍一下,据说先拍中的那个会走财运,被拍的会走桃花运,玩这个游戏我老是赢。
  长久沉默。
  我看着他,一张苍白而清俊的脸,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不像坏人,最多算有点古怪。他背靠着墙席地而坐,两条长腿架在面前栏杆上,脚上没穿鞋,赤裸的双脚暴露在明暗交接线处,一晃一晃的,像一对随时要飞走的白鸟。
  许久之后,我开口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么?”他拾起脚边的书本反问一句。
  “在看书啊?”
  “你这不是看出来了么。”他拍拍书上的灰,抬头问,“你呢?”
  我愣了一下,卸下肩上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本厚厚的物理课本,扬一扬说:“我也看书。”
  “哦。”他认真地点一点头,继续翻开手中书本,我偷偷打量那本书的封面,是《尼尔斯骑鹅历险记》。
  切,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呢,这书姑娘我早就看过。
  我胆气壮起来,走过去,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旧试卷放在地上摊平,挨着他坐下,开始看今天课上要讲的那一章。不仅如此,我还故意把套着白短袜和黑皮鞋的脚架在栏杆上,一晃一晃。他抬起头看见了,向我轻轻一笑,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微微发蓝的深灰色,随着光线不同会有微妙的变化,像一块猫眼石,又像这个城市时而明媚时而阴霾的天空。
  阳光洒下来,照耀这一方小小阴影外广大的世界,一群鸽子叽叽咕咕落在栏杆上,落在我和他的脚旁边,有如一排安静的音符。

  回忆中的时光像一幕幕电影画面,天总是那么晴朗,阳光总是那么暖,风总是那么轻快,鸽子总是一圈一圈地飞,我每次爬上房顶,总是看见那个长腿赤脚的年轻人坐在那儿看书,有些书我看过,有些听都没听说过。
  他看书的时候,我总是坐在旁边捧着一本习题集做勤奋刻苦状,做到费解处就用笔戳一戳他,他接过去钻研一阵,有时候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有时候就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
  “切,你水平也不怎么样嘛。”我轻蔑地哼哼。
  他好脾气地笑一笑说,“我做这玩意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早忘了。”
  “骗人,学了这么多年,哪能说忘就忘了。”
  “不骗你。”他说,“等你上了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就会发现,很多东西你以为自己记得清楚,其实忘起来是很容易的。”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把头歪向一边睡着了,我放下手里厚厚的习题集,侧过头看他,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像女孩子,在脸上投下两扇颤动的阴影,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手中书本,纸页哗哗作响。
  我偷偷从文具盒里摸出尺子,量一量他睫毛的长度,再抵着自己的眼皮比一比,结果郁闷的发现我的睫毛竟然没有他的长。
  真是没天理。
  阳光洒在脚上,沿着脚腕一寸一寸往上爬,暖暖的痒痒的,我做完一章题,觉得累了,摘下眼镜来休息,鸽子叽叽咕咕低语,侧过小小的脑袋看我。
  世界太过安静了,我从书包里摸出CD机,戴上耳机听一张王菲的新专辑,周末刚从音像店里买回来,藏在书包里还没来得及拆封。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那些音符和歌词像一串寂寞的气球,向着无穷无尽的天空里飞上去,飞上去,想伸手去抓,却又怕把它们碰碎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各家厨房里飘出饭菜香气。
  “我要走了。”我说,“回家吃饭去。”
  “哦,好啊。”他睡眼惺忪地抹一把脸,“我再看一会儿书,然后回去睡觉。”
  “你怎么老是白天睡觉啊?”
  “晚上有晚上的事情要做啊。”他学我的口气说话。
  “切,那你干嘛还要爬上来看书,假模假样的,在家窝着不就好了嘛。”
  “习惯了。”他低头笑一笑,“喜欢这上面的阳光吧。”
  我没有话说,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土,说:“那我走啦,再见。”
  “再见。”他向我挥挥手。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不知道他住哪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问起,他才告诉我说,他叫凌岸鸿。
  我默默念着凌岸鸿凌岸鸿,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响亮得惊飞了面前那一排鸽子。
  “安红,安红!”我模仿老谋子用西安话大喊大叫:“安红,饿爱你!安红,饿想你!”
  他扶着额头满脸无奈,眼睛却在笑,蓝灰色双眸闪闪发光。后来我发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脸上做出什么表情,眼睛里总是在笑,像个没有什么心事的小孩子。
  我总是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他,猜测有关他的一切,他的皮肤苍白,应该很少出门晒太阳,他不抽烟,牙齿很干净,他的衣着并不讲究,或许不是很有钱,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指尖细长骨节匀称,上面没有墨水痕迹也没有一个茧子,他不是作家,不会弹乐器,也不是程序员。
  这家伙实在是个很难猜的谜。
  他不是很爱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沉默地看书,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次两次,会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滔滔不绝一次讲很多。
  他喜欢讲一些从没听过的故事给我听,不知道是从书上看来的还是自己编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很痴迷于幻想一个世界。”有一次他这样对我说,“幻想里面的日月星辰,天文地理,飞禽走兽,文化种族,幻想人们如何生活,如何征战,如何争权夺势,如何恩爱缠绵,我甚至绞尽脑汁,想要为这世界起个好听的名字。某一天,在我想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在无穷无尽的虚空中,某个世人无法抵达的角落,那想象中的世界biu地一声变成真的了。”
  “骗人骗人!”我开心地喊叫起来。
  “你听我讲完嘛。”他神情严肃,“那一刻我激动得不行,继而想到,要是我自己也能去那个世界里转一转该多好,紧接着,又是biu地一声,我出现在新的世界里,不是穿越小说里的那种biu哦,而是好像自己就是那个故事中的人物,在那里出生,长大,过了普普通通的二十几年。”
  “骗人!”
  “我就这样到了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新的,令人欢欣雀跃,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去成就一番伟大奇遇。我迫不及待地收拾行囊出发,去认识那个无比奇妙的世界,一路走一路看,却逐渐发觉它的单调呆板,人们依旧受那些规则支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生到死,一个又一个循环,令人厌倦而绝望。我后悔了,我尝试改变,尝试逃离,但这个世界的法则同样支配着我,我回不去了。为了维持生活,我试着把自己原来那个世界的经历当成故事讲给一些人听,他们十分喜欢,于是讲故事成了我赖以谋生的手段。”
  他讲到这里就停下来,默默对着栏杆上的鸽子发呆,这家伙十分喜欢发呆,我早就习惯了。
  “后来呢?”我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没回去啊。”他低头笑了笑,“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愣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脊背上阵阵发凉,像爬过一条小蛇。
  “切,你骗人。”我恶狠狠地大声说。

  再次见到凌岸鸿是7年之后,农历年三十的下午,我回到阔别已久的西安,坐在钟楼脚下新开张不久的星巴克里默念他的名字,然后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站在柜台前买一杯黑咖啡。
  我跳起来大喊着安红安红,他错愕地转身看过来,一张苍白清俊的脸,与记忆中相比变了很多,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还记得我么?”我仰起脸看他,他的眼睛是普通的浅褐色。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他仔仔细细端详着我,眼神里满是疑惑。
  “我是笑笑啊。”我提醒他。
  又过了许久,那张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哦,笑笑,好久不见。”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神依旧清澈,只是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
  我没心没肺地笑着,鼻子里却没来由地一酸。

  三

  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羊肉泡馍的馍有三种掰法。
  一等如绿豆,二等如黄豆,三等如枣核,颗粒再大就只能糊弄老外了。
  我坐在德发长二楼,面前一只粗磁大碗里躺着两个白生生的死面馍,肚子实在饿得慌,恨不得拿起一个直往嘴里塞,可这老店的规矩就是如此,馍得自己耐下性子慢慢掰。心急是吃不了羊肉泡馍的,更何况身为一个西安人,再饿极了也不能丢列祖列宗的脸。
  关于泡馍这种食物有无数传说,我认识的一个老西安,总是带着个布口袋上街,里头装的是头天晚上掰好的馍,到了店里交给伙计,送到后头去做,再拿两个馍坐着慢慢掰,没事就和同桌的人谝偏闲传——谝是一个陕西方言里才有的字,谝闲传相当于一般人说的侃大山。一个馍掰完,正好热腾腾的泡馍送上来,把掰好没掰好的馍往口袋里一扫,开吃。
  这才叫懂生活。
  我一边掰馍一边对着窗外发呆,天色黯淡下去,红的黄的白的街灯亮起来,照出一片迷离的绯红色夜空,钟楼坐镇在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的交汇处,光芒璀璨,晶莹剔透,像个玩具般不真实。
  这座城市从未让我感觉如此陌生,白天它是灰扑扑的,是砖石,钢筋水泥和黄土垒成的,有一点破旧和呆板,静静躺在微微发蓝的灰色天空下,然而每当夜幕降临时,城墙上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那些玲珑的角楼和高大的城门,那些街道,车流,商场和酒吧,它们通通变得轻盈明亮,像是七彩光芒凝聚而成的,是无数流淌的传说,诗歌,比喻和描述编织成的。
  它们令人想起盛唐时的长安城,亦真亦假,如梦似幻,你眨一眨眼,或许就会消失,散开,像烟花一样飞到空中去。

  凌岸鸿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在钟楼下面黑暗温暖的深处,睡着一只很大的蛤蟆,已经睡了几千年,你深夜在这附近走,就能听到地底下传来低低的咕噜声,那是它在说梦话,咕呱咕呱。
  他说这座城市,以及这城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只蛤蟆的梦,有一天它醒过来,我们也就不复存在。
  我说,西安城十三朝古都,三千多年的历史,全都是它梦见的么。
  他说是的。
  我说,那它自己呢?也在它自己的梦里么?
  凌岸鸿没有回答。
  我得意洋洋地说,哈,就知道你在骗我,还当我小孩子呢,姑娘我十八岁了!

  那是我离开西安之前,喧嚣的夏夜,也是坐在这家德发长的二楼窗边,望着灯火辉映中的夜色有一搭没一搭乱谝,我说我成年了,可以喝酒了,于是两个人就你一瓶我一瓶干掉了半箱西北狼,本地啤酒,名字霸道,口感也浓烈,只可惜现在已经不生产了。
  那时候很多事情都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没有金融危机,泡馍五块钱一碗,那时候申奥刚刚成功,一切百废待兴,那时候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那时候美国总统还是个白人。
  那时候我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黑黑瘦瘦,额头明亮,而凌岸鸿也还很年轻,年轻得像我现在一样,他有一张苍白清俊的脸,笑起来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
  他的眼睛是微微发蓝的深灰色。

  碗里的馍掰完了,我叫服务员端去煮,不一会儿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泡馍就摆在面前。白的粉丝黄的肉片盖在上面,琥珀色浓汤围边,香气冲上来顺着鼻子直往脑袋里爬。
  红的辣椒酱和绿的香菜末拨进去,搅一搅,埋下头狠狠开吃,第一口汤入口就烫痛了舌尖,那是一种热烈丰盛的痛,香气淋漓的痛,像一把大刀迎面将人劈做两半,脑浆咽喉五脏六腑都暴露在空气中幸福地抽搐。我吃得西里呼噜声响震天,鼻尖上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
  “你还是这么能吃。”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我没有抬头看,也不想抬头,那些字句像浓黑墨汁,粘粘答答落在桌上慢慢晕开,沾了渗,触了染。
  “等我吃完再说。”我把脸埋在碗里继续狠嚼。
  一大海碗吃干捞尽见了底,我抬起头幸福地擦擦嘴,看着对面穿黑衣的男人,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藏在黑沉沉的大墨镜后面,看不出年龄,记不住特征。
  “好久不见,阿史。”我说。
  最后那两个字像枚金色小箭正中他眉心,于是那张假人般的脸终于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阿史这个外号也有些来历,最初我喊他史密斯先生,因为这家伙长得实在太像黑客帝国里那个一脸衰相的密探,后来叫得多了,就成了大史,小史,史史,阿史,每次都搞得他一副牙痛样。
  其实,只要他开口说一句“不许叫我阿史。”我就会乖乖从命,那些黑色墨汁的力量是我无法抵抗的。但他确实没开过口,我也就厚着脸皮一直喊到现在。
  “找你找得真费劲。”他说,“怎么不回我短信?”
  “忘了,刚才一直发呆来着。”
  “搞什么,无组织无纪律。”
  “不敢不敢,您就是组织您就是纪律。”
  我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继续没营养的对话,其实阿史这家伙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没有幽默感,最起码我说一些白冷烂的笑话,他不会一脸耿直地瞪着眼睛等我解释。
  “吃了没有?”我说,“这家老店做菜很地道的,给你推荐推荐?”
  “吃了。”他板着脸回答,“你见到他了?”
  “刚见过,就在下面那家星巴克。”我向窗外指一指,木框结构的小屋正在夜色中的广场角落里吞吐光芒。
  “怎么样?”
  “比您还干净。”我说,“清洗得还真是彻底啊。”
  阿史皱了皱眉。
  “别大意。”他说,“你知道出了差错会有什么后果么?”
  “毁灭世界?”我放肆地笑起来,“靠,别戴个墨镜就把自己当super hero行不行,再说了,要毁灭世界去纽约啊,窝在西安这么个土旮旯干什么。”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冷冷地说。
  “您知道?”
  “我知道他曾经是个危险分子。”
  “切,那您该去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看看他心满意足的幸福模样,您现在给他一座金山外加全套Play Boy,说兄弟你去毁灭世界吧,他肯定会摇摇头说不好意思我没空啊,我忙着挑钻戒收拾新房呢。”
  “不要胡闹。”阿史压低声音,这几个字落在桌上飞溅过来,硫酸一样嘶嘶作响,我随手抄起两个空盘子挡住。
  “没胡闹。”我心平气和地说,“反正这人我是查不出来,您觉得有问题您去查。”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如果从他身上查不出来,就从别的地方入手,你对这城市熟,所以找你协助,七天之内一定要出结果,不然……”
  “不然怎么样?”我鼻子里哼一声。
  阿史没有再说下去,那“不然”后面的省略号像六个墨点晕开,愈来愈大,逐渐连成一片,填满整间屋子,仿佛有生命般融入到窗外无边夜色中去。我坐在那团冰冷的黑色里,觉得身上热气都被一丝一丝抽走,整个人往下沉,像一块石头。
  “难道他们要清洗这座城?”我压低声音问。
  他不回答,我眯起眼睛,看见他苍白的咽喉上有小小的黑色印迹在游动,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这是法则,连他也无法抗拒。
  “我X!”我一拍桌子狠狠骂一句,用的是陕西话里一个很野的字,它像个绿莹莹的弹球满地乱蹦,店里其他人都超这边看过来。
  “安静!”阿史口气严厉。
  我乖乖地坐在那里不动。
  “不管怎么样,这七天里,你要好好配合我,早点查清楚对大家都有好处。”
  我点头。
  “别担心,就算出什么事,我也不会扔下你在这里当炮灰。”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舒缓下来,于是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我们坐在那里,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对视,窗外广场上有人放烟花,噼噼啪啪地在夜空中炸开,绚烂夺目,那些绯红惨绿的光泻进窗口,像大大小小的獠牙刺破黑暗。
  这家伙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没那么讨厌。

  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阿史,那是2006年的夏天,北京,刚下过一场雨,街道在湿漉漉的空气中闪着光,我一个人坐在路边喝一罐啤酒,望着高架桥上流淌的车灯发呆。
  那正是我一生中最凄惶的时候,四年大学时光,像水中月,镜中花,伸手捞起来,只剩下指间破碎的粼粼波光。我没有朋友,学业,前途,成就,安全感,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没有未来方向,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应该如何写下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从旁边飘来,质感粘腻冰冷,让人无端地感到背后发凉。
  “数路上的车子。”我回答。
  “多少?”
  “718辆。”
  “你的记性很好。”那个声音说。
  “是的。”我低声说,“过目不忘。”
  “你从小就很会背课文。”
  “岂止课文,连老师上课讲错的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笑一下,“记性好不见得是好事,别人忘掉的,我都记得,不管该不该记得都记得。”
  “你每天都写日记。”
  “习惯了,这么多年。”
  “你沉迷于讲故事,或者看别人讲故事,你经常对着电脑屏幕一整天,不吃不睡不出门。”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站在旁边,穿一身黑衣,在迷蒙的夜色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实,最初我有点怀疑那只是我喝多了产生的幻觉,但紧接着黑衣男人居高临下向我看过来,借着一点幽暗的路灯光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辨不出年龄,记不住特征,脸上假模假样地戴一副很大的墨镜。
  “我靠,你是谁?”我说。
  他俯下身,把脸向我凑过来,我本能地想要躲开,但他低声说一句:“不要动。”于是我发现自己只能坐在那里呆呆地仰望他的脸。
  “我们观察了你很久,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他说,“听着,这个世界和你想象中不一样,唯一的问题是,你要不要选择知道真相,要不要选择加入我们。”
  我说不出话,只能在内心深处用最大音量喊着,我X,大哥您也太黑客帝国了吧,有点儿创意好不好!
  但与此同时,另一个我在冷静地告诉自己,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真得就像白纸黑字一笔一划写在我脑袋里一样,他的语言有种特殊的力量,清晰坚硬得如同钢铁和法律,我看不见,却感觉得到。
  “选择吧。”他说。
  选择吧,to be or not to be,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红药丸或者蓝药丸,困扰人类上千年的两难处境。
  心灵的选择。
  然而我真的有得选择么。
  如果哈姆雷特没有刺出那一剑,如果诚实的樵夫没有假模假样地说哦对不起这把斧子不是我的,如果尼奥没有吞下红药丸,故事将在那一刻戛然而止灰飞烟灭,再也无法迎来一个完整而有意义的结局,这是每个观众和读者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正因为这世界的本质是一个故事,所以生活在其中的我们并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我点点头。
  他的脸近到不能再近,然后伸手摘掉墨镜,用一双死亡般浓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一声低哑的呻吟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在他的目光里悄然呆立,如同被眼镜蛇催眠的小鸟,不能动也不能出声,甚至不能感到恐惧,我看见他眼睛里有细小的黑色在游动,像一群小小的蚊虫,它们时聚时散,发出细碎的声响,然后喷涌而出,涌入我的眼睛里。
  黑色字符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将我吞没,令人窒息,那一瞬间我知道了,所有那些过去不曾知晓的事,那些关于世界本源的秘密。
  这世间万般变化,确实是个故事。

  起初,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藏族传说中,法师赤杰曲巴把五种本原物质收集起来放入自己体内,轻轻地“哈”了一声,就有了虚空;他又对着虚空“哈”了一声,就有了火光,露水和尘埃,他再说一声“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
  史密斯先生对尼奥说,我们都生活在代码中。
  在时间和空间诞生之前,在奇点和宇宙大爆炸之前,在物质和能量之前,这个世界的法则先行存在,如同人们在创造一个虚拟世界之前,那些代码和程序内部清晰严谨的逻辑关系,已然被先行编写出来一样。当你能够懂得这种最高语言时,你也就懂得了种种规律,森罗万象,懂得这个故事的开端与结局,主控思想与意义。
  能够理解和运用这种语言的人就是“言者”,他们像一群程序员,昼夜不停地编写和讲述关于这世界的故事,他们说出的一切都会实现,他们是除了沙加以外最接近神的存在。
  但他们又不是神,因为他们自己也生活在这故事里,他们讲述故事的故事也是被事先编写好的。
  他们在故事中创造规则,又在规则的支配下讲故事,像一个自我循环而又自我复制的怪圈,于是太阳落下后又会升起,大海退潮又涨潮,花谢花会再开,宇宙膨胀,然后回到一个小小的奇点,然后继续膨胀。
  真是复杂,我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下次不能再喝这么多了。

  “你没事吧。”黑衣男人说。
  我抬起头,看见他唇间吐落的字句,像浓稠的黑色墨汁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地上就慢慢晕开,沾着渗,触着染。
  我恐惧地摇摇头。
  “欢迎加入我们。”他说。
  黑色墨汁落在我的手上身上,晕开渗进去,变成细小的字符,密密麻麻浮现在皮肤上,我知道自己将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我的属性被改写,被赋予新的功能,我将与面前这个黑衣的男人一样成为一个言者,用自己的后半生持续不断地讲述故事,别人的,和我自己的。
  他戴上墨镜,我从光洁的镜面中看见我自己的脸,我的眼睛变了颜色,是带金属光泽的深红。
  脑子里面轰轰然乱成一片,我突然想起凌岸鸿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字字句句浮现在脑袋里盘旋,原来他不是骗我的。
  我坐在那里,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挺晚了,要不要送你回去。”阿史说。
  窗外烟花还在此起彼伏,旁边墙上的电视机里,有熟悉的音乐声龙腾虎跃,春节联欢晚会好像就要开始了。
  “不用了。”我说,“就住这附近,走两步就到。”
  “那好,路上小心点,别太晚睡,明天打电话叫你起床。”
  “别太早,早了我起不来。”
  “我叫你,一定起来。”
  我长长叹一口气,走到门口又回头问一句:“对了,凌岸鸿,他到底是因为做了什么被清洗的?”
  阿史坐在那里轻轻摇头,我知道这依然不能说。
  “好吧,那明天见。”我说,“哦不,是明年了。”
  “明年见。”他说。

《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

倾城一笑(2)

  四

  我一个人走进酒店大门,经过前台时,迎宾小姐笑容甜美地向我说一声“春节快乐”。她唇间字句是柔美的粉红色,内里却发出生涩的铁锈味道。
  年三十晚上还要值班,换了谁情绪都不会好。
  走廊里空荡荡的,今晚的酒店很冷清,偶尔从某一扇门后传来电视的声音,我看了看表,春晚这会儿已经开始了,那些喜气洋洋的歌舞从全城几千万台电视机中飘出来,汇聚成欢乐的洪流在空气中涤荡,男女老少手拉手肩并肩,挤挤挨挨地在里面畅游。
  走到房间门口,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开门,而是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来到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小小的绿色标志在暗处闪着光。我推开门,沿着幽暗的楼梯一路向上,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盘旋回荡,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又似乎知道,小小发条又开始转动,吱呀吱呀。
  最顶楼的门没有锁,真是幸运。
  推开门,冰冷的夜风涌进来,带着烟火气息,我独自一人走上空荡荡的房顶,这时候一朵巨大的烟花刚刚升起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爆炸开,砰地一声巨响。
  像是一块墨玉被子弹击穿,金的银的光沿着裂隙流向四面八方,那是来自天国的光吧,绚烂得令人不敢直视。
  “我X!”我禁不住高声赞叹一句。
  四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听见。
  真好啊,这热闹夜里难得的寂静,没有此起彼伏的短信骚扰,没有电视里欢歌热舞的轰炸,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想些事情。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冰凉的啤酒,打开一口一口往肚里灌,略带苦涩的泡沫涌下喉咙,周围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此时,此刻。
  做一个言者,其实和平常的死上班族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加无聊些,一周七天上班,一年三百五十天,几乎没有休假,时间是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唯一的好处是不用早起。
  我总是睡到中午十二点起床,洗一个澡,弄一大堆吃的填饱肚子,换上单调的黑色制服戴上墨镜,出门乘地铁,去一座不能说出名字的阴惨惨的大楼里上班,楼里有三部电梯,我走进靠边一部最破旧的,对控制面板说一句:“13楼。”它像一把小小的金色钥匙,嗡嗡欢唱着打开那些隐秘的机关,电梯上升,停稳,开启,黑洞洞的走廊在面前展开,那原本不该存在的13楼。
  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分昼夜地工作,之所以没有阳光,是因为太过明亮的光线会干扰真实的稳定性。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大,能容纳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做什么,整层楼像一个迷宫,被分为无数功能职责各不相同的部门,彼此契合,和谐运转,宛如一台超大型电脑中不同的元器件,共同处理这一无比宏大而又无比精致的工程。
  我的工作非常简单,就是按照别人提供给我的剧本,一字不差地用那种至高无上的语言讲述出来,那些数字,人名,事件和情节经过我的嘴,变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故事,它像是某个大制作虚拟游戏中一个小小模块,跟其他模块拼接在一起,一层层组装成型,最终成品被小心地投入外面那个无比广大的世界。
  于是太阳得以照常升起,万物得以生长,城市里高楼耸立又倒塌,道路延伸又封锁,车辆行驶,堵塞,碰撞,人们匆匆忙忙地行走往来,邂逅,相爱,结婚生子,建设和谐美满的生活。
  我一刻不停地工作,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另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年轻人走进来接替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几乎没说过话,只是每天例行打个招呼。然后我出门,坐电梯下楼,走进夜幕笼罩下的城市中去,赶末班地铁,回家。
  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漫长,列车驶出地表一路向东,在黯淡的星空下摇摇晃晃,无数亮着灯的楼群从窗外一闪而过,灿烂又寂寥。那时候我总会想起在遥远的另一座城市中,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我想象他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墨镜,出门下楼,去一座同样阴惨惨的大楼里做同样的工作,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晨曦微明时他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带一本书爬上屋顶,坐下来,看太阳从那些矮矮的灰色楼群后慢慢爬上来,看无数玻璃窗上金红色的反光一寸一寸移动,古老的城市在他脚下苏醒,鸽子噼噼啪啪飞上微微发蓝的灰色天空,一圈又一圈。
  他脱掉鞋,把赤裸的双脚架在栏杆上,在暖暖的阳光中看书,然后不知不觉睡去。
  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推开门走上屋顶,张开双臂喊那么一嗓子,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安红,安红,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份指令上说西安这座城发生了异变,如同肌体长出肿瘤,程序感染病毒,必须查找出来加以清除,否则这危险的异变就会继续扩大,侵染健康有序的世界。
  指令上说,曾有一个言者,因为触犯了某些戒律而被清洗,被擦除了言者的身份和记忆,但他依然生活在那座城市里,需要被列入重点调查对象。
  指令最末尾写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凌岸鸿。
  你要接受这份指令吗?那个带来指令的黑衣男人面无表情地问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来自高我一级的部门。
  To be or not to be,金斧头还是银斧头,红药丸还是蓝药丸。
  我点点头。
  黑衣男人把指令放入我手中,上面的字符化作黑色细流,渗入皮肤,溶入血液,身体里的小发条吱呀吱呀卷紧,我站起来,接过他递来的飞机票,转身出门。

  远远地有钟声传来,十二下,满城烟火纷纷扰扰地升起来,爆炸,散开,落下,砰砰啪啪,绯红惨绿的光融在烟雾里面流淌开,笼罩着整座城,一切朦朦胧胧,亦真亦幻。
  我绕着屋顶一圈一圈慢慢地走,边走边唱王菲的那首老歌。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微星流过来,来不及说再见,
  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突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
  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
  让一生,
  改变。

  真是好老的一首歌啊。
  手机在衣袋里震动起来,我愣了一下掏出来看,屏幕上那点微弱的亮色在漫天辉光映照下,几乎难以辨别。
  一行小小的字。
  “祝春节快乐,心想事成。”
  奇怪的是,既没有署名也没有发信人的号码。

  五

  一个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我和安红,采采和阿史四个人结伴去参观兵马俑。冬天,空气阴冷,博物馆拱形的屋顶下一个个长方形大坑,那些泥塑的战士们悄然肃立,灰扑扑的脸上写满沧桑。
  屋子里冷得受不住,我偷偷溜出去,坐在院子里一张长凳上,稀疏的冬日阳光落下来,宁静萧瑟。我看到旁边不远处蹲着两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女孩子梳两条羊角辫,穿一条耀眼的红裙,男孩子穿带海军领的短袖衫。
  这可是冬天哪,我心里说,然后提醒自己别太认真,我是在做梦呢。
  他们两个头顶着头,一边在地上画着什么一边说话,奇怪的是我在梦里依然能看到他们说出的语句,女孩子是金红色的,男孩子是银蓝色,像两群漂亮的小鱼随波摇曳,彼此追逐嬉戏。
  干什么呢?我走过去问。
  他们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一闪一闪。
  画画,小男孩说。
  画什么,我看看。
  凭什么要给你看啊,你又不是我妈,小女孩翻着白眼看我。
  这几个字像小箭一样嗖嗖向我飞来,小小年纪就这么毒舌,长大还得了。
  我很不高兴,作为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super hero,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决定吓唬他们一下。
  我伸手抓住长凳扶手,在心里默念巧克力巧克力,这是一块软软的巧克力,冰冷坚硬的生铁瞬间改变了质感,我轻轻一掰,扶手应声而断。
  我是女超人,你敢不听我的话?我举起扶手向他们晃一晃。这一招我在梦里用过不只一次。
  两个小孩对视一下,小脸上满是不屑。
  切,这算什么呀,小女孩说。她手指在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唱歌一般念着,我是花仙子,开花,开花。
  金红色小鱼摇头摆尾,沿着她的指尖游入干枯的大地,一大片莹莹绿色破土而出,开出许多黄花,毛茸茸的草叶香气。
  我也会,小男孩不服气地喊着,羊,羊。
  一大群羊,轮廓粗鄙得像是用彩色铅笔随意图画出来的,它们一边咩咩叫着一边啃食草地上的黄花。
  大灰狼,大灰狼,小女孩喊,一个巨大的灰色东西怪叫着冲过来,惊得羊群四散奔逃。
  大老虎,大老虎,小男孩喊。
  武松,武松,小女孩喊。
  小男孩急了,他喊,圣斗士,圣斗士。
  小女孩喊,机器猫,机器猫。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凭空出现,翻滚厮打,扭作一团,满地娇嫩的黄花被压得粉碎,四下飘零纷飞。
  兵马俑,兵马俑,小男孩跺着脚大声喊。
  大地震动起来,纵横交错裂开无数鸿沟,像一面千疮百孔的破布,无数灰扑扑的战士走了出来,它们关节僵硬,手中握着生锈的青铜武器,泥土烧成的眼睛空洞惨白,齐刷刷向着我们望过来。
  “额滴神!”我嘶哑着嗓子喊一句,“玩大了,快把它们弄回去!”
  沉重的脚步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秦始皇的大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我们逼近,大地有节奏地震动,金色烟尘遮天蔽日。我低头看旁边那两个小孩,他们颤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两片树叶。
  噩梦。
  谁也无法控制的噩梦。
  “快跑!”我一手拉着一个孩子,扭头狂奔起来,沉重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在背后。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世界一片混乱。
  我向着大厅门口跑去,迎面撞上两个人,是凌岸鸿和阿史,灰头土脸样子相当狼狈。
  “采采呢,你见到采采了么?”凌岸鸿一脸焦急地问。
  我摇摇头。
  沉重的脚步声沿着他们身后台阶迸落下来,黑沉沉地,混杂着尘土与铁锈味,咔嚓咔嚓。
  “追上来了!”阿史咬着牙,“往那边跑!”
  我们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在荒凉的园子里乱跑,像一部好莱坞僵尸片。天空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那些灰头土脸的兵马俑们步伐僵硬,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们跑了许久,终于在一口废弃的古井边找到了采采,她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成一团,茂盛的长发铺展开,如一朵黑色大丽花。凌岸鸿扑上去摇晃她的肩膀,她的脸从黑发下露出来,一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无神地望向天空。
  她似乎是死了。
  凌岸鸿出奇地镇定,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对我说,不要紧,这是梦,不是真的。
  是的,我点点头,这是梦。
  阿史走上前蹲下,掰开采采紧握的手,从里面拿出一张残破的字条,凑到眼前看了看,脸色突然一亮。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说,你们跟我来。
  我们七拐八拐,穿过一条漫长幽暗的通道,来到一间小屋里,屋子正中央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圆形石头,色泽暗红,表面光滑,模样十分诡异。
  使劲推,阿史说,推动这块石头,就能启动结界封住门,它们就进不来了。
  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拼命地推,石头却丝毫不动。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通道里,咔嚓咔嚓,越来越近,那些泥灰烧成的空洞洞的眼睛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发出惨白的光。
  “想想办法!”阿史声音嘶哑。
  凌岸鸿突然松开手,低头对那两个小孩子说:“这不是石头,是气球。”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点点头。
  是气球,他们两个同时说。
  穿红裙的小女孩鼓起小嘴轻轻一吹,石头就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一切都仿佛电影画面,阴冷的空气中起了涟漪,暗蓝色光波闪过,那些兵马俑被隔绝在离我们几步之遥的地方,它们僵硬的膝盖依旧敲打着看不见的门,声音沉闷,砰砰啪啪。
  我们几个瘫坐在地喘着粗气,一下一下。阿史看着我,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举起手中那张字条给我看。
  字条是空白的。
  一切都只在你梦中,他说,只要你的经验能够让你相信这个方法可靠,它就会起作用。
  他说归根结底,只有自己才能救赎自己。
  我茫然地望向门外那些兵马俑,他们依然在对着看不见的门拳打脚踢,泥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这个梦还真TMD长。
  隐隐约约响起一串熟悉的手机铃声,像一条金属线编成的小蛇,歪歪扭扭钻进来,幽暗的空间漾起层层波纹。
  谁的电话?阿史问。
  我的我的,我边说边摸口袋,却是空荡荡的。
  这是做梦呢,有人打电话叫我起床,我说。
  你要走了?安红看我。
  是啊,要走了。
  出得去么?他向外望一眼。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
  兵马俑们还在那里砰砰啪啪砸门,我双腿分立,一手握拳收在腰间,另一手平平向着门外伸出,五指并拢,掌心向外,气沉丹田。
  “去死吧!”这三个字抵着牙缝蹦出来,是剑锋一般凌厉的金色。
  如——来——神——掌——
  一片耀眼的金光,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光芒里有细小的尘埃在飞。

  六

  “说我会中。”
  “搞什么?”
  “快说啦,我会中。”
  “你会中。”
  我食指轻轻扣动扳机,十米外的气球砰地一声炸开,一阵欢快的电子音乐响起,还有个娇滴滴的女声像小蛇一样扭啊扭:“太棒了,您真是神枪手!”
  摊主面色十分不善,从挂礼品的墙上取下最大的那只毛绒玩具熊,我喜笑颜开地接过来,扭头对阿史说:“真好,我请你吃冰激凌!”
  他一脸牙痛状。

  天空难得晴朗,向南望,甚至可以看见一线黛青的山峦,那是秦岭南麓,稍近些的土原上有三五成群的帝王陵墓,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显得轮廓分外柔和。小时候这种景色天天都能见到,现在却变得异常稀罕。
  我带着阿史在兴庆公园里乱转,从一个摊位侵掠到另一个,大年初三,出来逛的人已经很多,处处张灯结彩的很是热闹,气球风筝棉花糖风车烤肉糖葫芦应有尽有。
  “这才叫生活啊。”我满满塞了一嘴,望天做感动流泪状,阿史黑衣黑墨镜,提着一大串战利品跟在后面,脸色阴郁得像被墨泼过。
  “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知道知道,调查研究找线索。”我鼓着腮帮子唔唔唔地说,“且容我慢慢走慢慢观察,工作休闲两不误嘛。”
  他不说话,继续神情阴郁地跟在后面,如同这几天来频繁上演的情景。
  沉香亭,彩云间,花萼相辉楼、南薰阁、长庆轩、兴庆湖,都是有来历的名字,据说这一带曾是唐长安城三大宫殿区之一,最早是李隆基下令建的,称兴庆宫,几百年来一直是骚人墨客泛舟游览的地方,那些风流婉转的故事至今还铭刻在雕梁垂柳与烟波之间,随着暖风一声声吹入耳。
  这地方有我无数的童年回忆,小时候我的日记本上总是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今天是星期天,爸爸妈妈带我到兴庆公园玩,公园里很多人,很多花,真好看,我吃了糖葫芦,爬了假山,这是多么难忘的一天啊。”
  至于后面那个黑衣男,我很怀疑他还记不记得“童年”两个字该怎么写。
  游乐场人声鼎沸,角落里一座高大的摩天轮矗立在蓝天下缓缓转动,投下蜘蛛网一般精致的影子。
  “快,那边那边!”我欢叫着一路奔过去,“你,在这儿排队,我去买冰激凌。”
  “冬天吃什么冰激凌,不怕胃痛。”
  这句话冷冰冰硬邦邦,落在地上一摔就化为几道烟灰,假话,这家伙根本就想吃的。
  我给他一个轻蔑的白眼,转身跑开了,

  我们一人举着一个三色蛋卷坐在小圆车厢里,向着晴朗的天空缓缓上升。
  我问阿史:“刚才明明下面很多人排队的,怎么我买个冰激凌回来都不见了。”
  “排什么队。”阿史冷冷地说,“我跟他们说不用排了。”
  我挠挠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小圆车厢越来越高,公园围墙越来越矮,我趴在玻璃窗上向下望,那些灰色楼群层层叠叠在脚下铺展开,无数男女老少穿行期间,无数语言逆着午后阳光游上来,彼此缠绕,交汇,穿行,撕扯,像五光十色的海洋生物,它们是如此绚烂而又如此脆弱,让我想起安徒生笔下的小人鱼,美丽,却没有灵魂,一旦升上海面就化为雪白的泡沫,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许多年之后,这座城市被海水淹没,就会是这样的景象吧,热闹而又安静,宛若童话。
  “看到什么了?”阿史坐在我对面问,他的身体隐藏在阴暗中,像一滩影子。
  “没什么。”我叹一口气,“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有人互道新年快乐,有人许下愿望,更多人像平时一样,谈论工作,天气,物价,国际形势,家长里短,娱乐八卦,有人甜言蜜语,有人争吵诅咒,有人插科打诨,有人彼此宽慰,有人用语言编下致命的圈套,等猎物一脚踩进去,有人嘶喊,有人呻吟,有人沉默着,但依然被其他人的语言包围,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小东西滋生在每一个角落里,生长,繁茂,衰败,消失,一刻不停歇。
  “真的没什么异常?”阿史皱起眉头,“奇怪。”
  “什么样的算异常呢?”我缩在椅子里舔着冰激凌,“地震,火灾,飞机撞大楼,算不算异常,还不都让它们发生了,以您这样见多识广的看来,太阳底下还真有什么新鲜事么?”
  “纯属抬杠,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什么啊,那些怪力乱神?”
  “那些违反规律的东西。”阿史神情严肃,“这座城的指数一直在超标。”
  我一时无语。
  言者们总喜欢谈论一个叫做“神迹指数”的东西,这本来是个文学术语,用来描述一个故事的离谱程度,神迹指数越高,该故事也就越偏离现实主义这条康庄大道,走到浪漫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科幻灵异或者神话传说这些怪力乱神的方向上去。
  在编造这个世界的工作中,神迹指数是一个尤为重要的参量,必须被控制在一个微妙的平衡范围内,指数过低,会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气,若是过高,则随时有崩溃的可能。世界在这个范围内小心地涨落着,并让那些小概率事件严格地按照小概率发生,于是你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各种超自然现象的报道,中大奖,鬼上身,UFO劫持,自己却从未亲身经历过一次。
  我们私下里管这个东西叫“神经指数”,如果一个言者的故事里神经指数居高不下,他就离被清洗不远了。
  在西安这座城市长达几千年的历史中,曾发生过无数变态而又离谱的事件,有些被载入史册与传奇,有些则被小心地尘封,不留下一点痕迹,管理这座城的言者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总是治标不治本,最老实本分忠心耿耿的家伙,到了这里也有发神经的可能。这座城太过古老了,存在的时间太长,它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曾经健全的免疫系统早已千疮百孔,那些怪力乱神就像病毒,潜藏在它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随时寻找漏洞进行攻击。
  我不只一次怀疑,这座城的状况远比我们看到的样子要严重许多倍,它外表依旧朴实木讷,与世无争,其实病毒早已入脑,无可救药,它已经疯了几千年,只是我们在其中生活得太久,从来不曾察觉。
  “他藏不住的。”阿史说,“早晚被我抓到。”
  我知道他在怀疑谁,那个不守规矩的家伙,那个危险分子。
  “你小时候是不是特别有正义感啊。”我岔开话题。
  “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这么一问。觉得你一定从小就当班干部,老师不在的时候,你就负责看着其他同学上自习。”
  “你骂谁呢。”
  “啊,被你看出来了。”
  “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他冷冷地说。
  我扭头假装看风景,阳光一寸一寸移动,冰激凌都快化光了,我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使劲地嚼。
  “你呢?”他问,“是不是从小嘴巴就这么坏。”
  “没有啊,我一直是乖孩子来的,不打架不骂人,五讲四美三热爱。”
  “嗯。”他点点头,“那就是憋坏了。”
  “哈,故意的是吧。”我一巴掌打落他扔来的小箭,“小气鬼。”
  “彼此彼此。”
  “还是小孩子好啊。”我突发感慨,“有吃有喝,有得玩,不用上班,自由自在,就算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误毁灭了世界,也有大把机会补救。”
  “什么意思?”
  “没什么,想起这两天做的一个梦。”
  “什么梦?”
  “记不太清了,乱七八糟,好像被兵马俑追杀什么的,特别刺激,像个科幻大片,里面还有你。”
  “嗯,我在里面都干嘛了。”
  “跟我一起被追杀呗。”
  “真荣幸。”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谝,这种感觉倒也不坏,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一年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对着黑暗说话,像这样坐在阳光下,由着舌尖字句一串串冒出来消散在空气中,实在是太难得的消遣。
  我突然想起凌岸鸿,想起屋顶上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次莫名其妙的相遇,真的只是巧合么?
  或者……他也想找个人说话?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星期一早上,他坐在屋顶上边晒太阳边看书,像一个寂寞而又百无聊赖的神灵,我穿一身校服从家里走出来,精神萎靡地站在那里等电梯。
  他独自对着空气说了些什么,用那有魔力的语言,一个名字或一段故事,像一朵花无声绽放,除了那些鸽子以外没人听见。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我望着窗外胡思乱想,阳光洒在身上,懒洋洋地不想动,摩天轮已经转到最高点,大半座城尽收眼底,五光十色的语言飘浮在空中,如同一座蜃楼。
  “很多东西你以为自己记得清楚,其实忘起来是很容易的。”
  “那样的世界,我也没有见过。”
  “祝春节快乐,心想事成。”
  我猛然坐直身子。
  远远地,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动,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它并不具有一个具体的轮廓,但却在移动,像海上飓风,又像看不见的巨兽,在语言的海洋中卷起一个巨大漩涡,遮天蔽日,我听见它的声音,虚无缥缈,没有音调与旋律,像传说中的鲛歌,远远近近席卷而来。
  天气依旧晴朗,我却觉得背上冒出冷汗。
  “有情况!”我大喊一声。
  阿史蹭地站起来,额头撞上车厢顶棚,很沉闷的一声响,我却顾不上笑他。
  “怎么?!”他瞪着我,又瞪窗外,只可惜他看不见,我们两个的能力不同,他可以下命令,却无法观察。
  “目标出现。”我言简意赅,“我看见它了。”
  “来得好。”阿史咬牙,像发现猎物的警犬。
  “好你个头,我们怎么下去。”
  “不用你操心。”
  他掏出手机,想一下开始拨号,电话通了,先是一阵熟悉的音乐飘出来,然后有人说话:“欢迎您拨打我们交通音乐台的热线电话,请问您有什么……”
  “安静。”阿史对着听筒冷冷地说,“从现在开始,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黑色墨汁化作黑色电波,像一大群蝙蝠哗啦啦散开,消失在晴朗的天空中。
  电话里没了声响。
  “给那些出租车司机打电话。”阿史下令,“让他们听我指挥。”
  “真赞啊。”我轻声叹息,“且容我给你写一个‘服’字。”
  黑色蝙蝠在空中噼噼啪啪拍打翅膀,飞向四面八方,我看见它们像黑色的雨滴一样落下去,落到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晕开一团一团的墨迹,现在整座城里有成百上千个黑点在移动。
  “告诉我方位。”阿史捂住听筒看我。
  “好像在南边,往北移动,速度很快。”
  “具体位置呢,哪条街哪个路口?”
  “靠,我怎么知道,我从来不认路的。”
  他嘴唇颤抖一下,还是没骂出声。
  “离这里远不远?”
  “不太远,七八公里的样子。”
  “几点钟方向?”
  “五点吧。”
  “往东南边去。”阿史对电话下令,“离得远的先原地待命。”
  我看着这一场混乱的追捕在脚下的城市里上演,那巨大的漩涡在快速移动,像一条迅猛有力的鲨鱼,许多黑色墨点东一下西一下蹦跳,试图尾追堵截,像没头苍蝇。
  “再往西边一点。”
  “哦,搞错了,那边是东……”
  “它停住了,快追!”
  “又跑了……”
  摩天轮还在缓缓运行,视野越来越狭窄,阿史脸上线条也越绷越紧,越来越浓的阴影笼罩在上面,像一块花岗岩。
  “它在绕圈子。”我说,“沿着一条不规则的路线。”
  “别追了。”阿史下令,“把路堵上,看他怎么过去。”
  黑色很快淤积起来,像一大滩污泥,隐隐有喇叭声和各种咒骂从那个方向传过来。
  漩涡向着那滩黑色接近。
  我瞪大眼睛看着,几乎不敢呼吸。
  它毫无障碍地穿过去了,仿佛在另一层空间中移动一样。
  “靠!”
  “什么情况?”阿史问。
  “没用。”我摊手,“biu地一声就过去了。”
  阿史紧皱眉头。
  “它还在移动么?”
  “还在。”
  “那就好。”他对电话里说,“派个车来公园门口接我们。”

  出租车停在路边,我们下车狂奔过去,有些交警模样的人试图阻拦,被阿史两三个字打发到一边。
  现场已是一片混乱,黑压压的一片车,足足排了好几百米,周围又是路障又是警车又是围观群众,吵闹声像大群黄蜂,密密麻麻在空中飞舞,扰得人心烦意乱。
  “都安静!”阿史大喝一声。
  一片寂静。
  我抬头仰望,天空依然是晴朗的,有细碎的云絮飘浮,阳光洒落在这一大片安静的人群身上,像在拍电影。
  那飘渺的声响逐渐逼近,我感觉到它带来的压力,一阵阵挤压着耳膜,如同暴风雨来临,静谧的空气中逐渐起了涟漪。
  来了。
  那巨大的漩涡出现在视野中,像一道龙卷风,一直延伸到极高的天空中去,无数语言碎片像五光十色的花瓣,被一层层席卷着向上升起,然后纷纷扰扰地落下来。
  我极力睁大双眼想要看清,却被这花之雨模糊了视线,那是怎样壮丽的景色啊,我站在那里,任由巨大的漩涡将我吞没,漩涡中空空落落,没有声音,没有形状,没有色彩,一片纯粹的寂静。
  我睁开眼,看见一只蓝灰色的鸽子从头顶上方飞过,在瞳孔中留下一道优美的剪影。
  然后它跟漩涡一起离开了,飞远了,有如一道渺渺的歌声。
  我呆立许久。
  闹了那么半天,只是一只小小的鸽子么?
  好像被耍了。
  “怎么样?”阿史问。
  我回头看他,说:“什么都没有。”
  “你看清了?”
  “很清楚。”
  他脸色阴沉,阳光下宛如一尊石像。
  “收队吧。”我低声说。
  “收队。”他回头下令,“该干嘛干嘛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人群和车辆轰轰然散去,一切又恢复正常。
  我站在阿史旁边,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一天实在是太精彩了。

  日子过得很快,五月的花儿匆匆谢了,然后是漫长炎热的夏天,然后是几场秋雨,天气转凉。
  某个星期一的下午,天空阴霾,风吹着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哗哗作响,一群鸽子绕着灰色楼群拍打翅膀,归巢的姿态优美而悲怆。
  我在放学路上遇见另一个同学,我们两个突发奇想,走了很远的路去买两大罐牛奶,一路走一路喝着回去,狂风吹起我们的校服裙角,好像绿野仙踪里那场吹走多萝西的龙卷风,随时要将我们带往另一个世界。
  回到楼下时,我看见地上满是水,几个陌生人站在旁边东张西望。
  “怎么了?”我问旁边一位略有些脸熟的大叔,并且猜测是不是哪里水管子漏水了。
  “你不知道么?”大叔一脸凝重地盯着我看,“有个女孩,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从咱们楼上跳下来自杀了。”
  我愣在那里不能动。
  这件事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终于平息下来,自那以后小区管理人员加强了警戒,出入都要登记,通往屋顶的门也永远上了锁。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凌岸鸿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甚至连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都无法确定。
  星期一早上我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从家里走出来,按下电梯,耐心等待,叮咚一声响,电梯门打开,我进去,下楼,骑车去学校,升国旗,交作业,上课,考试,回家。
  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总是不下,我像一只受了潮的钟表,终日陷在桌椅与墙围成的角落里,怀念窗外那一方明净的天空。

  那一年高考作文的题目是《心灵的选择》,我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人(我们姑且称他为S君),在路上捡到了一枚硬币。
  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硬币,它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也就是说,当你有什么事需要扔硬币决定的时候,只要你扔的是这枚硬币,你的选择就永远不会错。
  早上出门前S君想,是坐地铁还是坐公交车呢?他扔了硬币,决定坐地铁,结果到办公室翻开报纸,发现当天要乘坐的公交车出了车祸,一车人全部遇难。
  诸如此类的事情。
  有一次S君出发去登山,途中却遇到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他深知如果找不到避风之处必死无疑。他走啊走,突然脚下碰到一个僵硬的东西,他扒开雪地一看,原来是一个冻僵的人,他心想:是救他呢还是继续前行?经过心灵深处翻江倒海的思量之后,他决定扔硬币决定。
  “如果是正面,我就救他,如果是反面,就把他扔在这里。”
  他扔了硬币,是正面。
  于是S君脱下手套,开始给那个冻僵的人做全身按摩,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把那个人救醒了。
  “谢谢你。”那个人(姑且称他为M君)感动地说,“你真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啊。”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S君回答。
  于是,两人搀扶着走出雪地。
  但是且慢,有人或许会问,难道S君决定去登山之前,就没有扔一下他的神奇硬币,来决定该不该挑这么一个糟糕的日子出行么。
  我可以偷偷告诉你,正是硬币让他选择这一天出发。
  我还可以再偷偷告诉你另一件事,S君救下的那个遇难者,M君,是一个亿万富翁。
  回去之后,M君拿出很多金银珠宝,股票证券,以及自己美丽的女儿来酬谢S君,从此S君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一枚硬币)。
  很多年之后S君快要死了,天使和魔鬼都跑来争夺他的灵魂。
  “跟我去天堂吧,那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永不枯竭的清泉,天使唱着赞美歌,上帝的辉光永远照耀你。”天使在他左耳边说。
  “跟我去地狱吧,那里有喝不完的美酒,享不尽的美女,地下的火焰终年不熄,一年四季都可以泡温泉。”魔鬼在他右耳边说。
  “听上去似乎地狱更对我胃口。”S君自言自语道,“但那也可能是虚假广告,我不得不防,还是扔硬币决定吧。”
  他扔出了硬币,正反两面在空中旋转翻滚,闪闪发光,最后砰地一声落地。
  它立住了。
  既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而是笔直地立在那里,像这样。(旁边有我画的示意图)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决定再扔一次看看。
  硬币还是立住了。
  他扔了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样。
  他就这样扔啊扔啊,天使和魔鬼等了太久,都变成了石头。于是最终S君既没有上天堂也没有下地狱,他就这样继续在这个世界上飘荡,口袋里装着他的硬币。

  四十分钟,一千个字,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奇怪的是,这篇白扯的作文居然得了高分,于是我的高考分数刚刚好够了北京那所大学的分数线,那时候父母和老师都说,一定是有个神在保佑我,我也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是呀是呀。
  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神就坐在我们家屋顶上。

  拿到录取通知书是7月,我穿着牛仔短裤和粉红色T恤,光脚踩一双白色凉拖,踢踢踏踏地一路跑上顶楼,通往屋顶的门依旧紧锁,我又踢又踹,除了碰伤了一根脚趾外没有任何收获。
  我满心沮丧,一跳一跳出了楼梯间,打算坐电梯下楼。叮咚一声响,电梯门打开,一双熟悉的眼睛望出来,微微发蓝的深灰色。
  “好久不见。”长久沉默后,我们两个同时说一句。
  我抢先一步跳起来去拍他的肩。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相信,这世间万般变化只是一个故事,不然怎可能有那么多起承转合,那么多伏笔,悬念,曲折与分晓,那么多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那么多蓦然回首与恍然大悟。
  只是那时候,我还看不到这一切的结局。
  在西安的最后一个夏天,每天都有青空白云,有飞过天际的鸽群和寂寥的蝉鸣,夏日刺目的白光混淆了视线,看不清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一些凌乱的碎片。

  “再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从前有一座遥远的小镇,里面住着许多词工,每当夜幕降临时,他们就聚集在一起,用词语编织起这个世界,每个措辞都必须严谨,必须准确无误,否则就要出大乱子。如果有一个词工不小心说了一句‘玻璃透明得像一块冰’,那么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所有的玻璃就会像冰一样融化掉。”
  “啊,那不是所有的比喻都不能用了。”
  “是啊,这个说了比喻的词工也受到严厉惩罚,他想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我就没有讲故事的自由呢,但他始终想不明白。有一天晚上工作时,他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往故事里加进一个小镇里不存在的人物,一个神秘商贩,第二天早上,他走上街头,迎面就遇到这个商贩,跟自己描述的样子一模一样。商贩掏出一本书给他,说你拿去,这本书里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词工回到家里,把其他词工召集起来,一起看这本书,里面充满各种他们不曾见过的东西,各种想象出来的,不能被说出来的东西,他们怀着巨大的恐惧与希望读这本书上的内容,世界在分崩离析,轰鸣着,咆哮着,直到第一缕太阳光照进屋子。他们放下手中的书,一起出门,去见识那个新被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个从来不曾有人见过的世界。”
  “什么样的世界呢?”
  “不知道。”他笑一笑,“我也没见过。”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这个故事,每个字,每个词,连同他讲故事时的姿态表情,他微微发蓝的深灰色眼睛望着远方天空,里面有种光在流转。

《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

倾城一笑(3)

  七

  我又做梦了,回到这座城市里我总是做梦,各种各样奇异的梦。
  梦里我是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梳两条黑亮的羊角辫,甩着脚在一条小路上踢踢踏踏跑地跑,跑到一座楼下仰头喊叫:“安红!安红!”
  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男孩从里面探出脑袋。
  “嘘,小声点。”他压低声音,“大人们还没睡着呢。”
  我吐了吐舌头,安安静静坐在一棵树下等他,阳光很好,风吹着叶子哗啦哗啦作响。
  不知道等了多久,又是吱呀一声,我抬头看,看见那个男孩子推开窗户,像只鸽子一样飞了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我旁边。
  “你会飞啊?”我瞪大眼睛看他。
  “会啊。”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他开心地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什么啊,告诉我。”
  “秘密。”
  “告诉我嘛。”
  “那,你不能告诉别人啊。”
  “我才不说呢,说出去是小狗。”
  “其实啊,你现在看到的是我的梦。”他说,“在梦里当然想做什么都可以啦。”
  “真的?”
  “真的啊。”
  “不对吧。”我挠挠头,“怎么感觉是我在做梦呢?”
  “不都一样嘛。”他说,“这世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梦,我们的梦都在里面。”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可是,要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说,“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他们会来抓你的。”
  “放心吧。”他说,“那些笨蛋抓不到我的。”
  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他说的笨蛋也包括我在内,心里有些不高兴。
  “哼,要是我告诉他们呢。”我说。
  “你才不会呢。”他眯着眼睛笑。
  “谁说不会,你等着。”我一边说一边假装往外跑,跑到一半偷偷回头瞅一眼,他坐在那里看我,还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不好再装下去,悻悻地走回去,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他抬起一双动物般清澈的眼睛我。
  “我们不是好朋友么?”
  “谁说的。”
  “一直都是啊。”
  “将来呢?”
  “将来也是。”
  “不骗人?”
  “骗人是小狗。”
  “拉钩。”
  “拉钩。”
  我把小指头伸出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把一只手放在嘴上说了句什么,然后握成拳头放在我手心里。
  “给你。”
  “什么东西?”
  “魔咒啊。”
  “啊?”
  “有了它,你就能跟我一样。”
  “真的给我?”
  “当然,我们不是好朋友嘛。”
  我紧紧攥住拳头,觉得手心里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一跳一跳,像一只小鸟的呼吸。
  他对我笑一笑,说,“现在不怕了吧。”
  我点点头。
  我们蹲在那里,伸出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冬日阳光落下来,又温暖又柔软,有如一块棉花糖。
  “你在画什么?”他问。
  “把我们刚才说的画下来。”我说,“不然醒来以后忘掉了怎么办。”
  “哦,我也画。”
  我画一个小女孩,他画一个小男孩,两个人手拉着手,在天上飞。
  远远地突然有脚步声,有人过来了,我们两个对视一眼,连忙三下两下把地上的画儿都擦了。
  “干什么呢?”一个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依稀有点面熟,一双眼睛是带金属光泽的深红。
  “画画。”安红若无其事地回答。
  “画什么,我看看。”她说。
  “凭什么要给你看啊,你又不是我妈。”我没好气地说。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我就醒了。

  我迷迷糊糊地摸出手机放在耳边,阿史的声音。
  “休息好了没有。”
  “不好。”
  “怎么了?”
  “没什么,刚做梦呢,被你吵醒了。”
  “这次又梦见什么?”
  “忘了。”我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一会儿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不舒服就休息吧,给你放假。”
  “这么好。”
  “我不当周扒皮。”
  我笑起来,这家伙幽默感突飞猛进,不知道是受我影响,还是这座城市的气场在作怪。
  “对了,下午借你车用用。”我说。
  “干什么?”
  “有点事。”
  “你会开么?”
  “怎么不会,我有照的。”
  “我是问会不会开。”
  “又不让你坐,怕什么。”
  “还是小心点。”
  “婆婆妈妈,不会给你撞坏的。”
  “我是说你小心点。”
  “知道了。”
  挂掉电话,我缩回被子里闭上眼,试图把刚才忘掉的梦续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八

  天空阴霾,一片暗沉沉的灰色,像是要下雨。
  我开着阿史的黑色奥迪,沿绕城高速一路向南,沿途大都是农田,冬天的田里荒芜一片,只残留一些枯黄的玉米杆,更远些也有矮矮的工厂烟囱,青白色烟柱微微倾斜向一边,像笔触浓郁的油画。
  我有意开得不太快,反正又不赶时间,上次跑这条路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其实是个没什么方向感的人,全靠沿途景色辨别方向,偏偏城郊又冒出许多新开发的楼盘,一座座空荡荡的楼房拔地而起,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悄然静立,全是陌生风景。
  一个人开车其实挺没意思的,没人说话,只能乱七八糟想些事情,想听点音乐,打开音响却是一套老掉牙的英文歌,从Sound of Music到Sound of Silence应有尽有,令人不得不对阿史的品味嗤之以鼻。我换到广播,FM93.1MHz,西安音乐台,里面在放一个有奖竞猜节目,主持人都说陕西话,热热闹闹地很是喜庆。
  原本四十分钟的路开了一个小时,抵达时天色愈加昏暗起来,像晚上五六点的样子,我找地方停好车,抱一束白菊花下去。
  墓地的名字叫神河源,据说风水不错,一侧有缓坡,坡前有一条小河流过,我是不太懂这些的,只是每次来都是冬天,河里水势落下去,在枯树和嶙峋的石滩中絮絮流淌,显得寂寥。
  空气阴冷凝滞,我踏着石阶一级一级向上,两边地上有小小的石刻路牌,一排,二排,三排……像电影院里对号入座,黑的白的碑石立在各自座位上,上面粘附着亲友们留下的哀思和祈愿,像一串串细小的白花,在冷风中逐渐凋枯萎,最终化为粉尘。
  爷爷的墓是十八排二号,我记得清楚。
  我把花放在那一方汉白玉的石碑前,按理应该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嘴却没有声音,语言像懦弱的小兽,蜷在深深的洞穴里不肯出来,我很想把手伸进自己的喉咙里,一直向下,从最隐秘的地方掏出那些话,揉搓成一团点上火烧掉。
  如果语言也是有生命的,那么把它们烧成灰,是不是死去的人就能听见了呢。
  远远的有个人影走过来,手里拎着扫帚和铁皮桶,是守墓的大叔,五六十岁的样子,实际上可能更年轻些,我对那张脸还有印象,似乎是姓李。
  “就你一个人来咧?”他远远地招呼我。
  “是啊。”
  “家里都好吧?”
  “好着呢。”
  他点着头四处看一看,拿起手中的扫帚在碑石上扫起来,其实上面的土早被雨水浇成了斑斑点点,扫是扫不掉的,得用湿布擦。
  我把香和蜡烛点着了插在神龛里,用手去拔石缝里的几丛枯草,李大叔扫了一会儿,坐下来跟我闲谝,我觉得他很像是这片园地的主人,对每一位来访者都一视同仁,表达一点最简单质朴的善意和礼数。
  “柏树长得比去年大了。”
  “嗯,长大了。”
  “这字儿被雨冲了,怕是得找个师傅重新描一描,跟你家里人说说。”
  “嗯。”
  “带纸钱了没有,没带我下去给你拿点。”
  “带了,够用。”
  那些话像黑色蝴蝶,无声无息地拍动翅膀四处乱飞,我还想说点什么感谢的话,突然间眼泪莫名其妙掉了出来,而且一掉就收不住,顺着脸颊哗哗往下流,像灼热的闪电,要把脸上割出口子来。
  大叔坐在旁边沉默好一阵,叹口气说:“娃伤心咧。”
  他留下铁皮桶和扫帚,冲我点点头,一步一步走远了。
  我拿出纸钱,一张张点着了扔在桶里,橘红色的火苗升起来,腾起暖暖青烟。
  四下里寂寥无声,有风阴惨惨地在墓地穿行,在那些荒草和松柏间呜呜呼啸,像吹埙的声音。那是一种古老的陶土乐器,像个扁扁的酒壶,西安的许多旅游景点都有卖,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街边艺人用埙吹一首苏武牧羊,悲切得让人心里发空,以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那乐器是招魂用的,里面住着一个鬼魂,会在寒冷的荒野里呜呜哭泣。

  两年前那个春节,我和我的家人们守在这座城里,等待一个早已被写好的结局。那时候我已经洞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一天一天的痛苦煎熬中,我总是心怀侥幸,我想那个结局既然已经被写好了,做不做手术或许真的没有什么区别,就让这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吧。我用最豁达的态度鼓励那些亲人,让他们耐心,耐心等待。
  在这煎熬和侥幸中,手术的日期一天一天近了。
  开颅,切除一个脑瘤,对那样年纪的老人来说,自然是一场生死考验,我曾无数次亲口读出类似的故事,手术台上每一个细节,令人揪心的每一分每一秒,我读出那些过程和结局,连嘴唇都不会颤抖,我读那些人的希望与绝望,祈祷与悲恸,甚或之后漫长岁月中逐渐愈合的伤口,逐渐淡漠与遗忘,生死,死生,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然而当同样的考验终于压到自己头上时,我却坐立难安,像一只火炉上的蚱蜢。手术是那样漫长,我从医院阴冷的大厅里逃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那时候天也是阴沉沉的,路上车辆往来,川流不息,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到底是该找地方吃点东西还是去看场电影,脱口而出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地址。
  是的,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座城里有一个人,是可以改写这个结局的。
  那个喜欢坐在屋顶上看书的年轻人,一双微微发蓝的深灰色眼睛。
  我跑回那栋楼,坐电梯上18楼,再沿着幽暗的楼梯间向上爬,铁门依旧紧闭,借着一丝微弱的灯光我却看清,门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掉了,只靠一根铁丝拴着。
  我轻而易举地扭开铁丝,拉开门走上屋顶。
  天空阴霾,像大片低矮的屋顶,没有鸽子,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风呼啸着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时而低沉时而尖利。
  我绕着屋顶一圈一圈地走,呼唤他的名字。
  安红,安红,凌岸鸿。
  你在哪里。
  帮帮我好不好。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帮我。
  只有你肯帮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等了多长时间,七八个小时或者更久,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命运就在这几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里被改变了,在我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世界上一定发生了很多这样的事。
  夜幕降临,城市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我坐在那里像一块石头,浑身没有一丝热气。
  安红,安红。
  我喊了你的名字,为什么还不出现。
  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安红……

  我没有等到他,只是等来一条短信,告诉我最终结果。
  那天晚上我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了很久都不能停止,直到我下楼,走在回医院的路上,依然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嘴里呜呜呜地哭。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的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不停地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不是那个样子,可没有一个人听见也没有一个人回答。
  寒风习习,路灯光色泽金黄,一路寥落的树影。
  我想起那个在我们家楼上跳楼自杀的少女,其实她的命运也是早早被安排好的,有人写下她的故事,用钢铁一般清晰的语言念出来,于是在那个天气阴霾的下午,她身体里的发条徐徐转动,一圈圈卷紧,她在吱呀吱呀声中乘电梯一路向上,推门,眼前是灰色天空下矮矮的灰色楼群。
  啪地一声,发条跳起来,她的身体像鸟一般划过空气,姿态优美而悲怆。
  凌岸鸿早知道这一切,这个故事是他亲笔写下,亲口说出的,他知道那天之后,通往屋顶的门将被永久锁上,但他也不能改变那个残酷冰冷的结局,他所能做的只是让我在放学路上遇见一个同学,我们突发奇想,跑去很远的地方买牛奶喝,等回到家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地面用水洗过,干干净净。
  他不是神,我也不是神,我们和那少女一样,身体里有个小小发条在吱呀吱呀地转,支配我们走完早已决定好的命运。

  天色愈发地暗了,我看着最后一摞纸钱化为烟灰,站起来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开。
  走到停车场,看见守墓的李大叔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饭食往屋里走,后面蹦蹦跳跳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要走咧?”他问。
  “走了,明年再来。”我说。
  “留下吃饭不,你大娘知道你来,专门做了猫耳朵。”
  我想也没想就说了声好,天晚了,肚子里确实饿,况且那一大盆猫耳朵闻着就香。
  猫耳朵是一种面食,又叫麻食,把面团搓成拇指大小的薄片,微微有些弯曲,下锅一煮晶莹剔透,十分耐嚼,哨子是素的,土豆茄子豆角,大约是附近农民自家种的,香得异常结实,拌一点醋泡的青辣椒丝,还没入嘴,胃里先有一股暖流冲上来勾着舌头根。
  我本以为这么大一盆,三个大人两个小孩未必能吃完,结果不但吃干捞尽半滴不剩,还就着咥光一盘白面馍。咥也是陕西话,比“吃”这个字的感觉来得更豪快些。
  “娃怪可怜的。”李大娘说,“明年来,大娘还给你做。”
  那句话像只温暖粗糙的大手,轻轻摸着我的脸,在她心里我大约就是个小孩子吧,会一个人跑来扫墓,坐在死去亲人的墓旁边呜呜呜地哭,会像头饿极的小兽一样捞最后一碗猫耳朵吃。
  “明年再来。”我又一次点头。

  回去的路依旧漫长,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远方有大朵烟花从路边升起,绯红惨绿烟紫流金,它们绽放时寂然无声,恍如一朵花开,很久之后,才有隆隆的声音传到近处。
  那一带就是古时的乐游原吧,现在成了城郊荒地,附近的农民在公路边搭起简陋的棚子,出售各种烟花炮竹,很多人专程开车去那里买来放,从初一到十五热闹不息。
  我开到近处停下来,下车靠在一边仰头看,那些巨大的光球绽开来,几乎布满了大半夜空,轰隆声响彻天地,几个小孩子吓得捂住耳朵不放,却又一眨不眨地瞪大眼睛看,他们稚嫩的小脸像一排花儿,上面有各种颜色的光芒流淌。
  我站在那儿看着,突然觉得心里异常平静。
  或许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有人死,有人生,有人欢笑有人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有人怀着满满心事,独自开着车在旷野里走,遇见路边一场烟火表演,把夜空照的璀璨。
  许许多多类似的故事。
  不知不觉有细细的雨点飘下来,落在额头上丝丝的凉,那些孩子们似乎并不受影响,依然看着笑着,拍着手跑来跑去,我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阵才上车。
  雨刷在窗前左右摇摆,抹开红的绿的光,像湿漉漉的水彩颜料,我把音响打开,一边听那首保罗西蒙合声版本的Silent Night,一边加速往回开。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ung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这个版本的Silent Night还有个名字,叫Seven O'clock News,晚七点新闻,静谧安详的歌声中始终有个男播音员的声音喋喋不休,讲述着谋杀,越战,民权运动,反战示威,两种声音共同编织成某个并不平安的平安夜,如同2009年的这个春节。
  黑色奥迪在雨里飞驰,像一只鸟,这个晚上将要发生的事还有很多。

  九

  停车时雨下得正大,我冲进那家叫做Miss的酒吧,看见满屋衣着光鲜的俊男美女,光影幽暗中显得个个面目陌生,绕场走了两圈,突然听见一个姑娘在角落里高喊:“笑笑笑笑,这边!”
  我盯着那张艳光四射的脸半天不敢认,女大十八变,这丫头变得也未免太迅猛了一些。
  “怎么才来啊,喝酒,喝酒!”不知是谁喊叫着。
  掺了绿茶的芝华士递到面前,我很豪气地一口干掉,这才顾得上仔细打量四周,桌旁十来个人,都是中学同学,掐指一算竟有六七年没见。桌上点着小圆蜡烛,一大堆玻璃杯和扑克牌七零八落,看样子是在玩杀人。
  “来来来,多一个人,再加一张平民牌。”
  就这样稀里糊涂加入了战局,这游戏我学得很早,玩的却不多,只记得大概规则,一群人抽了牌,确认自己身份,法官站起来宣布天黑闭眼,杀手杀人,警察指认,天亮了大家睁开眼。
  “笑笑死了。”法官神态庄严地宣布。
  “我X谁这么二裘,首杀新人,没人性嘛!”有人吆喝。“裘”也是陕西话里骂人用的,被这帮人喊惯了,倒不显得多么粗野,只是亲切生动。
  “请死者发表遗言。”法官看我。
  “厄……我刚来,啥都不知道呢还。”我憨笑着环顾四周,“能观察一下再说话不?”
  “不行不行,死者得第一轮发表遗言,然后你就不能说话了。”邻座一个男生对我说,他口中字句掉落下来,色泽灰扑扑透着假。
  “那就是你了。”我说。
  “理由呢?”法官问。
  “需要理由么?”我说,“就是他,听我的,把他投死!”
  “好吧,死者遗言发表完毕,请安息。”
  我乖乖坐在那里喝酒,看他们开始分析案情,男男女女相互指证,攻讦,辩解,搅乱视线,转移目标,各种言语像带箭头的彩色符号,在空中纠结成一团,谁忠谁奸一目了然。
  其实就这样在一旁看戏也挺有意思,重要的只是过程热热闹闹,反正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投死我吧!”那个坐在我旁边的杀手兄弟激动地大喊,“我是警察,你们这些 ** 就投死我吧!”
  我觉得他是真有点入戏了。

  夜深了,曲终人散,我独自站在酒吧门口,掏出手机给阿史发短信。
  “我喝多了不能开车,你打个车过来吧,在大唐通易坊的Miss酒吧。”
  路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车,两侧街灯都是仿古样式,雨雾中笼着一团团柔和的杏黄光芒。这一带是新建的商业区,一律仿唐的建筑,高楼立柱,飞檐斗角,尽显奢华气象,不远处一段朱红的宫墙上,用浓墨和金粉刷着一行大字:“独领风骚一千年”,大约是房地产广告,更远一些就是大雁塔,矗立在各色光雾中同样显得不真实,隐隐有哑暗的铁马摇曳声传来。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被灯光染成金的银的线,跌出一排水花,我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仿佛回到一千年前的长安城,据说那时的酒肆歌楼会有意把屋檐修得很宽,让过往行人在下面避雨,有多少故事就是在那些屋檐下发生的。
  阿史撑一把黑伞出现我身后,依旧神不知鬼不觉,我把钥匙甩给他,摇摇晃晃拉开车门钻进去。
  “喝了多少?”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我记得你酒量一般。”
  “不知道,没数。”我把身子在后排座位上摊平,像一条咸鱼,“难得玩这么尽兴,不就多喝几杯么,怎么啦。”
  “玩什么了?”
  “先是杀人,后来改玩Truth or Dare,好玩死了。”
  “怎么玩的?”
  “真心话大冒险,没玩过啊。”我语气里满是不屑,“最简单了,拿个酒瓶转呗,转到一个人就是真心话或者大冒险,要么回答大家一个问题,要么就得按照要求做件事。”
  “为什么?”
  “就是整人啦,找些尴尬的事情让人家做,或者挑八卦问题问,最好玩就是问,你中学时候都喜欢过谁,说我们大家认识的,不认识的不要说,把每个人都八了一遍。每说出来一个名字,我们就说,为那个谁谁谁干一杯!”
  “怪不得喝成这样。”
  “头一个就逮住我们班班长,有个姑娘问他,你当初有没有喜欢过田甜,田甜是我们隔壁班班花,特别受欢迎,以前成天传他们两个的事,传得有模有样的,结果那小子居然说没有,那姑娘跟他说,这个可以有,他说,这个,真没有!”
  “也许他不想说呢。”
  “靠,至于么,都那么多年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呗。”
  “那依你看是有还是没有呢,真话假话总瞒不过你吧。”
  “是真没有啦,我也挺诧异的。”
  “嗯,后来呢?”
  “后来好不容易又逮着他一次,我们就追问说你到底喜欢过谁,总得说一个吧,他开始非要说一个上大学以后认识的,我们说不行,中学六年呢,总不能一个都没有吧,他支支吾吾老半天,终于说出来一个,你猜是谁。”
  “我怎么猜,总不能是你吧。”
  “靠,为什么不能是我啊,就是我,怎么着吧。”
  “哦,那你知道么。”
  “不知道啊,想都没想过,那家伙严肃得要命,从小长一副优秀班干部的脸,跟我就没说过几句话。”
  “是么。”阿史似乎笑了一下,“让他当着那么多人面说出来,也挺尴尬的。”
  “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呗,又没人当真,人家现在有女朋友,都快结婚了。”
  “那你呢,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喜欢的人啊?”
  “嗯。”
  “说了呀——”我故意拖长声音。
  “谁啊?”
  “切,我干嘛要告诉你啊,再说了,说出来你认识么?”
  “好好,不说。”他并不跟我计较。
  “其实真没啥好说的,不就是青春期么。”我望着湿漉漉的玻璃窗笑,“以前看一个香港电影,《六楼后座》,也讲一群年轻人玩Truth or Dare,你看过没有?”
  “没有。”
  “里面有句话记得特别清楚,‘青春就像一块方糖,有棱角,易碎的,荒唐的,甜蜜的,这种甜蜜需要你用舌尖的温度融化才能品尝,你不可能隔岸观火。’”
  他笑一声,“行啊你,喝多了记性还这么好。”
  “我就是喝了酒变话痨,脑子还清醒呢,不服气啊。”
  “不敢。”
  一时间没有什么话,我闭上眼睛,任由车子摇摇晃晃。
  过了一会儿阿史说,“明天就是初七了。”
  我嗯了一声。
  “我今天把报告写好,交上去了。”
  “怎么说?”
  他沉默。
  “不说就不说,我又不傻。”
  “我买了明天下午回北京的飞机票。”他说,“两张。”
  “哦。”我又闭眼躺了一会儿,说,“就这样了?”
  “就这样吧,尽人事安天命。”
  我笑了一下,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有些讽刺。
  又是长久没有声音,不能说出来的话太多,那些禁言的咒令有如毒藤,一圈圈缠在脖颈上,令人窒息。
  其实又有什么不能说,不就是清城么。
  就像电脑中了病毒,杀毒软件查不出来,就把整块硬盘格式化,最偷懒的方法往往最受欢迎,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况且这座城真的是太老了,像一座上年纪的老宅子,木梁腐朽,瓦片凋零,老鼠和白蚁在里面做窝,更有鬼狐精怪自由进出,彻夜歌舞唱酬,狂饮达旦,看见的人胆颤心惊,都说这地方阴气太重,住不得了。
  不如一把火烧掉再建一个新的,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许久之后我突然低声说一句。
  “又念叨什么。”阿史问。
  “没什么,瞎感慨。”我睁开眼睛,“想起我们班上一个男生,暗恋一个女生很多年,也是晚上玩游戏的时候八卦出来的。最后有人想了一个问题问他,说你有没有什么关于那个女生的回忆,印象特别深刻,临死前还会再回味一遍的。他说有啊,就是刚上高中分班的时候,他到学校看了分班名册,一个人往教室走,走进去看到那个女孩子坐在窗户旁边,夏天,阳光照进来,就那一瞬间特别简单,特别美,像一幅画儿,可以在心里藏一辈子。”
  “嗯……那个女生也来了么?”
  “没来,她毕业后去了加拿大。”我把手放在额头上,看指缝里漏进来的光,“她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善良美丽,像个天使,不管是男生女生都喜欢她,但她身体不好,得了一种罕见的过敏症状,随时可能会死。”
  我说,“我很想为他们俩讲一个故事,让他们在一起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阿史握着方向盘沉默不语。

  雨小了很多,在风里四下飘飞。
  我又来到酒店房顶上了,坐在矮矮的围栏上喝着罐装啤酒,双腿在空中摇荡,夜幕中的城市像一只巨兽伏在脚下,灯红酒绿鳞次栉比,呼吸起伏间渺渺的声响。
  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像是一团茫茫的雾气起伏翻涌,流光溢彩,细看去都是细小的字符在转,转啊转啊转啊转……我闭上眼睛,脚尖勾住栏杆,身子向后慢慢倒下去,倒下去,整个城市倒悬了过来,那只巨兽跑到了天上,晃晃悠悠地打转。
  我想起那个叫埃舍尔的荷兰艺术家,想起他作品里那些形形色色不可思议的场景,水流从高处坠落成瀑布,又顺着渠道流回高处,人们沿着楼梯一圈一圈下行,又回到原地,两只画出来的手互相描画对方,天使和魔鬼互为背景组成一副拼图,那些几何图形相互纠缠,彼此复制变幻,制造出种种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悖论。
  其实那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一个不断自我讲述的故事,无始,无终。
  任何由人讲出来的故事都必然有开端,有结尾,有烫金书写的“Once upon a time”和“The end”,即便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桑鲁卓,她的故事也总有讲完的一天,之后是一场盛大婚礼,happy ending。
  只有那些自我叙述的故事永远不会完结,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就这样永远永远重复下去。
  我们生活其中,被支配被主宰,永世不得翻身。
  远远地钟声敲响了十二下,我摇摇晃晃爬起来,站在窄窄的围栏上,夜空中有鸽子飞过的声响,哗啦哗啦。
  我举起一只拳头放在嘴边,好像吞下一个看不见的魔咒,再喝一口啤酒咽下去。
  不要怕,不要怕。
  这世界只是我的梦。
  喝空的啤酒罐哑然落地,我张开双臂,向着无边夜色中纵身一跃。
  我身无形,自由飞翔!

《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

倾城一笑(4)

  十

  我张开双臂,在深紫色的夜空里逆风飞翔。
  你是否也曾做过有关飞翔的梦,有时候在梦中被人追赶,徒劳地向前奔跑,双脚却被地心引力牢牢吸附在原地,你胡乱挥舞四肢,像一个在游泳池里溺水的人,然后你发现自己飞起来了。
  或者像我这样,从很高的地方纵身跳下,大地迎面撞过来,这个过程漫长而优美,在接近地面的一瞬间身体停住了,变轻了,漂浮在空中,你尝试用双手推动空气,并感觉到那些动作带来的压力与浮力,像一只羽翼初成的雏鸟,重新学习与空气有关的一切,你逆风而上,在深紫色的夜空里翱翔。
  小时候看过大卫·科波菲尔的一个魔术,那个男人让灯光暗下来,坐在幽蓝的光雾里,讲述一个又一个在空气里飞行的梦,每一个孩子的梦,万户的梦,达·芬奇的梦,费戈尔蒙埃兄弟的梦,莱特兄弟的梦,彼得·潘的梦,大卫的梦。
  然后他用那仿佛具有魔力的声音说:“我将我此次飞翔献给那些先驱者们。”
  屏幕上黑白的影像,酷似卓别林时代的喜剧电影,一个站在山坡上身背翅膀的人对着镜头说:“我将尝试用人造的翅膀飞起来。”
  他奋力一跳,拼尽所有力气拍动翅膀,然后沿着山坡滚下来。
  现场观众哄堂大笑。
  但那不是喜剧,那是曾经无数次上演的真实,在那笑声里,我的眼睛突然就被泪水充满了。
  镜头里一幕又一幕,黑白的机械的动作,沉重的木板和羽毛,还有庄严的神情——那是一种早已死去的肃穆和激情。一位年迈的绅士伸长脖子站在那里,绑着木板的双手打开着,等待别人为他打好礼服上的黑领结,活像漫画里的人物。
  那一刻音乐响起,进行曲。
  我坐在电视机前不停地啜泣,为了摆脱引力,为了推动空气的梦想,为了人类无数次拼尽全力的拍打翅膀,年幼的我竟然哭得如此伤心。
  又或许是因为我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个男人在舞台上飘逸而梦幻的飞行,仅仅是魔术而已。

  我先向着钟楼飞去,从那些纵横交错的光柱中穿过,飘飞的雨丝在周围闪闪发光,我好奇地摸了摸那口大钟,铜铸的表面粗糙冰凉,然后我坐在撞钟的木梁上,像荡秋千一样撞了它几下,钟声浑厚,在寂静的雨夜里传了很远。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像一群洁白色的鸽子飞上天空,这景色真是漂亮极了,我一边笑着一边跳起来,向着更高处飞去。
  我追着我自己的笑声穿越整座城市,那些亮着灯的城墙与街道,高楼与天桥,一串串有如水波里的倒影,冰冷的雨滴坠下去,敲打出看不见的涟漪。我用各种能想象出来的姿势上下翻飞,我打着滚,翻着跟头,斜穿,盘旋,猛冲,急上急下,把自己搞得头晕眼花气喘吁吁,然后我肚皮朝天飘浮在半空中,任由雨点敲打在脸上身上,一团团白雾从我嘴里吐出来,上升,散开。
  一只鸽子从视野里飞过,蓝灰色的羽毛,姿态优美。
  我翻个身追上去,它拍打翅膀的声音混合着我的呼吸,竟然如此合拍。
  我追着它飞啊飞,飞过那些熟悉的小吃街,飞过城墙和护城河,沿着路灯一直向东,飞过兴庆公园,飞过中学时的校园,飞过小学,飞过幼儿园,我看见前面那栋高楼,屋顶黑漆漆一片,我轻轻降落下去,脚尖踩着栏杆,那只鸽子落地,变成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熟悉而又陌生。
  他转过身,城市灯火照亮了他的脸,一双眸子是微微发蓝的深灰色。
  “好久不见。”他说。
  我默默瞪他许久,然后向着那张脸上狠狠挥出一拳。
  沉闷的一声响。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拳,苍白清俊的脸上泛出红印。
  “你终于想起来了?”我冷笑。
  他手指按在脸上轻轻地笑,说,“你手痛不痛。”
  “痛!”我说,“痛死了,TMD这果然不是梦!”
  他还是笑,声音低低地说,“你的眼神真凶啊,像要吃人。”
  “谁让你骗我这么久,没人性!”
  “我怎么骗你了?”他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让你什么都不说!”我又是一拳,这次没用上全力,被他躲过了。
  “就算我不说,不是照样被你发现了?”
  “那是姑娘我天生冰雪。”
  “是啊。”他点点头,“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小丫头。”
  我气势汹汹地瞪过去,他却始终微笑,眼睛里暗蓝的光在流转。
  “你找到了自由,找到了选择的权利,对不对?”我说,“你找到了那个没有人知道的魔咒,你把自己变成了神,可以支配这座城的神,然后再假模假样地接受清洗,对不对,白天你是一个无辜的普通人,当夜晚降临,当你进入睡梦中,这座城市也就陷入了你的梦里,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等你醒来后,又会忘记梦里的一切,重新做回无辜的普通人,谁也查不出来,谁也找不到证据,对不对?”
  我把这些话掏出来,像一大串鞭炮点燃了扔到他头上,他沉默着轻轻躲过。
  “你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我,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不是!”
  我紧握着拳头,觉得脸上有火在烧,为什么,为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不肯出现,为什么你不来找我,而要等我来找你。
  如果不是我下定决心来找你,或许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是不是,我们在同一座城里生活,相遇,邂逅,重逢,却始终像在两重世界,最终我离开,你留下,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更何况这座城就要消失了,再也没有机会写后续,许多年后我老了,想起屋顶上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心里会有多难过,你知道么。
  他长长叹一口气,眼睛望着别处。
  “真是的,看见你这样子,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似的。”
  我也说不出话来,心脏怦怦地跳,一下一下敲打着胸膛。
  “其实很多东西,不是自己能支配的。”沉默许久之后他说,“我曾经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认命了,我想放弃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老老实实讲故事,老老实实服从那些规则。他们说我有问题,我也就真的相信自己有问题,他们说我被感染,需要被清洗,我也就心甘情愿接受判决,他们把语言磨成利刃插入我的脑袋,我看着自己被劈成两半,一半被杀死,被磨成粉烧成灰,剩下的一半像行尸走肉般活着,现在想起来,那样的生活才真像一场梦,在梦里我是一个普通人,不会发疯,不会胡思乱想。”
  我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来。
  “但那被杀死的一半依然存在着,究竟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面前若有所思地审视,“或者说,我就是那本该死掉的一半,而你白天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凌岸鸿,我在他睡着的时候跑出来,在这座城里游荡,像一个鬼魂,一个自由的鬼魂,而当他醒来,梦里的一切又会消失,不留下一点痕迹。”
  那是真的么,我也看那只手,手指上那枚戒指去了哪里,是你有意摘下来放在床头,还是你在梦里就忘记了那个叫采采的姑娘。
  “骗人!”我说,“我才不信。”
  “你啊,总说不信不信。”他笑起来,“其实你不是一直都在相信么。”
  “相信什么?”
  “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是么?想一想你做的那些梦,想一想你为什么会来见我。”
  “什么意思,你想说我也变异了?”
  “不然你是怎么飞起来的?”
  “我想想……就那么biu的一下……难道不是你给了我那个魔咒么?”
  “那只是一个钥匙。”他轻轻摇头,“最终还是你自己的力量,你相信那种力量,不是么。”
  “这么说,我也有可能biu地一下就摔死了?”我声音嘶哑,“靠,原来我跟你一样疯。”
  “是啊,也有可能是我传染给你的。”他笑,“我们是同类。”
  我看着他,半晌无语。
  这种时候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笑一笑,他用眼睛回答我。
  我笑不出来。
  是啊是啊,从开始,到现在,不都是因为你么,我一生的故事就这样被你讲得乱七八糟,你却还笑得出来。
  脑袋里晕成一片,像有无数鸽子拍打翅膀。
  “疯了,都疯了。”我叹气,“大家一起发神经。”
  “也没什么不好。”
  “那这座城呢,这座城怎么办,就这么看着它被清掉?”
  “早晚的事。”他说,“那么多城市都被毁灭了,清空了,留不下一点痕迹,你觉得这一座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清理了旧的,自然会有更新更漂亮的来替代,这是自然规律,是不能违背的法则。”
  听上去真是悲凉。
  那些曾经古老的东西就这样消失了,从地图上消失,从现实的世界里消失,从人们的记忆和语言里消失,像那些胶片泛黄的老电影,一把火烧掉,最终留下的只是一小撮烟灰。
  新的城里还会有那些城墙么,有浑浊泛绿的护城河么,有死去的人长眠的墓地么,有放烟火的孩子么,有各种各样的小吃么,有没有钟楼下的大蛤蟆,有没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故事,有没有时而晴明时而阴晦的天空,有没有那些鸽子,有没有你有没有我。
  “城灭了,你怎么办呢?”
  “会一起消失吧。”
  “不能离开这里么?”我说,“我们一起离开。”
  “就算那个凌岸鸿可以离开,我也不行,我和这座城是连在一起的。”
  “那我呢?”
  “你不一样,离开这座城,那些异变的部分就会自动消失,你还可以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
  “那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是啊,这样想来确实没什么不好,我会回到那座遥远的城市,继续之前的生活,一天三百五十天,上班,下班,回家睡觉,而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或许会像一场梦一样,睁开眼伸个懒腰,忘得干干净净。
  “真不想这样啊。”我望着远方灯火沉浮。一声叹息像雨滴,从我唇边滑下去,不见了。
  “别怕,只要在这座城里,你就是自由的。”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握成一个拳头。
  “你还可以做选择。”
  我摇头又点头,许多话在喉咙里翻滚,却一时淤住了,化作无言的沉寂。
  安红,安红,我还有很多事不明白啊。
  比如那一年那一天的相遇,到底是不是你安排的,又或者我根本就是你擅自创造出来的人物,像那个神秘的商贩?
  又比如那篇诡异的高考作文,是不是你在暗中保佑我,为了让我离开这座城,去一座遥远的城市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些年里我经历大大小小的故事,哪些是你讲述的,又有哪些被你篡改过?
  你在梦里会想起我么。
  醒来之后,嘴角会不会留一丝莫名的笑。
  君临天下的感觉自由么,洒脱么,寂寞么。
  嘴巴张开又闭上,好半天才终于说出一句话。
  “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
  “傻丫头。”他笑一声,伸手按住我的肩膀。
  我抬头望,看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清澈见底,隐藏在纤长的睫毛后面,他就那样低头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后俯下身来,把冰凉而又灼热的嘴唇压在我的嘴上。
  一个字句,一个又脆又硬,又苦又甜的字句从他的舌尖滑到我的舌尖,像一块银蓝色的糖。
  如果这是梦,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过来。

  十一

  宾馆房间里安静得吓人,我坐在床边,脚下是收拾好的行李,手心里攥着一枚硬币,攥得微微发烫。
  如果是正面,我就留下。
  如果是反面,我就离开。
  心灵的选择。

  我想起那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孤零零地坐在庙里没完没了地讲着,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对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他们的脸上落满尘埃,眼神黯淡惨白如泥土。
  终于有一天,小和尚开口对老和尚说,我不想再听这个故事啦,为什么我们不能讲点别的呢?
  老和尚惊呆了,他从来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就在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和尚已经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他的故事里有遥远的星辰,有广阔的平原与大海,有向着天空生长的城市,有城市里貌美如花的女子……她们中最美的一个背着行囊,正向着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走来,寂寥的石阶被她的脚步声踏碎了寂静,山间清泉留下她顾盼的身影,她抬头,从雪白的额头上抹下一滴汗,看见前方山林掩映中现出一座古老的寺庙,庙里有笃笃的木鱼声……
  老和尚抄起手中木鱼,狠狠拍在小和尚头上。
  小和尚瞪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倒下去了,鲜血滴滴答答,沿着蒙尘的地砖缝流淌。
  老和尚坐下来继续敲他的木鱼。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对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
  血色在眼前弥漫开,冰冷而绚烂。

  我把硬币高高抛起,正反两面在空中翻滚,它掉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一直滚到床头后面去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滴滴嘟嘟,我抓起来按下通话键,是阿史。
  “我到了,下楼吧。”
  “哦。”
  “哦什么哦,速度。”
  扔下电话,我爬到地上去找那枚硬币,床后面太暗,我摁亮手机当电筒照明,找了好半天终于看见了。
  硬币卡在床脚和墙壁之间,竖立着,正反两面同时闪着幽暗的光。
  我愣楞地看着,突然很想对讲述这故事的人比出一根中指。
  去死吧!

  阿史正坐在酒店大厅里翻一份报纸,看见我下来脸色有些阴沉。
  “这么慢,不是让你速度么。”
  我走到他面前,垂着眼皮说:“走吧。”
  他帮我拎行李,出门,上车,我一步一步跟在后面。
  天阴得厉害,云层低垂,像乌黑的潮水涌动。车往咸阳机场的方向开,出了城,天地空旷,荒芜的田野上暮霭弥漫,有一种宇宙洪荒的苍凉味道。
  七天前,也是这辆车,也是这样的景色,也是这条路,只不过方向相反,那时候西安城在道路尽头,在初升的朝阳下慢慢苏醒,有一种金红的光芒弥漫在地平线上。我一路哼着歌,阿史从后视镜里不停地看我,终于忍不住说你就不困么,我说困啊,可是一想到下车后可以杀去坊上喝一碗肉丸胡辣汤就精神得不行,他说至于么,我说当然,那一家的胡辣汤总是早上八点不到就卖光了,我怨念了那么多年还没喝过一次呢。
  而今这座城在我身后,离我越来越远,太阳一点点落下,它即将陷入永久的沉睡,不管是胡辣汤还是别的美味,我都再也吃不到了。
  车里太过安静了一些,阿史打开收音机,不知哪个电台在放歌,竟然又是王菲的那首《流年》。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手心突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
  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哪一年,
  让一生,
  改变。

  音乐渐渐微弱下去,消失在一片嘈杂的电波声里,于是我与这座城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断了。
  我把头靠在蒙着水汽的玻璃窗上,伸一根手指写写画画,画一个穿裙子的小姑娘,一串水泡从她嘴里冒出来,像是在说着什么,画着画着我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阿史从后视镜里看我。
  “没什么。”我说,“想起临走前,把手机扔在酒店房间里了。”
  “那怎么办。”他皱眉,“怕是来不及回去拿了。”
  “那就不拿呗,一个手机而已。”
  “你倒看得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话题又被斩断了,滴答滴答在空气里流淌。
  “会不会有点恨我?”阿史突然说。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要你协助调查,也不会有这些事。”
  “我才没那么无聊。”我摇头。
  “怎么就是无聊了。”
  “没有你或者没有我,结果就会不一样么?说到底也就是赶上了,没什么选择。”
  “这话倒真不像你说的。”
  “是么,我会怎么说?”
  “更较真一点吧,像个小孩子。”
  “嗯,说明我觉悟提高了。”
  “也许吧。”阿史说,“开始我还真有点担心。”
  “担心我想不开?”
  “多多少少。”
  “要说完全不纠结,也不可能。”我望着窗外轻轻地笑,“其实你说得对,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较真,总想着事情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不是那个样子,想不明白就难过得不行,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是啊,小时候都免不了这样。”
  “记得上中学时看《玩具总动员》,里面有个玩具叫巴斯光年的,总以为自己是个太空战士,你记得么?”
  “嗯,有点印象。”
  “我当时特别讨厌那个家伙,愣头愣脑又自以为是,别人怎么跟他解释都听不进去,一直到后来他终于明白了真相,还非要爬到栏杆扶手往下跳,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会飞。我当时真的不懂,他明明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玩具了,怎么还那么愚蠢,可是我看到那里的时候,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觉得很心酸是么?”
  “说不清,其实现在想想,是觉得它有点像自己吧,倔头倔脑,根本不会飞,还老是活在幻想里,幻想自己拥有一整个浩瀚无边的宇宙。”
  “嗯,是挺像你。”
  “你呢,有没有想不开过,当你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
  “有吧。”
  “什么样的?”
  “大概也是上中学的时候吧,跟几个同学去看《泰坦尼克号》。”
  “不是吧,那么俗的片子。”
  “不是看男女主角的时候了,是后来船往下沉的时候,妇女和孩子上救生艇,有个男人就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妻子,跟他们道别,自己留在船上等死,我那时候想将来我长大了,长成一个男人,也要担负这样的责任,还不能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心里就有些难过。”
  “你果然从小就很严肃啊。”
  “觉得很奇怪是不是?”
  “也不奇怪,感觉你从小就是个大人,而我直到现在还是个小孩。”
  “也许吧。”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一个言者的?”我抬头看他开车的背影。
  “跟你相比算早吧,我父亲就是言者。”
  “怪不得。”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些,语言啊规则啊什么的,我父亲总是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做事也很有条理,基本上说什么,别人都会听,后来他死了,我就接他的班。”
  我愣一下,说:“那时候你多大?”
  “十七岁。”
  心沉甸甸地跳了两下,泰坦尼克号是什么时候上映的,1997年?那一年他几岁?
  黑色墨汁在空气中浮动,又是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像黑色蝴蝶绝望地扑打着车窗玻璃。我从后视镜里看他的脸,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辨不出年龄,记不住特征,眼睛藏在墨镜后面。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身体蜷成一团,外面天色愈加昏暗,依稀飘起细碎的雪花。

  从城里到咸阳机场是一个小时,再有一个小时换票登机,一切顺利的话,飞机会最后一次从这座古老的城市上空飞过,夜色中能看见满城灯火流淌。
  我坐窗边的座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机翼上铺一层极幽暗的光,阿史坐在旁边翻一本杂志。
  “下雪了。”我说,“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起飞。”
  “应该没问题吧,又不是很大。”
  “再下一会儿就不好说了。”
  “等等看吧。”
  我回头看他,说:“万一今晚真飞不了了怎么办?”
  “又瞎说什么。”
  “没有啊,突然想问问看,这次清洗范围包括咸阳机场在内么?”
  阿史唇角抽搐一下,说:“飞机不飞,我们就开车走。”
  “听上去蛮拉风的。”
  “让你别瞎想,总有办法。”
  我点点头,又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说:“好没意思,不如玩点什么吧。”
  “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敢不敢?”
  “两个人怎么玩?”
  “扔硬币呗。”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硬币,“你选正面还是反面?”
  “正面吧。”
  “那我选反面,扔到谁算谁倒霉。”
  “行。”
  我把硬币弹向空中,伸手接住,打开。
  是反面。
  “靠,我输了。”我说,“我选大冒险。”
  “我说什么你都照做么?”
  “你说过什么是我不照做的么。”我笑。
  他看了看四周,说:“要是我让你从飞机上跳下去呢?”
  “切,跳就跳呗,只要你下命令。”
  “也罢。”他嘴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一会儿飞机上发晚餐的时候,罚你不许吃,行不行?”
  “靠,也太狠了吧?”
  “不是愿赌服输么。”
  “行,行,那接着玩?”
  “好,我来扔。”
  我把硬币递给他,这次他扔出的是正面。
  “该你,真心话。”
  “我不能选大冒险么?”
  “不行,一轮真心话,一轮大冒险,这是规矩。”
  “你之前怎么没说。”
  “没说也是规矩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是不是。”
  “好吧,你问。”
  “那,我问你,你要说真话。”我凑近了看他的脸,“按计划,我是不是应该被留在这座城里,一起清洗掉?”
  他的眼神在墨镜后跳了一下,我看得清楚。
  长久沉默,我紧盯着他苍白的嘴唇,像落入网中的鱼徒劳地翕动,却没有声音。
  “不能说,是不是?”我轻轻地笑,“这可是犯规啊。”
  我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他的喉咙上,指尖抵着跳动的血管,一点点用力,直到最终整只手伸进去,伸进去,摸索着勾住那些缠绕在舌根上的毒藤,一搅一拽,将它们连根拔起。
  那一小团黑色在指间兀自挣扎扭动,嘶嘶地的尖叫,然后迅速萎蔫下去,化作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
  “现在,你可以说了,真心话。”
  他一手按着脖子上的红印,墨镜有些狼狈地滑落在鼻梁上,我看见他死亡一般漆黑的眼睛,里面盛满惊诧,这景象实在太难得了,我又笑起来。
  我们就这样长久对视,机舱里空气沉闷,充斥着长长短短的呼吸,七零八碎的语句,融成一片。
  “你……果然……”阿史嗓音嘶哑。
  “果然有问题。”我点点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或许比我自己知道得还要早,不是么?”
  阿史咬着牙,我形容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有一些慌乱又有一些决然,或许还有一些不甘心吧。
  “你想怎么样?”
  “我?我想怎么样?”我摇摇头,“为什么这么问,你现在觉得我跟那些怪力乱神一样,很危险,是不是?”
  “不是!”他瞪着我,双眸漆黑如墨,“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把你扔在这里当炮灰,我说过的!”
  他说的是真话。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是啊,这么一个严肃且有正义感的家伙,怎么会言不由衷呢。
  只有冰激凌那次除外。
  “谢谢。”我说,“你真是个好人啊。”
  “好人”那两个字刺中了他的额头,他眉峰紧锁,脸上线条绷得更紧。
  “别废话。”他压低声音,“我就是不想你死。”
  那句话在空气里飘浮,苦涩里竟有一丝丝的甜,像某种奇怪的药汁。
  我叹息一声,头靠过去压着他结实的肩膀,他身体僵硬一下,然后伸出一只胳膊用力揽住我。
  飞机震动了一下,开始滑行,机舱里一片欣喜的喧哗,我向外看,看见跑道两边蓝色的小灯,映着机翼上薄薄的积雪,我们两人的影子映在舷窗上,和外面夜色叠在一起。
  “可惜啊,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我轻轻地说。
  “瞎说什么?!”他低头瞪我,“没事了,飞机马上要开了。”
  “可我回去,你会怎么样?”
  “这跟你没关系!”
  “或许吧。”我笑,“那就是我自己不想走,太累了,况且离开这座城,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你又发什么疯!”他咬牙,“乖乖坐着别动,这是命令!”
  黑色墨汁像冰冷的锁链,绕在我身上收紧,我轻轻吹一口气,它们就掉落在地上,碎成一段一段。
  “我看你也离发疯不远了。”我笑着轻轻摇头,“这座城真是可怕。”
  他瞪着我,那么用力,眼睛里像有墨汁要流淌出来。
  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张大嘴想要喊我的名字,但是那两个字唤起的特殊意义已经从他的脑海里永远被抹掉了。
  “笑一笑。”我说,“不要总那么严肃,笑一笑,生活更美好。”
  然后我把手伸进自己胸膛,掏出那个支撑起我全部意义的名字,小心地揉碎,我的身体失去了这个名字,像一篇文章失去了主题,散落成无数细碎的字句,纷纷扬扬有如一场花雨,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气味。
  最后消失的是我的笑容,它滚落在飞机发动机的嗡鸣声中,像一枚圆润的句号。

  十二

  宾馆房间里安静得吓人,我手心里捏着那枚硬币,微微发烫。
  窗外,厚重的云层在涌动。
  我开口吟唱,用那种至高无上的真言,它是绿莹莹的,像一支青荷,从我的身体深处一节一节抽出来,在舌尖上发枝散叶,在空中结一朵菡萏花苞,莹白如玉,像要透出光来,尖端一抹红粉,是那光泻出来的地方。我继续唱下去,硕大无朋的花瓣一层一层打开了,舒展了,现出花芯里碧绿的莲台,一个小人儿在里面睡得安详,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她睁开眼睛,轻轻跳下地伸个懒腰,转眼就与我一般高了。
  她有着我的容颜,我的身量,我的温度我的呼吸,我的记忆,我的语言,我的心。
  她站在那里看着我,唇角一抹半嘲讽半忧郁的笑,眼睛是带金属光芒的深红色,我也看着她,像在照镜子。
  “决定了?”
  “决定了。”
  “切,这算什么。”
  “不知道。”
  “没法做选择,拿我当炮灰?”
  “你不是炮灰,我才是。”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膀,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手机又一次响起来,滴滴嘟嘟,我们两个同时看过去,谁都没有伸手去接。
  “我是我自己么,还是你故事里安排的人物?”她问,“有没有选择的权利,有没有自由意志?”
  “不知道。”我说,“应该有吧。”
  “那,如果我说我不走呢。”
  我想了想,伸出手说,“不如让它决定。”
  她看着我手里的硬币,许久之后突然笑了一声,“无聊。”
  然后她提起行李往门外走。
  “等一下。”我在后面叫。
  她回头看我。
  我把那枚硬币塞进她手里,上面依然沾染有不知谁的体温,微微发烫。
  “好运。”我低声说。
  她抱住我,在我背上使劲拍了拍,然后放开。
  “你也是。”
  手机还放在桌上,她忘了拿,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十三

  这座城就要毁灭了,我的故事也终于快要完结。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这城里走,想为它找个合适的结局,Happy Ending or Bad Ending,往往只在最后几千个字。
  天色昏暗,最后一丝光渐渐熄灭下去,依稀飘起细碎的雪花。
  那些言者们正在紧张地工作吧,备份一切需要的数据,清理碎片,计算空间,一座新的城市正在孕育中,时间一到,它将破土而出,从旧城的废墟里站立起来,像一颗新长出来的牙齿,洁白坚固,在初生的朝阳中闪耀光芒。
  那时候或许会有一个新的名字,被镌刻在它闪闪发光的门楣上,只是我现在还猜不到。
  这座太过古老的城,曾经拥有那么多名字,西安、西京、长安、奉元、大兴城、咸阳、丰镐,甚至更早之前那些不为人知的字符和音节,被埋在漆黑温暖的地下,那儿沉睡着无数历史和古墓,无数古老城池的废墟,一座下面叠着另一座,每一座里都藏着无数故事,永远挖不到尽头。
  我走过西大街,走过世纪金花广场,穿过鼓楼下幽深的城门洞,看到一个戴白帽的回族老人正坐在墙根下,面前的手推车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木头蛤蟆,小的有巴掌那么小,大的有碗口那么大,它们嘴里都含着一根木棍,可以抽出来沿着背上的锯齿刮,发出咕呱咕呱的声响,有的清亮有的浑浊。我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很买一个带回去玩,可又觉得有点幼稚,再之后就把这件事忘掉了。
  我买了一只小蛤蟆,它黑漆漆的背脊上有好看的木头纹理,张大嘴望着天空,像是在笑。
  “你能帮我找到安红么?”我轻声说。
  小蛤蟆张大嘴笑着。
  我用木棍刮了刮它的背,它咕呱咕呱叫了两声,然后从我手心里跳下地,一步一步往前蹦。
  我跟在它后面走啊走,夜色里又有人开始放烟花,忽明忽灭,砰砰啪啪的爆炸声掩盖了我的脚步。

  走到南大街的时候大地开始摇摆起来,像一张水床,晃得人脚下站立不稳。我抬头望,望见夜色中林立的楼群开始轻微地扭曲,像一副被揉皱的照片。
  开始了。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骚动,这是西安最时尚也最漂亮的一条商业街,有着城里第一家肯德基,第一家麦当劳,第一家必胜客,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奢侈品店,玻璃橱窗宛如梦幻,街道两侧的小巷深深浅浅,隐藏着无数酒吧,迪厅和慢摇吧。不同于东大街的窄小拥挤,北大街的空旷冷清,西大街的仿古建筑,这里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
  现在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们正从无数敞开的大门里跑出来,神情茫然慌乱,西安这座城坐落在一块异常古老而结实的黄土上,几千年来几乎从未发生过地震,最近一次是去年五月汶川地震的余震,据报纸上说死了五个人,都是惊忙中从楼上跳下来摔死的。
  我看见一个女孩子短裙长靴,迈着矫健的大步往钟楼的方向跑,一个男孩子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跟在后面,女孩子一边跑,还一边回头骂他跑得太慢,用的是陕西话,这场面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很有喜感。
  我逆着人群的方向追赶我的小蛤蟆,像一条破浪前行的大马哈鱼,不断有人撞在我身上,冒出一两句充满乡土气息的骂人话,噼噼啪啪迎面敲打着额头,我不顾上理会,伸长脖子在许多双脚中搜寻那个小小的影子,它咕呱咕呱地叫,声音飘浮在空中,像一串小小的,湿漉漉的脚印。
  寒风穿过城门洞呜呜作响,像在吹着什么乐器,我跑到书院门,一条小小的仿古街隐藏在城墙下,专卖各种古玩字画和工艺品,剪纸皮影泥塑等等,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我看见一些人胳膊下夹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匆匆忙忙往外跑,那大约是每家店里真正值钱的好东西吧。
  小蛤蟆一跳一跳越跑越远,我向远处望,看见杂乱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跑来,脖子上挂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在风里飘起来,像一只摇摇欲坠的大鸟。
  “安红!”我大喊一声。
  他停住脚步,茫然地向四处看。
  “安红!安红!”我又蹦又跳,他似乎是看见我了,神情有些茫然,然后他加快脚步向我跑来,手里挥舞着一卷画轴,像侠客挥舞宝剑,哈利波特挥舞魔棒。大地又在摇晃,好像小时候在公园里玩蹦床,一阵阵上上下下地颠,整个世界变成一团橡皮泥,再也站立不住了,我膝盖一软坐倒在地,看见厚重的城墙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角度向我倒下来。
  安红扑过来,他的身体凌空跃起,想要拦在我和那一大堆即将分崩离析的城砖中间。
  我尖叫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所能发出最明亮的叫声,它像一把金色的利剑从我喉咙里飞出来,疾如风快如电,从虚空中倏然划过,于是一切都静止了,不动了,像一堆烧化的瓷器突然遇到冷空气,就那样凝滞在原地。
  我喘着气,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心跳,一下一下。
  凌岸鸿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浅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像一头奋力奔跑的鹿,他的嘴也同样大张着,像是要喊我的名字,那名字已经到了他的舌尖,随时准备蹦出来。
  他手里那卷画轴掉落在半空中,我伸手展开,是一副装裱好的对联,大约是要买回去贴在家门上的。
  上联是:喜居宝地丑牛旺
  下联是:福照家门银蟾兴
  红纸黑字,金色勾边,夜色里闪着光,一股喜庆味道。
  那只小小的木头蛤蟆歪倒在一边,又不会动了,我把它捡起来,亲一亲它笑呵呵的大嘴巴,放进口袋里,
  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捧住凌岸鸿的脸,嘴唇贴着他冰凉的睫毛,轻轻说出一个银蓝色的字句,那字句坠入他的眼睛里,像糖块坠入两潭湖水,把它染成了微微发蓝的深灰色。
  他眼睛眨了眨,睫毛擦着我的脸,像鸽子哗啦啦拍打翅膀。
  那个名字终于从他舌尖蹦出来。
  “笑笑!”
  “好久不见。”我低头对他微笑。
  “好久不见。”他也笑,“这是你干的?”
  “正是。”
  “好彪悍的丫头。以后我要给你起个外号,叫西北狼。”
  我也笑,以后,还有没有以后了呢。
  “走吧。”他伸一只手给我,“让我们飞得高一点,好好看看这座城。”
  我拉住那只手,那只指尖细长骨节匀称的手,身子向着空中飘去。

  我们手拉着手在天上飞,细小的雪片凝在空中闪闪发亮,碰在身上就会弹开,一丝丝细碎的凉。
  “想去哪里,想要什么,都说出来吧。”他问,“最后的愿望总是可以满足的。”
  我摇头,还有什么事情,是想做而没有做过的呢,青龙寺里赏樱花,未央湖上泛舟,秦襄王陵上看日出,或者去找找那传说中的蛤蟆陵?
  “再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还想听故事啊。”他笑。
  “故事都是不会死掉的,可以永远永远流传下去。”
  “嗯,那么跟我来吧。”
  我们飞到古老的城墙上,这是明洪武年间,朱元璋在隋唐皇城的遗址上修建的长城,到现在也有好几百年了,冬天的夜晚灯火通明。我凑到近处伸手去摸,发现每一块城砖上都布满密密麻麻的字,像无数微黑的石碑,各种各样的字体,行楷,狂草,魏碑,小篆,仿宋,黑体,卡通体,歪歪扭扭的钢笔字,铅笔字,粉笔字,还有小孩子的涂鸦……它们正从厚重的城砖里生长出来,像一层湿漉漉的青苔,想要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透一口气。
  “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人们会来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城墙听。”凌岸鸿说,“它们被封在这砖墙里成百上千年,现在终于自由了。”
  我一路向前,任由粗糙的城砖磨痛了我的指关节,那些故事带着陈旧的泥土气息飘散出来,在空中畅游,好像无数看不见的孢子,我随手抓住一个,小心翼翼地放在舌尖上,酸甜苦辣,腥涩咸麻,各种各样复杂的味道。
  “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羽箭白翎毛,胯下战马赛虎豹,斩将刀斜担马安桥……”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客。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余死之后,余之全部财产由汝继承,务望善视经国、纬国两儿有如己出。祝上帝赐福予汝……”
  “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乃情放在饿地面前,但饿莫有珍惜,直到失去地时候才后悔个不行……”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
  “从前有座古老的城,城里有座钟楼,钟楼下面睡着一只蛤蟆,有一天它醒过来,整座城就不见了……”
  我回头看着他笑,说:“这不是你的故事么?”
  大地又一次轰隆隆震动起来,一只巨大的蛤蟆破土而出,摇晃着肥痴的身子一步一步往钟楼上爬,它的身体是土褐色的,眼睛有一口钟那么大,半透明的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睡得太久而不愿醒过来似的。
  “希望它的下一个梦里,有你有我,两人相遇,相守,幸福的日子万年长。”我说。
  “你可以试着讲个故事给它听,看它会不会梦到。”

  他看着我,微微发蓝的深灰色眼睛里有火焰在燃烧,那是一团暗暗烧了十几年的火,现在它终于烧出来。
  他撕扯我的衣服,我撕扯他的衣服,他吻我,我吻他,他咬我,我咬他……我听见他发出低哑的呻吟,像高原里的蓝色罂粟一样绽开,娇嫩的花瓣轻轻颤抖,向着地面缓慢地飘落下去。
  我们赤裸的身体在空中紧紧抱在一起,没有一丝缝隙,他的身体那么苍白,那么消瘦,显得不真实,我用颤抖的手指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在上面留下一个个红色指印。
  空气微凉,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席卷过来,随着每一个动作起伏澎湃。
  (以上片段应观众要求所加)

  大蛤蟆咕呱咕呱地叫起来,如一口大钟。
  那些灰色楼群慢慢开始塌陷,无声无息,像是用煤灰垒成的,满城的鸟儿都飞了起来,遮天蔽日,在暗涌的浓云下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裘”字。
  这是这座城最后的表情。
  “我X,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好想哭。”我靠在他的臂弯里说。
  “那就哭呗,我陪你一起哭。”
  “哭不出来啊。”我揉一揉自己的脸,再揉一揉他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想哭就能哭。”
  “哭不出来,那就笑吧。”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笑了。
  漫天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跟随整座城一起消融,散开,飞向空中去。

  全文完
  2009.2月

《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

附:西安的50个传说

  (来源于互联网)

  1:盛唐人口达到100万,并且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达到百万的城市
  2:看地图就会发现,有8条河组成一种很奇怪的图形环绕着这座伟大的城市
  3:唐朝的时候,皇帝住在大明宫,因为这里是西安城区地势最高的地方,可以鸟瞰全城
  4:西安有条龙脉,头向北,饮渭河之水,尾朝南,吸天地之灵气,从秦岭里冲出,龙头就是今天的龙首村附近
  5:唐朝的皇宫和汉朝的皇宫是对称的,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都在“龙头”附近,是西安最高的地方
  6:动物园后面有个小山,那是秦始皇父亲的陵墓
  7:吕洞宾被点化成仙的酒馆在八仙庵前,那里有一石碑。
  8:中国最古老的巷:大小“学习巷” 盛唐时候,那里居住着几万胡人,在那里学习汉语,故名。
  9:西安有一处圆形城墙,那是唐朝遗留的建筑,含光门是原版唐朝的城门,西安城墙是在唐朝皇城基础上修筑的
  10:日本京都的规划完全照搬长安城,包括朱雀门和朱雀大街
  11:朱雀大街宽超过100米,青石铺路
  12:现在城墙围住的面积在唐朝时期只是皇城
  13:唐时候长安城面积是现在西安城墙内面积的10倍
  14:鼎盛时期留学生有10万
  15:西藏密教真言宗等6个教派发源于西安
  16:西安霸河是秦穆公振兴秦国,独霸西戎后为纪念霸业而命名的河。
  17:端履门的意思是官员在这里必须端正朝服,整装入觐
  18:下马陵,为纪念独尊儒术的董仲书,汉朝规定必须在他陵墓前下马。
  19:大雁塔曾经是科考中榜之人留名的地方,白居易也曾留过。是为雁塔题名
  20:大雁塔是个著名的斜塔,大概向西倾斜了一米
  21:在唐朝时,阿富汗和吉尔吉斯坦的大部分,朝鲜半岛的大部分属于中国。
  22:买东西的典故来自“东西木头市”,买“东西木头市的东西”天长地久就是买“东西”了,现今街道在西安城区原址
  23:钟楼原来不在大家看到的那里,而是今天朝西300米的位置
  24:修钟楼的目的是为了破坏西安王气,压制西安龙脉,当时看来,洪武的次子是除了永乐外最有希望当皇帝的
  25:李隆基在兴庆宫办公,现存勤政殿殿址,李白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就在那里,也就是在那里,当李隆基落寞的做自己的太上皇的时候,高力士一直伴随着他,并且在他的儿子想杀他的时候档在他面前喝退官兵。
  26:羊肉泡馍距离已经有2000多年历史了。
  27:雁塔是饱经风霜,曾经遭受雷击,现金去参观,走是封闭了数百年又重新开启的大门
  28:西安楼观台是老子讲道的地方
  29:烽火戏诸侯的事情发生在现今西安城东的骊山上,而当时的帝王宫殿,在今西安城的西郊
  30:西安是一个“开元通宝”比“乾隆通宝”要多的多的城市
  31:唐朝时候西安城市中轴线在今天的西边,兴庆宫就在东墙边,他的湖水连接着今天的曲江
  32:大雁塔的位置原来城墙开了个口子,有专门通道连接城区和曲江,一片湖水延伸到城外
  33:今天西安野生动物园的位置是原来汉朝时候的皇家狩猎的御苑,平民以前是不可以靠近的
  34:西安野生植物园是原来汉朝的皇家园林,很多珍奇斗艳的名贵花种,今天那里还保留了独有的数十个品种
  35:渭河河床原来比现在要靠南,只因为一场大地震,居然向北移动了两公里
  36:西安南2环路下面原来是条河,在明朝的时候是一条防洪渠,在唐朝的时候,也是联系几条水系的景观水面
  37:日语有200-700个音接近西安方言,称之为唐音,比方他们把“是不是”念:dei shi ga 西安人叫:dei shi
  38:长安城墙曾经在师大附近,有唐天坛遗址,现在高新区7公里的百米绿化带下面就是价值连城的唐长安城墙
  39:唐人民风彪悍,开放,看看那时候女人穿的衣服。在体育场前面的雕塑,唐仕女打马球图。李白等都善技击
  40:如果大家在高空看过西安的话,就会发现,西安周边有5个丘陵,组成一个漂亮的5边形,将西安围绕在中间
  41:西安周边的山川河流丘陵组成的图案是一个八卦状,任何一个地方在周易中都有独特的含义,可以说巧夺天工
  42:秦岭由东向西绵延千里,只是在西安的位置向南有个凹陷,西安附近,渭河距离山很远,而其他地方距山都很近
  43:西安南边有上百个峪口,就是山里的河把山劈开后的河道,古人的意味是将山川精华全部汇集到西安城
  45:将近800公里的渭河所有的大支流都在河北边,只是流过西安附近时,接收了一条南岸注入的大支流
  44:西安城墙为什么南边最短?是因为有人想把原来位于城内的庙移动到称外。庙不能搬,那就搬城墙
  46:原来宫殿里的空调是从冬天的河里取冰,保存入夏,这些冰就保存在西安南边的翠化山附近,并有专人看管
  47:唐朝末年,拆毁西安城,顺渭河而下去修建洛阳,奇怪的是这些木材到了华山就被莫名挡住了,无法入黄河
  48:西安最高的西南角是3767米,最低的东北角是320米
  49:西安城市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建设会毁坏,直到600年前才基本确定了今天的位置
  50:西安为什么叫长安?因为在这里,统治者可以长治久安,生活富足,是天府之国

《倾城一笑》 作者:夏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