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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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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夜曲》
作者:陈楸帆

正文 曼陀罗夜曲

  1

  苏睡得不踏实,她似乎听见了什么。
  月光从窗棂飘入,像一瓣瓣白松露菌,薄薄地贴在她的唇间,味道从大蒜到奶酪,又变成洋白菜,最后定在泥腥气上。苏转了个身,床上果然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躺着。
  只有一天的期限呐。苏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书房里亮着灯,门缝中传来敲打声,噼啪作响。毫无疑问,马可又开始他的研究了,最近他对动物分类学很感兴趣,言之凿凿地声称,他已经抓住了卡尔·林奈 的马脚,拗口的双名法将从教科书中永远消失。
  苏似乎看到,马可挥舞着拳头,吵嚷着18世纪的神创宇宙论已经死掉之类的疯话。幸好邻居中没有教会的耳目,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明天一定要再去找那个人,一定。苏努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忽略了另一种声音,从客厅的大玻璃水箱里幽幽传出。那是她的宠物,一条名叫娃娃的鲵鱼,是马可从中国西南山区捎回来的。娃娃喜欢在凌晨时分,发出类似婴儿的呢喃声,刚开始,苏也有点心神不宁,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
  此时,在娃娃的呢喃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别样声响,像五十把童声合唱着肖邦的夜曲。

  2

  “如此说来,夫人您对我的曼陀罗感到不满意咯?伟大的所罗门王和亚历山大大帝 必定会为您的怀疑火冒三丈,暴跳如雷。”
  那个自称卢奎修 的流浪汉,依旧戴着宽大的牛仔帽,穿着那身夸饰却破旧的西服,肩上甩着一个褐色皮囊,那条叫喀尔刻 的小白狗正在他脚边蹭着痒。卢奎修的表情隐藏在帽檐下,语调轻浮,口音浓重,似乎带有一丝不屑。
  “没有,没有的事,卢先生,上帝作证,您的曼陀罗汁很有效……”说到这里,苏的两颊飞起绯色的云霞。“只是……没有办法让那种魔力更长久一些吗?”
  呵呵呵。流浪汉发出锡皮罐头般空洞的笑声。
  “如此说来,夫人是想要加倍浓缩的曼陀罗汁咯?”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看它。”苏犹疑着说道。
  卢奎修抬了抬帽檐,露出那张胡子拉茬的面孔,用睡意朦胧的双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衣着得体的女士。
  “如此说来,夫人是对在下不放心咯?”眼睛一转,盯着脚边的小狗。“又或者……除了让您的先生暂时忘却工作的辛劳外,还有别的想法?”
  苏的脸刷地红了,双手窘迫不安地揉搓着,似乎被看穿了心思。
  呵呵呵。卢奎修又笑了。
  “如此说来,下周五晚八点,夫人在此处等我便是。”
  夕照下,两张影子被拉得瘦长,其中的一张缓缓离开了。
  喀尔刻躲在卢奎修的影子里,覆满柔软绒毛的身体抖动着,发出了金属样的蜂鸣,那却是一句标准的牢骚。
  “说老实话,我真的讨厌那种鬼声音。”

  3

  三天前,一个过分宁静的夜晚。
  书房里,马可忘我地在打字机上写作着,口中不停嘟哝着诸如针鼹鼠、脊索、系谱之类的术语,面前高高的典籍几乎把他淹没。
  客厅的沙发上,苏抱着迪奥斯科里斯 的《药物论》,用放大镜吃力地辨认着那些针眼大小的文字。
  “曼陀罗……香味甜蜜浓郁,牧羊人食后会不知不觉地入睡。它的止痛效果很好,在切割、烧灼手术中,可借助它的催眠作用,使人消除疼痛,不再恐惧……应用于失眠的人和在切割或烧灼的巨痛中希望沉入麻醉的人。”
  噢很好,可是没有我要的东西。苏把这本从书房偷出来的书扔到一边,打开了祈祷盒 ,新一季的宗教肥皂剧正在上映。
  自己到底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苏已经记不清楚,她只知道,这是结婚后的第七个年头。人们都说,七年之痒,但是现在的她,已经麻木不仁。丈夫只知道埋头工作,批驳着古典生物学的谬误,婚姻对他来说,似乎只意味着一个免费的厨师和清洁工。
  苏摇了摇头,她甚至记不起,两人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直到在信箱中发现这一份直邮广告。其中列举了从创世记的雅各 ,到古罗马皇帝朱里安 ,再到多明我会的圣阿尔伯特 等等历史著名人物,使用曼陀罗汁液的神奇功效,在那些令人面红耳赤心旌荡漾的字眼中,苏看到了一个自己渴望已久的词语。
  受孕。
  是的,苏想要一个孩子,来挽救婚姻,挽救自己。她决定去试试。

  4

  月光下,一男一女在林影间行走,一条闪亮的小狗紧紧跟在后面。
  “请稍等一下,卢先生,是否可以慢点……”苏的声音有点发喘。
  “如此说来,请原谅我夫人,我们必须赶在月光消失之前到达那里,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曼陀罗的能量将到达最高点。”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并不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可这一切都是有依据的吗?”
  “依据?”卢奎修脚步停顿了一下,呵呵怪笑起来。“如果您指的是杀死三十亿人的科学,请原谅我说出那个词,或者类似的东西……不,我不信那玩意,从广岛和长崎之后,就再也不信了。”
  苏沉默了,或许自己从马可那里接受了太多旧日的信息,毕竟,这已经是一个新的轮回。一个摆脱了银白色阴影的时代,一个属于上帝的时代。
  喀尔刻吠了两声。“我们到了。”卢奎修冷冷地说。
  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一片刑场。泥地潮湿不堪,散乱地插着一些残缺的绞架,散发着腐败的味道,许久前,她便听说这附近曾处决过一批反对派,没想到,证据如今就在眼前。
  “看见没有,那些闪光的叶子。”卢奎修指点着。“像这么肥沃的刑场可不好找。”
  在接近地表的黑暗中,有丝丝点点的绿光摇曳着,那是寄生在曼陀罗叶子上的发光菌类,难怪阿拉伯的伊本·吡娑 称它为“魔王的蜡烛”。
  苏接过卢奎修递来的耳塞,塞紧,世界顿时一片死寂。
  卢奎修用一根柳枝,在一棵曼陀罗的四周划了三圈,又用手指沾了唾液,测了测风向。接着,在上风的位置,将喀尔刻的脖子与曼陀罗叶子用黑绳栓在一起。
  卢奎修示意苏站到他的身边,接着掏出一块骨头,给喀尔刻嗅了嗅,然后扔了出去。
  随着小狗轻盈的一跃,曼陀罗被拔出了地面。
  刹那间,苏听到了一声惨烈的尖叫,那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戴着耳塞的她,还感觉鼓膜隐隐刺痛。尖叫伴着痛苦的呻吟,声波震得四周树木摇晃,大地颤抖,持续了足足十分钟。据说亲耳听见曼陀罗尖叫的人,不是发狂,便是被当场震死。
  根据古老的传统,他们需要一条白狗,来执行这项致命的任务。大多数的狗会被震死,少数活下来的,也会被人道毁灭,因为曼陀罗是受魔鬼眷顾的植物,采集者希望以此来祛除厄运,逃避诅咒。
  卢奎修掏出一个瓶子,用暗红的葡萄酒清洗着曼陀罗肥硕的根茎。这是一棵秋天的雌性曼陀罗,暗绿的硬叶下,开着紫红色的铃状小花,点缀着几颗橘红色的浆果,根茎如人形,分成四叉,如婴儿张开四肢。他用白色的丝绸将曼陀罗细细包好,装进精致的盒子里。
  “我听说,”苏摘掉耳塞,心有余悸地说。“这狗必须得死。”
  “如此说来,喀尔刻比它的祖先要幸运得多,”卢奎修揉了揉耳朵,亲昵地拍拍喀尔刻的脑袋。“它并非一条寻常的狗。”

  5

  苏睡得很香,但一些声音把她从甜梦中唤醒。
  她小心地转身下床,怕吵醒鼾睡的马可,他像个婴孩般,半张着嘴巴,淌着口水,不时嘟哝几句。苏幸福地笑了,今天晚饭时,马可居然跟她聊天了,尽管说的还是一些听不懂的理论,可她觉得很快乐,一种难以言表的快乐,那个梦想很快就能实现了吧。
  声音是从客厅里传来的,确切地说,是从水箱中传来的。苏看见粉红色的娃娃半躺在铺着鹅卵石的水槽里,不安地扭动着滑腻的身体,发出类似婴儿的叫声。
  不,不只是娃娃的声音,她听见在那叫声里,夹杂着一种熟悉的调子,似乎深藏在遥远的记忆里,明明挂在唇边,却说不出来。
  苏感到莫名地恐慌,尽管她知道鲵鱼的发声器官与人类近似,可有翅膀并不代表着能飞翔。
  她在胸前不停地划着十字,口中喃喃地念着祷词,希望能够驱走这怪异的征兆。
  那旋律并没有消失,时断时续,在客厅里幽幽地盘旋着。
  苏感到一阵椎心的寒意,她踉跄着回到卧室,关上了门,用枕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双耳。明天一定让劳伦斯神甫过来看看,她反复想着,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在梦里,那旋律依然萦绕不去,像蛇一样纠缠回环,串起她一个个怪异的梦。
  苏没有听到,马可的口中,正哼唱着她梦中的旋律。

  6

  “尊敬的夫人。” 劳伦斯神甫将他的圣器在桌上一字排开,银光锃亮。“您还记得那曲子是怎样的吗?”
  苏皱起眉头,凭着记忆轻声哼唱起来,娃娃在水箱中扑腾了一声。
  听到旋律,神甫脸色陡变,扶着桌子才勉强稳住身体。
  “劳伦斯神甫,您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神甫被苏搀扶着坐下,若有所思。“……让我想起一位多年以前的老朋友,这是他最爱的一首肖邦的夜曲。”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听听关于他的故事。”苏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
  多年以前,当劳伦斯神甫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在镇上的夜校里认识了一个物理学老师,别人都叫他贝塔朗菲 教授。劳伦斯神甫,不,当时的小劳伦斯对物理学十分感兴趣,经常在课上提出一些在别人看来是无理取闹的问题,贝塔朗菲教授却很高兴,并时常叫他去家里吃饭。他的妻子,贝塔朗菲夫人,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最经常弹的便是肖邦的这首《降E大调第2号夜曲》,每当这个时候,教授便躺在摇椅上,双眼微闭,嘴角带着笑,似乎在品尝着人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劳伦斯神甫抹了抹眼角,长叹了一口气。“那时战争还没爆发,教会扮演的只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而那个词,还没成为禁忌。”
  苏也叹了一口气,她明白神甫指的是哪个词。
  突然书房里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叫,接着马可冲了出来,头发蓬乱,手里攥着两大团稿纸,怒气冲冲地嚷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术语,接着又旁若无人地把稿纸一丢,门砰地一撞,继续研究他的马达加斯加老鼠去了。
  “……您确定不需要叫医生吗?”劳伦斯神甫目瞪口呆。
  “呵呵。他向来都是这样,只是……最近比较狂热而已……”苏尴尬地笑了,她不想泄漏自己的秘密。
  “那我们开始吧。”神甫端起一个银盅,里面装着亮澄澄的圣水。
  “那位……贝塔朗菲教授,”苏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他后来怎么样了。”
  劳伦斯神甫沉默了许久,低沉地说。
  “对于教会来说,反对派的下场只有一个。”

  7

  “如此说来,我们还得在此地多留几天了,是吧,喀尔刻。”望着苏远去的身影,卢奎修无可奈何地说。
  “谁也想不到那老家伙会把这种破玩意加进他的知识里。”白色小狗吐着粉红的舌头,喉咙里发出了尖细却粗鄙的嗓音。“更想不到的是,那满脑子福尔马林的蠢货居然把药水倒进鱼缸。喀喀。”
  “如此说来,喀尔刻说话还是那么刻薄,不如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计划一下此后的行程吧。”
  “喀喀。也只有这样了橡胶脸。”小狗抬起后腿,挠了挠脖子。
  卢奎修躺在蓝天下,用牛仔帽盖住脸,喀尔刻蜷在他的肚皮上,不时挠挠耳朵。秋天的阳光温暖而和煦,晒得他俩浑身发烫,等到日近黄昏时,卢奎修才伸着懒腰直起了身子。
  “如此说来,你也收到了吧。”卢奎修哭丧着脸。
  “狗娘养的!”小狗全身哆嗦了一下,龇开白牙。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美丽的维洛那少女安娜,为了抵抗父母之命,不嫁给当地的权贵帕里斯伯爵,把原本为她的情人,年青有为的罗西准备的曼陀罗汁喝个精光,昏睡了四十二个小时,可怜的罗西误以为安娜殉情自杀,伤心欲绝,自刎追随。
  并非任何人都能够接受曼陀罗所蕴藏的知识。汁液需要回收。
  冬雷米的奥尔良少女苏菲,窃取艾里米教士的曼陀罗浓缩液,服用过量,产生幻听,声称自己常听到圣米歇尔、圣玛格丽特的声音,在圣像的指引下,她犯下辱骂不列颠使者等荒唐事端,被指控为受魔鬼蛊惑,处以绞刑。
  错误的服用者会对知识产生错误的理解。汁液需要回收。
  多瑙河下游的瓦拉几亚公国,年轻女性滥用曼陀罗药膏,夸耀自己能临风飞行……
  特别是当这种错误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的风潮时。需要大量回收。
  “如此说来,我们的行程还很遥远呢。”
  “下次资格审查时再也不能让这些淫娃 ** 糊弄了……”喀尔刻狂怒地朝麻雀吠着。“这个月的计划又得往后推延了,狗娘养的!”
  “如此说来,有时候我在想,这样的使命到底有没有意义……”
  卢奎修望着天边的落日,说了一半的话就这么溶解在夜色里。

  8

  苏有些失落,马可一踏入家门,便抱着一大袋书钻进了书房,连声招呼都不打。
  曼陀罗汁始终不是万能的,它治疗不了健忘。
  苏开始沮丧地对付面前的食物,这是她特地为今天准备的,美味的黑鱼子酱现在却看来面目可憎。她狠狠地切着洋葱,辛辣的气味蹿入鼻腔,眼圈渐渐湿润了。
  一阵熟悉的音调飘过苏的耳畔,是那首该死的降E大调夜曲,她心头一颤,猛地回头,却撞在一簇娇艳似火的玫瑰丛中。
  是马可。他的头发和胡须显然都精心修剪过,脸洗得光净,一身久违的西服略带拘谨,竟然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满脸微笑,看起来年轻了不止十岁。
  “噢,亲爱的。”苏惊喜地叫道,赶忙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水。“是洋葱。”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马可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子夜的湖水。
  一个令人晕眩的深吻。
  “我还以为你忘记了呢。”苏吃着紫苏叶拌成的沙拉,嗔怪道。
  “我也以为我忘记了。”马可抹抹油乎乎的嘴,胡须抖动着说。“可似乎上帝他老人家捏了我一把,让我回想起,七年前的今天,我幸运地娶了一位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
  苏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泪光闪烁。
  “最近我经常发一个怪梦,脑子像唱片一样被刻上密密的轨道,突然咿咿呀呀地放出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说,也不曾见过的东西……”马可举着刀叉,入神地比划着。
  “……我看到了一条微积分方程,简单、漂亮。它似乎代表着生命的整个过程,包括空间和时间的变化,不,不仅仅是个体自身的变化,甚至蕴藏着它以前世世代代的历史与记忆。它让我觉得以前所研究的一切,只是过家家般的蠢行……”
  苏忘情地看着马可,看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像个小孩般,在牛排上戳画着。突然,他扔下刀叉,严肃地望着苏,说出那句令她神牵梦萦已久的话。
  “我想,我们该有个孩子了。”

  9

  “如此说来,神甫您也想尝试一下曼陀罗的神奇魔力咯?”卢奎修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位高大的男人,喀尔刻在他脚边悻悻吠着。
  “可惜我年老体衰,也没有妻子与我同享天伦。”劳伦斯神甫不卑不亢地答道。
  “如此说来,您对曼陀罗的魔力还不甚了解。伟大的圣希尔德加德 曾作证,曼陀罗能够回答有关未来的所有问题,拥有它的幸运者从此不再贫穷,只要将它缚与胸脐间三天三夜,再分成两半,缚在两腿三天三夜,将左边一半合樟脑捣碎吃下,便能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圣希尔德加德仿佛还说过,曼陀罗是一种与魔鬼联盟的植物。这样的话,是否教会应该将您,还有您可爱的小狗,赶上绞架呢?”
  “如此说来,我们并不想伤害您,如果您愿意为我们行个方便的话,上帝会祝福您的。”卢奎修深深地鞠了一躬。
  “少跟他废话,在教会的白痴赶到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把那松弛的脖子咬成两段。”喀尔刻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哈。好无礼的小母狗,”劳伦斯神甫突然朗声大笑起来。“看来我猜的没错。无论是拿撒勒 ,还是塔博尔山 ,像这样又大又漂亮的曼陀罗,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了。”
  卢奎修与喀尔刻面面相觑,不知道这神甫卖的是什么关子。
  “贝塔朗菲教授……他终于做到了吗?”神甫突然苍老了许多,疲倦不堪地弓下了腰。“这确实是个绝妙的办法啊……他们,他们全都是这样的吗?”
  “如此说来,神甫您也是个明晓事理的人啊。”卢奎修像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是的,他们都这样做了,因为除此之外,再也别无办法,把科学,请原谅我说出那个词,的火种传递下去。教会的力量太强大了,他们消灭了一切反对的声音,摧毁了所有证据。我们惟有借助魔王撒旦的名义,才得以生存下去。”
  “噢,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所有的反对派在行刑之前,都要求把一颗种子埋入泥土里。我敢打赌,他们是受圣哲罗姆的《殉教士传》所影响,教徒在殉教之前,喝上曼陀罗浸的酒,能够减轻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痛苦。真是绝妙。”
  “绝妙?说得轻巧,并非所有的种子,都能长成汁液饱满的曼陀罗。”喀尔刻吐着舌头说。“何况,找到一个适于接受知识的人类,真是一件天杀的难事,在这狗娘养的时代。”
  “是的,在这狗娘养的时代。”神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愿上帝保佑你们。”
  “如此说来,我们不是人类,也不相信上帝。”卢奎修和喀尔刻对视了一眼。“我们所要做的,只是在生锈报废之前,尽量地完成我们预定的使命,仅此而已。”
  他把皮囊往肩上一甩,道了声万福,便上了路。他们的目的地在山的那头,道路缥缥缈缈,看不真切,也只有去走。
  “喀喀。真的仅此而已吗?”白色小狗追逐着那拉得长长的影子,快乐地问道。
  卢奎修没有回答。
  他们身后,隐约飘来一段悠扬的旋律。
  卢奎修回过头去,一个老人在夕阳里,轻轻地,哼着那支忧伤的夜曲。
  2005-3-15

《曼陀罗夜曲》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