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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川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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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川洞记》
作者:陈楸帆

正文 甯川洞记

  此文登于世界科幻博览06年第5期。

  2005年12月10日第二届奇幻艺术奖在台湾大学揭晓。其中最值得大陆奇幻爱好者注意的是青龙奖(奇幻文学奖)。该奖项由来自大陆地-区年仅二十三岁的陈楸帆获得,其获奖作品为《甯川洞记》。该作品"以文言文创作,加上作品情节铺陈令人印象深刻",于是这篇总字数仅三千六百字的文言文笔记传奇-小说,获得背景各异的评审一致青睐而夺得此奖项。
  【补记一:陈楸帆个人简介:男,未婚。《科幻世界》1997年第一期发表处女作《诱饵》,获当年校园科幻一等奖。2001年作品《O》,获北京科技大学主办的首都高校原创科幻第一名。2003年以小说《坟》、书评《选择野兽之美》获北京航天科技大学评选"科幻原创之星"称号,书评同时获得《科幻世界》书评家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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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甯县有山,本无名,人称甯川。

  甯川林木郁翠,涧壑尤美,偶有山贼出没,除此之外,并无奇崛过人之处。

  是日,县官府外有妇人哭诉,曰其夫王某上山采药,三日未归,疑是遭人劫杀,号啕抢地。

  遣差吏十数人,上山遍寻,未果。

  有小吏江某,欲解手,藏于草间,不料惊见衣物,似有血迹,旁有人腿状物体数十件,遂大呼。

  命妇来认,果是其夫,厉声高呼上邪,遂迷,不知人事。

  有捕头宫某,料想事有蹊跷,细查其迹,忽骇然,踉跄数步跌坐于地。曰,此乃人脯也,王某乃被巨力压榨所致,骨肉衣物,皆薄如草纸,贴于地表。

  众人不信,观之,果然毛发面目皆全,只是如影拓之法,栩栩纸上。有好事者执一槐枝,揭而起之。初时,仍如人形,须臾间,分崩离析,化为齑粉风散。

  奇事未绝。王某之下,又有另一张人脯,装扮甚肖山贼,已有年月,面目模糊,其右腿处有一碗口大窟窿。依前法揭而起之,风散,其位复见人形。如是再三,揭得人脯十数张,众皆咋咋,曰未尝耳闻此等怪事。

  此事未载入县志,故年月不明。



  莅日,宫捕头携差吏若干,故地重游,再事勘察。

  先前散乱于旁,有状似人腿物体十数件,或干枯如柴,或白骨森森,唯有一件鲜嫩如新,众人断定为王某之腿,遂以粗布包裹妥当,以备殓葬之需。

  四处搜寻之下,并无发现,众人深以为山魈噬人,心存敬畏,惟有宫某不以为然。其人三十有五,为人胆气壮实,好杯中物,笑言人腿可以佐酒,细拣肥瘦,旁人皆瞠目。许久,乃曰,洞中有鬼。

  所谓有鬼之洞,乃先前人脯叠沓处,碗口大小窟窿。众人俯身查看,洞中似有白光灼灼,清风徐徐,沁人耳目。

  宫捕头大喝一声,谁人以身试之,重赏五两。

  无人前。

  十两。仍无人前。

  宫某长太息,怒目而视,一一唾之,斥曰无胆小儿,何以苟活。亲前,捋袖下腰,欲以肉臂一探究竟。众欲劝止,遭唾,不敢前。

  捕头伏身贴地,将膂臂尽数探入。初觉热,后有凉风习习,其内天地极大,任意挥舞,仍无所触及。宫某五指伸张,欲尽其洞,似有虫豸四散奔逃。身后忽有罡风大作,飞砂走石,寒意逼人。众差役似有不能言,皆喏喏作响。

  妖孽,看你猖狂到几时。宫某火气上头,将指尖触及之物尽数碾为糨糊,才欣欣然抽臂而回。只见指头沾有血色汁水,略带腥气,以舌尖试之,微咸。

  环首四顾,随行差吏早已不知去向。于是又唾。

  此事为宫捕头口供所录。



  过三日,宫捕头于家中被捆至衙门,罪名杀人。

  当日随行差吏除一人外,皆离奇暴毙,尸横郊野,死状可怖。

  宫某不服,高呼冤枉。

  县官传人证,左右搀扶幸存之人,蹒跚而上,其神志混沌,目光涣散,然一见宫某便呲牙裂目,极尽恐怖,不能成言,唯以手指戳点之。

  宫某暗忖内有蹊跷,莫不是当日鬼蜮碾杀未净,附着其身,嫁祸与我。心中便有了分数,与县官一一道来,恳请重回故地,将妖怪老巢端个干净。

  县官将信将疑,近来谣言风起,曰此地妖气炽烈,不宜久留,富足大户多有迁离,若是当真,趁此时机作一了断,亦是可取。

  一众人马来到甯川妖洞前,摆好阵势。先是张天师出马,烧黄纸,洒狗血,作了一通法事,洞中却无甚动静。宫某大怒,口吐秽语,拔起裤管,便往洞中死命踹去,虽说是窟窿,可竟正好能过大腿。

  这一踹不打紧,霎时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众人只见头顶云端,生生的多了座山,定睛一看,那竟是齐天高的一条巨腿,连着遮天蔽日般的脚板,訇然坠下。

  众人仿佛明白了什么,张口结舌,却无半句言语。

  宫捕头这一脚踩得爽利,硬生生的,踏在微不足道的物事上,如泥浆般骨几作声,煞是舒坦。

  紧着,宫某见自家脑髓,鼻,齿,皆没入土,平整若纸,不足观矣。

  许久,有一人腿自空中吁吁坠落,带血,略有焦味。

  此事乃民间口耳相传,不足道也。



  新任县官吴某下车依始,听闻此事,欲试之。

  他命巧匠制成木偶一具,令其持碎金步至洞口,投于其内。须臾,有金星自云端落下,入土三尺,掘之,得如牛金块,形状绝类先前碎金,仅是体量增大千万倍。

  县官大喜,欲运下山,收纳银库,不料车行中途,化归片甲碎金。

  吴某心有不甘,如是再三,竟在妖洞四周圈出廿丈见方,若于圈内,物事便呈巨状,一出圈外,便悉数回复原形。尝以米,奶,蔬果投入洞中,虽得具体而巨之物事,然肌理质地皆粗韧非常,难以下咽,只得作罢。

  经年,有游方僧自西方来,曲发红髯,高鼻深目,相貌言语皆异于汉人。闻之,意甚趣,往视之,大惊失色。其言尖促,类鸟,无人能识。

  甯县有秀才江某,伺笔墨,与番僧以画代言。七七四十九张熟宣尽墨,江某蹙眉,几不能立,乃禀呈县官。

  江某曰,依番僧之意,此洞乃造化疏漏,通三千世界,致广大而尽精微。万物轮回,生生不息,若不封堵此洞,诸道失衡,天地倾坍,乃众生之大劫数。

  闻者皆骇极,县官沉吟片刻,问江某可有妙法。答曰,若以寻常砖石封之,恐不出三年,必遭垦掘,吾经高僧指点,得一妙法,可以草图解与诸位。言毕,由袖间掏出一卷轴,徐徐展开。

  图极玄奥,大意乃以一铁杵,截取定长,令其入洞后,增至与天地齐高,乃能贯穿两界,永世封锁此洞。

  有疑者质之,问何以得其定长。江某笑而不答,若成竹在胸。县官微颌,若有所思。

  莅日,江某出任监理,全权负责此事。

  此事载于《甯县志》卷拾柒"水文地理"篇。



  话说江秀才受命制通天铁杵之后,便与番僧日夜商议,虽言语不通,然以笔墨代言,亦是晓意畅达。

  此后半月,江秀才与番僧七次上山,依前木偶之法,将等重铜珠投入洞中,候其坠地之时,测算增大之倍数。番僧有一西域秘宝,状若两漏斗对眼相接,质近琉璃,澄澈无色,可见其内封存朱砂若干,翻覆而下,细若涓流,上有刻度若干,皆为阿喇子模文字,不可辨识。

  问之,答曰,或类日晷漏壶,可计时辰,皆叹技艺奇巧。

  如此七次,两人将所得之数,经秘法精算,取其中值,以抵除风力、盈缺、测算之谬差。曰,此数便是天高几何,再与物事增大倍数求余,乃得铁杵之定长。众皆叹服。

  填杵之日,江秀才命差吏于洞口四周,以红绳圈出禁地数亩,以免闲杂人等误入,伤及性命。匠人特制木鹤一台,以绳索牵动,持铁杵三尺余以候。周邻山头人声鼎沸,恍如庙会,万人空巷。

  番僧细勘木鹤机件及铁杵方位,如是再三,恐有差池。

  时锣鼓大作,圈内人丁悉数退出,只见县官双手微颤,木鹤倏忽展翅,铁杵应声落下。

  众人屏息,翘首,若有神明。

  初极静,似有犬吠,紧着,若胡篌枭枭作响,声极烈,众人掩耳,仍涨痛欲裂。转目间,一黑影破天而降,状似铁杵,只是亿万倍,如星汉垂地,无有尽头。入地时訇然巨响,如地牛换肩,云动山跳,数十人站立不稳,震落山头殒命,黄土漫天,经日不散,蔚为奇观。

  自是,甯川便立此铁杵,如一精黑铁塔,三百人不能环抱,直插云霄,顶天立地。昔时妖洞,亦被镇于塔下,不见天日。

  相传,番僧闻见铁杵落地之时,掐指细算,直至余声止息,忽脸色大变,与江秀才于掌心窃议,江某亦是面有骇色,然自此无有言语。

  三日后,番僧辞别众人,云游四方,江秀才替其打点上路,私下却暗通妻儿,收拾细软举家迁离。之后,二人亦不曾再相见。

  此事乃甯县说书人李三"甯川异"话本之一出。



  自甯川镇下铁杵之日,已过七百八十又三年。

  时有飞鸟以头抢铁杵,骨裂而亡,堕于杵下,山野村夫多候于此,拾拣鸟尸为生。

  历经年月,铁杵早已锈迹斑斑,遇大风天,锈衣便如蝉蛇蜕,随风剥落,化为锈雨,遍洒全县。无论屋厝街道,行人树木,皆呈赤红,煞是抢眼。

  尝有胆壮之士,援铁杵凿攀,欲达天庭,无不坠殒,察其死状,皆为霜寒所杀,血气冻结而毙。

  偶降冰雹,与铁杵相击,声崆崆,若有隙,闻者心惊,然从未有事。

  至战时,甯县位踞港岸,遭炮火轰袭。敌误以铁杵为巨炮,聚火力而攻之,霎时间,如火树银花,铿锵作响,忽传异声,如万千海鲸齐鸣,呼天震地。有识者曰,此乃铁裂之音,兆血光之灾。

  只见铁杵数百丈处,有一裂口,火花熠熠,其上自云端折落,如巨椽天降,直指敌船,无有尽头。电光火石间,山崩海啸,卷起千丈巨浪,将敌船悉数吞没,数千官兵或当头杖毙,或葬身鱼腹,无一生还。

  铁杵触地时,缩回先前尺寸,断为两截。甯县赍集各方善资,修建祠堂,供奉此杵,赐号"甯川杵",自是香火不绝。

  当年立杵缘由,至此已无人知晓。

  此事载于《甲酉战史》海战卷第六十二篇。



  自甲酉之战后,凡事遍历三十又五年。

  甯县遇涝,淫雨肆虐,经月不息,此事史所未有。县民多举家迁至甯川高处,或别走他乡。雨至八八六十四日,有一白龙,由云端直落甯川山间,有老者云,乃旧日立甯川杵之处。

  此白龙非他,乃一飞瀑,接天共地,源流不息。众皆称奇,或曰此乃天地大变之异象。

  那飞瀑每经一刻,落势便猛一分,初时如寻常瀑布,继而如泉喷,如倾盆,如天漏,如银河落凡,直有水漫甯川之势。

  众人惊惶如蚁,见水涨,纷散逃亡至山顶,无退路,命岌岌矣。有男子携斧,心生一计,号众人以手中器具,或斫或锯,断山中树木,以绳索固之。水刚没踝,竟成巨筏,虽粗陋欲散,然能浮于水,众人颠踬其上,几欲覆。

  巨筏渐行渐远,众人见昔日家园,竟成浩淼汪洋,不禁唏嘘饮泪。

  有小儿以手指天,曰,晴了。

  望之,果然雨过天霁,云淡风清,先前降瀑之处,亦不复见水。有珠,色晶莹,三两成对,自云隙星零落下,入水,丁当有声。

  俄而,碧空如洗,万物一新。

  此事乃本人亲见,至今已有十数年,仍历历如昨。

  自是,甯川不复有,甯县也不复得存。

《甯川洞记》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