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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母系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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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飞氘

正文 1983年的母系氏族

  谨以此文向今何在、遥控致敬!

  远方来客

  一九八三年十月的一个下午,巴拉特森的都城大雪纷飞,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积雪仿佛一张厚实的毯子,披在城市的上面,街上行人稀少,这时一个身穿黑色长袍、戴着面具的人从城里走过。

  在巴拉特森,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不允许戴面具,但是男人们通常不会遮住自己的面容,这样,女人们才能够细细打量他们的模样,那些最俊美而健壮的青年男子,则被女王的特使们带进那座有九重围墙的皇宫。因此,当守候在炉火旁的人们偶然抬头,看见窗外一个戴着彩色羽毛蝴蝶形半脸面具的黑色身影从街上安静地走过并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全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戴面具的人推开酒吧的大门时,里面只有几个老年人在打牌,一个脸上满是疙瘩、丑禄堪的醉鬼,正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年轻时曾经是名动京城的美少年,这样的疯话人们已经习以为常。酒吧的老板,一头火红色头发的劳拉盯着来者看了一会,尽管无法从那仅露出半张的脸上看出他的年纪,但是那挺拔的鼻梁和淡红色的嘴唇以及面具上精致的紫色和白色的羽毛引得劳拉对面具下面的俊美面孔浮想联翩,一厢情愿地认定,这一位是那种她在少女时代的粉色梦境中出现过的美少年。

  戴面具的人在众人的目光下默默地喝光了杯中的酒,趋散了一路的辛劳和寒冷,气色红润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自己是来参加婚礼的。

  劳拉为少年又斟满了一杯淡黄色的液体,接着说:“那你得在这儿多等上一阵子,起码在十一月之前是赶不上任何婚礼的。”

  “我本以为,”少年握着酒杯淡淡地说,“下个月安娜家将要有一场热闹的婚礼。”

  劳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那个啊,可就难说了。

  “哦?”少年问。

  “因为,新郎已经消失一个星期了。”劳拉耸耸肩膀。

  巴拉特森少女们每一个都可谓如花似玉、绝世红颜,凡是从这里经过的人们,无不歌颂着巴拉特森少女的美丽。关于她们的故事,流传到宇宙的深处。常常有许多远方的来客,不辞辛劳地穿越宇宙黑色的荒漠来到这里,参加当地的婚礼,一堵新娘的芳容。当地人早已习惯了这些外人的好奇,人们愿意热情地招待四面八方的来客,向他们展示自己女儿们的美丽。人们不记得那一双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让多少灵魂永远迷失在一片汪洋的柔情里无法找到归途,只知道不论那些失魂落魄的客人怎样纠缠,巴拉特森人坚守着自己的传统,永远不肯和外族人通婚。那些苦苦哀求的声音也许令人难过,但是巴拉特森人仍然铁石心肠而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每一个提婚的请求,所以巴拉特森人的名声由两部分组成:迷人的少女和顽固的种族。

  因此,当蝴蝶少年走出酒馆之后,人们很快将他遗忘。

  接下来的几天,地上的积雪在初冬的阳光下安静地融化着,人们感受到了节日来临时那种暖融融的喜悦。安娜今年才16岁,人聪明伶俐,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已经被选为女王陛下护卫队的候补队员。莱恩虽然出身贫寒,但这个从外省来的年轻人在去年都城赛诗会上的表现令所人惊叹,成为这些年来最年轻的桂冠诗人。身为宫廷枢密官,安娜的母亲对年轻诗人的出身倒是没有表示什么不满,只是他那满腹的愁情和苍白的面容令枢密官大人皱了皱眉头,但并未反对这门亲事。青年人的爱情总是缠绵浪漫,那段日子里,整个城市都被他们的甜蜜包裹着,男女老少全都感受到喜悦,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直到听说莱恩忽然失踪了,才无所谓地耸耸肩,等着看这件事将如何收场。尽管有些人怀疑婚礼能否够如期举行,但是受到邀请的人仍然精心地挑选着礼服和恰当的礼物,在脑袋里装上几句俏皮话,以便能在婚礼上谈笑风生。

  年轻人在婚前离家出走,在这里不是什么稀罕事。巴拉特森少女的青春是短暂的,当年华老去的时候,美丽的容颜会随岁月剥落,变得衰老而丑陋,只剩下在惊鸿照影的一瞬间,回忆起当年的如诗岁月,哀叹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对此,人们通常不会扼腕叹息,没有人追问过其中的原因,只知道少女到了“婚龄”就该出嫁,而只有当她们容颜衰老而相貌丑陋的时候,才到了可以怀有生命的孕龄。一代又一代的巴拉特森人、每一个巴拉特森人都有一个“母亲”和一个“亲母”以及一位父亲,父母提供了一对细胞,亲母则用身体养育他们,新郎新娘分别在这些红颜不再的女人们身上种下生命的种子,亲母将把这枚种子养育成熟,直到它结成果实,破腹而出。并非每个少女都能顺利成长为可以孕育生命的阶段,而亲母更是巴拉特森人中最为重要的亲人。

  不论将这种奇怪的生育方式视位幸还是苦难,巴拉特森的男人和女人们一起都默默地承受着命运赐予他们的一切。只有那些像莱恩这样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才会为此烦恼和痛苦,他们脑袋里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有却唯独没有生活中那些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巴拉特森人要延续下去,而两个人是无法完成生育的神圣使命的,这是铁的法则。正因为如此,所有那些对此产生过质疑的年轻人们最后都慢慢学会了面对并接受现实,少数的顽固分子则遭到了人们的离弃,最后成了孤守终身的怪人,终于自生自灭去了。巴拉特森从来不缺男人这东西,枢密官大人家肯定不会为此发愁,很多人相信新郎不久就会回来,所以人们更为感兴趣的话题是安娜家为新一代选择了哪位亲母。

  枢密官大人是位正值高尚的管理者,由于公务繁忙加之健康方面的顾虑,大家都推测她不可能亲自来代孕,莱恩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人们细细数遍了安娜家族的成年女性,发现她们不是刚刚生产过,就是年纪太大不宜再做代孕的工作,因此安娜家很可能邀请外人做她们家族未出生一代的亲母,这样做有利于不同家族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困难之处在于要找到具有合适“血质”的成年贵族女性,所以谁也猜不出究竟哪位贵妇人会在新婚之夜被邀入新人的洞房。

  事实上,安娜家确实正在为此事而苦恼,虽然成为枢密管大人家族的一名亲母不论从名誉上还是利益上听上去都是一件上等可取的事,不过负责延续一个贵族命脉的责任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哪怕生养孩子可以带来心理上的极大快乐,在生理上仍是艰苦卓绝甚至有生命危险的,所以至今还没有人主动暗示出乐意代劳的意思,安娜家也就没有贸然去作邀请。

  不仅如此,莱恩就失踪后,安娜从此关在闺房里闭门不出,整日以泪洗面,枢密官大人对此生猜疑却又不好开口逼问。日子就在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中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婚期逼近,笼罩在安娜家的阴郁越来越让人不安,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枢密官将要为安娜寻找一位门当户对的少年来替代莱恩的时候,出走多日的准新郎衣装整洁地出现在了安娜家的大门前。

  和莱恩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位戴着蝴蝶面具的黑衣少年,他彬彬有礼地说自己多年来一直对巴特拉森心存向往,所以从别的星球特意赶来。

  “大人,能够遇上贵星最具天赋的诗人,实在是荣幸之至,我与贤婿一见如故,因此,如蒙恩赐可以作为客人被邀请参加婚礼,在下将不胜感激。”蝴蝶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从怀中掏出一对精致非凡的玉蝴蝶放在桌上作为贺礼。

  于是所有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莱恩。桂冠诗人红着脸说自己乃是因为被幸福冲昏了头所以才决定不辞而别,这些日子里他独自一人躲在郊外的山林里苦心酝酿,终于凭着一点不足炫耀的天赋完成了一首长诗,因此他将在婚礼上亲自担当“颂诗人”。至于自己当时的任性之举,经过和这位异乡兄弟的一夜长谈,他已经懂得了作为一个成年男性的责任,所以诚恳地请求获得大家的原谅。

  考虑到诗人特有的那种神经质和爱冲动的禀性,这个理由听起来并不时那么的牵强,不管怎么说,如今婚礼至少已经有了一位新郎,因此仁慈的枢密官大人还是决定暂不深究其中的秘密,其他人也只不过将新郎出走当作是由于孩子气造成的一个小小插曲罢了,只有安娜知道新郎说的这些都不是事实,只是她并没有开口质疑。

  于是,安娜家的阴霾被一扫而光,洋溢着喜悦的男女老少继续为婚礼忙碌着,枢密管大人为远方的客人准备了一间上房,并给与最热情的款待,以对他将迷失在人生路上的灵魂领回正轨表示感谢。

  按照习俗,推迟婚礼是不吉利的,因此大喜的日子没有变更,一切按照计划进行。枢密官大人在心中为新生儿的亲母挑了几位候选人,尽管都不是很理想,但如果在婚礼结束后的一个礼拜内还没有找到更为适合的人选,那么也只好让安娜和她的丈夫自己从这几位极为远房的亲戚中挑一位了。

  在婚礼上举办化妆舞会是巴拉特森人的传统,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不论是热情的亲友还是远方的来宾,都戴上了各自的面具,和自己的舞伴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翩然起伏。新郎戴上了自己朋友的蝴蝶面具,带着新娘优雅地旋转着,舞姿如蝴蝶般轻盈,赢得了人们的掌声。

  当一曲告终,新娘激动地伸手摘下面具时,那张俊美却陌生的面孔令所有人都惊讶地闭不上嘴,在尴尬的片刻沉默之后,真正的新郎忽然从人群走出来,摘下自己脸上的虎纹面具,忍不住为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欢笑不止。新娘娇嗔地责怪新郎的顽皮并且向那位远方的客人连连道歉,而蝴蝶少年却在面具被摘下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往事,那些年代久远的回忆在瞬间涌起,他没有理会也不愿多想于是任凭它们又倏忽而去,少年微笑着重新戴上自己的面具,把新娘交给了新郎。人们摇头微笑着认为这样一对儿爱开玩笑的夫妻实在还只是两个孩子,音乐重新响起,大家悠扬起舞,而蝴蝶少年则悄悄地隐没在人群中。

  随后新郎朗诵了自己创作的“颂婚诗”,歌颂了族人的历史和女王的荣耀以及家族的繁荣兴旺,赢得了阵阵欢呼。新人们红着脸喝下一杯杯苦涩而甜蜜的喜酒,然后在众人的祝福和欢笑声中进入了各自的房间。

  新郎和新娘是不能同床共枕的,因此布置得红彤彤金灿灿的洞房空置了一夜,直到一对蜡烛烧干,整个房间才陷入了黑暗之中,彻底沉默下来。

  没有人去操心这对各自守着空房的新人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良辰美景,两个人的房间都有仆人守护,以免他们耐不住心中的欲望做下错事。其实莱恩早已经知道,虽然可以从此和爱人相濡以沫,但等待他的无疑只能是他未来孩子的亲母,他对此心知肚明。

  那一晚,天空开始飘落纯净的白色雪花,轻轻地覆盖在沉睡的大地上,黑色的马车在子夜时分悄然抵达的时候,人们都还在各自的梦乡里跋涉,只有一对新人还仍然在和自己心中的冲动绝望地斗争着。莱恩平躺在黑暗之中,不知道冬季的第二场雪已经到来,也不知道他和安娜将会有怎样的未来,蝴蝶少年给他的美好承诺,在这样悄无声息地夜晚里开始显得可疑。他辗转反侧,终于疲倦下来,准备在夜晚的庇护下,踏上最后一只驶向梦境的浮舟时,他隐约听见了一阵模糊缥缈的脚步声和凌乱的扣门开门关门的声音,有什么人来了或者是走了,轻轻晃动着他的浮舟,直到一阵沉稳而坚定的敲门声响起,莱恩才终于从清醒过来,点燃一只蜡烛去开门。

  门外的身影披着一件斗篷,无声无息地进了门,走到那根瘦弱的红烛前吹灭了飘摇的火焰,让整个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莱恩知道命运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无可避免地勒紧了,于是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立在黑暗中,彼此遥遥相对。终于,一个声音开口打破了沉默:“躺到床上去。”这声音甜蜜而冰凉,侵入了莱恩的身体和灵魂,让他无法抗拒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顺从地躺了下来。

  许多年以后,当莱恩的次子率领着起义军攻打都城和自己残暴的哥哥两军对垒,兄弟俩个在朦胧的细雨中将自己的兵马在浸润过无数鲜血的平原上一字排开,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并且用对方的鲜血为自己的族人铺出一条救赎的道路时,他们的胸中涌起一股纯粹而有力的怨恨之情,两个人不禁同时想到,如果没有许多年前那个该受诅咒的夜晚,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那一晚的阴差阳错,将带着他们的父母兄弟以及整个种族走向充满苦难的未来,对于这一切,他们的父亲将不会知道很多。

  实际上,那一夜莱恩仅仅是无声地躺在床上。那个幽暗飘忽的身影轻轻地吟唱出冰凉甜蜜的歌吟,如同一叶扁舟,温柔而又不可抗拒地载着他飘向迷梦的岛屿,那不是他原本想去的地方,但是却像谜一样魅惑,那里轻盈而又绵软,散发出古老的原始气息,那些埋藏在灵魂深处的世世代代的记忆忽然浮现而又倏忽飘逝,悄悄地从他身边溜过又偷偷转回来缠绕着他,低声细语地诉说着一个种族的故事和秘密,轻柔地触摸亲吻着他僵硬而颤抖的身体,让他尝到了带着糅杂着几丝血腥的甜腻,最后卷起一场巨大的柔波将他挟裹着奔流而下,沉入了死亡和没有光明的深渊之中。

  黎明破晓之前,黑色的马车载着它的主人悄然离开。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仍旧不紧不慢地飘落着,梳密官大人家门前马车留下的痕迹很快就被雪花重新铺平。直到正午时分,莱恩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看到枢密官大人阴沉着脸色坐在大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安娜一脸悲凄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莱恩坐了下来,沉默良久,直到天边红云染红了暮色,枢密官大人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个神秘的亲母究竟是谁。

  从那时候开始,安娜家的人不再提起关于亲母的话题。新婚夫妇按照风俗走访遍了同族的亲人们,接受了一遍又一遍的祝福。当必要的礼节性拜访告一段落,生活终于归于平静时,节日的气息在整个巴拉特森中开始回落,人们回到了平凡沉闷的生活中,开始盼望另一场婚礼,直到此时,莱恩和安娜才终于有机会邀上蝴蝶少年坐着马车来到郊外。

  这时正是一年中最严酷的季节,寒冷侵入大地的深处,三个人站在荒芜的青山上,望着遥远的都城沉默良久,最后莱恩打破了沉默说出了一直令他倍感困惑的事:那一夜他分明感受到一种柔嫩的青春气息,而这不是普通的巴拉特森年长女性应有的,然而她也不可能是个少女,因为早在那个痛苦的夜晚,他在情欲的驱使下,不顾一切世俗的禁忌撕开安娜的衣服后,就已经惊骇地发现,上天早已经安排好一切,让他无法入侵安娜的身体。安娜红着脸证实了这一点:巴拉特森人年轻女子有着类似雄性的生育器官,这样才能把体内的生殖细胞注入年长女性的体内,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器官慢慢退化、消失,最后变成彻底的雌性器官。所以,一个成熟的女性必然就应该是老不堪的。

  一阵冷风漫过荒芜的原野吹过来,在这个残酷的时节里,吹来许多猜疑和困惑,一种灰色的不安在莱恩的体内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沦陷在命运的泥淖中了。当他在最充满激情和神圣感的夜晚毫无准备地看到一个种族的秘密时也曾感到过这样的绝望,如果不是后来蝶形面具少年给了他一个渺茫却唯一的希望,也许他就会蓬头垢面地自绝于荒野之地。可是如今一片茫无边际的阴影笼罩过来,他感到那微弱的希望之光就快要被吹灭了。

  冷风吹红了他们的脸,莱恩咬着自己的嘴唇,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切,这时安娜温柔地抱住他的头,给了他一个轻柔的吻,安慰他说:“亲爱的,别怕,我们会成功的。

  昔我往矣

  在命中注定的那个夜晚,公主遇见了唐璜。

  当一个戴着彩色羽毛半脸面具的少年来到面前时,公主正激动不安地坐在一个角落里,轻咬着唇,等待别人的邀请,这时夏夜的晚风正轻盈地拂过碧绿的原野,繁星缀满天空,人们在大地上欢歌笑语。一曲欢快的舞曲终了,参加婚宴的人们稍稍休息,交换舞伴,等待下一支乐曲奏响。少年凝视着那张顽皮的蝙蝠面具后面清澈的双眼,彬彬有礼地伸手,公主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递出纤手。

  音乐轻柔而伤感,人们陶醉在音乐和舞步以及微凉的晚风之中。公主的心自始至终都在怦怦跳个不停,这将是她今晚的最后一支舞,再过一会儿,她必须回宫去了,而这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山茶花香的少年,将在她回到那个阴暗萧冷的王宫之前,最后一次让她在美梦醒来之前忘却忧伤。

  于是在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公主都在难以入眠的时刻,想起当舞曲结束、他们俩个激动地摘下彼此的面具时少年露出的俊美脸孔,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无数次惆怅的美丽梦境中,那正是她的梦中少年。在难耐的寂寞深夜,那张面孔随着一遍遍的回忆,开始模糊不清,最后终于消融成一片苦涩而温润的琼浆,流淌到她的内心深处。

  而公主并不知道,自从看见那醉人的双眼,少年也再也不曾拥有过一个平静淡定的黑夜。在带着一身的仆仆风尘和满怀的希望走了这么远的路之后,他终于在巴拉特森找到了自己的生命之光,这光芒照亮他在异乡染上的愁情,让他日日夜夜地戴着面具,游荡在巴拉特森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等待着那个如同精灵一样的少女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

  整个夏天,少年悄悄地向人们打听着一个美丽的少女,然而每个被鸦问的巴拉特森人都说自己家的女儿是最美丽的。爱情的苦酒在少年的心中被偏执的信念点燃成一片炽热的火焰,驱动着他穿越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直到他快被这团烈火烧干的时候,他才忽然注意到女皇陛下将为年轻的公主挑选一位丈夫的消息,而公主宣布一定要找一位会跳舞的少年。

  于是少年又一次戴着自己的面具出现在王宫的大殿里,站在一列贵族求婚者的中间。公主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和几位俗不可耐的贵族们跳完了几支舞后,来到了少年身边,这一次她不用取下他的面具就已经闻到了那阵淡淡的山茶花香。

  因此,当所有的求婚者离开之后,公主确信自己的心已经再也无法为别的人而怦动。那一晚女王陛下一番好言相劝之后,冷漠而不容置疑地为自己的女儿选定了一位唇上留着小胡须的公爵之子。泪水从公主破碎的心中无声地涌上双眼,在悲戚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

  随后的一个月里,整个宫廷开始为公主的婚事大事操办起来,这件大事成为整个巴拉特森的话题。如今女王已经衰老,因此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时候总是带着面纱,人们知道王室迫切地需要一位新的继承人,而在公主获得加冕的资格之前,她必须找到一位丈夫并且和女王一起生育一位小公主,如果不能完成这个重要的任务,王室甚至整个王国都将动荡并不宁。因此这不是一个少女的幸福的问题,而是一个种族的命运的问题。

  公主很久以前就清楚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承受磨难的人,她的母后以及所有的祖先都曾经是绽放在春天的娇艳花朵,都曾经一样地有过青涩的梦幻,直到美梦消散,被现实的枷锁套着拖进繁花纷落的秋天。她们要掌管一个王国,同时等待着收获一颗用血和泪孕育出的饱满的果实,完成自己这一生的使命,把王室的火种传递下去,自己悄然凋零。这一切在她死之后还会继续下去,在她的子孙后代身上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如果不是出现了那个蝴蝶少年,她原本可以坦然面对未来。而如今,她努力地尝试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希望,尝试忘掉面具下的那张脸。那张脸不能改变什么,仅仅是使她学会和自己的命运相处的这个过程变得漫长、痛苦而且艰难。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王室的婚礼更隆重的事情了,来自王国各地的贵宾带来一车又一车奇珍异宝作为贺礼,人们穿上各种华丽的服饰聚集在金光灿烂的大殿里,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尊贵和夺目,宫廷设计师设计了一架南瓜形状的马车,公主身着为她量身打造的晶莹璀璨的宝石婚纱端坐在马车里,透过精致的金丝面具望着为她准备的这一场皇缤纷的盛大仪式,心中的愁怨如秋叶一般纷纷飘落。她感到曾经跃动过的热情正在悄悄熄灭,自己正在迅速地变成一个合乎要求的冷漠君王。

  当所有繁琐的仪式结束后,迎来了人们最期待的宫廷舞会,这些从来衣食无忧的贵族们在一张张面具的遮掩下轻快地展示着他们简单的快乐,新郎的舞步如同他本人的胡须一样严谨,公主却心不在焉随着音乐漂移着,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破碎的画面以至于她同所有人一样没有注意到那一声轻微的脆响。紧接着是一阵连续的爆破声,仿佛是为了将婚礼推向高潮,大殿里的每个角落都绽放出一朵朵烟雾,带着怪异的芬芳将整个皇宫笼罩起来,公主感觉到一阵倦意悄悄袭来,她来不及多想就向后倒去,只记得昏迷之前似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公主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出了都城,一路来到郊外的一个被荒草遮蔽的驶屋旁,那里有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和一套为公主准备的便装。驾车的是个陌生的人,他搀扶着公主下了车,深情地盯着她的双眼告诉她,他们将要从此浪迹天涯。

  在逃亡的这一路上,他们骑着黑色的骏马在初秋的火红色原野上飞奔,而陌生人的模样则在迎面吹起他们衣服的风中渐渐改变成公主情郎的那张脸,他们就这样兴奋地驰骋在青春与死亡交错的路途上,女王的铁骑在身后看不见的不远之外紧紧追随着,那为他们准备好的严酷惩罚带着钢铁般的气息跟随他们席卷过整个原野。被岁月磨洗过千万年的古老土地上,尘土随着清风飞舞而上,弥漫在忧愁的天空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随着细雨降落到遥远的荒僻之地,散落到公主和他的爱人躲藏的地方。

  直到逃离了都城,远离了女王势力最强大的地域,感觉身后的杀气已经渐渐减弱之后,他们两个才终于放慢了速度,在小镇上买了一架马车,向着帝国最偏远的南方一路徜徉过去。于是他们看见了奇异的世界里的奇异人们,他们穿着奇怪的服装说着奇怪的方言迈着奇怪的步伐甚至有着奇怪的想法和奇怪的举手投足,那一字一腔一颦一笑一哭一怒都显得那么陌生,那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是又是那么新鲜,而日生日落潮起潮还又是那么令人心潮彭湃。公主从未离开自己熟悉的世界如此遥远,从未切身感受到外面这个广袤世界的风光是如此的斑斓,如今她不再是这些土地和这些人们的君王,她却感到从未如此的惬意过,那些烦恼仿佛连同追兵一同被抛到了身后。

  那些飘泊不定的夜晚里,他们在昏黄黯淡的烛光中低声倾诉,讲述着彼此的故事。少年娓娓地说起自己的故乡,告诉公主在那颗遥远的纳西所赛星上,人们能够改变自己的容貌,这种神赐的能力令他们成为宇宙中存活至今的最古老的种族。不论遭遇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他们都可以选择变成其他智慧生物的模样,混进异域的土地,在那里以不同的面貌,开始新的生活。很多人都愿意变成各个种族的美少年或者美少女,他们在宇宙中穿梭,用美色和歌声征服所到之处的人们,因此纳西所赛人又被称之为诱惑者、宇宙唐璜。而少年自己,在群星之间留下一串脚印,就是为了寻找一位不是异乡的美丽少女。于是他来到巴拉特森星,于是他的寻觅终止在那场舞会上,于是他扮成宫廷设计师安放了许多迷雾弹。

  而公主则哀婉地诉说起自己在幽深的皇宫里度过的那些童年时光,在一群年轻的美丽宫女和年老的宫庭女官的包围中,她早早地发现了青春的短促和岁月的无情。在看似威严肃穆的宫殿之下,是那些被缓慢而无情的剥落了容颜的女人们的哀怨和愤懑,这股阴冷的无名而盲目的仇恨和曾经奇奇怪怪地死在那里的鬼魂们纠缠在一起,无声地追随着她,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能告诉她曾经发生在那里的可怖的传说,于是她不论醒着还是睡着都一样惊恐无助,她想把自己藏在一个看不到低眉顺目也看不到那些恭顺的双眼下隐藏的恶毒的安全的角落,而整个童年她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直到她从这样一个冰冷的泥潭中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才终于能够坚强地学会冷漠地面对那个孕育她也预备吞噬她的地方,于是她在幻想里度日,于是她偷偷溜出皇宫,于是她遇见了自己的梦,于是她在穿着婚纱端坐在南瓜马车里就要被现实彻底征服的最后一刻仍然心存幻想等待被拯救。

  然后他们沉默了,一起回味着那个美丽的夏夜彼此相遇的一刻。甜蜜的喜悦注入空茫而无着落的心灵中,他们就这样躺在黑暗里,安静地感受着彼此的气息,时间缓缓地从他们身边漫过,带他们一起走进共同的梦乡。

  这样柔情蜜意的夜晚并非总是能够心平气和的度过。他们驾着自己的马车肆无忌惮地穿越巴拉特森的一个个城市,感受着青春的飞扬和饱满得几乎要流溢出来的力量,少年随身带着的银两一点点减少,心中的火焰却越发猛烈,因此当他们不再独自一人而是习惯于一起观赏着平原上血红色的落日时,一直被小心压抑着的激情终于在夜晚空前地澎湃起来。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和借口,一切词语都在灼热而急促的喘息中急速地凋零,只有一股迅猛的巨浪推着他们冲向海天相接的地方,去采摘那绵软而轻盈的朵朵白云,这地火一般的力量烧干了所有声音,公主没有办法停下来,也没有办法说出一句清醒的话来阻止事情的发生,直到一道无法逾越的悬崖猛然耸起,一切才嘎然而止。

  这是每一对天真热血的情人们都必须面对的真相,是一个无奈的种族最难言的隐痛和秘密,也是最残酷的事实:情人可以相爱,却不能拥有。

  从那时开始,这趟旅途开始变得不那么如意了,尽管依旧疯狂,但是仿佛有一团阴云开始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笼罩,并且一直追随着他们不肯散去。

  外面的世界依旧陌生,奇怪的未知世界不断地缓缓地在他们面前铺展开,露出种种惊人的画面和声音,空气越来越温暖潮湿,树木越来越高大繁茂,数不清的花鸟鱼虫在他们身边萦绕舞动,天空里大地上到处都散发着生机,天地间的绿色开始在这里汇流,融汇成一片汪洋的绿色世界,绿色的风迎面吹拂,马车漂流在绿色的海上。

  他们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沉浸在美丽的绿色世界里,暂时忘却了远方仍然记得他们名字的人们,也暂时不再理会那个两人都不愿面对的阴霾。尽管已是岁末,这里却依旧花团锦簇,连空气都是湿润的。他们租了一间小屋,在一路的颠簸之后,被充足的阳光晒得皮肤微微变色的公主终于可以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着了,天上的白云在地上投下的一道道影子,缠在她的腰间。

  新年来临的脚步声唤醒了做梦的公主,他们开始整日逛在集市上。小贩们操着生涩的官话向一望而知的外地人叫喊着,为了不那么醒目,他们打扮成普通旅人的模样。公主喜形于色地扮演着家庭主妇这个新鲜的角色,在每个摆着奇怪玩意的摊铺前装作很在行的样子把玩着大大小小的摆设,而少年则像一个老实稳健的丈夫一样跟在一旁,兴致盎然却又谨慎地只为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付账。即便如此,家里也还是出现了许多坛坛罐罐,乱七八糟地摆放在那里,尽管有时候显得碍事,却让他们感受到一种长久以来就隐约地渴望着的家的感觉。

  当少年穿上一身粗布的衣服站在院落里笨拙地点燃鞭炮时,公主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不一样的新年:她和自己的爱人平安地藏身在大陆的南端,缺少了宫廷气派和辉煌,没有珍馐美味,平淡而又些许温暖。新的一年已经到来,温润的气候催促着他们的身体如同这里的植物一样茁壮地生长着,幸福如同白茫茫的迷雾把他们裹在里面,未来确切无疑地将会到来却又无法看清它的方向。如今她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和流浪,却在爆竹声和自己的欢笑声中忽然感到迷惑,她想到还有足足一生的时间留给他们两个去厮守,她将和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一起走过许多高山和大河,一起感受时光如水岁月如梭,一起成熟一起脱落,一起衰弱一起失去光泽,一起变得老迈不堪然后相互搀扶着走过余下的时光直到黄昏将尽的时候还尹抖着相濡以沫。就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就在远近的鞭炮声不曾停歇地欢快奏鸣的时刻,望着和自己私奔的这个男人,公主仿佛已经匆匆一瞥看尽了他们一世的故事,一股说不出的甜蜜幸福和酸痛苦涩涌上她的心头。

  少年回到屋子的时候,公主已经换上了那套一路上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的婚纱,戴着金丝面具站在他面前。于是少年也披上了自己那件黑色的长袍,戴上已经收起来很久的蝴蝶面具。简陋的房间里没有音乐,于是他们跟着自己心中的旋律默默地翩然起舞,完全忘却了外面新年之夜的鞭炮声。他们忘情地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直到一曲终了,公主伏在少年的散发着烟火味道的肩膀上,泪水渗透进黑色的长袍之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少年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公主仰起头问能否爱她直到永远。

  那一夜他们拥抱在一起,手指轻轻划过每一寸柔嫩的肌肤,许下诺言要相爱直到他们都死去,公主知道自己除了这个承诺没有办法给他更多了。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壁在她心里划下的伤痕开始流血,伤痛撕裂着她的灵魂,释放着许久以来隐蔽在心中的愤懑和疼痛。她知道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将能够变成一个彻底的女人,能够让她拥有她,在他们已经老去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们将忍受着无尽的煎熬,来不及等到救赎的一刻就已经被心中的火焰烧成灰烬。在跟随着一个只见过两面、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私奔千里之后,公主相信自己还有更多的勇气让她决心要一个人寂寞地盛开,孤独地守候着自己的娇艳,直到它芬芳飘尽的时候再让爱人采摘。

  于是天亮的时候公主告诉少年她要离开,少年没有说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窗外飘起了轻柔的细雨,她在绵软的雨声中不断地提到这个话题,诉说着自己心中深深的愧疚和天真而勇敢的决心,重复着自己对于未来的期许和对于彼此信守承诺的坚信,描述着十年之后当他们都成熟而开始微微老去时彼此重逢的那一番动人的场景,那时候她就可以成为他真正的新娘,公主执着地相信那伤感而温馨的一幕是值得用整个青春的时光去换取的。

  少年没有再坚持,他留下几块零碎的银子,把剩下的全部都给了公主。就这样,他们立下约定,然后怀着破裂的灵魂和一个缥缈的希望就此离别,分手的时候公主骑着黑色的骏马,头也不会地向着她一直怀念的那个冬天能够飘落雪花的北方奔驰而去,没有让少年看见自己止不住的两行热泪。

  一别就是十年。

  而舞会从来不曾停止。冬去春来花落花开,大地一遍遍地封冻了又解冻了,轰动一时的传奇故事也平息了淡忘了无人问津了,在那些没有他们出席的化妆舞会上,人们依旧是欢声笑语,一对对鲜活的面孔穿上美丽的婚纱,讲述着一个个他们听不见的故事。一代人老去,另一代人崛起了,这其中的故事有些似曾相识,有些则前所未见,而日月星辰依旧在天上闪烁盘旋。

  这是十年之后发生在绿色小镇上的第一场婚礼,没人注意到它的特别之处,即便是对于端坐在一张圆桌旁的女子来说,小镇上的变化也是微不足道的:穿梭在大街小巷的人们还是一副悠闲懒散的模样,集市上的商贩摆的依然是些有着奇怪用处的奇怪玩意儿,人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表达着不可思议的想法。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十年之后依旧是陌生。也许是时光在流淌的时候绕开了这里吧,女子心想,尽管时光没有绕开她。

  她刚刚和一个陌生人跳了一只舞,现在坐下来休息,她将目光转向头顶的星空。明朗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每一棵都用特别的语调和听不见的声音争着向她诉说着各自的故事。她安静地享受着这样的夜晚,每一根筋骨都格外的松弛舒坦,十年来让她牵挂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这些年她见到了听到了体验到了那么多的事,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冲动的少女,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十年足够消磨掉一个人的热情和信念,足够发生许多新的故事,甚至足够把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变得烟消云散,她没有指望他一定会出现,也不指望他还记得她的脸庞,甚至不指望他还活着。她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一种顽强。

  一种淡淡的山茶花香飘来,她收回目光,看见他站在她面前。

  黑色长袍、蝴蝶面具和深情的目光,他彬彬有礼地伸手,公主微笑着递出手,然后他们翩然起舞,一如从前。

  于是两段十年的故事汇流到一起,在飞扬的乐声中轻轻舞动、奔流向前。

  最后一只舞结束的时候,他轻轻摘下她的面具,那一刻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若干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夏夜,就像是两个紧紧衔接的时刻,中间再没有别的事发生一样,如果没有她脸上开始出现的皱纹。

  他眼神中悄然闪过的一丝惊讶被她迅速捕捉到了,她知道哪怕他做好了准备,当记忆中年轻美丽的爱人被眼前的中年女人面容所代替的时候,他也不可能轻松面对。十年足够洗退一个巴拉特森少女的美丽。

  他轻轻抚摸着她那张独自在风雨中盛开过的沧桑面孔,那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令他魂牵梦绕肝肠寸断的脸,那已经被消退了绝代风化而变得些许粗糙的容颜,他看到的是一点点的陌生,和更多的熟悉的执拗的神色。

  “想不到我会变成这样么?”她轻轻地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这一吻缠绵而漫长,跨越了岁月,说尽了他十年来的思念。

  她睁开眼,伸手去摘他的蝴蝶面具,却被他伸手挡住。

  “让我看看。”她轻声请求着。

  他摇摇头:“你不会愿意看的。”

  她婉尔一笑:“怎么,你也变了模样么?”

  他不知怎么回答。

  “没事的,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在乎的。”她的手再次伸向面具。

  “别……”他试图劝阻。

  “让我看看。”她坚定地说,随即有换成了调皮的语气:“说真的,我都不记得你的样子了。”

  他知道早在自己决定来赴约的时候这一刻就注定不可避免,于是鼓起勇气站在原地,放下了拦在面前的手,等待着他的爱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不管她看了之后什么反应,这都是宿命的安排。

  她的手放在面具上忽然停下来悄悄地问:“很可怕么?”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于是她揭开了蝴蝶形的面具,看见了他的脸,于是一下子就记起了他的模样。她惊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张俊美的脸孔不安地注视着他,那挺拔的鼻梁和淡红色的唇都如此年轻,如此熟悉,一如从前。

  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如同随后而至的那场大雨一样,忧郁而漫长,他告诉她纳西所赛人不会衰老,只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死去,而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在乎她的样子,他要陪着她直到……她打断了他的话,于是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来弥补逝去的全部时光。

  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把自己交给了他,之后他酣然入梦,而她久久难眠。

  这时天空开始下雨,大雨浇落了天空中的哀伤,在地上流淌。砖瓦为他们在雨中搭出一个空间,让他们可以安全地睡在里面,等待阴暗的白昼到来。黑暗中一道闪电横空出世,瞬间照亮她的内心,隆隆的雷声震荡着她的灵魂,这时她心中的喜悦和绝望。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强,不论怎样,她需要一双手,在她需要依赖的时候可以仅仅抓住。于是她依偎着身旁这个看上去年轻俊美的少年,雨声在他们的床边轻轻哼着歌谣,把她哄入梦乡。

  然而当曙光微露的时候,她猛然从梦中醒来,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留下一个清爽而泥泞的世界,这时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模样,时光如暴雨一样正在冲刷着她的容颜,她正一分一秒地老去,而身边的这个沉沉睡着的少年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忽然蹦进了现实一样依旧鲜活,仿佛有一件护身符保有他不受岁月的侵蚀。愤怒和痛苦侵袭了她的灵魂,她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吼着咒怨着冷酷的命运。

  在做了几个深深的呼吸平定了自己的惊恐之后,她又一次下定了决心。

  她借着微弱的光亮匆匆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笺,然后在那间充满回忆的屋里坐了一会儿,默默地端详着自己的爱人:他象一个白天玩的太累的孩子一样沉沉睡着。她仔细地记住了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帮他把被子盖好,在世界苏醒前悄然离开。

  少年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伴,只有一张字条向他解释:她除了给与他大姐姐般的关爱和呵护以外,简直没有办法把他当作自己的男人了。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忍受自己在他面前慢慢衰老变丑,而他却永远俊美。所以她离开了,留下一份回忆和遗憾,以及一份诅咒:她诅咒他永远都这么年轻俊美并且再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模样,他将永远带着这张时光凝固的脸四处流浪。

  于是他也将永远只记得她最美丽的模样和最甜蜜的夜晚。


  今我来兮

  安娜怀孕的消息像一颗炸弹一样,震动了整个巴拉特森。

  人们不相信才17岁的安娜能够怀孕,死活也想不出怎么个怀法怎么个孕法又怎么个生法,所有的目光都如利剑一样对准了安娜家。

  然而安娜一天天鼓起来的肚子却是没法用一个魔术就让它消失的事实,在发现这件事的那一刻,枢密官大人顿时觉得一颗炸雷在自己的脑袋里轰然爆炸。她后悔自己忙于公务而忽略了这些日子里家里发生的秘密活动,其实她早该注意到安娜和他的丈夫总是喜欢和他们的那位神秘朋友往外面跑,也早该发现某些日子里安娜苍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更让她后悔的是自己向他们隐瞒了一些事情,如今她不得不为此承担后果了。

  于是最忠实的家丁把守着大厅,枢密官大人端坐在靠椅上,神色严厉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一对年轻人。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紧密的心跳在敲打着他们的胸腔。

  最后莱恩打破了沉默,他向枢密官大人说起自己这位朋友的故事:他曾在许多年前和一个美丽的巴拉特森少女之间有过一段美好的爱情,然而由于彼此不能结合最后导致了不幸的结局,这段刻骨铭心的悲伤往事和他对巴拉特森怀的深厚感情让他决定不再让类似的悲剧重演,于是他在大半生的时间中学习了很多知识,寻访了远近的名医,不辞辛劳地四处采摘珍奇的草药,最后配制了一种神奇的药剂,有了它,巴拉特森的女性就能实现婚龄和孕龄同步的梦想,而安娜就是第一个用于尝试的巴拉特森女子,而她和莱恩的孩子就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从自己母亲体内诞生的巴拉特森人。从此以后情侣们可以相互恩爱,女人们可以生育自己的孩子,再也不用别人代劳,从此巴拉特森的历史就会改写。

  莱恩激动不安地将这一幅看上去光明的前景描绘完之后,枢密官大人惊呆了,安娜看见母亲不说话,鼓起勇气,红着脸说这十来个月都一直在服用那种药剂,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以外,如今她确实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且她怀了莱恩的孩子。

  枢密官大人苍老的轮廓上没有一丝血色:“你们只知道,新婚之夜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两个年轻人愣了。

  “其实,”枢密官大人叹了口气,“有一些在传说是真的。女王陛下和她率领的‘育族’王室成员,不光会让特使们把优秀俊美的少年少女领回王宫,在那里生育新一代有着贵族血质的少年和作为未来领导者的少女,而且她们偶尔还会一时兴起,趁着夜色离开王宫来到新婚的少年家,而只是为了一时的欢娱。这种纯粹的欢娱不一定会有结果,甚至可能只选择新郎或者新娘中的一个,因此我们不会有一位贵族亲母。但如今,安娜却有了孩子……”

  老人没有再说下去,但两个青年人都都明白了:这个新生儿将否定整个育族王室存在的必要。于是他们意识到灾难的血光已经在天空闪耀,一幅血流成河的画面就在眼前。

  然而,安娜鼓起来的肚子早已经被眼尖嘴快的仆人看到并且宣扬出去了,如今消息已经扩散出了都城,正在向整个大陆扩散。他们不知道逃跑是否还有没有用,就在一家上下都陷入焦灼不安的时候,女王的特使架着马车来到枢密官大人家门前,宣布女王要召见安娜,而随同到来的还有一支面无表情的御林军,将安娜家层层包围。

  安娜忐忑地站立着,不安地等待着端坐在帘幕后面的女王问话。

  十月的冷风穿过层层缝隙为空旷的大殿送来丝丝寒意,尽管披着皮衣,安娜的牙齿还是不由自主地咬在一起。

  “赐坐。”贴身侍卫传达了女王的旨意,一个侍者搬来一把高背椅。

  安娜行礼谢恩,然后坐下来,微微缓了口气。

  “听说,”像一扇沉重而缓慢开启的大门,女王慢慢地开了口,“你怀孕了?”

  安娜像一座沦陷的城池一样无法抵御女王的威严,只能敞开灵魂:“是,陛下。”

  然后是一阵拟的沉默,安娜的耳畔有许多声音在鸣叫。

  “你有了你丈夫的孩子?”女王声音低沉,如同凝重的流沙,从帘幕后蔓延到安娜的身边。

  “是,陛下。”安娜盯着脚下的金砖,恭顺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抬起头来。”女王的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

  安娜谨慎地抬起头,让女王看见自己的脸。

  女王隔着帘幕端详了一阵,然后说:“你这么年轻就成了女人么?”

  “是,陛下,我吃一种药,能加快……”安娜斟酌着恰当的词语,“身体的变化。”

  “可你的容貌?”女王略显急切地问。

  “回陛下,这药的有很多成分,作用不同……”安娜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如实说,“……是一个朋友带给我们的。”

  “朋友?”女王重复了一声,然后没有再开口,仿佛在细细把玩这个词,直到把玩够了才又问道:“你的丈夫,他怎么样?”

  安娜有点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人们说,他叫莱恩?”女王的语气令人捉摸不定,仿佛蕴藏着什么深意。

  “是的,陛下。”安娜老实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从外省来的。”

  安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确实听到了一声冷笑,但女王的问题确实很奇怪: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他……他不错,有才华,而且人很善良。”安娜拿不准还要再说什么,于是就停下来。

  “你们那位朋友,他在哪儿?”女王冷冷地问。

  “回陛下,他出城采药去了。”

  女王思索了一阵,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把他留在最后处理吧。”说完起身离去。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无法安眠,安娜被召见的整个情形让大家困惑,猜不出这位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对她的国家里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事件究竟是什么态度,这更加令人不安。安娜和莱恩整夜都无法合眼,等到曙光微露莱恩准备进宫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平安归来。

  女王盯着下面的这个青年,只说了一句话:“抬起头来。”

  莱恩抬起头,紧张地看着帘幕后面那个朦胧的身影,等待着,等待着。他觉得那个威严的身影似乎发怒了。

  “你……”女王强压着怒火颤抖着问,“你是安娜的丈夫?”

  “是,陛下。”莱恩不由得又低下头,诚惶诚恐地回答。

  “抬起头!”女王愤怒地命令。

  莱恩恐惧地抬起头,惶恐地站在那里。

  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之后,女王厉声问道:“你不是……和你妻子跳舞的人不是你!”

  莱恩不知道女王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该该怎么回答,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婚礼上,和你妻子跳舞的那个人,戴着蝴蝶面具的那个人是谁?”大殿里的每一个人极少见到女王这样激动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女王的的情绪快要失控了,全都害怕的不敢呼吸。

  “他、他、他是我们的朋友,就、就是他给我们的那种药,他戴着面具,那个面、面具我妻子以为是我,其实是我们开的玩笑,我让他假扮成我,我不知道……”莱恩惊惶失措地说着。

  女王随手拿起一直玉杯扔出去,玉杯飞过帘幕砸在莱恩面前一步远的金砖上,砰地一声粉身碎骨,女王命令把莱恩关起来,然后愤怒起身离开了,只剩下帘幕还在幽幽晃动。

  在传说中,皇宫里的一切都是光彩照人的,没有一样事物不是美丽生辉的。对于这个传说,许多年前唐璜曾经亲自进去印证过。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饱受尘世风雨冲刷的宫墙一次次地修葺过粉刷过,看上去还像从前那样高大森严而牢不可破,但它也许就像唐璜自己一样,经历了太多的世故,即便表面上看还是光彩多目,其实内心已经满目疮痍、一片沧桑了。

  在这一刻,他有太多事情可以回忆,可是他已经老了,老的经不起情绪的波澜起伏,他宁可平静地等待自己徒有其表的俊美外表被命运轻轻一弹,然后土崩瓦解。莱恩对枢密官说的那番话基本是事实,只不过,他并不是什么救世主,没有诗人描述的那么崇高伟大,他之所以学习、寻觅着救赎的办法,仅仅是因为为了派遣心中的空虚和厌烦。他带着公主的诅咒在宇宙中这个小小的角落里飘来荡去,不论走到那里他都带着一张凝固的脸,不能也不愿意再改变成别的模样,于是不论身在何处,他都永远是个来自异乡的陌生人。离开了爱人之后,他又见到一些别的种族,见到别样的风景中别样的美丽少年,于是他厌倦了自己这张一成不变的脸,但是却更厌恶去重新凝缩出另一张新的陌生的俊美面孔,在他内心已经衰老了的时候。

  最后他在无比厌倦中意外地成功了,如今又回到了巴拉特森,带着一个或许真的能够改写一个种族命运的草药,带来了那多少代被埋葬的青春苦苦寻觅的梦想和希望,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爱人。以后的事只能留给年轻的人们去作,他自己将在此处终老,等他死后,他就会去寻觅自己的爱人。

  所以当他在特使的带领下穿越九重的宫墙来到女王所在的大殿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完全称得上是这个星球上所有活人的长辈,最年迈的人也不会记得当年他和公主逃往的故事,他们已经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了,他们即将见到的这位女王,可能是公主的某位表亲的曾孙,这感觉如此奇妙,以至于他一时间忘记了将要面对的危险。

  他进门的时候,为这个荒凉的大殿带来一阵淡淡的山茶花香。唐璜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上的这种味道,但是在他戴着蝴蝶面具的身影走近帘幕后的女王之前,女王就闻到了这股气息。在这阵芬芳中夹杂着一个多世纪的酸甜苦辣和世态炎凉,用隐秘的符号讲述着岁月过往。女王静静地聆听着这些低声的诉说,默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依旧一副俊俏少年模样的人。

  良久,女王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总戴着面具?”

  “陛下,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的脸。”女王的声音低沉,唐璜听不出她的年纪。

  “你的脸很难看么?”女王问。

  “不,只是,它受了诅咒,永远一成不变。”

  “哦?也永远不会变老么?”女王好奇地问。

  “是的。”唐璜回答,“永远不会变老。”

  “那一定会让很多人着迷吧?”女王轻声地笑了起来,那声音仿佛少女一样清澈,如风铃般在大殿里萦绕,然而当她再次开口,却又变成低沉的嗓音:“听说你曾经爱过一个我们的少女?”

  唐璜沉默了一阵,答道:“是的。”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女王轻飘飘地问,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声音中仿佛躲藏着一个少女,会忽然蹦出来和人开玩笑。

  唐璜回想了一下说:“一个很好的姑娘。”

  “哦,一个好姑娘。”少女不见了,又变回了那个低沉的女王。

  “你还有过什么别的好故事,比如说,别的什么好姑娘。”女王饶有兴趣地问。

  “没有。”唐璜无动于衷地盯着脚下的地面,等待着这场漫长对话的终结。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都退下吧。”女王冷漠地向左后的侍者吩咐。

  提心吊胆而又充满好奇的仆人们退下了,贴身护卫略为犹豫了一下,女王不容置疑地命令:“全部退下。”于是所有人都悄悄退出了大殿,只剩下女王和唐璜。

  “你以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一切么?”良久沉默的对峙后,女王猛然发问。

  唐璜眼望着地面,没有开口。他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改变什么,也不在乎。他感觉不到体内的热血和激情,也没有一丝的兴致想和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争论,对他来说,把他马上抓起来投进牢房也许会更省事一些。因此,他盯着地上的金砖,第一次发现那上面细致的纹路竟然是一幅图案,这时他感觉女王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是平静一下自己的激动,然后从容起身,掀开帘幕,走了下来。

  女王走到唐璜面前,审视着他,然后伸手放到他的面具上。

  唐璜一动不动,没有阻止,他不在乎别人看到他的脸,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认得他的模样。

  女王摘下了他的面具。

  那双手手在他那俊美的脸上轻轻抚摸着,沿着肌肤勾勒着他的轮廓,唐璜感到一种异样的亲切,他发现那双手忽然开始颤抖,紧接着是一声抽泣,他诧异地抬起头。

  他看见自己的爱人,双眼噙满泪水。

  于是他们在一瞬间又变成了美丽的公主和英俊的少年,两段载满了百年孤独的河流在这里又一次激荡、汇流在一起。他们从没有想到自己在曲折、斑驳、滞重而浑浊的河床上独自奔流了这么多年以后会再次看见彼此的面容,听到昔日里一同流淌时熟悉的音符,唐璜内心已经死去的火山忽然喷发出来,让他感到已经逝去的青春全部回来了,而公主则忘了自己女王的身份,紧紧地拥抱着的离别多年的情郎。

  然而一瞬间终归只是一瞬间,在一瞬间之后,无比纷乱的现实全都涌回他们身边。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想不到……”唐璜仔细地大量着这个披金戴银满身尊贵的少女,她身上多了沉稳世故的老练,却比他们最后一次分别时候更加年轻,于是困惑地问,“你怎么……?”

  于是女王从一百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开始,匆匆讲述了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于是唐璜听到了一个传奇式的故事,充满了阴差阳错和残酷的斗争。故事讲完之后,两个人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这么说,”唐璜开口说,“你不但重新夺回了王位,而且发现了能够永保青春的办法?”

  “是啊。”女王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女。

  “唉,”唐璜苦笑了一声,“原来我们都在为同一个问题寻找答案。一百年来,你都这么年轻么?”

  “嗯。现在,我们一样了,你和我,都永远年轻,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女王的眼中闪烁着光芒。

  唐璜沉默了,他忽然觉得,如果此时此刻,他们俩都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然后相互搀扶着会更好一些。而如今,他本已经准备好的闭幕忽然变成了开幕,一切反转过来,一种前所未见的新生活盛情地邀请他,但他在这团热情的火焰之后感受到一种阴冷,令他却步。

  “你一直统治着整个王国?”这个问题令他不寒而栗。

  女王的声音平静下来:“是啊,有什么不好的?”

  “难道你想……一直这样统治下去?”唐璜忧郁地问。

  “为什么不?我永远年轻貌美又健康,为什么需要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来代替我。”女王伸开双手,迷醉地拥抱着空气:“这一切,都是我的。”

  “我们可以离开……”唐璜盯着女王手中的蝴蝶面具,出神地说,“坐一辆马车,离开这里,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度过我们最后的时光……”

  “不,不!我不要变老,不要变老,我要永远年轻,我不要你看见我满脸皱纹……”女王急切地说。

  唐璜摇摇头:“为了你的青春,还要牺牲多少人?”

  “我不管!”女王的眼中充满了狂热,“我不在乎,我已经失去了一次青春,不能再失去了!”

  唐璜忍不住走上前,抓着这个激动的女人,这个他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女人的双肩,紧紧地抓住,用力摇晃,想要唤醒她:“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只剩下壳还是年轻的,不要让别人再去受我们受过的罪了,跟我走吧,我们再浪迹天涯。”

  她茫然地看着他,两眼泪水。

  唐璜把她揽入怀中,恳切地说:“也许我们还可以生个孩子……”

  这句话却像闪电一样打到女王的头上,她挣脱他的怀抱,后退一步,冷笑着说:“孩子?哈,真是太讽刺了。那时候我听人说起一个戴着蝴蝶面具的人出现在巴拉特森,你知道我有多激动么!我想也许是你回来了,所以派人去打听,人们说在你住在安娜家。于是我穿着便装,混在参加婚礼的人群中。你永远也体会不到,当新娘摘下那张面具,我看到你的脸时,我是多么的痛苦,那是肝肠寸断啊!我愤然离去,然后在新婚之夜她乘着马车在夜色中来到新郎的房间,我以为新郎就是你!我要报复你!可我当时就很奇怪,为什么你身上没有山茶花香,我以为日子太久了,你已经老得没有味道了,哈,哈,我哪里想得到,那根本就不是你,根本就不是!我哪里想得到!可粱我那段日子里还那么的狂喜,你不知道吧,我怀孕了!我怀孕了你明白吗!我告诉自己,我怀着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啊!这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么!我们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不就是为了有这样的一天!我忍着没有告诉你,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再叫你大吃一惊。你知道生那个孩子都多苦嘛!你不知道!你怎么能明白,为了生下他,我死去活来,那是撕心裂肺一样啊,我怕啊,我怕自己会死,我怕连你一面都见不上就死了啊!那几天,我连床都起不来,就在这时,人们说那个女人怀孕了,我就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才给你生了个孩子,你都不知道,别的女人就有了你的孩子。我气得快要发狂,我差点大开杀戒,我恨死了帮她变成女人的那个什么‘朋友’。你不可以有别的女人,只有我才是你的女人!我要用最残忍的办法来折磨那个好事的人,我已经准备好了一件件刑具,可是……可是……可是当我看到那个新郎的时候,我的眼前一黑,差点就要昏倒了。原来你们开了个玩笑!哈,哈!上天对我真是不薄,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足足等了一百年,才开出来的小小的玩笑啊!”

  女王激愤地诉说着,冷笑着,叫着,痛哭流涕着,那张愤怒地变形的脸上流满泪水,忽然显得苍老而可怕,那是郁结了一百多年的怨恨,也是再也不能忍受残酷命运压榨的疯狂反击。

  唐璜惊呆在那里,浑身颤抖:“孩子……?你……你生了一个孩子?”

  “是。但不是你的孩子。” 女王脸色苍白得可怕,咬着牙说:“是那个傻瓜诗人的!”

  唐璜愣住了,他感到自己被命运钉在那里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这荒唐的一切上演,他呆呆地问:“那个孩子,现在哪里?”

  “我已经吩咐人把他丢到荒山里去了。”女王冷漠地回答。

  “你疯了!那是你的孩子啊!”唐璜喊道。

  “可不是你的孩子!”女王愤怒地回应,“而且皇宫里不需要一个男孩。”

  “是个男孩……你不应该……你变了……”唐璜失神地说。

  “不要你来教训我!”女王怒吼道。

  唐璜痛苦地摇头:“放了莱恩吧,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不,我要那个女人回来,”女王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那个孩子出生的。”

  “你杀了他们也没用,药方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要开始了,你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唐璜哀求着“跟我走吧,求你了……”

  “不,绝不!”怒火令那美丽的脸更加狰狞,女王猛然抽出佩剑,“留下来陪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唐璜愣愣地盯着那把雪亮的宝剑,他从未想到他们之间有天竟会隔着这样一件东西。

  “留下来,不然就死!”女王哭喊着。

  唐璜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失去了那个曾和他一起流浪的美丽少女。望着饱受折磨的爱人,他微微一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猛然向前,让利剑刺穿了胸膛。

  突如其来的安静之后,大殿里爆发出令人心碎的哭声,公主抱着怀中的爱人,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而他却不再回答,鲜血从他嘴角流出。他僵直的双眼望见一片火红色的原野,他们俩骑在黑色的骏马上,迎着落日飞奔。

  女王双眼空茫,现在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了,她可以让血流成河,让日月无光,让群星都湮灭,可是她什么也懒得做。她呆呆的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爱人,忽然间,他的身体开始衰老,皱纹迅速地爬满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在瞬间还清了时光的欠债,她痛哭着拾起地上的蝴蝶面具,颤抖着为他戴上,白色的羽毛被鲜血染红,再也无法褪色,直到这面具陪着他一起被埋葬,连同着人们的记忆,最后都换为云烟,于是将不再有人提起更没人知道,在某个夏夜的舞会上曾有一个少年来到一个公主的身边,就在那一晚,他们一见钟情。

  (完)

《1983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