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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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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与玫瑰》
作者:西奥多·斯特金

正文 霹雳与玫瑰

  当皮特·莫萨知道有演出的时候,他转身离开统帅部的布告牌,摸摸长下巴,决定刮刮胡子,尽管演出只是电视直播而已,他将在营房里观看。他还有一个半小时。又找到一点事干干,挺开心的——即便是在八点钟以前刮刮胡子,这种小事干千也不错。星期二,八点钟,老一套。星期三上午人人都说:“昨天晚上斯塔那首《微风与我》唱得怎么样?”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在那次攻击之前,在所有那些人死去之前,在国家灭亡之前。斯塔·安思姆——众望所归,就像克罗斯比,就像杜斯,就像詹妮·林德,就像自由女神铜像。(自由女神是首批挨炸的目标之一,她那美丽的胴体已经挥发殆尽,带有放射性,现在正随着无定向的风四处漂泊,散布到整个地球……)
  皮特·莫萨哀叹一声,迫使自己的思路离开被炸毁的女神像飘忽不定的有毒碎片。仇恨压倒一切。仇恨无处不在,就像夜间空中日益增强的蓝光,就像笼罩着基地的紧张气氛。
  右方远处响起零零落落的枪声,枪声越来越近。皮特来到外面街上,向一辆停着的卡车走去。有个陆军妇女队员坐在卡车的脚踏板上。
  在街拐角,一个身材粗大的人走到十字街口。此公平端着一杆冲锋枪,左右晃荡,就像风标轻轻地摇摆着。他向他们蹒跚走来,枪口搜寻着目标。有人从一座大楼里开火,那人转过身,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胡乱开枪。
  “他——瞎了,”皮特·莫萨说道,看见那张破烂的面孔,又补上一句:“他准瞎了。”
  警报器发出凄厉的声音。一辆装甲吉普车拐入街道。两支0.5口径的机关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射击声,结束了这一事故。
  “可怜的疯小子,”皮特低声说。“这是我今天见到的第四个人了。”他望着陆军妇女队员。她笑盈盈的。“嗨!”
  “哈罗,中士。”她一定早就认识他了,因为她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大声说话。“出什么事啦?”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小子没仗好打,无处可跑,活腻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终于举目望着他。“我说的是这一切。我似乎记不得了。”
  “你——呃,这一切可不容易忘掉。咱们遭到攻击了,各地同时遭到攻击。所有大城市都毁了。咱们受到两边夹击,太厉害啦。空气变成放射性物质。咱们全都——”他克制着自己。她不知道。她忘了。无处可逃,她已经逃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在这儿。干吗要告诉她这一切呢?干吗要告诉她人人都将死去呢?干吗要告诉她另一件可耻的事:我们没有反击呢?
  但是她没有在听。她仍然望着他,目光游移不定。一只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稍稍偏离,似乎看着他的太阳穴。她又露出笑容。当他的话渐渐低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催他说下去。他慢腾腾走开。她没有回头顾盼,只是一直凝望着他原先站立的地方,脸上略带微笑。他转身离去,走得很快,巴不得跑掉。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当你在服兵役的时候,他们尽力把你塑造得跟别人一模一样。其他人一个个正在死去,你怎么办?
  当最后一个人神志正常死去的时候,他抹掉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以前他一直在效法那个人。世态总是使人认定最好要出人头地。他还没有条件走到这一步。然后他把这种想法也抹去了。每当他对自己说还没有条件出人头地的时候,心灵深处就有一个声音问他“怎么没有条件呢?”他似乎从来拿不出一个现成的答案。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
  他登上军需中心的台阶,走了进去。接待处配电盘旁边空无一人。没关系。信件是用吉普车或者摩托车送来的。当今基地司令部不再坚持人人都得坐班坚守岗位了。吉普车上或者焦虑万分的军队班里每死掉一个人,办公室工作人员可能就得死掉十个。皮特决定明天下到班里去度过一小段时光,这对他大有俾益。他希望这一回副官不致于在阅兵场的中央放声大哭起来。你可以把思想好好集中在兵器教范上,直到发生那种哭鼻子的事。
  他在兵营走廊上偶尔遇见索尼·怀斯弗伦德。这位年轻技术员的圆脸蛋像以往一样兴致勃。他一丝不挂,浑身通红,肩膀上披着一条浴巾。
  “嗨,索尼。热水很丰盛吗?”
  “干吗不呢?”索尼咧开嘴笑着说。皮特也咧开嘴笑了,心里纳闷除了热水这一类婆婆妈妈的东西,谁还能谈论别的什么劳什子呢。…不消说,热水有的是。军需军官营房里有供应三百人的热水,眼下只剩三十几号人,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到山里去了,一些人被禁闭起来,免得他们——
  “斯塔·安思姆今晚有演出。”
  “没错。星期二晚上。没啥意思,皮特。难道你不知道有一场战争——”
  “别开玩笑了,”皮特连忙截住他的话。“她在这儿——就在这基地上。”
  索尼喜气扬扬。“哟。”他从肩上拉下浴巾,把它围在腰际。“斯塔·安思姆在这里!他们准备在哪里演出?”
  “在司令部吧,我想。只是电视直播。你知道眼下禁止公共集会。”
  “不错。这也是好事一桩,”索尼说。“在现场肯定有人会垮掉。我才不愿她看见那种情景呢。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乘坐一架奄奄一息的海军直升机过来的。”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可不知道。别盘根究底的。”
  他笑着走进浴室,庆幸自己还能洗浴。他脱掉衣服,把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条板凳上。墙边有一张肥皂包装纸和一支空牙膏软管。他把它们拎起来丢进垃圾篮里。他拿起靠在隔板墙上的拖把,将索尼刮胡子之后溅湿的地板拖洗干净。总要有人把东西收拾好。除了索尼之外,倘若别人进来,他可能不放心。但是索尼的身体好好的没有垮下去。索尼总是这种德性。瞧那儿。又把他的剃刀落在外头了。
  皮行开始洗淋浴,细致地调节着水阀,直到水压和温度都恰好适合他的需要。当今他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眼下有这么多东西要去感受,去尝试,去观看。水对皮肤的冲刷,肥皂的气味,对光和热的感受,赤脚站着对脚底的压力……他隐隐约约思忖着,倘若他在每一方面都小心保持卫生的话,随着氮嬗变为碳十四,空气中放射性的缓慢增长将会在多大程度上侵害他的身体。首先会出现什么症状呢?眼睛失明吗?还是头疼?是食欲不振,还是官能的慢性疲劳?
  干吗不查一查资料呢?
  另一方面,干吗自寻烦恼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死于放射性中毒。还有大量其他因素可以更快地置人于死地,可能这样也无妨。比如说那把剃刀吧。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弯曲着,在黄色光线照耀下显得洁净无瑕。索尼的父亲和祖父使用过它,这是他说的,它成了索尼的骄傲和快乐。
  皮特转身背对着剃刀,往胳肢窝里涂肥皂,把注意力集中在爆裂的肥皂泡上。他讨厌自己老是想着死亡的事,这时一个事实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实,因为毕竟他精神上不健全!正是对情况太熟悉了才产生死亡的念头。要么“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要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种事了。”他热切地想着,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全心全意去做事。这一次你可以爬过地板,下一次用手倒立着走过去。今晚你可以省掉晚饭,到了凌晨两点钟吃一份快餐凑凑数,早饭则吃草。
  但是你必须呼吸。你的心脏必须跳动。你会出汗,你会发颤,就跟过去完全一样。你逃避不了这一切。当那些事发生的时候,它们会引起你的注意。你的心脏再也不会怦怦跳动。它将一跳不如一跳,直到它在你的耳朵里叫喊啼哭,你只好迫使它停下来。
  剃刀发出闪闪银光。
  你依旧呼吸着,就像从前一样。你可以侧身穿过这个门,又穿过旁边的和下一个门走回来,想出一种新方法通过再下一个门,但是你的鼻孔始终在呼气和吸气,就像剃刀刮过胡子,发出的声音就像剃刀在革砥上来会磨动。
  索尼进来。皮特往头发上涂肥皂。索尼捡起剃刀,站在那儿看着它。皮特望着他,肥皂水注入眼睛,他骂了一声,索尼跳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索尼?难道你以前没有见到它吗?”
  “哦,见过,当然见过。我只是在——”他合上剃刀,又把它打开,刀身闪闪发光,他又把它合上。“这玩艺儿我用腻了,皮特。我想把它丢掉。你要吗?”
  要吗?也许放在床脚箱里,要么压在枕头下。“谢谢,我不要,索尼。用不上。”
  “我喜欢安全刮须刀,”索尼喃喃地说。“电动的更好。咱怎么处置这把剃刀呢?”
  “把它丢进——哦,不。”皮特想象着剃刀在空中打转,半开着,掉入垃圾篮里闪闪发光。
  “把它丢出去——”不。掉入深草里。他可能需要它。他可能在月光下到处爬着寻找它。他可能找到它。
  “我想或许我会把它打碎的。”
  “不,”皮特说。“那些碎片——”尖锐的小碎片。凹地里的断片。“我会想点办法的。等我把衣服穿好。”
  他匆匆洗完澡,用浴巾擦干,索尼站在那儿看着剃刀。现在它是一片刀身,倘若断掉,就会变成碎片和闪光的尖片,仍然像剃刀那样锐利。倘若用砂轮把它磨钝,有人可能会发现它,再给它磨锋利,因为这显然是一把剃刀,一把精美的钢制剃刀,将会非常好使——
  “我知道了。到实验室去。咱们把它处理掉,”皮特自信地说。
  他穿上衣服,他们一起到实验室的边房去。那边非常寂静。他们讲话有回声。
  “用一个炉子,”皮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剃刀。
  “烤面包炉吗?你疯啦!”
  皮特抿着嘴笑了笑。“你不知道这个地方吧?就像基地上任何其他事情一样,这里还有好多事在进行着,多数人并不了解。他们一直把这地方叫做面包烘房。喏,过去确实是研制薪的高营养面粉的总部。可是这里还有好多别的东西。我们试验过家用器具,设计过蔬菜削皮机这一类劳什子。那里面有个电炉——”他推开一扇门。
  他们穿过一个狭长、寂静、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房间,向加热设备走去。“我们在这里什么都能做,从韧炼玻璃,到给陶瓷制品上釉,直到测试煎锅的熔点。”他试着打开一个开关。一盏指示灯亮起。他推开一扇厚实的小门,把剃刀放进里头。“跟它吻别吧。过二十分钟它就会化成一摊液体。”
  “我要看看它变成什么样子,”索尼说。“在它熔化之前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有何不可?”
  他们穿过一间间实验室,装修都挺美,到处静悄悄的。有一回他们遇到一个少校,他俯身看着长板凳上一个复杂的电子试验线路。他正在观察一个小小的琥珀灯闪烁发光。他们向他敬礼,他不予理睬。他们踮起脚尖从他身边走过,对他如此专注既感到敬畏又十分羡慕。他们看见自动陶瓷捏制机模型、维生素添加机、遥控信号恒温器、计时器和控制器。
  “那里头有什么?”
  “不知道。我已经超越了自己的地盘。我想这一部门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大多是机械和电子学理论家。嗨!”
  索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
  “那片墙板。它松动了,要么是——呃,你知道什么!”
  他推一推那块略有错位的墙板,那是一扇门。里头十分阴暗。
  “里头有什么?”
  “没有,要么是一种半私人的秘而不宣的行当。这些家伙过去常犯谋杀而逍遥法外。”
  索尼用一种平庸的讽刺口吻说:“那不是陆军理论家的事吗?”
  他们好奇地往里头窥探一阵子,继而走了进去。
  “呃——嗨!那扇门!”
  它迅速又无声无息地关上。碰锁咔嗒一声轻轻锁上,一盏灯随着亮起。
  房间很小,没有窗子。它存放着机械——一台“点滴式”充电器,一堆蓄电池,一台电动发电机,两台小型自动起动的燃气驱动照明设备和一台配有密封压缩空气起动汽缸的柴油机。角落里是一个继电器架子,配电盘的螺丝是点焊的。从里面伸出一支红色顶端的操纵杆。
  他们默不作声看了看这些设备,过了一阵子索尼说:“有人千方百计确保他有电力用于某种目的。”
  “喏,我纳闷是什么——”皮特向继电器架子走去。他看了看操纵杆,没有碰它。操纵杆用金属丝捆绑着;手柄后面,就在金属丝上,有一张折叠着的标签。他小心翼翼把标签打开。
  “仅限于依照指挥官的特有命令使用。”
  “使劲拉一下,看看会怎么样。”
  背后传来咔嗒声。他们不由自主转过身去。“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门旁的设备传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走近那个设备。有个装着弹簧的螺线管附在一根棒上,棒的一头用铰链接合着,以便降落下来横挡在门的内侧,套入门板的钢制耳轴里。它又咔嗒响了一声。
  “是个盖革计数器呢,”皮特厌恶地说。
  “除非总放射性超过某一点,”索尼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干吗要设计一个始终锁着的门呢?问题就在这里。看见那些继电器了吗?还有那边的过载开关?还有这个?”
  “它还有个手动锁,”皮特指着说。盖革计数器又咔嗒响了一声。“咱出去吧。这些日子我脑子里老是想着那件事。”
  门轻易打开了。他们出去,随手把门关上。锁孔巧妙地隐蔽在两块门板之间的接缝里。
  他俩一声不吭返回军需军官实验室。偷闯禁地的激动心情消失了。
  他们回到炉子前面,皮特瞥了一眼温度标度仪,继而踢了碰锁控制钮。指示灯熄灭了,门自动打开。他们眨眨眼睛,炉子里头热气逼人,他们往后退了几步,弯腰窥探着,剃刀不见了。炉膛底部有一摊发亮的东西。
  “剩下这么一点。大部分都氧化掉了,”皮特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靠在一起站了一阵子,面孔映着那一小摊钢水的红光。后来,当他俩返回兵营的时候,索尼叹息一声,打破了他长久的沉默。“我很高兴咱干了那件事,皮特。咱们干了那件事我太高兴了。”
  七点四十五分,他们在兵营的联合控制台前面等待着。所有的人,除了皮特和索尼还有一个头发像金属丝的、体格结实的、名叫邦兹的下士以外,都决定在食堂里看大屏幕上的演出。当然,那边图像接受比较好,但是正如邦兹说的,“在那样的大地方,无法靠近一点观看:”
  “我希望她还是老样子,”索尼思忖着说。
  她干吗应该是老样子呢?皮特一边郁郁不乐地想着,一边打开电视机,看着屏幕亮起来。过去两个星期里,金黄色斑点比以前多得多,简直无法接受……干吗一切都应该是老样子,重演一遍吗?
  他突然想把电视机踢个稀巴烂,但还是好不容易忍着性子。电视机,还有斯塔·安思姆,都是死亡的一个组成部分。国家灭亡了,它一度是个真正的国家——繁荣昌盛,四处扩展着,欢笑着,掠夺着,生长着,改变着,大多是健康的,在某几点上因贫困和不公正而患了麻疯病,但是从总体来说还是健康的,足以克服任何毛病。他不知道谋杀者们是不是喜欢这个国家。现在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到这个国家来了。无处可走。没有敌人可以决一死战。眼下对于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来说。情况都是如此。
  “你希望她还是老样子,”他咕哝着说。
  “我说的是演出,”索尼温和地说。“我就想坐在这里,好好欣赏演出,就像——就像——”
  哦,皮特隐约想着。哦——是那样啊。到某个地方去,就是这么回事,就那么几分钟……“我知道,”他说,话音里再也没有苛刻的口气。
  音频杂音消失,载波扫入。屏幕上的光旋动一下,继而稳定下来形成一个菱形图案。皮特调节了焦点、色彩平衡和亮度。“把灯关掉,邦兹。除了斯塔·安尽姆,别的我什么也不看。”
  起初,确实是老样子。斯塔·安思姆从来不使用常见的捧场、淡入、色彩和她同龄人的喝彩喧嚷。屏幕上一片漆黑,继而咔嗒!金光闪闪。一切都显现出来了,图像清晰,亮度鲜明,没有改变。相反,一双双眼睛改变方向观看着。她出现在屏幕上以后几秒钟一动也不动;她在那儿,一幅肖像似的,一副安详的容貌,一个白皙的脖颈。她的眼眸睁开着,神思朦胧。她的面容炯炯有神,却又安详宁静。
  接着,在看似绿色实为湛蓝的闪着金光的眼睛里,似乎出现了一种自我意识,那双眼睛苏醒过来了。只是到了这时候,观众才注意到她的双唇微微张开着。她的眼神使得人们注意到她的双唇,尽管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她慢慢地点头致意,一些金色光斑似乎移到了她那金光灿灿的眉毛上。她的眼睛没有望着观众。那双眼睛望着我,望着我,望着我。
  “你们——好,”她说。她是一个梦,牙齿像小妹妹一般略微参差不齐。
  邦兹颤抖一下。他躺卧的军床迅速地叽叽嘎嘎作响。索尼气鼓鼓地挪了个位子。皮特在黑暗中伸手抓住床脚。叽叽嘎嘎声消失了。
  “我可以唱支歌吗?”斯塔问道。音乐奏起,声音微弱。“这是一首旧时歌曲,也是最好的歌曲之一。这是一首容易唱的歌,深沉的歌,来自称得上人类的那部分男男女女——这一部分人没有贪婪,没有仇恨,没有恐惧。这首歌唱的是欢乐和力量。是我——最喜爱的歌。是不是你们最喜爱的呢?”
  音乐增强。皮特听出了前奏的开头两节旋律,暗自骂了一声。这不对劲哪。这首歌不适于——这首歌是——
  索尼全神贯注坐在那儿。邦兹躺着一动也不动。
  斯塔·安思姆开始演唱。她的嗓音深沉有力,但是充满柔情,在短句的末了带有极其轻微的颤音。歌声自然流畅,毫不费力,似乎从她脸上流出,从她长头发里流出,从她大眼睛里流出。她的嗓音就像她的面容一样朦胧又纯洁,字正腔圆,如蓝天,如绿野,但主要是金光灿灿。

  你把心给了我,你就给了我全世界,
  你给了我黑夜与白日,
  还有霹雳、玫瑰和芳香的绿野,
  给了我海洋和柔软的湿泥。
  我用金杯饮黎明,
  用银杯喝黑夜,
  我骑的骏马是狂野的西风,
  我的歌是溪流和云雀。

  音乐缭绕上升,圣洁欢乐,转入无声渴望的六度和九度音程的忧郁哭诉;旋律上升,高亢,急转直下,歌喉始终完美而独特:

  我用霹雳击灭地球的邪恶,
  我用玫瑰赢得正义,
  我用海水洗涤,用泥土创造,
  世界成了光明的土地!

  唱完最后一句,她的面容完全恢复平静,五官纹丝不动,充满着梦想和活力。这时音乐急转直下.渐渐消逝在音乐安息的地方。
  斯塔露出笑容。
  “这支歌非常容易,”她说,“这么简单。人类一切清新的、纯洁的、强健的事物都包含在这支歌里,我想这就是我们人类必须关心的一切。”她向前探出身子,“难道你们不明白吗?”
  笑容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温柔的、疑惑不解的神色。她的眉宇间出现一道小小的皱纹;她很快退回身子。“今晚我似乎无法与你们交谈,”她轻轻地说,“你们心中有仇恨。”
  仇恨的形状如同一朵巨大的蘑菇。仇恨就是电视屏幕上胡乱闪动的光斑。
  “我们的遭遇,”斯塔急速地说,仿佛与个人无关。“同样是简单的。是谁强加在我们头上,这无关紧要——你们明白这一点吗?这无关紧要。我们受到攻击,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大多数炸弹是原子弹——有摧毁性炸弹,有尘爆炸弹。我们总共受到大约五百三十枚炸弹的攻击,这次攻击把我们都毁灭了。”
  她等待着。
  索尼捏紧拳头掴着手心。邦兹躺在床上,眼睛睁开着,一直睁开着,默不作声。皮特颌部发疼。
  “咱们的原子弹比他们两边加在一起的还要多。咱们有原子弹。咱们不准备使用这些炸弹。等着瞧吧!”她突然举起手,似乎她能洞察每个人的内心。她的手放了下去,肌肉紧张。
  “大气充满碳十四,咱们西半球所有的人都将死去。要有勇气说出这一事实。要有勇气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个事实,必须得到正视。由于嬗变效应从我们城市的废墟中传播开来,空气的放射性将变得越来越强,我们必将死去。过几个月,过一年半载,嬗变效应在海外也会加强。海外大多数人也将死去。谁也无法完全逃脱。他们将要遭到的灾难将比他们已经加给咱们的灾难更加深重,因为将会产生恐慌和疯狂的浪潮,咱们不可能受到这股浪潮的残害。咱们只不过即将死去。他们要活着,要燃烧,要受罪,还有他们将要生育的孩子——”她摇摇头,她的下唇变得丰满起来。看得出她振作起精神。
  “五百三十枚炸弹……我还认为攻击咱们的人不知道对手多么强大。向来什么都保守秘密。”她说话口气悲伤。她稍稍耸了耸肩膀。“他们把咱都残杀了,他们也已经把自己毁灭了。至于咱们——咱们也不是无可责难的。咱们也不是无能为力的——还不致于如此。可是,咱们应该做的事十分棘手。咱们必得死去—』反击。”
  她在屏幕上环顾了每一个人:“咱们不该反击。人类将要进入自己创造的地狱。咱们可以复仇——也可以宽恕,随你所爱——把咱们拥有的几百枚原子弹发射出去。这将会使地球变成不毛之地,没有一个微生物,没有一片草叶能够逃生,没有一种新的生物能够生长出来。咱们将使地球变成一个光秃秃赤裸裸的世界,死亡的世界,致命的世界。
  “不——这不行。咱们不能这么办。
  “记得这支歌吗?这就是人性。人性存在于所有的人身上。一种弊病在一段时间里使得其他人变成咱们的仇敌,但是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过去,仇敌变成朋友,朋友变成仇敌。杀害我们的那些人,他们的敌意在漫长的历史流程中只是微不足道又十分短暂的事!”
  她的话音变深沉了:“让咱们在死去的时候认识到咱们做了历史留下的这一件高尚的事。人性的火花还可以长存,在这个星球上发扬光大。人性将会经受风风雨雨,将会动摇,但是决不会被扑灭。人性将会长存,倘若这支歌是真理之歌的话。人性将会长存,只要咱们充满人性,对于人性的火花掌握在咱们暂时敌人的手中这一事实不致于耿耿于怀。他们的一些——若干——孩子将活着与新的人性相结合,这种新的人性将从莽林和荒野中渐渐显现。或许将有万年兽性,或许人仍然面对废墟的时候能够重建生活。”
  她昂起头,话音洪亮:“即便现在就是人类的末日,咱们也不敢排除一种可能性,也许某种其他生物体可能要在咱们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假如咱们反击报复,将没有一条狗、一头鹿、一只猿、一只鸟或者一条鱼一条蜥蜴来传递进化的火炬。以正义的名义,假如咱们必须谴责并毁灭自己的话,可别谴责与咱们共存的所有其他生物!人类罪恶累累,倘若咱们必须毁灭,让咱们别再毁灭自己!”
  音乐声忽隐忽现,像一阵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微笑着。
  “就说这些,”她低声说。她对每一位听众说:“晚安……”
  屏幕转暗。载波切断的时候(没有播音员),无处不在的光斑开始在屏幕上游动。
  皮特站立起来,打开电灯。邦兹和索尼纹丝不动。过了几分钟,索尼坐直起来,像小狗一样抖动身子。除了缄默之外,仿佛有什么东西跟他的抖动撕扯着他的内心。
  他轻轻地说:“你既不被允许反击,也不能逃跑,不能活下去,现在你再也不能憎恨了,因为斯塔说不行。”
  他的话音充满痛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味。
  皮特·莫萨嗅了嗅,这跟那股味道没有关系。他又嗅了嗅。“是什么味道,索尼?”
  索尼试着嗅了嗅。“我不——是一种熟悉的味道。香草香精—』……不是。”
  “苦杏仁。苦味——邦兹!”
  邦兹躺着一动也不动,。眼睛张开着,咧开嘴笑着。他的下颌肌肉结成硬块,他们能见到他几乎所有的牙齿。他浑身湿透。
  “邦兹!”
  “事情发生在斯塔刚刚出场说‘你们——好’的时候,记得吗?”皮特悄悄说。“哦,可怜的小伙子。所以他要在这里看演出而不在食堂里。”
  “他出去看过她。”索尼嘴唇苍白。“我—』能说我全怪他自己。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玩艺儿。”
  “别管这种事!”皮特话音严厉,“咱出去吧。”
  他们去叫救护车。邦兹用死板的眼睛望着电视机的落地式支架,散发着苦杏仁的苦味。
  皮特不明白他往哪儿走,去干什么,直到他发现自己来到统帅部和通讯室附近黑暗的街道上,思忖着倘若他喜欢就能听到斯塔的话音,就能看见她,那该多好啊。或许没有任何一种录音;然而她演唱的背景音乐有录音,信号部队可能已经把演出录制下来了。
  他站在统帅部大楼外面犹豫不决。入口处外面有一群人。皮特不由自主笑了笑。即便夜间下雨、下雪、下冻雨、黑暗一片,也阻挡不了后台入口后的追星族。
  他走过侧街,走上后面的送货斜坡。平台上的两扇门是通讯部后面的出口。
  通讯室里亮着一盏灯。他伸手推开纱门,注意到有人站在门旁的阴暗处。灯光勾画出那人头部和脸蛋的金黄色轮廓。
  他停下脚步。“斯——斯塔·安思姆!”
  “你好,士兵。中士。”
  他脸红了,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他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他吞咽一下,伸手去摘帽。他没戴帽。“我看了你的演出”,他说着,感到不知所措。天色很暗,然而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军皮鞋没有擦亮。
  她向他走来,灯光照到她身上。她如此美丽动人,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莫萨。皮特·莫萨。”
  “喜欢那场演出吗?”
  他没有望着她,强头倔脑地说:“不。”
  “哦。”
  “我是说——我喜欢其中一部分。喜欢那支歌。”
  “我——想我明白了。”
  “我想也许我可以得到一份录音。”
  “可以,”她说。“你用的是什么机子?”
  “留声机。”
  “要一张唱片,可以;我们复制了一些。稍等一下,我给你拿一张来。”
  她到里头去,步履缓慢。皮特痴迷地望着她。她是一幅剪影,戴着皇冠,头上围绕着圣洁的光环;她是一幅装框的画像,栩栩如生,金光闪闪。他等待着,如饥似渴地望着灯光。她拿着一个大信封回来,跟里头的一个人说了晚安,于是走到外面平台上。
  “给你,皮特·莫萨。”
  “太感谢——”他喃喃地说。他舔舔嘴唇。“你真好。”
  “没什么。这唱片流传得越广越好。”她突然笑了一声,“唱片里说的未必有多么深刻的意义。当今我不再追求名声了。”
  皮特又强头倔脑起来了。“假如你在正常时期作这种演出的话,我想你不会出名的。”
  她扬起蛾眉。“好啊!”她微笑着,“看来我已经给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了。”
  “抱歉,”他热情地说,“我不该那样说话。这些日子我想的说的都虚夸而且言过其实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朝四周张望一下。“这里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我过去对严守秘密很反感,远离文明好几英里,心里也感到烦闷。”他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最后发现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你说话就像《要么一个世界要么没有世界》第一章所说的。”
  他迅速抬起头来。“你用的是什么样的读书清单——政府自己的禁书目录吗?”
  她哈哈笑了:“得啦,还没有糟到这般地步。过去书从来没有受到禁止。这种做法已经——”
  “已经过时了,”他补完她的话。
  “是的,这就更遗憾了。倘若人们在四十年代对此更加重视一些,或许这种局面就不会出现了。”
  他随着她的目光凝望着阴暗、颤动的天空。“你准备在这里逗留多久?”
  “直到——只要——我不准备走了。”
  “不走了?”
  “我的事办完了,”她率直地说。“我已经到过我能去的所有场所。我已经到过每一个地方……任何人都了解的地方。”
  “带去这场演出吗?”
  她点点头。“带去这种特别的信息。”
  他默默无言,思索着。她转身对着门,他伸出手来,没有碰到她。“请——”
  “什么事?”
  “我想——我是说,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不常有机会跟你交谈——也许在你进门之前想散散步吧。”
  “谢谢,不,中士。我累了。”听她说话,她确实累了。“我可以在附近跟你谈谈。”
  他凝望着她,脑子里突然闪现一种强烈的亮光。“我知道在什么地方。那儿有个红色顶部的操纵杆,还有个标签提到指挥官的命令,那地方完全是伪装的。”
  她一直默不作声,他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我要散步到那儿去。”
  他俩一起步下斜坡,拐向黑暗的阅兵场。
  “你是怎么知道那地方的?”她低声问道。
  ”不要顽固不化。你的这种‘信息’;你带着这种信息走遍全国;尤其是有人觉得必须说服我们不反击。你在为谁卖力?”他直截了当地问。
  令人惊讶的是,她哈哈笑了。
  “笑什么?”
  “刚才你还羞答答满脸通红,脚在地上滑来滑去挺不自在呢。”
  他的话语十分粗鲁。“我刚才不是在跟人说话。我在跟我至今听到的一千支歌和我见到的钉在墙上的十万幅金发碧眼的女人照片谈话。你最好向我坦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她停下脚步。“让咱们过去见见上校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肘。“不。我只是一名中士,他是高级军官,现在见不见他没什么两样。你是人,我也是人,我本应该尊重你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我不。你最好跟我说个明白。”
  “行吧,”她说,仿佛感到疲劳,默默承认了,这使他内心感到恐慌。“不过,你似乎猜对了。这是真的。发射场有主导装置点火键控器。我们已经探出并拆除了所有键控器,除了两个以外。这两个之中有一个很可能已经化成蒸气,另一个嘛——丢失了。”
  “丢失了?”
  “我用不着给你讲其中秘密,”她说。“你知道国家之间的秘密是怎样发展的。你必须知道州和联邦之间,部门和部门之间,办事处和办事处之间,都存在着秘密。只有四五个人知道所有的键控器在哪里。其中三人当五角大楼被炸飞上天的时候就在大楼里。那是第三枚摧毁性原子弹,你知道。假如另有一人的话,只能是参议员文纳库克了,他三星期之前逝世,没有留下一句话。”
  “是个自痘无线电键控装置吧,嗯?”
  “没错。中士,咱非得谈下去不可吗?我太累了。”
  “抱歉,”他动情地说。他们向阅兵台走去,坐在空荡荡的长凳上。“发射架是不是到处都有,全部隐蔽起来,全都装好待发?”
  “大都装好待发了。它们里头有个计时装置,这个装置过一年左右将使它们解除待发状态。但是在这期间,它们都装好待发——对准目标。”
  “对准哪里?”
  “这无关紧要。”
  “我想我明白了。最适数量又是多少呢?”
  “大约六百四十攻;多几枚或者少几枚。至今至少已经投下五百三十枚了。我们不知道确切数字。”
  “我们是谁?”他怒气冲冲问道。
  “谁?谁?”她轻轻笑了笑。“我可以说,也许是‘政府,。假如总统死了,副总统接任,副总统也死了,接着是国务卿接任,如此前仆后继。咱能说到哪里去呢?皮特·莫萨,难道你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认为这个国家还剩多少人?”
  “不知道。几百万吧;我想。”
  “多少人在这里?”
  “大约九百个。”
  “那么,就我所知,这里是存留着的最大城市了。”
  他跳将起来。“不!”他这一声吼叫震天价响,声音在黑暗中和空荡荡的楼房外回荡着,继而传来一系列较为低沉的回声:不不不不……不,不。
  斯塔开始急速又安静地说话:“他们广泛分散在田野上和道路上。他们坐在阳光下死去。他们成群结队奔跑,互相撕扯。他们祷告,饿死,自杀,死于火灾。火灾——只要有什么东西竖立着,到处在燃烧。虽然是夏天,伯克郡所有的树叶都枯萎了,蔚蓝的草地烧焦了;你从空中司以见到青草正在死去,死亡从光秃秃的地方扩展开去,越来越宽阔。霹雳和玫瑰……我见到玫瑰,新发的玫瑰,从温室破碎的花盆里蔓生出来。褐色花瓣,活着,十分病弱,荆棘自己活转过来,长出新茎,能致人于死地。费尔德曼今晚死了。”
  他让她安静一会儿,继而问道:“费尔德曼是什么人?”
  “我的直升机驾驶员。”她耷拉着脑袋对自己的双手说话。“几个星期以来他奄奄一息。他神经崩溃了。我想他身上没有剩下半滴血。他低飞掠过你们的统帅部,向简易机场飞去。降落时发动机失灵,自由水平旋翼机,自转旋翼机。起落架撞碎了。他死了。他在芝加哥杀了一个男人,为的是能偷到汽油。那人不要汽油。油泵旁边有个死去的姑娘。他不让我们走近。现在我不准备到任何地方去。我打算呆在这里。我累了。”
  最后她哭了。
  皮特不管她,向阅兵场中央走去,回头望着露天看台上若隐若现的微弱闪光。他脑子里闪现出当天晚上的演出和她在无情的发射机前面演唱的情景。“你们好。…‘倘若咱们必须毁灭,让咱们不再毁灭自己!”
  人类正在熄灭的火花……这对她来说能意味着什么呢?这怎能包含着如此重大的意义呢?
  “霹雳和玫瑰。”扭曲的、病态的、垂死的玫瑰,用自己的刺杀灭自己。
  “世界成了光明的土地!”
  蓝色的光,在放射性污染的空气中摇曳不定。
  敌人。顶部漆成红色的操纵杆。邦兹。“他们祷告、饿死、自杀、死于火灾。”
  他们是些什么家伙,这些败坏的、狂暴的、凶杀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再获得一次机会?他们身上有什么善良?
  斯塔是善良的。斯塔正在哭。只有真正的人才能那样哭泣。斯塔是个真正的人。
  人性里头包含着斯塔的品格吗?
  斯塔是个真正的人。
  他在黑暗中望着自己的双手。对于一个人来说,任何星球,任何宇宙都不比他的自我更伟大,不比他观察的自己更伟大。这双手是全部历史的手,就像一切人的手一样,借着小小的行为可以创造人类历史,也可以结束人类历史。无论手的这种力量是十亿双手的力量还是这种力量集中在他的这双手上——这对于现在包围着他的永恒来说突然变得丝毫也不重要了。
  他把人性之手深深插入口袋里,慢慢走回阅兵台。
  “斯塔。”
  她回答的时候如同困倦的孩子抽泣一声,带着疑问的口气。
  “他们会有机会的,斯塔。我不去碰一碰键控器。”
  她坐在那儿挺起腰身。她站立起来,微笑着向他走去。他能见到她的笑容,因为她的牙齿在空气中发出十分微弱的荧光。她把双手搭在他肩上。“皮特。”
  他紧紧拥抱她一阵子。她的双膝弯了下去,他只好抱着她。
  军官俱乐部里空无一人,那是最近的大楼。他跌跌撞撞走进去,用手摸索着直到他找到一个开关。电灯刺目。他抱着她向一套沙发走去j轻轻把她放下。她一动也不动。她的一边脸颊就像牛奶一般苍白。
  他站在那儿傻乎乎地望着她的脸,用他的裤子的侧面摩擦着它,呆呆地望着斯塔,她衬衫上有血。
  叫个医生……但是没有医生,自从安德斯上吊以后就没有医生了。“叫个人来,”他暗自嘀咕着。“采取一点措施。”
  他跪了下来,轻轻解开她的衬衫。在坚挺的不适合女性的军人奶罩和裤子顶部之间,她的体侧流着血。他匆匆拿出一条手绢,把蚜掉。没有伤口,没有刺伤,但是突然间血又冒了出来。他细心擦掉血迹,血又一次冒了出来。
  这就像试图用毛巾把一块冰擦干。
  他向水冷器跑去,把血淋淋的手绢拎干,又跑回到她身边。他细心地擦洗了她的脸,苍白的右边脸颊和绯红的左边脸颊。手绢又变红了,这一回是由于擦掉了化妆品,于是她的整个面容都一样苍白了,眼睛底下有明显的蓝色眼影。当他注视着的时候,血从她的左脸颊冒了出来。
  “应该找个人帮忙——”他向门口奔去。
  “皮特!”
  他奔跑着,听见她的叫声,转过身来,一头撞在门柱上,弹了回来,头昏欲倒,然后他回到她身边。“斯塔!坚持一下!我尽快找个医生来——”
  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左边脸颊。“你发现了。除了费尔德曼,别人谁也不知道。很难恢复了。”她把一只手挪到头发上。
  “斯塔,我去找一个——”
  “皮特,亲爱的,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嗯,没问题;当然啦,斯塔。”
  “别碰我的头发。这头发不是—』全是我自己的,你知道。”她说话像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在做游戏。“这边的头发都脱落了。我不要你那样看着我。”
  他又跪在她身边。“怎么回事?你遭遇到什么不幸?”他用嘶哑的嗓音问道。
  “在费城,”她喃喃地说。“就在轰炸剐刚开始的时候。蘑菇云在半英里之外升空。演播室塌陷下去。第二天我苏醒过来。当时我不知道自己被烧伤了,看不出来。我的左边。不要紧,皮特。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他又站立起来:“我去找个医生。”
  “别走开。请别走开留下我孤伶伶一人。请别这样。”她眼中噙着泪水。“稍等一会儿。不必久等,皮特。”
  他又跪落在地上。她把他的双手叠放在自己手中,紧紧地捂着。她突然笑盈盈,满心喜乐。“你真好,皮特。你太好啦。”
  (她听不见他热血沸腾;仇恨、恐惧、痛苦的旋涡在他内心汹涌咆哮着。)
  她谈话声音很低,继而变成窃窃私语。有时候他恨自己,因为他无法完全听懂她的话。她谈到自己上学的时光,她的第一次试演。“我内心非常惊慌,演唱时有颤音。以前我唱歌从来没有颤音的。现在我演唱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感到有点儿惊慌。这很容易。”她记得四岁的时候有关窗槛花箱的事。“两株真正活生生的郁金香和一株猪笼草,我过去常常感到花上的飞虫挺可怜的。”
  此后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时他的肌肉痉挛、僵硬、阵阵抽痛,逐渐变麻木。他一定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惊醒过来,感觉到她的手指搁在他脸上。她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身子,用清晰的话音说:“我想告诉你,亲爱的。让我先走,为你做好一切准备。那地方十分美好。我要专门为你准备一份拌色拉。我要为你做一份蒸烂的巧克力布丁,让它在炉子上保温等着你的到来。”
  他昏头昏脑,无法听懂她的话。于是他笑了笑,扶着她躺回到沙发上。她又握住他的双手。
  下一次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她死了。
  当他返回兵营的时候,索尼·怀斯弗伦德坐在军床上。皮特把唱片递了过去,他是在返回的路上从阅兵场上捡起唱片的。“上面有露水。把它擦擦干吧。好弟兄,”他用嘶哑声音说道,于是脸朝下扑倒在邦兹用过的床上。
  索尼凝望着他:“皮特!你到哪儿去啦?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皮特稍稍动了动身子,发出一声哀叹。索尼耸耸肩膀,从潮湿的封套里拿出唱片。湿气不会损坏唱片,不过潮湿的时候不能放音。唱片是用一种精致的螺纹塑料制成的,层压迭片之间有绝缘。转盘上下的静电拾音器将会随着电容律的变化而脉动,这已经压印在唱片上了,这些变化经放大传入扫掠器。唱机使用传统的上下坡唱针。索尼开始细心地把唱片擦干。
  皮特挣扎着逃出一个广阔的、闪着绿光的地方,那儿到处是闪烁不定的冷火。斯塔在呼叫他,什么东西也在刺戳着他。他有气无力抗击着,想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另有一人在吱吱喳喳讲话,太吵了他听不见斯塔的话。
  他睁开眼睛。索尼在推他,他的圆脸盘兴奋得发红。唱机在运转。斯塔在讲话。索尼不耐烦地站起来,把音量旋小。“皮特!皮特!醒醒好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听我说!醒醒好吗?”
  “嗬?”
  “这就对啦。现在听着。我刚才一直在听斯塔·安思姆——”
  “她死了,”皮特说。
  索尼没有听。他只顾自己说下去,脾气暴躁。“我总算弄明白了。斯塔被派到这里,还到过各地,去乞求某人别再发射原子弹。假如政府确知他们不攻击,他们就不会那么不辞辛劳了。在某个地方,皮特,有个办法可以向那些杀人的胆小鬼们发射原子弹——我有个妙计可以这么干。”
  皮特头昏眼花,尽力听着斯塔演唱的微弱声音。索尼喋喋不休继续说下去。“喏,假设有个主导装置无线电键控器——一种自动密码装置,有几分像船上的警报信号,。当电台报务员发出四个长划信号的时候,在无线电有效范围里任何一艘船上都发出警报铃声。假设有个自动密码机用于发射原子弹,带有重发器,这种重发器可能埋没在全国各地。那是什么玩艺儿呢?就是一根可以拉动的小小操纵杆。这玩艺儿怎么隐蔽起来的呢?在许许多多其他设备的中央,就是那种地方;在某个你认为只能见到破烂的秘密货的地方。比如说一个实验站。比如说就在这里。你开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住嘴,我听不见她的演唱。”
  “让她见鬼去吧!你可以另找一个时间听她演唱嘛。我说的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死了。”
  “嗯。喏,我捉摸着我要拉一拉那根操纵杆。我有什么好丧失的呢?我要给那些杀人的——你说什么?”
  “她死了。”
  “死了?斯塔·安思姆?”他年轻的面容扭曲了,索尼一屁股坐到军床上。“你半睡半醒,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死了,”皮特用嘶哑的声音说。“第一批原子弹袭来的时候,她被其中一枚烧伤了。我跟她在一起,当她——她——现在住嘴吧,滚出去,让我听唱片!”他用嘶哑的声音怒吼着。
  索尼慢慢站立起来。“他们也杀害了她。他们杀害了她!是原子弹害的。是原子弹造成的。”他脸色煞白,走了出去。
  皮特坐了起来。他的腿不听使唤,险些儿跌倒下去。他轰隆一声撞在电视机的落地支架上,无意中胳膊往外摔出,把拾音器碰得划过了唱片表面。他把拾音器重新放到唱片上,开大音量,然后躺下来听。.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索尼喋喋不休说得太多了。原子弹发射器呀,自动密码机呀——
  “你把心给了我,”斯塔唱道,“你把心给了我。你把心给了我。你……”
  皮特吃力地坐了起来,移-下拾音器曲柄。他怒火中烧,不是生自己的气,而是生索尼的气,因为他害得他划破了唱片。
  斯塔在讲话,愚蠢地重复着,她的同一种音容一次又一次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从东西两边受到攻击……”
  他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挪一挪拾音器。
  “你把心给了我你把心给了……”
  皮特极其痛心地哀叹一声,这压根儿不是一句话,他弯腰,挺直身躯,把电视机落地支架推倒在地。他在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中说:“我也把心给了你。”
  然后,他叫道:“索尼。”他等待着。
  “索尼!”
  他睁大眼睛。他咒骂一声,急忙向走廊奔去。
  他跑到实验室,那块墙板关着。他踢上一脚,墙板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
  “嗨!”索尼吼叫一声。“把它关上!你把灯都关了!”
  皮特随手关上墙板。电灯亮起。
  “皮特!怎么回事?”
  “没什么,索尼,”皮特用嘶哑的声音说。
  “你在看什么?”索尼不安地说。’ “对不起,”皮特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我只是要弄清一件事,没什么。你跟别人讲过那玩艺儿吗?”他指着操纵杆。
  “咦,没有。你睡觉的时候我刚刚悟出了这件事,就是刚才想到的。”
  皮特细心地环顾了四周,索尼站在那儿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皮特向一个工具架走去。“有个玩艺儿你还没有注意到呢,索尼,”他一边悄悄地说,一边用手指着。“在那上头,在你背后的墙上。很高。看见了吗?”
  索尼转过身去。皮特刹那间利索地摘下一把十四英寸的套筒扳手,使尽浑身力气向索尼的头颅砸去。
  此后他对电力供应系统做了些手脚。他拔掉燃气发动机上的插头,用大槌砸烂发动机的汽缸。他敲掉柴油机启动器的管道——油箱爆裂脱开——他用螺栓剪钳剪断所有电线。随后他砸烂继电器框架和它的操纵杆。他全开完了,把工具放回去,俯下身子抚摸着索尼蓬乱的头发。
  他出去,细心关上墙上的隔板。这隔板无疑伪装得非常巧妙。他一屁股坐在附近的一个工作台上。
  “你们会有机会的,”他对着遥远的未来说。“苍天在上,但愿你们取得成功。”
  这以后他只是等待着。

  (江昭明 译)

《霹雳与玫瑰》 作者:西奥多·斯特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