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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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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乌鸦》
作者:崖小暖

正文 笼中乌鸦

  《科幻世界》2010年第6期

  笼子里关着“我”,可是“我”究竟是谁?

  1

  镜子里的我看上去不太友善。

  头发蓬乱打绺儿,像刚进行过一场决斗似的,满是敌意的眼神,让人想起母鸡在护窝。雪纺睡袍皱巴巴的惨白,皮肤有种毒药般的油腻。胸部翘挺,腹部明显隆起,说明我正在怀孕。更糟糕的是,我只能依靠面相和体形来判断自己是什么人,三分钟前我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记忆。

  这儿是哪儿?我为什么在这儿?我在干吗 我是谁?以及,哪个狗娘养的搞大了我的肚子?

  2

  腰酸、乳房发胀,刚小便完,但胎儿压迫膀胱,又有了便意,讨厌的感觉。

  我会记着这笔账。等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我要把他碎尸万段!一个人承受怀孕的折磨,却连为谁而受都不知道,这让我感觉糟透了。仿佛我不是个人,而是工具,一具逆来顺受的胎儿容器。

  我抬起头来,环视四周。

  这是一间卧室,精致而整洁,可能是某个套房的一部分,附有浴室和卫生间。房门从外面锁死,开着一孔门镜,是向内的,透射出不信任的光芒。房间里光线昏暗,拉开窗帘,正午的阳光苍白无力。钢化玻璃镶嵌在铁窗上,显得牢不可破。窗外有一小片篱笆绿地,说明这是一幢独栋别墅。

  靠墙根有一把硬木椅子,正上方的天花板装有监控探头,不过已经遭到了破坏——我在椅子腿上发现了击打痕迹,有人用这把椅子打烂了它。

  浴室十分干净,浴缸一尘不染,最近有人打扫过,看来我有位保姆。

  我醒来时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这张床拆掉了床腿的滑轮,用钢钉固定在地板上,其上拴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牢牢锁在我的脚镣上——是的,我的左脚踝上戴着一只小巧的金属脚镣。挂着一把锁,但总体不重,铁链挺长,把我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房间之内。脚踝处的皮肤有一圈白印,说明已经戴了相当长时间。

  这是一座铁笼,铁笼的主人像饲养伯劳鸟一样把我锁在里面。有人会这么养二奶吗?房子不赖,他家底不薄,还知道请保姆,假如他是孩子的父亲,我不会感到意外。但不管怎么样,他禁锢了我的自由,无论这个人是谁,我发誓要在他脑袋上开一个洞!

  当然,我得先搞清楚我是谁。

  这个问题好办。病床的床脚挂着身份牌,印有我的照片和名字——

  冯幽幽

  完全没印象。

  3

  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绞尽脑汁想激起记忆的涟漪,却徒劳无功。

  我注意到墙上的一幅画。

  这幅画挂在正对床的位置,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只是刚才急着照镜子,没注意它。重新审视整个房间,除了床、床头柜和衣柜之外,就只有角落里那把砸坏摄像头的椅子,陈设相当简洁。由是使得油画很惹眼,仿佛故意让我注意它似的。

  说是油画不确切,它是一幅油画的复制品,大概是印刷品。

  画上有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女人穿着衣服,裸露半个胸部,正在为怀里的人哺乳,表情就像纯洁的圣母。然而不堪入目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垂死的老头儿。老头儿叼着乳头,赤裸上身,双手被绑在身后,蓬头垢面,一副落魄样子。

  这,这算什么,春宫?我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挂着这个7难道我是一个他妈的遭强奸的妓女 我无法参透这幅画的意思,或许在失去记忆之前能认出它,不过我怀疑——但愿它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是风俗挂历什么的,对这种东西,我没有哪怕一丁点感觉。

  我把画摘下来,画框里没藏东西,背面没有机关,这幅画不是用来遮挡暗门的。画的意义在于画本身。

  对着它摇头也没用,为了再现第一眼看到它的情景,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的同时,脖子不经意硌了一下。刚才起床时,神经还很迟钝,竟没察觉我枕了个硬东西睡觉。我揉着后脑勺,抱起鸭绒枕头。

  4

  没错,硬邦邦的,是—部手机。

  我吃了—惊。如果你把人关进一座地牢,还把她用铁链铐住,你会好心给她留下一部电话吗?干脆把整个警队也留下好了。

  我打开手机,不免失望,这是一部4G手机,处于离线状态。登录栏写着我的名字,密码栏却茫然地空着,四到十二位的数字密码,难道要穷举吗?

  这是什么意思?让我看到救命稻草,却怎么也够不着?

  困惑令我神经紧张,腹部传来阵痛,我让自己平躺在床上,调整姿势大口呼吸,似乎有液体流向大腿,一摸,不是血,松了口气。两分钟后感觉好些,我把身体收拾干净,大声咒骂孩子的父亲,重新打开手机。

  SOS呼救——需付费开通。

  北斗卫星定位——需付费开通。

  我又骂了一句娘。

  时钟——9月25日13:30

  本地邮箱——载入中。

  信箱里躺着两封脱机邮件。看起来像垃圾邮件,群发的电子期刊。一封来自“送子鸟代孕中介网”,另一封则是“免费大百科全书”。

  我先打开代孕中介。

  所谓代孕,就是无法生育的夫妇提供精子和卵子,租用另一个女人的子宫,来代替名义上的“母亲”怀孕。

  页面呈现淡粉色,亲切而温暖,醒目位置画着他们的标志,一只卡通白鹳——送子鸟,公司的名字就叫送子鸟。邮件内容多是怀孕知识的介绍,以及妈妈们的经验之谈。它对我有点帮助,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症状,尿频、胸闷、焦虑,该如何应对,上面都有明确指导。这些内容冲淡了代孕母亲们用子宫换钱的赤裸色调。

  刊物引用了几位读者的来信。

  编号为3857O的一岁孩子母亲说:“我的婚姻一定失败了。没关系,我老公现在就在旁边,我当着他的面也这么说。生产那一天,是我自己感觉要生了,自己给医生打电话,自己穿好衣服,自己打车去医院。他真的一点忙都帮不上,他看了看挺着大肚子的我,假装关心地说,‘唔,你先去吧。’但他一动不动,他就在那里,写他那该死的、永远也发表不了的科幻小说!他忘了,他的陪产假还是靠我弄来的!”

  看不出来这位满腹牢骚的妈妈跟代孕中介有什么关系。我也不同情她,因为我的情况比她糟糕一百倍。我被人用铁链锁着,连有没有老公都不知道!

  在她的留言后面,编号18001的签约代孕母亲说:

  “这已经是我的第六胎了,尽管公司保证,不会让孩子的所有者同我们见面,却还是有焦急等待的父母找到我的家(一定有人泄露了我的个人信息)。他们中有的还算温和,有的就很疯狂,不管我肚子里的婴儿是不是他们的,就逼着我去医院作鉴定,甚至用枪威胁我。幸好几家大医院的妇产科都有公司人员常驻,我想对你们说一声——谢谢。如果不是你们把那对疯子拦下来,我可能会吓得流产呢。”

  这两条留言很有意思,说不定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打开第二封邮件,百科全书。

  这是“大百科全书”应我要求回发过来的,一个名叫“鲁本斯”的词条。

  鲁本斯是个比利时画家,出生于1577年。我快速跳过生平介绍,在他历年的作品中翻找,1608年、1609年、1610年……终于,找到了我需要的东西——房间里的这幅画。

  我抬头凝视墙上的画,哺乳的女人和男人,没错。

  这幅画作于1612年,叫做《罗马人善举》,记录了一个当地流传的感人故事。画里的女人叫佩罗,男人是她父亲。父亲被判处死刑,处死的方式,是关押在牢里活活饿死。佩罗每天都去探监。当然,狱卒不许她带食物,佩罗只好空手进去,但她不愿放弃,她用自己的乳汁喂养父亲,来维持父亲的生命。最后事发(绝食好久也不死嘛),当地总督了解到真相,感动于佩罗的美德

  ,释放了她的父亲。这是一个反哺的故事,在欧洲广为流传。

  很好,佩罗女士,难道你认为,我现在有罗马时间品尝心灵鸡汤吗?我问我自己,这幅该死的画暗示着什么?

  5

  快速梳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里的家具、睡觉的床、脚上的锁、墙上的画、有密码的手机,手机里的两封邮件,我试着找到它们之间的关联。把我关在笼子里的那个混蛋,是他布置——至少是默许了这一切。他是什么人?在当前条件下,我做了一番侧写。

  所谓侧写,就是分析人物留下的痕迹,推断和还原他是怎样一个人。别问我为什么会这个,我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知道。

  这家伙是三十岁左右的男性,事业成功,供职于医疗机构,很可能是个医生。他衣冠楚楚,斯文体面。他可能对我怀有感情。他没有亲密朋友,同事敬畏他的工作能力,关系却止乎于礼。他做事胸有成竹,有些固执,这源于偏执的自信。压迫感使他的控制欲过于旺盛,与之相称的是严重的洁癖。他有一定的艺术品位,经常与人谈起艺术话题,最起码,他熟悉鲁本斯的作品。

  画,关键是这幅画,它挂在一睁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必须有其理由。

  假如我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我会对艺术家的轶事感兴趣,查阅画里的故事,然后在一次小布尔乔亚味道的沙龙聚会中津津有昧地谈起。至于年代,或是任何一串数字,往往在合上书的5秒内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去计较。

  百科上说,这幅画作于1612年。

  我把“1612”输入手机,密码锁不出所料地开了。

  6

  登上4G网络,立刻收到一条延迟短信,跟刚才一连串的暗示截然相反,写得很直白:

  “不要报警,打给小梅。”

  我愣住了,因为我正打算报警。

  短信是从这部手机发出的,有意发给一个空号,短信从空号退回,我一登入网络就能收到,精心设计的提示。

  “不要报警”是个很有分量的忠告,它令我遐想联翩。

  想了—想,我决定照办。

  没有报警,打开通讯录,只有—个人,小梅。

  我忐忑着拨打电话,只响一声就通了。

  “喂,我是贺小梅。”

  这个声音我没有一点印象。声音的主人正在室外,大概同我年龄相当,很有朝气,听起来没什么戒心。不难领悟这个人被收进通讯录的意义——我能安全地从她身上淘到情报。

  “我是冯幽幽。”

  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突然,听筒里像个小煤气罐发生爆炸一样:“幽幽!我的天哪!总算听到你的声音啦!这半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可让我想死了!手机也不通,家里也没人接,单位也说你失踪了。我还以为我不小心做了惹你不高兴的事,你在躲着我哪!我想不起来我干了什么,我也找不到你,只好天天对着天空说对不起,你听到了吗?你一定是听到了,所以你给我打电话了!你知不知道,余四矿他爸一直在找你。”

  —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很好。

  “老天,你是不是出国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余四矿死了。你可把我害惨了,他爸派人盘问了我好几次,问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我他妈哪知道啊?我跟你说过,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俩成不了,你当时整个一倔一丫头。说真的,我觉得你根本不喜欢他,你完全是因为你爸反对,赌气才和他在一起的。你爸说要打断你的腿——也不会真打断你的腿,你倒好,跑了。现在人死了吧,余四矿他爸就这么一个儿子,能放过你?我的天,你知不知道他爸是什么人?黑社会!要不是姑奶奶我艺高人胆大,早让他们给……”

  “他怎么死的?”

  “快刀抹脖子,赤身裸体死在酒店套房,就一刀,满地的血,顺着门缝流出去,领班才发现。他们给我看了照片,我的天,余四矿长得挺漂亮,死状却吓死人,眼睛都没闭上。你真不知道?他们说在床上找到你的头发,还有你的血。”

  “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有一阵了,年初警察找过我一次,好像是1月……对,余四矿是元旦当天死的,1月1日。接着就是他爸,他爸可不像警察那么容易死心,派人没完没了地骚扰,这大半年就没消停,三天前还来过一个电话。”

  “你说他们是黑社会?”

  “他爸的公司叫‘今日典当在线’,如假包换的黑社会。”贺小梅轻叹口气,“我说,别老提糟心事了,你现在在哪儿呢?咱们什么时候聚聚……”

  聚个屁呀。我挂断电话,在搜索栏键入“今日典当在线”。

  富丽堂皇的主页,毫不掩饰的拜金色调。抵押房子、押车、押股票、押古玩、押戒指、押手表,不要求信用记录的小额融资,服务对象全是平民百姓。放高利贷的不是傻瓜,不会明着写“高利贷”三个字,而是叫“紧急周转服务”。这家典当行规模不小,在全球都有连锁门市,绝当品卖得红红火火,有几万件绝当,就有几万个家破人亡。不难想象他们追到天涯海角,把逃跑的债务人揪出来,切断一根根手指,寄给他们的老婆孩子。今日典当在线百分之百是黑社会。

  打开员工页面,总裁余三农的大照片显示在醒目位置。余四矿的父亲余三农,伪善的干巴老脸上,生着一对包藏祸心的小眼睛。按贺小梅的说法,他十个月前死了儿子,十个月来一直找我。他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他有多大能耐呢?

  我端详这副尊容足有半分钟。

  接着,点击主页提供的号码,拨通电话。

  7

  接线员听我报出姓名,口风当即变了,结结巴巴地让我别挂,得跟主管汇报一下。

  不一会儿,听筒里换了一个客气的女声:“冯小姐,我们老板一直在等你,他想亲自跟你说几句话,请你稍等片刻。”

  接着,这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我随口应和着,就这么闲聊了五分多钟。听得出来,她在拖延时间,也在引诱我开口说话,他们需要声音样本来分析声纹,好判断我的身份,以及一切他们想获得的信息。

  我没有催促,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状况出现我这一边——

  门外有动静。

  空气流动,静悄悄的。我听得很清楚,这幢房子里多了—个人。

  我当即挂断手机。手机该出现在哪儿?塞回枕头下面,还是不?我犹豫了半秒,把它留在床头柜上。

  我用棉被盖住身体。

  仔细听,外面的人还在远处,脱鞋子,轻微的“啪嗒”声,鞋跟磕在玄关,咔咔,把鞋子码好的声音。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拖鞋声,脚步踏在木地板上,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近,穿过走廊用了五十三步,有钱人的大房子。

  停顿了几秒,他可能正通过门镜往里看,接着是开门锁的声音。

  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我迅速调整一下枕头,靠坐在床上,深吸口气。

  门无声地打开。

  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朝我的方向侧过身子,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这人三十岁上下,戴一副无边眼镜,面色苍白,薄薄的嘴唇挂着略显神经质的微笑;天蓝色领带扎得一丝不苟,穿一身无瑕的素白西装,色泽跟我身上的睡袍一模一样;手上套着同样白色的手套,他把手套摘下来,折叠平整塞进口袋。

  与侧写保持一致——看上去像个医生。

  8

  “有个小手术,耽搁了。饿了吧,我买了吃的。”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我全身,走近床头柜,把手机扒拉到—边,给餐盒腾地儿。

  我没回答,打开餐盒,方形的鳗鱼盖浇饭,圆形的紫菜蛋花汤。我拾眼看着他。

  他眯起眼睛,温柔地笑笑,“汤是送的,我尝了一口,还不错。”说罢,替我展开折叠餐台,自己坐在床沿上,歪着脑袋观察我。

  毫无疑问,是他把我锁在这里,从他的语气推断,我们彼此应该很了解,但他没发现我不认识他,说明他不知道我失去了记忆。这很奇怪,非常奇怪。

  我拾起筷子。

  “你也来点儿?”

  “不,我吃完了。”他淡淡地说,“我只想看着。”

  于是,我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并不饿,但食物堵住嘴,就有了不必开口的理由,此时此地,状况很不明朗,最迫切的是聆听,掌握情况,才能制订对策。

  我一点也不记得面前这个人。他看起来颇有涵养,一头精心修剪的短发,眉毛叉细又长,尖尖的下巴书卷气十足,吸气时鼻翼微张,镜片后面,双眼闪烁而跳跃。

  就在我以为这个人打算一言不发看着我吃完的时候,他探起身子,伸手替我掖好被角,把露在外面的铁链轻轻捋到不碍事的位置,又坐近了一些,眨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他声音轻柔,仿佛自言自语,能坐在这里看,就像做梦—样。”

  他苦涩地笑了笑。

  “每次这样看着,我都会回忆起十三年前,那时你还梳着大辫子。每到中午,你端着饭盒扭过身子,在我的课桌上吃饭,还美其名曰,只弄脏一张桌子就好。结果,你每天吃什么我都知道,直到现在,我还说得出来,芹菜土豆丝、榨菜炒蚕豆、韭菜炒鸡蛋、拌苦瓜、栗子饭,都是你自己弄的。高三的最后一个月,是我最好的机会,当时如果对你说出口,说不定,我就能早一步——早一步像今天这样看着你了。”

  他眉眼低垂的样子,就像一只腼腆的羊。

  。我那时还很害羞。如果我像余四矿一样头脑简单——抱歉,我又提到他了——可在当时,我恨不能变成他。没有人认为你们能成,大家都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选择他,贺小梅说你是叛逆期,是为了让父亲注意到你,呵,你看她多机灵。不管怎么样,我告诉自己,你们会分手的,我可以等。到了那个时候,你身边需要有个人。为了那一天,我考取医学院,在小十字医院就职,希望能跟你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把手伸进被子,放在我的脚背上,缓缓抚摸,他的手很有力量,但体温冰凉,沉闷而感伤。

  “得知你并不幸福,我的心都快碎了。另一方面,我也预感,我的机会来了。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离开他,却嫁给了事业。我还记得你拒绝我的那个晚上,要是不下雨,我可能不会那么难过。那天以后,我度过了一段煎熬的日子,我觉得余四矿并没有真的离开你,因为我经常看到他去找你,好在我始终没有放弃——”

  他凑得更近了,这样我就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余四矿没了,你终于成为我的。”

  他动作敏捷,伸手撩起我一边的头发,“别动,粘着饭粒。”

  突然而至的双唇令人措手不及, 他在我的嘴角轻柔一吻,把饭粒衔去,片刻间,又坐直身子,抿了抿嘴。

  他动作熟练,就像每天会做同样的事。

  但是,好冰冷的触感。

  “对不起,又唠叨了,已经听过几十遍,厌烦了吧。”他抱歉地笑了笑,“总是控制不住回想从前的事。”

  “没关系,我喜欢听。”我说的倒是实话,希望他再多说些,越多越好。

  “年轻时做了那么多丢脸的事,以前很介意,回想起来时常脸红。直到十个月前我们走到一起,才释然。我再也不介怀从前了,毕竟,我已经赢得了你。”

  他保持微笑,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昨天你睡觉的时候,我刷了浴缸。”他说,“盆浴最重要的是清洁,我顺手就刷了。你喜欢用浴缸,这很有好处,浮力可以放松腰部。”

  说的同时,他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我不确定我们的关系到底达到什么程度,该不该说谢谢,权衡再三,还是说了。

  “谢谢。”

  “牙膏快用完了,我给你换了新的。

  “谢谢。”

  “后半夜 我在这儿—直坐到三点,借着月光,看你沉睡的脸。你闭着眼睛,显得睫毛很长,眉毛也舒展些,小嘴微微张开的样子,还像个孩子似的。”他用指尖轻触我的脸颊,“皮肤也是。”

  我低下头,端起碗,把最后一口汤喝净。

  “我给你买了新衣服,都放在衣柜里,看过了没?”

  “看过了,谢谢你。”

  他顺手把空餐盒收走,撤掉餐台。

  “瘦下来就可以穿了,真想快点看到你穿着它们的样子。”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警觉,他用的词是“瘦下来”,而不是“生完孩子”。他说他给我打理日常起居;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他说他曾经嫉妒余四矿,而我曾经跟余四矿交往;他说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个月,贺小梅说余四矿十个月前死了,刚刚我还试图联系死人的父亲。条条线索在我脑海里打转,我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这个苍白的男子。他镜片后面的双眼,此刻跳动得更加快速,冰凉的手沿着我的脚背向上,撩开睡袍下摆,在脚踝处停住,轻握脚镣上的锁头。

  “要不要把这个解开,休息休息。”他微笑着,更加温柔地说。”

  我想我应该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可我的脚踝上明明有一道白印,那是长期佩戴的痕迹,这个痕迹跟他的问题自相矛盾。我没有多少时间揣摩他的用意,只得模棱两可。

  “随便。”

  但他还是捕捉到我的犹豫。

  他的微笑凝结在脸上。一排整洁而细小的牙齿让他的脸越发苍白,镜片后的双眼眯成细缝,视线在我身上飞快跳跃。他的双手已经从我脚上拿开,正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感觉他肌肉紧绷,随时准备释放力量。

  这间封闭的小卧室顿时被寒意笼罩。

  “原来你醒了。”他阴森地说。

  9

  换气扇仿佛停止了工作,房间空气潮冷而阴沉,令人感到压抑。我本能地缩起双腿,放低重心,把右手挡在身后,紧握刚才藏起来的一根筷子。筷子虽不起眼,却粗中有细,按住筷根,前端能提供较大压强,算得上一柄利器。

  他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将要采取的行动。

  “不要做没有胜算的事,无论你以前是谁,现在你只是个行动不便的女人。何不先听听我会说些什么,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好奇吗? ”

  跟刚才比,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他变得傲慢而自负,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是这里的主宰,他逼迫我承认这一点。

  我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敝人,陈妙手,是你的主治医生。长话短说。你失去记忆,是因为脑内的海马体受损。先声明,不是我造成的。你的症状,自己应该已经猜到,你失去了过去的全部记忆。另外,每次醒来,最新的记忆也会被全部清空。所以你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我第四次作一模一样的解释了,我本以为不会有第四次。”

  “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你的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陈妙手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颇为熟练地说:

  “同样的问题,上次你也问了,上上次也问了。让我们一步一步来。你先问怀着谁,而没有问你自己是谁,因为你认为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你觉得你是冯幽幽,是因为那块牌子上写着冯幽幽。但是,从今年1月到现在,你总共只苏醒了四次,每次苏醒时间不到两小时,其余的时间,都由另一个人驱动这具躯体。那个人,才是冯幽幽。

  “冯幽幽是谁?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刚才我就以为你是她。你完全不记得她,可是对你来说,她是个好姑娘,要不是她执意要求我开刀,你在新年的第一天就死了。是她找到我,我本来是不愿意的,但是她哭着哀求——所以,是她救了你。你问我,你肚子里怀的是谁。其实,这是她的肚子,所以你应该问的问题是——她的肚子里为什么怀了你?”

  他像鬼魅—样狞笑,向我神秘地摇了摇手指。

  “这不是个比喻,我说的是事实。你感觉有怀孕反应,是神经系统的错觉,用神经学的解释,这叫‘假孕’。你在她的肚子里,确切地说,是子宫里。女人的子富有足够的空间、恰当的营养,能容纳一个婴儿。但你不是个婴儿,你自己也注意到了,你是一个成人——成人的脑。这具身体里有两个脑,那儿一个——”他指指我的头,又指指我隆起的腹部, “这儿—个。”

  这些话像轰炸机一样震慑着我。陈妙手扬起他那自命不凡的下巴。

  “我是国内最优秀的神经外科主刀,冯幽幽是前途无量的干细胞工程专家,我们的结合可以让很多不可能变成可能。当她提出用克隆的神经细胞连接你的脑和她自己的延髓时,我以为她疯了。因为她要承担手术失败的风险,当时估算了一下,如果把这个手术交给其他医生,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会导致脑死亡——是冯幽幽的脑死亡。即便由我执刀,还是有可能因为一丁点的误差造成全身瘫痪。何况手术成功以后,她也只是无偿地把自己的身体出借给另一个人,在我看来,那完全是失去理智的决定。”

  他的话 ** 了我基于常识的推理,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我怎么了?我自己的身体呢?”

  “死了。如果她不把子宫让给你寄居,你的脑很快也会死。你是1月1日出的事,之后立刻手术,经过五个月的康复,你才第一次醒来。那是她睡觉的时候,你的脑向她的中枢神经发出命令,接管了她的身体。当然,你们没机会面对面,永远不能。她自己浑然不知,是我接待了你。我们就像现在这样,我给你做了苏醒后的第一次体检,告诉你出了什么事。两个小时后你沉沉睡去,把身体还给了她。事后我告诉她,她得知努力没有白费,像个小女孩一样,抱着我吻了我的脸,高兴得哭了出来。哈,多可爱的姑娘。”

  陈妙手描述了一个温暖的场面,可他的脸上堆满嫉妒。

  “我是谁?”我问。

  他咧嘴奸笑, “你认为你是谁?”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余四矿。”

  “哦!”这位神经外科医生怪叫了一声, “前几次你可没这么大胆,知道吗,每次到了最后,你都会问自己是谁,可你没有一次猜对。这次,跟平时不同,很有想象力。或许是刚才我提到这个名字的缘故。你的想法很有趣,冯幽幽和余四矿交往过一段时间,假如两人之间真有爱情,说不定她会在爱人垂死之际把大脑豢养在子宫中。嗯,没错,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旁若无人地点着头。我把手中的筷子握得更紧了。

  “不过不对。”他又摇起头,抽搐似的缩了缩脖子, “你并不是余四矿。或许我该叫你一声伯父,因为你是冯幽幽的父亲,也是杀死余四矿的凶手。”

  10

  经过了异常沉默的一分钟。

  我听到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反哺的佩罗,现在我明白那幅画的用意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真是抱歉呀。”陈妙手冷冷

  地说, “如果你是余四矿,冯幽幽就会死于排异反应,外科手术可不是缝补布娃娃。正因为你们是亲子关系,这个手术才能成功。”

  “血缘的力量真是强大 女儿为了救你宁可牺牲作为女人的幸福,你为了救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追溯从前,她跟了余四矿这狗杂种,也完全怪你。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处在暴躁的逆反期,你越是不许她做的,她越是偏要做,这恰恰说明她在意你,甚至迷恋你。你却不解风情,残酷地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果然,她长大一些就跟余四矿分手了。可是对方不罢休,仍然时不时来找她,都遭拒绝。一直到去年年末,他使了些手段,强行把她掳走,要‘重温旧梦’。你和女儿已经十三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你是个倔老头,独自住在城市的另一端,但是这一次,你违背了原则,跑去救她。你一劳永逸地把余四矿给宰了。

  “据冯幽幽讲,你做得很轻松,从外墙爬进28层的酒店,划开玻璃潜入,藏在黑暗中,像切豆腐一样割断余四矿的咽喉。是啊,一般的父亲大概做不到,不过你不一样,你是专门干这个的。退休之前,你是二部的秘密成员,代号‘乌鸦’,听上去就像个飞檐走壁的家伙。你杀死余四矿是在新年的凌晨,你自己出事是在新年的下午。你被追杀了?不是,没人杀得了你。是你自己出了状况——脑中风。你太兴奋了,阔别十三年的女儿,你像个英雄一样重返她身边,终于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你根本就忘乎所以。你是第一次犯病,没有任何防范措施,你从滑雪场的陡坡跌下去,颅骨破裂,内脏摔成一锅糨糊。然后,你被送到这里,再然后,你就只能寄生在女儿的子宫中。这只能怪你自己,你都七十了,了,经不起太强烈的喜悦。如果有下辈子,请你注意身体,多多警惕中风。好了,这就是你的故事,已经是我第四次背诵了。”

  这位外科医生用观察实验动物的表情看着我,他或许说了真话,但他有意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要囚禁我?”我问。

  “想这些做什么呢?”他的脸上现出掌控一切的神气, “难道你还想跑吗?你曾经是个狠角色,但现在的肌肉力量和运动神经,都已经不是你那一套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说得没错,我挺着大肚子,脚被铁链锁着。铁窗、铁门、独栋大宅隔绝了逃跑的可能。在这座铁笼里只有绝望的安静,即便隔音窗外传来微声,也像风一样归于沉寂。

  陈妙手从床上站起来,毫无意义地转了个圈。

  “好吧,告诉你好了,反正已经说了这么多,就当是临终关怀。”他嘴角上翘,用眼睛的下余光看着我,冷酷而轻蔑, “你快要死了。手术之后,你一共苏醒过四次,每次持续不到两个小时。前两次都发生在今年5月,第三次在6月底,今天是9月25日。可以看出,间隔时间越来越长。这是因为神经细胞快速衰老,需要更多时间休息。细胞工程是你女儿的本行,她很清楚这个情况。按我事先的测算,最近三天,你就会脑死亡,应该在沉睡中去见上帝,想不到你抓紧最后时间又醒了一次。所以,我囚禁的不是你,你妨碍不了我,我囚禁的,是你的女儿。”
  医生神经质地点着他的下巴,一缕头发散落下来,盖住半个额头。

  “是你女儿欠我的,该还了。”他用力咬着牙齿,残忍地说, “在我的高中时代,曾许愿得到一个干净的她。后来让余四矿这条狗糟蹋掉,我尚能容忍,期望有朝一目亲手清洗她的不洁。但是现在,她的子宫里住着另一个男人,我不允许自己去想象这么龌龊的事!实在是太脏了!太脏了!太脏了!我已经忍无可忍。在恳求我开刀的时候,她竟然恬不知耻地说,只要能让你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她情愿付出一切。真他妈的贱呀,这样的女人,我竟然曾经痴迷过。不,从没发生过,从来没有,我要把她从世界上抹去!但是,这终究是一份回忆,如果把这具肉体活着祭奠在这儿,我会更安心,还能时常过来,享受青春的宁静。”

  午后两点一刻,阳光穿过云层,没精打采地洒向地面,稀疏的人影投射在窗帘上,幻化成反常的形状。

  陈妙手的眼睛布满血丝,盯着我的腹部。

  “只要等你死了,等她把你排出体外,身材就会恢复原样……”他出神地喃喃着。

  这个人和侧写完全吻合,他非常危险。

  “陈……我可以叫你小陈吗?小陈,你至于这么恨吗?”我安抚着说, “好像你对我女儿还挺好。你刚才把我当成她,满体贴的。为了给她解闷儿,还留下一部手机。”

  “你打电话了? ”

  “我又没有密码。”

  “是我让她设的密码,防止你醒来什么都不知道就乱打电话。”

  “很聪明。呃……你还为她挂了这幅画,女人都喜欢油画。”

  “是我自己要挂的。没错,她提过,不过画被挂在这里,是因为我很喜欢。《罗马人善举》,鲁本斯最杰出的作品。你不懂画,这幅画挂在这里有相当的深意,佩罗用乳汁反哺她的父亲,冯幽幽也用子宫反哺自己的父亲。我完全理解她每次醒来看到这幅画,心情都不太平静……”

  陈妙手医生说个不停。他的弱点明显,非常明显:盲目自信。

  没错,这幅画有着双关的含义。它的表面写在百科全书中,鲁本斯作于1612年的油画;考虑到女儿和我的关系,画背后的故事又有着独特的内涵——两个女对父亲的反哺。陈妙手是一个真正自负的行家,他不会不理解画的内涵。他认为这是情感传达,他错了,他忽略了挂画的真实动机。我失去了记忆,我唯一的消息来源,恰恰是百科全书的说明。当内涵在他眼中过于醒目时,表面含义反而变得隐晦,“1812”由此成为密码。

  给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传递情报,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利用情报来源的不对称、情报优势一方的自大情绪,主动忽略掉不起眼的明码,从而藏木于林。这是经过预谋的,我已经成功收到了自己传给自己的暗号。

  我处在监视之中,没机会给女儿留下只言片语,但显然有某种默契。挂着的画、砸坏的监控探头、保留的回发短信、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她在为我扫清障碍,表明她默许我的任何行动。

  接下来,我只要贯彻计划。

  “——对于罗马时代的人们,佩罗的善举是个奇迹——”陈医生话说到—半,突然中止。

  我也听到了,门外有人声。终于来了。

  陈妙手猛地转向我,眼睛里闪烁着猜疑和恐惧。他急跨一步,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到是在网状态,他气坏了,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把手机用力撅断。

  “你报警了?”他愤怒地问。

  外面的声音从轻敲变成了拍打,接着是几下沉闷的砸门。

  我撅着嘴,耸了耸肩,用轻快的口气说: “你的罪名应该算非法拘禁,还有非法行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妙手冲出卧室,从门厅的矮柜下抽出一支双简 ** 。

  大门被巨大的力量撞开,门框和墙体的碎屑飞了一屋,气浪把医生掀翻在地,持 ** 的手被踩在地上,一个穿黑衣的大汉瞬间制伏了他。医生坐起身子试图反抗,大汉的手枪已经抵在他的头顶。他说我曾在军情部门工作,此言多半不虚,因为我本能地认出了那支枪。装消音器的SlGP226手枪,枪口垂直于头顶是为了防止血溅到墙上,这是城市 ** 的习惯,另一方面,子弹将停留体内,而不会在贯穿人体后留在现场。

  对方十分老练。

  大汉回头向后,尘烟中显然有人给了指示,他二话不说,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

  陈妙手苍白的脸上挂着错愕的表情,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这个有些可爱的男人二十分钟前还亲了我,现在却已经死了。

  黑衣大汉扶住他的脖颈,防止血从弹孔流到地上,另有一人展开一只硕大的黑塑料袋,利落地套住尸体。

  几个黑衣人间进卧室 另有几人守在门外,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人把这幢大宅整个看护起来。

  在黑衣人的簇拥下,一个老头拄着拐杖,拨开烟尘出现在我面前。老头衣着讲究,系一条鲜艳的亮粉色领带,佝偻着身子,干枯的脸上挂着伪装的慈祥,两只阴险的小眼睛不住四处打量。

  在今日典当在线,我见过这人的照片。

  “冯小姐,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吗?”余三农慢条斯理地说。

  11

  余三农没打算坐下,拄着拐杖环视了一圈,他的视线没作停留,让你无法判断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兴趣;最后,视线落在我身上。我唯一的优势在于他认为我是我的女儿,必须好好利用这一点。我紧紧抓住团在身上的棉被,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

  “我手上刚好有几个通讯资源,追踪你的手机找到这里。看起来这是你住的地方,外面那位,该不会是你家男人吧。”

  我抬起左脚,让他看锁在上面的脚镣。

  老头饶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他远远地伸出拐杖,轻轻敲了敲锁头,又挑起锁链仔细端详,会意地点了点头。

  “原来你被他关在这儿。这么说,你打电话给我是为了求救?”他声音不大,略带嘶哑,有种残忍的威严,“你不打给警察,而是打给我——你做了什么不能惊动警察的事吗?”

  说罢,冲我微微一笑。

  老东西果然厉害,短短几秒就理清了头绪。不难想象,他的手下想蒙骗他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我的手心捏了—把汗。

  他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刚才的问题,接着轻轻咳嗽两声,再次开腔:“从今年1月份,我就一直在找你。这次冒昧地过来,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犬子余四矿,据我所知你们相处过一段时间。犬子在今年1月1日被人谋杀,最后一个见到他还活着的人,就是冯小姐你。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我挑衅地迎着他的视线,他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睛。

  “你想知道谁杀了他?”

  “想知道。”

  “如果告诉你,你刚刚已经报了仇,你愿意相信吗?”

  “你是说塑料袋里那位?不,不是他干的,凶手是更有经验的人。”

  “你知道余四矿这王八蛋当时对我做了什么吗?”我的语气激动,几乎是在喊。

  “我不关心。”余四矿的父亲说。

  “如果是你女儿遇到这种事呢?”

  “我遇不到这种事,我只有一个儿子。”老头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带感情,他的眼珠一转,“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照这么说,是令尊干的?”

  我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追问: “令尊在哪儿?”

  我低头不语。

  “我的人已经调查过。”他轻描淡写地说, “在犬子遇害的同时,你和你的父亲一起失踪了。这件事就很清楚了,要么是你干的,令尊协助你逃跑,要么他自己就是凶手。在调查过程中,我的人发现他的履历全部都是伪造的,我就明白他有点来头,他是最有可能切出那个漂亮刀口的人。现在,你说是令尊干的,是的,几个月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的问题是,在哪儿才能找到他?”

  “他死了。”我说。

  余三农缓慢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你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提供不了?”

  “我跟你说,他死了。”

  他叹了口气, “不管实施谋杀的人是谁,这场惨案的核心都在于你,令尊因你而逃,犬子因你而死。你认为我会放过你吗?”

  “不会。”

  “那么,请告诉我令尊的下落吧。”

  “他死了!”我大声地说。

  老头缩了缩脖子。

  “那么,你没用了。”他向身后钩一下手指,一个黑衣保镖向我走来边走边给手枪安装消音器,发出“吱吱”的金属摩擦声,传递着威胁。

  这支GL0CK17手枪顶在我的头顶。我有理由相信,刚才不由分说枪杀陈妙手,就是为了让现在的恫吓取得应有的效果,否则来这里找我就毫无意义。

  老头很清楚亲自来访所传达的不利信号,平静地化解道:

  “如果令尊还活着,你有人质的价值,我就不会杀你。可是你说他死了 我也就没有让你活着的理由,请你随他上路吧。”

  余三农是一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必须干扰他的逻辑。头上的枪口紧紧低住头皮,我颤抖着把身体缩成一团。

  “我怀了他的孩子。”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余四矿的父亲转向我,扬了扬眉毛。

  “冯小姐,我没有听清楚。”

  我抹了抹眼睛,掀开被子,让他看到我仅穿着睡衣的身体。

  他迟疑片刻,示意保镖先放下枪。接着,他拾起拐杖,掏出一条手帕,把胶皮杖头擦干净,接着走近两步,挑起我的睡袍下摆。拐杖在腹侧轻柔地摩挲,一双小眼睛不信任地在我身上寻找漏洞,他的手下早已识趣地转过身去。

  他收起手杖,示意我可以盖上被子。

  思索了不到半分钟,他表情漠然地说道:“的确怀有身孕。不过,怎么能证明是犬子的呢?”

  “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只有等孩子生下来再做亲子鉴定。”我说。

  “那样未免太没效率。”他摇着头说, “犬子是1月1日去世的,今天是9月25日,如果真是遗腹子,应该已经到了产期。我们找医生检查,假如孕期不足10个月——对我撒谎的后果,将让你们母子都不平安。”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哪天去查?”

  “今天,现在。”

  我再次伸出左脚,让他看紧锁的脚镣。

  “给冯小姐找钥匙。”

  12

  在尸体的口袋里找到了钥匙。我换好外出的衣服,上了余三农的奔驰车。

  老头正在跟司机交谈。

  “我的私人医生怎么会约不到?”

  “他去三亚度假了。他的助理说给我们联系另一位可靠的医生。”

  “不,那就不必了。”

  余三农闭着眼睛想了想。

  “最近的医院是哪一家?”老头征求我的意见。

  “小十字医院。”我说。

  “死者供职的医院吗 ”他阴阳怪气地说。

  余三农跟我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侧过头来,并不明显的眼睑衬托着那双有压迫感的深邃眼睛,任何一个跟他同坐的人都会不安。

  “刚才找钥匙的时候,在不幸的陈医生口袋里,发现了他的胸卡,小十字医院的胸卡。”余三农在我耳边低语,隔着衣服抚摸我的肚子,“这下你的信用评级更低了,我孙子在这里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去医院确认一下。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真成了我家的媳妇,我会用更粗的铁链把你拴住的。”

  他对司机说: “去中央医院。”

  车开了二十分钟。这一路没有交谈,我得以检查自身状况。身体还撑得住,但困倦排山倒海般涌来,让我哈欠不断。陈妙手没有说谎,我每次苏醒只能支撑两个小时,如果这时昏睡过去,将由我的女儿接管这具身体,她对当前情况一无所知,她应付不了余三农,那将陷入最不利的境地。我必须坚持住,保持清醒。

  车子开上医院门前的斜坡。中央医院是一所颇具规模的综合性医院,或许是这座城市最大的。草坪上种着低矮的松树,三三两两的病人坐在轮椅上享受秋天的阳光。玻璃大厅里,求医的患者及他们的家人在挂号窗口排起长队,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鲤鱼在人群中穿梭。

  余三农不希望引人注目,可保镖统一的着装还是过于张扬,于是他把保镖分成三组,分别守在门口,只安排了三个人贴身看着我,自己则戴上墨镜,保持距离尾随在后。

  黑衣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四只大手铁钳一样架着我的胳膊,另一人在前面拨开人群。妇产科在三楼,我们乘电梯上去,远远看见一群挺着大肚子的妇女由家人陪伴着在长椅上候诊。走廊里,搀扶着妻子的丈夫,刚当上母亲的女人,脸上都露出幸福的表情。穿过人群的时候,我故意把头发弄乱。

  医院三层有七个出口,三道楼梯和四部电梯,其中两个出口处在廊道拐角,很难监视,第二和第四部电梯距离服务台最近,只要二十米,但中间的楼梯更为隐蔽。
  看到服务台,我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在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故意绊了一下,鞋跟磕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喀!”的一声。为了防止我跌倒,黑衣人的手抓得更紧,我扭动肩膀,试图抽出胳膊。

  同时,我向服务台后面的两个人投去求助的目光——我事先在头发上吐了口水,使得发丝粘在脸上,让我看上去憔悴不堪,双眼穿过黑发哀婉地凝视,这个动作三分钟前已经在心中演练过多次。

  服务台后笔挺地站着一男一女,既不像医生也不像护士,脸上有种商务人士特有的干练。他们穿着跟医生相同的白色制服,所不同的是,两人胸前佩戴着圆形徽章,徽章上画着一只白鹳,标志着他们是“送子鸟”代孕中介的员工。

  两个人同时注意到我。

  “喂,请等一下。”男的拦住我们, “这位产妇看上去状况不佳。你们是她什么人?”

  那不关你的事。”黑衣人粗鲁地说。这些保镖果然不擅言辞,他的态度加重了对方的怀疑。

  “让我跟产妇说两句。”女的俯下身来,拉起衣服上的徽章给我看,“你好,我是‘送子鸟’的监察专员,你是我们的人吗?告诉我你的编号好吗?”

  我咬紧牙关,抽动着嘴唇,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接着,我张大嘴,伸出舌头,做了—个发不出声音的动作,哀求地看着她。

  她当即领会,直起腰对着黑衣人,声色俱厉地说:“你们给我放手!”

  男送子鸟说: “合同上写得很清楚,你们是不能跟代孕母亲接触的。你们这样做,相当于单方面撕毁合同,要承担法律后果。”

  除了我和他们自己,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在前面开路的黑衣人把这两个人推搡到一边。

  黑衣人的态度激怒了那个女的,她拿起服务台的电话,只说了三个字:“有状况。”

  其后果对余三农的爪牙是灾难性的,仅仅过去三十秒不到,我们就被二十多个医院警卫堵在过道。候诊大厅里

  ,临产的母亲和家属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余三农本人一直跟在后面,现在不得不过来解围。

  他摘下墨镜,露出那双虚伪的小眼睛, “请不要误会,这位是我的儿媳妇。我陪着她来做产前护理的。各位,有何贵干?”

  “这些人是谁呀?”

  “他们是我儿子的朋友。”

  “你儿子自己为什么不来呀?”

  “他有事不能来。”

  “这些人怎么像押犯人一样?”

  余三农转向我们这边,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他示意黑衣人放开我。

  我佯作跌倒,立刻就有两个护士过来,搀扶着要我先到一边坐下。

  “慢着!”余三农大喝一声, “她不能走,你们想对我的儿媳做什么?”

  送子鸟的工作人员说: “老人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儿媳妇?我从没听说过公公找一帮打手,架着儿媳妇上医院的。告诉你,你这样的老头我们见得多了,想把香火传下去,要我们提供服务,又怕自己的精子不行,迫不及待地要看看孕妇状况。你这把年纪多少都有点权势,你以为带这么几个人就能把我们吓住吗?”

  “甭跟他废话了,带到保卫科去。”

  “去保卫科说吧,别把别的病人吓着。”

  说着,二十多个警卫齐刷刷抽出警棍,把余三农等人团团围住。保镖要拔枪,被老头伸手按住,是的,这么多人的地方怎么能用枪呢?

  他心平气和地说: “这位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一句也听不懂,一定是什么地方发生了误会。在解释清楚之前,能不能不要带走我的儿媳?”

  送子鸟的人冷笑两声,转头看了看我,对护士说:“别怕,这儿有我们,带她走。”

  余三农的脸一下子沉下来,他嘴角耷拉着,嘴唇紧抿,红着眼睛狠狠朝我瞪了一眼。是的,他犯下了轻敌的错误,仿佛正在向我承认,同时发出告诫,他不会善罢甘休。这头狡猾的野兽有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放过任何一只猎物,假如猎物脱离掌控?简单,抓回来!

  余三农下了一道更简短的命令: “动手。”

  他可以下这样的命令,因为即便不用枪,他的保镖也不是吃素的,可二十多个警卫也不白给,警棍与拳脚冲突起来。吆喝声、咒骂声、警棍碰撞声、拳头打断肋骨声、倒地后的惨叫声,引发更多人的围观,惊叹声、起哄声、婴儿的啼哭声、母亲的尖叫声、拍照的快门声,整个楼道像一口烹煮生命的油锅,爆裂着沸腾起来。

  上演全武行的同时,我已经被几名护士护送到安全的距离。

  周围无数个同样挺着大肚子的准妈妈,都握着拳头为我打气,我微笑着一一回应。是的,混入她们是最安全的,任何跟孕妇过不去的人都会成为正义的敌人,我该感谢这份道德的温暖。

  送子鸟的女专员过来安慰我: “放心吧,公司不会看着你们不管。医院和我们是一起的,这种事我们遇到过太多次了,总能妥善解决的。千万别动了胎气,等你好些,登记一下你在公司的编号,就可以回家了。”

  我擦干眼泪,对着她感激地笑了。

  13

  昏昏欲睡。

  逃离中央医院十五分钟后,我快要死了,我在轻轨列车上迎接自己的最后时刻,期许着留给女儿一个自由的未来。

  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给我让了座,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站在我的旁边,不时偷看我的脸。

  车窗倒映着女儿的脸。

  很想摸摸她的脸蛋,亲吻她的额头,拍拍她的肩膀,给她一个拥抱。

  强撑起精神,我得给她留一张便条。

  跟让座的男孩借纸笔,男孩害羞地低下头,打开书包,拿给了我。

  在鲁本斯的画里,那位父亲摆脱了死刑、从监牢出来后,他会对女儿说什么呢?

  垂死的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笔尖疲倦地滑动,我写下几个字:

  “你长大了。”

  然后,我把笔还给男孩,没有忘记说谢谢。

《笼中乌鸦》 作者:崖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