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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中国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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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中国王子》
作者:长铗

正文 麦田里的中国王子(1)

  麦田里住着中国王子
  麦秸里藏着他的士兵
  他不要面包蜂蜜,也不要奶油布丁
  他用一把七弦琴训练他的士兵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没有人带走他的消息
  稍息立正,立正稍息
  每一棵麦秸藏着一个兵

  在英国西南沿海的威尔特郡地区,流传着“中国王子”的传说,对那儿的人们而言,罗利和德雷克已是遥远的记忆,而“中国王子”却是现代活生生的传奇。人们不禁要问:那难道不是与“波斯王子”、“撒拉丁王子”一样的童话人物吗?威尔特的本地居民却会严肃地告诉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索利兹伯里平原那绿油油的麦浪尽头,有一座碉堡式的漆黑建筑在闪光的麦叶上若隐若现,那幢据说是由远古沉寂的巨石开凿而成的城堡是这方圆百里的最高据点,“中国王子”便住在那幢叫渡鸦的城堡里。
  “中国王子”本名约翰·贺维,乃声名喧赫的贺维家族的最后一名继承人,而他生养于斯的世族,早在十二世纪就凭借勇武、忠诚、狂热而扬名地中海了,他们的旗幡上甚至可以找到巴勒斯坦的标志。上个世纪末,贺维家族突遭遇不测,好几名重要成员身陷囹圄,爵号被褫夺,但仍保留小部分封地,家运从此没落。约翰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像唐璜一样游历世界,有人曾在美洲、甚至太平洋上的南马塔尔岛上见过他的踪影,但他更多地活动在亚洲地区。12年后他游历归来,在封地里最后一处保留地“渡鸦城堡”里隐居下来。他把原来高耸的四座方塔改建成圆锥形尖塔,把三角形的屋顶改成半球形的穹顶,并对内部的装饰进行翻修,加入东方园林式的回廊、假山,以至于变成现在这样一座哥特式风格中融入了亚洲建筑特点甚至还有异教徒色彩的怪物。
  约翰隐居下来便以“中国王子”自称,他原来那头漂亮柔顺的金发变成一头乱蓬蓬的粗硬短发,颜色被染成灰色;原来健康红润的皮肤也变成了一种黯淡无光的蜡黄色;为了掩饰自己北海般深蓝的眼珠,他用重重的黑眼影修饰了眼眶,使得眼珠子的颜色看起来像亚洲人一样深邃;细心的观察家还会发现,约翰的右手食指内侧长年印着黑色污垢,据说那是中国学者的特征性标志。约翰年轻时拥有皮划艇手一样健硕的体魄,而自他从亚洲归来,他的体格变得像门板一样消瘦。他脱掉了笔挺庄重的现代装束,换上了丝制的宽袖大袍,丝袍的做工不可不谓精美华丽,但那柔和光滑的线条怎么瞧也显得女气,那古典的气质与其说是神秘,不如说是怪异。不消说那些看着约翰长大的本地居民见了他会不舒服,就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见到约翰也会吓得哇哇大哭。人们叹息着摇摇头,约翰要么被魔鬼附了体,吸血鬼在噬咬他的灵魂,要么从东方得了传染病,只能裹在大袍子里不敢见人。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中国王子”变得深居简出,直到永久地消失在那座黑鸦鸦的古堡里。人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50年前的一次礼拜上,至今在教堂的登记簿上,还可以看到用大红笔签写的贵族名字,那以后,再没有人在阳光下见过这号人。
  自从约翰在渡鸦城堡定居之后,小镇便像是中了黑魔法,一桩桩离奇古怪的事层出不穷。城堡的上空惯常有成群的渡鸦在低空盘旋,像低垂的墨云一般挥之不去。而那四座尖尖的塔楼,不免让人联想到苏格兰神话中女巫头上那邪恶的尖顶帽。白色似乎是这座城堡的禁忌色,因为人们时常看到,当不幸的鸽子路过城堡的上空,它们会直挺挺的向地面栽去,像一道道照亮天空的白色闪电,半空中甚至传来毕毕剥剥的电火花爆裂声。距城堡投石之遥的庄稼地寸草不生,稍远一点的麦地则像被羊群啃过一般参差不齐,在某些雷声大作的雨夜,麦地会大片大片的倒伏,像是犯了白化病、虫病,它们的根部却无一丝腐烂、衰败的迹象。
  “看,那是中国王子在训练他的士兵。”善良的人们用宽容的玩笑来对待这种奇特的现象,不过,在现实生活中,人们还是尽量对“中国王子”与他的城堡敬而远之。半个世纪以来,只有一个肩扛大口袋的黑色剪影偶尔会被煞白的闪电印在城堡高高的石墙上,那是为贺维家送土豆的莫里斯,不管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还是烈日炎炎的酷暑,莫里斯在自家地里掘完土豆之后,便后扛上一大袋送往渡鸦城堡,当他壮硕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铁门之后,教堂的晚礼钟必然会响起。
  如果哪一天,莫里斯那疑似扛尸工的身影从城堡附近消失了,人们不禁会想,“中国王子”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这样的意外一次也没发生过。莫里斯家族为贺维家扛了五十年,不,两百年的土豆,他的父亲、祖父、曾祖世世代代都为贺维家族服务,莫里斯是哑巴,他的父亲、祖父、曾祖也是,莫里斯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忠诚而口风牢靠的仆人。

  时下,一辆漂亮的马车奔驰在平坦的乡间小道上。车厢内坐着五个人,最里头正中一位便是此行的发起者:赫尔岑勋爵。三个月前勋爵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他送走了房间里的客人,还打发走办公室外的秘书,这才关上窗户,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封牛皮纸厚信。
  赫尔岑勋爵拥有各种各样的身份,如果不是他刚刚被选上了下议院的议员,人们还真很难从他的一大堆头衔中选中一个恰当的代替他。他加入过基督戒酒会、海滩祈祷会、金本位制理事会、十二只猴子俱乐部等林林总总十来个体面的俱乐部,而这封信显然来路不是那么简单,红色蜡滴上印着一个奇特的徽章。
  在伦敦这样一个现代与古老并行的大都市里,普通民众会有这样一个错觉,以为是苏格兰场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大老爷们在维持着伦敦的秩序,事实上还有一大堆鸡零狗碎的事务他们管不着,比如眼前这封信的内容。
  信中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忧郁笔调写道:“过去20年里,有一股暗涌的潮流在悄悄吞没巴黎、维尔纳、佛罗伦萨的音乐界,现在这股潮流正在卷向伦敦。这种被评论界称作“随机表征主义”的反传统音乐打乱了神圣的赋格范式,他们迷恋平均律,偏好堆砌大量不同音程的和弦,平等使用十二音符的手法似乎与泛神论遥相呼应。有证据表明,德鲁伊德教派在支持这种浪潮,并企图将之引入伦敦上流社会。
  请注意一名叫作威尔森·西摩的人,此人20年前在巴黎艺术界横空出世,近十来年,他的作品水平却是一落千丈。此人的身份目前仍是不解之谜……”
  信封里还附带了一堆资料,这些资料虽然零乱,却与信中所指一一对应,反映出来信人的专业与严谨。
  赫尔岑勋爵郑重地审视了全部资料,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在《每日邮报》的副刊中刊登了这样一则广告:

  据悉,近日市政局规划的一条铁路将穿过索利兹伯里平原,威尔特郡地区最后一座哥特式建筑渡鸦城堡不幸落在这条铁路线上,三个月后将被拆毁,为一睹这幢历史悠久的神秘城堡最后容颜,鄙人有意组织一次旅行参观。有意者请致函蓓尔·美尔街443A号。

  广告刊登后,共有四人致函响应,分别是伦敦沙龙宴会的名流迪亚娜夫人、威尔特郡拉科克镇的马修神父、拉丁语青年梅尔顿,以及一个赫尔岑勋爵恭候已久的名字:音乐家威尔森·西摩先生。
  威尔森·西摩几十年前还是巴黎艺术界引人瞩目的名人,而这会儿,他却坐在马车右侧最靠里的位置,头枕在海绵车厢上假寐着,要不是热情的拉丁语青年的大嗓门不时冒出一两个新鲜词汇,使得西摩先生忍不住支起脑袋竖耳细听,别人还真会忽略他的存在。
  年轻的梅尔顿是一名热气球爱好者,他有一头漂亮的黑色小卷毛,那清矍的面孔、洁白的牙齿让人情不自禁地推测他的祖上大概在巴西种植园呆过。
  “那真是一只猴子。”他用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圈。
  “南美也有猴子?”迪亚娜夫人已经快六十岁了,浅绿色的眼珠里仍旧跳跃着十六岁才有的神色。
  “是达尔文带去的也不一定。”梅尔顿挤挤眼,继续说,“那只猴子足有十公顷大,如果把它卷曲的尾巴拉直,够上这辆马车跑上一整天的。”他在回忆自己乘热气球在南美的纳斯卡高原发现巨型猴子图案的往事①。

  ①纳斯卡巨画,位于秘鲁首都利马东南方约450km处,可能是很早就为人所知的印加之道,1994年被登记为世界文化遗产。

  “谁会需要这样庞大的艺术?”夫人不以为然地说。
  “印加人信奉是天外来客的宗教,他们的历法、建筑、艺术不像是为地球设计的,一个很古怪的民族。”年轻人解释道。
  “小伙子,你能描绘一下那只猴子的形象吗?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用手画圈。”一直没说话的马修神父插言道。
  梅尔顿用手臂重复了他的动作,没错,那是一个不断螺旋的大圈,用来表示卷曲的尾巴。
  “如果是这样,那可能与东方的艺术有关。”神父若有所思。
  “神父,”梅尔顿露出嘲讽的笑,“您的灵感来自于印加人与东方人面孔的相似性吗?”
  “我是一个业余的宗教艺术爱好者,对各民族的艺术略有研究。”神父慢悠悠地说,“比如伊斯兰图案讲究对称、严谨与拼接的可重复性;古希腊按照数学和几何法则来设计他们的图案;犹太的希伯来神秘主义者则在图案中融入神秘的数;而在遥远的东方,流动的非对称图案随处可见,那是一种动态之中的平衡艺术,比如云雷纹。而你描述的猴子尾巴与云雷纹有很大的相似性,在图案的内部无穷卷曲。伊斯兰图案也是内外相似的,可部分与整体之间是割裂的,而螺旋则意味着从整体可以连续不断地延进到部分,直至不可察的无限精微处……”
  “部分与整体相似的艺术并非中国人的发明,神父。”梅尔顿不客气地说,“如果您有幸像我一样乘热气球从天空俯瞰大地,您会发现,地球上最宏伟的艺术是埃及人建造的,是埃及人发明了地球上最古老的分数计数法,他们用荷鲁斯之眼②来代表整体1,而用眼睛的各部分来分别代表1/2、1/4、1/8……用这样一个无穷等分的数列之和来代替整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

  ②荷鲁斯之眼源自于古埃及鹰神荷鲁斯的眼睛被赛特神分割成碎片的古老神话,它的图案被当作容积单位的分数来使用。

  神父微微一笑,像是在为年轻人的渊博而赞许,但他又说:“小伙子,如果你把荷鲁斯之眼的各个部位眼珠、眼睑、泪痣加一起,你会发现它们之和并不等于整体1,而是比1略小,可见古埃及人尚不能理解极限的概念。而中国人那种没有封闭的云雷纹则暗示着在精微处的无限细分。”
  梅尔顿似乎明白问题的关键了,不由得为刚才的轻狂而面红耳臊起来,幸好此时马车突然停了,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农妇坐在麦田地里号啕大哭,许多人在安慰她,更多的人冲进了麦田,疯狂地搜寻着什么。
  “她丢失了她的孩子乔弟,在麦地里。”有人告诉马车里的游客。
  三天前,一场丰沛的大雨过后,麦子疯狂地生长。这正是麦穗灌浆的季节,夜晚似乎能听到空瘪的麦穗渴饮时发出的咕咕声,几天过后便形成这样蔚为大观的麦浪,随之同时出现的还有那大片大片狼藉的倒伏,形成错综复杂的通道。孩子们若是在麦地里捉迷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密不透风的麦浪所吞没,四岁大的乔弟就这样消失在麦地里。
  “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异常的肥沃,麦苗生长得比其它地区更为高大丰茂,但也更容易被风刮倒,也可能是被某种不可知力所刮倒。”神父向众人解释道。
  “为什么这些由倒伏的麦苗形成的通道不可能是人为制造的呢?”梅尔顿抬头望向天空,“我乘热气球去过世界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麦田图案,百分之九十都是年轻人的恶作剧而已。”
  赫尔岑勋爵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我们只需找出肇事者,让他们交出设计图,就可以找到乔弟了。”他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神父:“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吗?”
  “是的。”神父点点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感谢主,几乎所有的孩子最后都回来了。”
  几乎所有的孩子最后都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孩子们玩累了都会自己回来,他们并不像大人那样害怕麦田迷宫,当失而复得的孩子被大人追问他们在麦地里干了什么时,他们会说在参加鼠姑娘鼠小伙的婚礼,或是中国王子的士兵们教他们吹哨子,或是与亚瑟王一同在遥远的东方冒险等等所有他们能想到的离奇事。不过,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大都宣称自己听到了奇妙的音乐。”
  马车上正用帽子扇风的西摩先生停下他的动作,往人群里张望一下,又耷拉下眼皮继续他的午睡。
  “有孩子没有回来?”梅尔顿注意到神父奇怪的措词,问道。
  “是的,有个孩子没有回来。但又不确定,因为他是吉卜赛人的孩子,也许他像父辈那样流浪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梅尔顿追问道。
  “40年前。”
  “诸位,该起程了,太阳都晒脑门了。”西摩用肥厚的手掌拍打着车厢。
  众人回到车里,刚才还很热闹的气氛此时却显得很沉闷,大伙都心事重重地沉默着,只有迪亚娜夫人在不时发出叹息。
  梅尔顿突然从沉思中抬起头来:“神父,若是40年前的事,以您的年龄也不过是五六岁吧?”
  神父一愣,随即又坦然地一笑:“是的。”
  梅尔顿似笑非笑地说:“为何您对那么久远的事情还能记得那么多清晰的细节呢?”
  一个高坎把那些假寐的乘客震得睁开眼来,众人火热的目光把神父笼罩了。
  “那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神父一字一顿说,他的表情平静如初,但谁都能看出梅尔顿的刨根问底勾起了他伤心的回忆。
  夫人严厉地横了梅尔顿一眼,年轻人脸一红,再不吱声了。

  当马车驶进渡鸦城堡,大家觉得自己像从一幅色彩饱满的油画驶进一幅阴沉的碳笔素描。峭然挺立的高堡由规则不一的墨绿色巨石累就,即使在这艳阳高照的初夏,爬满绿藤、青苔的外墙也像一块生铁那样释放侵人的寒意。四座锥形塔楼就像是远古植物的巨茎一样向天空生长,而古堡的主体却又是棱角分明的哥特风格,窗户又窄又小。在城堡巨大的阴影里,空气似乎也湿冷了,甚至还可以闻到粘乎乎的鱼腥味。
  “这后面有一条湍急的小河。”神父带领大家绕到城堡的侧翼,原本寂静的夏午变得喧嚣起来,一座水坝横跨在小河之上,河面并不宽,地势也并不陡峭,但水流异常的湍急,这不禁让人疑心河面下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漏斗在泵吸着水流。河堤旁一架水车像巨人那样挥舞着手臂,它的轴承是黑色的铸铁锻造的,绞链的末端固定在河岸上一座木屋子里。
  “那人是谁?”夫人指向一个在河岸边的菜地里弯着腰的人,在水车庞大的影子衬映下,不由得让人联想起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当众人向他走近时,那人也直起身来,大家这才发现他的身材很高大,扛起一个大口袋丝毫不费力。当夫人路过他时,夫人的脸色都变了。那人就像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一样丑陋,小说家对他即使不着一墨也能让人过目不望,更奇怪的是他表情的木讷、冷漠。
  “我发誓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夫人说。
  “太奇怪了,我们这群外乡人在他眼里就像是透明的影子。”西摩望着那个莽汉的背影,摇摇头。
  “他就是莫里斯。”神父淡淡地解释道,“莫里斯从不与任何人交流,包括表情。要让莫里斯家族开口,比撬开这紧密咬合的巨石还难。”
  众人跟随莫里斯的脚步拾级而上,很奇怪的是,当他们穿过城堡的铁门时,并没有任何阻力。城堡里除了前面那个钝重的步子,空无一人。
  “五十年过去了,约翰活着吗?”夫人四下打量这东方园林式庭院,自言自语。她不大的声音在这圆形的庭院里嗡嗡回响,以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好像有一架无形的麦克风伸到了她的嘴边。夫人自己也吃了一惊,她转动身子,并无发现一丝异样。
  “这,这怎么回事?”话一出口,她立即明白了,因为在她说话的当头,脚步无意中踏出圆形庭院的中心,说话声随即衰减,恢复成正常的自然音,为了验证这一发现,她往刚才位置一站,轻咳一声,整个院子都在回响这个咳声。
  “这定然是用到了声音的反射共振原理。”梅尔顿转向西摩,“音乐家先生,您能解释一下吗?”
  西摩耸耸肩,说:“真正的钢琴家是不会亲手调试一架钢琴的。”
  “我不赞同您的观点,先生。”夫人严厉地说,“在古希腊时代,每一个智者都是百科全书式的博学家。若是达芬奇不熟悉人体解剖学,又怎能成为一位艺术大师呢?”
  “那么,我们这个时代的达芬奇在哪儿呢?”西摩冷笑着,言下之意,在这个刚刚诞生了工业革命的时代,社会的分工益加明晰,即使是同一领域的不同分支,也存在霄壤之别。
  “先生。”夫人说,“如果您有幸生在我的少女时代,回到半个世纪前,像一个无知却又不失好奇心的顽童那样,被哥哥们带着参加各种科学沙龙宴会,看他们喝樱桃白兰地,吃罐装鲑鱼,看威尼斯通俗剧,谈论达尔文,讨论新大陆的实用主义哲学,你就会像我一样崇拜那些举止古怪却又不失风度的科学怪人了。而约翰·贺维,正是那群人中的佼佼者,他无所不知。”
  赫尔岑勋爵附和地点点头说:“夫人,我了解到在您年幼时,曾与约翰过从甚密,能与我们谈一谈约翰年轻时的故事吗?”
  夫人的眸子像融化的冰一样,突然变得透明生动起来。
  “那个时候,我8岁,约翰19岁,他的哥哥威廉24岁。我姐姐那时与威廉正热恋着,因为这层关系,我认识了约翰。谁能想到8岁的小姑娘心中也会燃起爱的火花,甚至还会学着像姐姐一样约会呢?我暗恋着约翰。”夫人脂粉厚重的苍白脸上浮出羞涩的腮红。
  “当有一天我把这层意思传达给了约翰,他笑岔了气,甚至还向他的朋友展示我对他的‘爱慕’,好像我写给他的信是刻在泥板上的法老文字似的。那个时候他可真是个风趣活泼的人,沙龙宴会、公共演说场合中的风云人物。而他的哥哥则显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兄弟俩的性格就像是火山与极地的区别。但兄弟俩骨子里的东西是相通的,那就是谦逊温和的举止下所掩盖的贵族的骄傲之心,以及他们遭人忌恨的才华与风度。贺维家族在100年前突遭变故,家境已大不如以前,故而兄弟俩时常面对纨绔子弟们的恶语挑衅,那个时候,英国人就像喜欢板球一样喜欢决斗,聪明绝顶的威廉就这样以愚蠢的方式被一个混蛋打死了,自那以后……”夫人的声音陷入哽咽,“约翰就像变了个人,变成了那个眉宇间阴霾不开的哥哥,甚至比威廉还威廉,他跟任何人都不再交流来往,后来他搭上了去美洲的轮船,据说去追寻那个杀死哥哥的凶手去了。当他回来,他不再是我爱的那个约翰了。”说到此,夫人泣不成声,脸埋在手绢里。
  梅尔顿搂住夫人颤抖的肩膀,说:“也许,约翰还是那个约翰,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夫人止住哭泣,不解地望着孙辈的小伙子。
  “大家不觉得这设计奇特的古堡,无处不体现着智慧吗?”显然在大家刚才聆听故事的同时,梅尔顿已经对城堡作了不少细致的观察。
  “大家随我来。”梅尔顿俨然一副博物馆的解说员的样子,“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可以看到钟表零件、轴承、曲杆等机械玩意儿,这可能是一间杂物储藏室,反映出主人有着路易十六一样的锁匠嗜好。如果说这间屋子仅仅展示了他的收藏,那么在左边这间屋子里,约翰的发明天赋一览无遗。”
  桌子摆着一个奇特的东西,它由一个布满凹坑的面板和相连的线圈组成,旁边还摆着一盒钢珠。
  “弹珠游戏?跳棋?”夫人猜道。
  “是乐器。”西摩肯定地说。他把钢珠进凹坑里,一摇晃,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夫人半信半疑地接过面板,放耳边摇晃着。
  神父则对这间房子的洛可可风格的装饰产生了兴趣。在壁炉的那面墙上,挂着军刀,火绳枪,羊驼的皮,夸张的鹿角,反映出主人广博的兴趣与不凡的阅历。浅玫瑰色的墙面上挂着东方织绵,当神父的目光从乱花迷眼的织绵图案上抬离,他的眼珠像被一个什么锐利的东西割伤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图形夹杂在复杂的图案中间:云雷纹。
  “铿”的一声,织绵背后的墙在颤抖,一条细缝从墙上裂开,渐渐扩展到一堵门大的面积,门前后漆黑的秘密裸露在众人面前。
  大家面面相觑地回头望着迪亚娜夫人,她正摇晃着那个古怪的“乐器”,一脸茫然。
  “你做了什么?”勋爵问她。
  “我只是在调这个弹珠板的音而已。”
  “当——”,一个清脆的金属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梅尔顿身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勺子,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个音叉。他说:“显然这不仅仅是乐器,而是一把锁。”
  “这个音叉就像一把密码锁,它固定在桌面上,桌面下连通这扇门的开关,只有特定频率的声音才能打开这把‘锁’。而那个弹珠板显然就是一把钥匙,只有把钢珠塞进恰当位置的凹坑,才会发出正确频率的声音,从而引起共振,触动桌面下的机关。夫人显然是那种能从一堆钥匙中一眼就能找到正确的那把的人。”梅尔顿调皮地解释道。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墙是夹层,里面黑乎乎的,但依然可以看到复杂的机械结构,齿轮的尖牙上抹着机油,反射着亮光。乍一看,这机械像是死的,仔细一听,却能听到喀喀喀的内部震动。而这墙体的内部机械,通过曲轴、皮带的连接,似乎在通往更高的楼层。
  “为什么不到塔楼去看看呢?”梅尔顿自信满满地说,“我相信在那儿,我们能得到一些线索。”
  众人接受了这个建议。塔楼的梯子是螺旋形的,扶梯包着黄铜,楼梯道里则堆满了鸟粪,足有几英寸厚,一看就有好些年头没人打扫了,这肮脏的通道苦了夫人的脚不说,她还在隐约担心着约翰的健康。虽然他活在世上的希望非常渺茫,但她还是像许多年前那样祈祷着。
  爬到一半,梅尔顿停下来,仔细观察一堵颜色不一的墙,此处像是开了个豁口,后又被新砖堵上了。
  “呃,神父,您说这会是什么?”梅尔顿谦逊地问道。
  神父谨慎地观察着,说:“应该是飞扶壁,哥特式建筑的常见结构,约翰拆掉了它。”
  当众人来到塔楼的顶层,整座城堡尽收眼底:角楼、了望塔、礼拜堂。
  “看那,礼拜堂的穹顶被拆掉了。”夫人伸出手臂。
  是的。礼拜堂的穹顶被一张大网所遮盖,上面停满了黑乎乎的渡鸦。大网下似乎是一张黑布,上面积满了鸟粪,被压得凹陷了下去。
  “罪过。”神父划着十字。
  “神父,传说约翰从亚洲回来后,便皈依了异教徒的神,是这样吗?”梅尔顿问道。
  “不是的,约翰定期到教堂作礼拜,虔诚的态度与本镇居民并无不同,只是由于他奇风异俗的装束引起了人们的议论,他才变得深居简出。”
  “这样啊。”梅尔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思着踱着步子,当他转身来到塔楼的另一面,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窗外是碧波万顷的索利兹伯里平原,麦叶反射的粼粼波光迎风颤动,就像是女人的手抚过光滑的缎面,这美景直教人屏气凝神,静静地用脸部的茸毛去感受这午后的温柔。这时,午风突然转向,那波光一晃,有什么东西在麦浪中若隐若现,夫人不由得轻呼了声:“那是图案!”
  那确是图案,以回字型的通道环环相套,笔直的线条穿插其间,这绝非自然力可以随机形成的。不一会风向再次掉转,图案消失了,就像是潮水清洗了沙滩。众人还在啧叹间,麦浪又朝另一个方向滚涌开去,另一幅犬牙交错的图案浮现出来,就像是有人悄悄切换了幻灯片。
  “看,中国王子在训练他的士兵。”夫人情不自禁地诵出这句童谣,众人心头一震,就像是迷雾重重的深潭被扔进了一颗石子,咕咚一声,荡出圈圈涟漪来。是啊,多么形象的描述:每一棵麦秸里藏着一个兵。
  博学的神父联想起一个从传教士的游记里读到的故事,在遥远的东方,国王用奇怪的方阵操练他的士兵,一旦敌人闯进那个方阵,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怎么也挣不脱天罗地网。国王只需挥舞信号旗,配以鼓点,士兵们便可变幻出无穷无尽的阵形,让可怜的敌人遁地无门。这样一来,每年有儿童被这麦田迷宫困住就不足为怪了。
  神父灰暗的眸子像是被神迹照亮一般,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联想到什么,一朵盘桓在他心头多年的疑云突然间烟消云散。就像汉谟拉比石碑无意间绊住了游人的脚,在游人好奇的拂拭下,褪尽黄沙,洗尽铅华,浮现出金色的楔形文字来。
  他正要向众人道出这个发现,梅尔顿用拉丁语喊了出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小伙子用炽热的目光望向夫人,又望向赫尔岑勋爵,然后又摇动西摩的手臂,好像他只重复那句话别人就能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最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对神父说:“让我先说,我想您也一定得到了什么吧。”
  “你明白了什么?”音乐家冷冷地问道。
  “这是人间最美妙的艺术,我不是指这麦田图案。”
  “那是什么?”
  “音乐!”
  “音乐?”夫人迷惑地左顾右盼,这寂静的夏午除了呼呼风声,别无它响。
  “就好像在薄的玻璃板上撒下均匀的细沙,然后拉动小提琴,共鸣箱紧靠着玻璃板,在声音的振动下,这些细沙开始跳舞,从一些地方向另一些地方聚集,形成疏密相间、对称的复杂图案。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密密麻麻的麦秸想象成玻璃板上的细沙或铁屑呢?空心麦秸更是优良的谐振腔,在声波的振动下也完全可能倒伏形成复杂图案。”
  众人半信半疑间,梅尔顿把目前投向神父:“神父,您是一位宗教艺术爱好者,想必您也了解装饰艺术上的克拉尼图案。”
  神父点点头,向众人解释道:“一百多年前,有一位叫克拉尼的物理学家发现,对着铺有松香末的平板持续地演奏同一个音调,松香末会显示出对称的波状花边图形,而特定的声波则会形成特定的图案。
  令人吃惊的是许多宗教装饰图案中也可找到克拉尼图案,比如建于十五世纪的罗克林礼拜堂,拱门上刻弹奏乐器的天使,天花板上粘有几百个小立方体,每四个立方体排列成十字形,立方体上刻有各种对称的几何图案。按照声音形象学理论,这些几何图案可能是某些中古的宗教音乐演奏所激发的克拉尼图案。”
  见众人露出吃惊的表情,梅尔顿眉飞色舞地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令人吃惊的呢。这许多年来我乘飞艇飘过许多地方,发现过各种各样的麦田图案,起初人们猜测,这些图案不过是无聊人的恶作剧,但是有一个疑问始终萦绕在我脑海,既然这些图案在澳洲、日本、南美都会发现,为何它们的形态又如此相似呢?直到有一天我读到声音形象学的著作,我才大开眼界,原来历史上曾发现的波状花边纹的古德伍德麦田怪圈、肖似古埃及乐谱的棘齿形怪圈、同心圆环圆盘、四面体图案、曼陀罗蜘蛛网图形均可在克拉尼图案中找到。”
  “小伙子,你的理论很美妙。可是音乐的发声装置在哪?声波呢?听到了吗?那双制造这神奇图案的艺术家的手在哪?”音乐家打断梅尔顿激动的语调。
  梅尔顿的眉头跳了一下,就好像有个故意按捺的好消息无意间被听众戳穿,令得消息的发布者不禁懊恼起来。不过他的声音仍难以抑制的颤动:“这不就是我今天的发现么?音乐家先生,如果你能抛开一名音乐家的傲慢,怀着一名乐器匠学徒那样的好奇心,没准也能发现这个秘密。”
  “来吧,我来告诉你们。中国王子之所以要改造他的城堡,并不是出于什么建筑艺术上的追求,他只是在发明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乐器而已。我接下来要叙述的内容可能有些新奇的东西,但之于夫人这种上流社会的消息灵通人士,想必不会对几年前的一条轰动一时的旧闻感到陌生,一个博洛尼亚人用他的电磁波穿越了英吉利海峡,实现了英法两国的通讯。见多识广的约翰在科学上的探索自然不遑多让,这锥形塔的螺旋楼梯可不仅仅是楼梯,照我看,它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巨大线圈。”
  梅尔顿重重地敲击那黄铜的扶梯,整座塔都在震荡这个钝重的金属颤鸣。他接着说:“中国王子竖起四座高大无朋的黄铜线圈,在他的城堡底部灌注了成吨的水银,这些毒性强大的重金属污染了城堡附近的土质,使得它们寸草不生,但这些水银却是电流的理想容器。一座坚固耐劳的水力发电机五十年来源源不断地为这个饥渴的容器注入强劲的电流;他拆除了塔楼与角楼之间飞扶梯,就像调琴师要抹掉击弦音棰上每一丝尘埃以保证音质的纯净和美。这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王子用他无以伦比的线圈音乐统治了这片麦田,迷惑的人们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现象,于是那邪恶的“中国王子”的传说不胫而走。”
  梅尔顿激动的语调配合以夸张的手势,就好像舞台上一位渐入佳境的指挥家在那张牙舞爪,那投入的神态之于那些容易被带动情绪的观众来说,无疑是一种活力,但之于那些冷静近乎挑剔的观众来说,就未免显得滑稽了。
  夫人已完全沉浸到梅尔顿所描述的那个世界中去了,她眺望着窗外,河水如蓝丝绒般迤逦开去,水坝上云气溟蒙,善解人意的微风吹拂着她的鬓角,尘封已久的往事在她心底浮浮冉冉。她似乎能感觉到约翰悄悄地来到身后,像是从背后拥抱了自己,又像是没有,他从自己头上远眺开去,像是在分享她目光所及的美景。
  神父腹思着:梅尔顿的解释确实很打动人心,但也有许多臆测的成分。比如水银电池,比如电磁波,要知道电磁波是近几年的科学发现,约翰能否在半个世纪前率先发现这一现象呢?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约翰的头发变了颜色,连皮肤的颜色也变了,这是不是一种水银中毒的现象呢?曾有人把罗斯林礼拜堂的图案与克拉尼图案进行比照,翻译成一首中世纪的圣歌,从这麦田图案能否翻译出约翰的电磁波音乐③呢?

  ③准确地说,这是一种由电磁感应原理制造的超声波。由于在那个时代,人们对超声波缺乏认识,神父故而误解为电磁波音乐。

  梅尔顿似乎读出了神父的心理,说:“我的演说完了,轮到您了,神父。”
  神父微微颔首,与梅尔顿眉飞色舞的神情形成反照的是,他的表情很凝重。
  “我并没有发现什么新东西。”他说,“相反,这几十年来一直困挠我的问题反而更扑朔迷离了。我20岁时在本镇教堂担任见习牧师时,与约翰有过数面之缘。那时他大概50岁,头发已经全白了,但他英俊的面容却像是被封存在松脂里,凝固在年轻时的模样。他的皮肤蜡黄得可怕,但绝非人们传言的那样得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他的确与一般的基督徒不一样,我不是指他对待宗教的态度,而是指他奇怪的方式。有一天,礼拜做完了,约翰一个人坐在教堂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人们早已习惯他奇特的行为,所以我没有去打搅他。当我合上圣经准备离开时,他叫住了我。
  ‘你看到那了吗?’他指着穹顶。
  ‘您是指圣母玛丽亚?’我问道。
  ‘不是的,那旁边的装饰图案。’他指着圣母像旁边用金箔与蓝色马赛克镶嵌的几何图案。
  我奇怪了。几百年来一直是这样的图案,即使中间曾历经翻修,那些中古的图案却一直得以保留。得承认这种些图案与其他地方的教堂图案有些不一样,但我仍旧不解他何以对此这样感兴趣,有时候甚至在教堂里坐上一整天。
  ‘你不觉得那不劲吗?’
  我摇摇头。
  ‘首先,那不对称。’他自言自语。
  ‘很多图案都不对称。’我说。
  ‘没错,可是,另外它在不对称之中却又流现出一种韵律之美。你能理解这种美吗?小伙子。’
  我沉默着,我想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任何试图去理清他思路的头脑都显得多余。
  ‘你能的。’他说,‘就像一个不识字者也能欣赏花体书法的韵律。’
  我点点头说:‘婴儿也能随音乐手舞足蹈呢。’
  他眼里的光陡然亮了许多,就像是灯芯草被拨得更长了些。
  ‘真不错,小伙子。这就是音乐。只是,它还有缺陷。所以它在尾声位置就显得杂沓。’他指向穹顶的边缘部位。
  起初听到他的‘音乐’说我挺吃惊的,但他说到图形的变化,这的确又是显而易见的。在那儿,图案的结构与排布的确较穹顶的中央有所不同,视觉上有些零乱。我说不出零乱的原因,那纯粹是一种直观上的感觉。
  见我若有所悟,他霜冻了似的脸稍稍舒展:‘为什么会这样呢?’
  像是知道我答不上来,他接着说:‘因为那是古凯尔特人的音乐。它采用的是一种粗陋的五度音阶。用这种音律来演奏,在乐曲的开头,还是和谐的,但那仅是一种近似的和谐。随着演奏的进行,误差将会积累得更多,到了后面,它将导致杂音纷呈,甚至混沌……’
  ‘等等,先生,您是说这是古凯尔特人的乐谱?如果说这是一种奇怪的记谱符号,我尚能理解,可是演奏的误差怎么能积累呢?就像一个吉它手弹错了一个音,这个音符并不会在琴弦上停留,第二个音符不会叠加在第一个音符之上。’
  他说:‘这不是简单的乐谱,而是一种用平面几何形式表达的音乐。’他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是觉得再解释也是对牛弹琴。只是兀自点点头说:‘也许,我该用东方的音律来对宗教音乐进行改革了。’说完他把手压在我的手臂上,吃力地直起腰,离开了教堂。留给我一个盘桓心头二十年的谜团。
  直到今天,我才恍然明白,他说的平面几何形式的音乐是指什么。如果古凯尔特人的确是用声音形态学的方法创造了那些图案、甚至巨石阵,那么频率的微小差别的确会导致混乱,因为误差是累积在随声波振动的沙粒之中。但是他说的东方的音律又是指什么呢?
  这城堡之中,东方的元素随处可见,园林、回廊、云雷纹,可以看出约翰深受东方文化的影响。过去二十年来我阅读了大量东方的典籍,企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但古代中国并没有什么领先于欧洲的发现。到是有一个叫邵雍的人写的书里,语焉不详地提到一个与古埃及荷鲁斯图案相似的倍分叉演化过程,他认为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的树状演化是先天的,是宇宙的本质。
  这种思想带给我的启发是,复杂的图形比如麦田图案可能是由简单的规则生成的。而那整体中透出的韵律不正是一种周期律的体现么?上帝赐予人类的音符是如此之少,但从屈指所数的几个音符所产生的乐曲却又是千变万化,尽善尽美。
  我不是约翰那样的博学家,在科学上我完全是外行,我无法理解约翰那种对东方文化的痴迷狂热,想到此点,我不免有一种无能的沮丧,正如一个闻音乐而手舞足蹈的婴儿,虽然能体会到音乐的魔力,却无法洞知韵律背后的内涵。”
  当神父说完这些,四野已经阴暗下来,不知不觉黄昏已然降临。
  事实上,这不是他一人心中的困惑,这整座城堡就像一台庞大的机器,它的运转精密得像是齿轮的咬合,有条不紊。可是就连机械手表也得有人上发条,而这座城堡却是空无一人。是什么在驱动着它运转呢?
  是水车吗?水车是这座城堡中唯一裸露的机械,可它只是在提供电能而已。
  是莫里斯吗?一个黑影在对面的角楼窗户口一闪而过,那庞大的体形一目了然,他就是莫里斯,行尸似的莫里斯根本就是这台机械的一个零件,可靠却是死板,他绝无演奏出这奇妙音乐的可能性。
  “啊,那儿!”夫人尖叫了起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对面一个窄小的窗户里露出一个剪影,房间的灯是亮着的。
  夫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要不是梅尔顿搀扶着她,一把老骨头不知摔多少跤了。

《麦田里的中国王子》 作者:长铗

麦田里的中国王子(2)

  约翰坐在那儿,烛光晃动着,他的影子也一飘一飘的,带给人一丝不真实感。夫人的手指刚搭上他的肩膀,她便身子一斜,瘫软在地。约翰身上的丝绸大袍碎成一缕一缕,原本鲜艳的颜色早已被岁月浸泡成珍珠灰色,就像是蛛丝。
  他已死去多年,但骨骼的姿势依旧保持生前的样子,不禁让人眼前浮现他俯瞰自己领地的情景,他是那么孤独,自始至终留给人们的只是背影。
  神父为死者作了祷告,梅尔顿安慰着地上的夫人。而赫尔岑勋爵与西摩先生则深深地躬下身去,不知情的人定会揣测,他们与约翰是不是故交来着。音乐家与勋爵大人同时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们都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对方。
  赫尔岑勋爵微笑着:“音乐家先生,说说您与约翰的故事吧。”
  西摩一愣,说:“我只是站在艺术的角度向这位先驱、同行致以崇敬地悼念罢了。”
  勋爵皱了下眉头,一字一顿说:“您难道不是约翰的学生吗?尊敬的安德鲁·卡巴勒罗先生。”
  就像一只流浪在外多年的野狗,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字而定在那儿一样,西摩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众人的目光投向他们,夫人也止住了抽泣。
  勋爵把墙上的灯盏拨亮了些,示意大家坐下来。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牵扯的时代久远,涉及的人物也很复杂。”勋爵拧着眉头,“如果安德鲁·卡巴勒罗先生不愿意自述这段往事,那么我只好代劳了。”
  音乐家肥胖的身子陷在椅子里,浓须下喘息渐沉,搭在膝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神父先生,能将您的假发摘下来吗?”
  阴暗中的神父不由得一震,满脸愠然。众人不解地望着勋爵,他为什么要提这样一个无礼的要求呢。
  “神父,您的后脑勺是不是有一个伤疤?”
  “是的。”神父答道。
  勋爵望向大家:“神父在为我们介绍麦田怪圈的历史时隐瞒了一个事实,不,他实际上已经泄露了那个秘密,他说曾有孩子没有回来,其实上有两个孩子,他用的是复数。事实上那两个孩子今天都已经回来了,其中一位是吉卜赛人的孩子,今天我们把目光投向福态的卡巴勒罗先生,养尊处优的他已白胖了不少,但从他肥厚的嘴唇,宽阔的额头,以及那染过却无法改变其卷曲形态的头发,依旧可以看出他的东方特征。而另一位,大家已经猜到了……神父,您还恨你面前那个人吗?”
  “愿主宽恕他。”神父闭上了眼睛,痛苦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包裹了他。而此时应该称作卡巴勒罗的音乐家则耷拉着脑袋,下巴的赘肉层层挤压着,这使得他的呼吸更沉重了。
  “神父与卡巴勒罗先生童年时是好朋友,他们像乔弟一样,被麦田的图案和中国王子的故事所吸引。麦田本身并不会伤害任何人,就像中国王子根本无关于传染病、吸血鬼一样。善良的人们无法解释那种神秘的现象,只好将一切归为邪恶的异教徒、黑魔法……孩子们并不会管这些,他们喜欢在麦田里捉迷藏、游戏,更为有趣的是,他们还可以听到神秘的音乐,那音乐只属于他们。
  有一天,那个大一点的孩子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从他贫穷的出身、渴望出人头地的本能以及热爱音乐的民族传统来看,他作出那样一个决定毫不意外。他想,我为什么不把这种只有我们小孩才能听到、大人听不到,只有本地才有、其它地方没有的奇妙音乐带到上流社会呢?他的想法是天才的,因为在当时,就算把巴黎、维尔纳、佛罗伦萨的所有音乐家的才华放在天平的一头,也会被另一头的中国王子的才华翘得高高的。
  但是,他的小伙伴无情地嘲笑了他:‘小偷,你是小偷,抄袭中国王子的曲子。’吉卜赛孩子迅速明白了问题的关键,阻碍他步入上流社会的因素只有一个,就是身边这个白种小老爷们。如大家所能想象的,他用石块砸晕了小伙伴,埋在麦地里。所幸,掩埋的浮土不够深,可怜的小马修后来被寻来的大人救了回去。而那个吉卜赛孩子果然也实现了他雄心勃勃的愿望。他来到巴黎,伪造了一个东欧国家的国籍,他当过学徒,卖过报纸,硝过刺激气味的兽皮,但从未放弃过他音乐家的梦想。吉卜赛人血液流淌的音乐天赋,让他对童年里的听过的音乐过耳不忘。终于,他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当红钢琴家看中了他的乐谱。一个传奇诞生了,一个精心打造的贵族韵味的名字轰动了巴黎。在短短的一年内,他连续创造了十首作品,每一首都足以名垂青史。‘他的才华就像是从拧开水龙头自然流出一样,不,就像圣米歇尔喷泉那样直冲云霄。’艺术评论界这样评价道。
  让我们来欣赏一下这名横空出世的音乐家的过人才华:在他的代表作《猩猩的和弦》里,他 ** 了统治欧洲音乐几百年的调性音乐,十二个半音之于他就像是十二进制数字,平等的分布在一个随机序列里,艺术界揣测这可能是与他的泛神论思想有关;在他的另一首作品《尤利西斯的黄昏》里,神圣的赋格曲被他打乱得支离破碎,从中听不出任何旋律主线,里面充塞着诡奇的颤音,魅惑的钢琴装饰音,甚至那些空气中根本听不到其振动的高频和弦。他让各种不同音程的和弦像叠瀑般层层堆砌,即使是为所罗门设计服饰的宫廷裁缝也不敢如此繁文缛节;在宗教音乐《天鹅圣叹调》中,为了演奏出他所谓“宇宙中最纯粹的音乐”,他甚至把庞大的管弦乐团请出了圣诗演奏团,只留下了键盘乐器,他似乎对自然泛音充满了偏见,拒绝在乐曲中融入任何整数。
  不可否认,卡巴勒罗先生在艺术创新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为这根本不是人间的音乐。就像人类的耳朵根本无法区分那种精确到小数点后十几位的频率一样,也没有任何歌唱家能演唱他的歌。
  艺术界嫉妒这位天才音乐家的才华,纷纷在私下议论他的灵感来源。他对和弦的使用有点类似德彪西,却又脱离了后者的全音体系;他对十二个半音的理解接近于勋伯格,却又不似后者的僵硬教条;他与巴赫一样痴迷于十二平均律,却又 ** 了后者教堂般庄严的赋格范式。
  更为奇怪的是,当评论家还在谨慎地预测这位旷世奇才最终所能达到的巅峰,卡巴勒罗先生却以流星的姿态急剧陨落了,仅仅是两三年之后,他再也没有创作出一首像样的作品。也不是说他疏于创作,相反,他很勤奋,只是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所作的是对原作的不断修改。若是他的作品锤炼得越发光芒四射也就罢了,怪就怪在他原来伟大的作品越改越差,差到人们不敢相信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勋爵大人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目视着正前方,看也不看故事的主角一眼。他正要说下去,梅尔顿打断了他:“先生,让我来揭开卡巴勒罗音乐的秘密吧,我已猜出了大概。”
  勋爵点点头。
  “从卡巴勒罗先生对中国王子的音乐拙劣模仿来看,他与马修神父小时候听到的神秘音乐正是那种高频和弦,至于为什么卡巴勒罗先生的才华突然消失了,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他成年后丧失了对高频和弦的听力,也就无法继续抄袭中国王子的创作了。要么中国王子的音乐机器出现了问题,毕竟他已死去多年,机器固然仍在运转,但再精确的钢琴长时间不调音也会走音的。卡巴勒罗先生,您说呢?”
  音乐家此时已是汗如雨下,不停地用手帕去揩拭饱满的额头。
  勋爵微微颔首,似在赞许,可他一发言,却又是质疑的语气:“年轻人,你是从哪儿得出机器可能出现了问题呢?要知道这麦田图案仍在平原上不断出现。”
  “是神父的故事带给我灵感。”梅尔顿的口吻里颇有几分自得,“神父曾提到教堂的图案从中心到边缘韵律似乎在发生变化,图形变得零乱,这不禁让我心中一动。因为我过去几年收集的这一带的麦田怪圈,若将它们一字排开,也会发现同样的韵律变化现象。如果把这些图案视作古老而玄奥的乐谱,这与音乐家先生自甘堕落的作品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中国王子的伟大作品是一种平面几何的音乐,这说明前后音符存在着非线性相关,前面的不和谐或者说失准的音符会叠加到后面的音乐之上,就像一处的沙粒从某个方向向另一处集拢,受第二个音符振动所影响沙粒是在原来的图案中堆积,这与传统的线性音乐是两回事。”
  夫人怔怔地望着梅尔顿,自婆挲泪眼望去,他的身影上披上了一层淡黄的光晕,好像这个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半个世纪前的约翰在自述自己的作品。
  “呃。”她开口了,“小伙子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大家可能忽略了一点……”她露出犹疑的神色,像是在作一个艰难的决定,说:“约翰虽然爱好广泛,但据我了解,他从未表现过任何音乐天赋。”
  她的声音不大,可这一惊人的论断像一阵风刮灭了屋子里唯一的烛光,众人心头顿时一片漆黑。
  可那阵风之于卡巴勒罗却是一剂清醒剂,他迅速坐正了身子,肥厚的手掌拍打着扶手:“德彪西,巴赫,勋伯格,中国王子,这就是你们这群碌碌之辈从我伟大的作品中所读出的吗?”他的嗓音突然拔高,以至于频率超出了声带的正常振动,飘到神奇的“高频和弦”去了。
  “没有人能抹杀我的艺术成就!不是说中国王子的音乐创造了麦田图案吗?音乐在哪?是电磁波音乐吗?谁听见了?那架水力推动的巨大钢琴在哪?又是谁指挥了这场盛大的音乐会,是这具骷髅吗?”
  激动中,他的咆哮戛然而止:“谁?”
  门外响起一个钝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当他出现在门口,那浓重的体味简直要把房间里的人薰晕了。是莫里斯,他旁若无人地来到那堆白骨前,躬下身去,嘴里的声音含糊莫辨,咕噜咕噜的像是腹语。然后他转向卡巴勒罗这个方位。
  “你要干什么?”卡巴勒罗眼里浮出苍白的颜色。
  没有人回答他。莫里斯迈着一成不变的步子径直走向他,高大的影子把他覆盖了。
  “啊!”从音乐家那富有穿透力的声音来看,他不演唱自己的曲子可惜了。
  莫里斯将他连人带椅高高举起,所幸那只是虚惊一场,莫里斯不过是把挡在他脚下的障碍物搬开而已,可是正因为他只是在处理障碍物,当他放下椅子,那一下可不轻。椅子腿断了,音乐家嗳哟一声坐在地上,哼哼着半天没起来。
  原来在卡巴勒罗的椅子背后,藏着一扇门,莫里斯移开书架,一个漆黑的甬道露了出来。
  众人尾随着莫里斯的脚步,摸索着向前。
  “这会是通往哪呢?”夫人问道。
  “应该是礼拜堂。”神父说,他是宗教建筑方面的专家,在塔楼上他曾注意到角楼与礼拜堂之间有衬墙连接着。
  “大家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夫人停住了脚步。
  “好像是机器的震动。”梅尔顿也听到了。
  随道巷道的深入,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水壶里的开水,从咝咝的冒气渐渐聒噪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终于,黑暗的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巷道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一个锅炉似的庞然大物。走出巷道一看,原来这就是礼拜堂被拆毁的穹顶。莫里斯在“大锅炉”前停了下来,掀开一个铁掩板,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倒了进去,而那“大锅炉”吞进食物之后,金属外壳震动得更欢了,铁掩板噗噗直响,像是有一头饥饿的野兽困在里面。莫里斯完成了他的工作,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而他所喂养的那头“野兽”仍在不停地冲击着那块铁掩板,若不是掩板上插着铁栓,真让人担心什么东西会冲了出来。饶是胆大的梅尔顿伸手去揭那块掩板,手指也是不住的颤抖。夫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可是掀开之后,却是风平浪静,只有几只虫子飞了出来。梅尔顿往窟窿里刚一探身,便拧鼻后退不迭。掩板又重重地扣上了。
  “怎么回事?”众人围住他。
  “里面全是虫子,恶臭无比!”
  “是果蝇。”神父的指上停着一只肥胖的昆虫,它的翅膀上闪动着星光。
  勋爵走近“大锅炉”,手按在粗糙的金属外壳,把耳朵贴了上去。然后他后退几步,拾起地上一个瓷片,朝半球形“锅炉”顶扔去。无数个影子被惊起,渡鸦们扑棱着翅膀嘎然长鸣,空中飘满了羽毛、鸟屎、灰尘。勋爵仰望着宝石蓝的天空,眉毛上沾上了鸟屎也浑然不觉。
  “原来如此。”勋爵点点头。他兀自踱到锅炉背后,冲大家挥挥手示意过去。
  锅炉的背后连接着成捆的胶皮线,当勋爵把胶皮剥开,里面露出细如发丝的铜线。
  “正是这些铜线把振动传给了线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背后这堵墙内,藏着一种把物理振动转化为电流振动的装置,就好比他用音叉的振动触发密码锁一样,这对于约翰来说不过是小把戏。”
  “您是指这个大锅炉制造了原始的振动?”梅尔顿反应很快。
  “你尽可以把它视作一个共鸣箱,这黑家伙外面蒙着一层薄铁,里面却是空的,不正是一个优质的发音器吗?”
  梅尔顿点点头:“共鸣箱的振动来自于吉它手的弹奏,那么这铁家伙呢?”
  勋爵微微一笑,对神父说:“能让我借用一下这个可爱的小精灵吗?”
  那肥胖的果蝇一动不动,它太懒了,连挥动几下翅膀也显得有气无力。它很乖巧地被勋爵捉了过去。
  “这可能是地球上演奏家最多的音乐会了。”勋爵意味深长地说。
  梅尔顿的下巴拉长了:“您是指麦田怪圈是这果蝇的作品?不,不,这绝无可能。”他下意识地摇着头。
  “当然,这是一种无意的创作。”勋爵带领大家来到一个空着的房间里,关上门后,那嗡嗡的噪音消停了不少,而众人乱哄哄的大脑也似乎随之清净了。
  “如果我们把这小小的果蝇视作水分子又会怎样?就像茶壶的水沸腾后,无数小水分子撞击着壶盖,噗噗噗地冒着白汽。”
  “如果那也叫音乐,火车烟囱也可自称音乐家了。”梅尔顿反唇相讥。
  “这个怀疑,很好。”勋爵说,“可是果蝇的群体是处在一个动态的变化之中,而水分子却是单调减少的,水汽跑出去后,壶里的分子总数就减少了。果蝇却不会,它会繁殖,莫里斯年复一年地往锅炉里扔土豆、苹果,这为果蝇的群体提供了限量却是可靠的食物。以一个物理学家的眼光来看,约翰是在为系统输入固定的参数。但这与一个动态平衡的系统还有差距,还需要考虑环境的因素,这正是约翰没有给这锅炉加盖子的原因,他只是用一张大铁网隔离了渡鸦,这让渡鸦能够掠得一些果蝇,但也不至于让果蝇群体绝灭。这真是一个完美的设计。
  若不是我的秘书曾给我整理过托马斯·摩尔根的著作,恐怕约翰超越时代的作品只能像可怜的果蝇一样禁锢在黑暗之中,永不为人所知了。从这层意义上,把约翰的发现转化为现代音乐作品的卡巴勒罗先生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卡巴勒罗的表情有些复杂,尤其是当他了解到自己的老师是一群果蝇时。
  勋爵接着说:“好吧,让我们来看看约翰是怎样创作他的音乐的。如夫人所言,他并无音乐才华。但从神父的回忆及这城堡的装饰来看,他在图形艺术上颇有心得。这两者是相通的,如埃及人谚语所言,几何是冻结的音乐。
  生物学家托马斯·摩尔根曾经研究过蝇口数量变化,他在大玻璃罐里用牛奶喂养了大约十万只果蝇,他发现,蝇口的数量存在着一种周期性涨落。每个周期内可能出现两个峰值,而到了一定的时间,比如一年后的蝇口的变化将变得极不规则④。
  ④用现代物理学语言说,在这个实验中,蝇口数的变化包括了周期性、拟周期性和混沌。

  因而我们可以果蝇群落可视作一个动力系统。一方面,蝇口的增长与前一年的果蝇数目成正比;另一方面,蝇口的增长又受到空间、食物、流行病、渡鸦的捕食等许多因素的限制,不可能无限增长。
  一开始群体较小,蝇口数稳定增长,这好比一首交响乐的序章,主部、副部与引子的音符不断地交织,渐渐汇聚成巨大的音流;当群体适中时增殖量近于零,这时群体与环境达成了稳定的平衡,正如交响乐黄金分割点之前一长段舒缓又平静的慢板回旋曲;当群体暴涨时蝇口数又急剧下降,这不禁让人联想起柯萨科夫的《天方夜谭》第四乐章,在震耳欲聋的音浪中,乐队敲出一记强有力的锣声,随着它的音响逐渐消失,整个乐队力度迅速下降。果蝇数量的变化与音乐的跌宕起伏何其相似!

  果蝇繁殖力惊人,1天时间卵即可孵化为蛆,2到3天变成蛹,再过5天羽化为成虫,一年可以繁殖30代。这样,小约翰可以让他的音乐有足够大的变化幅度,同样也有足够快的速度把握他的音乐的节奏。事实上不是所有的果蝇群体都可以长期维持的,比如,稍大的蝇口数可能导致环境过载,流行病滋生,从而绝灭。过小的蝇口数又不足以应付变化莫测的环境。因而小约翰定然是试验了无数次,才精确地限定了他的控制参数,比如投掷食物的量与频率,铁丝网的孔隙大小,锅炉的体积大小,才使得他的音乐绵绵不绝,奏鸣至今……⑤”
  ⑤可以用简单的差分方程描写生物群体,这是一种迭代模型,即逐年逐年地反复用同一个函数进行数值运算,它可以反映由一个状态(蝇口数)到另一个状态(蝇口数)的跳跃变化。

  神父与梅尔顿同时张了张嘴,但梅尔顿还是抢先说了:“那为何后来卡巴勒罗的音乐在后期变得一团糟呢?”
  “就好像一棵景观树,不管当初它修整得如何完美,如果长时间不再关注它,它的树冠也会变得参差不齐,同样,约翰的控制参数再怎么精确,经过若干代的正反馈叠加,也必然会导致不规则的振荡甚至崩溃。
  蝇口实验是一个非线性系统,初始条件的极小偏差,将会引起结果的极大差异。卡巴勒罗先生想必对此深有体会。”赫尔岑勋爵的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音乐家发亮的额头上。
  卡巴勒罗尴尬地说:“是这样的,过去几十年中我也曾不断地回来,咳,采风,想从约翰的麦田音乐中找到新的灵感,但无论我使用何种调式,要想从头至尾精确的模仿它的旋律及和声却是不可能。就好像一台刚刚调试好的钢琴,才弹完一个序幕,后面便出现了飘音、杂音、串音。”
  神父点点头:“教堂的图案大概也是这样导致混乱的。”当他说完,却发现勋爵望着自己微微摇头。
  赫尔岑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古凯尔特人的音乐之所以会出现混乱是因为他们采用的是五音纯律,对于人类的耳朵来说,那种满足弦长整数比关系的频率才是和谐的⑥。而约翰信奉的却是十二平均律,对他来说那种非自然的用纯机械开方才能得到的频率关系才是优美的。好比无理数是数学界的大怪物,十二平均律也是音乐界的一头怪兽,任何相邻两音频率之比都是严格相等的,在数学上的严谨保证了它能够更准确的满足迭代方程,而不像纯律那样存在自然半音和变化半音之分,两者的频率比分别是256∶243与 2187∶2048,这只是一种近似的相等,因而对于约翰那种平面几何叠加态的音乐来说,用不了多久就会导致混乱。”

  ⑥两音的频率比愈是简单的整数关系意味着对应的两个谐波列含有相同频率的谐波愈多。

  屋子里鸦雀无声,众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勋爵,心中不免会嘀咕,是什么原因让勋爵大人对约翰有如此深的了解呢?勋爵年事已高,他的思路却像一个青年人一样清晰。
  面对质疑的目光,勋爵的脸阴沉了下去,他擦亮一根长火柴,颤抖着点燃一只雪茄,缓缓踱到一堵墙边,对着墙上的一幅肖像出神。画上的人留着浓密的连鬓胡子,梳成维多利亚时代的古典样式,他的衣领,是上世纪军队中流行的拿破仑立领。画上的人可能曾在军队服役过。
  大家都奇怪地望着勋爵,心事不一的沉默着。
  “看来,勋爵大人的故事不比我的少啊。”卡巴勒罗阴阳怪气地说。
  勋爵像是没有听到卡巴勒罗的声音,而是转问夫人:“夫人,你认识画上这个人吗?”
  夫人眯起了眼睛,摇摇头说:“不认识,但从他脸部的轮廓看,应该是约翰与威廉的父亲,或者爷爷。”
  勋爵踱向另一面墙,问道:“那么这一副呢?”
  墙上也挂着一幅肖像,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孔,下巴刮得光光的,锐利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海员,双排扣的制服同样暗示着他的军人身份。夫人还没有走近就涌出了泪水:“他是威廉。”
  勋爵点点头,向夫人问道,又像是自言自语:“想象一下,约翰独自坐在这个房间,终日望着父辈与兄弟的肖像,他在想着什么?”
  “复仇,雪耻。”温柔的夫人在说出这两个词时也不由得咬牙切齿。
  昏暗中雪茄的红光陡然变大了不少,勋爵被呛住了,大口大口的咳嗽着,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脖子的褶皱在血液的冲击下像公鸡的肉垂一样通红。
  “勋爵大人,德高望重的您又为何向约翰行鞠躬大礼呢?”卡巴勒罗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我有愧于贺维家族。”赫尔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事实上我今天来,便已作了决定,要将历史还原,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垂垂老矣,尊严、荣誉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尤其是当我了解到约翰令人嘘唏的故事之后,忏悔、自责无时不在噬咬我的灵魂。”
  这一番貌似肺腑之言的怪论却让众人更加迷惑了。
  “我就是乔治·韦尔斯利。”
  然而,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直到夫人的思绪从五十年前转了一圈后,她才指着勋爵尖叫了起来:“是你这个混蛋,是你杀了威廉!是你!”
  “那只是决斗。夫人。”梅尔顿挡在她面前,宽慰她说。
  “不,那不是一场普通的决斗,那的确是蓄意已久的谋杀。”勋爵把雪茄掐灭在手心里,房间里传来烧焦的味道。
  “好吧,从100多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战争说起吧。”他说,“众所周知,在与法国皇帝进行的那场决战中,威灵顿将军一度绝望。坚守到下午三点时,英军已是山穷水尽,将军甚至已作好了全军牺牲的战斗动员。就要这时,奇迹发生了,普鲁士的援军突然杀到,战局瞬间逆转,历史记住了将军在危急存亡时刻说的话:‘所有人都牺牲在自己的岗位吧,我们已经没有援军。’后来发生的便是大家从史籍中可以读到的:将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与勇气拯救了欧洲。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那场战争最艰难的时刻,曾经发生过一个意外,历史也很难评价,在那个时刻的选择是对是错。威灵顿将军并不是一个视士兵生命如草芥的人,相反,人们一度评价他懦弱。今天,我要告诉大家一个被史书所隐瞒的事实是:将军曾经在穷途末路的关头向法国皇帝派出一名联络官。谁也不知道联络官曾经带给拿破仑一封什么样的信。除了贺维家族,因为那名联络官正是约翰的祖父理查·贺维,从小与威灵顿将军一起长大的挚友,他们曾在印度、汉诺威齐肩并战,将军把这封信交给他,正是出于对他的信任。然而当战争戏剧性的扭转之后,对那名联络官的行为性质的判定就显得尴尬了。人民需要英雄,英国需要威灵顿公爵,欧洲甚至有六个国家授予他元帅军衔。历史是无情的,它需要作一个评判,尤其在这一历史细节被一家报纸所揭露之后,威灵顿公爵乃至整个大不列颠的荣誉都在受到威胁。历史同样也是简单的,它只需给联络官下一个投敌叛国的定义就行了。可是,联络官又有什么错?他与那些坚守岗位的士兵们又有何不同?他同样只是在履行他的职责而已。这,就是贺维家族在一百年前所遭受的命运。理查·贺维被军事法庭处以死刑,贺维家族被剥夺了爵位。对于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骑士家族来说,那种耻辱感怎堪承受?

  今天,我们仍可从这座城堡的内部装饰中看到,这个家族敬重骑士的传统,军刀仍摆到最显眼的位置,岁月的尘埃亦不能蒙敝它锃亮的寒光;每一名成员都风度翩翩,怀古的装束似在缅怀维多利亚时代的荣光与骄傲;爵位虽已被剥夺,墙上那可以追溯到十字军时代的家族徽章依旧勾人怀念那金戈铁马的久远年代。
  约翰和他的哥哥从未放弃过向女王、议会、法庭申诉祖上的冤屈,而他们雄辩且富有 ** 力的口才不免在公众间赢得广泛同情。这正是我为什么要对威廉下手的原因。”

  “你是威灵顿公爵什么人?”夫人严厉地问道。

  勋爵没有回答,他直起身来,虽然他年迈体衰,可腰杆依旧笔挺端正。他来到约翰的面前,他的手探进大衣里摸索良久,掏出一块金色勋章来,恭敬地放置在骷髅的面前。

  “这是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威灵顿公爵的侄孙乔治·韦尔斯利,向蒙冤逝去的理查·贺维,向我的兄弟、被我杀害的威廉·贺维,向传奇的约翰·贺维先生致以深深的忏悔。”说完这些,他已是老泪纵横。

  “这就够了吗?约翰难道不是一个懦夫吗?他隐居在此,置洗脱几代家族耻辱的责任于不顾,难道说他已对现实绝望,选择向历史屈服吗?”富有正义感的梅尔顿不服气地说,整座城堡都在回响这个声音。

  “不。”勋爵抬起头来,嘴唇微微颤抖,“约翰从未放弃过对历史的抗议,只不过他的家族的冤屈是如此之大,非得用这天地间最深奥的音乐、最恢弘的图案来表达才行。他自称‘中国王子’的意义正在于此吧。”

  中国王子?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因为大家知道,约翰即若是拥有过人天赋,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他的才华。而他的所有离经叛道式的行为,都可以归结到他中魔般的“东方情结”之上。

  勋爵突然换了一种深沉的语调:“中国王子并不是什么缥缈的神话,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在300多年前,我们欧洲还未发现十二平均律的时代,中国有一位叫堉的王子⑦,他拥有过人才华却流落民间,人们称他为布衣王子。为了解决音乐演奏中的旋宫转调难题,他用珠子串起来的简陋计算工具,将半音的频率用开方的方法计算到小数点后24位。

  ⑦这里指明代的科学家朱载堉(1536-1610),明太祖朱元璋九世孙。他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代表着中国两千年来声学实验与研究的最高成就。

  大凡那种天才人物,大概只有在极度困厄的境地下,才会绽放出夺目的光芒吧。王子堉有着与约翰一样的悲凉身世,他的父亲本是一名藩王:郑王。郑王因直谏皇帝不要迷信神鬼、大兴土木,被皇帝削去了藩职,并被发配到远离京城的地方软禁。十五岁的堉为抗议父亲的遭遇,弃紫诰金章、高车驷马如敝屣,他在父王的王宫前筑起一间土屋,把自己关了进去,发誓父王沉冤不雪就不出来。他在那土屋里研修乐律,推演历算,这一住便是十九年。
  可以想象当痴迷东方文化的约翰读到这个故事将带给他怎样的触动。他们的生平是如此相似:皇世谪系,却席蒿独处,贵为封爵,却离群索居;他们血液流淌着相通的骄傲,头脑里装着匹比的才华;他们对科学的领悟同样超越了时代:堉在旧派音乐家的反对声中,独创把八度分成十二个半音以及变调的方法,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他的律学著作却被皇帝束之高阁。约翰天才地发明用麦田图案来表达他的音乐,他的电磁波音乐却被人们解读为一种邪恶的巫术……
  唯一不同的是,中国王子的冤屈终于在新皇帝即位后得以平反,而贺维家族的耻辱至今仍不得雪,就像是风中无声哀诉的音乐,奏响在人类的听力范围之外……”
  房间里静悄悄的,可以听到女人的低声啜泣。窗外突然雷声大作,镶有银白色百合花的蓝色玻璃窗呼呼作响。传说在电闪雷鸣的深夜,中国王子将会检阅他一百万个士兵。看那成群的士兵一排排倒下,就像面对着来复枪方阵的密集齐射,他们倒下的尸体就像训练时一样崭齐,他们履行死亡的承诺就像报告一样斩钉截铁。中国王子望着他忠诚的士兵,脸上却浮出莫名的哀戚与悲凉……

  本报讯,近日,两名研究音乐与数学之间关系的科学家在《科学》杂志上撰文宣称,一首20世纪初的变奏曲可能是依照著名的费根鲍姆常数设计的。

  研究音乐和数学的关系这一问题源远流长,早在两千多年前毕达哥拉斯就发现令人愉悦的音乐可以用简单的数学比率来表示。自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到现代的宇宙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都或多或少受到“整个宇宙即是和声和数”的思想的影响,开普勒、伽利略、欧拉、傅立叶、哈代等人都潜心研究过音乐与数学的关系。

  近日,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的布鲁斯教授和普林斯顿大学的柯亨教授,以“声音形象学”为基础,利用高深的数学模型,把音乐的谐波转化对应的物理量,然后代入迭代方程,用分形学来对音乐进行结构分析。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20世纪一个叫卡巴勒罗的音乐家所创作的变奏曲里,存在着“周期倍化分叉”现象,随着演奏的进行,平面上的几何图形就会出现倍分叉的分形结构,相邻两个分枝间的宽度按一定比率缩小,缩小的比例因子存在一个极限值,这个极限值居然对应着非线性物理学上著名的费根鲍姆常数。

  但如果在乐队中加入小号等按键吹奏乐器,平面上的几何图案则会出现混乱。布鲁斯教授解释说,这可能是由于不同频率的振动的积累和叠加,相互交错干扰,产生复杂的湍流而引起的。因为吹奏乐器是靠自然泛音级来形成音阶,各半音之间并不是严格均匀,这些极小的扰动在若干个音符的叠加后就会导致混沌。

  有趣的是,卡巴勒罗音乐所形成的平面几何图形与中国古代邵雍学派所推崇的云雷纹有异曲同工之妙。该学派认为,任何事物大到宇宙、小至朝菌蟪蛄都是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模式呈树状演化的,从任一个起点开始的演化树都有相同结构,而且该理论是“先天的”,这似乎在呼应着费根鲍姆常数的“普适性”。

  当记者问到那个叫卡巴勒罗的音乐家是有意识地创作这一乐曲,还是出于无心,两位科学家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柯亨教授认为这可能是无意识的创作造成的巧合,因为音乐与数学都是直觉的,就像历史上许多大音乐家娴熟地应用黄金分割率一样。而布鲁斯教授倾向于这是一个有意识的创作,因为就算音乐家天才地应用差分方程来创作他的乐曲,要想准确的设置参数,使迭代方程不走向混沌,他必须进行无数次的实验。通过随机的设定而实现音符的平稳流动简直不可能。但他同样认为在两百年前就发现费根鲍姆常数是不可思议的。

  为何几个世纪前的古典音乐乃至上千年的东方哲学中会蕴涵现代才发现的科学规律?或许莱布尼茨的名言能带给我们以启示:“音乐是数学在灵魂中无意识的运算。”

  ——摘自2116年11月12日,《基督教科学箴言报》

《麦田里的中国王子》 作者:长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