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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6年的母系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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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舒飞廉

正文 1066年的母系氏族

  乍阴乍晴的四月天,将洞庭湖中君山岛放在缠绵细雨与千千艳阳里辗转,由腊梅到玉兰,由夭桃到红杏,由山茶到桐花,最后归人月季、玫瑰、蔷薇、牡丹、芍药。东南风吹,阳春如梦,当此际,花事之繁盛,可谓艳绝天下。

  所以清晨薄雾的天气,当君山消逝在白蔼之中,早上起来行船捕鱼的渔人,就可以依靠在晨风里吹送的香味来认取岛屿。人们就会讲:“无色庵里的惠能师太,今年又种的好花园,这些花瓣落下来,她逐一去提取香水,只出干花,不知道又能赚得多少银子呢。这样的营生,也只有师太这样又有闲又有力的长大尼姑,才做的出来,别人想发这个财,也是指着骆驼说马肿,学的来吗?”

  这个眼红也罢了。还有人趁着风和日丽,登陆君山,去赏花弄酒胡天胡帝。岳阳府里的秀才们,从来都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岳阳府内,洞庭湖上,都是他们风魔弄酸的地盘,这天下第一花圃,在他们的地盘上吐绽芳华,轮不到他们去挥醉拳、望野眼,真真是岂有此理,又听说那惠能师太三十出头,风韵犹存,知书达理,禅理精深,便更心痒难熬,好像有几百只螃蟹跑到他们的心头搔抓。为将这些螃蟹揪出来,他们决心结成一个百花社,以林举人为班头,杨李二贡生做殿军,百十来个秀才分乘三四艘花船,三月十五去君山岛上,寻花觅朵,将那惠能师太扯出来排排坐,喝花酒。

  一行人春杉薄薄,摇摇摆摆,踏上君山岛十里锦幛,还未及他们取卤菜,弄猪脚,布碗筷,倒谷酒,将笔墨纸砚就着那青草地铺开来大倒酸醋,一阵野蜂塞天盖地的飞来,将习习谷风变作翻云覆雨,那些个油头粉面的秀才,只好大袖遮脸,望风而逃,只恨爹妈给出的两条腿太少。林杨李三人正要往无色庵里去请师太,也只好前军改作后军,一路狂退,一边感叹野蜂飞舞,佳人难逢。

  野蜂将秀才们弄得又痒又麻,令他们不禁回想起课外书《金庸全集》里看到的绝情谷的玉女蜂,难道这惠能师太,也再君山岛上布起了蜂阵?回到岳阳城里,急忙去寻满城的奶妈挤出人乳来解蜂毒,却发现,麻痒可消,但肿胀难除,俊生生的好秀才,变作麻面郎,可恼可恼。来年府试举人,又遇到一个偏偏以貌取人的宗师来取士,一看这些嘛秀才,内心不爽,朱笔一抹,一个不收。这些成了遗贤的好秀才,成为岳阳县中的“麻脸一代”,有妓院的娘们儿,将他门径直叫做麻袋。这些麻袋固然是孤愤冲天,满肚子怨气,把持诉讼,欺乡霸里,架空知府县令,但也并非无法可治:他们要是在家里发脾气,老秀才娘子捉出一只野蜂来,就可让他们哀号如鸿,五体投地如律令,这是后话不提。

  有绿林山的土匪,听到秀才们的溃败,五百个强盗,五百张黑脸上,就露出了五百个不屑。土匪的头头叫李奎,点评道:“这些个小白脸,多呷了几瓶醋,就觉得天下的花草,都是给他们吟诗作赋,天下的女人,都应该与他们同席吃酒,手段又差,被弄成一堆麻袋,活该。兄弟们,这个尼姑倒是有趣,要是你们不觉得弄一个光头尼姑做压寨夫人晦气,影响山寨前途,我领着你们,明天就去将她弄来。那君山上的花花草草,能扯起来移栽到绿林山,扯不起来的,就一把火烧他娘的。”土匪们都讲大王英明,这样的女人天生就是用来做压寨夫人的,早该抢他娘的。光头也没事,过几天还不就绿油油长出头发来,反正到那时候,她像做尼姑,也做不成。至于那将秀才们吓退的野蜂,也没事,土匪们天生就长得黑,靠刀吃饭,脸不要也无所谓,麻一点,更有气概,说不定下次去剪绺,人家看到麻黑的强盗,会将尿都吓出来,抢银子岂非省事得多?李奎想想也是,只是觉得万一被野风蛰出一堆癞蛤蟆,平日喝酒看着闹心,所以特别派人去下面大洪镇的米店里抢了五百条麻袋,准备上岛之日加以抵挡。四月初一,天气不错,五百个土匪,坐着五条贼船,由汉江下来,过武昌,转道洞庭湖,直扑君山,要火烧香料铺,捉惠能师太去压寨。

  南风还在吹,将洞庭湖上的水汽潮乎乎地弄到脸上,将麻袋里的土匪热到不行。大家爬到岸上,其实没等到玉女蜂铺天盖地,四月初一的好太阳,像汉口翠微街娘们儿们的笑容一样温暖人心,那花花草草,一排排,一团团,一簇簇,随着山势曲折,随着微风起伏,弄得热烈奔放,好像欢迎这些气喘吁吁的黑汉的来到。“可见这尼姑喜欢绿林好汉,讨厌酸丁秀才,品位不凡。我最恨才子佳人一对半,跳墙相会找丫环,那个什么西厢记,那个姓崔的丫头,要是开头就由人家抢去做了老婆,还不是一辈子风流快活,何至于被那秀才始乱终弃?那个大观园里的妙玉尼姑,要是学林黛玉爱贾宝玉那个呆头鹅,还不是哭到死,终于还是观音菩萨保佑,奇迹出现,由我们的好兄弟抢了去,现在养出一堆男娃女娃,生活不晓得多幸福。可见女人的未来,不是在那些秀才咬文嚼字的陷阱,而是在自由奔放的绿林之中。”一个黄脸土匪对李奎讲道,平心而论,这个土匪咬文嚼字的本领,并不见得比秀才差哪里去,他来过这要刀不要脸的生涯已经很多年,弃暗投明太及时了,李奎听得心头暗喜,心想尼姑如此得趣,他老人家已是渴龙望井,池鱼思渊,四月初一有星无月,要不就趁着这三星在庐,在那无色庵里,让尼姑遂了心愿,投入我这绿林怀抱?

  “我的妈呀,这九棵桃树,太红了,开的像野火似的》”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颇令李奎身边那个念过大学中文系的黄脸土匪鄙夷,“这个说起来,应该是桃木结出来的桃子,据说大得像葫芦似的,有人又将这种桃子叫作留连。诗经里讲‘投之以木桃,赠之以琼瑶’,这个恐怕是向帮主他老人家致意的。可帮主哪里知道这个调调,这个尼姑也风雅的过头了。”土匪们深深的吸了一口木桃树的香气,继续向前走。

  “我的妈呀,这十一棵棉花树怎么长的这么高,上面的百花,开的花圈似的,也太邪门了。”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黄脸土匪上去仔细嗅了嗅,对李奎说:“这十一棵长在野草中的灌木名叫百合。”李奎说:“这个名字吉利,我不就是要跟那个尼姑百年好合吗?只是这花生的不好,也不是样子不好看,是颜色不好,要是有红色的百合,就更吉利了。可要是生成了红色,又不能叫百合,真麻烦啊。兄弟,看你一咬文嚼字,我就会头疼。”黄脸土匪低头喏喏,土匪们闻过了百合的奇香,继续向前走。

  “我的妈呀,这个塘里的荷花,开的也太早了吧。这颜色也不对啊,瓦蓝瓦蓝,像中了毒似的。人家讲三月三,藕出簪,怎么四月就开出花来了?”峰回路转,山路边大树下,一汪清水涌现,一个土匪大惊小怪。黄脸土匪脸上现出来迷思,他点数着那些亭亭的碧蓝花枝,一共是三十三朵。他转头对李奎道:“这个花,也算不得是荷花,它是由西域献进来的,名叫望舒草。在有月亮的晚上,它的叶子就张开,人可以跳上去,在叶子上散步,没有月亮的晚上,叶子就卷起来。当然,有的人,也叫它睡莲。”李奎说:“管他娘的什么望舒草不望舒草,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香味也好闻,就是有一点凉。我听人讲,那尼姑是开香料铺的,这一路上走进来,发现她果然有头脑,以后经营山寨,也应是一把好手。”

  一路上花草渐繁,阳光将花木的香气蒸腾起来,山路如此曲折,李奎一开始还担心会掉进花木的迷宫,他们发现,毕竟这曲折的花径,还是向后山里绕进。翻过一个汕头,向下望去,小小的无色庵的青瓦与白墙已经历历可见。青瓦白墙向上,是一片高大挺立的树木,每一棵树都得好几个土匪才能合抱,四月春仲,树芽微吐,但是满树挤挤挨挨,已挂上淡紫色的花朵。一棵大树上就开出千朵万朵,一片树林,看上去,只觉得人的脑袋,像尼姑庵里的磐,敲着嗡的一响。李奎一屁股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叹道:“要是跑到那些属下去喝酒,才真正是叫花天酒地。”土匪们却没空去听他的梦想,一个一个,呆立在山头上,如同《红楼梦》里的呆头鹅贾宝玉一样,引领向前,去看那山间的奇景,任由那花香被南风卷起,送进他们口鼻里,一个一个臭皮囊,好像麻袋,被沙子灌得满满。

  “一共是九十九棵,九十九棵,木兰树。”黄脸土匪的脸,变得有一些发白了。“每一棵木兰,都已经活过了九千年,每一棵木兰树里面,都藏着一个妖精。”黄脸土匪哭丧着脸说,“据说当年吴王夫,要给西施盖一座木兰宫,派人沿着江水找树,到君山上,发现了一片木兰树林,应该就在这里。可惜使节去同楚王商量,楚王不同意,说这个是给他自己做棺材本儿的。结果等西施弄垮了吴国,楚国又被白起打破,这片木兰林总算逃过劫难,现如今还一年一年开着花。”李奎瞪眼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所以我一直疑心你是一个卧底秀才,算不上地道的土匪。我要是翘了辫子,你接着干,一定会将绿林山,弄得跟白鹿书院似的。”黄脸土匪脸更白了“我这黄脸,马上就要变成黑脸,面已洗,心已革,想变,也变不回去了,大王你放心就是。只是眼前,这惠能师太,好象有诈。”顺着黄脸土匪的手指看去,李逵果然看见,远远的桃木树林中,紫色的花海里,一个长身玉立的的尼姑,正在树下散步。

  黄脸土匪问道:“大王,那惠能就在眼前,你还想将她抢回去,做压寨夫人吗?”

  李奎深吸了一口木兰的花香,摇头道:“妈的,这个也太奇怪了,。我刚上山道时,还满心满意要将这尼姑抢回去,现在,好像我变成了一头老虎,她变成了一盆花,花虽好,总没有老虎去吃花的道理吧。算了算了,我想我们的压寨夫人,还是去大洪镇上找屁股大奶头高脸庞俏的姑娘为好。”黄脸土匪转头去问旁边的人:“兄弟,你觉得杀人这样的事,还做的来吗?”那个家伙木然的摇着头:“我想我杀一只鸡都不敢,也不会了。”黄脸土匪又问旁边的旁边的人:“兄弟,你还想跟着大哥去抢女人吗?”那家伙沮丧的捂着裤裆,一脸感伤:“这一阵接着一阵的花香,被我吸进肚子里,好像将我的心肺都洗了一回,我想它以经变成了一只蚕,而且冬天就要到了,春天又会非常遥远。“

  李奎的脸黑的就像锅底似的,要是我妈看到,一定会将它取下来去门口铲锅灰。黄脸土匪喃喃道:“我只想到师太的数术好,说不定会用这些花树布出奇门遁甲,君山花阵,老实讲,这些我也会,要是我在君山住,我也要像黄药师似的,将这个地方变成迷宫。可是我没想到,这师太念书时,将化学也学的那么好,她这一阵一阵的花香,经过了计算,以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分量,被我们闻到,夺去了我们的念想,夺去了我们的血性,这一路走下来,大家性情大变,已非从前。帮主你看,那个石碑上明白的写着,这个山头,就叫息心峰。”听他这么讲,李奎的眼睛都红了:“早知如此,就不来这个什么鸟君山鸟息心峰了(我现在讲这个鸟字都有一些难为情)。我们来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五百个土匪,现在,掉进这个花阵里,成了五百个土豆。回去吧回去吧,愿绿林山再给我们重生的勇气与力量。”李奎怨念丛生,朝那木兰林里正寂然散步的师太张望了片刻,领着五百个土匪/土豆,拎着麻袋,怅怅下山离去。其时夕阳如鞭,打入乱山丛中,君山草木丛生,其嗅如梦。

  这是公元一〇六六,大宋治平三年,英宗在位,天下阴阳调和,福泽深菏,承平日久。五月十三,谪居黄州的团练副使苏东坡,江水里溯舟向前,登上君山拜访惠能师太。“没想到一个女尼,改变了岳阳郡。自绿林巨匪李奎败退君山花阵后,天下风闻,满世界的小秀才与小强盗,都来洞庭湖里划船,岳阳楼上登高,据说连辽国的萧峰这些人,都乔装打扮来过,就为远眺一眼师太的花田,以有人提议,将岳阳府与西方法兰西国的普洛斯旺郡结成友好之城,到时候,洞庭湖就会成为地球上的一个小脚盆,里面来来往往,都是高鼻子绿眼睛的夷人,拿着西班牙的鹰洋,来买岳阳府的公婆烧饼吃。”苏副使行前去拜访岳阳知府、他的同榜好友周丰年,周丰年正为哗哗流入他库房的银子狂喜不禁。苏东坡讲:“这洞庭湖变得市集似的,那君山无色庵中的人,还清静的起来吗?丰年兄你的好心,说不定会办出坏事。”周丰年道:“这些人也不过是在洞庭湖里划来划去,要入君山,却是千难万难,野蜂之灾难免,花木迷宫幽深,据说那惠能师太,以草木为兵,将君山的时序尽皆改变。哪怕是船到君山,也可能遇到的是一个虚空之岛,船夫径自由幻境穿行过去。所以,也可以讲,洞庭湖上,已无君山,君山已经搬进了一面镜子里。你可以眺望到明镜中的一切,却不可以在镜子中划船。也有人讲,惠能师太一心要将君山岛变成女儿国,所以聚起草木女妖,尽遣男丁,将那阴阳太极中的阳鱼抠去,所以君山阴气充盈,遂成虚无之境。”正是周丰年酒席上一番奇论,激发了沉沦在忧郁症中的东坡居士的好奇,他决心去看望虚空之岛上的师太,求她指点人生的迷津。

  没有野蜂,没有花阵,也没有虚空之境,当他踏上君山岛,由朝阳里,走进木兰花树下无色庵的时候,惠能师太正在煎茶。刘毅井里取来的清水,被师太倒入松炭上的泥罐里煮沸,将由前面息心峰下采来的君山银针,推倒成一片,堆积在蓝花瓷的茶杯里。

  “好茶,清新,坚韧,令我想起《论语》里面,孔夫子闻韶的赞叹。”东坡说,无色庵的小院,射入淡淡的春晖,天井里,石榴花开朵朵,像一小束一小束的火焰在跳舞。师太展颜笑道:“你弄的那些诗词文章,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我看过《东坡乐府》,也知道你的乌台诗案。”东坡说:“师太你知道我是酸醋满腹的秀才,就应该将后山的野蜂尽数召来。我也愿做黄州城里一麻袋。”师太道:“我知道你四处征讨强盗,与强盗打架日久,自己难免也成了半个强盗,说不定,我还可将你引入前山的花道,将你变成半个土豆呢。”东坡叹道:“土豆烧牛肉,说不定,比今日黄州城里风行的东坡肘子,更有味道呢。”师太捧起泥罐向杯中续水,笑而不言。

  东坡道:“这茶真好喝,一定是跟柳毅井有关吧。我年轻时在峨眉山学艺,听老师讲,洞庭之中,君山岛上,有柳毅井,天下游侠,神乎其技,就可以经由刘毅井化身为龙,进入龙宫,所以这刘毅井里的水,得飞升之梦,化鱼龙之变,能令草木绚烂之极,又化归平淡无奇。”

  师太看着她的客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气,说:“你这样在浊世里混的人,能有一根刚刚好的舌头,实在是不容易。有的人天天吃茶,已经忘了清水的滋味,有的人觉得老家池塘里的水,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水。但是君山银针的好处,除了要用柳毅井的井水之外,也在这无数细小的茶叶里。”

  东坡点头称是,说道:“这片茶树长在息心峰下,木兰林里,朝侵息心之雾,暮承木兰之露,空已是色,色已是空。”

  惠能师太说:“息心峰下的日月朝露,倒也罢了,这木兰树的恩泽,浸润在茶林里,予它们生长之念,恒久之心,这个最是难得。”

  二人饮茶清话竟日,不觉黄昏将至,朝阳化身夕阳,将无色庵照得明亮而慈悲。东坡辞别,以峨眉一片云的轻功术掠过息心峰,去洞庭湖边觅舟过渡。师太立在无色庵前,含笑凝睇,看着这微胖的中年男人消失在洞庭湖上,师太的笑容一点一点,由唇间脸上,消失不见,就像夕阳之光,为晚风吹散,散落山林。

  知道五月十三的明月升起,师太伫立半响,返身到木兰林里散步。“舜华……”她轻声唤道。月光下,清韧的花香里,由九十九棵木兰树凝结成的美丽花妖,舜华,由虚空里出现。

  “我还是让他走了。”师太叹息道,“以后我也再也不会和他相见,君山银针固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茶,却已近乎忘川之水,他不会再找到返回无色庵的路。”

  “你这个傻女人,今夜我宁愿听你的梆声,也不要听你在这里向我唠叨不停。”,木兰花谣一脸的怜惜。是啊,在这九千岁的美人眼里,惠美无比的师太,也只是个历劫了三世的小女人。“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一个男人,等他冒冒失失地出现的时候,你给他的,却是饮下一杯清茶的光阴。”

  惠能师太悄然无语,听舜华往下唠叨不停。

  “你还记得你以女人的身体轮回的第一世吗?你托生在杭州铁板桥下的药店里,十八岁出落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你站在柜台后买药,一个小后生跑来,向你买四样药,要天样大,海样深,甜如蜜,苦黄连。你跟他讲,救命之恩天样大,患难之交海样深,夫妻和睦甜如蜜,中道抛离苦黄连。他又要三分白,一点红,颠倒挂于锦玲珑,你知道这傻小子想调戏你,对他讲,藕尖出水三分白,荷花开放一点红,风吹荷叶颠倒挂,莲蓬结子锦玲珑。他又问你,这个药要用什么引子,你说,要用老实头一颗,好肚肠一根,忍耐二钱,良心半斤,方便不论多少,用恢心刀错碎,宽心锅烂黄,饶人白内捣烂,散事罗罗成细面,丸成脯子大,清晨起用六味丸,用和气汤送下。他听到,满心满意地走了。你站在柜台后想,这个浓眉大眼的秀才,一定会去求街上的王婆向你父母提亲的。可是等到秋天都没得音信,你只好嫁给了一个茶叶商人,过掉了哪一生。“

  师太点头,轻声道:“我记得。可是,那个杭州问药的秀才,到底去了哪里?”

  舜华说:“他不久就去京城赶考,中了进士,嫁了官宦人家的小姐。他虽然没有能够与你成为夫妻,却用你开的药引子,过了一辈子。”

  师太叹息。舜华接着说:“你又将前生,托生到大别山里,一个落魄的地主家。那时,大别山里盗匪如林,有一个年轻的土匪,心肠好,长的也白净秀气,山里的女人,都愿意被他抢去,你也是。十八岁,你常在汉水边洗衣服,总有一天,他会由船上看到你,然后将船靠岸,将你拦腰抱到船上,往江湖上去,你的洗衣槌抛到埠上,衣裳散落一地。有一天黄昏时分,他真的来了,你遇到大雨忽然倾盆而下,天地洪荒,他远远的划然长啸,令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你一身淡黄色的衣裙,躲在黑色的雨伞里,不自觉的,将洗衣槌一下下敲打到了石头上。可是船由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已在船舱里睡着,他喝了酒,一个人在蓬下划船,桨已扔到一边,啸声变作鼾声,在白雨里,睡得像一个婴儿。你迟疑着要不要将他唤醒,迟疑间,狂风吹着小船,已将他吹向世上,渺然不见,以后你再也没有见到他,你父母将你嫁与平原上一个小裁缝,过了一生。”

  师太说:“我记得的,只是那深眠客舟的强盗,又有怎样的收梢?”

  舜华说:“他不久,就被朝廷捉去砍了头。临刑前一夜,他梦见,他由江上顺流而下,一只黄鹤由山林里飞来,由他身上飞掠过去,羽衣翩跹,横渡江水,大雨如注,天地洪荒,它戛然长鸣,声音如同金玉。他看见这只黄鹤,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向头顶,他想奋力由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却是东京狱中的凄冷冬夜。他想起来,这个梦,正是他当年在汉江船上,一个晚上,醉卧船头,做过的一个梦。”

  这是更近的一生,师太还能想起,她在平原的小村,在织布裁衣的深夜,遐想那白脸强盗的情形。纺不完的线,织不完的布,听不尽的鸡鸣,人生是多么的长,又多么的荒谬。

  舜华说:“你觉得做药店的女儿与山溪的小姑,都没有办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一生,你要有自己的岛,自己的无色庵,这样,你就可以将那问过药、由舟里漂走的男人留在身边。可是,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他的君山访茶,还是要领受怅然归去的结局?他这一去,就会被朝廷远窜大荒,投生海外,九死一生,再也不能过洞庭,上君山,与你相见。”

  师太扶着身边的木兰树,清丽的脸庞上滚落下泪水。舜华叹息道:“别哭,女人,我修行了九千年,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你的三辈子,不算多,也不够。女儿国里其实留不住唐三藏。在他的第一世,迟早都要去考进士,将你抛弃;在他的第二世,迟早都要被砍头,与你离别;而现今,哪怕你喝过茶,将她留在这无色庵,圣旨来到时,他还是要投入南荒,对你毫无怜惜。将韶华藏在青山,将容颜照入明镜,你其实,没有错。”

  师太说:“我这个,叫什么女儿国?那么多男人,在洞庭湖上看。他们无非是将这里当作一个特别的景致。我已经明白了,除了在月亮上,你没有地方可造出女儿国。我迟早要让那些强盗,那些秀才,重新回到君山上来。”师太忍不住她的眼泪,继续哭泣。

  五月十三的明月,照彻木兰树林,千朵万朵的木兰花,开放的如同漫天的繁星。夜露下降,九千岁的花妖,被三世转世而来的尼姑的哭泣弄得不知所措。也许不应该向女伴来讲这些话,可是,她们离别的时刻也快要临近,这样促膝的谈话,此生不会再有。九千岁的花妖脸上现出依依不舍:“我也要向你告别了,女人。九千年已经过去,我由草木之境里修到了万物之灵,已经到了弃去遗蜕飞升的时刻。”

  师太擦去眼泪,轻声道:“我知道的,这一天迟早要来,可是不要这么快。”:舜华说:“九千年,与你刚刚过去的一天,并没有什么分别。九千年前,我被他种入这一片山谷,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任由我一年一年地开花,成长,经历霜雪。他在世上固然是名声赫赫,哪里会知道,他种下的树里,有九十九棵,木兰树修行成为妖,对他有倾慕,有思念。”

  师太笑道:“我的结,不过是绕了三辈子,你这个妖精的结,九千年都没有解开。你讲我一心一意做女儿国,你自己掉进女儿国九千年了,这君山外过往了多少秀才强盗与官兵,多少男人可怜可厌又可悲,你不去骗,不去偷,一门心思在这里喝露水,捱岁月,你才是真正的见鬼。”

  九千岁的花妖,脸红的像洞庭湖里的小龙虾似的,她低声说:“我自然要历劫千万,将他等到。”

  师太问:“你这个妖精啊,你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自然也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他在九千年前,名叫舜,九千年后,他转世托生,已经无数世代,他纵然是来到,还认得出你吗?”

  舜华说:“他今晚,就会来。”

  师太问:“他来做什么呢?你们要借无色庵,我愿露宿在木兰林里。”

  舜华说:“他来砍掉这片木兰树。”

  五月十三,月亮不新,也不旧,星星不多,也不少,洞庭湖上的夜风,不急,也不缓。木兰林外,蹄声得得,一匹黑驴,驮出来一个俊朗书生。读过《金驴记》的朋友会知道,他们,正是云梦隐侠赵文韶的养子张竖,与他不知道由世界上哪个角落里,扯出来的一匹黑驴子。在经历了一番云游后,他们重回家乡。

  “老伙计,你一口气将那木桃花、百合花、睡莲花吃下去,还未觉得过瘾,你可别打这些木兰花主意它们又小又紧,会扎到你的驴胃。”

  “你以为,你用你那把屠龙刀,一天就砍得完这片林子吗?所以我慢慢吃。这木兰树开了九千年的花,总算是被我逮住了一回。”

  “你这黑小子,什么都好,现在连人话都会讲了,就是这吃花的坏习惯不改。我早讲过,花是用来看,用来闻,插在花瓶里穷摆的,你偏要将它们都攮到你的驴胃里,你以为吃了几朵花,你那驴粪球球,就会变香,变成五颜六色吗?起码我从来未见过这样的奇迹发生。”

  “那木桃花有烟火味,百合花像冰糖似的,睡莲花有薄荷,至于这木兰花,其中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子非驴,安知驴之乐?你不吃花,采花的心肠也有限,安知这吃花的乐趣。“

  “你吃吧吃吧,别撑死就是。我们先在林中露宿一夜,明天再去找惠能师太,向他谈砍树的事,我觉得她不会抹掉未央生木剑客这些老家伙的面子吧。”

  “我觉得这些老家伙也真是的,,不就是做一条船吗,一定要什么洞庭湖上木兰舟,这九十九根木头,送到福建湄洲湾,多难啊。”

  “据说,只有木兰树,能在海里不下沉、不腐,而且,这是海里的鲸鱼们最喜欢的一种树木,据说它的香气可以召来鲸鱼,乘风破浪,这样那些老家伙们的东游梦,差不多就可以实现。”

  “木兰树的花这么好吃,木头一定味道也不错,可惜你不会让我吃木头的,这个我就不去试了。”

  夜半闻私语,月落如金盆。何意苦相守,坐待繁露下。张竖与黑驴的絮语由林边隐隐传来。舜华谛听,脸上出现了宁静的微笑。是的,他,到底是来了,来到了九千年前,他亲手植下木兰树的地方。故地重游,多情应笑我,已生华发。惠能师太返身向无色庵走去,带着自孩提时代,就陪伴着她的朋友。

  “他是谁呢?九千年后,大舜转世成了谁?张竖?黑驴?或者是,张竖加上黑驴?”舜华笑而不答,她的身影,渐渐的变淡变白,化作林间的晨雾。

  是的,青色的黎明就要来了。五月十四。晴。南风不息。宜伐树。宜动土。宜远游。宜沐浴。房事,不吉,官事,也不吉。

《106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舒飞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