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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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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正文 第一章

  乔亚兹·班贝克的寓所位于一面石灰岩峭壁上,呈尖塔形状,五个主间分列于五个楼层。顶层是遗物室和正式的会议室:前者华丽,里面陈列着班贝克家庭的各类档案、战利品和纪念品;后者是座狭长的大厅,及胸高的暗色壁板和顶部的白石膏拱顶延展开来,因此从阳台的一端能够俯视班贝克山谷,而在另一端能看到柯尔甘大道。
  下面几层是乔亚兹·班贝克的私人住所;先是客厅和卧室,然后是他的书房,位于底层的是工作室——乔亚兹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那里。
  要想进这间寓所,书房是必经之道。这是个L形的大房间,有精美的穹棱天花板,其上悬挂着四盏镶满石榴石的枝形吊灯。它们现在都没点亮,唯有那四块打磨光滑的玻璃板朝房里投去稀疏的暗淡光芒——它们以暗箱的样式摆放,映照出班贝克山谷的全景。房里的墙壁上镶嵌着木质化的芦饰,一块绘有尖角、方块和圆圈的栗、棕、黑三色相间的地毯覆盖于地。
  此时此刻,书房正中央站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他唯有自背脊扫下的纤长棕发,以及紧扣在脖子上的金制颈环遮体。他的脸有棱有角,身材纤细;他似乎在聆听,又像在冥想。他的目光偶尔掠过附近架子上的一颗黄色大理石球体,嘴唇也会随之翕动,仿佛在努力加快某些话语或是想法。
  书房远端,一扇厚重的房门缓缓开启。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向内窥去,脸上带着俏皮的神情。当看到那裸体男子时,她用双手捂住嘴,遏制住一声喘息。裸体男人转过身来,但深重的门扇已然关闭。
  有那么一会儿,他皱起眉头,陷入了深思。接着,他缓缓地走向L字母那条“腿”的内侧,旋开其中一座书柜,走入开口,书柜随即在他身后砰然合拢。他沿着里面的螺旋梯走下去,来到一间粗岩凿成的屋子里:那便是乔亚兹·班贝克的私人工作室,里面有一张用来放置工具、金属模型和边角余料的的长椅,一堆电池,一些电路系统的废料——这些是乔亚兹·班贝克近来感兴趣的东西。
  裸体男人扫视长椅,捡起其中一件装置,带着某种仿佛降尊纡贵的神情审视起来。他的目光如孩童般清澈纯粹。模糊的人声从书房渗入工作间里。裸体男人昂首聆听,接着在长椅旁弯下腰,举起一块石板,穿过裂口,步入黑暗的虚空之中。随后他将石板归位,抄起一根闪闪发光的短杖,沿狭窄的隧道离开。不远处,隧道与某个天然洞窟相连。他手中这根线圈环绕的发光管发出暗淡的光芒,几乎无法穿透黑暗。裸体男子快步向前,柔软的长发在身后飘舞,仿如一轮光晕。

  书房这边,女乐师翡德和年长的管家正争执不休。“我真的看到他了!”翡德坚称,“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有个沙瑟多提站在那儿,就像我之前描述的那样。”她恼怒地拽着对方的手肘,“你觉得我瞎了还是疯了?”
  管家莱夫耸耸肩,不置可否。“我可没瞧见他。”他攀上楼梯,朝沉寂的会客厅内窥视。“空的。楼上的门都上了闩。”他一脸严肃地盯着翡德,“而我也在入口处坚守岗位。”
  “你睡着了。我经过时你还打呼噜呢!”
  “你错了。我只是在咳嗽。”
  “你咳嗽时会闭着眼睛,脑袋靠在椅背上吗?”
  莱夫又耸耸肩,“睡着或醒着,这没什么区别。就算那东西进来了,他又怎么离开呢?从你叫醒我开始,我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这点你也该承认。”
  “那就在我去找乔亚兹·班贝克时继续打起精神守着吧。”翡德沿着那条与禽鸟步道相接的走廊飞奔而去——该步道的大理石中嵌入了由石料、黄金、辰砂、孔雀石与白铁制成的一一系列传说禽鸟的形象,禽鸟步道由此得名——再经过一由螺旋圆柱支撑的绿灰色玉石拱廊,来来柯尔甘大道。这是一条天然隘道,也是通往班克村的主干道。接近村口时,她从田间叫来几个年轻人,“去孵化室,找乔亚兹·班贝克!快点,叫他过来,我得跟他谈谈。”
  男孩们朝北方一英里处那座黑色砖瓦砌成的低矮圆屋奔去。
  悲德耐心等待。太阳斯科尼高悬天空,空气温暖,种满野豌豆、贝勒嘉和斯番加努的田地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气。翡德向前走了几步,倚在一道栅栏,她已经质疑消息的紧迫性,甚至真实与否。“不!”她气势汹汹地告诉自己,“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在班贝克山界两侧高耸的白色山崖上,以及远处的山脉和所在之处,斑驳的卷云遍布整片昏暗的天空。斯科尼闪烁着耀眼的亮光,极为纤细但也极其华美。
  翡德叹了口气,怀疑是自己弄错了。她努力重拾自信,可热情已经减退下去。她从没见过沙瑟多提,为何要凭空想象出一个来呢?
  赶到孵化室的男孩们消失在演练围栏的烟尘之中。身着黑皮甲的仆从、龙主和盔甲师傅们正在四下忙碌,磷片在其中忽隐忽现。过了一会儿,乔亚兹·班贝克出现了。他骑着一只腿足纤细的高大蜘蛛,驱使它全力迈开步子,沿着通向班贝克村的小径隆隆而来。
  翡德越来越不自在了。乔亚兹会不会发怒?他是否会抱以怀疑,对她的消息不屑一顾?她不安地注视着他。她来班贝克山谷不过一个月,仍然对自己的地位缺乏自信。在北边那个贫瘠的小山谷——她出生的地方——她的导师对她进行过细心教导,可实践与理论之间的反差时常令她迷茫。她被教导说,所有人的行为都有相似之处;可在乔亚兹·班贝克身上却看不到规律的影子,,翡德发现他的举止根本无法捉摸。她知道他相当年轻,,但光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年纪。他有张苍白严峻的面庞,灰色的双眼如水晶般闪闪发光,纤薄的嘴唇暗示着能屈能伸的的个性,又不失于诚实。他走起路来无精打采,他的声音毫无热情,他从不炫耀自己的剑技和枪法,似乎在刻意避免一切可能赢得他人钦佩或是喜爱的举止。翡德曾认定他很冷酷,随即又改变了想法。她现在认为,他是个无趣而孤独的男人,拥有某种从容的、甚至显得颇为无情的幽默感。他也彬彬有礼,尽管翡德上百次地挑逗他,却几乎看不到什么真诚的回应。
  乔亚兹·班贝克从蜘蛛背上下来,命令它返回岗位。翡德踌躇地向前走去,乔亚兹回以疑惑的神情,“为何如此急切地召唤我?你想起第十九区的事了?”
  翡德在慌乱中涨红了脸。她曾天真地向乔亚兹描述过自己受训中的种种艰辛,他此刻提到的就是结业测试中的某项内容。
  翡德飞快地解释,感觉自己再次激动起来,“我慢慢地、轻轻地打开通往书房的门。然后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一个沙瑟多提,全身赤的沙瑟多提!他没听见我的声音。于是我关上门跑去找莱夫。等我们回来——房间却空了!”
  乔亚兹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他望向山谷上空。“奇怪。”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确定他没看到你?”
  “没有。我想没有。可等我带着愚蠢的老莱夫回来,他消失了!难道他们真的懂魔法吗?”
  “这我可回答不了。”乔亚兹答道。他们走上柯尔甘大道,穿过坑道和石墙,最后来到了寓所入口。莱夫又在桌子上打着瞌睡。乔亚兹示意翡德退后,随后悄然上前几步,猛地推开书房门。他四下张望,鼻翼翕动不止。房里空无一人。他又攀上台阶,检查了沉寂的客厅,然后回到书房。除非真和魔法有关,否则那沙瑟多提肯定是走了暗道。带着这种想法,他转开了那扇书柜暗门,沿楼梯向下方的工作室走去,在空气中,他再次闻到了沙瑟多提那种酸中带甜的气息。一条线索?也许吧。
  乔亚兹仔细检查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从不同的角度窥视。最后,他沿着长椅下方的墙壁找到了一条几乎难以辨认的裂缝,呈长椭圆形。
  乔亚兹带着阴郁的满足感点点头,站起身,回到书房。他凝视着他的书架。。这儿有什么能引起起沙瑟多提的兴趣?书籍、对开书、活页小册子?难道他们甚至掌握了阅读的技艺?下次见到哪个沙瑟多提时,我一定得问个清楚,乔亚兹困惑地想,让他告诉我真相。仔细思考之后,他明白自己问出的问题会很可笑:那些沙瑟多提尽管赤身裸体,可绝非不开化的蛮族,事实上,这四面观景板还是他们的提供的——这可是不容小觑的技艺。
  他审视着那颗黄色大理石球,在他看来,这是他最有价值的财产——它代表着传说中的伊甸园。幸好没人碰它。另一个架子上陈列着班贝克龙类的模型——赭红色的的悍妇;长角凶徒和它的表亲大步凶徒;青蓝恐盖;恶魔的身体贴近地面,强壮无匹,尾巴上挂着铁球;笨重的主宰,头颅光滑,洁白如卵。
  一座小巧的模型放置在整个龙群祖先的位置——那是个两足站立、如珍珠般灰白的生物身体中部有两条能转向的肢体,还有一对具有多重关节的上肢位于脖颈两侧。没错,这些模型做得栩栩如生,可它们怎么会引起沙瑟多提的兴趣呢?根本没道理,他们每天都可以不受妨碍地研究这些模型的原型。
  他们的目的是工作室?乔亚兹抚摸着苍白的长下巴。他从未幻想过自己的的手工作品有任何价值,只是没事瞎摆弄而已。于是乔亚兹把猜想抛诸脑后。最大的可能是:那个沙瑟多提并没有特定目的,这次来访只是一系列侦察活动的一次。可原因呢?
  门口传来沉重的敲门声,老莱夫用拳头粗鲁地锤着。乔亚兹为他开了门。
  “乔亚兹·班贝克,欢乐谷的埃维斯·卡克洛传来口信。他要与你商谈,眼下在正班贝克山界等待你的回音。”
  “很好,”乔亚兹说,“我会与埃维斯·卡克洛谈判。”
  “在这儿?还是在班贝克山界?”
  “在山界,半小时后。”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二章

  离开班贝克山谷十英里,跨越一片饱经风蚀的荒野——山脊、峭壁、石棘、骇人的裂隙、布满倾覆巨石的贫瘠荒丘和空地——就到了欢乐谷。与班贝克山谷相比,欢乐谷的宽度相仿,可长度和深度都只有一半,所以风积土壤的厚度也仅有前者的五成,作物产量也相对较少。
  欢乐谷的议长是埃维斯·卡克洛,一位身躯粗壮的短腿男子,他有张热忱的脸庞,嘴唇厚实,性情喜怒无常。和乔亚兹·班贝克不同,卡克洛最喜欢的莫过于前往龙群所在的兵营了,他在那儿对待龙主、仆从和龙群的方式,是批评、训话与谩骂的结合。
  不可否认,埃维斯·卡克洛精力充沛,一心想让欢乐谷重拾十二个世代之前的支配地位。在那些艰辛的岁月里,在龙族降临之前,人类彼此交战,而其中欢乐谷的居民最为大胆、机敏及残忍。那时,班贝克山谷、北方大裂谷、帆角港、萨德罗山谷和启明星峡谷都承认卡克洛家庭的统治权。
  接着原始龙族,或者说格瑞弗人(这是他们当时为人所知的名字)的飞船从太空降下。那艘飞船杀死或俘虏了帆角港的全体居民,并试图对北方大裂谷重施故伎,却没能完全如愿,最后只得用爆破弹丸炸光了居住区。当生还者悄然返回那些化为废墟的山谷时,欢乐谷的统治只剩下了传说。一个世代之后的湿铁时代,连传说也告终结。在那最激烈的一场内战中,戈斯·卡克洛被柯尔甘·班贝克俘虏,被迫用匕首阉割了自己。
  五年的和平时光逝去,原始龙族再度袭来。巨大的黑色飞船首先袭击了萨德罗山谷,接着降落在班贝克山谷。当地的居民得到了预警,早已遁入群山之中。将近黄昏时分,二十名原始龙族在训练精良的士兵们保护下离开了飞船。那是好几个排的重装突击兵、一个班的武器师——这些人的外貌和埃利斯星上的人类几无二致——还有一个班的追迹者。后者的外观则截然不同。落日时的风暴席卷山谷,让船上的装备失去了作用,让柯尔甘·班贝克有机会展示他的惊人技艺,成就了他在埃利斯星的传奇声名。他并没有和他的子民在一起,提心吊胆地逃向高台荒原,而是集结了六十名战士,并用嘲讽和奚落来激发士气。
  他们从暗处飞身跃出,把整整一个排的重装突击兵剁成碎块,在那二十三个原始龙族察觉异状之前就俘虏了他们。武器师们在慌乱中四散溃退,因为害怕伤到主人而不敢动用武器。重装突击兵们跌跌撞撞地重新集结,却斗不过全无畏惧的柯尔甘·班贝克,只好在混乱中暂时撤退。最终柯尔甘·班贝克连同他的手下,带着那二十三名俘虏,逃进了黑暗之中。
  埃利斯星漫长的夜晚过去,拂晓时的风暴自东方而来,咆哮于天际,又庄严地向西方退去。熊熊燃烧的斯科尼升上天空。三个人从原始龙族的飞船里走出来——一名武器师,两名追迹者。他们攀上悬崖,前往班贝克山界,空中掠过一台小型的龙族飞行器,其大小不过一座浮游平台,在风中上下翻腾,活像一只平衡性欠佳的的风筝。这三人徒步朝南方的高台平原进发,那里满是变幻莫测的影子、碎裂的岩石、倾倒的峭壁与堆积的巨石。这里传统上是受追捕者的避难所。
  武器师在乱石堆前停步,大声呼唤柯尔甘·班贝克,要求与他谈判。
  柯尔甘·班贝克出现了,继而发生了一场埃利斯史上最为离奇的会谈。。武器师费力地说着人类的语言,他的嘴唇、舌头和声门都更适应龙类的话语。
  “你限制了二十三位可敬者的自由。你必须毕恭毕敬地领他们出来。”他镇定地说,语调中带着些许忧郁,却没有命令或催促的意思。他的语言习惯已被塑造成龙族的模式,连思维方式也是如此。
  柯尔甘·班贝克生得高大瘦削,有一对黝黑的眉毛,浸染过清漆的黑发梳理成五条长长的发穗,这时的他爆发出一阵毫无幽默感的大笑,“那些被杀的埃利斯人呢?那些被逮到你们船上的人呢?”
  武器师诚挚地鞠了一躬,他也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子,他有一颗高贵的、猎鹰般的头颅。除开几撮纤细黄发之外,他几乎是个秃子。他的皮肤闪闪发亮,仿佛被抛过光,而他的耳朵——这是他和未被收编的埃利斯人最大的外貌区别——显得纤薄细小又脆弱。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相互外衣,除了一台小型多用途弹射器之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他带着彻头彻尾的镇静,以通情达理的态度回答了柯尔甘·班贝克的问题:“被杀的埃利斯人已经死了。登上飞船的那些人融入下层社会,那里急需外来新鲜血液。”
  柯尔甘·班贝克轻蔑地审视着这位武器师。在某些方面,柯尔甘·班贝克心想,这个经过改造和严格配种的男人跟他自己星上的那些沙瑟多提差不多,尤其是那白皙的皮肤,千人一面的容貌,细长的双腿和手臂。或许出于某种心灵感应,又或许是闻到了那种独特的酸甜气息,柯尔甘转过头发觉有个沙瑟多提就站在不到五十码远处的岩石之间——一个除了金颈和如锦旗般飞舞的棕色长发之外身无片缕的男人。按照古老的礼节,柯尔甘·班贝克的目光越过了对方的身体,假装他根本不存在。武器师也在飞快的一瞥之后依样照做。
  “我要求你们把埃利斯人从飞船里放出来。”
  武器师笑着摇头,努力想让柯尔甘明白。“那些人不在讨论范围之内,他们——”他顿了顿,思索词句,“——他们的命运已经……被分配、量化,赋予、注定。没什么可说的了。”
  柯尔甘·班贝克的笑容就成了讽刺的鬼脸。当武器师用沙哑的声音作答时,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冷冷站着,而那个沙瑟多提缓缓地向前走来,几步一停。“你会明白的,”武器师说,“存在的事物都得遵循某种模式。我们的作用就是塑造事物,让它们符合这种模式。”他弯下腰,手臂优雅地一拂,抄起一块表面凹凸不平的小鹅卵石,“好比为了把这块石头塞进圆形孔洞,我会先把它磨光。”
  柯尔甘·班贝克探出手,接过鹅卵石,把它掷到乱石堆高处,“你永远没法重塑整块岩石。”
  武器师略显不快地摇摇头,“总是会有别的石头的。”
  “也总是会有别的洞。”柯尔甘·班贝克宣布。
  “谈正事吧。”武器师说,“我提议让局面回归正轨。”
  “你拿什么来交换那二十三个格瑞弗人?”
  武器师不安地耸了耸肩膀,觉得对方简直就跟那浸染清漆的发穗一样,是那么的疯狂、野蛮和专横,“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提供各种指导、建议,然后——”
  柯尔甘·班贝克突然打了个手势。“三个条件。”沙瑟多提此刻就站在十码之外,张望着虚空,目光茫然。“第一,”柯尔甘·班贝克说,“保证以后不再袭击埃利斯人,为此五个格瑞弗人必须留下当人质。第二——为进一步确保你们的保证长期有效——你必须给我一艘太空船其中的设备、能源和武器一应俱全,而且你必须教我如何使用。”
  武器师抬起头,鼻子抽动个不停。“第三,”柯尔甘·班贝克继续道,“你必须释放眼下你们飞船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武器师眨眨眼,用惊讶的嘶哑语调飞快地对那些追究迹者述说。随后他们一阵骚动,焦躁不安地打量着一旁的柯尔甘·班贝克,好像他不光是个蛮子,而且还发了疯。那架飞行器在空中悬浮,武器师仰头望去,似乎从这幕景象中获得了勇气。他以焕然一新的态度转向班贝克,仿佛先前的谈判没发生过似的说起话来:“我来此通知你,你必须立即释放那二十三位可敬者。”
  柯尔甘·班贝克把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遍:“你们必须给我一艘飞船,不准再进行袭击,你们还必须释放俘虏。同意,还是不同意?”
  武器师似乎陷入了混乱,“这属于特殊状况——不够明确,难以估量。”
  “你不明白我的话?”柯尔甘·班贝克恼怒地咆哮道。他直盯着那个沙瑟多提,这项举动可算有失妥当,而他接下来的行为则彻底违背了传统,“沙瑟多提,我该怎么跟这白痴打交道?他好像根本听不懂我的话。”
  沙瑟多提又前进了一步,表情和往常一样冷漠而茫然。被他的族人视若生命的信条禁止他对他人进行积极或直接的干涉,而对于任何问题,他回以特定且有限的答复:“他听懂了你的话,但你们之间没有共识。他的思维方式得自于他的主人,和你的思维无法兼容。至于你应该怎么和他交涉,我不能说。”
  柯尔甘·班贝克回头望向武器师,“你听到我的要求了没?你明白我释放格瑞弗人的条件了没?”
  “我听得很清楚,”武器师回答,“你的话毫无意义,都是些自相矛盾的谬论。仔细听我说,把那些可敬者交出来,是你注定、彻底、被计算好的命运。你想要一艘飞船,这于理不合,也注定不可,你的其他要求也是一样。”
  柯尔甘·班贝克涨红了脸。他朝手下半转过身,又努力遏制住怒火,语速缓慢,条理清晰地说:“我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你们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做个交易吧。”
  两人目光交接,足有二十秒时间。武器师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用你的语言来解释,只为让你明白。确定性——不,不是确定性,是必然性——必然性是存在的。确定性能通过单位来衡量,必要和秩序的数量能够计算。存在的状态就是这些单位个体相互替代的过程。宇宙的活动可以参照这些单位个体来表述。而不规律性和荒谬性——好比半个人,半个大脑,半颗心脏,所有必不可少的器官都只有一半。这些都不应存于世上。你扣押二十三位可敬者作俘虏,这是荒谬性的体现,与宇宙的理性潮流背道而驰。”
  柯尔甘·班贝克绝望地再次转过身,面向沙瑟多提,“我该怎么阻止他再说废话?他该怎么让他明白事理?”
  沙瑟多提慎重地答复:“他说的不是废话,而是你无法理解的想法。要让他明白你的想法,你得把他脑子里的所有知识和所受的训练统统抹去,然后替换成你的模式。”
  柯尔甘·班贝克按捺住失败和不安感。要想从沙瑟多提那儿得到准确的答案,提问必须精准无误;实际上,这个沙瑟多提能留在这儿接受问话已经很不寻常了。深思熟虑之后,他问:“你建议我怎么跟这人打交道?”
  “释放那二十三个格瑞弗人。”沙瑟多提碰了碰金制颈环前方的两块圆形突起:这是种宗教仪式,表示无论多不情愿,他已经做出了很可能改变未来进程的行为。他再次轻拍颈环,吟诵道:“释放格瑞弗人,他就会离开。”
  柯尔甘·班贝克怒火中烧,大吼道:“你到底帮哪一边?人类还是格瑞弗人?告诉我们真相!说!”
  “以我的信仰,以我的信条,以我檀德的真实起誓,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帮。”沙瑟多提转头面向吉斯伦山的高大峭壁,缓步离去,风将他纤细的长发吹向身侧。
  柯尔甘·班贝克看着他走开,然后带着冰冷的决心回望武器师,“你对于确定性和荒谬性的论述很有趣,但我觉得你把这两样东西搞混了。根据我的观点,这才是确定性:除非满足我的条件,否则我绝不释放那二十三个格瑞弗人!如果你们继续攻打,我就把他们剁成两半,用来对你描述的那玩意儿做个范例,也许这能让你们相信,荒谬性也是可能存在的。就这样了。”
  武器师缓慢而同情地摇着头,“听着,我来解释。这样的条件难以置信,不能计量,无法指定——”
  “滚吧,”柯尔甘·班贝克怒喝,“除非你想跟那二十三个可敬的格瑞弗人一起,瞧瞧这难以置信的事能变得有多真实!”
  武器师和两个追究迹者嘀咕几句。转身从荒原退往班贝克山界,步入谷底。飞行器在他们头顶飞驰、转向、飘走,接着像落叶那样飘然下落。
  班贝克山谷的人们看着人们退入峭壁之间,不久后又目睹了一幕非比寻常的活剧。半小时过后,那名武器师回到飞船上,接着又跳了出来,雀跃起舞。其他人跟在他身后——武器师、追迹者、重装突击兵和八个格瑞弗人——全都身体抽搐,蹦跳不停,以纷乱的步伐来来往往。飞船舱门闪动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传来一阵升高的金属刮起擦声。
  “他们疯了!”柯尔甘·班贝克嘀咕。他犹豫片刻,拦着下达命令:“集合所有人!趁他们没法自卫时发动攻击!”
  于是,班贝克山谷的人们从高台荒原拥向下方。当他们沿峭壁向下攀援之时,几个来自萨德罗山谷的、先前被掳去的男女胆战心惊地走出飞船。没人阻止他们奔向自由。其余的旋即跟上——这时,班贝克的战士们也到达了谷底。
  飞船边上,狂乱已经止歇,异星来客在船体附近安静地挤作一团。接着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单调的黄白火焰闪现之后,飞船倾刻间支离破碎。山谷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金属碎块掉落在发动进攻的班贝克士兵们之中。
  柯尔甘·班贝克凝视着这毁灭的场面。他缓缓地放松身子,招呼同胞,带领他们返回已成废墟的山谷。在他们身后,二十三个格瑞弗人被绳索系在一起,列队,目光呆滞,举止顺从。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了,这是命运,在如今的情形下,他们不再适合可敬者的称呼了。
  “可敬者”,它所代表的机制只适合一切风平浪静的善。从此以后,这二十三个格瑞弗人完全成了另一群生物。这是真的吗?他们到底成了什么呢?当时没人知道。
  他们用悲伤而嘶哑的嗓音彼此询问,一面沿峭壁攀援而下,步入班贝克山谷。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三章

  在埃利斯星漫长的中,欢乐谷和班贝克山谷的地位随着对立的卡克洛家庭和班贝克家族的实力变化而变化。当乌特恩·卡克洛这位技艺娴熟的育龙者制造出第一群恶魔时,乔亚兹的祖父戈尔登·班贝克被迫解除了欢乐谷的从属地位。后来,戈尔登·班贝克研发出主宰来还以颜色,但战事最终的结果仍是平局。又过了几年,懦弱无能的伊尔登·班贝克——戈尔登的儿子——从一只桀骜不驯的蜘蛛身上坠落而亡,乔亚兹那时还是是体弱多病的孩子,葛洛德·卡洛克决定趁机对付班贝克山谷。但他低估了年事已高的的亨德尔·班贝克——乔亚兹的叔公和首席龙主。最终欢乐谷军在碎星丘原被击溃,葛洛德·卡克洛被杀,而年幼的埃维斯被一头凶徒咬伤。出于多种原因,包括亨德尔的衰老和乔亚兹的年幼,班贝克军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埃维斯·卡克洛虽因失血和痛苦而筋疲力尽,撤退却组织得颇为有序,其后几年中,两个邻接的山谷间维持着充满猜疑和平局面。
  乔亚兹长成了一个性格忧郁的年轻人,如果说他并未受到谷民狂热性格的影响,至少也并不嫌恶使用暴力。他和埃维斯·卡克洛一样藐视对方。每当提起乔亚兹的书房,那些书籍、卷轴、模型和设计图,那覆盖整个班贝克山谷的结构繁杂的嘹望系统(据说,这套光学系统是沙瑟多提们提供的),卡克洛都表现出极度的厌恶,“学习?呸!在前人的唾沫里打滚儿有啥用?能带来啥好处?他要生下来是个沙瑟多提该多好:他简直跟那些嘴巴冒酸气,脑袋里一团糨糊的窝囊鬼一个样!”
  一位集乐师、儿童贩子、精神医生和脊椎医师于一身的巡游者,戴·阿文索把卡克洛的谩骂统统报告给乔亚兹,对方只耸耸肩。“埃维斯·卡克洛应该跟他的主宰交配,”乔亚兹说,“把主宰的甲壳和他无懈可击的愚蠢结合起来,就能造出一只刀枪不入的生物。”
  这番评论被及时回馈给埃维斯·卡克洛,而且恰好戳到了痛处。他曾私下培育新龙种:一种和主宰一样庞大,又有青蓝恐兽那样的野性智慧与灵活身手的巨龙。可惜埃维斯·卡克洛的方法过于依赖直觉,过于乐观,而且他毫不理睬他的首席龙主巴斯特·吉弗温的建议。
  蛋孵化了。一打瘦小的幼龙存活下来。埃维斯·卡克洛抚育它们的态度在关怀和非难之间不断变换。终于,这些龙长大了。卡克洛预期中狂野与坚定的结合体成了四只懒散易怒,有浮肿的躯干、细长的腿足和无底洞般胃口的生物。(“好像喊一声:‘出来!’就能养出一条龙似的。”巴斯特·吉弗温对助手们讽刺地评论道,他同时还劝告他们,,“留神这些畜生,它们唯一的能耐就是引诱你们扑进它们嘴里。”)
  埃维斯·卡克洛的野心被一系列基础问题弄复杂了。欢乐谷的人口翻了一倍,可卡克洛没有开垦荒山或挖掘地道来拓展城市疆域,而是新建了三座巨龙孵化室、十几座兵营和庞大的训练区。于是,山谷居民要么挤在现有的臭烘烘的地道里,要么以山崖为地基,建造摇摇欲坠的狭小住所。孵化室、兵营和训练场带来了更多问题:池塘的水被汲走,用来供给孵化室;数量巨大的作物则拿去喂养龙群。欢乐谷的人们普遍营养不良,病弱不堪,生活凄惨,无法体会卡克洛的雄心壮志,他们缺乏热情的表现也令卡克洛愤怒。
  总之,当巡游者戴·阿文索复述乔亚兹·班贝克的建议,让埃维斯·卡克洛和主宰配种时,卡克洛勃然大怒,“呸!乔亚兹·班贝克懂什么育龙?我怀疑他听不听得懂他自个儿家的龙语。”龙语是向巨龙传达命令和指示的秘法,每支军队都不尽相同,而学会对手龙语是每位龙主的最高追求,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在某种程度操控敌人的军队。“我是个行动派,他连半个我都不如,”卡克洛继续道,“他能设计、培育、饲养和训练巨龙吗?他能教会它们,教会它们凶残地打仗吗?不能,他把这些活都留给他的龙主们去干,自己闲躺在睡椅上吃糖果,只会应付他那些女乐师。他们说他用占星术预言原始龙族会回来,所以整天抬起脑袋傻傻地瞧着天空。这样的人有享有权力和富足吗?没有!欢乐谷的埃维斯·卡克洛有资格吗?有!我会证明这一点!”
  戴·阿文索审慎地抬起一只手,“别着急。他比你认为的更警醒。他的龙群状态极佳,他经常去看望它们。至于原始龙族——”
  “别跟我提啥原始龙族,”卡克洛怒吼道,“我是不会被妖怪吓坏的小毛孩!”
  戴·阿文索再次举起手,“听着。真的,我有些有用的消息,乔亚兹·班贝克带我进了他的书房——”
  “啊,那个有名的书房!”
  “他从壁橱里拿出一个装在黑匣子里的球。”
  “啊哈!”卡克洛嘲笑道,“一个水晶球!”
  戴·阿文索没理睬他,平静地继续叙述:我观察过那个球体,它似乎真的包容了整个宇宙:里面飘浮着恒星和行星,星系里的所有的天体。‘看仔细了,’乔亚兹·班贝克说,‘你在别处永远没法见到这样的景象。它是由古代人类制造,并由第一批人带到埃利斯星来的。’
  “‘是么?’我说,‘这是什么?’
  “它是个苍穹体系,‘乔亚兹道,’它展示出附近的所有天体,而且只要我发出指令,它就会标明它们的相对位置。看,‘他指了指,’看到这个白点了没?这是我们的太阳。看到这颗红星了吗?在古代历书里,它叫克拉莱尼。它每次接近我们星的时间间隔都不一致,这是天体循环的规律。重要的是,它的接近恰好和原始龙族的进攻相一致。’
  “我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乔亚兹为此做了说明,‘埃利斯人的历史上记录了六次原始龙族——或者用他们原本为人所知的名字,格瑞弗人——的进攻。很显然,当克拉莱尼星在宇宙中穿梭时,原始龙族会对藏身于附近星球上的人类居民进行一番清洗。前一次发生在很久以前,柯尔甘·班贝克那个时代,那次的结果你很清楚。当时克拉莱尼星离我们很近。从那时算起,现在的克拉莱尼星是头一回离我们这么近。’而这——”阿文索告诉卡克洛,“这是乔亚兹·班贝克亲口对我说的话,也是我亲眼所见。”
  卡克洛不同程度地被吸引了。“你是想告诉我,”卡克洛质问道,“那个球里飘着整个宇宙的星星?”
  “我点我说不准,”戴·阿文索答,“球体安置在一个黑匣子里,我怀疑那是一种内置机械投影装置,又或是控制发光的小点来模拟星辰。不管怎样,它都很了不起我做梦都想拥有它。我提议拿几件贵重物品和乔亚兹交换,可他全不要。”
  卡克洛嫌恶地撇撇嘴,“你拿你那些偷来的小孩做交易。你就没有羞耻心吗?”
  “这个嘛,我的羞耻心不比我的客户们少,”戴·阿文索大胆地说,“我记得,我跟你做过好几笔大生意吧。”
  埃维斯·卡克洛转过身,假装观看两只悍妇用木制弯刀操练。他们两人谈话时就站在一道石制围栏旁边,围栏后面,数十头巨龙正在学习,用长矛和利剑,凭借自身强化的肌肉进行对决。龙鳞闪耀,腿脚重重踏下,尘土飞扬,龙汗的刺鼻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卡克洛嘟囔起来:“他可真狡猾啊。那个乔亚兹,他知道你会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戴·阿文索点点头,“的确。他有些话——也许,我不该说。”透过蓬乱的白眉毛,戴·阿文索狡猾地瞥了对方一眼。
  “说。”埃维斯·卡克洛粗声粗气地命令道。
  “好吧。关于你,我直接引用乔亚兹·班贝克的说法。‘告诉笨头笨脑的老卡克洛,他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如果原始龙族重返埃利斯星——他们肯定会来的——欢乐谷将是首要目标,并且会遭到毁灭。到时候他的人能藏到哪儿去?他们会被赶进那艘黑色飞船,被运送到一颗冰冷的新行星上。若是卡克洛还不算完全没心没肺,他就该立即挖掘新坑道,预备藏匿之处。否则——。”
  “否则啥?”卡克洛问。
  “‘否则就不会再有欢乐谷,不会再有埃维斯·卡克洛。’”
  “呸,”卡克洛的嗓门低了下来,“小狗崽子叫得倒挺欢。”
  “或许他给你的警告是真的。他还有些话……我害怕冒犯您的尊严。”
  “继续说!说!”
  “这些是他的原话——不行,我不敢复述。基本上他认为你花费精力创造了一支可笑的军队;他把你的智慧和他自己的做了比较,结果不太理想;他预测——”
  “够了!”埃维斯·卡克洛咆哮着,挥舞着拳头,“他是个狡猾的对手,可你为啥要上他的当?”
  戴·阿文索摇摇他那颗灰白苍老的头颅,“我只是复述,很不情愿地复述而已——
  是你要我讲的。不过呢,既然你把我知道的都榨干了,给我点赚头吧。要不要麻药,万应灵药、摇摆药或魔法药水?我这儿有一瓶不老油膏,是我从谛靡的私人宝库里偷来的。还有,我这里男孩女孩都有,他们又听话又漂亮,价钱也公道。我还能聆听你的不幸,治好口吃,让你心境平和——又或许你想买些龙蛋?”
  “我全都用不着,”卡克洛咕哝着说,“特别是会孵出蜥蜴的的龙蛋。至于孩子,欢乐谷里塞不下了。给我弄十头结实的主宰来,你可以挑走一百个孩子。”
  戴·阿文索悲伤地摇摇头,蹒跚着走开。卡克洛背倚围栏,目光越过龙圈。
  太阳低垂于底斯泼瑞山的之上,今晚已近。这是埃利斯星上一天最惬意的时分,风已止歇,留下一片宽广柔和的安宁。斯科尼的光辉被柔化成烟黄色,夹还着青铜色光环。晚间风暴即将到来,远处的云层汇聚、升起、下沉、移动、盘旋、闪耀变换着金黄、橙褐、金褐与灰紫的色彩。
  随后斯科尼从天际沉没,金色和橙色顿时变成了栎棕和紫色,闪电在云间穿行,雨点洒入黑色的天幕。兵营里,人们警惕地走动,而巨龙的表现变得难以预料——时而紧张,时而迟钝,时而争吵不休。
  雨点止歇,已然入晚,凉爽静谧的微风拂过山谷。黑暗的天空开始燃烧起来,闪耀起繁星的光芒。其中最为耀眼的那颗依次闪烁着红、绿、白、红、绿……
  埃维斯·卡克洛心事重重地打量起星空,一个接一个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他打算消除那些纠缠不清、阻碍他人生道路的念头和障碍。他扭扭嘴唇,做出一副苦相:得向那个自负的乔亚兹·班贝克提出建议才行——要是这事没法避免,那就做吧!
  因此,次日清晨,就在女乐师翡德在乔亚兹的书房发现少瑟多提后不久,一位信使出现在班贝克山谷,邀请乔亚兹·班贝克前往班贝克山界,与埃维斯·卡克洛会谈。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四章

  埃维斯·卡克洛、他的首席龙主巴斯特·吉弗温和两名年轻的标兵在班贝克山界等待。在他们身后,坐骑站成一排:那是四只光鲜的蜘蛛,上肢交叠,下肢以完全相同的角度叉开。这是卡克洛培育的最新龙种,他对此异常自豪。蜘蛛那角质脸部的倒钩上扣满了朱红色圆形宝石,两边胸膛各自佩有涂以黑色珐琅、中央嵌一长钉的护甲。人们穿着传统的黑色皮马裤、栗色短披风和黑皮盔,长长的帽子盖过耳朵,直达肩膀。
  四人依照自己的心性或是气定神闲、或是心神不宁地等待,一面俯瞰井然有序的班贝克山谷。山谷南方是种植多种作物的田地:野豌豆、贝勒嘉德、藓糕和一座枇杷园。正对面,克雷伯尼裂谷的入口附近,当年原始龙族飞船爆炸留下的弹坑仍清晰可辨。北方是更多田野,然后是巨龙营地,包括黑色砖瓦的兵营、孵化室和操练场子。更远处是班贝克荒原,一片无人开垦的荒地,很久以前,一块山崖倒塌在那里,留下大片大片的碎石,堵塞了通路。那里跟吉斯伦山底部的高台荒原差不多,只是规模较小。
  一名年轻标兵鲁莽地赞许班贝克山谷显而易见的繁荣,对欢乐谷则颇有微词。埃维斯·卡克洛阴沉地听了一会儿,向冒犯者投去蔑视的目光。
  “瞧那水坝,”那标兵说,“我们有一半的水都损失掉了。”
  “没错,”另一个标兵回应道,“那岩石护层是个好点子。我们为啥不弄个这样的。”
  卡克洛开口想说话随即决定还是别费口舌的好。他喉头发出一阵嘟哝,转身走开。巴斯特·吉弗温打个手势,两名标兵安静下来。
  不久后,吉弗温宣布:“乔亚兹·班贝克出来了。”
  卡克洛俯视柯尔甘大的方向,“他的同伴呢?他一个人来?”
  “看来是这样。”
  几分钟之后,乔亚兹·班贝克骑一只披挂着灰红色丝绒的的蜘蛛出现在在班贝克山界。乔亚兹一袭灰衬衫灰裤子,罩着淡棕色布料制成的宽松斗篷,头戴一顶蓝丝绒宽檐帽。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打招呼;埃维斯·卡克洛回以生硬的军礼,接着晃晃脑袋,示意吉弗温和标兵们走到听不见谈话的地方去。
  卡克洛粗声粗气地开口:“你让老阿文索给我送了个信。”
  乔亚兹点点头,“我想他把我的话准确传达给你了?”
  卡克洛露出恶狼般的笑容,“他觉得有必要改变改变措辞。”
  “圆滑的老戴·阿文索。”
  “据我的理解,”卡克洛说,“你认为我莽撞、无能、完全不关心欢乐谷的利益。阿文索承认你提到我时用了‘笨头笨脑’这个词。”
  乔亚兹彬彬有礼地笑了,“这样的观点还是由中间人来表达最合适。”
  卡克洛表现得异常克制,“你似乎觉得原始龙族的又一次进攻就要开始了。”
  “正是,”乔亚兹赞同道,“如果我的理论——也就是说,他们的家园是克拉莱尼星——没错的话,正如我跟阿文索指出的,欢乐谷非常危险。”
  “为啥班贝克山谷就没危险?”卡克洛吼道。
  乔亚兹惊讶地看着他,“这还不明显吗?我早做好了预防措施。我的人都躲在坑道而非棚屋里。我们有好几条逃生通道,可以逃往高台荒原和班贝克荒原。”
  “很有趣。”卡克洛努力压低嗓门,“如果你的理论没错——我不会随便下结论——那我也会采取措施。我想了很久。我宁愿主动进攻,而不是被动防御。”
  “令人钦佩,”乔亚兹·班贝克评价道,“伟大的事迹便出自你这样的人。”
  卡克洛脸上泛起一抹红晕。“算了,”他说,“我是来提议合作的。这事儿以前没有过,不过我想通了。我一直从多个角度考虑这件事,已经好几年了。”
  “我很感兴趣。”乔亚兹说。
  卡克洛吁了口气。“你跟我一样了解那些传奇故事,没准儿比我更清楚。我们的人在十星之战期间被流放到埃利斯星。看起来梦魇联盟已经打败了旧同盟会,可战争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他摊开双手,“谁知道呢?”
  “有相明显的线索,”乔亚兹说,“原始龙族一再来到埃利斯,随心所欲地蹂躏我们。另一方面,除了为龙族效命的那些人之外,我们没再见到其他人类。”
  “‘人?’”卡克洛轻蔑地说,“我对他们有别的叫法。不管怎么说,所有的都只是推论,我们对历史进程一无所知。没准龙族统治了整个星系,没准他们来折磨我们,只因为我们溺小而且手无寸铁。没准我们就是最后的人类,也没准旧同盟会又东山再起。别忘了,从原始龙族上次在埃利斯星出现逄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从上次埃利斯星和克拉莱尼星邻接算起,过去这么多年了。”
  卡克洛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这是假设而已,两件事或许有关联,也或许没关系。让我解释一下提议的精神。其实很简单,我觉得班贝克山谷和欢乐谷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太小了。我们需要更大的空间。”
  乔亚兹示赞同,“我真希望不用考虑实践方面的困难。”
  “我有个法子能解决难题。”卡克洛肯定地说。
  “那敢情好,”乔亚兹说,“力量、荣耀与财富都是我们的了。”
  卡克洛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用金球串成的剑穗拍了拍马裤。“想想看,”他说,“沙瑟多提在我们以前就住在埃利斯星。没人知道他们住了多久。这是个迷。我们对这些沙瑟多提了解多少呢?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用金属和玻璃跟我们交换食物,他们住在很深的洞里,他们的信条意味着不合作、白日做梦跟漠不关心——全是些我弄不明白的事。”他挑战似的瞥了乔亚兹一眼,可乔亚兹只是在拨弄他的长下巴,“他们表面上就像愚蠢的超自然信徒,实际上有更多更多秘密。比如,有人见过任何一位女沙瑟多提吗?那些蓝光,那些闪电塔,那些沙瑟多提魔法是什么?夜里来来去去的鬼东西,那些飞过天空——或许飞向别的行星——的古怪玩意儿又是什么?”
  “的确有这些故事,”乔亚兹道,“至于它们的可信程度——”
  “现在我们谈到实质内容了!”埃维斯·卡克洛宣布,“看起来,那些沙瑟多提的信条禁止他们产生羞愧、压抑或恐惧的情绪,并且很强调这点。因此,他们被迫回答任何人提出的问题。可不管有没有信条,再有毅力的人也只能从他们嘴里套出含糊不清的消息。”
  乔亚兹好奇地打量着他,“显然你做过尝试。”
  埃维斯·卡克洛点点头,“没错。我干吗抵赖呢?我曾反复询问了三个沙瑟多提。他们严肃又镇定地回答了我的所有问题,可实际上啥也没告诉我。”他地摇摇头,“因此,我建议我们采取强迫方式。”
  “你真是位勇士。”
  卡克洛谦虚地摇摇头,“我不会直接硬来。可他们总得吃东西。要是班贝克山谷和欢乐谷联合起来,准能实施了项非常具有说服力的制裁措施;饥饿。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话说得更清楚了。”
  乔亚兹思索了一会儿。埃维斯·卡克洛拉扯着剑穗。“你的计划,”乔亚兹开口说,“算不上轻率,它相当严谨——至少看起来很严谨。那么,你想得到什么消息?简单地说,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卡克洛侧身靠过来,用食指捅捅乔亚兹,“我们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我们被流放到这个只有石头和狂风的可怕星上,生命就这样不断循环流逝。你假设原始龙族统治了星系,要是你错了呢?或许旧同盟会回来了呢?想想那些富饶的城市,那些消遣胜地,那些宫殿,那些欢乐岛屿!抬头看着星空,想想我们我们能得到的财富!我们扪心自问,该怎么实现这些愿望?我告诉你,方法说不定简单得让那些沙瑟多提回答起来毫不犹豫。”
  “你是说——”
  “与其他星上的人类取得联系!从宇宙边缘与这颗孤零零的小星上解脱出去!”
  乔亚兹踌躇点点头,“丰富的想象力,可跟现状况暗示的情形不相吻合——种种线索表明,人类和人类的帝国早已毁灭。”
  卡克洛又摊开双手,做了个虚心接受的手势,“没准你说得对。可我们有啥理由不去质问那些沙瑟多提呢?我的具体提议如下:首先,你我之间对我先前概述的目标达成共识。然后,我们去求见谛靡。我们提出问题。如果他直截了当地回答,再好不过。如果他回避问题,我们就联合行动,不再供给沙瑟多提食物,直到们们坦白地说出我们想听的事为止。”
  “还有其他的山谷、裂谷和峡谷呢?”乔亚兹深思着说。
  卡克洛轻快地做了个手势,:“我们可以通过劝说,甚至用龙群的力量阻止任何贸易。”
  “基本上,你的想法很有吸引力,”乔亚兹道,“但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卡克洛用剑穗重重地抽打大腿,“这是为啥?”
  “首先,克拉莱尼正在空中闪耀,这才是我们当前最需要关心的事。如果克拉莱尼经过而原始龙族没有进攻——我们再回头来解决沙瑟多提不迟。更重要的是,我很怀疑我们能把沙瑟多提们饿到妥协的地步。事实上,我觉得那可能性很低。
  卡克洛眨眨眼,“怎么说?”
  “他们能赤身裸体在冰雹和风暴里穿行,你觉得他们会畏惧饥饿吗?况且星上有野生苔藓可以采集,我们又该如何阻止呢?或许你敢于采取某些强硬手段,可我不敢。沙瑟多提们讲的故事或许只是迷信——又或许他们有所保留……”
  埃维斯·卡克洛发出一声充满厌恶的长叹,“乔亚兹·班贝克,我还以为你是个当机立断的人。没料到你净会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些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它们是会灾难的大漏洞、大问题。”
  “好吧,你有什么提议?”
  乔亚兹拨弄着下巴,“要是克拉莱尼星退走,而我们仍在埃利斯星上生存——假设没被原始龙族的飞船抓走——那我们就想方设法从沙瑟多提那里把秘密抢过来吧。在此期间,我强烈建议你让欢乐谷做好准备,以抵抗龙族的袭击。那些孵化室和兵营你扩张得过头了。把它们放一边去,抓紧时间开掘安全通道!”
  埃维斯·卡克洛的目光径直穿越了班贝克山谷,“我这人从不防守。我只进攻!”
  “你要用你的龙去对付热能光线和离子射线?”
  埃维斯·卡克洛把目光转回乔亚兹·班贝克身上,“我能不能认为我们就我刚才提出的计划达成一致了?”
  “在宽泛的原则上达成了一致。然而,我不打算用饥饿或是别的方法来胁迫沙瑟多提。这很危险,而且毫无用处。”
  一瞬间,卡克洛无法控制自己对乔亚兹·班贝克的厌恶。他撇着嘴,双拳紧握,“危险!呸!几个裸体和平主义者有啥危险?”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和平主义者。我们只知道他们是人。”
  卡克洛的态度稍微友好了些,“也许你说得对。至少——至少基本上——我们是盟友了。”
  “在某种程度上。”
  “很好。我建议在你担心的袭击到来时,我们联合行动,共同进退。”
  乔亚兹冷淡地点点头,“这会很有效率的。”
  “让我们整理一下计划。假设原始龙族在班贝克山谷降落。我建议你的人来欢乐谷避难,欢乐谷的军队会和你的部队联合起来,以掩护撤退。同样,假使他们攻击欢乐谷,我的人也会来班贝克山谷寻求庇护。”
  乔亚兹忍不住哈哈大笑,“埃维斯·卡克洛,你以为我蠢成什么样了?回你的山谷去,把那些浮夸丢开,赶紧挖地道保命要紧。而且要快!克拉莱尼已经在发光了!”
  卡克洛僵硬地站在原地,“你是拒绝我结盟的请求了?”
  “不是。可如果你不愿自救,我就不会答应保护你和你的子民。等你达成我的要求,让我相信你是合适的盟友——我们再谈。”
  埃维斯转过身,向巴斯特·吉弗温和那两个轻标兵打了个手势,骑上装束华丽的蜘蛛,驱赶它飞快地蹦跳着穿过山界,攀上通往碎星丘原的斜坡,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看乔亚兹一眼。他的手下略显迟缓地跟了上去。
  乔亚兹看着他信离开,悲哀地摇摇头。接着,他骑上自己的蜘蛛,沿来路返回班贝克山谷。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五章

  漫长的埃利斯白昼——等同于旧历法的六天——过去了。欢乐谷中气氛,充斥着迫在眉睫的危机感。龙群操练的队列更加整齐,标兵和号手的命令声更为响亮。军械军号里,枪弹在铸造,火药在调配,刀剑打磨了一遍又一遍。
  埃维斯·卡克洛强迫自己拿出超乎寻常的决心,消耗了一只又一只蜘蛛,好让龙群进化。在欢乐谷的军队中,悍妇占到了极大比例——这是种好动的小型龙,长有锈红色鳞片,头颅窄小尖锐长牙锋利如刀。它们的上肢强壮发达,能以出色的技巧使用长矛、弯刀和钉锤。人类与悍妇对抗毫无用处,只因它的鳞片能挡住枪弹以及有力的钝器攻击;另一方面,它的长牙与镰刀般锋利的爪子足以置人以死地。
  尽管欢乐谷孵化室的境况堪忧,悍妇依然产量极高,长势喜人,因此它们成了卡克洛军队的主力。然而,这对首席龙主巴斯特·吉弗温来说算不上称心如意。他是个瘦削结实的男子,平坦的脸庞上长着只鹰钩鼻,冰冷的黑眼眸活像碟子里的两滴墨水。他一如既往,简明扼要地罗列出一番道理,反对进攻班贝克山谷的计划:“瞧你,埃维斯·卡克洛,我们能调动一大群悍妇,还有足够的大步凶徒和长角凶徒。可我们没有足够的青蓝恐兽、恶魔和主宰——我们没有!假使在丘原上被围堵住,我们输定了!”
  “我没打算在丘原上打仗,”卡克洛回答道,“我会把战争带到乔亚兹·班贝克的地盘。他的主宰和恶魔在悬崖上毫无用处,青蓝恐兽也没用。”
  “你忽略了一个简单的问题。”巴斯特·吉弗温说。
  “什么问题?”
  “乔亚兹·班贝克不可能坐等这一切发生。我觉得他没这么蠢。”
  “拿证据出来!”卡克洛喝令道,“我只知道他优柔寡断又糊涂!所以我们要狠狠地进攻!”卡克洛握起拳头捶向掌心,“消灭傲慢的班贝克家族!”
  巴斯特·吉弗温转身走开。卡克洛愤怒地把他叫了回来,“你对这场仗一点都不积极!”
  “我知道我们的军队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吉弗温生硬地说,“乔亚兹·班贝克要真是你认为的那种人,我们会赢;但要是他有十分钟前向我进言的那两个仆人的洞察力,我们就大难临头。”
  带着浓浓的怒气,卡克洛吼道:“回恶魔和主宰身边去!我希望它们能跟悍妇一起快速行动。”
  巴斯特·吉弗温走后,卡克洛跃上附近一只蜘蛛的背,用脚跟狠狠地踢它。这只生物跳向前方,又骤然停步,扭转长长的脖颈看着卡克洛。卡克洛大叫:“快走,快走!给我快走!让那些蠢材瞧瞧什么叫速度,什么叫精神头儿!”蜘蛛向前跃去,动作之猛令卡克洛摔了下去,脖颈着地,躺在地下呻吟。仆人们忙跑过来,把他扶上长椅,他坐在那里,兀自低声咒骂不停。一个外科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这儿按按,那儿捅捅,然后建议卡克洛卧床休息,并服用止痛剂。
  卡克洛被抬到欢乐谷西城墙下的寓所,交给他的妻子们看护,就这么睡了二十个小时。等他醒来,半个白天已经过去。他想起床,却发现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只好呻吟着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他呼唤巴斯特·吉弗温,后者随即前来,一言不发地聆听卡克洛的要求。夜幕降临,龙群也返回军营;现在除了等待黎明到来,没什么可做的了。
  长夜里,卡克洛接受了种类繁多的治疗,包括按摩、热浴、注射和泥敷。他努力做热身运动,而当夜晚将尽时,他深信自己已经康复。克拉莱尼星高挂天空,泛动着恶毒的色彩:红、绿、白……此时此刻,它成了全宇宙最明亮的星辰。卡克洛拒绝抬头看克拉莱尼星,可不管位于谷中何地,它的光辉总会映放他的眼帘。
  黎明将至。卡克洛一等龙群准备就绪,便立刻进军。东方闪烁的光芒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拂晓风暴,它们仍位于地平线远端目力难及之处。人们小心翼翼地将龙群从各个兵营中集结起来,排成行军纵队。一共有近三百头悍妇,八十五头大步凶徒,一百头青蓝恐兽,五十二头身躯低矮但无比强壮的恶魔,它们的尾巴尖端有带刺铁球,还有十八头主宰。龙群凶狠地彼此咆哮低吼,寻找打上一架或是咬断某个粗心仆人腿脚的机会。这片黑暗刺激了它们潜意识中对人类的痛恨,尽管它们不了解龙族的过往,也不知自己的族群因何遭受奴役。
  拂晓的闪电迸发出强光,噼啪作响,将高耸的山顶轮廓和马赫尤山脉那骇人的险峰勾勒出来。风暴穿行,挟带着哀嚎的狂风和沉重的雨点,朝班贝克山谷的方向席卷而去。东方泛起灰绿色光芒,卡克洛发出行军信号。
  他拖着仍旧僵硬的疼痛的身体,蹒跚着走向蜘蛛,骑了上去,并下令这只生物做个特别出彩的腾跃动作。卡克洛失算了——昨天恶作剧成功的愉悦仍旧残留在它的心里。它结束腾跃时甩了一下脖子,让卡克洛再次摔向地面。卡克洛夸张地倒下,满心痛苦和挫败。
  他企图起身,随即瘫软下去,再次尝试,结果失去了知觉。他人事不省足足有五分钟,只是借助于纯粹的意志力方才唤醒自己。“把我抬起来,”他用低沉洛的声音说,“把我绑在鞍座上。我们必须进军。”这显然不可能,因此无人响应。卡克洛勃然大怒,最后用嘶哑的声音叫来巴斯特·吉弗温,“继续行军,我们不能就这么停下。你来带队。”
  吉弗温阴郁地点点头。他对这份荣誉半点也提不起兴趣。
  “你清楚作战计划,”卡克洛喘息着说,“从獠牙峰北边绕行,全速穿越斯坎司,通过青蓝裂口后转向北边,然后沿班贝克山界往南。在那里,乔亚兹·班贝克可能会发现你,这时你必须排好战线,在他派出主宰时用恶魔把他打退。别浪费主宰,用悍妇去骚扰对方,凶徒留做近距离作战。听懂我的话没?”
  “照你的说法,那是必胜无疑了。”巴斯特·吉弗温咕哝道。
  “是啊,除非你犯下无可救药的大错。啊,我的背!我动不了了。当大决战开始时我却得坐在孵化室里看孵蛋!去吧!为了欢乐谷!”
  吉弗温下达命令,部队随即出发。悍妇们飞奔在前,鳞光闪光的大步凶徒和较为沉重的长角凶徒紧跟其后,它们那怪异胸钉的尖端包了铁。在它们之后是身躯笨重的主宰,它们咕哝个没完,口水不断滴落,牙齿随着步伐的节律咬来咬去。在主宰们旁边行军的是恶魔,它们拿着沉重的弯刀,舞动尾巴上的铁球,犹如蝎子在舞动毒刺。再后面是青蓝恐兽,它们身躯庞大但很灵活,善于攀爬,智力也不逊于悍妇。一百名骑手跟随前进,这此是龙主、骑士,标兵和号手,他们配备了长剑、手枪和大口径短枪。
  卡克洛躺在担架上张望,直到军队在视野中彻底消失,才令人把他抬回通往谷洞窟群的洞口。这些洞窟显得异常黑暗和狭小。他不快地看着散布于崖边的棚屋,它们是用岩石、浸渍树脂的地衣块和涂抹焦油的藤蔓搭建而成的。等班贝克战役结束,他会在山崖上开凿新房间和新厅堂。班贝克村装饰之豪华远近闻名,现在欢乐谷将变得更加富丽堂皇。大厅里将闪光着蛋白石、球母贝、白银和黄金的光芒。话说回来,何必呢?假如进展顺利,他就朝光辉的梦想迈出一坚实的一步。到时候,欢乐谷坑道里的一丁点儿装饰品又算什么?
  他呻吟着躺回沙发,在脑海中部队行进的画面,借此取乐。现在他们应已走下摇摆山脊,正在高耸入云的獠牙峰下绕行。他试探性地伸展手臂,移动双腿,肌肉立即表达了抗议,痛楚川流不息——好在伤势似乎有所减轻。现在军队应该在攀登山地高原周围的斯坎司护墙了。外科医生给卡克洛拿来一瓶药,他喝完后睡了一觉,随后突然惊醒。什么时间了?他的部队也许已经开战了!他下令把他抬到入口,接着,仍不满意的他又命令仆从横穿山谷,一直把他抬到新建的孵化室,从步道上,他能看到山谷全景。他不顾妻子们的反对,来到这里,尽可能舒适地躺下去,不触动浑身淤伤和扭伤。
  他以为会是场遥遥无期的等待,可消息却在不久之后到来。
  一名号手骑着一只口吐白沫的蜘蛛,沿北部山径奔来。卡克洛一面派仆人前去接应,一现不顾酸疼与痛楚,在沙发上坐起身。那号手跳下坐骑,摇摇晃晃地走上斜坡,精疲力竭地靠在栏杆上。
  “中了埋伏!”他顺着气说,“一场大灾难!”
  “中了埋伏?”卡克洛沉闷地呻吟道,“在哪儿?”
  “就在我们攀登斯坎司护时。他们等我们的悍妇和凶徒都过去了,然后用恐兽、恶魔和主宰突袭。他们切断队列,把我们逼退,然后朝我们的主宰投掷巨石!我们被击溃了!”
  卡克洛倒进沙发,躺在那儿凝视夜空,“我们损失了多少兵力?”
  “我不知道。吉弗温下令撤退;我们尽力维持阵形撤离了战场。”
  卡克洛躺下去,仿佛失去了知觉;号手则倒在一张长椅上。
  一列灰尘仆仆的队伍出现在北方,那是欢乐谷惨败的龙群。它们全都挂了彩,有的在跳,有的跛行,费力地挪动身体,混乱地行军。它们嘶声高叫,怒目而视,间或长啸不已。首先出现的是一群悍妇,它们丑陋的脑袋不断甩动;接着是两头青蓝恐兽,上肢扭转相扣,几近人类的手臂;随后是一头主宰,它身躯巨大,状似蟾蜍,腿足无力地外翻。才来到兵营旁,它就砰然倒下,四肢朝天一动不动。
  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的巴斯特·吉弗温沿北部山径从摇摇欲坠的蜘蛛背上跳下,攀上斜坡。卡克洛强忍疼痛,费力地在沙发上再次坐起。
  吉弗温报告的声音平静而轻快,显得漫不经心,可就算是迟钝的卡克洛也明白事态严重。他迷惑地发问:“对方究竟埋伏在哪儿?”
  “我们取道克洛里斯溪谷向斯坎司护墙前进。护墙的那一段在溪谷之中,容易翻越。他们就在那儿等着我们。”
  卡克洛咬牙切齿地嘶声道:“真狡猾。”
  巴斯特·吉弗温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卡克洛说:“假设乔亚兹·班贝克是趁着拂晓风暴出发的吧,最多再早上一个钟头——这还是以他强迫部队急行军为前提。他是怎么赶到我们前头到城墙那儿的呢?”
  “据我估计,”吉弗温说,“在我们穿过斯坎司护墙之前,伏击都没有布置完成。我本打算派人去巴克山脊侦察,一路直下青蓝丘原,穿越青蓝裂口。”
  卡克洛阴郁地表示赞同,“乔亚兹·班贝克是怎么在这一丁点儿时间里把部队弄到城墙边的?”
  吉弗温转身望向山谷,受伤的龙群和士兵仍在沿北部山径散乱地撤退,“我不知道。”
  “是麻药”?卡克洛苦苦思索,“安抚龙群的药水?他会不会整晚都在斯坎司扎营?”
  “有可能,”吉弗温不情愿地承认,“巴克峰下有些洞窟没人住。假使他晚上让部队驻扎在时面,黎明时只需翻过斯坎司护墙就能伏击我们了。”
  卡克洛闷哼一声,“没准我们低估了乔亚兹·班贝克。”他呻吟着躺回沙发,“好吧,我们损失了多少兵力?”
  清算的结果异常郁闷。那本就不足一个班的主宰只剩下六头。五十头恶魔有四十头活下来,其中五头受了重伤。悍妇、青蓝恐兽和凶徒们死伤惨重。许多龙在第一时间被撕成了碎片,另一些从城墙上滚落,着甲的躯体散布于碎石之中。一百个骑手里,有十二个被枪弹击毙,十四个被龙群干掉,另有二十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卡克洛靠向沙发,双眼紧闭,嘴唇无力地抽搐着。
  “那儿的地形拯救了我们,”吉弗温说,“乔亚兹·班贝克不愿让部队深入溪谷。如果说我们双方有谁出了战术问题,那也是他有问题。他带来的悍妇和青蓝恐兽数量不足。”
  “算是一点儿安慰,”卡克洛嘟哝道,“剩下的部队在哪儿?”
  “我在摇摆山脊留下重兵把守,没瞧见班贝克的探子,既没见人,也没见着悍妇,他大概以为我们都退回山谷去了。不管怎么说,他的主力部队仍集结在斯坎司护墙。”
  卡克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站起来,踉跄着走过步道,俯视诊疗所。五头恶魔蜷缩在装满香膏的桶子里抱怨连连,哀鸣阵阵。一头青蓝恐兽被悬挂在吊索上,当医师们从它的灰色血肉中挖出护甲破片时,它连声嘶叫。就在卡克洛观望期间,有头恶魔用前肢把身体高高地抬起来,白沫自下鄂间涌出。它以异常痛苦的声音高叫着,倒进香膏里,死了。
  卡克洛转身面对吉弗温,“你必须照我说的出:乔亚兹·班贝克肯定派出了侦察队,你得赶紧从摇摆山脊撤走,接着尽一切可能躲开侦察队,转进底斯泼瑞山的某个山口——比如托马林山口。班贝克会认为你退入了欢乐谷,他会借助獠牙峰的掩护自南边赶来,以便在你从摇摆山脊下来时发动进攻。这样他将通过托马林山口,而你会占据优势,最终摧毁乔亚兹·班贝克和他的所有部队。”
  巴斯特·吉弗温坚定地摇头,“我们能阻止他的侦察队吗?他只需跟踪脚印,就能把我们堵在托马林山口,而我们除了翻越底斯泼瑞山或爬上碎星丘原之外别无出路——要是我们冒险攀登碎星丘原,他的主宰用不了几分钟就能干掉我们。”
  埃维斯·卡克洛瘫软在沙发上,“把部队带回欢乐谷。我们等下一次机会。”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六章

  在乔亚兹寓所南面的山崖中,有个叫柯尔甘大厅的大房间。房间的比例、缺乏修饰的简约风格与硕大的古董家具共同展现出的个性氛围,就和房间里独特的气味一样令人印象深刻。那种独特的气息从光秃秃的石壁、硬化的苔藓镶花地板和老旧的木头上散发出来——那是种刺鼻的香气,乔亚兹不喜欢,他也不喜欢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房间的整体尺寸显示出傲慢,而缺乏装饰给他留下粗鲁、甚至野蛮的印象。某天乔亚兹发现,他厌恶的其实不是房间而是柯尔甘·班贝克,以及围绕他的那些所有言过其实的传说。
  然而从很多角度来看,这个房间很舒适。透过三面高高的穹形窗口可以俯瞰山谷。窗框装有小块蓝绿色方形玻璃,窗格则用黝黑的铁木制成。天花板也同样镶有木条,构也了某种可以称为“班贝克花纹的”的典型纹路。矫揉造作的壁柱顶端有石像鬼头像,壁缘按照习俗雕刻有蕨叶图案。家具共三件——两把高大的雕花椅和一张巨大的桌子,全由光滑的黑木制成,而且年代异常久远。
  乔亚兹为这房间找到了用场。桌上放置着本地区岗哨布置的详细地图,比例为三英寸比一英里。地图中央是班贝克山谷,右侧是欢乐谷,两个山谷被纷乱的峭壁、悬崖、险峰、堤坝和五座高大的峰峦分隔开来:南有吉斯伦山,中部有底斯泼瑞山,北方则是巴克峰、獠牙峰和翠鸟山。
  高台荒原横亘于吉斯伦山前方,更远处的碎星丘原一直延伸到底斯泼瑞山和巴克峰的山脚。底斯泼瑞山之外,斯坎司堤护墙和巴克山脊之间,斯坎司山地一路绵延至破碎的玄武岩溪谷和翠鸟山脚下的断崖。
  就在乔亚兹站在那儿研究地图时,翡德进了房间。她顽皮地不做声,可乔亚兹通过气味便察觉到她的到来,她在来找乔亚兹之前总是用了薰香。她穿着班贝克谷少女的节日传统服饰:以龙肠缝制的紧身衣,脖子、手肘和膝盖的位置覆有棕色软毛,一顶圆筒帽盖在她茂密的棕色鬈发上,上方帽檐处有凹口,帽顶飘动着一根红色长羽毛。
  乔亚兹假装不在意。她走到背后,用围巾上的软毛挠他的颈项。乔亚兹继续装作无动于衷,可翡德完全没上当,她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我们都要被杀了吗?战况如何?”
  “对于班贝克山谷来说,进展顺利。对可怜的埃维斯·卡克洛和欢乐谷而言,战况很糟糕。”
  “你策划了他的灭亡,”翡德用平静的谴责语气吟诵道,“你要杀了他!啊,可怜的埃维斯·卡克洛!”
  “他不配拥有更好的结局。”
  “欢乐谷又将遭遇何种变故?”
  乔亚兹·班贝克耸耸肩,“变得更好。”
  “你想谋求统治地位?”
  “不。”
  “想想看!”翡德耳语道,“乔亚兹·班贝克——班贝克山谷、欢乐谷、星峡谷、格洛尔谷、塔恩谷、帆角港和北方大裂谷的暴君。”
  “不,”乔亚兹说,“或许你可以代我统治?”
  “哦!那当然!那会有多大的改变啊!我会给沙瑟多提们戴上红黄缎带,我会命令他们唱歌跳舞,痛饮五月酒;我会把龙群送往阿卡狄,只留下几头温和的悍妇来照看孩子们。再也不会有争斗。我会焚烧盔甲,折断利剑,我会——”
  “我亲爱的小虫儿啊,”乔亚兹哈哈大笑,“那将是场多么短暂的统治哟!”
  “为何短暂呢?为何不能维持永久?如果人们没法打仗——”
  “当龙族降落时,你打算往他们脖子上套花环吗?”
  “呸。他们不会再来了。骚扰几个偏僻的山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他们想得到什么?我们是自由人——也许是宇宙中最后的自由人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克拉莱尼可是在天上发光呢!”
  翡德突然对岗哨地图来了兴趣,“你现在这场仗——多可怕啊!你会攻击,抑或防御?”
  “这取决于埃维斯·卡克洛,”乔亚兹说,“我等他表明态度。”他低头看着地图,思索中又加上一句,“我得事事小心,他的智慧足以让我们蒙受损失。”
  “要是你跟卡克洛拌嘴时原始龙族攻来了呢?”
  乔亚兹笑道:“哈,那我们俩应该早早逃进荒原,又或许应该结伴参战。”
  “我会和你共同作战,”翡德表现出勇敢的姿态,宣布道,“我们将攻击原始龙族的大飞船,挑战热能射线,挡开动力光束。我们将冲入飞船,捏住头一个现身的掠夺者的鼻子!”
  “你这番惊人的高明战略只有一点不足,”乔亚兹说,“你怎么才找得到龙族的鼻子?”
  “那样的话,”翡德说,“我们就抓他们的——”她转过头,朝走廊里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乔亚兹大步穿过房间,猛地拉开门。守门人老莱夫凑了过来,“你让我在瓶子倒了或碎了的时候提醒你。好吧,不到五分钟以前,它把两样占全了,它彻底地碎掉了。”
  乔亚兹挤过莱夫身边,沿走廊跑去。“这是什么意思?”翡德质问道,“莱夫,你说了什么让他如此不安?”
  莱夫焦躁地摇摇头,“我和你一样困惑。他先前指给我一个瓶子。‘整天盯着它。’这是他的命令。他还说:‘等瓶子碎掉或倒下,马上叫我。’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个闲差,我又想,乔乔亚兹认为我只能干个看瓶子之类的简单活计?我是老了,下巴时时发抖,可我并不缺乏智慧。瓶子碎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事实无可否认,然而,我对原因却一无所知,只能服从命令,来向乔亚兹·班贝克通报。”
  翡德不耐烦地拨动身子,“那瓶子在哪儿?”
  “在乔亚兹·班贝克的工作室。”
  翡德以紧绷在大腿上的皮衣所允许的最大步伐飞奔,穿过一条横向的通道,从一座封闭的桥梁上通过柯尔甘大道,登上前往乔亚兹住所的斜坡。
  她沿着长长的走廊奔跑,穿过前厅(那个有个瓶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走进书房,随后惊讶地停下脚步。这里不见人影只是有座书柜被转开了。她满心畏惧地悄然走过房间,朝工作室里窥视。
  这是一幕离奇的场景。乔亚兹漫不经心地站着,面露冷笑,而在房间另一端,有个赤身裸体的沙瑟多提正急于推开墙壁上的某道屏障,可入口恰到好处地卡住了,让沙瑟多提白费了一番气力。他转过身,飞快地瞥了乔亚兹一眼,接着走向工作室的出口。
  翡德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去。
  沙瑟多提出了工作室,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乔亚兹说,“我想跟你谈谈。”
  沙瑟多提停了下来,略显疑惑地转过头。他是个年轻人,表情冷漠茫然,但几乎算得上俊美。白皙的半透明皮肤在他苍白的骨骼上伸展开来,他忧伤而无辜,目光仿佛没有焦点。他身体瘦弱,肌肉萎缩,双手纤细,手指似乎因为神经失调而不断颤抖。长长的浅棕色头发在他背脊,几乎垂至腰间。
  乔亚兹带着炫耀似的从容坐下来,目光始终不离开沙瑟多提。此刻他换上带有几分威胁的语气,“我发现你们的行为总是不讨人喜欢。”这是无须回应的声明,沙瑟多提也未做回答。
  “请坐吧,”乔亚兹说,他指指一张长椅,“你有很多事得解释清楚。”
  这是翡德的想象?又或者沙瑟多提的双眼里有狂喜的火花一闪即逝?可他仍旧没有回答。乔亚兹遵循着与沙瑟多提交流时的独特惯例,询问道:“你愿意坐下吗?”
  “这无关紧要,”沙瑟多提说,“既然我现在站着,我就继续站着。”
  乔亚兹站走身,做出一个史无前例的动作。他把长椅推向沙瑟多提身后,给了那对多瘤的膝关节内侧狠狠一击,让沙瑟多提重重地跌坐在长椅上。“既然你现在坐着,”乔亚兹说,“你就继续坐着吧。”
  沙瑟多提轻柔而庄严地再次站起来,“我要站着。”
  乔亚兹耸耸肩,“如你所愿。我坚持要问你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合作,并且准确无误地回答。”
  沙瑟多提严肃地眨眨眼睛。
  “你愿意吗?”
  “当然。不过,我宁愿原路返回。”
  乔亚兹没理睬这句备注。“首先,你为什么在我的书房?”
  沙瑟多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语气就像在和孩童交谈:“你的用词很模糊;我感到困惑,无法作答,因为我发过誓,我回馈任何询问的只能是真实。”
  乔亚兹坐回椅子,“不着急。我准备好长谈了。那么,让我再问你:是否某些原因——而且你能向我说明——推动你,或是迫使你来我的工作室?”
  “是的。”
  “你认为那些原因复杂吗?有多少种原因?”
  “我不知道。”
  “超过一种?”
  “也许吧。”
  “少于十种?”
  “我不知道。”
  “唔……你为什么不确定?”
  “我没有不确定。”
  “那你为何答不上我询问的数目?”
  “因为没有什么数目。”
  “我懂了。你是指,由不同成分组成的单一动机指引你的大脑给你的肌肉发出信号,让它们把你带到这儿来?”
  “大概吧。”
  乔亚兹纤薄的嘴唇弯成一抹胜利的浅笑,“你能否描述构成最终动机的成分之一?”
  “能。”
  “那就说吧。”
  可惜的是,这是个祈使句,与沙瑟多提的准则相悖。另一方面,乔亚兹所知的任何强迫手段——烈焰、利剑、干渴、伤残——对于沙瑟多提来说只是小小的不便;对方会不理不睬,仿佛折磨从不存在,因为内心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世界,而任何针对“全人”事务的行为或反应都是自贬身价,完全的被动与彻底的坦白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行为方式。考虑到这些,乔亚兹将词句重组一番,“你是否认为迫使你来到这里的是其中一种成分?”
  “是的。”
  “那是什么?”
  “四处徜徉的渴望。”
  “你还能想到别的成分吗?”
  “是的。”
  “那又是什么?”
  “借由散步来锻炼身心的愿望。”
  “我明白了。顺便说一句,你是不是在回避我的问题?”
  “我回答了你向我提出的问题,每当我做出回答时,我都会向求知者敞开心扉——因为这是我们的信条——我不会回避任何问题。”
  “好吧,可你并没有给出任何让我满意的答案。”
  作为对这番评论的回应,沙瑟多提的瞳孔难以察觉地放大了少许。
  “很好,”乔亚兹,班贝克道,“你再想想,能想起我们谈论的这项复杂动机的另一个成分吗?”
  “是的。”
  “是什么?”
  “我对古董感兴趣。我去你的书房去瞻仰那些来自旧世界的遗物。”
  “真的?”乔亚兹扬起眉毛,“拥有这些迷人的宝物是我的运气。在我的古董里,哪件你最感兴趣?”
  “你的书籍,你的地图,你那枚伟大的原界球体。”
  “原界?伊甸园?”
  “这是它的称呼之一。”
  乔亚兹紧抿双唇,“那么你是来研究我的古董的。好吧,动机里还有些什么成分?”
  沙瑟多提犹豫了片刻,“有人建议我来这儿。”
  “是谁?”
  “谛靡。”
  “他为何做此建议?”
  “我不确定。”
  “能推测一下吗?”
  “可以。”
  “你有些什么推论?”
  沙瑟多提用一只手的指头做出小小的安抚手势,“或许谛靡想更改贸易条款;或许靡被我对你的古董的描述迷住了;或许谛靡对你的观景板的焦点感到好奇;或许——”
  “够了。从这些推测,包括那些你尚未公开的推测里,你认为哪个最有可能?”
  “皆不可能。”
  乔亚兹再次扬起眉毛,“你怎么得出这结论的?”
  “既然想要多少推测就能编出多少推测,那么或然率就成了变量,从而让整个概念失去了意义。”
  乔亚兹露出疲惫的笑容,“那在你此刻能想到的推论里,你觉得哪种最有可能?”
  “我猜谛靡可能认为让我站在这里是值得的。”
  “你站在这里能得到什么?”
  “什么都不能。”
  “那谛靡不可能派你到这儿来站着。”
  对于乔亚兹的断言,沙瑟多提不置一词。
  乔亚兹格外小心翼翼地继续表述问题:“你觉得谛靡让你来这儿站着能达成什么目的?”
  “我相信他想让我学习全人的思考方式。”
  “那你到这儿来学到我的思考方式了吗?”
  “我学到了很多。”
  “它们对你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
  “你来过我的书房多少次?”
  “七次。”
  “为何特意选你到这儿来?”
  “宗教会认可了我的‘檀德’。我有资格成为下一任谛靡。”
  乔亚兹转过脸,对翡德说:“泡茶。”他回过头看着沙瑟多提,“‘檀德’是什么?”
  沙瑟多提深吸一口气,“我的檀德是我灵魂的代表物。”
  “唔。它是什么样的?”
  沙瑟多提的表情变得深不可测,“它无法描述。”
  “我有檀德吗?”
  “没有。”
  乔亚兹耸耸肩,“这么清楚的话,说明你看透我了。”
  一阵沉默。
  “你能读我的心吗?”
  “不怎么擅长。”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我?”
  “大家共同居住在这个宇宙。既然我们无权作为,就有了解的必要。”
  乔亚兹狐疑地笑道:“要是你对了解的事物什么都不做,那你的知识又有什么用?”
  “事物会遵循原则,犹如水流入凹坑,形成池塘。”
  “呸!”乔亚兹突然恼怒地说,“你的信条禁止你干涉我们的事务,然而你却让你的‘原则’来创造条件,并以此施加影响。我说得对吗?”
  “我不确定。我们是被动的民族。”
  “就算是吧,你的谛靡派你来的时候脑子里肯定有个计划。这没错吧?”
  “我说不清。”
  乔亚兹换了另一个问题:“我工作室后的隧道通向哪儿。”
  “通向另一个洞窟。”
  翡德把一只银制茶壶放在乔亚兹面前。他倒了一杯,一边深思一边品茗。这场辩论中有难以计数的不确定因素——他和沙瑟多提在玩着文字和概念的捉迷藏游戏。沙瑟多提富有耐心,善于规避问题,而乔亚兹只能带着尊严和决心加以反驳。沙瑟多提的不利在于必须说出真相的本能,而另一方面,乔亚兹必须蒙上双眼进行摸索,不了解自己在追寻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得到什么。好得很,乔亚兹想,接着来吧,我们瞧瞧谁的神经先受不了。他递给沙瑟多提一杯茶,后者摇头的幅度之小,速度之快,简直就像在颤抖。
  乔亚兹做了个手势,表示不在意。“如果你想要食物或饮水,”他说,“请告诉我便是。我非常享受我们这场谈话,恐怕我会将它拖长到你耐心的极限。你一定想坐下了吧?”
  “不。”
  “如你所愿。那么回到正题上来。你提到的这个洞窟——里面住着沙瑟多提吗?”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
  “沙瑟多提会使用那个洞窟吗?”
  “会。”
  最终,一点一点地,乔亚兹拼凑出了洞窟和某些房间相连的信息,沙瑟多提们在那些房间里熔炼金属,煮沸玻璃,进食,睡眠,举行仪式。那一度是通往班贝克山谷的通道,可很久以前被封闭了。为什么呢?因为过去整个星系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许多战败者逃到埃利斯星,定居在裂谷和山谷里;而沙瑟多提们想过超然的生活,不让别人打搅。通道的主体在哪儿?这个沙瑟多提不太清楚。似乎靠近山谷北端的某地。班贝克荒原后面?也许吧。可人类和沙瑟多提之间的贸易是在吉斯伦山脚的某个洞口进行的。为什么?约定俗成而已,此外,那儿更接近欢乐谷和启明星峡谷。洞窟里住了多少沙瑟多提?说不清。也许有些已经死去,也许有些方才诞生。今早大约有多少个?大概五百个。
  这当口,沙瑟多提摇摆不定,乔亚兹嗓子发哑。“我们再来说说你来我工作室的动机——或者说,动机的某些成分。这些成分是否与克拉莱尼星,与原始龙族——或者用他们从前的名字,格瑞弗人——出现的可能性有所关联?”
  沙瑟多提似乎再次犹豫起来。接着他说:“是的。”
  “假如原始龙族到来,沙瑟多提们会帮助我们对抗他们吗?”
  “不会。”回答简洁明了。
  “可我想,沙瑟多提应该希望赶走原始龙族吧?”
  没有回答。
  乔亚兹变换了一下用词,“沙瑟多提们希望原始龙族被赶出埃利斯星吗?”
  “原则要求我们置身于人和非人的事务之外。”
  乔亚兹撇撇开嘴,“假设原始龙族入侵你们的洞窟,把你拖去克拉莱尼星,你会怎样?”
  沙瑟多提几乎笑了起来,“这问题我回答不了。”
  “假如原始龙族试图这么做,你会抵抗吗?”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乔亚兹笑道:“可答案是‘不’吧?”
  沙瑟多提默认。
  “那么你们有武器吗?”
  沙瑟多提淡蓝的双眼似乎低垂下来。掩饰?累了?乔亚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是的。”沙瑟多提说。他的腿部肌肉变得松弛,随即猛地收紧。
  “哪种武器?”
  “种类难以计数。抛掷武器,例如岩石。穿刺武器,例如断裂的棍棒。削切和挥砍武器,例如各类厨具。”他的声音变轻,仿佛正渐行渐远,“毒药——砒霜、硫磺、崔钒提顿、酸液、黑色孢子。燃烧武器,例如火炬和能聚焦阳光的透镜。窒息武器——绳子、套索、吊索和束带。蓄水池,能将敌人溺毙……”
  “坐下来休息吧,“乔亚兹敦促他,“我对你们的储备很感兴趣,可总的来说,它们的效果似乎还有待加强。你们有没有别的武器,可以从总体上应付原始龙族针对你们的进攻?”
  这个问题,或许是计划之中,又或许只是碰巧,永远得不到回答了。沙瑟多提缓缓跪倒在地,就像在祈祷。他向前倒下,脸朝下,四肢伸开。乔亚兹向前跃起去,拽起对方的头发,用力拉扯那颗低垂的头颅。那双眼睛半开半闭,露出骇人的大块眼白。“说!”乔亚兹低吼道,“回答我最后的问题!你们有没有能打退原始龙族的武器——哪怕只有一种?”
  了无生气的嘴唇动了动:“我不知道。”
  乔亚兹皱起眉头,凝视着好张苍白的面孔,随后慌乱地抽回目光,“这人死了。”
  翡德原本倚在睡椅上打瞌睡,此时面色绯红,秀发纷乱。“你杀了他!”她喊道,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他死了——或者说他造成了自己的死亡。”
  翡德蹒跚着穿过房间,靠到乔亚兹身边,而后者心不在焉地推开她。翡德板起脸,耸耸肩膀,发现乔亚兹毫无反应,便走出了房间。
  乔亚兹坐回去,注视着那具无力的身体。“直到我快要问出秘密之前,”乔亚兹咕哝道,“他一直没觉得累。”
  过了一会儿,他跳起来,步入门厅,派莱夫去找个理发师。一小时之后,尸体被剃光了头发,扔在一张铺有床单的小木床上,而乔亚兹手里拿着一顶用那头长发制成的的粗陋假发套。
  理发师走了,仆人们也运走了尸体。乔亚兹独自一人站在工作室里,精神紧张,头晕目眩。他脱掉衣服,和沙瑟多提一样赤身裸体地站着,再把假发小心翼翼地套上,审视起镜中的自己。按普通人的眼光看,有什么地方不同呢?缺了点什么?对颈环。乔亚兹把它围在脖子上,再次观察镜中的影像,满意中带着迟疑。
  他回到工作室,犹豫了片刻,随即解除了陷阱,小心翼翼地拖开那块厚石板。他用膝盖和双手着地,朝坑道里窥视,里面很黑,他便举起一瓶冷光藻,在昏暗光芒的照射下,坑道内似乎空无一人。于是乔亚兹义无反顾地抛开恐惧,爬了进去。坑道狭窄低矮,乔亚兹迟疑地向前爬行,不断地颤抖。他不时停止前进,侧耳倾听,可只能听到自己的脉搏。
  大约一百码之后,坑道豁然开朗,转为天然洞窟。乔亚兹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地站直身体,努力聆听这片昏暗中的声音。散发冷光的小瓶以不规则的间距安置在墙上,提供了有限的照明,足以勾勒出洞窟的朝向——似乎通往北方,与班贝克山谷平行。乔亚兹继续前进,每隔几码就驻足聆听。就他所知,沙瑟多提是温和不喜争斗的民族,可他们同样极度注重隐私。当入侵者出现时,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乔亚兹不清楚,因此异常谨慎。
  洞窟时而攀升,时而下落,时而宽阔,时而狭窄。不久后,乔亚兹发现了人类居住的迹象——一间间狭小的卧室,位于墙壁的空洞之中,由枝状烛台中装有冷光材料的瓶子照明。乔亚兹在其中两间卧室里发现了沙瑟多提,头一个在芦席上睡大觉,第二个盘腿坐着,专注地看着两根人为缠绕在一起的金属棒。他们毫不理睬乔亚兹,而他的步伐也略为自信了些。
  洞穴向下倾斜,犹如号角那样逐渐变宽,突然间有座大洞窟映入眼帘,它是如此庞大,令乔亚兹在瞬间的震惊中以为自己步入了黑夜。天花板一直延伸,延伸到洞内闪烁的无数灯火和发光瓶的光芒之外。前方左侧,熔炉和锻造工场似乎正在运作,远处蜿蜒的墙壁显得模糊不清。乔亚兹瞥见某种层叠的管状建筑,似乎是工场,因为有许多沙瑟多提正在那里进行复杂的工作。右手边是一大堆货物,包括一大堆装满未知物件的柜子。这也是乔亚兹头一回看见女性沙瑟多提。和流行的传说不同,她们既不像水泽仙女也不像似人非人的女巫。他们和她们的男人一样苍白瘦弱,特征鲜明,走动时谨慎而细致,赖以遮体的唯有及腰长发。这里没有交谈,没有笔,只有一种令人不不悦的的平静和专注的气氛。洞窟渗出岁月沧桑之感,石板在赤裸脚板的无数次踩踏下变得异常光滑,许多个世代的蒸汽则染污了墙壁。。
  没人留意乔亚兹。他缓缓前行,隐身在阴影中,最后来到那堆货物前。右侧的洞窟按不规则的比例逐渐变窄,像只水平放置的庞大漏斗,蜿蜒退后不断收拢,在昏暗的光芒中完全丧失了真实感。
  乔亚兹搜遍整座巨洞。武器库,那沙瑟多提以死亡加以确认的武器在哪儿?乔亚兹再次将注意力转向左侧,努力想看清那座五十码高的、层层叠起的古怪工场。真是一座奇特的大厦,乔亚兹探头边望边想弄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能有什么用。而这座巨洞的方位——如此接近班贝克山谷,而又藏得如此隐蔽——显得不可思议。武器?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当然,他不也再进一步搜寻了。再冒充下去除了风险,他将一无所获。于是他转守身,原路返回,攀上昏暗的走道,经过偶尔出现的的卧房。他先前发现的那两个沙瑟多提还在里面——一个睡梦正酣,另一个仍在关注那两根互相纠缠的金属棒。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不断前进。先前走了这么远吗?那条通向他住所的裂缝在哪儿?是不是走过了头?回头找找?恐慌自他喉头升起,可他脚步不停,一边仔细观察。在这儿,没错!它出现在右侧,那是条几乎算得上亲切的裂缝。他迈着平衡的大步子,像在水下行走似的钻了进去,把冷光瓶举在身前。
  一道幻影出现在他身前,那是个高大的白色形体。乔亚兹见状僵硬地停下脚步。那憔悴的形体朝他压来。乔亚兹紧贴在墙壁上,只见那形体昂首阔步,突然间收缩成了人类的大小。这正是那位被乔亚兹剃光头发、死去的年轻沙瑟多提。他面朝乔亚兹,淡蓝色双眼里闪光着责备和轻蔑的目光,“把我的颈环给我。”
  乔亚兹用麻木的手指取下那只金项圈。沙瑟多提拿走了它,却并未将它扣在脖子上;他看着盖在乔亚兹头皮上的沉重长发。乔亚兹做了个可笑的鬼脸,摘下凌乱的假发,递了过去。沙瑟多提向后躲开,仿佛乔亚兹变成了一只洞穴里的地精。他侧身跑过乔亚兹身边,在通道墙壁允许的范围内尽量远离后者。乔亚兹把假发丢到地上,他看看那堆蓬乱的长发,又看看沙瑟多提,只见那苍白的轮廓飞快地与黑暗融为一体。
  乔亚兹缓缓地坑道中继续前进——有一道椭圆形光芒,那就是他工作室的入口。他穿过裂口,回到现实世界,随后用上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把石板塞进洞里,重重地关上了那个曾经困住沙瑟多提的入口。
  乔亚兹的衣物还躺在先前被他抛下的地方。他裹上一件着斗篷,走向外门,朝前厅张肩,莱夫就在那儿坐着打瞌睡。乔亚北打了个响指,“找些泥瓦匠来,带上灰泥、铁块和石料。”
  乔亚兹仔细擦拭身体,反复涂抹乳液,冲洗了一次又一次。出了浴室后,他领着等候在旁的泥瓦匠进了工作室,吩咐他们把开口封上。
  接着他躺到睡椅上,啜饮了一杯葡萄酒之后,放任思维肆意徜徉。记忆变为幻想,幻想转变成梦境。梦中的乔亚兹再次在坑道中穿行,步履轻巧得像蓟草的软毛。他沿着漫长的洞窟前进,,卧房里那些沙瑟多提这回纷纷抬起头来,目送他远去。最后,他站在广阔的的地底空间里,再次带着敬畏感,左顾右盼。这回他步履轻盈地从那些就着火焰和铁砧认真劳作的沙瑟多提身边走过。火花从蒸馏瓶中迸发,蓝色的烟气在熔化的金属上空摇曳。
  乔亚兹走向在石壁上凿刻而成的一个小房间。那里坐着位老者,瘦如竹竿,及腰的浓密长发如雪一般洁白。老人以深不可测的蓝色眼眸打量着乔亚兹,说了些什么,可他的声音模糊不清,无法辩明。当他再次开口时,词句在乔亚兹的脑海里响起。
  “我把你带来这儿是为了警告你,免得你伤害我们又于已无益。你所搜寻的武器既不存在,又超出你的想象。把它从你的野心中剔除吧。”
  乔亚兹费了老大力气,才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年轻的沙瑟多提没有否认,因此武器肯定存在!”
  “只在极其特殊的解释中才存在。那小伙子只是透露了字面意义上的信息,他是遵照信条而已。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保持孤立?你们这些全人没法理解什么是纯洁;你们想让自己获益,却只会鸡鸣狗盗。但在你变得更胆大妄为之前,我必须降尊纡贵,好让事态回归正轨。我向你保证,那种所谓的武器完全超出了你们的控制能力。”
  乔亚兹先感到羞愧,继而是愤慨。他大喊起来:“你不明白我们的迫切需要!为何我要做了不合常理的行为?因为克拉莱尼接近了,原始龙族即将到来。你们难道不是人类吗?你们为何不帮助我们防守这颗行星?”
  谛靡摇摇头,白发泛起催人入梦的涟漪,“我要引用原则的内容:彻底而完全的被动。这表示独居、圣洁、静默和平和。你能想象出冒险与你交谈让我有多苦恼吗?插手与干涉,为我带来了无边的苦恼。让我们结束这件事吧。我们的确擅用了你的工作室,可于你无害,也无损你的尊严。你也拜访了我们的大厅,并在此过程中贬损了一位高贵年轻人的尊严。停手吧,我们别再互探虚实了。你同意吗?”
  乔亚兹听到自己几乎未加思索地做了回答。那话语沉重而高亢,不像他的声音:“你提出这项协议时,对我的秘密了若指掌,我却对你们一无所知。”
  谛靡的脸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并开始颤抖。乔亚兹读到了轻蔑,他在睡梦中辗转反侧,努力用沉着的语气说:“好了,我们都是人,何必争执不休呢?让我们分享秘密,互相帮助吧。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使用我的文件,我的箱子,我的纪念品;作为交换,让我研究这件存在而又不存在的武器。我发誓,我只会用它来对付原始龙族,以保护我们双方。”
  谛靡的双眼里跳动着火花,“不。”
  “为什么不?”乔亚兹说道,“你们肯定不想让我们受伤害吧?”
  “我们孤立又超然。我们等待着你们灭绝。你们是全人,最后的人类。当人你们逝去,谋杀、苦痛和怨恨将统统消逝。”
  “这没法相信这点,乔亚兹说,”也许这个这个星系里没有人类了,可整个宇宙呢?旧同盟会的势力很大,总有一天,人类会回归埃利斯星。“
  谛靡的声音变得悲哀:“你觉得我们的言论只来自信仰?你质疑我们的知识?”
  “宇宙很大。旧同盟会势力庞大。”
  “最后的人类居住在埃利斯,”谛靡说,“全人和沙瑟多提。你们将消逝,我们将把原则不断传承,犹如传递荣誉之旗,最终传遍天际所有的星辰。
  “要履行这项使命,你们该如何运送自己呢?”乔亚兹巧妙地发问,“你们能像在荒野中步行那样,赤身裸体地飞向群星吗?”
  “会有办法的。来日方长。”
  “哈,照这样,时日会非常漫长。想想看,即使在克拉莱尼行星上,也有人类存在,被奴役、重塑过形体和忙乱的人类。他们怎么办?信仰指引着你们呢。”
  谛靡陷入沉默。他的脸似乎变僵硬了。
  “这些难道不是事实?”乔亚兹问,“你要如何将信仰与事实调和?”
  谛靡温和地开口:“事实永远无法与信仰调和。根据我们的信仰,那些人——如果真的存在——也会消逝。来日方长,噢,那些光明的世界,它们在等待我们!”
  “很明显,”乔亚兹说,“你们跟原始龙族结了盟,你们期待着我们的毁灭,而这只会改变我对你们的态度。恐怕埃维斯·卡克洛是对的,我错了。”
  “我们处于被动。”谛靡说。他的面孔开始摇曳,仿佛飘浮着斑驳的色彩,“我们会见证全人的消失,不带任何情绪,不会协助,也不会妨碍。”
  乔亚兹愤怒地叫道:“你们的信仰,你们的原则——随你怎么叫——误导了你们。我警告你们:要是你们不愿帮忙,你们必将经受苦难。”
  “我们处于被动,我们不偏不倚。”
  “你们的孩子呢?原始龙族不觉得人类之间有什么差别。他们会很乐意把你们圈养起来,就像对我们做的那样,到时候我们为何要为保护你们而战”
  谛靡的脸变得模糊,蒙上了一团透明的阴霾,他的双眼发出阴暗的光,“我们不需要保护,”他哀号道:“我们很安全。”
  “你们将和我们承受同样的命运,”乔亚兹高喊,“我发誓!”
  谛靡宛然间瘫软下去,化做一小具干瘪的躯壳,就像只死掉的蚊子;乔亚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后退去,飞过洞穴、坑道,穿过工作室飞进卧室。此刻他猛然坐起,双眼圆睁,喉咙肿胀,嘴巴发干。
  门开了,莱夫出现在门边,“你叫我吗,先生?”
  乔亚兹扬起眉毛,在房间里四下张望,“没有。我没叫你。”
  莱夫走后,乔亚兹躺回沙发,盯着天花板。刚刚的梦境真是离奇至极。这是梦?是他的想象?或者说,这确实是两颗心灵之间的一场正面交锋?无法确定,也无关紧要,因为事情的实质没变。乔亚兹把两条腿伸到沙发外面,对着地板眨起眼睛。梦境抑或会谈,这没什么区别。他站起身,套上便鞋和一件黄色毛皮长袍,闷闷不乐地缓步走上楼上的会议室,来到洒满阳光的阳台上。
  白天过去了三分之二。浓稠的阴影聚集在西方的山崖周围。班贝克山谷朝左右两侧绵延而去,它从未显得如此繁荣丰沃,也从未显得如此虚幻。他好像成了这颗星球的异客。他沿着巨大的岩石高墙望向北方,看着高墙耸立于班贝克山界之上。这也是虚幻的,在那道墙后面居住着沙瑟多提。他估量着岩石的表面,在脑海中对比那座巨大洞窟的影像。面向山谷北端的山崖从这里看来不比一只贝壳大!
  乔亚兹把目光转向操练场,主宰们正在那里进行防御演练,传来生机勃勃的的砰砰声响。生命的本质是如此离奇,能诞生出原始龙族、主宰、沙瑟多提和他自己这样的生物。他想到埃维斯·卡克洛,努力遏制自己勃发的怒气。卡克洛是眼下最令人不快的麻烦,等到跟卡克洛算总帐的时候,不会有宽容可言,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贴紧的毛皮,欢快的轻抚,熏香的气息。乔亚兹的神经松弛下来。要是世上原本没有女乐师这样的生物,那他很有必要亲手把她们创造出来。

  在班贝克陡坡下方深处,一间由枝型灯架上的十二只发光管照明的卧房里,有个赤裸的白发男子静坐着。与他双眼齐平的基座上,放着他的檀德,那是一件由金棒和银线交织而成的手工制品,纺织和弯曲的形状看似毫无规律。然而,这种偶然性只是表相而已,其实每一条曲线都象征了终极情感的具象外观,投向墙壁的阴影代表着原则:变幻莫测,又始终如一。
  它对于沙瑟多提来说是神圣的存在,更是启示的源泉。对檀德的研习永无止境,新的领悟将从角度和弧线之间那些未曾发现的关联中不断萌生。命名的方法异常细致:每个部位、接点、曲线和螺旋都有名字,相同部位间的各种关联也会分门别类。这是檀德教的特点:深奥、严苛、一丝不苟。沙瑟多提的成年仪式是对原始檀德进行研习,时间长短自行决定,但最终每个沙瑟多提都必须仅凭记忆,自行制作一件复制品。接着将是他一生中最为重大的事件:长老会将对他的檀德进行检验。在可怕的寂静中,他们会花上好几个小时来考量他的作品,权衡比例、半径和角度中每个微不足道的变化。他们将由此推断这位入门者的资质,判断他的品性,确定他对终极情感,原则和基础的认知。
  有时对檀德的检验能揭露出肮脏到无法教化的人格,这可鄙的檀德将被投入熔炉,融化的金属会被丢进厕所,而不幸的的入门者将被驱逐到这颗行星的地表,由他自生自灭。
  赤裸的白发谛靡凝视着他美丽的檀德,叹息一声,不安地走动起来。在他心头涌现的情感是如此炽烈,如此激昂,如此残酷又如此温柔,让他的心灵饱受折磨。在他脑海中,弥漫的隐晦疑惑不请自来。会不会,他问自己,我们在无心中偏离了真正的原则?我们会不会一直在蒙昧中研习檀德?怎么才知道,噢,怎么才能知道啊!用正统的眼光看,一切都很简单,可又该如何去否认无从否认的事实?确凿无疑是所有原理中最不确定的,而不确定性又是最真实的。
  二十英里远处的群山中,在埃利斯星午后的昏暗光线里,埃维斯·卡克洛正盘算着自己的计划。“只要大胆、凶狠、打击有力,我能打败他!我的决心、勇气、耐心、都比他强!他没法再欺骗我,屠杀我的龙族,杀死我的子民了!噢,乔亚兹·班贝克,瞧我怎么回敬你的花招!”他愤怒地抬起双臂,“噢,乔亚兹·班贝克,你这脸色苍白的胆小鬼!”卡克洛把拳头捶向空气,“我会碾碎你,就像碾碎一块干苔藓!”他皱起眉头,摩挲着通红的圆下巴,“可方法呢?地点呢?他占据了全部优势!
  “他料到我会进攻,这不用说。毫无疑问,他会再次准备伏击。所以我要侦察每块土地,但他应该也料到了这点,因此会时刻提防,以免我从天而降。他会不会藏在底斯泼瑞山,或者诺斯加德附近,等我翻过斯坎司护墙时把我逮个正着?要是这样,我得用另外一条路——摩德林隘口和吉斯伦山脚那条路?如果他反应迟钝,我会和他在班贝克山界遭遇;要是他动作快,我就跟着他翻过山峰和裂谷。”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七章

  拂晓的冷雨洒在他们身上,闪电的光芒照亮前路,埃维斯·卡克洛带着龙群和手下挺进。当第一缕阳光映照在底斯泼瑞山时,他们穿过了摩德林隘口。
  迄今为止,一切顺利,埃维斯·卡克洛得意洋洋地想。他在马镫上高高站起,扫视碎星丘原。没有班贝克部队的足迹。他等待着,望向诺斯加德山脊远端那抹映衬天空的黑影。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人们拍打着手掌取暖,龙群烦躁地低声抱怨。焦躁感刺痛了卡克洛的心,他不安地咒骂起来。难道最简单的计划都没法不出岔子?好在巴克峰的日光仪闪起了光,东南方吉斯伦山的山坡上投来另一道光线。卡克洛朝他的军队挥挥手,看来穿越碎星丘原的道路畅通无阻。于是,欢乐谷的军队通过摩德林隘口继续进发。长角凶徒一马当先,它们的护甲装着铁刺,盔顶也有钢制尖刺;随后起伏涌动的红色波涛是悍妇们,它们低垂头颅,向前猛冲;其余部队紧随其后。
  碎星丘原横亘于前,起伏的斜坡上撒满坚硬的流星碎片,色彩鲜明,如同灰绿苔藓上的花朵四面耸立的是巍峨的雪峰,山峰在清澈的晨曦中泛动白光——那是吉斯伦山、底斯泼瑞山、巴克峰,以及南方远处的帆角石山。
  先前派出的斥候们自左右分头出现,带来同样的消息:没有乔亚兹·班贝克或是他部队的踪影。卡克洛开始思索新的可能。或许乔亚兹·班贝克不愿来占他的便宜。这念头填满了他的心——如果真是如此,乔亚兹将会为自己的疏忽付出高昂的代价。
  穿越碎星丘原的半路上,他们发现了一座装着两百乔亚兹·班贝的恶魔幼雏的龙圈。看护围栏的是两个和一个男孩,他们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看着欢乐谷大军逐渐逼近。
  然而卡克洛从围栏边走过,秋毫无犯。如果他今天获胜,这毫无疑问将是战利品的一部分;要是他战败,恶魔幻雏也没法伤害他。
  老人和男孩站在茅屋顶上,眼看着卡克洛和他的部队通过——龙主们穿着黑色制服,黑色尖顶帽上有搭向后方的耳罩。龙类则因其种类,或是跳跃,或是爬行,步履或轻松,或沉重,鳞片闪闪发光:暗红和栗色的是悍妇,青蓝恐兽泛出深色光泽,恶魔是暗绿色,主宰和凶徒们是灰色和棕色。埃维斯·卡克洛在队伍的右侧前进,巴斯特·吉弗温坐镇后方。此时,卡克洛加快了步子,担心乔亚兹·班贝克会慌忙率领恶魔和主宰登上班贝克陡坡迎战,在最后时刻扰乱他从后方突袭的计划——乔亚兹应该是在打瞌睡时被抓个正着!
  可前往班贝克山界的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阻碍。卡克洛不由得发出胜利的呐喊,高高地挥舞着帽子:“乔亚兹·班贝克这懒汉!现在让他来爬班贝克斜坡吧!”埃维斯·卡克洛用征服者的眼光俯瞰起班贝克山谷。
  巴斯特·吉弗温似乎无法体会卡克洛胜利的喜悦,他不安地张望着南方、北方,以及队伍后方。
  卡克洛用眼角余光察觉到了他的不安,高喊道:“嘿,嘿,怎么!出岔子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巴斯特·吉弗温回答,一面扫视着地平线方向。
  卡克洛开始吹胡子瞪眼。吉弗温不肯罢休,他冷淡的语气彻底惹火了卡克洛:“乔亚兹·班贝克好像又在跟以前一样戏弄我们呢。”
  “为啥这么说?”
  “你自己判断吧。他会像这们让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优势吗?”
  “胡扯!”卡克洛咕哝道,“这懒鬼还在回味着上一次的胜利呢。”他摩挲着下巴,不安地朝下方的班贝克山谷望去。它安静得有些古怪。田地和兵营间怪异地毫无动静。一股寒意攥住了卡克洛的心。他高喊:“瞧瞧孵化室,班贝克的龙群在那里!”
  吉弗温眯起眼睛朝下方的山谷望去,随即转向一旁的卡克洛。“我只看到三个悍妇蛋。”他挺直身体,把对山谷的兴趣抛诸脑后,继续观察北方和东面的山峰山脊,“假设乔亚兹·班贝克在黎明前动身,登上山界,经过光洁滑道,穿过青蓝丘原——”
  “那青蓝裂口呢?”
  “他绕开青蓝裂口往北去,越过巴克山脊,悄悄翻过斯坎司护墙,再沿着巴克峰……”
  卡克洛开始打量诺加德山脊。有东西亮闪闪的,是鳞片的闪光?
  “撤退!”卡克洛大吼道,“往巴克峰去!他们在我们背后!”
  他的部队在震惊中乱了阵脚,仓皇逃出班贝克山界,身巴克峰荒芜的山脊退去。乔亚兹的战术被察觉了,他连忙派出几队凶徒来阻截欢乐谷军,用以拖延时间,尽可能阻止对方退入巴克峰崎岖的山坡。
  卡克洛飞快地算计着。他一向把凶徒看做自己最精锐的部队,并引以为傲。此刻他故意停止撤退,希望能迅速消灭班贝克派出的小股部队,同时又不至于失去巴克峰山坡的保护。
  然而,班贝克的凶徒们不愿接近,而是攀向巴克峰的高处。卡克洛随即派出他的悍妇和青蓝恐兽。随着一阵可怖的咆哮,两军初次交锋。班贝克的悍妇们冲上前来,一旦遭遇卡克洛的大步凶徒部队,便弓起背脊,快步逃离。
  卡克洛的大部队眼见敌人撤离,兴奋得难以遏制。它们掉转方向,不再往巴克峰前进,而是一头闯进碎星丘原。大步凶徒们追上了班贝克的悍妇,爬上它们的背脊,把不断尖叫和踢打着的它们翻转过来,切开它们暴露在外的粉色腹肌。
  班贝克的长角凶徒包抄而来,向卡克洛的大步凶徒的侧翼进袭,用包铁的长角狠狠地抵,以长矛刺击。不知怎的,它们没能发现从上方扑来的卡克洛的青蓝恐兽群。于是恐兽用斧头和钉锤将凶徒们杀死,它们取乐的方式简直骇人至极:爬到被制服的凶徒身上,抓住它的角,剥下犄角、皮肤和鳞片。乔亚兹就这样白白损失了三十头悍妇和二十多头凶徒。然而,这场进攻自有其目的:在卡克洛占据巴克峰的高处之前,乔亚兹的骑士、恶魔和主宰们已经冲下了诺斯加德山。
  卡克洛向凹凸不平的斜坡上方退去,同时派出六名心腹穿过丘原,前往好些被战斗吓坏了的恶魔幼雏所在的围栏。这六个人破坏了大门,杀死了那两个老人,再赶着小恶魔们穿越丘原,前往班贝克部队所在地。歇斯底里的幼雏遵循本能,紧紧地抱住它们看到的每一头龙的脖子,这极大地妨碍了进军,因为龙族的本能让它们无法用蛮力把幼雏取下。
  这条诡计,这杰出的应变策略,给班贝克的部队造成了极大混乱。埃维斯·卡克洛趁机集结起全部兵力,径直冲进班贝克军中央。两小队悍妇四散开来,突袭人类士兵;他的凶徒——他麾下唯一一种数量超过班贝克军的龙类——被派去迎击恶魔;而卡克洛自己那些养尊处优、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恶魔,则朝班贝克的主宰们悄然逼迫。恶魔们棕色的巨大身躯疾驰飞奔,用尾巴尖端五十磅重的铁球抽打主宰的腿部内侧。
  咆哮响起,战线难以辩明。人和龙被碾压、被撕裂、被砍碎。空气中是子弹的高歌,金铁齐鸣,也应和着号声、口哨、啸叫、嘶喊和怒号。
  以双方的兵力对比来看,卡克洛不计后果的狂热战术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的恶魔在那些发了狂又几乎无法还击的班贝克主宰中不断深入,而卡克洛的凶徒和青蓝恐兽挡住了班贝克的恶魔。至于乔亚兹·班贝克自己,由于遭受悍妇们的袭击,只得逃向战线后方,直至得到一个青蓝恐兽班的支援才算站稳阵脚。他随即愤怒地发出了撤退的信号,他的军队退下斜坡,留下满满一地不断挣扎和抽搐的躯体。
  卡克洛抛下了所有的克制,在鞍座上站直来,向主宰们发出信号——一直以来,他都把它们当做儿女般珍爱。
  于是,主宰们一边尖叫一边打嗝,隆隆地踏入热火朝天的战场,一路撕裂身边生物的血肉,用上肢把体型较小的龙类扯成两半,从悍妇身上践踏而过,抓住青蓝恐兽和凶徒,把不断哀嚎和挥舞利爪的它们扔上高空。六个班贝克骑士企图阻止这场猛攻,用火枪在近距离向那些骇人的头颅射击,结果他们被一口吞了下去。
  战火朝碎星丘原的方向蔓延。但当战线分散开来时,欢乐谷便宜失去了优势。卡克洛犹豫起来,这一刻显得如此漫长。他和他的部队同样兴奋,预料之外的胜利刺激着他们。可这儿毕竟是碎星丘原,要如何跟数量占优的班贝克大军抗衡?他的心在警告他退往巴克峰,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胜果。对方已有整整一个排的的强壮恶魔集结起来,准备向他所剩无几的主宰发动冲锋了。巴斯特·吉弗温走上前,明确地要求发布撤退命令。可卡克洛仍在等待,陶醉于他那微不足道的几头主宰所造成的破坏。
  巴斯特·吉弗温阴沉的面孔毫无妥协的迹象,“撤退,撤退!等他们包围我们,就要全军覆没了。”
  卡克洛紧抓着自己的手肘,“瞧啊!瞧那些恶魔集结的地方,乔亚兹·班贝克就在那里!等他们冲锋,就从两边各派出六头大步凶徒:干掉他!”
  吉弗温张嘴想反驳,但看了看卡克洛所指的地方后,服从了命令。
  班贝克的恶魔果然冲来了,它们无声又坚定地朝欢乐谷的主宰们们逼迫。乔亚兹在鞍座上站起身体,看着它们前进。突然间,大步凶徒从不同的方向扑向了他。附近的四名骑士和六名号手高声示警,冲回来保护他。钢铁交击,武器与龙鳞的撞击声也响起。凶徒们用长剑和钱锤战斗,骑士们的火枪没了用武之地,便以弯刀还击,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头双足站立的凶徒下士举起长剑朝乔亚兹斩去,后者拼死挡开这一击。这头凶徒又举起长剑和钉锤——好在五十码开外飞来一颗火枪弹丸,砸进它耳朵里。它痛得发了疯,丢下武器,倒在乔亚兹身上,不断地挣扎抽搐。班贝克的青蓝恐兽们赶紧上前,凶徒们则围在被击倒的下士身边,想法子要结果乔亚兹,直到很快被青蓝恐兽消灭。
  埃维斯·卡克洛失望地呻吟起来:就差半秒,他就能获胜了。乔亚兹·班贝克尽管满身淤青,被打得晕头转向,或许挂了彩,却保住了性命。
  峰顶处出现了一名骑手,那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驾着只步履蹒跚的的蜘蛛。巴斯特·吉弗温指着他对卡克洛说:“山谷来的信使,送来急信。”
  年轻人骑下丘原,骑向卡克洛。他连声高喊,话声却消失在战场的喧嚣之中,最后他来到卡克洛身边,“龙族,原始龙族!”
  卡克洛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下去,“在哪儿?”
  “一艘大黑船,有半个山谷那么宽。我那时人在外面,才有法子逃了出来。”他呜咽着,一面指指点点。
  “说清楚,小伙子!”卡克洛强打精神,“他们干了啥?”
  “我没瞧见,我赶紧跑来通知你了。”
  卡克洛的目光越过战场:班贝克的恶魔几乎已来到了他的主宰中间,后者缓缓后退,低垂头颅,利爪箕张。
  卡克洛失望地抬上进心双手,命令吉弗温:“吹撤退号,停止进攻!”
  他舞动一块白色方巾,驱使坐骑奔向乔亚兹·班贝克躺着的地方。那头仍在颤抖的凶徒被人从班贝克的腿上抬走。乔亚兹的脸色和卡克洛的方巾一样苍白。看到对手时,他两眼睁大,眼神阴郁,嘴巴抿紧了一动不动。
  卡克洛冲口而出:“原始龙族又来了!他们在欢乐谷着陆,此刻正在屠杀我的子民。”
  乔亚兹·班贝克在骑士们的帮助下站起身。他摇摇晃晃,双臂无力,黯然望向卡克洛。卡克洛再次开口:“我们必须休战!这场战斗毫无益处!带上我们所有的部队,前往欢乐谷,在那些怪物消灭所有人之前赶走它们!啊,要是我们得到了沙瑟多提的武器该多好!”
  乔亚兹一言不发地站着。又是十秒钟过去,卡克洛愤怒地喊道:“好了,你怎么说?”
  乔亚兹嘶哑地喊道:“我不休战。你拒绝了我的警告,你还想趁机掠夺班贝克山谷。我不会饶恕你。”
  卡克洛张大的嘴巴在胡须下活像是座红色洞穴,“可原始龙族——”
  “回去指挥你的部队再来比个高低吧。你和原始龙族都是我的敌人,我干吗要在你们之间做选择?准备好为你性命而战,我拒绝休战。”
  卡克洛退后几步,面容变得和乔亚兹一样苍白,“你永远别想得到安宁。就算你能打赢碎星丘原这场仗,也永远别想尝到胜利的滋味。我会不断折磨你,直到你哭着求饶为止。”
  班贝克走向他的骑士,“把这条狗抽回去。”
  卡克洛在链枷的威胁下退回蜘蛛背上,掉转方向,大步跑开。战局已然逆转。班贝克恶魔替换下青蓝恐兽发起攻击。卡克洛的一头主宰面对三头步步紧逼的恶魔,巨大的嘴巴开开合合,手里挥舞着巨剑。恶魔们不断甩动铁球进行佯攻,忽而疾冲向前。主宰的利剑斩下,却在恶魔那硬如磐石的护甲上碎裂;它们随即蹿到它身躯下方,用铁球捶打那两条粗大的腿。主宰试图跳开,却轰然倒地,被恶魔切开了腹部。这么一来,卡克洛的主宰只剩下五头了。
  “回来!”卡克洛喊道,“脱离战斗!”
  他的部队艰难地返身朝巴克峰跋涉,一边还要应付那道龙鳞、护甲和闪亮金属的狂潮。卡克洛很幸运,他身后就是高地,经历了可怕的十分钟之后,他成功地组织起撤离行动,但这期间又有两头主宰倒下,残余的三头奋力攀援。它们抓起巨石,掷向下方的攻击者,攻击者在一系列的突击过后,也满足地停止了追击。无论如何,听到卡克洛的消息之后,乔亚兹也没有继续浪费兵力的打算了。
  卡克洛带着强烈的蔑视挥舞着佩剑,带领部队绕过巴克峰,开始翻越那道令人生厌的斯坎司护墙。乔亚兹则回到班贝克山谷。龙族来临的消息传遍了全军。骑手们严肃而沉默地前进,一面张望着身后和头顶。连龙群也似乎受了感染,队列间传来不安的低鸣。
  穿过青蓝丘原后,那几乎永不止息的风住了寂静渲染了压抑的气氛。悍妇们像人类一样开始张望天空。乔亚兹心想它们是如何知道,又是如何察觉原始龙族到来的呢?他自己也在天际搜寻,当部队沿陡坡向下行军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
  吉斯伦山的高空中,有个小小的黑色矩形物体尺掠而过,消失在一面峭壁后方。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八章

  埃维斯·卡克洛率领残余部队慌乱地奔下斯坎司护墙,穿过底斯泼瑞山脚荒芜的溪谷和峡谷,来到欢乐谷西部的不毛之地。没人再顾得上什么军容齐整了。卡克洛一马当先,累得他的蜘蛛不住呜咽;在他身后是步履纷乱的凶徒和青蓝恐兽,悍妇们快步跟随;接着是,它们伏低身子向前飞奔,铁球在石块上磨出阵阵火花;最后面是脚步沉重的主宰,以及它们的护理员。
  龙群完全进入欢乐谷山界后,突然间停止了前进,开始顿足和尖叫。卡克洛跳下蜘蛛,跑向山崖边缘,朝欢乐谷眺望。
  他来以为会看见类似船的物体,可那东西的真实外观是如此紧凑和奇特,令他震惊。它是个圆锥体,富有光泽,颜色黝黑,停泊在离悬崖边的欢乐镇不远的一块豆田里。在飞船首尾两端,覆有彩色薄翳的光滑金属圆碟闪烁着微光。它共有三个入口,分别在前部、中部和尾部,此刻,中部入口那里有条坡道一起延伸到地面。
  龙族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已有一大群人从镇子里被重装突击兵们驱赶过来,在接近飞船前,人类都得经过两名原始龙族的检验设备,由仪器和龙族自己的眼睛对每个男人、女人和孩童进行评估,再用某种颇为复杂的系统对他们进行分类,接下来俘虏们要么被赶上坡道,进入飞船,要么被推进附近的棚屋。奇怪的是,不管进去多少人,那棚屋似乎永远装不满。
  卡克洛用颤抖的手指摩挲着前额,目光转向地面。等他再次抬头,巴斯特·吉弗温站到了他身边,两人一起朝山谷俯视。
  身后传来高声示警。卡克洛张皇四顾,只见一个黑色矩形飞行特悄然划过吉斯伦山上方的天空。卡克洛挥舞着手臂,逃向石堆,一边大喊要部下寻找掩护。龙群和人类急忙往峡谷退去。飞行物掠过头顶,一扇舱门打开,投下无数爆破弹丸。轰炸接连不断,空中飞舞着鹅卵石、岩石、鳞片、皮肤和血肉的碎片,所有那些没找到掩护的人和龙都被炸死了。悍妇存活得比较多,而恶魔们尽管遍体鳞伤,却全部幸存下来。两头主宰瞎了,再长出一对新眼睛之前都别想再战斗了。
  飞行器再次掠过天空。好几个人类用火枪反击——看似微不足道,却令飞行器受了损伤。它扭转方向,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翻滚着栽向山腰,坠毁成一团橘黄色火焰。卡克洛在锆中欢呼雀跃,他跑向山崖边缘,朝下方的飞行器挥舞拳头。便他又很快安静下来,沮丧得发抖,转身面对伤亡的士兵和龙群——他们刚刚从峡谷里重新钻了出来。卡克洛嘶声大喊:“你们怎么说?我们该不该战斗?我们该不该反攻?”
  一片沉默。巴斯特·吉弗温用毫无感情的嗓音答道:“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干吗自杀呢?”
  卡克洛别过身去,满心不快。吉弗温说出了显而易见的事实。要是现在进攻,他们要么被杀,要么被拖上船,被丢到古怪得难以想象的星球上,干沉闷得难以忍受的苦工。卡克洛握紧拳头,带着强烈的恨意望向西方,“乔亚兹·班贝克,全是你害的!要不是你跟我捣乱,我就能为我的子民战斗了!”
  “这是原始龙族的进攻,”吉弗温的话充满了令人不快的理性,“我们原本就做不了什么,因为毫无准备。”
  “我们原本可以战斗!”卡克洛怒吼道,“我们原本可以冲下岔口,用全部兵力朝他们冲锋!一百名士兵和四百头龙。这些难道全没用?”
  巴斯特·吉弗温断定进一步争吵毫无意义,他指了指,“他们正在调查我们的孵化室。”
  卡克洛转头望去,发出一阵狂笑,“他们吃惊了!他们害怕了!他们当然有理由害怕。”
  吉弗温表示赞同,“我可以想象当他们看见恶魔或青蓝恐兽——更别提主宰了——时目瞪口呆的场面。”
  下方的山谷里,野蛮的清理工作已经结束。重装突击兵们回到飞船,两个十二码高的庞然巨物走出来,抬起棚屋,把它放上飞船的坡道。卡克洛和他的手下直瞪眼,“巨人!”
  巴斯特·吉弗温干笑道:“原始龙族瞧着我们的主宰,我们瞧着他们的巨人。”
  原始龙族正在返回飞船。坡道被收起,舱门关闭。船首的一座炮塔里射出一道能量光线,连续划过三间孵化室,它们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化做黑色的瓦砾。
  卡克洛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呻吟,却什么也没说。
  飞船在震颤中飘浮起来。卡克洛吼出一道指令,人类和龙群赶紧飞奔去掩护。他们躲在石块背后,看着这黑色的圆锥体从山谷间升起,飘向西方。“他们往班贝克山谷去了。”巴斯特·吉弗温说。
  卡克洛笑了起来,那是种的阴郁的尖笑。巴斯特·吉弗温瞥了他一眼。埃维斯·卡克洛神志不清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卡克洛突然下定了决心他迈步走向自己的蜘蛛,登上鞍座,转过脸看着手下,“我要去班贝克山谷。乔亚兹·班贝克费尽心思想夺走我的所有,我也要尽全力来对付他。这不是命令。跟我走还是待在这里都随你们便。只是要记住:是乔亚兹·班贝克!是他导致我们无法阻止原始龙族!”
  他驾着蜘蛛走了。人们望着被劫掠一空的山谷,又转身看看卡克洛。黑色的飞船如今已飘过底斯泼瑞山。山谷里没有属于他们的东西了。人们抱怨着,嘀咕着,召集起筋疲力尽的龙群,朝沉寂的山腰前进。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九章

  埃维斯·卡克洛驾着蜘蛛飞快地越过斯坎司护墙。高耸的山壁向两侧疾退,炽热的太阳升上黑色苍穹。他身后是斯坎司护墙,前方是巴克山脊、巴克峰和诺斯加德山脊。卡克洛不管蜘蛛的疲惫,驱赶它全速奔跑;灰绿色苔藓在它疯狂的脚步下翻飞,它狭小的头颅低垂着,下颚开口处渗出白沫。卡克洛不在乎,他的脑子被仇恨占得满满的——他憎恨原始龙族,憎恨乔亚兹·班贝克憎恨埃利斯星,憎恨人类,憎恨人类的全部历史。快到诺斯加德时,蜘蛛摇晃着下来,躺在原地呻吟,脖颈伸得老长,腿脚不住抽搐,卡克洛嫌恶地下了坐骑,回望那条狭长起伏的斯坎司山坡,想看看有多少部队跟上。后面那位不紧不慢的骑手显然是巴斯特·吉弗温,吉弗温来到他身边,审视着倒下的蜘蛛,“把肚带放松点儿,它会恢复得快些。”
  卡克洛怒视着对方,觉得听出了吉弗温的弦外之音。但最终他还是弯腰松开了倒地的龙身上那宽大的黄铜带扣。吉弗温也下了蜘蛛,舒展双臂,揉捏着瘦削的双腿。他指了指,“龙族的飞船在班克山谷降落了。”
  卡克洛阴郁地点点头,“我要去亲眼见证它着陆。”他踢了踢那只蜘蛛,“得了,快起来,你还没休息够吗?你想让我自个儿走路啊?”
  蜘蛛抱怨着它的疲惫,可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卡克洛准备爬上去,但巴斯特·吉弗温把手按在他肩膀上制止了他。卡克洛愤怒地回望,太无礼了!吉弗温平静地开口道:“收紧肚带,要不然你会掉到石头上,再次摔断骨头。”
  卡克洛悄无声息地骂了句脏话,接着扣紧了带扣,蜘蛛绝望地尖叫起来。卡克洛毫不在意地骑上蜘蛛,驱使它迈开颤抖的步子,继续前进。
  巴克峰高耸在前,犹如一艘船的船首,将诺斯加德山脊和巴克山脊分隔两端。卡克洛勒住坐骑,观察地貌,一面捋着胡须。
  吉弗温谨慎地一言不发。卡克洛朝斯坎司的方向回望,看到了他那支散乱倦怠的部队,随即他转身朝左方走去。
  经过吉斯伦山脚,绕开高台荒原,他们经由一条远古河道来到了班贝克山界。虽然他们的速度算不上快,可龙族飞船也好不了多少。这时它刚刚开始往山谷降下,船首和船尾的那些圆碟闪动着无数艳丽的色彩。
  卡克洛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声:“瞧瞧乔亚兹·班贝克怎么解决自个儿的岔子吧。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他把龙族和所有的一切全带进地道去了。”他撅起嘴,用矫揉造作的腔调模仿乔亚兹,“‘埃维斯·卡克洛,我亲爱的朋友,对付进攻只有一个办法。挖地道!’我回答他:‘难道我是个住地底的沙瑟多提?挖个洞钻进去,乔亚兹·班贝克,你喜欢这样,可我是个旧时代的汉子!除非确有必要,否则我绝不往山崖底下钻。’”
  吉弗温轻轻耸了耸肩。
  卡克洛继续道:“不管有没有地道,他们都会把他弄出来的。如有必要,他们会炸平整个山谷——不择手段!”
  吉弗温讽刺地笑起来,“乔亚兹·班贝克也有些手段——这点我们深有体会。”
  “他今天要是能俘虏几十个原始龙族,”卡克洛大吼,“我就承认他是个聪明人。”他走向山崖边缘,从这里俯瞰龙族飞船的全貌。吉弗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卡克洛指指,“啊哈!瞧那儿!”
  “不,”吉弗温说,“我看够龙族武器了。”
  “呸!”卡克洛吐了口唾沫。然而他还是从崖边退回几步,“柯尔甘大道那里有龙群集结!”他沿山谷朝北方看了一会儿,挫败地抬起手,“乔亚兹·班贝克要拼命,他不会再有机会来找我了;而我啥也做不了,除非现在去村子里,把他抓出来干掉。”
  “或者原始龙族抓住你们俩,关进同一个畜栏。”吉弗温说。
  “呸!”卡克洛咕哝一声,朝另一边走去。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十章

  乔亚兹·班贝克用来观测班贝克山谷的观景板首次有了实际用途。最初他是在摆弄一套老旧透镜时设计出了蓝图,随后又加以否决,直到有一天,当他和吉斯伦山下洞窟里的沙瑟多提做交易时,他提出让对方为这套装置设计供应光学镜片。
  管理贸易的瞎眼老沙瑟多提做了个暧昧的答复,他说这项计划的可能性在特定的情况下,或许值得考虑。三个月后,当计划早被乔亚兹·班贝克抛诸脑后时,贸易洞穴的那个沙瑟多提询问乔亚兹,是否还打算安装观测装置;如果想的话,马上就能拿到光学镜片。乔亚兹接受了开价,带着四只沉重的箱子回到班贝克山谷。他下令凿开必要的坑道,安装那些透镜,最后他发现:只要他把书房弄暗下来,就能俯视整个班贝克山谷。
  现在,龙族飞船让天空暗淡无光,乔亚兹·班贝克站在书房里,看着巨大的黑色船体缓缓落下。
  房间后方,栗色的窗帘被拉了开来。女乐师翡德站在那里,僵硬的手指攥着窗布。她面色苍白,眼眸明亮,像是两颗蛋白石。她用嘶哑的嗓音高呼:“那是死亡之船,它来此搜集灵魂!”
  乔亚兹回以冷漠的一瞥,转头回望光滑的玻璃屏幕,“这艘飞船显然不是幻影。”
  翡德飞奔上前,紧紧抓住乔亚兹的手臂,望进他的眼睛,“我们逃吧!逃进群山,逃进高台荒原,别让他们就这么抓住我们!”
  “没人阻止你逃跑,”乔亚兹漠不关心的说,“随便往什么方向。”
  翡德茫然地凝视着他,接着打量起那屏幕来。那艘巨大的黑船带着不详的的从容气势缓缓降下,首尾两端的圆碟泛动着球母般的微光。翡德回头朝乔亚兹看去,舔舔嘴唇,“你不害怕?”
  乔亚兹淡淡地一笑,“逃跑有什么用,他们的追迹者比凶徒更迅速,比悍妇更凶残。他们能在一里外闻到你的气味,能在荒原中央抓住你。”
  翡德在盲目的恐惧中颤抖,她低语道:“那就让他们杀了我吧,我不要被抓走。”
  乔亚兹突然咒骂起来:“看看他们降落的地方!那是我们最好的贝勒嘉德田!”
  “降落在哪里有区别吗?”
  “没区别?难道因为他们来了,我们就不吃饭了?”
  翡德迷惑地看着他,摸不着头脑。她慢慢跪到地上,摆出密教的祭奠姿势——双掌向下放在身体两端,然后缓缓站起,直到手背碰到双耳,同时伸出舌头。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双眼带着被催眠的神情望入虚空之中。
  乔亚兹一直没管翡德,直到她进入了虚幻状态,开始叹息和呜咽。他把夹克的衣襟甩到她脸上,“别犯傻了!”
  翡德呻吟着倒向地板。乔亚兹的双唇因恼怒而抿紧,他不耐烦地拉起她,“看好了,原始龙族既不是鬼怪也不是死亡天使,他们只不过是些迟钝的悍妇,最基础的龙。所以别再做蠢事了,要不我就让莱夫把你带走。”
  “你为什么不做准备?你光是看,什么都不做。”
  “我没别的事可做了。”
  翡德颤抖着深吸口气,沮丧地盯着屏幕,“你会和他们战斗吗?”
  “毫无疑问。”
  “你打算如何反击这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们会尽全力反击。他们还没见识过我们的龙呢。”
  飞船最终在山谷中一片紫绿色的园子里停下来,就在克雷伯尼裂谷的的谷口附近。
  舱门滑开,一条坡道伸出来。“看,”乔亚兹说,“看他们的样子。”
  翡德看着那些试探着踏上斜坡的的怪异的苍白形体,“古怪的陌生人,就像孩子们的玩具。”
  “他们是原始龙族。我们的龙是从他们的蛋里孵出来的,他们也这么对待人类。瞧啊,那是他们的重装突击兵。”
  重装突击兵们排成四人并行的队列,以整齐的步伐沿坡道走下,在飞船前方五十码的地方停下来。他们共有三个小队,每队二十人,个个身材矮小、肩膀宽大、脖颈厚实、面容冷酷。他们的护甲用层层叠叠的轻松蓝色金属鳞片制成,宽大的腰带上挂着手枪和长剑,肩膀上的黝黑饰带连着一块矮小的仪式用黑布条,一直垂到背上;他们的头盔顶上有锐利的长钉,齐膝高的靴子上装备着刺刀。
  一群原始龙族开始前进。他们的坐骑——一种来自于人类,现今与人类仅有少许相似之处的生物手足并用地奔跑,背脊高高拱起。它们的头颅细长无发,松弛的嘴唇不停颤抖。原始龙族漫不经心地甩动鞭子来控制它们,等下到地面,就驱赶它们在贝勒嘉德田中灵活地穿行。与此同时,一队重装突击兵驾着一台三轮驱动机械装置下了坡道,将它形状复杂的头部转向村庄。
  “他们从没准备得这么仔细过,”乔亚兹嘀咕道,“瞧,追究迹者出来了。”他数了数,“只有二十多个?或许是太难养了,毕竟人类的世代交替很慢,龙类则每年都下一窝蛋。”
  追迹者们走几一旁,排成松散的队列。他们高达七尺,身材瘦长,长着鼓胀的的黑眼,喙状鼻子,突出的小嘴撅起来,仿佛是在索吻。在等待期间,他们着膝盖,锐利的目光无休止地扫视着山谷上下,随后出现的是一队武器师——未经改造的人类,穿宽大的布罩衣和黄绿色布帽。他们又带来了两台那种三轮驱动的装置,随后立即开始调试。
  整群原始龙族变得紧张而安静重装突击兵们步履沉重地前进,双手搭在手枪和佩剑的柄上。
  “他们来了。”乔亚兹说。翡德发出一声绝望的轻呼,跪在地地,再次比划起密教的手势。乔亚兹厌恶地命令她离开书房,他走到一块配有六根通讯直连电线的面板前——那是他亲自监督制造的——对其中三台话机说了些什么,确认防御体系外于警戒状态之后,他回到了那些打磨光滑的玻璃屏幕前。
  重装突击兵穿越贝勒嘉德田而来,面容凝重,脸上布满道道皱纹。两侧有武器师推动着三轮机械装置。追迹者等待在飞船边。约莫有十来个原始龙族跟在重装突击兵身后,身上背着植物球茎似的武器。
  离柯尔甘大道入口一百码远处,在班贝克军火射程之外,入侵者停了下来。一名重步兵跑到武器师的车边,抱出一台灰色的东西,有一对黑色球体从中伸展出来。随后那突击兵朝村子方向飞奔,活像只大老鼠。黑球发出一股磁力,企图干扰班贝克守卫的神经电流,让他们无法动弹。
  射击声从山崖间的隐匿角落传来,烟雾弥漫。子弹敲打着突击兵身边的土地,其中有好几颗在他的盔甲上弹落。热能光线随即从飞船上射出,刺入峭壁之中。乔亚兹·班贝克在书房里露出了微笑。烟雾是个诱饵,真正的子弹来自别的地方。突击兵闪躲腾挪,逃出枪林弹雨,来到谷口下方,可上面有两个人类正等着他。受磁力影响,他们一阵踉跄,身体僵硬,可仍旧丢下一块巨石,正中突击兵肩颈处,把他砸倒在地。他不断挪动手脚,翻来滚去地挣扎,跌跌撞撞地想返回山谷,最终却失足跌倒,一头撞上地面,躺在地上抽搐。
  龙族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心或是兴趣。
  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动。接着,飞船射出一道过无形的震动力场,穿过了整个山崖。它所到之处,大片灰尘升起,枪动的岩石落下。原本躺在岩脊上的一名男子跳起身来,扭动起舞,一头扎向两百码下方的谷地。经由一只观测孔,震动也传进了乔亚兹·班贝克的书房,带来一阵让人神经崩溃的哀鸣。震动从山崖间穿过,乔亚兹摩挲着隐隐作痛的脑袋。
  与此同时,武器师们的一台装置也开了火:那是一阵模糊的声音,接着,一台摇摆不定的灰色球体划破了空气。它没能瞄准,只是命中了谷口,升起一大团黄白相间的气体。那装置再次炸响,这次抛出的的毒气弹准确地落进了柯尔甘大道,但它此时早已被废弃,毒气弹没能产生任何效果。
  乔亚兹在书房里冷眼旁观。到目前为止,原始龙族都只是在试探,几乎像玩耍一样,慢悠悠的。然而,更可怕的进攻必将到来。
  风吹散了毒气,战局僵持不下。迄今为止,双方的伤亡只有一名重装突击兵和一名班贝克步枪兵。
  飞船中又射出一束红色火焰,刺眼夺目。火焰所到之处,岩石碎裂,石块旋转飞溅,重装突击兵们缓步跟随向前。
  乔亚兹拿起话机,吩咐指挥官们提高警惕,不可落入佯攻的圈套,以免暴露在毒气中。
  然而重步兵直接冲进了柯尔甘大道——在乔亚兹看来这是个鲁莽得可谓轻率的举动。他发出简短的命令,龙群便从地道和空气中一拥而出——包括青蓝恐兽、恶魔和悍妇。
  突击队兵们张口结舌。这些是预料之外的敌手。柯尔甘大道路上回响起呼号和叫喊。他们首先后撤,接着,又带着拼死一搏的勇气,疯狂地战斗。战斗在柯尔甘大道路的各外展开,局势秀快明朗。在这条狭窄的隘路上,突击兵的手枪和恶魔的钢铁尾巴都没有用武之地。弯刀对抗龙鳞毫无用处,可青蓝恐兽的螯爪,悍妇的匕首,恶魔的斧头、长剑、尖牙与利爪对付起重装突击兵绰绰有余。一个落单的重装突击兵和一头悍妇几乎实力对等,当然,突击兵会用粗壮的手臂抓住龙,扯下它的上肢,折断它的脖子,因此胜率稍微高些;可如果是两三头悍妇面对一名突击兵,他就死定了——在他全力对付其中一头悍妇时,另一头人压断他的双腿、弄瞎他的眼睛或者切开他的喉咙。
  因此,突击兵们退向谷底,在柯尔甘大道上留下二十具尸体。班贝克军再次远远地开火。仍然收效甚微。
  乔亚兹在书房里冷眼旁观,一面推测龙族接下来的战术。答案将很快要揭晓。当重装突击兵们还在重组队形、大口喘气时,原始龙族们驾着坐骑来往穿行,打探情况、发表训话、彼此争议不休。
  接着,黑色飞船里涌出一股能量,击中了柯尔甘大道上方的山崖,书房在冲击下摇晃起来。
  乔亚兹从观测屏前退开。要是哪道路光线打中他的聚焦透镜怎么办?能量会不会经由引导,直接反射在他身上?他离开了在又一次爆炸下开始晃动的书房。
  他穿过通道,走下一段楼梯,在中央地道处走出,仍旧满心疑惑。面色苍白的女人和孩童退向山岭深处,而旁边经过的龙群和人类身着战斗装备,正在进入一条新坑道。乔亚兹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发现自己虽然迷惑,但没有半分恐慌。他跟着他的士兵走进坑道,前往北方。

  远古时代,山谷前部的整片山崖垮掉了,留下一片乱石巨岩,人称班贝克荒原。敞开的新坑道穿过一道裂口通向这个荒原——乔亚兹和他的士兵走的正是这条路。他们身后的山谷传来爆破的轰鸣声,黑色飞船开始轰炸班贝克村了。
  乔亚兹靠着一块巨岩,满心愤怒地张望。只见巨大的古板从崖壁上不断滑落,他惊讶地发现龙族部队得到了一支异乎寻常的援军:八个有常人两倍高的巨人——这些怪物胸肌发达、四肢粗大,有一对苍白的眼睛和蓬乱的茶色头发。他们穿棕红相间的护甲,配有黑色肩章,手持和剑与钉锤,身背爆破加农炮。
  乔亚兹心想没必要因为巨人出现就更改战术,困为他的战术从来都是出于直觉,具有灵活性。当然,他必须做好承受伤亡的准备,也只能寄望于对原始龙族造成更多更好多的伤亡。可对方对士兵的性命有多在乎?只怕比上不上他自己对龙群的关心。要是他们摧毁了班贝克村,让山谷化为废墟——他又该如何以牙还牙?他的目光越过肩膀,看着那些高耸的白色山崖,一面猜想自己对沙瑟多提洞窟的方位估算有多准。他必须行动,时机已经到来,于是他对一个小男孩发出了信号——那是他自己的子嗣之一——后者深吸一口气,没头没脑地从岩石遮蔽后跑出来,匆忙奔向谷底。片刻之后,男孩的母亲跑出来抓起男孩,退回荒原之中。
  “做得好,”乔亚兹称赞,“好极了。”他的目光再次警觉地穿过那些乱石,发现原始龙族专注地看着他所在的方向。
  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亚兹坐立不安:对方似乎没理睬他的把戏。然而,龙族交头接耳一阵后,终于达成了共识,他们用鞭子轻抽坐骑厚实的屁股,令这些生物向北朝山谷上方快步跑来。追究迹者们跟随在后,再后面是迈着快步的重装突击兵,武器师们拖着三轮机械装置跟在后面,而在最后隆隆走来的是那八名巨人。这群掠夺者穿过贝勒嘉德田和野豌豆田,跨越丛丛藤蔓、树篱、浆果丛和油扁豆,一路践踏,带着乖张的满足感大肆破坏。
  原始龙族谨慎地在班贝克荒原前停下脚步,追迹者则像狗似的跑向前去,攀上最接近的巨石,站直身体,检测空中的气味,一面扫视、聆听、指点,疑惑地喋喋不休。重装突击兵们小心翼翼地走来,追迹者在他们的掩护下又开始飞奔,抛开怀疑,进入了荒原中心。当十多头青蓝恐兽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时,他们不由得惊恐尖叫,激动地抽出热能枪,同时烧焦了敌人和战友。青蓝恐兽优雅而又凶残地把他们撕成碎片。他们尖声呼唤支援,手脚忙乱地踢踏挥舞,企图获得一线生机,成功逃走的那些比来时跑得还快。最终,原先的二十四个追迹者里只有十二个重新回到了谷底,就在他们如释重负、为成功逃脱而大声呼号时,一队长角凶徒突然冲到他们面前,把幸存的追迹者统统打倒、刺穿、砍碎。
  重装突击兵们愤怒地吼叫着,发动冲锋,抬起手枪,挥舞长剑,然而凶徒们已经退回巨石的遮蔽之后。
  在荒原中,班贝克的人们拿走了追迹们丢下的热能枪,他们谨慎地摸上来,试图烧死那些原始龙族。可由于对武器不熟悉,人们忽略了聚焦,也忘记了浓缩火焰,结果只是吓着了龙族们,他们慌忙驱赶坐骑,退到射程之外。重装突击兵们在荒原前不到一百码处停下脚步,投出一轮爆破弹丸,杀死了两名班贝克骑士,迫使其他人后撤。
  原始龙族谨慎地拉开距离,评估起战局。武器师一面等待指令,一面与龙族的坐骑低声交谈。其中一名武器师被召唤出列,接受指令。他脱掉了所有装备,高高举起空着的双手,走向荒原边际。他选择了两块十码高的巨石间的间隙,毅然步入岩石的迷宫之中。
  一名班贝克护送他去见乔亚兹。附近碰巧有半打悍妇,武器师迟疑地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走到悍妇们身前,谦恭地鞠了一躬,说了些什么。悍妇们毫无兴致地听着,接着,一名骑士带他来到乔亚兹身边。
  “在埃利斯,龙不统治人,”乔亚兹干巴巴地说,“你带来什么消息?”
  武器师迟疑地看着悍妇们,接着阴沉地转过身,望向乔亚兹。“你有权代表整个围栏?”他语速缓慢,冷漠而平和,谨慎地字斟句酌。
  乔亚兹简短地重复道:“你带来什么消息?”
  “我从主人那里带了了同化。”
  “‘同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场命运的瞬间矢量同化。一场关于未来的阐述。他们想用下列语句把意思传达给你:‘别再浪费对方的生命。你们对我们很有价值,并且会根据价值多寡给予不同待遇。向律条投降吧。停止有损事业的挥霍行为。’”
  乔亚兹皱起眉头,“‘有损事业’”?
  “事业的意义埋藏在你们的基因里。消息到此结束。我建议你接受。何必浪费鲜血,何必毁灭你们自己?跟我来吧,这是最好的结局。”
  乔亚兹发出一阵冷笑,“你是个奴隶。你怎能判断什么对我们最好?”
  武器师眨眨眼。“你还有什么选择?所有残存的小股无组织生命体都会被抹去。成为工具才是最好的。”他谦恭地头颅转向那群悍妇,“如果你质疑我的话,就请请教你自己的可敬者吧。他们会给你建议。”
  “这儿没有什么可敬者,”乔亚兹说,“那些龙跟我们一起战斗,它们为我们打仗,它们是我们的战友。我有个替代建议:你和你的同胞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抛开奴役身份,成为自由人!我们可以接管飞船,去搜寻古代的人类星球。”
  武器师只是表现出礼节性的兴趣,“‘人类星球’?没有‘人类星球’了。残存的几个,比如你们这里,都位于偏远地区。一切都已被抹去。你难道不愿为律条效命?”
  “你难道不愿成为自由人?”
  武器师的脸上现出慌张的神情,“你不明白我的话。如果你选择——”
  “听仔细了,”乔亚兹说,“你和你的同胞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和其他人类生活在一起。”
  武器师皱起眉头,“谁想当原始的蛮族?到时候,我们向谁去诉求法律、管理、指引和秩序?”
  乔亚兹嫌恶地抬起双手,企图做最后的尝试,“我会给你们一切。我会承担起这项义务回去杀光原始龙族——或者按你们的叫法,可敬者——这是我的第一项命令。”
  “杀光他们?”武器师温和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恐惧。
  “杀光他们。”乔亚兹像在哄孩子一样,“然后我的人就能控制飞船了,我们会找到那些人类势力仍然强盛的星球——”
  “没有那样的星球。”
  “啊,肯定有!人类曾经徜徉于天空中的每一颗星辰。”
  “那是过去的事了。”
  “伊甸园呢?”
  “我对它一无所知。”
  乔亚兹抬起双手,“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这样的行为究竟有何意义?”武器师温和地说,“来吧,放下武器,向律条屈服吧。”他的目光怀疑地扫过那群悍妇,“你们自己的可敬者会受到相称的待遇,这点请不必担心。”
  “你这蠢货!那些‘可敬者’都是奴隶,就像你是龙族的奴隶一样!我们圈养它们来为我们效命,正如你也是被圈养的!至少看清你们自己的堕落!”
  武器师眨眨眼睛,“你说的话我完全没法理解。这么说你不愿投降?”
  “不。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足以杀光你们。”
  武器师鞠了一躬,转身穿过那些岩石离开了。乔亚兹跟随在后,凝视着远处的的谷底。
  武器师向原始龙族做了报告,后者带着明显的超然态度聆听着。他们发布命令,重装突击兵们便分散开来,摆出战斗队列,朝岩石间缓缓走去。巨人在他们背后隆隆地先进,爆破加农炮悬在身前,准备就绪。此外,还有大约二十名幸存的追迹者。重装突击兵们来到岩石边,向内窥视。追迹者们攀上高处,搜寻伏击者,一无所获后,回头发出信号。重装突击兵们异常警觉地了荒原,却不可避免地被打乱了阵型。他们前进了二十码、五十码、一百码。满心想报复的追迹者壮起胆子,在岩石上跳跃前进。
  随后,悍妇从上方蜂拥而来。
  追迹者们尖叫着,诅咒着,在龙群的追赶下连滚带爬地逃回来。重装突击兵们先是一阵畏缩,然后开了火,打中两头悍妇下臂的腋窝——那是它们全身上下最脆弱的部位。它们挣扎着从岩石间滚落。其余那些发了狂, 径直跑向重装突击兵拉的头顶。咆哮、尖叫,惊骇和痛苦的喊声传来。巨人们笨拙地走来,一边咧嘴大笑,一边扯下那些悍妇,扭断他们的脑袋,将它们高高地扔到岩石上面。剩下的悍妇急忙撤走,扔下六七个受伤的重装突击兵后,其中两个的喉咙已被撕开。
  重装突击兵们再次推进,追迹者们在上方勘察,这次更为警惕。忽然,他们惊呆了,在原地发出警告,重装突击兵们连忙停住脚步,彼此大声呼叫,紧张地挥动枪械。追迹们从高处爬回来——在石堆之间,在岩石之上,出现了无数恶魔和青蓝恐兽。 重装突击兵们阴沉着脸,手枪开火,空气中弥漫起烧焦鳞片和碎裂内脏的恶臭气息。龙群向人类拥去,一场可怕的战斗就在岩石间打响,手枪、钉锤甚至刀剑都因为空间狭小失去了作用。巨人们隆隆走过,恶魔们毫不畏惧地迎上去。由于惊讶,那痴呆般的笑意从巨人们脸上裉去,他们笨拙地跳跃躲避那些沉重尾巴的攻击,当然,岩石对恶魔也有阻碍,它们的欠铁球砸在岩石上砰然弹开的次数比砸中血肉的次数多得多。
  巨人们从惊骇中恢复后,马上操起胸前的加农炮;恶魔被撕成碎片,青蓝恐兽和重装突击兵也是一样,巨人打仗不分敌我。
  第二波龙群出现在岩石上——那是青蓝恐兽的主力。它们扑向巨人的头颅,用爪子抓、用牙咬。巨人在疯狂中扯下这些生物,把它们甩到地上,再狠狠踏上几脚,接着重装突击兵跟上补枪。
  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因何缘由,静谧笼罩了战场。过去了十秒,十五秒,除了受伤的龙和人的呜咽呻吟之外,没有别的声音,气氛凝重。接着,主宰们的身影在通道处出现。巨人和主宰面面相觑了片刻。接着,巨人摸索起加农炮,而这当口青蓝恐兽再次跳下,抓住巨人的胳膊。主宰迈开沉重的步子,迅速前进,用上肢抓紧巨人,大棒和钉锤一同挥舞,龙甲和人甲支离破碎。人和龙扭打在一起,全然忘却了痛苦,震惊和羞耻。
  争斗很快平息下来,呜咽与喘息代替了咆哮。八头在体型和武器方面都占据优势的主宰从八名被杀死的巨人身边走开。
  与此同时,突击兵们已被驱赶到一起,背靠背地围成一圈。他们步步为营,一边用热能光束灼烧尖叫不已的恐兽、悍妇和恶魔,一边向谷底撤去,最后成功地退出了乱石堆。追逐在后的恶魔,由于急欲在开阔地作战,加速跳到了他们中间;此时,长角凶徒和大步凶徒也从两侧冲出来支援。在忘乎所以的胜利喜悦中,甚至有十来个龙主骑着蜘蛛,拿着从死去巨人身边取来的爆破加农炮,朝原始龙族和武器师们冲锋而去——他们正等在那几辆三轮机械颇为宽敞的武器架后面。原始龙族毫不羞耻地让人形坐骑掉过头,朝那艘黑色飞船逃回去。武器师们则转动炮台,瞄准后射出一道能量脉冲。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倒下去——接着剩下的人冲进武器师中间,把他们统统砍成了碎片,包括那位能言善辩的使节。
  好几个人类,呐喊着,叫嚣着,朝原始龙族追去,可后者所乘的人形坐骑跳跃力极强,活像大兔子,背着原始龙族跑起来像蜘蛛一样飞快。荒原的方向传来号角声,几个人类骑手连忙勒住坐骑,转身返回。整支班贝克部队掉头全速退向荒原。
  突击兵们带着残存的尊严追了几步,便由于彻底的疲惫停了下来。最初的三个小队里,幸存来来的还凑不齐一个小队。八名巨人,所有的武器师,连同差不多所有的追迹者都已丧生。
  全班贝克军对荒原的控制只维持了片刻。黑色飞船里射出一轮爆破弹丸,粉碎了他们先前消失之处的岩石。

  在班贝克山谷上方,饱经风蚀的山岬里,埃维斯·卡克洛和巴斯特·吉弗温看着这场战斗。岩石遮住了大部分的场景,传来的叫喊声和铿锵声细小,仿若虫鸣,看不到龙鳞闪光、人类奔跑、行军变化、直到残余的龙族部队蹒跚着撤退,战斗的结果才自行展露。卡克洛困惑而不快地摇摇头,“这狡猾的魔鬼,乔亚兹·班贝克!他赶跑了他们,他屠杀了他们!”
  “看起来,”巴斯特·吉弗温说,“以獠牙、刀剑和铁球为武装的龙群强过配备枪械与热能光束武器的人——至少近距离战斗时是这样。”
  卡克洛哼了一声。“类似的情况下,我会干得和他一样好。”他尖锐地望向巴斯特·吉弗温,“你不同意吗?”
  “当然同意。毫无疑问。”
  “当然啦,”卡克洛继续道,“我没有准备充分。原始龙族突袭了我们,乔亚兹·班贝克却不承受这些不利。”他俯视着班贝克山谷,龙族飞船正在轰炸荒原,把岩石炸成无数碎片,“他们打算炸光整个荒原?这样一来,乔亚兹就没有藏身之地了。他们的战术很明显。看,和我猜想的一样:还有后备部队!”
  又有三十名突击兵沿坡道走下,来到飞船前方那片饱受蹂躏的田地。
  卡克洛以拳击掌,“巴斯特·吉弗温,现在听好了,听仔细了!我们可以干一番大事,扭转命运!看到克雷们尼裂谷了吗?它面向山谷的开口正巧在龙族飞船后面。”
  “你的野心会让更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卡克洛笑道:“得了,吉弗温,人生能有几回搏?有比追寻荣耀更好的死法吗?”
  巴斯特·吉弗温转过身,看着欢乐谷寥寥无几的残军,“痛殴十来个沙瑟多提也能赢得荣耀,没必要往龙族飞船上面冲。”
  “不,”埃维斯·卡克洛说,“ 我们非要这样做不可。我冲前面,你集结部队跟上来。我们在克雷们尼裂谷前方,也就是山谷西边碰头!”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十一章

  埃维斯·卡克洛跺着脚,不安地小声咒骂,他在克雷伯尼裂谷前方等候。糟糕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也许原始龙族在难以攻克的班贝克山谷面前选择放弃,动身离开了;也许乔亚兹·班贝克穿过开阔的田地,发动进攻,企图拯救班贝克村,不料却毁了自己;也许巴斯特·吉弗温指挥不了欢乐谷那些灰心丧气的士兵和桀骜不驯的龙。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而每一种可能都会让卡克洛光荣的梦想化为乌有,一事无成。他在破碎的花岗岩上踱步,每隔几秒,就低头俯瞰班贝克山谷一次;每隔几秒,他就转身望向昏暗的天际,寻找他的龙群的黯淡轮廓,还有士兵们的高大身形。
  龙族飞船边上,不足两小队的重装突击兵正在等待——包括先前那次进攻的幸存者以及后备部队。他们无声地分成几组,蹲伏在那儿,看着班贝克村被从容不迫的摧毁,看着那些曾经容纳班贝克俗民的尖塔、塔楼和峭壁一片接一片碎裂开来,碎石沿山谷滚下。
  半个小时过去了。埃维斯·卡克洛沮丧地坐上一块石头。
  一阵叮当声,脚掌的拍打声,令卡克洛跳了起来。自地平线处蜿蜒走来的是他可怜的残余部队,人们垂头丧气,悍妇发着脾气,还有所剩无几的恶魔、青蓝恐兽和凶徒。
  卡克洛不由得垂下肩膀。这支微不足道的部队能做什么?他深吸口气。拿出勇气!永不言败!于是他摆出神气活现的神情,走向前高喊道:“我的士兵和我的龙!今天我们尝到了失败,可这一天还没有过去。救赎就在眼前:我们会同时向原始龙族和知亚兹·班贝克复仇!”他扫视手下们的脸,期待狂热的表情,结果发现他们毫无兴致。至于理解能力不足的龙群,则轻轻喷着鼻息,嘶声作响,低声耳语。“士兵和龙啊!”卡克洛大喊,“你们问我,该如何达成这些荣耀?我回答,随我一同前去!与我共同战斗!我们的山谷已被夺走,死亡对于我们还算什么?”
  他再次审视部队,看到的依旧是倦怠和无动于衷。卡克洛遏住涌上喉头的失败感的咆哮,转过脸去。“前进!”他粗声粗气地下令,一边骑上自己那只萎靡不振的蜘蛛,沿克雷伯尼裂谷进发。

  龙族飞船对荒原和班贝克村发动着同样猛烈的进攻。在山谷西缘高处,乔亚兹·班贝克眼睁睁地看着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走廊被炸成碎片。那些自岩石中开凿而成,经过几个世代的雕刻、加工和磨光的寓所和大厅——统统被炸开破坏,化为齑粉。现在轮到了乔亚兹·班贝克的私人寓所、他的书房、他的工作室和班贝克遗物室。
  乔亚兹的拳头后劲紧又张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怒万分。龙族的目的很明显,他们打算摧毁班贝克山谷,尽可能彻底地抹去埃利斯星的人类,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呢?乔亚兹审视着荒原。那堆古老的乱石几乎已被完全粉碎,从这里就看得到陡峭的山壁。通往沙瑟多提大厅的通道在哪儿?他牵强的臆测此刻还管用吗?再过一小时,他就将见证班贝克村的彻底毁灭。
  乔亚兹试图控制住那股令人反胃的失败感。怎么阻止这场毁灭?他强迫自己思考。显然,一场穿越谷底的进攻与自杀无异。可那黑色飞船背后正对着一道峡谷,类似乔亚兹的的藏身之处——那是克雷伯尼裂谷。飞船的入口开得很宽,重装突击兵无精打采地蹲伏在两侧。乔亚兹做了个不快的鬼脸,摇摇头,无法想象原始龙族会忽视如此明显的危险。
  他们如此傲慢,难保不会行动鲁莽。
  乔亚兹迟疑地踱起步子。又一轮爆破弹丸的轰击炸开了容纳有他寓所的尖塔。遗物室,班贝克家族的古老藏品,就要被摧毁了。乔亚兹胡乱地比了个手势,跳起身来,叫来离他最近的龙主,“集结凶徒,三个班的的悍妇,两打青蓝恐兽,十头恶魔,还有全部骑兵。我们爬上班贝克山界,从克雷伯尼裂谷下去,进攻他们的飞船。”
  龙主离开后,乔亚兹悲观地思忖一番。要是原始龙族想把他拖入陷阱,那他们就要成功了。
  那龙主回来了,“部队集结完毕。”
  “我们走。”

  人和龙朝峡谷上方前进,出现在班贝山界。他们继而转向南方,来到克雷伯尼裂谷。
  队列前方的一名突然间发出停止前进的信号。等乔亚兹靠近,他指了指裂谷地面的,“最近有龙和人经过这儿。”
  乔亚兹打量着那些脚印,“他们沿裂谷往前去了。”
  “是的。”
  乔亚兹派出一队斥候,过一一会儿,斥候狂奔而回,“埃维斯·卡克洛带着士兵和龙群,正在攻打飞船!”
  乔亚兹驱赶蜘蛛,一头钻入阴暗的山道,他的部队在后。
  当他们接近谷口时,战斗的呼号和尖叫传入他们的耳中。乔亚兹冲入谷底,看到了一场绝望的大屠杀,龙和重装突击兵互相劈砍、刺击、灼烧和炮轰。埃维斯·卡克洛在哪里?乔亚兹不顾一切地驱龙向前,望向那个敞开的入口。看来埃维斯·卡克洛杀进了飞船。是个陷阱?还是他抢先完成了乔亚兹控制飞船的计划?这些重装突击兵是怎么回事?原始龙族会为了俘虏几个人类而牺牲四十名战士吗?这说不通——重装突击兵们已经撑了过来,他们组成方阵,集中武器的能量来对付龙群。是陷阱?如果是的话,已经有人踏了进去——埃维斯·卡克洛如果没能夺取飞船,那他就要完蛋了。
  乔亚兹在马鞍上坐直身体,向战友们发出信号,“进攻!”
  这一击决定了重装突击兵们的命运。大步凶徒从上方斩杀过去,长角凶徒从下方刺来,青蓝恐兽收拢钳子,将敌人肢解。战斗结束后,乔亚兹带着他的士兵和悍妇们,冲上坡道。飞船城传来嗡鸣声和能量的律动声,还有人的声音——咆哮和愤怒的呐喊。
  巨大无匹的船舱把乔亚兹惊呆了,他突然停步,怀疑地看着飞船内部。他的手下在他身后等待,轻声交谈。乔亚兹问自己:我能和埃维斯·卡克洛一样勇敢吗?说实在的,什么叫勇敢?我怕。我不敢进去,也不敢待在外面。最终,他把一切警惕心抛诸脑后,向前冲去,人类骑士和一大群悍妇在他身后跟随。
  就在乔亚兹进入飞船的那一刻,他明白埃维斯·卡克洛没能成功,因为飞船仍旧在他头顶发爆破弹丸。乔亚兹的寓所被炸成了碎片,又一大片弹雨落入荒原,炸开了光秃秃的山崖表面——它先前果然掩盖着一条高大的通道!乔亚兹进了船,发现自己来到一间接待室里。内部舱门关闭着。他悄然前行,透过矩形窗格,看到一间像是休息室或歇脚处的房间。埃维斯·卡克洛和他的骑士们蜷缩在远方的墙壁边,由二十名武器师漫不经心地看守着。一群原始龙族在旁边的凹室休息,表情随和宁静,似乎是在思考。
  卡克洛和他手下并没有完全屈服;就在乔亚兹张望时,卡克洛愤怒地向前冲去,一道紫色的能量波惩罚了他,把他甩回墙壁那边。
  凹室里的某个原始龙族越过内舱,发现了乔亚兹·班贝克;他立刻伸出上肢,碰了一根操纵杆。警报声呼啸着响起,舱口关上了。是陷阱?紧急处理程序?结果都一样。乔亚兹向四个背负重物的手下示意。他们走向前,双膝着地,把四门巨人们曾带进荒原的爆破加逐炮安放在甲板上。
  乔亚兹挥了挥手臂。加农炮发出轰鸣,金属嘎吱作响,逐渐熔化,辛辣的气息弥漫在房间里。洞还是太小。“再来!”加农炮喷射出火焰,内舱门被熔化了。武器师们从裂口跳出来,用手中的能量枪反击,紫色的火焰切入班贝克军的队列,中枪的人蜷曲、扭动,最后萎缩,手指紧扣,面容扭曲地倒下。在加农炮开火之前,满身红鳞的形体便冲了过去,是悍妇。它们蜂拥前前,淹没了武器师,冲进了休息室。在原始龙族所在的凹室前方,它们突然停下来,仿佛很惊讶。随即到来的人群也陷入了沉默,连卡克洛也看得入了迷。多讽刺啊,龙族的祖先面对面地遭遇了它们的衍生体,被迫要做生死搏斗。原始龙族挥舞着上肢,发出长笛般的口哨声。悍妇们冲向前,跳进凹室,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扭打和嘶喊。乔亚兹感到难以言喻的恶心,不得不转过头去。挣扎很快就结束了,寂静再次笼罩了凹室。乔亚兹转身去查看埃维斯·卡克洛的情况,后者回望向他,因为愤怒、羞辱、痛苦和恐惧而无法言语。
  终于找回语言能力的卡克洛做了个表示威胁和愤怒的笨拙手势。“你快走开,”他嘶声道,“这艘船属于我。你不想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的话,赶紧离开我的战利品!”
  乔亚兹轻蔑地哼了一声,转身背对卡克洛,后者喘着粗气,低声咒骂着,摇摇晃晃地扑来。巴斯特·吉弗温抓住他,把他拉开。卡克洛挣扎着不肯依,吉弗温认真地对他耳语几句后,带着哭腔的卡克洛终于放松下来。
  乔亚兹着手查看舱室。墙壁是淡灰色,桌上覆盖着富有弹性的黑色泡沫塑料,没有可见光源,可光芒却遍布四处,从墙壁中渗透出来。这里的空气似乎能冻僵肌肤,闻起来辛辣得令人不适,还夹杂了一种乔亚兹先前没注意到的特殊味道。他顿时醒悟,耳鸣阵阵,骇人的猜想变成了真实!于是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冲向舱门,一边招呼他的部队:“快出去,他们想毒死我们!”他摔倒在坡道上,大口吞咽着新鲜空气,他的手下和悍妇紧跟在后,接着埃维斯·卡克洛和他的手下也跌跌撞撞地冲出来。这一大群人类站在庞大的飞船的般壳下,喘息不已,虚弱的颤抖着,两眼无光,头晕目眩。
  在他们头顶,飞船的大炮忘记了或是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存在,继续射出阵阵弹雨。乔亚兹寓所所在的尖塔碎裂崩塌,荒原里剩下一片孤零零的碎石,恰好堆积在某个高大的拱顶洞穴前方,透过洞穴,乔亚兹瞥见了一具黑暗的形体,那闪光,那光泽,那建筑——接着,他被身后不祥的的声音引开了注意力。从飞船另一端的舱门那里,重装突击兵又走了出来—三支二十人的一组小队,还有十来个带着四部机动武器发射器的武器师。
  乔亚兹心慌地退后几步,目光扫过自己的部队;他们眼下的状态既不能进攻,也无法防守。只剩唯一的选择了:逃跑。“去克雷伯尼裂谷。”他粗声喊道。
  于是,欢乐谷和班贝克谷合兵一处,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地逃向这艘巨大的黑色飞船的船首方向。在他们身后,重装突击兵们步履轻快地追赶,半点不匆忙。、
  等绕过飞船,乔亚兹突然停步。在克雷伯尼裂谷的入口处等待他们的是第四支重装突击兵小队,还有另一名武器师和他的投射武器。
  乔亚兹左顾右盼,张望着整个山谷。该往哪里逃跑,能往哪里逃?荒原?它不存在了。
  但在原先被倾覆的岩石遮蔽的地面之上。有样东西在缓慢而沉重地前进。一个黑色物体移向前方,闸门打开,一枚明亮的圆碟闪光起光芒,几乎在瞬间,一道蓝白光辉照过来,穿透了龙族飞船的船尾。飞船内部的机械不堪忍受地呜咽起来,那声音忽高忽低,听不真切。很快,外星飞船船尾那些圆碟的光泽消失了,它们变成了暗灰色,飞船陷入死寂船身由于突然失去支撑,呻吟着栽倒地上。
  重装突击兵们惊慌失措地凝视这艘把他们送来埃利斯星的船。乔亚兹利用了他们这片刻的犹疑,高喊道:“撤退!往北——往山谷上去!”
  重装突击兵顽强地追击;武器师却呼喊着,命令他们停下。他们安置好武器,瞄准荒原背后的那座洞窟。在洞穴里,赤裸的形体疯狂地跑来跑去,那儿有台巨大的机械在缓慢运转,光影不断变幻,接着,乳蓝色的光束再次射击队出,正中目标——武器师,他们的武器和三分之二的重装突击兵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消失不见了。幸存的突击兵们停止了行动,迟疑地朝飞船退去。
  剩余的那队重装突击兵呆站在克雷伯尼裂谷入口处,仅存的武器师开始操纵他那台三轮机械装置,异常小心地做调整。那个黑暗的洞口里面,赤裸的沙瑟多提正在狂热地工作,不停地修补,他们的紧张情绪传染到了山谷里每一个人的身上。乳蓝色光束又了出来,可惜太过匆忙,它烧融了克雷伯尼裂谷南方一百码处的岩石,不等沙瑟多提们调整,武器师的炮台便射出一团橙绿相间的火焰。几秒钟之后,沙瑟多提的洞窟入口爆炸了。岩石、躯体、金属的碎片、玻璃,还有橡胶在空中飞舞。
  乔亚兹深吸三口气,用纯粹的意志力把麻醉气体的效力压住。他朝他的凶徒们发出信号:“冲啊,杀啊!”
  凶徒们平衡地迈步向前;重装突击兵卧倒在地,举起武器,却很快被打死。在克雷伯尼裂谷入口处,最后一队突击兵垂死挣扎但敌不过沿崖壁悄然接近的悍妇和青蓝恐兽。那武器师被一头凶徒刺穿,山谷中再没有任何抵抗,飞船也朝进攻者敝开了大门。
  乔亚兹带头走回坡道,穿过入口,来到如今昏暗无光的休息室。从巨人那儿缴获的的爆破加农炮还留在原先放置的地方。
  这个房间有三道舱门,它们很快都被烧毁了。第一道门后是一条螺旋坡道;第二道门通往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面有排列成行的层层床铺;第三道门后的房间类似先前的大厅,只是床铺上有人类。苍白的面孔透过床铺的间隙朝外窥视,没有血色的双手不停颤抖。中央走廊里到处是穿着灰色睡衣蹲坐的女人。埃维斯·卡克洛冲了出来。:“走吧,”他怒吼道:“你们自由了,得救了。快点出去,趁还有机会。”
  船里剩下的五六位武器师和追迹者在被制伏前只做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二十个技工则完全没有还手——他们都是身材瘦小、轮廓鲜明的黑发男人——那十六个幸存的原始龙族也一样,他们全被当做囚犯,押下飞船。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

第十二章

  寂静在山谷底蔓延,这是种精疲力竭的静默。人和龙在饱经践踏的田地上舒展身体,俘虏们则在飞船边沮丧地挤作一团。不时出现的单调声响渲染了现场气氛—那是飞船内部金属冷却的咝咝声,松动的岩石从破碎的山崖上坠落的声音,以及被解放的欢乐谷人的低语。他们聚成一群,坐在远离那些幸存战士的地方。
  只有埃维斯·卡克洛似乎仍旧心神不定。他背对乔亚兹站立,用剑穗拍打大腿,站了好一会儿。他凝视天空,看着悬挂在西面山崖上空的斯科尼—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的小点,又转身打量山谷南方粉碎的洞穴,沙瑟多提的建筑成了扭曲变形的废墟。他最后拍了拍大腿,看着乔亚兹·班贝克,转身从挤作一团的欢乐谷民中间走过,做着没有特别意义的粗鲁动作,不时停下脚步,长篇大论或甜言蜜语,显然想为战败的同胞们注入热情和决心。
  他做得并不成功,不久后,他猛地转身,穿过田地,来到躺在地上伸展四肢的乔亚兹·班贝克身边。卡克洛低头看着他。:“好吧,”卡克洛直截了当地开口道,“仗打完了,飞船攻下了。”
  乔亚兹抬起一边眉毛,“的确。”
  “有一点别搞混了,”卡克洛说,“飞船和里头的东西都是我的。古老的准则定义了首先进攻者的权利,基于此,我提出我的主张。”
  乔亚兹惊讶地抬起头,几乎笑出声,“根据某条更古老的准则,我认为它是我的了。”
  “我质疑你这巩主张,”卡克洛愤怒地说,“谁——”
  乔亚兹敏锐地抬起一只后,“安静,卡克洛!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厌倦了鲜血和暴行。别考验我的耐心!”
  卡克洛转过身去,努力遏制怒火,用手拉扯着剑穗。他抬头看向山谷,再转身望着乔亚兹,“沙瑟多提们来了,事实上是他们破坏了飞船。我重申先前的提议。这样我们才能避免毁灭和杀戮。”
  乔亚兹笑道:“你的提议是两天前的事。另外,沙瑟多提们没有武器。”
  卡克洛怒视乔亚兹,仿佛后者失去了理智,“这么说,他们是怎么毁掉飞船的?”
  乔亚兹耸耸肩,“我只能做些猜测。”
  卡克洛讽刺地问:“这些猜测的大意是什么?”
  “我猜他们建好了太空船的。我猜是他们调转了推进光束,用来对抗龙族飞船。”
  卡克洛怀疑地敝敝嘴,“沙瑟多提为啥要给自己造飞船?”
  “谛靡过来了。你干吗不自己去问他?”
  “我会的。”卡克洛自信地说。
  四名较为年轻的沙瑟多提伴随着谛靡从旁经过,他走路的方式仿佛在梦游,一言不发。
  乔亚兹跪起身子,注视着他。看起来,谛靡想要登上坡道,进入飞船。乔亚兹连忙跳了起来,跟了上去,挡住通往坡道的路。他礼貌地发问:“您想干什么,谛靡?”
  “我想登上飞船。”
  “原因呢?我的问题……当然,是出于纯粹的好奇。”
  谛靡审视他半响,没有回答。他憔悴的面容绷和紧紧的,双眼像结霜的星辰那样闪烁着光芒。最后他开了口,嗓音激动而变得嘶哑:“我想确认飞船能否被修复。”
  乔亚兹思索了片刻,接着用温和而理性的的语气说:“这里的信息与你们无关。沙瑟多提愿意听我的指挥吗?”
  “我们不服从任何人。”
  “这样的话,我就不能在离开时带你们一起走了。”
  谛靡转过身去,片刻间,他看起来仿佛会就此离去。他的目光落在山谷尽头碎裂的洞口那里,接着回转来。他开口作答,用的却并非沙瑟多提平日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而是充满了悲痛和怒意:“你强迫我们做出行动,让我们玷污了我们的信仰和我们自己!”
  乔亚兹点点头,露出阴郁的微笑,“我知道洞口肯定在荒原后面我猜到你们或许在建造一艘太空船,我希望你们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去对抗原始龙族,同时达成我的目的。我承认你的指控:我利用了你们和你们制造的东西作用为武器,来拯救我和我的人民。我做错了吗?”
  “对还是错——谁能衡量?你浪费了我们超过八百个埃利斯年的成果,你毁掉了永远无法替代的东西。”
  “我什么都没毁掉,谛靡。龙族摧毁了你们的飞船,但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和我们合作,这场灾难绝不会发生。你们选择中立,你们觉得自己不用承受我们的痛苦和悲伤。你看到了,情况并非如此。”
  “我们八百一十二年的努力化为了乌有。”
  乔亚兹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你们为何需要飞船?你们打算前往何方?”
  谛靡的眼中并发出和斯科尼一样猛烈的火焰,“等人类种族逝去,我们就会登上飞船。我们会在星际穿梭,我们会向消逝的旧世界移民,崭新的宇宙历史将从那天开始,过去将被一扫而空,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格瑞弗人消灭了你们,与我们何干?我们只会等待宇宙中最后一个人类死去。”
  “你不觉得自己是人类吗?”
  “正如你们所知—我们是超凡者。”
  有人在乔亚兹身旁粗俗地大笑起来。乔亚兹转过脸,看到了埃维斯·卡克洛。:“‘超凡者’?”卡克洛嘲笑道:“可怜的光着身子的穴居流浪汉。你们该怎么证明你们的超凡?”
  谛靡的嘴角无力地下垂,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我们有檀德。我们有知识。我们有力量。”
  卡克洛粗声大笑着转身走开。乔亚兹柔和地说:“现在我对你们的怜悯超过了你对我们的同情。”
  卡克洛踱了回来,“你们是从哪儿学来建造太空船的方法的?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还是从前人的作品,从旧时代那些人类那里学来的?”
  “我们是终极之人,”谛靡说,“我们了解人类想过、说过和设计过的一切。我们是最后之人,也是最初之人,当下等种族全都逝去后,我们会让宇宙变回露冰般无瑕的模样。”
  “可惜人类从未逝去,也绝不会逝去,”乔亚兹说,“文明的确倒退了,但宇宙很宽阔,不是吗?在某个地方,会有人类的星球的。借助原始龙族和他们的机械师的帮助,我会修好飞船,然后出发去找到这些星球。”
  “你将徒劳无功。”谛靡断言。
  “那些星球不存在吗?”
  “人类帝国已经瓦解,的人类只剩下寥寥可数的的几群。”
  “那伊甸园呢?旧日的伊甸园呢?”
  “传说,仅此而已。”
  “我的大理石球呢,它所代表的世界呢?”
  “一个玩具,一件富有想象力的作品罢了。”
  “你如何能够确定?”乔亚兹反问。他不由自主的忧虑起来。
  “我不是说过我们了解所有历史吗?看着我们的檀德,我们就能看透过去,看透那些朦胧晦暗的记忆。我们从来不记得有过伊甸园的行星。”
  乔亚兹顽固地摇摇头,“人类肯定有一个发源的星球,名叫地球,或者潭蓓(古希腊传说中阿波罗和缪斯女神出没的山谷。)或者伊甸园——它总归是存在的。”
  谛靡张口欲言,随即以少见的犹豫住了口。乔亚兹说,“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我们是最后的人类。可我还是会前去寻找。”
  “我也一起去。”埃维斯·卡克洛说。
  “你能活到明天就够幸运的了。”乔亚兹说。
  卡在洛挺直身体,“你别忽略我对飞船的主权。”
  乔亚兹奋力寻找字句,却一无所获。他该拿不守规矩的卡克洛怎么办?他下不了狠心,去做他清楚自己应该做的事,于是他敷衍了几句,转身背对卡克洛。“你现在知道我的计划了,”他告诉谛靡,“如果你们不来打扰我,我也不会去打扰你们。”
  谛靡缓缓退后,“那就去吧。我们是被动的种族,我们鄙视自己今天的行为。或许这是我们历史上最大的错误。你去吧,去寻找你们遗忘的星球吧。你们只会在繁星之间的某处消亡,而我们会等待下去,一如既往。”他转身迈步走开,那四个年轻的沙瑟多提跟随在后,自始至终面色庄严。
  乔亚兹在他身后高喊:“要是原始龙族再来呢?你们会和我们共同作战,还是对抗我们?”
  谛靡并未作答,他走向北方,长长的白发在肩上飘摇不定。
  乔亚兹看了他一会儿,目光扫过遭受灭顶之灾的山谷,在惊讶和疑惑中摇摇头,接着打量那艘巨大的黑色飞船。
  斯科尼落入西方的山崖,光线骤然变暗,寒意袭来。卡克洛走到乔亚兹身边,“今晚让我的人待在班贝克山谷,明天送他们回家。在此期间,我建议你和我共同登船,进行初步勘察。”
  乔亚兹深深地吸了口气。为何这对他总是如此艰难?卡克洛曾两次想要他的命,假使两人立场对调,卡克洛不会对他有丝毫怜悯。他强迫自己行动。他有对自己的责任,对人民的责任,对他的终极目标的责任。
  他叫来那些拿着缴获的热能枪的骑士。
  他们走了过来。乔亚兹说:“带卡克洛去克雷伯尼裂谷。处决他。立即执行。”
  不断抗议和怒吼的卡克洛被拖走了。乔亚兹带着沉重的心情转过身去,找来巴斯特·吉弗温,“我认为你够聪明。”
  “我也这么认为。”
  “我指定由你接管欢乐谷。在夜幕降临之前,带上你的人回家去吧。”
  巴斯特·吉弗温沉默地走向他的同胞。他们骚动起来,随即离开了班贝克山谷。
  乔亚兹穿过谷底,走向那堆堵塞柯尔甘大道的乱石。他看着毁灭的现场,因为愤怒而喘不过气,那一瞬间他的决心几乎动摇。他是否应该把黑船开去克拉莱尼星,向原始龙族复仇?他绕向前方,站在原本容纳有他的寓所的尖塔下方,由于古怪的巧合,一枚黄色大理石的圆形碎片映入他的眼帘。
  他把它握在掌中,抬头望向天空——克拉莱尼在那么里闪烁着红光——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回归正轨。
  班贝克人从深邃的坑道中现身。女乐师翡德找到了他。“多可怕的一天,”她咕哝道,“多么糟糕的屠杀,多么伟大的胜利。”
  乔亚兹把那块黄色大理石扔回石堆里,“我的感受完全相同,至于一切何时结束,相信我,我也不清楚。”

《龙主》 作者:杰克·万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