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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箱词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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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正文 点绛唇

  银朱为衫,石绿为裙,泼墨长发泥金钗,而身后应有一树春光灿烂的海棠花。

  还是缃黄轻绡缥青带,独立于蒹葭白露苍茫。

  他的笔洗了又洗,五颜六色像不甘心的鬼魂自毫端游离开去,盂中水渐渐浑浊。点遍了颜料匣子,画不出她的色相。

  他毕生的愿望只是画她,一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她该是什么样子,像玉环浓丽,抑或西子纤弱?但,他相信她一定在。在这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也许就在他身边。

  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瞪着刺目的白纸,他越来越坚信她藏在那片雪白深处,含情凝睇,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他叫她“真真”。那是前朝一轴古画中的美人的名,传说某天她从纸上走下来,巧笑嫣然活色生香,与那书生结一段鸾凤缘。人说她是画妖,他知道不是。她是一个真实的生命,活在他心里。

  每个画者心中都有一个真真。可是只有他立志要把她从空白背后唤出来,从黎明,到黄昏。

  黄昏时妻子烧好了饭,他不得不离开画案与满地的凌乱废纸,跟着这低眉顺眼的妇人去。对于妻,他挑不出任何不满。她是如此贤良,依着指腹的婚约嫁给了终日埋首笔墨、不通世务的穷画匠,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他不肯出去寻生计,她便由得他在家里日复一日涂抹那些卖不出去的画。到他没钱买颜料时,她便摘下腕上玉镯。

  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有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后来渐渐都没了。现在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裳,像一抹揉皱了的旧靛蓝。原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更显得平淡。她是那种丢进人堆找不着的妇人,与诗无关,与画无关。

  “汤要冷了。”她垂着眼将碗递来。青菜豆腐荡漾在微温的汤水中,她拿了匙子给他。

  举案齐眉,不过如此。她是一个男人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贤妻。但,她不是真真。

  他一口一口喝完了汤,间或从寒素菜肴里寻出几丝肉夹给她。他是尊重她、感激她的,永远温言细语,没有一句重话。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但她仍然不是真真。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他迫不及待地回到画案前。灯盏的光昏暗摇曳,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发髻变薄了。是什么时候,她剪了一头长发去换灯油?

  在那昏暗摇曳的光里他只是运笔如飞。颜料匣子打开在面前,数十格异彩纷呈,这世间色相令人心醉神迷。真真就躲在这些颜色之中,躲在纸的背后。

  躲在他心底。一个附骨的魑魅。总是差着一线头发丝的距离,让他一生追逐着她飘动的背影,如掬水月。这是一场狂热痛苦却心甘情愿的献祭。

  从年少,到迟暮。

  青丝变了白发,画匠成了画师。

  那时他随便涂上几笔,便成为世人争抢的珍品。他的盛名里,有翎毛花卉,烟雨山水,万里江山。只是没有美人。

  他拥有了一整个房间的颜料。但纵使玩弄万千色相,依然画不出她的美。

  年老的画师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三天三夜不出房门,脚下逐渐堆起惨白的山。所有仆人都不敢在他作画时来打扰,哪怕他们的主母已快死了。

  老妇穿着华贵的衣裳,躺在病榻上。大夫在床边喂着参汤。她再也不需要卖了什么去换灯油与颜料,他为她买回了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可是稀疏的白发再也长不起来。翡翠簪环坠在枕畔,托着这女子苍老的、从来没有好看过的脸。棉被下扁薄的身体像是不存在,她轻轻地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她推开银匙,喃喃地说:“汤要冷了。”

  他在画室里,对着一张卷轴。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不是玉环浓丽,也不是西子纤弱;她的背后没有春光海棠,也没有蒹葭苍苍。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任何一种景色配得上她。

  雪一样刺目的空白中站着那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一切诗句与形容到了这里都是侮辱,含情凝睇的美人教人看上一眼,便只想跪在她脚下膜拜。

  那就是真真了。他终于把她从纸背后唤出来。她不是画妖,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他用尽了这一生,用他的血肉,活了她。

  画龙要点睛。真真并不是龙,他洗了笔,蘸上最纯正的朱砂胭脂,运腕凝指,只待为画中美人点唇。她的眼睛已经在转动,头发飘了起来,他相信这一笔一点下去,她就会嫣然启齿,从纸上走下来。

  这时候,仆人来砸门了。走廊上脚步杂沓,好象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叫。

  他来到老妻的卧房,推开呆若木鸡的大夫。棉被不知被谁掀到了地下,床上静静地躺着一轴空白画卷。

  纸还是温热的,带一点潦草的皱褶。仿佛画中人,刚刚离去。

  原来她真的就在他身边。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年老的画师扶着床,一滴眼泪落于白纸。

  画案上蘸了胭脂的笔还躺在一边,然而像是有谁挥毫点染,美人脸上忽然显现出一抹红。

  血般鲜艳的绛唇轻轻张开,嫣然——一笑。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鹧鸪天

  仿佛是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黑暗里萦绕着风与流水的声音,淙淙切切,清冷又孤寂。

  他能依靠耳朵辨别四季幽微的转换。初春细雨一下便是几天,沙沙声如蚕食桑叶。苦夏,宛转滑烈的蝉鸣把黑暗拉成一根颤悠悠的银线。落叶和雪花打在石板上的质感是不一样的。整个漫长冬季他睡在地下,像蛰伏的蛇虫等待头顶上的溪流解冻,终有一天第一块冰清脆地坼裂了,然后新一场春雨又洒下来。

  他听到蛇虫苏醒,周遭空间中有无数细小的足在爬搔,迫不及待地钻破严寒冻土。这么卑微的生命,也有享受阳光的权利。

  可是他听到春天来了,却只能翻个身,继续沉睡。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如母体中的胎儿。一个人被埋在泥土里几十年,就知道必须向孤独臣服,感觉冷的时候只能抱住自己。

  有双手从背后拥上来,一点点将他紧蜷的膝盖扳直。她的身体是世上最软最香的锦被,轻轻覆盖住他。她抚摸着他的脸。

  “还冷吗?”她的吻落下来,向他唇中送入一口暖气。

  他平躺在黑暗中,想象自己嘴里长出一株血红的藤,弯弯曲曲地穿破泥土。地面上开出了诡异花朵,应该有着洁白的半透明的花瓣,丝丝经脉清晰如画,像人皮蒙的灯笼花。

  这个梦总是打扰他。睁着眼睛它也来了,一个妖魅般的白日梦。

  但这里哪有白日。不见天日的数十年,本身就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他在这梦境里被囚禁了一生。

  女人安静地俯伏在他身上,脸儿贴着他的脸。她说:“你听,鹧鸪又在叫了。”

  这里有很多鹧鸪,一年四季都能听到它们凄厉的鸣声。这种鸟常常被写进诗词,文字唤起柔美的情感,然而只有亲耳听着鹧鸪歌喉的人才会明白,那是世间最荒凉的声音。

  好像一个游子急匆匆走在乱山深处,迎着斜阳一直前行,只想回到故乡。可是要到迟暮之年才发现,原来早已忘记了家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这片空山,永远也走不出去。而鹧鸪,还在叫。

  那噩梦般的荒谬。

  女人学了几声鹧鸪叫,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笑。这些年来她总是很快乐,就像他总是很沉默。

  她学得很像。但她终究不是真正的鹧鸪鸟。他见过那种鸟,在数十年以前。

  不过是少年人偶然的一次心血来潮。十七岁的书生读了太多诗词,想要听一听书里写得那么美妙而哀愁的鸟鸣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离开城市,进入山林。

  人说那座山里有很多鹧鸪鸟。他真的看见了,听到了,却同时听到另一种可怖的啸声。

  书生在突然蹿出的猛虎面前瘫倒在地,血盆大口喷着腥气高悬于咽喉之上,在它合拢的前一刻他昏了过去。

  还来得及看到她。年轻的道妆女子,素服飘逸轻染额黄,像一枝雅淡秋葵自丛莽间现身,小巧的药镰从她手中射向恶虎。

  再睁眼,从此就只能看见黑暗。

  他至今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身怀异术的女道,抑或精魅山鬼。

  她说:“你要在这里陪我。”

  黑暗中柔嫩的手指缠绕上来。答应她的时候,他流下欣喜若狂的眼泪。如果没有来到这座山,也许他一生都不会见识到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一天惊鸿一瞥的容颜只能出现在奇遇里。

  纤细的腰身。完美的轮廓。迷醉的香气。黑暗无法抹杀她的美,他的耳、手与唇,全身除了视觉之外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诉他,他是交了好运,与一位仙子长相厮守,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在深埋地下的密穴里享受她的温存与柔情。她仿佛把全部爱意都倾注在他身上。她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当她抱着他,冷腥泥土就是散发着蜜合香的锦帐薰笼。

  她几乎时刻缠绵在他身上,用体温帮他取暖。每天只有一个时辰,她放开他,盘膝静坐一旁,元神离开了地穴,遨游在上面的世界。日月精华被吸纳进她的灵魂,亲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些金黄光线像奶与蜜的河流在咽喉中流淌,渗入四肢百骸。

  “有了爱情,我们不需要别的食物。”她的嘴唇在他唇上翕动,现在一定是春天,因为呼吸里有桃花的芳香。

  她告诉他只要坚持下去,他就可以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

  “到那时,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她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心发出热力,使那些光线更快地融化在他体内,“请相信我,我给你黑暗,只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一起享受光明。你愿意永远陪着我的,对吗?”

  她的长发披披拂拂,随着身体温柔地摇曳,如同一只蛾在作茧,千丝万缕,细意加缠。他抓住一绺,轻轻绕在指上。

  “那是什么时候呢?”

  “不是现在。”长发不摇了。鹧鸪又叫起来。她安静地在他身边躺下,然后又开始描述将来,他们在一起神仙般的生涯。

  他拥住怀中娇躯,却只是想着外面那棵桃花——开了第多少次了?

  桃花开过多少次没有人能算得清楚,人的苍老却往往在一夕之间。他摸到自己的脸,肌肤仍然紧致光滑,唇上细髭柔软如新草,正是十七岁少年羞涩的骄傲。她在温柔黑暗的宇宙里一手挽住了时间。

  只要不离开这里,他与她便永远是人生初见,郎骑白马,妾貌如花,神仙眷侣。

  没有人世蹉跎,没有柴米油盐儿孙琐事磨损了当年邂逅,四目相对那一刻的惊喜。爱情永恒地定格在序幕,像一枚才长出来就被掐断的花苞,它没开过,就永不会落。

  她给他的爱与黑暗都同样浓烈,毫无杂质。最醇的酒是毒药,饮一口,就死亡。死亦是一种永恒。

  如果他从来没有遇到她,此时早已垂垂老去。他会平庸地苟活在上面的世界,娶一个一样平庸的女子,为了衣食奔忙,生上一堆孩子,吵架,和好,娶媳嫁女……到头来在一大群子孙扰攘的哭声中被装进棺材。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

  那是多么琐碎而无聊的人生。然而……他想要。

  黑暗里萦绕着鹧鸪的凄鸣。梅花落地的声音和桃花是不一样的。他能依靠耳朵感觉到流年滔滔地逝去,却无法捕捉。他张开两手,怀中那永远青春的躯体依偎在他永远强健的胸膛上。

  可是他的心已经这样苍老。老得成了一个空洞,什么也没有。

  她是身怀异术的女道,抑或精魅山鬼。也许她真的是只鬼,在墓穴里造了洞房,选中了一个新郎。所谓永不褪色的爱情,只是两具白骨相拥做梦。

  他偶然困入了一只女鬼的梦境,不知不觉,被偷走了一生。

  他辨别着泥土里细微的声响,精确地掘下去,捉住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活物在指间扭动。然后他来到盘膝而坐的女人身边,摸索到她的额头。

  就是一株草木,也有向上的本能。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矢志不渝的藤,弯弯曲曲,艰难地钻破冻土。

  顶开沉重的石板,遍地雪光劈到他眼里。数十载亏欠的光明如泼天怒潮,汹涌地砸过来。

  他捂住双眼。指缝间看到自己的身体比雪还白。半透明的肌肤,丝丝经脉清晰如画。蓝的筋,红的血管,游走成一个美丽而诡异的、白日下的噩梦。

  他扼住咽喉。那儿光滑无瑕的皮肤凭空浮现一条旧伤痕,和脚边冻溪中的第一块冰一起,轻轻地坼裂开来。

  最后的一刻终于明白,原来那头猛虎的两排利齿,曾经合拢过。

  她用了五十年,修复和保留他的身体。

  倒下去的时候,有个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边徘徊。修道未成的地仙,当她的额头为地鼠秽血所污,便无法回去自己的肉身。

  她看着他变成尸骨,尸骨化为灰烬。白雪中飘洒的点点黑灰,如一行未写完的诗句。

  鹧鸪又飞过去了。她的灵魂流下一滴泪,学着那鸟儿的鸣声,幽幽地唱起来。

  有没有人听到过,鹧鸪鸟是这样叫的:“行不得也哥哥。”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蝶恋花

  有没有见过蝴蝶飞舞在花丛中的画面?彩翼在阳光下反射着七色光芒,它轻轻地吻上一朵花的边缘,随即振翅离去,那样的潇洒和薄情,仿佛从不眷恋。

  蝶与花,爱情最凄艳的象征,因它们的存在都不长久。不知道是因为短命而美丽,还是过分的美丽磨损了生命。总之是两个恍惚而诡谲的字眼,若出现在诗词中,便是淡淡墨行间令人心悸的那两点红,像情人绝笔信上吐的血。

  其实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蝴蝶在离开每一朵花的时候,决绝之中都有无限缱绻,可到头来依然是决绝。情到深处情转薄。或许只因蝴蝶不能目睹花的凋谢,花也无法面对蝶的死亡。

  有些人,宁可在爱情极盛时告别,就像蝴蝶离别了一朵花。她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窗外的那丛芍药如今没有蝶来恋,它已枯萎多时,毫无生气的一团乱叶委顿在泥土中,怕是再也无法复生。但是她看不见。

  她跪在床上摸索着黑暗的窗。横七竖八的木条交错钉死,隔绝了外面的春光。

  是从她生病的那天开始。

  真是一个不幸的事件。官宦人家富贵无忧,深宅大院中娇养的小姐,二八年华,德容言工。她本该是碾冰为土玉为盆的那一株名花,只等匹配一位门当户对的好夫婿,从尊贵的姑娘变成更尊贵的少奶奶。然而她忽然病了。

  家下人等都说小姐病了,他们不敢说,其实她是疯了。

  自从某一天她莫名其妙地被妖魅附了身。

  端庄的小姐变了一个人。她疯疯癫癫地哼唱着让人脸红的淫词艳曲,大白天无故自言自笑,能与空气喃喃地对答上几个时辰。到了夜间更是不堪,口里说的那些私情话儿逼得丫鬟们一个个掩耳躲出房去,甚至一边撕衣裳一边往外闯,要不是奶妈拦得快,被家中仆役瞧见小姐光着脚只穿亵衣的模样,如何了得。

  从那之后窗户就钉了起来,每天十余人成群结队,小心翼翼来送饭。奶妈说,小姐发病时力气大得邪乎。

  被囚禁的小姐似乎快乐得很,无论白天黑夜,闺房中都传出疯子才有的、狂喜的呼唤。她喊胡郎啊,不要离开我,胡郎,我愿永远和你在一起。她又喊胡郎你当心啊,我爹爹要请天师来对付你了,可是我知道你不怕他们……

  是有一只蝴蝶妖缠住了小姐。家里每个人都知道,不止一次地听到她描述那个胡郎,他多么高大英俊,他彩衣鲜明,日夜与她温存……他就在我身边,就在这儿,你们都看不见他,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

  小姐指着空荡荡的碧绿凿花地砖厉声说。所有人都心上发冷。他们退出去,还听到她刺耳的尖笑。她突然冲过来砸门,吓得众人飞快地扣上了大铜锁。

  锁住了疯狂的病人,锁不住家声丑闻。渐渐的都传开了,这家的姑娘被蝶妖缠身,人已神智不清,更兼贞节败坏——就算再醮寡妇嫁的总也是人,而她的情郎,是千年妖孽。蝶妖通过小姐的嘴说,谁敢坏他的好事,将被吸尽全身鲜血。

  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自十三岁后,提亲的踏破了门槛。现在一个都没了。她从人人争羡的娇花,变成了避之不及的毒草。

  门庭却也不曾冷落。人们仍然看到这宅门常有客进出——一些装束古怪、神神秘秘的人。

  小姐的父兄几乎把附近所有高人都请遍了。

  请来了僧,请来了道,请来了游走江湖的术士与匿身市井的神婆。这些人收了大笔银子,带着各种奇异法器,来到小姐房中。

  然后一一无功而返。

  她抱着肩膀缩在床角,从披散的长发中间盯着他们离去,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冷笑。

  胡郎是不会走的,他有一千年的道行呢——你们知道蝴蝶是怎么吃花蜜的吗?他有一根长长的嘴巴,喏,就这样插进你们的脑袋里,一吸——

  小姐拿起一个绣花绷子,尖尖指甲噗地一声,扎透了那层薄绢。她摇晃着那个绷子,得意地目送每个人踉跄逃出的背影。

  胡郎和我,那是姻缘前定啊……他说我的前世是一株花,五百年前我们便是夫妻,可惜我太短命。胡郎一直在轮回中找啊找,现在他终于找到我了,他决不会再离开我的。

  小姐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自己凌乱的长发,脸上柔情蜜意。那是在龙虎山的张天师来过之后。父兄不惜重金请得天师大驾,一番隆重道场真的赶走了妖孽,她安静下来,还洗了脸,当晚和家人一同进餐,席上言谈文雅应对有礼,似乎完全恢复了往日面貌。

  可是次日清晨,天师前脚刚走,正在陪兄嫂闲话的小姐眼睛陡然发直,伸手就抓下了嫂子才替她梳好的八宝髻。

  想把我们分开?做梦!她不是凡人,她是芍药花仙,五百年前是我的妻子,小小一个天师难道能拆散天命注定的姻缘?哈哈哈!

  她嫂子吓得哭喊着逃了出去。她说小姑绝对是中邪了,她的嗓音虽还是女声,但动作神态都像个男人。她一辈子没见过如此狰狞的笑容,那个蝶妖真的是会杀人的啊。

  于是小姐再次被关进了囚室。天师赶回来,只说了一句命数无可奈何,便绝然离去,谁也挽留不住。

  谁都没办法了。人们想起她自幼就酷爱芍药,穿戴的衣裳首饰、写画的诗词丹青里,全都是那丰满华缛的盛放于春光四月的大花朵。看来果然是天命注定,她是五百年前一株芍药花轮回而来,寄寓在凡人躯壳里等待着她的蝴蝶。

  谁也不能分开我们的……你们知道什么是蝶恋花吗?她是花,我是蝶,我们注定要彼此相爱。

  蝴蝶一定要找到他的那朵花啊,因为春天太短了,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

  你们知道一朵花为什么要开吗?她只是想等她的蝴蝶,每朵花都有一只蝴蝶的,遇不到她就只能死,胡郎,我说的对么?我们的生命这么短暂,为什么他们就不让我们在一起呢……

  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囚室中,忽哭忽笑,忽男忽女地说着疯话。春寒尚料峭,可是没有人敢进来替她生火。披头散发的身影趴在窗上,摸索着那些木条。

  窗外那丛芍药已枯死很久了。她曾经那么爱它们,现在她再也无法去浇上一滴水。

  没有月光的屋子里,疯姑娘的影子也像一朵枯萎的花,一动不动的一小团黑暗。她本该拥有的幸福与美丽,好象永远没有绽放的机会了。

  一直到他出现。

  只是一名街头寻常的算卦人。虽然相貌文秀,但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谁会当真相信他有什么高明本事?算命先生的生意惨淡得很,这一日他摇着“文王神卦”的布幡,悠闲地晃到了宅门口。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家子如今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病人已经这样了,最坏还能如何?

  于是年轻的算卦人被请进了宅子,来到小姐的闺房。出人意料的是病人一见到他就安静下来,呆呆地缩在角落,不哭,不笑,不撒泼,像是完全被吓住了。

  算命先生淡然一笑,摸出几枚铜钱,在桌上排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卦。然后望着发呆的众人道,小姐的病合该他来医好,这就是天命注定。

  他真的治好了这棘手的疯疾。自从他进了家门,小姐变回那个娇羞端淑的闺秀,再也没有发作。看起来千年蝶妖这一次是真的被永远赶跑了,再不会回来。

  我不说你也知道,结局就是父兄作主将小姐许配年轻的算卦人,一来生恐先生去后妖孽复来,二来如今还有谁敢娶她?虽然不是士绅子弟,但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命更重要的了。

  于是张灯结彩,喜结良缘。算命先生做了上门女婿,纵使全家都有点不甘,总也算谢天谢地。

  还是欢欢喜喜地拜了天地高堂。合卺酒饮过,百合香焚过,一条大红花绸,新郎领着新娘入了洞房。

  鸳鸯枕上他怜惜地摩挲着她的脸说,为了今天,你受了太多的苦。

  去年清明,上坟偶遇。官宦人家的千金与不名一文的秀才,细雨绵绵中四目交投,便都知道这就是此生要等的人。那一刹的心醉神驰演成之死靡他,没有人可以阻挡。青绸伞底下他和她都撑开了坚定不移的梦。

  若想梦境成真,总是要吃些苦的啊。门第,家世,议论,有太多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就像蝶与花之间隔着整个大海。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能嫁给不名一文的秀才,除非……没有别人要她。

  他把她的小手贴在胸前,这双手瘦削冰凉,伤痕累累。在漫长的囚禁与挣扎中她已憔悴如斯。这是两个人的计划,却是一个人的努力。她忍受了嘲笑、非议、孤独与黑暗,才等到终成眷属的这一天。他哭了。

  她揽紧他,轻声说,所有的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朵花的开放,只是为了等待她的那只蝴蝶。为此便是风刀霜剑零落成泥,也无怨。或许我真的是五百年前一株芍药花,而你,是我的胡郎。

  你知道,什么是蝶恋花吗?……

  憔悴的脸枕在他臂弯中入睡。龙凤喜烛的红光里,像一朵开到极艳的花。

  清晨他先醒来,不忍打扰娇妻,他披衣踱出房门。

  看到窗下枯死已久的芍药竟然奇迹般地开出了满丛的大花朵,春光融融,杨妃粉的芍药延展成一片华丽锦缎。

  是个好兆头啊。她最喜欢芍药花,看到它又活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新郎露出温柔的微笑,折下一枝最大最美的,转身回房。昨晚月很圆,他要爱妻睁开眼来就看到花好。

  他撩开罗帐,轻轻地将芍药安放在枕畔。妻子睡得那么甜,忍不住要亲吻她。他俯下身去,无限缱绻。忽然,定住在那里。

  枕上睡着的美人,没有了呼吸。

  她的红唇微微上扬,昨夜的胭脂犹存。太过凄艳,如诗词里啼血的那个字眼。

  ——有些人只能在韶光极盛时告别,就像蝴蝶不得不,离别了一朵花。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更漏子

  来自西洋的玻璃漏,是个稀罕物件。上下两个相对的玻璃斗装着银沙,两头浑圆,中间接口处纤如牙筷,险险要断了,像个身穿烂银衣裙的细腰美人。

  玻璃本就值钱,再加上万里迢迢远道而来,异域的神秘更为它蒙上一层矜贵。深锁在夜晚的静室里,没有月光也像闪着淡淡的银辉,宝光氤氲,瑞气千条。

  人们都知道,李老爷家的这件西洋宝贝轻易是不给人看的,只有贵客才能被允许观赏片刻。李老爷是位能干人,刚过三十岁已成了本地最阔气的富商,当然他祖上留有家底,但若不是天生胆识过人,也发不了大财。

  想当年老爷才二十出头,就敢独自一人搭着商船漂洋过海,到什么吉利的化外之邦去啊。那儿全是黄头发高鼻子的野蛮人,眼睛是蓝的——你们见过蓝眼睛的人么?那是妖怪啊……我家老爷不发财还有天理么,换了你们,谁敢去妖怪的地盘上做买卖?

  每回宴客,他家的老管家都要如此这般夸上一段。李老爷微笑着向贵客们道歉,有时还要把那无礼的老东西骂上两句,脸上可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想一个弱冠少年在丧父后能做出把家里房产变卖、全部换成绸缎运去西洋贩卖的决定,就冲这份魄力,他也有资格狂。

  倘若船沉了、遇上海盗了、到了那边西洋人不认天朝丝绸了……只要中途发生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他就将一无所有。然而他不怕这些。所以他成功了。

  在城里,他是唯一一个到过那万里之外异国的人。每回宴客都少不得把当年所见的海外奇闻再向众人讲述一番,他们也总像第一次听到一样,惊叹不已。

  怎能不惊叹呢。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那些不可思议的景象:英吉利的京城终年阴沉沉不见太阳,冬天雾大得看不见自己的手(老管家说:妖怪的地盘都这样);那些蓝眼睛的野蛮人喝茶竟然要加牛奶,书上的字不是竖着而是横着写;他们的女人一个个穿着袒胸露背的奇装异服,光着两条胳膊,不知羞耻地当众跟男人搂着跳舞——这些可全是良家妇女。

  于是贵客们击案痛斥蛮夷不知教化,一边却又忍不住在醉眼朦胧中看见大片晃动着的雪练般白肉。有人的口水滴到盘子里了。

  他从红底金花珐琅盅里抿着花雕酒,用一贯淡然的微笑等待他们平静下来,好接着讲。他知道他们还会要求下一段奇闻的,即使是在今天,他成亲的喜筵上。

  新娘子是县太爷的独生女。三十岁才成婚算是很晚了,然而能娶到这样一位千金小姐,就没有白等。他总是宁缺勿滥。事实证明他永远是正确的,做了父母官的爱婿,还愁往后生意不发达么?

  他有点醺然,飘飘欲仙地盘算着许多事情。但宾客忽然起哄了,都问那件从西洋带回来的宝贝怎么没瞧见,他们还想再鉴赏一下。

  那可是个稀罕物件啊,玻璃本来就值钱……有人啧啧称羡。

  他怔了一下,说,挪到新房里了。虽只是个玩物,到底是当年万里迢迢带回来的,也算聊表心意——我辛苦经商,就是为了让夫人过上好日子,绝不敢亏待于她。

  酒席上首,老泰山知县大人捻着胡须,十分满意地点头笑了。

  洞房里花团锦簇,古董陈设满目琳琅。玻璃漏搁在一具紫檀小架子上,衬着红缎,内中装的银色细沙愈发耀眼。

  所有的银沙都沉积在下面那个玻璃斗里,乍看如一座尖尖的小坟包。这具沙漏十年来没有人敢擅自翻动,要知道这可是全县城独一无二的奇物啊。每次都是由老爷亲自擦拭,从不假手仆人。

  端坐在合欢床上的新娘很是气闷,耳听外堂人语喧哗,不知夫君几时才会进房。她悄悄把盖头掀起一线,看见了那团银色。

  这就是那个来自西洋的宝贝吧?是他从那遥远得不能想象的、大海另一端的国度带回来的,她在家时也听得多了,可还从来没有见过。新娘好奇地注视着它。

  龙凤喜烛结了灯花,烛焰成为两小颗幽蓝幽蓝的豆粒。灯花爆了,火苗呼一下直蹿出半尺多长,跟着又矮下去。在这摇曳顿挫的光里,漏中银沙也仿佛一闪一闪,像一颗巨大的、静静哽咽着的眼泪。

  那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西洋人浓蓝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竟也是透明的。

  她的眼泪他就只见过那么一次。此前她留在他心里的只有笑。咯咯地欢笑着跳起圆舞曲,金黄卷发飞散开去像英吉利难得一见的太阳光线,在她的种满了风信子与鸢尾的小花园里,春天的芳香细细飘来。

  他就是在那个花园里遇到她的。一个身穿烂银衣裙、白肤高鼻的美人,鲸骨撑的大圆摆上袅袅托出一把细腰,衬着丰满的胸与臀,如同她赠予他的玻璃漏。

  伦敦郊外的乡绅遗孀已守寡五年,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举办露天舞会,认识了来自中国的绸缎商人。她为他神秘多情的东方黑眼睛而迷醉,他惊诧于她身上天朝闺秀所没有的健康与活力。

  也许那是爱也许不是,但他真的被她迷住了。这个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的西洋美人会在月光下噘起淡红嘴唇,一字字地教他说什么叫罗曼蒂克。她把玻璃漏翻过来,叫他看银沙细细地漏下去,连绵成一条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一颗沙子代表一秒钟,我亲爱的。时间不过是上帝手中不停流淌的沙粒,生命只是一个沙漏。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重新开始。

  只要我们彼此相爱,这段时间就永远不会消亡。

  她吻了他一下,蓝眼睛里充满少女般的稚气。

  在中国,二十六岁的妇人不会如此天真,天真得近于疯傻,一点事也不懂。而且她还是个寡妇,比他大六岁的、化外蛮夷的寡妇。

  她是个很好的情人。美丽,热情,“罗曼蒂克”。但他不能想象一个光着两条胳膊、当众对士绅商宦们笑得露出牙齿的李夫人。他的根在天朝江南县治,礼义之邦,清白人家,为这么一朵西洋野花伤了名声,划不来。就算收为侧室吧,将来谁还敢让自家女儿跟一个蓝眼睛妖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娶则已,要娶,必得是金枝玉叶。他一向是宁缺勿滥的。

  但是她怒冲冲地对他说,我讨厌你们东方人娶姨太太的陋习,这是对爱情的侮辱!你是不是还打算给我缠小脚?

  我不让你走,你亲口对我说过婚姻的誓言了,不能反悔。下个礼拜我们就到教堂去行婚礼。她捏着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船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撕碎了它。

  ……这真的不能怪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只是出于无奈。她是个化外蛮夷,她不会懂的,天朝人落叶归根,他不可以把尸骨埋在异乡,那是大不孝。在列祖列宗和她之间他选择了前者,说到哪里也理直气壮。百善孝为先哪。谁叫这个西洋疯妇不讲理?是她不仁在先,就别怪他不义。

  他只是自保。

  那个礼拜天,一轴破旧的羊皮卷被悄悄地放在神父的告解室外,卷中夹着几张图案奇异的纸牌,一张麻纱手绢轻轻地系住卷轴,扎了个蝴蝶结。

  手绢的角上,花体绣着她的姓名缩写。

  他当然看不懂这从吉卜塞人手中买来的古老卷轴上写的是啥,但他知道,红墨水绘就的一个生着公羊角的狰狞脸谱,就已足够。

  那些年,英吉利境内肃清女巫的活动,正如火如荼。

  他在利物浦码头上了船。听得一名喝得烂醉的水手提到近日新闻,伦敦抓了个恶毒的巫婆,当她以勾结撒旦行使黑魔法的罪名被处以火刑之时,这巫婆竟然还敢亵渎圣经。

  水手说柴堆已烧了起来,巫婆全身都着了火,围观的市民听见从火里传来尖利的诅咒,那女巫哈哈狂笑着背诵上帝的神谕。

  她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晶莹的玻璃漏,搁在紫檀架上。夫君虽然从商,却甚知风雅,这架子是博古斋掌柜亲自打造以为新婚贺礼的,不带半点匠气,细巧的几根檀木简单交错,饶有画意。

  衬着底下一方大红缎子,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好个吉兆呢。

  新娘想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微微地笑了起来。到底是十八岁的小女儿,虽嫁为人妇,顽皮之心尚未脱尽。她越瞧那玻璃漏越爱,不由伸出手去,轻轻将它翻了个个儿。

  银沙细细漏下来,连绵成一条丝线,天涯地角,无穷无尽。

  门外忽有脚步声,她急忙搭好盖头,回到床上端坐。漫天漫地的红霞被一只手揭了去,她娇羞地抬起眼来,看见他温柔的脸。

  他递过一只小小的酒盅:“娘子,请饮合卺酒。”……

  柳丝长,雨声细,花外漏声迢递。

  良宵如梦。洞房里静悄悄,喜烛熄灭了。只有玻璃斗里的沙,缠缠绵绵,落不完地落。

  新妇在一阵刺鼻异味中醒来。天还未亮,她迷糊地摸到枕边人的胳膊,娇嗔忽而化作尖叫,刺穿了屋瓦。

  陪嫁丫头外衣也不及披,手执明烛闯进房来,看见小姐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双臂乱挥,在她身畔,鸳鸯被里躺着一具焦黑骨架。火烧的气味,犹自缭绕。

  骷髅头歪在枕上,龇着两排牙齿,仿佛露出个讽刺的笑容。

  丫头发疯般奔出房去,唤来一屋子人乱着把小姐往外抬。没有人注意到壁上那流云百蝠式的多宝格,玻璃斗里最后一粒沙子正卡在细腰处,欲坠不坠。

  ——似一滴,银色的眼泪。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鬓云松

  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也有明眸皓齿,也有如柳腰肢。苏州城头牌名妓不是浪得虚名的,她色艺双绝,一口吴侬软语的小曲配上花容月貌,倾倒众生。不过当她打开峨峨高髻,任一头青丝惊心动魄地流泻下来,人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别的。

  七尺长的乌油浓发,从出生之日起,没动过一剪刀。如云,如墨,如染了毒的银河自九天呼啸而下,仙意中含住魔般魅惑。没有人可以面对这般景象而不动心。

  峨峨的高髻,簪着时样鲜花,插着八宝步摇,端庄华艳地出来见客。鬓角有如墨画,等闲不肯让一丝稍乱。只有蒙她青眼得入香闱的贵客才有幸目睹这头美发披散开来的样子。

  慵懒地斜倚在榻上的人儿,玉体修颀如海底鲛人,比人还长的青丝便是无尽波浪,曲曲从她身上流淌下去,一直流入最颠狂的梦境深处。她回眸一笑,剔亮银灯照红绫,亲自为他摇着团扇——一切都是软的,亮的,柔情万丈。人们相信这是一把有生命的发,寄居在她头上、活活扭动着的迷人的妖魅。

  迷住了千金恩客,也迷住了她自己。

  贵客还未从昨夜的云雨梦中醒来,她已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铜镜里映出美人脸,眉梢眼角,比那些为她倾家荡产的客们流露出更深的痴迷。

  他们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头发。但没有人耻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是它的主人。

  有一日风流的飞天鬟改成了端淑螺髻。一位朝廷大员为她脱了乐籍,青楼人飞上高枝,成为贵家姬妾。她的为许多人所共享的美貌、歌喉、媚态,还有这头长发,从此只归他一人独拥。

  这样过了几年。侯门的寂寞她已深尝,然而她不在乎。

  老爷公务繁忙,夫人虎视眈眈。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多时候依然是妆成只能薰香坐。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其实她喜欢老爷不来找她。孤眠的夜晚她早早便关了门,把丫鬟全部遣出,剔亮银灯,熬不住嘴角那点微微的笑,像一个急着背夫私会情郎的荡妇。

  他们也怀疑过,却没抓住半点把柄。老爷的众多妾侍中实在没有比她更守妇道的了,不妒,不争,监视了多少夜,也未曾发现她屋里有任何男人进出的痕迹。

  无数个寂寞长夜里,她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手持牙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着那把委地的乌丝。

  这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爱着的生命。它是有生命的,她相信。

  他可以占有她的美貌、歌喉、媚态,他买下她整个一生,但这头长发,永远只属于她自己,谁也夺不走。

  多厚的浓发呵,一只手攥不过来。她把它从颈后捋到前面来,七尺青丝绕身三匝,像一条恋着人的缠绵蛇妖。

  荒庵青灯下,年老的比丘尼对着木鱼,手持小槌,刻板的敲击声似迟迟更漏,数不完寂寞长夜。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像关盼盼的前尘在身上重演,同样是脱籍的名妓,同样受尽宠爱,同样死了丈夫。当年有大诗人白居易一纸诗笺寄到燕子楼,“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微言大义令盼盼无颜苟活,终于绝食以殉先夫,成就了一段节烈佳话。

  老爷的好友王御史不是诗人,他没有写诗给她,亦没强逼她殉节。然而逝者撒手去了,抛下这如花的少年美眷,夫人不容在府守节,将来飘零在外,无论琵琶别抱抑或重操旧业,都是自己受苦,也有玷逝者清名。

  王老爷是为她好,因此才煞费苦心安排了这安身之处,一纸度牒送入空门,下半辈子不愁衣食。想起多年前入庵的那一天,她还是感激王老爷的。不管怎么样,他还给她留了条命,比起白乐天对关盼盼,慈悲得多。

  只是……人都说,那一头长发是她身上最美之处。

  舍不得,也不能不舍。这一舍也有三十年。也该……惯了吧。

  老尼怔怔地敲着木鱼念诵经文。不知何时妙法莲华经变成了……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幽幽的子夜歌,软软的吴侬语。从老尼枯干的嘴唇间飘送出来,轻柔中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不知不觉放下了木槌,老尼双手虚虚地攥住了一把什么,从颈后绕到身前,一下,又一下,缓缓地梳着空气。

  半边残缺铜镜蒙着积尘,看不见烧了戒疤的光头。苍老的脸,眉梢眼角,爱意流转。

  她爱着自己的头发,这样的美,没人能够不爱,哪怕它已经没有。这是一把有生命的长发,在剃刀下死去,还有鬼魂。三十年来的青灯夜,她就是这样一遍一遍,徒劳地招着它的魂。她不相信它会离开她。

  忽然门外的风雨里走进了不速客。

  彩衣鲜明的高大男子望着行为古怪的老尼,微微一笑。她立刻无地自容。可是他说:“姑娘真乃天人也,这一把七尺青丝,绝世难得。”

  “施主取笑了,贫尼剃度多年,何来烦恼丝。”

  “你不信么?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长发,如云如墨。”他向桌上一指,“姑娘,你看。”

  铜镜早已不能用,可是此刻三寸厚尘间诡异地浮出美人脸,那娇羞的花容月貌,一头青丝比人还长,曲曲绕身三匝——

  “鬼魂是不会老去的。”他淡淡地说。

  那男人买下她整个一生,他活着的时候占有她的一切,等他死了,依然有权让她剩余的芳华为他陪葬——不在黄泉在人间,空门礼佛的残生,等于活埋。那一天王老爷百般劝说,都只为一线慈悲,替朋友遗孀在节烈的边缘竭力争取一条生路。

  可是她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毁了它。

  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拥有的,谁也夺不走的东西。

  七尺的青丝悬在房梁,紧紧锁住咽喉。没有人用这样奇特的方式自缢,它活活地扭动着接了她走,像一条温柔而毒辣的蛇妖。

  只一弹指间。尼庵如海市蜃楼般涣散,青灯黄卷皆为乌有。一丘荒坟,白杨萧萧。

  荒野中这个女魂忽然仰头大笑,一头浓发高高飘扬,像巨大的翅膀带着她消失在风雨里。彩衣男子不知何时不见了,夜色中一只蝴蝶恍惚飞去。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鬼歌余音袅袅,透着令人心悸的妖媚。

  佛说众生心魔起处,妖由自招。然而三十载大梦缠碍,佛点不醒的,今天妖来点醒她。

  苏州河畔,告老还乡多年的前御史大人那一夜在睡梦中无故逝世。

  次日清早子孙才发现僵硬的尸身。没有任何伤痕,只是老爷的一头白发,落了个精光。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暗香

  人在江湖,便行江湖事。

  江湖是什么?江湖是刀,是剑,是血,是酒,是一切雄性的酷烈的有今天没明日的词汇;江湖很大又很小,它承载过无数烈火与屠杀,却容不下一颗眼泪。

  可是江湖上都知道,他从不饮酒。

  天下第一刀客,周身理该流淌着江湖最纯粹的血液。他也的确不负重望,在长达四十年的巅峰生涯中,始终出色地扮演着一个顶尖刀客的角色:高大雄伟,刀法如神,并且冷酷无情。众所公认,江湖人的标准画像就该是这个样子。

  很多年以后人们还心有余悸地回忆起他一刀取人头颅的场面,纵然是当年死于刀下之人的后代,在切齿痛骂一番之后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刀、好汉子。但没有人看见过他的那只梅花盏。

  朱红里子黑釉面,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只瓷盏,没任何花巧。那杯里的红是红到极致了,盛着清水也像饮血。

  黑亮如夜的釉色上,工笔细绘一桠虬枝玉梅。枯瘦的老干凌厉伸张,像一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白骨手,指端开了一朵小小五瓣花。娇柔的白影子,不胜风刀霜剑似地,永远是飘零下坠的姿势。

  枯厉若骨的枝干与清丽柔嫩的花朵,成就了一种诡异的美。仿佛夜间独行荒郊,对面来了缟素衣裳的女子。雾露沾湿云鬟,阴气森然弥漫,分不清她是人是鬼,只是不可抗拒地被诱惑,就跟了她去,怀着自蹈死地的决心。

  有人说梅花之美,便在于艳丽与孤寒之间。若那黑釉面上半开的白梅真是鬼,也该是个少年早夭的多情艳鬼。这只盏尽得梅之神韵,实为不可多得的上品清玩。

  然而如此雅物不在名士案头,偏落入了一个只知挥刀杀人的莽夫之手。

  他的确是个莽夫。大字不识,这辈子除了刀柄没握过别的东西——唯一例外的是这只茶盏。

  刀客过的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换饭吃的日子,所以没有人听说过刀客存钱。每一次顺利地执行完任务,从雇主那里领了银子,这些粗豪汉子们通常总是不醉不归,最豪华的酒楼、最红的姑娘,人世间的享乐有一样算一样,统统给大爷上来——再怎么奢靡也不算过分的,谁知道明天你还有命消受不?

  每一次执行完任务,他只是即刻消失。酒楼和妓院,再繁华的销金窟找不到他的影子。

  他在城外荒郊,坟地与野溪之畔。冷月光照着半盏荡漾的清水,生满老茧的手指缝里,一朵白梅孤零零地开放了。

  那真是一只奇异的茶盏。即使是白开水,盛在其中也染上淡淡幽芬。若用来品茶,再劣的粗叶子也变成当年梅梢新雪水泡的碧螺春,轻清在骨,仙品无双。

  他在荒郊野地、冷月之下,半眯着眼睛一口口喝完了从小饭铺讨来的茶叶。饭铺伙计用刚撕完烧鸭的油手抓了一把高碎末子给他,可是尝在舌尖,只有那一缕冷香,化入五脏六腑,抵死缠绵。

  就像站在一树梅花下,似暖还寒的春雪细细落下来,拂了一身还满。

  月光里身如山岳的男子,虬髯中露出平静微笑。腰间佩着阔大单刀,刀口血痕犹湿。这只茶盏收在他的贴身行囊中密密包裹,每动用一回,代表着一条性命的断送。

  江湖人说,他从不饮酒,因为他这门武功与酒性相冲,一饮,就破了功。

  这世上能醉人的,原也不只是酒。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江湖上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这个样子,不然他们就要奇怪,怎么半杯苦茶也能让人烂醉如此?

  他饮尽残茶,引刀起舞。刀风过处树折石崩,一连串摧毁的声响,如乱捶鼙鼓,打不到拍子上。男人粗豪声音吟咏着姜白石暗香词。清空雅正的长调,虎背熊腰的武夫。这情景奇诡而可笑。

  这阕词他只知其音不明其义。他不会月下吹笛,也不是傅粉何郎。他只是个漂泊江湖的刀客,他的才子词笔是杀人刀。

  是她教会他背诵这阕词。他曾听她唱过太多遍,一缕娇柔吟声缠入五脏六腑,她的容颜永不重现,她的声音到死他也忘不了。

  她生在梅花季节,闺名里也有个梅字。所以她爱梅成癖,案上供着梅,衣上绣着梅,平素不施脂粉。见过她的人都说,在她身畔便闻到幽幽暗香,不比麝脐浓烈,亦不比龙脑甜腻,那香是空的、冷的,若有若无似往似还,遗世独立。如同新雪梅蕊,从骨髓里透出来。

  因此他们说她是梅花仙子转世,纵使轮回千遍也磨灭不了的一身仙骨。

  他不相信这无稽之谈。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第一次遇见她,他坐在江州知府衙门屋瓦上,一身黑衣携着刀,像只毛发蓬乱的野猫。

  那时她正提笔写下一首咏梅词。绽破寒红几萼霜,影移薄暮过东墙,笛声三弄任悠飏……

  才题了半阕,纸窗忽被一颗石子弹破。她推开窗,凝霜的月色下,看见了他。

  那汉子箕踞瓦上,举着一只酒坛仰头酣饮,烈酒自口角淋漓流落。他掷开坛子,冲她扬了扬刀。大小姐?我是来杀你的,拿头来吧。

  刀尖一滴血,溅在她案上诗笺,渐渐洇成一朵红梅。

  她唯一的武器只是一管兔毫。她提着笔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了他,不哭,不喊,不叫人。不知道凭了什么,她比他更镇定,好象她才是猎人。

  他只是她手心里的猎物。

  他还记得那晚她穿的是一领小毛素缎披风,云髻高耸,一无插戴。耳上两点米粒大的玉梅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弹刀而笑——自以为那是“狞笑”,恶狠狠地——他刚做完一票买卖,在她父亲到处张贴着缉拿他的榜文的江州城里,他很得意,借着酒劲想吓唬一下知府的女儿。

  然而在明净如镜的刀刃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脸红的模样。

  十步一命的杀人刀,不敌她一个眼神。

  就是这样开始的。穷凶极恶的剧贼与官衙里的闺秀,每一夜,当后园那棵梅树影子移过东墙,他便来找她,带着酒。

  年少时他嗜酒如命。像很多脑袋悬在刀口上的人,不可一日无此物,是麻醉,是壮胆,也是浇愁。但她不曾陪他同饮,她有胎里带来的弱疾,大夫说,滴酒不能沾。

  她还对他说,你也不要再喝酒了,那不是好东西。

  她教他品茶,梅花上的雪泡的碧螺春,香妙难言。可是他咕咚一口就连茶叶吞入肚中,抹抹胡子又抱起心爱的酒坛。

  有两句词,倒是正合你我。她淡淡地笑了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粗人,从来不赌书。我只赌命。

  是啊……我知道没有人能改变你。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背过身去,轻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寻常的故事。后来他真的懂了,在她死了之后。

  离开江州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带不走她窗下的梅树,带不走屋瓦上的月光,也带不走那个轻嗔薄怒劝他戒酒的声音。

  他的身上除了刀,只有这只梅花盏。朱红里子黑釉面,冰冷的细瓷中,烧进了她的骨灰。

  从此,他再不饮酒。用这只盏品着茶,七冲七泡,酽茶淡成了无色仍幽芬满溢,是那一缕无端暗香,透骨萦绕。

  也许她真的是梅花仙子。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他渐渐开始相信。人老了,比较容易从这种怪谈中获得安慰。

  那晚他在不知名的地方,江湖路任何一个驿站都可能是终点。是二月天气,溪边一树单瓣江梅开得伶仃,凋萎的小白花和着春雪纷纷落下来。

  他盘膝坐在树下,一身是血。刀就在脚边,但他已经拾不起来。

  江湖从来不缺英雄。眼前这个少年刀客,将是下一代的天下第一。他不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

  他抬起血手,抹了抹花白的虬髯,平静地望着敌人。

  有酒么?

  少年闻言惊讶。江湖人尽皆知,老刀客从不饮酒。都说他这门功夫沾酒就废,可是事已至此,废不废还有什么分别么?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上天对一个英雄最大的惩罚是长寿,在时间的轮下,他早已一败涂地。

  少年解下腰间皮囊,以一种奇异的尊重,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为这个必死的对手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

  真是个怪老头呢。他竟然用茶盏来喝酒。

  那一夜他在她的闺房里看见了一样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她亲手开启那只精致的小木桶,醺然甜香喷薄而出,淹没了花香。

  这是西域波斯国的葡萄酒,整个江州城也只有十桶,我从父亲那儿要了一桶。你这么爱酒,不想尝尝么?

  你不是不能饮酒么?

  我只是身子弱,饮酒恐伤脾胃,又不是沾酒就死。她斟满一杯,回眸一笑。我难得向父亲开口求什么东西,他就我这一个女儿,难道还不肯给。他不知道我是替你要的。

  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杯中玲珑剔透地回旋,红得触目惊心,饮酒如同饮血。虽是女人喝的甜酿,凭空生出几分豪气。他大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她却轻轻按住。

  这杯酒不是白喝的。要你付出一个代价,你先想好愿不愿。

  什么?

  娶我。烛光下她的眼睛明亮异常,盯在他脸上。这一杯是成亲酒,喝了它,我们就是夫妻,我今夜就跟你走,但我父亲一定会派人追杀于你……

  他本来就在追杀我了,我什么时候怕过官府?

  以前只是江州通缉,你若敢带我走,我父亲就敢请示朝廷颁下跨府缉令,从此举国之内寸步难行,天下虽大也再没有我们容身之所。

  我不在乎,只要我手中有刀,就能保护你。

  如果你没有呢?她步步紧逼。我不想过杀人见血的日子。如果我叫你弃了刀,退出江湖,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我……我从来不敢想你竟会跟我走……天下第一刀客算什么,江湖再大,也比不上你……他惊喜得语无伦次。

  还有,以后你要戒了酒。我一直对你说,那不是好东西,但你不肯听。

  我会戒的!只要你嫁给我!酒不好喝,真的,我喝它只是为了浇愁……但我有了你,还有什么可愁的?他叫喊起来,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答应你,我不动刀,不饮酒,就算以后被你父亲杀了,能跟你做一天夫妻,胜过孤零零地活这一辈子!

  他举起酒杯,却被她夺了去。

  那么,这杯酒让我先喝吧。我一生没沾过酒,可是自己的成亲酒,总要满饮此杯,才不枉一世。

  她仰头一饮而尽。杯子抛在地上,清脆地碎裂了。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她说。

  突然闺房门砰然大开,卫兵冲了进来,弩箭在弦,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纸窗上升起烛天的火光,呼喝声震耳欲聋。这座小楼被包围得铁桶相似。

  她倒在他的怀里,唇角淌出了细细的血丝。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父亲安排的,从……第一天……

  我骗了你,这杯酒是他给你的,我没有问他要。我向他求的,是你的命。

  他不肯给,朝廷不肯给。我给。

  你记住,天下人都要你死,我也要你活下去。今天就让我们换一换,这条命,我来赌。

  她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们赢了。

  ……

  你赢了,我输了。

  老刀客喃喃地说。梅花盏中荡漾着满满的烈酒,透过朱红杯里,如同鲜血。他颤巍巍地举起手,仰头一饮而尽,曼声吟唱。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前辈果然是真英雄,在下佩服。少年扬刀肃立,深深行下一礼。但江湖无情,自古如此。今日在下恭送前辈一程!

  刀风席卷。

  老人扬手掷去瓷盏,瞑目待死。

  瓷盏尚在半空,忽然清脆地碎开来。锋利的千万瓷片如一场黑红交错的诡异大雪,铺天盖地激射而出。叮叮几声轻响。

  刀至中途,寸寸断裂。

  有鬼啊——!少年握着一个刀把骇然失声。那一刻浓烈的梅花香漫过刀风,窒人欲死。幻觉中无数白梅呼啸飞舞,每朵花芯子里开出个模模糊糊的女人脸……雾露沾湿云鬟,缟衣素裳扑到他身上。

  少年捂住双眼。战胜第一刀客的身手,在不可解释的灵异力量面前只如儿戏。碎瓷如飞刀,纷纷直插而下。

  你给了我这条命,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想要!没有你我活这一辈子只是受罪——是 ** 你懂吗!

  梅姬,我们还是输了——

  他听到老刀客疯了一般,泣血地嘶号。然后一切突然静止。黑暗中,只有梅的暗香,静静弥漫。

  少年走到老人的尸身前。他安详地合着眼睛,唇角有笑。眉心插着一瓣瓷梅。

  洁白的小花瓣边缘整齐如切,深入颅骨。一滴残酒正在滑落,缓缓渗入伤口。

  少年费了一夜工夫将所有瓷片收集起来,与老人的遗体一起掩埋。天明时分,他在坟前磕了三个头,低声说:你们赢了,我羡慕你们。

  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那一年,江湖上崛起了新一代的,天下第一刀客。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疏影

  镇东的那条小路,本来是进出镇子最方便的一条捷径。

  说“本来”,是因为这条路如今已鲜有人行。再好的路,若没有人走,便也形同虚设。

  是从一年多之前,路口那棵大槐树莫名地出现了怪影以来。

  一个女人的影子,背对着人,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确切地说,挂在树上。一到黄昏,这影子就显现出来,纵然暮色昏暗也瞧得分明:长发披散,穿着泥金绣衫、红绫裙子,倒是一身簇新的好衣裳,身量也苗条。可再美的女人这么吊在树上,也都教人敬而远之。

  并且从来没人看到过她的容貌。影子刚出现的时候,整个镇子吓得炸了锅,不到天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上街行走。过得几日,见那吊死鬼除了挂着之外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举动,便有几个大胆泼皮成群结伙,举着火把前去查看。

  自然是没人敢上树的。他们远远地拿长竿子试探,女人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眼皮底下的绚丽,连衣上绣的金鹧鸪都看得真真切切,却是虚无一片。竹竿从她身上毫不费力地对穿而过,像穿过一泓水、一缕烟气。

  有人企图转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但这怪影好象没有“前面”、“后面”之分——也不见她转动,可是无论从任何角度,永远只能看见背影。

  一个泥金衫子红绫裙的、娇袅动人、然而阴森森的背影。她就这样高悬在路口,薄暮来,天明去,如同槐树所开不出的一串明丽的金合欢。

  既然不为人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是仍旧心存戒惧。连邻镇都听说他们这儿有条著名的缢鬼路,就算大白天,也没有人敢从这里进镇。这条路算是荒废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不复重现,夏夜也再没有孩子们在树下铺条草席乘凉、欢叫着追赶萤火虫。

  如今只有老槐树孤独地伫立在路口,月光透过槐荫,把一片起伏的荒草打上大大小小的淡白光斑。

  月光照着他的脚。青鞋布袜,谨慎地踏着荒草前行。他低着头只看地,影子不即不离跟着他,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远远地望见那棵树了,不免更是心中打鼓。他也害怕,但今日送新婚妻子回门,老丈人和几位舅哥都是海量,家宴上喝得尽兴,不知不觉竟到了二更。

  妻子是邻镇的闺女。他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妇未曾生育之前,女婿是不好留在娘家过夜的。因此尽管天晚,他还是得往回赶。

  车也雇不到了,好在两镇离得近,大可步行回家。老丈人全家信佛,妻子委委屈屈地送到门口,把自己从小佩带的玉观音解下来挂于丈夫颈间,拉着他的手切切叮嘱,哪怕绕点冤枉路,也一定要走镇西。

  千万莫偷懒走那条路啊,那东西……都是要寻替身的。虽有菩萨保佑,那种不吉利的地方还是避开好……

  娇小的妻胆怯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怀里颤抖,像一只粘人的小鸟。他隔着衣裳摸了摸那枚玉坠,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妻,实在是男人的福气。

  想到妻,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人虽不在他身边,却有玉观音带着她的体温,贴在他胸口。这就是结发夫妻,贴心贴肉。

  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求你千万保重。没有你,我……我是活不下去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再保证绝不会不听她的话,惹得几个舅哥都在旁嘲笑,年轻轻的小两口,这等蜜里调油。不好意思之余,更多的是骄傲。谁叫他们没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他那几个舅嫂虽也不错,却没一个像他的妻那样,对丈夫的好不是什么妇道,那是打从心眼里头爱出来。成亲有一年了,她是添衣送茶无微不至,哪怕寒冬半夜,只要他说一声饿了,她马上起身煮一碗面端到床前,面里卧两个鸡蛋。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对他,就像慈母一样宠溺。

  更何况她长得虽非天香国色,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在这种偏僻小镇上也就算一等一的美人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为夫我,将娇儿,抱在怀中。唤一声我贤妻,近前观瞧。”

  借着酒劲,他高唱戏文。虽然难听,也打破了那令人心寒的寂静。都说酒壮忪人胆,况且他原本胆子就不小。丈人家住东南,若绕路西边进镇,两只脚怕不是得受苦到天亮了?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树上怪影挂也挂了一年多,也没见它有何能耐,妇人家就是爱讲这些神神鬼鬼,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爷们,怕它怎的?

  今天喝的女儿红还是娶亲时剩下的。妻子长了多大,这老酒就有多陈,喝的时候不觉怎样,这会儿走热了,后劲直撞上头来。他晕晕乎乎唱着戏,越走越是脚下风生,把什么吊死鬼早扔到了脖子后头。

  “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也许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尽管年轻人对天伦之乐还没什么向往,至少有了孩子,以后再回娘家就不用和她分开。

  再有一顿饭工夫就该到家了。但桌上没有她做的饭菜、床上没有她的娇躯的家,还叫家么?这一刻他无比地想念她。

  忽然一串湿漉漉的东西,像一只冰凉的小手,猝不及防地探入他衣领。

  “谁?!”

  这一吓酒也醒了。他出了一身汗,抬头看,正走到那棵要命的老树底下。

  是六月天气,槐花季节已过,浓绿的叶荫间还剩下几星残白。他伸手到后脖领子,拽出一串又香又白的花儿来,瓣上滚着几点露珠,甜丝丝的香气越发袭人。

  他哑然失笑,随手就把槐花别在襟上。此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树上没有那个怪影。

  槐荫宁静,隐约有蝉鸣传来。这是个安详美好的夏夜,月光照得亮堂堂,无法想象任何鬼魅会在这样的光里出现。他紧走两步,离了那片危险地带,回头诧异地张望。怎么回事呢?

  夜夜如期而来的缢鬼影,今晚失了约。

  “你也怕我吗?”

  凭空出现的娇笑再次把他吓出一身汗。那个声音无忧无虑,又甜,又柔,又美。

  “唉,你们人类太胆小啦,我只不过闲得无聊打打秋千,你们就吓得连这条路也不敢走。一年多了,这里很寂寞……刘郎,你过来,我只想和你说说话。我不是鬼。”

  她从老树背后显身。这不是那个绣衫红裙的妖艳女鬼,白衣的女子步月而来,周身似有淡烟微岚笼罩,恍如神仙中人。

  她是有影子的。一袭白麻宽衣,腰间挽了条草编的软绳,简朴得近于粗率。然而加倍显出那苗条腰肢,不盈一握。他呆定在当地忘了逃跑,也忘了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姓氏。忽然间,她已在他面前。

  她全身都散发着槐花的香气。尖尖的白脸蛋,长长的媚眼梢,在他臂弯中扬起来。

  “我真的不是鬼,别怕。你是带着观音像的对吗?如果我是鬼,我怎么敢靠近你呢。”

  她以指尖轻轻挑起了他颈上红绳。他想阻止,可是在那透入肺腑的甜香中,浑身都软了。

  他低头看着陌生女子的唇,吻上了妻子亲手佩带的玉坠。

  修炼百年的老槐之灵,在妖中尚是个黄毛丫头。最近刚刚得化人形,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

  她故意按照听来的缢鬼模样作了个障眼法。黄昏,古树,吊颈的红衣女——如果有谁敢于打破这人类心目中至深的恐惧,那就是她要找的如意郎君。因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勇气。

  她孤独地在月下打着秋千等啊等啊,等了一年多……

  “你是唯一一个敢在晚上独自走这条路的。你是这镇子里唯一的男子汉。”她抚摸着他的脸,眼中尽是痴迷的崇敬,“刘郎,你就是我所爱的人。我要和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槐仙——他这样唤她,她的一切都令人着迷。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小花招。她会让萤火组成他的名字,闪亮的,放大在星空里,大到无限大。她也会让路边每一座荒坟上生出又大又白的槐花串,这样他在赴约的路上就可以提前享受她的香气。她以一个花仙的古灵精怪,想出一千种法子告诉他,她有多么爱他,她不可以没有他。

  他也不可以没有她。尽管才短短的三个月,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槐仙。

  人世间再也没有这样绝色而天真的女子。她是花精,她爱他不是为了衣食温饱,也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她爱他只因为爱。是的,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餐风饮露的槐仙的爱,才是不杂丝毫世俗气味的、纯粹的感情。

  他只是一个平凡男子。从来不敢想象的文人笔下的绮丽故事,竟真的发生在他身上。有一个百年花仙,爱上了他。

  他垂着头端一碗汤水到妻子床前。被窝里的小妇人蓬着头,脸儿黄黄的。她很不安,因为没能给丈夫做饭、反而要丈夫来服侍自己而感到愧疚。他看着她喝完了那碗汤,心不在焉地说一两句安慰的话——其实他更愧疚,却不能对她说。

  这三个月中,妻子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变多了。是他硬要送去的。她不在家,他就可以跟槐仙相会。但是现在他不能送她走了——她有了孕。

  按照他们镇上的风俗,怀孕的妇人是不好在娘家待产的。又是那该死的风俗——又是那扯不清的世俗的纠葛!两个人成亲,七大姑八大姨却都可以掺和到他们的婚姻里指手划脚,好象不这样就不足以表示“一家人”,从前他觉得亲热,现在他只有厌烦。

  妻子怯怯地把空碗递给他:“她们说,头两个月是吐得厉害些的……再过一阵就好了。相公,对不起,辛苦你了……”

  “一家人,说哪里话。”

  小妇人菜色的脸上露出微笑:“还有七个月就要生了呢。相公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吧……”他漫应着,“不,还是儿子好。”

  他是更喜欢女儿的。可那得是一个长得像槐仙的女孩——是槐仙给他生的女儿,小小的洁白的精灵,生下来就带着花香……他看了看妻子。她的头发里只有油烟的味道,真难闻。奇怪,为什么以前从来没发现过?

  “这阵子我身子很不好,闲下来的时候,耳边好象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她叫我去死。”妻子没察觉他的嫌恶,兀自絮叨着,“那声音……很惑人呢。要不是带着菩萨,好几次我迷迷糊糊的险些着了道。咱们镇上有缢鬼,那东西是要找替身的。相公,想起你那天自己回镇,真后怕。幸好你没走那条路,这是菩萨保佑呵。”

  菩萨保佑?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是菩萨保佑,诸天的神佛指引着他走了那条路,才遇上槐仙。如果没有她,这一辈子枉活了……

  “在这儿住着总是心神不安。等孩子生出来,我要把这坠子给他带上。”妻子从领口掏出玉坠。他愣愣地看着它,心里想起初遇那晚槐仙的嘴唇。

  闪跳的烛光下,佛像慈悲端严的玉质的脸。什么时候,观音大士生了一双向鬓角细长地挑上去的、娇媚的眼睛?

  槐仙的眼睛浮现在空气里。一双,十双,百双。双双含怨含情的媚眼,哀哀注视着他和他的妻。

  他突然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平庸琐碎的妇人。站起身,仓促一句:“想起来了,东街二哥今晚有事找我,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在她愕然的目光中急急出门……

  再也不能忍了。他等不了,槐仙也等不了。百年的花仙呵,那样清灵绝尘、又那样爱他的女子,他怎能委屈她做见不得天日的偷情人?抑或,做妾……不!别说槐仙,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槐仙爱上他,因为他是整个镇上唯一一个有勇气的男子汉。那么就让他来证明,她没有爱错人。

  他要保护心爱的女人,他要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哪怕千夫所指,哪怕昧了良心。

  三天后,一双陌生的男人鞋子和一纸休书,把家中的黄脸婆送回娘家。

  他说他在她的箱柜里翻出了这双鞋。妇人失节,七出之首。几个舅哥的拳头、丈母娘的哀哭,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他理直气壮,侃侃而谈。肚里的种还不知道姓啥呢,凭什么他要替别人养孩子、凭什么他要戴这顶绿帽?

  这样闹了几天,娘家人也疲了。大舅哥临走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诅咒,他对不起他妹妹,一定没有好下场。

  你会生不如死!

  听说那婆娘回家后就不吃不喝,整日里只是哭……但谁要可怜她?是她挡在他和槐仙中间,让一对有情人咫尺天涯。他可以可怜她,可是谁来可怜他的槐仙?

  槐仙比她可怜多了。因为她是真的爱他。当天晚上他不顾一身伤痛,跑到路口槐树下,亲手把玉观音交给她。黄脸婆在被逐出家门时哭得昏天黑地,更不会留意箱奁里少了一样陪嫁。

  “还记得这个坠子吗?第一天相遇,你还没有亲过我,就亲了它。你很喜欢这坠子吧?”

  他告诉她恢复自由身的好消息,他们很快就可以天天厮守在一起,再不用提心吊胆地私会了。

  槐仙接过那坠子,嫣然一笑。

  “我就知道,我看中的人是绝不会错的。谢谢你,现在她是我的了。”

  “它当然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了,永远。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他意乱情迷。冰凉柔软的小嘴吻去了一切神志。槐仙娇弱不胜地倚在怀中任他亲热,一只手轻轻绕着腰上的草绳。

  那一夜的缠绵难以尽述。天明前他才回家,倒头直睡到日色西沉。

  忽然听到街上嘈杂慌乱的人声,仿佛全镇都出动了,大人小孩急急忙忙地不知道奔什么地方去。他沉浸在美梦中,翻个身,把枕头压在头上继续睡。

  因此他没有目睹那一幕:镇东路口,他的怀着两月身孕的妻,被人发现吊死在老槐树上。

  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溜出了娘家,又是为了什么,路远迢迢地步行回来,死在那个诡异之地。

  再过几天就是她十九岁的生日。她死的时候,穿着一身连丈夫都没见过的新做得的好衣裳,想必是用私房钱偷偷裁的,本打算在生辰酒席上穿出来。

  高高悬挂在树荫下的女人,风吹着她的长头发与一身艳丽华服。

  ——绣着一双鹧鸪的泥金衫子,百褶红绫裙。

  据娘家的大舅哥说,妹妹那天晚上没有哭,很平静地进房睡了,因此一家人才以为她终于想开了,才疏忽了防守。

  大舅哥向镇上每一个人哭诉他妹妹的冤屈。他说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听到的人没有不痛恨那个负心汉的。但是大家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出事之后,他就疯了。

  从那之后,树上的怪影就像它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久而久之,镇东的小路又恢复了交通。左近的乡亲们打那儿经过,再也看不到曾经闹得人心惶惶的鬼影子了,可是却又多了个新的奇景。

  那个疯子无冬无夏地蜷缩在树下,两手抱着空气一遍遍地抚摸,忽哭忽笑、反反复复地唱着一句戏文:“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槐仙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本篇是讲“缢鬼求代”的故事。在迷信说法中,凶死的鬼魂尤其是吊死鬼,必须引诱到一个同样死法的替身,自己才可以投胎。而本篇中的缢鬼显然道行和智商都颇高,不仅能幻形骗人、懂得用迂回战术使其目标被抛弃从而受刺激自杀,还敢于把观音像骗过来——本文中的“妻子”如果有佛坠在身,她是无法达到目的的。

  一般来说缢鬼擅长使用耳语催眠诱其目标重蹈覆辙,当你心情低落,它们便从旁煽风点火。以现代观点来看这是在影响人的脑电波,加深猎物自杀的欲望。而随身携带草绳则是缢鬼的标志,也有人说若烧了这根绳子,就可以消灭此鬼。

  有些缢鬼能够预知替身死时的时间地点及状态。槐树上的影子可以看作“在劫难逃”,亦可视为缢鬼的伎俩。本文原型来自阅微草堂笔记中的一则,主要采用了“缢鬼预知日后替身装束”的桥段。原文是讲某园林中常闻歌声,唱道:“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看见盘金的衫子,裙是水红绫。”众人莫名其故。几年后有一妓女因受客人打骂,愤而来此园中自缢,衣饰一如所唱,大家才明白原来是缢鬼先知道了会有替身,故喜而歌唱。

  这个故事曾经令我很害怕,字里行间似有阴气。但我写这篇文的时候,重心已由鬼转到人。如果这样的悲剧在这个欲望横流的社会里能给读者以一点警醒,我便已经满足了:)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水龙吟

  她只在梦里见过他。

  一个黑衣、高大的男子,身上仿佛散发着菱荇水草的淡香,两绺长长鬓发也无风自转,如两脉飘摇的藻。那奇异的无言的勾引,教她的神魂不知不觉随了他去。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千尺潭边。

  都说那潭真有千尺深,潭底直通着海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水乡虽河湖繁多,旧年大旱时节干到井里都没水了的时候也是有的,而这口潭就算三个月不下一滴雨,仍是幽绿盈盈,岸边的石头润着青苔,水位不见一分下降。

  村里老人说,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所以潭水不枯不竭。虽没人见过一鳞半爪,村民还是存了些敬畏之心。牧童远远地把牛牵开去;淘米洗菜的妇人自有家门口的溪水可用;至于倒马桶之类的污秽事,更是没人敢拿它冒犯到龙神头上。

  只有一种人是可以理直气壮地接近千尺潭的,那就是浣纱的姑娘。

  此地并不养蚕,女子们却会用一种麻丝纺出最薄、最软的洁白的纱,等运到城里,由城里人染上各种绮丽花样,泥了金,绣了银,便是江南名物五铢纱。听说这样的一件衣裳价值百金。

  村里的女人谁也不穿自己纺出来的纱罗,这种料子既不结实又不禁脏,穿了没法干活。世世代代,她们只知用母亲传下来的手艺搓麻、纺纱、为家里挣一些贴补。

  她曾经很羡慕村中女伴们,她们都会纺纱卖钱,而她生下来就死了娘,没有人教她这手艺。却不知道其实她们更羡慕她,因为她是全村最美的姑娘。

  那样一双入鬓的长眉,那样一把风吹杨柳的细腰,那样一张三伏天日头也晒不黑的娇滴滴桃花粉面。当她担着几匹素纱、袅袅地从田垄上往潭边走,总有一些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天生一副狐狸精相,若再不嫁掉,迟早要出乱子云云。

  这可真是冤枉了她。她没有自己选择过要生成这样,况且她的美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

  她的日子并不比其他姑娘舒服,甚至更苦些。因为从小没娘,爹又是个二流子。从她记事起,就只见爹整天东游西逛、吃酒赌钱,这么一个穷老光棍,续弦是到死也甭想了。苦的却是家里的女儿。

  家里的二亩田早在她出生之前就被爹输光了。从六岁开始,她就得替别家浣纱,长到今年十七岁,倒有十一年是她在养活爹。

  村里几家纺纱大户都乐意把活儿交给她。刚下机的纱罗有浆,必须浣过几遍才柔软,才能拿出去卖。而且这姑娘是出名的勤快,虽然瘦弱,一个人倒能干两个人的活。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初夏五月,正是新纱大量上市的季节。她一次能挑五匹,浣好再回去拿——爹昨天又欠了一笔赌债,不多挣点钱,人家要来拆房子呵。

  也许是天气太暖,也许她实在太累。挑到第三趟,她把纱卸了,倚着一块石头坐下来,心想只歇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谁知睁开眼,太阳已经西沉。她急得哭起来,一转头,却见五匹新纱齐齐整整地叠放在担子上,湿漉漉还滴着水。

  不用摸也知道,这些纱洗得干干净净,软如水,白如云。

  “是做梦吧?”她自言自语,忽然捂住了嘴,脸儿腾地红了。

  她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怪梦。

  梦里有个清俊的黑衣男子,站在潭水中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对她微微地笑。那一双比千尺潭更深的眼睛,黑幽幽透着点令人心悸的邪气,可越邪就越吸引,如同飞蛾看见了跳动的红火。

  她记得他鬓边两缕飘摇的长发,像脉脉缠绵的藻。

  她跪在石上磕了三个头。指尖儿沾了点石上的青苔,仿佛也有梦里男子身上的气息。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

  龙神喜洁,所以只有贞静的处子和新纺出来的素纱——世间人与物洁净的极致——才可以碰这口潭的水。这也就是村里闲着的男人和妇女虽然不少,历来却只有未出闺阁的姑娘才能担任浣纱者的原因。

  她挑起纱罗匆匆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爹少不得又是一番懒骨头的好骂。当牛作马的日子似乎没个头了。

  担子在肩上压出了红印,她想着明儿还有十五匹等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竟然浮出一种恍惚的笑来。

  她仍然每天来浣纱,她仍然是那个安静而能干的苦孩子。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他在潭底,望着岸上沉睡的她。他的眼睛里浮着一种恍惚的笑,恍惚,而悲哀,那笑意冒出来就变成透明的水泡,摇摇摆摆往上升,漂不到水面就破灭。深水中荡开一个微弱的涟漪,像有谁落下了一滴无形的泪。

  他和她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尺深水,隔着梦境和现实,隔着——人与妖。

  老人们说,千尺潭底住着修行的龙神。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相信。

  然而他不是龙。他只是一条蛇。

  蛇修千载,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便可化为真龙。

  他在这潭底,修行了一千个年头,只为一朝得道,飞升成龙。他忍受了无尽的黑暗与孤寂,遵循了无数苛刻的戒条。他佑护这方水土不受旱灾,让千尺的深水淹没在头顶,没有在太阳底下呼吸过一次。蛇将成龙,一旦上岸,必有洪水相随,到那时毁稼伤人,将受天谴。

  他不能离了这潭水。一千年啊,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那个荣耀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是他遇见了她。

  虽然只是在梦里。

  她蜷缩在潭畔青石上,纤细的蓝布粗衣的影子,模模糊糊映入潭水。这个影子进入过村里每个小伙子的梦,教他们睡不安枕、辗转反侧。没有人猜得出全村最美的姑娘她的梦里会出现谁,只有潭底下的蟒蛇知道。

  是他,一个幻影。仗着千年法力,他进入了她的梦。可是他不明白,她没有任何法力,为什么,进入了他的心。

  瘦弱的平凡姑娘,像金甲神将手中一把斩龙刀,凛凛插在他飞升的路上。千载修行,一念凡心,功亏一篑。

  她沉睡的脸上露出甜笑。在梦里,黑衣的情郎正拉着她的手,漫步在遍野金黄的油菜花间。将近一年的梦中相会,他自始至终不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亦不曾带她见识龙宫水府的奇景,可是她相信他就是千尺潭底的龙神。现在她是村里最快乐的姑娘,父亲的打骂、雇主的刁难、无赖子们的骚扰都不能让她再掉半滴眼泪,她当牛作马忙进忙出,脸上永远带着骄傲的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她的爱人是一条龙!

  她相信他可以保护她。他呼风唤雨,他上天入地,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是龙。

  梦中的男子把一朵花簪在她鬓边,久久地抚摸着她的脸,忽然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姑娘揉着眼睛醒来。她跪在石上,双手掬起潭水,点点水珠洒在发烫的桃花粉面。

  “我要回家了,明天再来看你。”她对着深潭喃喃地说,“什么时候你才来接我走呢?最近有个城里来的纱贩子跟我爹提亲,他出二十两银子啊。我不肯,爹打了我好几次了,我死都不会答应的……但我爹真的很愿意啊。我很害怕,不过,你一定不会让我跟那坏人走的,对吗?”

  姑娘手臂上青肿淤血,但笑颜仍然明媚。她的眼睛像两弯新月,无忧无惧,满漾欢喜。这样清澈的眼睛,望不穿无底深潭。

  她的倒影千尺之下,一条黑色巨蟒悄然游走。那庞然身躯带起缠绵水藻、激起惊涛骇浪。

  再激烈的浪头,穿越千尺的距离,也只是一片平静。到底,他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对她说。

  他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龙。

  他只是一条修道未成的蛇。是她把他留在这里,可是他没能力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无法从梦中走出来、给她一个承诺。千载的修行,在人间敌不过二十两银子。

  或许她嫁给纱贩子会更好些,那人再不好,至少……他是人。

  那么,就这样吧。他也该,走了。

  那一夜惊雷炸电奔腾急走,暴雨如注。村里老人说,活了八十多岁,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的风雨。

  都纷纷地传着,说是潭里的龙终于得道,飞升上天了。有村民言之凿凿地说,半夜看见千尺潭方向的天空,云是红色的,闪电是黑色的,黑的电光劈裂了红的云,苍穹像一条流血的伤口。

  第二天全村人都奔走相告,忙着议论这件奇观。只有她没有。

  那个夜里,趁着暴雨无人出门,城里来的纱贩子摸到浣纱女的家,把她绑起来糟蹋了。

  事后他出十两银子,愿买她为妾——破了身的姑娘家,横竖也是嫁不出去,本以为奇货可居的漂亮女儿这下算是砸在手里了。难得城里来的有钱人玩完了肯认帐,纵然聘礼凭空减少一半,也比没有强。

  她爹在赌桌上应了这门亲事,然而他没有赚到这十两银子。

  结结实实捆着、只等送过门的姑娘在第二天正午磨断了绳子逃出家门。他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披头散发要往千尺潭里跳,状若疯妇,口口声声只喊——“我要问问他去!”

  “问什么啊?我都答应娶你了,还有什么不足?”纱贩子瞠目结舌。他又说:“十两银子呐,在城里嫖个名妓也够了,买你一个破了身的乡下丫头还不够抬举你?如今你不嫁我却待嫁谁去?”

  “她谁也不能嫁!”村里老人说,“昨夜天现异象,真龙出世,她一个破了身的不贞之妇偏赶着这个当口亵渎龙潭——若触怒了龙神,全村人都得为她陪葬!龙神息怒啊——”

  她被那条夺去贞节的绳子勒死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疯癫的笑。

  她说:我要问问他去……问问……他。

  疯妇血红的眼里流下一滴泪水。然后抓地的手脚不动了。她停止了呼吸。

  “不净之人已经正法,请龙神息怒!”

  全村人在潭边黑压压跪了一片。忽然正晌午的大日头底下,隐隐滚来了沉闷的雷声。

  县志载:庚辰年六月十五夜,余家村风雨大作, ** 传为真龙出世。然次日洪水忽起,吞没全村,祸延县城,千户生民葬身洪灾尸骨无存。

  本县千载以降风调雨顺,未受洪祸之殃。此番祸起突然,亦为怪异也。

  他在九天之上,乌云之中。五只金爪下操控着风雨雷电,下界吞噬千人的洪水,只不过是他弹指间的游戏。他是龙,翻手为云覆手雨,那些人,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千年修行,一朝成龙,功德圆满。他呼风唤雨,他上天入地,他无所不能。因为他是龙。

  可是他纵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也敌不过这世间的人心鬼蜮。

  千载修行,真龙化身,救不回她的性命。她临死时一滴血泪穿透天宇,穿透梦境与现实,穿透人与——神的距离。

  打到他心上。

  这个故事讲到最后,他仍不是她心中的英雄,不是龙。他飞越了千重云霄,高踞于琼楼玉殿之上,但他永远只是一条蛇!

  一条懦弱无情的蛇,亏欠了一个女人,一条命。一千年,不杀生,不害命,积德行善,带来什么?

  龙哭凄厉,啸动九天。血口中一股洪水直倾向下界那个受诅咒的地方。他看见了云层中急急而来的金甲神将,他们手中的斩龙刀,抽龙筋,剔龙骨,凛凛生寒。那离合的神光中,映出一个姑娘的容颜。

  他在滚滚乌云中抬起头来,龙的狰狞面孔露出温柔微笑。他说:“我不是龙,只是蛇。”

  他闭上双眼,长躯舒展,上了屠龙台。

  县志载:洪灾之际,西方天宇红光隐现,血雨白日降世。 ** 传为孽龙作乱,遂受天谴。

  余家村北千尺潭,自此永涸。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拜新月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心涣神迷的仲夏夜,空气里焚着薄荷香。然那清凉气味中,一丝一缕翻着搅着的,是情欲的温度。坏的,邪的,淫荡的,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天日,只于床笫间妖娆扭动,红绡帐的黑暗里,一线燃起汹汹暗火。像满塘白荷花下,不动声色地游过了鲜艳而冰冷的青蛇。

  荷塘里应该没有蛇。买下这宅第、挖这池子的时候,他已预先叮嘱工匠在泥里埋了雄黄。建在池塘中央的水榭被十丈白荷包围,濯清涟而不妖。如佛前清供,五毒莫近。

  江南阴湿之地,听说毒蛇最多,怎能不防?活了半辈子,仕途浮沉,他最是个谨慎的人。

  然而防得了官场凶险、小人暗算、蛇虫鼠蚁,防不住心底欲火。人老了,就像硬邦邦的干木头,一点火种落上去,登时摧枯拉朽,烧得比什么都猛。

  一念欲起,荷塘水榭,有美来兮。

  官居二品的浙江学台大人,已过知天命之年。他是儿孙心中不苟言笑的严父、同僚眼里恪遵圣教到了不近人情地步的腐儒、千万学子敬之如神的铁面判官。

  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生过了一大半,在男人生命的尾声上,还能碰到这样的艳遇。

  锦被翻滚得像汹涌的红色海洋。剧烈的喘息声,便是引发滔天灾祸的暴风雨。

  终于,凉波不动簟纹平。忽然从锦被边缘伸出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臂。

  那个尤物偎在男人身上,露出容颜。

  只能用尤物二字来形容。因为那样的一个女人,那样一份媚入骨髓的淫邪的美,人世间不可能有。

  除非她,不是人。

  她舔吮着男人胸口松弛的肌肤,眼波如丝,莺声含情。

  “今晚我心里慌慌的……老爷,你是不是近过神佛啦?”

  他还沉浸在迷乱中,半闭着眼睛应道:“白天拜祭过孔圣先师。你知道,秋闱大比在即,我身为会试主考……”

  “我知道的。老爷,对不起。”她把头往他腋下扎去,簌簌如一只惊恐雏鸟,自极媚中生发出来的柔弱,足够引起任何男子的保护欲望。

  “老爷是孔圣门徒,一生清正不阿,像我这样的妖魅之身,竟敢亵渎老爷,那是大不敬。”她半愧半怨,泫然欲泣,“我早就知道我不应该。只是夙缘……”

  “好了,我知道我们有夙缘,你来,是还我上辈子未尽的情份。我相信你不是采补之流。”他轻抚尤物的长发,“就算你骗了我,我也无怨。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你给了我人间的极乐。如今即使为你病瘵而死……”

  “不许乱说!我不会让你病死的!”

  她慌忙捂住他的嘴。冰凉的葱指,颤抖着移开。然后红唇吻上来。

  一粒丹丸滴溜溜滑入他齿间,带着她的气味。脂香满口,甜唾融心。火烫地在他腹中周游一遭,云雨的疲惫顿时烟消,只觉精力弥满,轻健犹胜少年。

  她噙着红丸嫣然一笑:“……我怎么舍得。”

  秋闱大比,三年一期。那是普天下寒窗书生一世为人,唯一的目标。

  主管今次南七省会试的考官,去年才蒙天子亲点,由京中礼部升迁浙江学台。

  新官上任,衔圣恩在杭州造了宅邸。住进来没半载,忽有一夜,避暑在园中水榭的老爷,月下读书时,抬头看见了不请自来的绝色丽人。

  众所周知,学台大人一生端严禁欲。三十多岁就没了妻子,难得的是不但未续弦,这么多年竟连一个妾侍也没收过。有好事者偷问过府中婢女,都说老爷心口如一,对她们秋毫无犯。那些三妻四妾的同僚虽暗地里骂着死不开窍的老学究,却也不得不佩服这份克己。这才是真正的大儒风范、理学严明。

  他的确抱定了鳏独一生的打算了。在遇到她之前。

  那一晚他忙于重读论语——虽早已烂熟于心,然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何况会试在即,要做南七省举子们的恩师,自己总得为人表率。读得入神,竟忘了剪烛花。

  灯盏里豆大的火头渐次暗下去,暗成幽绿。绿的光打在书页上,圣贤之言,字里行间,似有妖气弥漫。

  他揉揉老眼,要拿起银烛剪。忽然火苗凭空一蹿老高,亮如白昼的明光扑扑洒在他脸上。

  于是她出现在他面前。半开的窗被风吹得忽开忽闭,她就在那湿漉漉的荷风中逾窗而入,一手笼着灯,吹亮了烛火。

  她抬头,细腰一扭,从罗裳底下露出了蓬松的白尾巴。

  “我是狐,你怕吗?”

  灵巧、湿润的舌尖儿,跳着一点红火。她嘬起唇,轻轻一吹,那点火飘到官服胸口的补子上……

  燎了这颗清正端方的儒者心。

  两个月,一个夏天。

  他避暑在水榭里,被天上坠下的一团妖火砸昏了头。

  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凤眼,白多黑少。瞳子下露出一线发蓝的眼白,像淬了毒的刀锋。可是她拉起他的手遮于头上,躲藏在阴影里的乌珠怯怯转动,我见犹怜。

  “老爷,我害怕……”

  她咽住言语,眼睛会替她说话。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案上:“哦……那是拜祭孔庙大典时,圣上钦赐的朱熹批注过的《四书》,特意供在我这书斋里……”

  “你明知道人家只是个一百多年的小狐狸,今年夏天刚修得人身呢。”她背过脸去,反手一戳他额头,“以我这点道行,接近官运亨通之人,那就是找死。昨晚我算过了,此次会试之后你怕是还要升官,到那时一品大员,你倒好了。可我……”

  “不供了,不供了!明儿就把这书请出去——要不,现在就请!你千万别不来,我不能没有你……我为你死都愿意!”他一叠连声道。

  “那我就再信你一次。等你做到了,我再回来。”她咯咯娇笑,唤一声,“冤家。”

  冰凉的薄荷香,暗涌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腥骚。 ** 的、兽类的气味,他已意乱情迷。素白纱罗高高飘起,障了冤家的眼,迷了冤家的心。

  两扇菱花窗磕托磕托互相撞着,恍惚有个赤裸的影子消失在满池荷花间。

  只余一片白纱悠悠飘落,盖住了案上善本古籍。

  她坐在百里之外,苏州城郊一座破庙屋顶上。身上只披一条薄纱,抱膝凝望着天边一钩眉月。

  新月照着修长玉腿、高耸双峰、被屋上残瓦硌出红印的丰满的臀。纵使不在红绡帐,她依然散发着 ** 的兽类的气味。长长的纱像只小手,飘呀飘地搔着冰肌。

  不过是一尾雌狐,却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纵使只是神色漠然地坐着,看她一眼,人心里就会燃起发烫的痒。

  月色下掠过了盆口大的巨蝶。它翩跹飞舞,陡化作彩衣鲜明的男子。她漠然转过头去。这般妖夜中有无数魑魅潜行,她看见人世之外,平行着的另一个世界。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她抚摸着自己娇媚的脸,忽然一扬手,从头上揭下了一件无形的罩子。

  杭州城里的学台大人,等不及天明,正披衣起身,亲自将天子钦赐的圣物挪出书斋。

  恭恭敬敬地供在正堂,黄绫覆盖着檀木匣。然而在锁上匣子之前,他悄悄将一卷春宫册页压在书上。

  他的狐儿告诉他,只有用最淫邪露骨的人欲压住了圣人遗泽,她才能禁受住他身上的煌煌正气,才敢继续与他缠绵。

  这么做当然离经叛道,但狐儿,本来就是生于欲情的小妖精。为了她的美,他愿意接受她的邪——或者正相反,因为她邪他才迷上她?他的心里有个自己也不敢去看的黑暗角落。

  黑暗的角落里,破庙之上。蹲踞着的小小身影,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尤物。

  它昂首向月。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电目,闪耀着悚然绿光,像一双刀锋。冷,薄,淬了毒。

  这轻薄狡诈的野兽,有颗毒辣的心。它张开尖吻,红丸浮游在空中成为一团光球,丝丝缕缕的月色精华被纳入内丹。一百来岁的妖魅,在修行路上刚刚起步,它还需要拜月炼形,以此再过一百年或许可以脱去皮囊,得到一个真正的人身。

  ——它还没有修成人形。在任何时候,它都只是一尾野狐,有着利爪尖牙、四足修尾的腥骚的兽。

  它抬起前爪,像人一样恭敬地叩拜下去。然而这一晚,狐精拜的不是月。

  嶙峋败瓦上,狐狸身前端端正正摆着一只惨白的骷髅头。

  有些灵狐不安于枯燥而漫长的拜月炼形,就会觅得人类骷髅,将之戴在头上,便幻出美好的皮囊色相。它仍是狐,但看在凡人肉眼中,那幻象可扪可触,比真实的女子肉身更为温暖。

  狐是善于取巧的野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妖娆尤物,只是一尾头顶骷髅的野狐;投怀送抱,云雨巫山,算不完有多少这样的缠绵佳话,只是狐精采阳补阴的诡计。那些幸运的情郎们,一个个被榨干了真元,恹恹而死。

  兽化人乃逆天而行,说不尽地艰难,即使只是头戴髑髅的幻象,若没有百年道行也是妄想。在今年夏天之前,这尾年轻野狐还做不到这一步。

  它没有忘记自己那点浅薄的修为。仅仅四十年前它还是一头凡兽,除了活得长没有任何法力。普普通通的凡人——京城鲁侍郎府的几名家丁纵出恶狗,就能把瑟缩在巢穴里的它手到擒来,雪白的皮毛鲜血淋漓。

  都说这狐狸一身好皮子,可惜给狗咬坏了,只这条尾巴倒还算上品,可以替夫人制一件围领。春郊行猎归来的鲁侍郎把它扔在柴房里,四蹄用绳索牢牢地缚了,只等明日剁尾剥皮。

  要不是府里一个心软的丫鬟偷偷放了它,它早已变成贵妇人衣领上的风毛。

  白狐蹲踞在破庙上,向骷髅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叩着首。毛茸茸的脸没有表情。四十年前它就是这样蜷缩在血污的柴草中,向那个丫鬟磕下头去,发出乞怜的啾啾哀鸣。那十几岁的女孩子迟疑地望着它,终于在天明之前伸出双手。

  小狐狸,小狐狸,我帮你松绑,你不要咬我。她搬来短梯,把它抱上墙头。唉,柴房是我和他相会的地方呢,今晚我本来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不过能救你一命,也好。

  女孩的声音很悲伤,又带着某种甜蜜。那时它尚未成妖,还不懂这人间的女怨男痴,情爱伤人。它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她的手很暖,很香。

  小狐狸,快跑吧,以后自己小心,别再被人抓到了。这世上有的人很坏,你不懂……

  它记得那一晚的新月光,它想舔去她脸上的泪水,可是她忽然拍拍它的头,把它推下了围墙。

  但愿救得一命,积德行善,能保住……

  她的声音隔着四十年的时光,急速远去。白狐陡然昂首,对着月亮长声哀嗥。御风飘行的彩衣男子无声无息地来到它身旁。

  “白狐报恩?”他虚飘飘地摇曳在檐角,“——或者是报仇。明天就是考场开院的日子,恭喜你,大功告成。”

  它不吱声,他抬头看看天色:“人类从来不相信我们的存在,可是也许只有我们才能看见什么是真实。这坟里埋着个做了三十年大梦的女魂,今晚我要点醒她。你在这儿也呆了半宿,也该去做你的事了。”

  白狐笑了笑——如果狐狸也会笑。

  “胡兄仗着千年道行,总干些打破幽明界限的事,当心上干天怒,哪天一个雷劈下来。”他说。

  从兽吻里吐出的是低沉浑厚的、男人的声音。

  ——他是一尾雄狐。

  “啊,真有什么不同么?人而食人,人不如妖。我只是想告诉人们这世上有一些吃人的人罢了……看在你我都占个胡字的份上,祝你今夜恩怨两清。你快走吧,天要亮了。”

  彩衣男子翩然掠下屋顶。狐狸用前爪捧起骷髅。

  白纱缠绕着修长玉腿高耸双峰,纤腰一扭,那百媚千娇的尤物化作一缕白气,袅袅直投杭城方向。

  “借胡兄吉言,今天晚上,这段三十年的公案终要有个了断!”

  男人大笑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

  “真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幻象呢……管他真假,这就是绝色。”彩衣男子说。

  破庙忽然如海市蜃楼般涣散。萧萧白杨,冷雨凄风,荒野中唯剩一丘荒坟。

  此时此刻,杭州城里荷塘水榭,有美去而复来。

  水晶双枕,傍有堕钗横。

  她在红绡帐里,云情雨意,不遗余力。伏在学台大人身上,唇吻相接灵舌如蛇,誓要榨 ** 最后一点神智。男体或女身,有什么重要。他是狐狸精,他可以让一个男人,为他去死。

  它蹲踞在他腿间,兽首戴着骷髅。在那流光溢彩的幻象之底,獠牙尖吻衔住他下体。

  “冤家啊,我怎么舍得让你病死……”她说。

  “冤家,这是紫菡留给你的礼物。”它说。绿眼睛里闪着毒辣的光。

  沉沉睡去的他,没有看到锦被之下,有一尾狐轻轻从头上摘下了什么。

  三年一期,秋闱大比。

  考场开院的大典,由天子钦差主持。全省官员冠带群集,好一场朝廷盛事,煌煌赫赫。

  今次会试主考官、浙江学台鲁大人整肃仪容,恭恭敬敬,谢过皇恩浩荡,拜过至圣先师,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准备为大考拉开序幕。

  盖有当朝御玺的明黄封条揭了去。鲁大人山呼舞蹈,口称万岁,将学台官印隆重请出。

  ——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大人双手过头,高高地擎出一只惨白髑髅。

  空气刹时凝固。

  黑洞洞的眼窝,白森森的牙齿。那骷髅堂而皇之出现在满朝大员面前,仿佛无声地微笑。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怪力乱神公然发生在儒家至高至圣的考场。三百里加急快报,钦差的奏章送往京城。

  对此事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鲁大人被暂时羁押起来。抄检学台府时,意外地又发现祭孔典礼上钦赐的朱批《四书》,悍然被一卷赤裸裸的春宫图压在下面。提审犯官,百口莫辩。

  这等丧伦败德轻侮圣恩的罪行,骇人听闻。犯官身为会试主考,行巫蛊,辱圣物,两罪并罚。天子震怒,一道圣旨传下。

  前浙江学台满门抄斩,犯官本人罪不容赦,判处凌迟之刑。

  惊天大案轰动了南七省。那一年,秋闱未至,他上了法场。一千刀,刀刀割尽了全身血肉。行刑三天三夜,罪人的惨号响彻杭城。

  就像四十年前,京中鲁侍郎家有个名叫紫菡的丫鬟死时一样。

  鲁家门风清肃,对这等有伤风化之事处罚最严。那丫头才十五岁,尚未配人,谁知竟悄悄地有了身孕。全京城都知道,自侍郎老爷以至几位少爷,鲁家子弟个个恪遵圣教,对家中婢女秋毫无犯。这丫头小小年纪私通怀孕,实为家声之耻。

  由鲁老爷亲自监刑,拷打了三天三夜。直到活活鞭笞而死,死时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滴滴地就地埋在花园里。

  这件事就过去了。一个无姓氏的下贱丫头,无人关注她的生与死。紫菡像一个渺小的水泡轻轻湮没在京华冠盖中,四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她。

  除了她亲手放生过的一尾白狐。某个夜晚,她曾在新月之下将它送出鲁家高墙。

  紫菡至死没有吐露奸夫的姓名。但修炼百年、通了人性的白狐知道,和她一起被埋入黄土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侍郎之子、家中的大少爷。那一年,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她死的时候那个少年在人丛中颤抖,捂住耳朵不敢听她的惨叫。不过是小儿女一场荒唐情事,本没什么大不了,但,他害怕严父的鞭子、人群的嘲笑、名声中的污点……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怕。

  他始终没有站出来。他不负重望地、前程似锦地,长大了。

  四十年后,他官至二品,钦点浙江学台。

  活了这一辈子,仕途浮沉,他最是个谨慎的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防得了官场凶险、小人暗算、蛇虫鼠蚁,却终于防不住,一尾矢志复仇的狐。

  这是世上最邪恶的生灵,它有一万个心机,并且从来不择手段。

  他至死也不曾明白,原来所谓绝色,就是美貌,轻薄,毒辣,而绝望。狐的心里,没有是非,只有恩仇。他千不该万不该,惹怒了一头野兽。

  它用最卑鄙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最完美的报恩。

  那一天刽子手第一刀下去时,刑场外密密麻麻的人丛里,恍惚有条雪白蓬松的尾巴,一闪。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

锦缠头

  这一年秋季,镇国公府格外忙碌。

  太爷行伍出身,在平灭白莲教叛乱的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三载间连升数级,从一个普通把总出将挂帅,再熬到封王封公,不是容易的事。那是拿命拼下来的荣耀,宅门口“沐恩护国”四字朱漆金字匾,那大红底子的辉煌中至今还似透着散不去的血的气味。

  如今血火战乱都成烟云。在太爷的挥斥下乱党授首,太平盛世复归,已七十年了。国公后人世袭三品将军——没上过战场的将军,虽在繁华窝里磨平了斗志、锈烂了枪头,然这一份大富贵恩泽绵长,子子孙孙享之不尽。

  饮水莫忘掘井人。今年是太爷百岁冥寿,子孙们决定大办庆典,做一个京城最风光的生辰,也好让太爷看见后人没有忘记给他们带来荣华的祖先。

  太爷的孙儿、镇国公府如今的当家老爷会同族中长辈,从去年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冥寿典礼。众多亲属戚党、朝中诸位大员,宴客的名单煞费推敲。贵贱亲疏总要有个次序,又不能露了痕迹得罪了人,老爷太太奶奶灯下计议,只急得头发也白了几根。

  最后一应事项总算排演妥善:帖子送出,回礼备好,酒席停当。还差一台好戏。

  王侯贵宅的豪筵,怎能少了歌吹管弦之盛?府中虽 养着给太太们解闷儿用的几个小女伶,到底是小孩子的玩艺儿,上不得台盘。为这事管家几乎跑断了腿,终在寿礼之前订下京城最有名的班子。

  “也罢了。倒有几个角儿,这班底还过得去。”当时当家老爷这样说,“只是一年到头就这几张脸看来看去,也可厌得很。京里谁家堂会都是他们,没什么出奇处。”

  “老爷要出奇,小的倒有个主意。”管家小心翼翼回道,“缠头娘——不知老爷听没听说过?”

  是今年开春,京城梨园新冒出来的奇角儿。

  说她奇,奇有三处。一是不搭班,孤身一个女子,一把胡琴在抱,独往独来。与其说是戏子,倒更像南边唱弹词的歌姬,可歌姬总还有个代为拉弦子的盲乐师,她却连乐师也没有。

  二是虽然如此不伦不类,那功底却是没得说。一个人一把胡琴,便能唱出生旦净丑、悲欢离合,端的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文武昆乱不挡,比整台的班子还强。

  “若只是唱得好也无甚新鲜,一个人嘛,再好也有限,究竟不及班子的热闹。别说戏班,就是府里常来走动的几个说书的女先儿嘴皮子也利索着呢,可是这相貌就没法比了……”

  第三宗出奇处,便是这缠头娘的扮相。

  传说她不管什么戏文,永远是素身上场,非但不着粉墨,就连脂粉也不施的。一张病恹恹的清水脸,一副艳晶晶的锦缠头。

  缠头本为风月场中的讳语。有道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然则那已是唐宋古风,到得今日,没有人还傻到要恩客拿绸缎来充度夜之资,姐儿们只认真金白银。本朝的“缠头”,真正要缠,只会出现在一种人的头上:病人。

  深闺中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们,每逢偶感风寒、伤春悲秋之时,螓首就会裹上了柔软的缠头。那长长的锦缎顺着削肩蜂腰一径拖下来,底下藏住贴在太阳穴上的西洋膏子药,时不时扶着额角要昏倒了,于凄哀无告中生出特别撩人的俏皮。

  这年月对于病弱之美的狂热格外高涨。许是太平盛世过得太久了,宜子宜孙的福相显得平淡,男子闲来无事总想找个薄命女儿去保护一下——或者伤害一下,看着她寄来的溅了几点血的诗笺,不免感到某种畸形的满足。梅要虬枝梅,女要缠足女,花与女人一例自己站不稳、飘飘摇摇只往男人身上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才是这年月公认的审美。

  所以缠头娘的出现,恰好打中了盛世里京城爷们的心。

  桃红、葱绿、秋香与鹅黄。各色华美锦缎顺着她的削肩蜂腰长长地拖下来,那锦缠头愈是艳丽,愈衬出底下尖尖的脸、幽黑的眼、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的唇。

  苍白的嘴唇里唱出袅袅哀歌。戏文里的怨情千回百折,细到要断了。她便是那个捧心西子、男人眼中楚楚可怜的病美人。

  “果然是个病美人。”当家老爷捻须微笑。

  那是在太爷诞辰的正日子。三朝暖寿,该请的贵宾都已请过,今日晚间家宴,镇国公府花厅内没有外客,都是本家族人,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穷亲戚也叨陪末座。衣香鬓影人头攒动,一派子孙满堂。太爷的后人全在这儿了,享着他的荣光,庆着他的生辰,他老人家在天上想必也是含笑的吧?

  广大的花厅内六盏琉璃大灯高悬,地下戳灯沿墙排满,不计其数。绛蜡高烧,明光如昼。

  照着戏台上那个瘦骨伶仃的女子。

  这般光辉里一根皱纹也掩藏不住的,台下满堂看客瞧得分明,她确实连眼角初生的细纹都没有。锦缠头下那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眼风一扫把全场镇住。苍白而细致的肌肤,像最上等的雪浪纸。好一个青春艳伶,难怪她来历不明、无依无靠地闯入京城,居然在半年内就一炮而红。

  今晚她佩的是白缎缠头。五尺纯素长锦齐眉而裹,没有任何花纹,在她玲珑的头上给灯一打,白茫茫像最刺眼的雪地。身上一袭珠灰裙裳,简直如同穿孝。这副模样若出现在寻常喜庆寿宴上自是要被当场打出去的,可今晚是什么?太爷的冥寿啊。

  太爷倘若活到今天,正是百岁人瑞。但他毕竟死了,八十岁上寿终正寝。喜丧也是丧,今晚到底是在替一个阴司里的死人庆生辰。

  “这伶儿却还识得礼数。”当家老爷说。席上几位亲戚纷纷附和。

  在太爷的灵位前拈了戏。这一出要唱的是穆柯寨。穆桂英挂帅征番,虽说有牝鸡司晨之嫌,好歹也算是前朝英烈故事,不失太爷当年马上封侯的雄风。

  “怎么偏是穆柯寨?这么个病美人儿,风吹一吹只怕就倒了,来两出牡丹、西厢倒还罢了,不知刀马旦能唱成什么样……”有人担心地嘀咕。

  然而台上缠头娘不言不笑,端正了坐姿,手腕一转,咿咿哑哑地调了两声弦索,已唱了起来。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细怯怯的指头,白惨惨的小嘴。从这张小嘴里吐出了响遏行云、声裂金石的弋阳腔。台下采声轰然。这般激昂的喉音,若闭上眼听就是战场上戎装女将,不系明珠系宝刀,英气勃发。尽管台上的人只是在白缎下垂着头,那坐也坐不稳的身子,伸一个手指便能推倒。

  缠头太大了,把她的两道眉遮得严严实实,就连眼睛也是闭着的。女伶像一个纸做的人儿,在刺目灯光中晃动。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这时候花厅门外,由两个小厮搀着,颤巍巍走来了福大伯。

  福大伯是阖府上下,于今仅存的一个侍侯过太爷的身边人。当年军中的将士、家里的婢仆早就老的老死的死,福大伯跟太爷上战场时,是元帅亲随的那名十五岁马童,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回京后还管了不少年府里的马厩。如今八十有八,早已不能管事。

  镇国公府的规矩,对服侍过上代主子的老家人一向是礼待有加。当家老爷见了他也要称一声福大伯,今日太爷做寿,这位昔年的亲信理该是座上宾。才开席时便有人去请了,谁知前几日请外客时已赏下不少酒菜给他,吃得多了,老年人肠胃不耐油腻,竟然泻起肚来。

  只得先把他扶到茅厕,又回屋服药加衣,来回折腾了半晌,这会儿才到,先前那班子的一折热闹至极的《满床笏》却已经唱完了。

  年轻的爷和少爷们见福大伯进门,纷纷欠身问好。一番忙乱,有人引着他向花厅一隅一张席面上落座。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付与他人……”

  什么时候,缠头娘离座起身,且歌且舞。脚下水步飘忽无双,几乎是诡异的——如同装了无形的滑轮,她不像在走路——

  她是在台上平平地移动!覆住一双金莲的裙摆擦着台毯拖来拖去,柔和的珠灰,在灯光里淡成了白。

  好似这宽松的衣裳,裹着的是具简陋的木傀儡,细棍子上插着头颅与手脚,没有身躯。最为灵动的舞姿,也最为僵硬。

  弦子拉得要断了,她的手翻飞为一道看不清的白影,胡琴竟迸出铿锵金鼓之声。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好!”

  采声几乎掀破了房顶。一片混乱之中,福大伯被几位站起身来叫好的少爷挡着,从他的盘子上哆哆嗦嗦地,抬起了老眼。

  这一句唱,太熟悉了。

  七十多年前的战场上,元帅苦剿丧心病狂的乱党。他确是一员骁将,忠心报国,泯不畏死。

  无论战事有多惨烈、身上带了多少伤,回营之后帅爷总是命马童打酒,踞坐在军帐中醉哼着这句他最爱的戏文。

  我一剑能挡百万兵。他有这个豪情胜概,也敢夸这个海口。

  然而对方不是番王小丑。白莲教妖人或许只是乌合之众,什么兵法进退全都不懂,可他们拥有骇人听闻的邪恶巫术。

  撒豆成兵,呼风唤雨,这些传说中曾经出现在七十年前战场上的荒诞之事,京城百姓只是拿它当个笑话谈。只有当年的马童相信。

  他亲眼看见过。

  帅爷和他麾下的将士个个都有勇有谋,上阵交锋、韬略运筹无所不精,天朝三万大军如虎似豹,却在不过几千的妖贼手下节节败退。这话如今说出去,谁也不信。那几场离奇而血腥的败仗,八十八岁的福大伯至今仍会在噩梦中夜夜重温。

  若不是忽然来到军中的那个道士,说不定白莲妖人真能成了气数。

  都说那不知来处的道士是上天降下的神仙,特来扫灭妖氛拯救万民。但马童觉得,他不是。

  台上慷慨激烈的调子忽然一变,急管戛止,但闻哀弦。仿佛交战的两军在一刹那间同时死光,杀伐之声奇异地被抹平,沙场唯剩无数堆叠着的、再也不会出声的尸首,冷月光凄凄照着。

  下面还有一段“叫侍儿”的散板,可是女伶平白地闭上了嘴,以一个怪异的身段直挺挺地定在台中央,头向一侧扭着,就此不动了。只有手里的胡琴幽幽咽咽,把人的心都要拉碎了似地流淌,那苍凉如同在血染旌旗的古战场,鬼哭缭绕而起。

  “怎么回事?”

  “嗓子坏了吗?”

  “穆柯寨改红梅记了,李慧娘要出来了?这是什么鬼调啊……不成体统!”

  台下的老少爷们纷纷耸动,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满厅的人影,幢幢乱晃。

  神仙应该是正气凛然的,然而那个道士献给帅爷的法子,却透着邪门。

  要用一只颅骨杯,注以血酒,献祭于天地,便可破了白莲教的妖术。

  祭典上道士自还有一番忙碌,但马童没有看见那是什么神秘的仪式。他躺在帐中,只听到外面祝祷着低沉的、听不懂的觋辞。

  之前为仪式所做的筹备已经把他吓病了。那一天帅帐周围密密把守,谁敢擅闯一步,立时军法从事。帅爷自己亲手筹备,任何名将都不用,只有他亲信的马童陪着。

  他目睹了一切。

  那只颅骨杯,必须是从生人身上活取下来的头盖骨。

  道士的法子果然奏效。失去了妖术的白莲贼党就像拔了牙的恶狼,帅爷率领三万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一举扫平,全部就地斩杀。

  他证明了他是天生的帅才。只要没有妖术干扰,他的确做得到,一剑能挡,百万兵。

  这句戏文是他的爱妾教给他唱的。在被帅爷娶进门之前,她原本是当时京城最红的名伶。

  仗打了多久,她就随军侍侯了多久,鞍前马后,不惮劳苦。

  她跟着帅爷出征,却没有跟他回来。

  七十年,没人记起过曾经还有这么一位老姨娘。帅爷凯旋回京时,淡淡一句,她在军中得了病,死掉了。

  胡琴越拉越离谱,调子七拐八弯忽高忽低,已完全不成腔调。

  仿佛难听得连它自己也受不了了,杀鸡般地吱扭扭几下之后,终于停了。此时众人已忘记了愤怒和疑问,盛名满京华的缠头娘竟然拉出如此难听的琴声,惊骇之余,唯有张大嘴巴朝台上呆望。偌大一间花厅沉寂如死,只有数百枝绛蜡烧着,烛泪吱吱地流下来。

  那个站在灯光中央的人影,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来。寂静中似乎听得见颈骨一寸寸转动的声音。

  突然她水袖一甩,吊起青衣的尖嗓。

  “苦——哇——!”

  一声悠长叫板,颤抖着送出去,刺入每个人的耳鼓。凄如鬼泣,厉若枭啼。

  福大伯推开傻站在身前的几个少爷,一步才迈出去,腿忽然一软。他抽搐着嘴唇想要流泪,先淌出来的却是裤裆里腥臊的液体。

  老人双膝跪地,抬头望着台上,唤了声:“……姨娘。”

  女伶额上白缎一点点渗出异样颜色。像朱砂融在水里,终于五尺素锦尽化殷红,拖过她的削肩蜂腰,鲜血滴滴流下来。

  她在那两旁楹联“叹出将入相皆为梦幻,怜佳人才子尽是空花”、正中洒金红匾大书着盛世元音的戏台上,望着台下满堂看客——镇国公所有的子孙后代,苍白的小嘴,轻轻笑了一下。

  她扬手,一层一层,解去了锦缠头。两道蛾眉之上显露出来的是……什么也没有。

  这个楚楚可怜的病美人,没有头盖骨。

  满堂的灯火,在这一瞬间同时熄灭。

《青箱词谱》 作者:goodnight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