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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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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漪》
作者:陈楸帆

正文 涟漪

  THE RIFFLE
  陈楸帆
  KENZO

  ……
  6.

  这就是一切的结束?

[i]  太阳还未升起。海天不分,惟有大海如衣褶般微微皱动。天空逐渐描白地平线上的一线黑暗,将海与天分开,粗重的笔触勾勒出那匹灰布,一笔接着一笔,在表面下,紧随着、追逐着另一笔,永不停息。

  它们近岸时,逐栏升起,自顾堆积、破裂,在沙上拂过一层白水的薄纱。浪停住,又被抽走,如睡者无意中来回叹息。地平线上的暗带渐渐明朗,如陈年酒瓶中的残渣沉落,露出清绿的玻璃。在它背后,同样的,天空……[/i]

  你似乎在说:“真美。”神情与我千万次想象中见到的纤毫不差。
  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凝固了晶莹的轮廓,在霞光初上夜未央的色调中,有种古典的韵味。

[i]  ……篝火的纤维燃烧着融入薄雾,那炽热的雾将羊毛灰的天空举过顶,又把它化为百万柔蓝的分子。海的表面慢慢地变成透明,泛着涟漪,闪着火花,直到深色的条纹被磨个精光。

  握着明灯的手臂缓缓升高,再升高,直到那条宽阔的火焰变得可见:地平线边缘上一道燃烧的火弧,四周的海水闪烁着万丈金光。……[/i]

  我怒张嘴巴,我攥死拳头,我挤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喊出一字,挪动一寸。

  可却不能。

  然后你轻若云彩地扭过头,对着我说了句什么,笑了。那笑如此熟悉,仿佛曾经千万次地掠过眼前,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努力地去看清那张脸,可笑脸渐渐被背后璀璨夺目的金光吞没,那光如同浪涛汹涌,朝我扑卷而来。

  眩晕,窒息,心跳欲燃。

  终于坠落,四周依旧是阴暗冰冷的墙壁。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虚汗浸透枕头,头痛欲裂,可竟然丝毫记不起梦中你的样子,或者你的只言片语。

  难道这个梦还要一直继续下去……

  5.

  三天前,当一踏进这屋子,我就知道,我来对了。

  尽管从没亲眼见过,但这房间的一切一切,已经通过你的指尖,你的文字,活生生地构筑在我的想象里,它是你的一部分,不是吗。

  那苜蓿紫的墙纸,装点着千叶草的洛可可花纹,上面挂着巴比松风格的枫丹白露、森林黄昏,宁谧而优雅,我甚至尝试着去辨别这幅是你最爱的柯罗,那幅是你次爱的卢梭。不经油漆的原木家具,朴素地站在地上,就象一株株直接脱下外套的参森古木,在这个合成纤维的时代,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热忱,去穿透那不胜数的麻烦和关卡,来拥有这样自然温暖的物事。

  我终于找到了衣柜上你曾经刻下的那句话,你说过,那是个秘密,只有靠我自己去解开。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一个伞形的符咒,下面有你和我的名字,意思是永不分开。

  可我们已经永远地分开了。

  我轻轻地踏过那块柔软的克什米尔羊绒地毯,那繁复的曼佗罗图案让人眩晕,仿佛跌进无底深的轮回,无穷无尽。我只好扶着你坐过的木椅、你趴过的书桌,瘫倒在你那张粉色温暖的大床上,扑起一股清幽的菊香,氤氲在午后的阳光里。

  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开始总会是美的,只要你不翻过这一页。”我指的是你所钟爱的Virginia Woolf——《The Waves》。

  可你却说“一切在开始以前都已经注定了,无论你翻开,还是永远地合上。”

  我想你是对的。

  没想到我们会再次相遇,更没想到这次的相遇竟是诀别,你唤醒了我所有关于过去的回忆,那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柔软的、甜美的一切,然后,你让它们真的变成了回忆。

  有一个问题,我想注定会困扰我一辈子,我究竟是遇见你太早,还是太晚?在来的路上,我试着跟每一个坐在我身边的人聊天,聊西岸的天气,聊新的火星计划,聊唐城的春节,聊你。当他们露齿微笑时,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一股暖流涌满全身。真好。

  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躺在你的床上,我想让自己跟这房间一起,永远地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不去触碰什么,也不去打开什么,让所有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就停留在此时此刻。

  可我遍寻不到你的照片。现在的你是什么样子。

  4.

  欢欢,我想我应该告诉你的,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尽管你已经跟我分手,尽管这封信你不一定能看到。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唱的那首歌吗?
  “世界真是小小小 / 小的非常妙妙妙 / 这是一個小世界 / 小的真美妙”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很小!

  她在大洋的那一边,噢,当然不是你那边,还要往北、往东许多。你知道所谓的“六度分离”(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理论吗,就是说:平均只需要6步,就能使地球上任意两个陌生人之间产生联系。打个比方吧,在我还不认识你之前,很可能我的四大姑的外甥女的同学的邻居的八大姨认识你,这样的话,我要认识你就只需要通过5个人的介绍,怎么样神奇吧。

  当然也可能是5步或7步,6只是一个假定的平均数。

  我加入了“小世界”计划,是哥伦比亚大学为了进一步证实六度分离理论而创立的。在www.smallworld.org注册之后,网站随机分配给我一个名字以及相关资料,Virginia Kurbrick,真巧不是吗,你最喜欢的Virginia,我最喜欢的Kurbrick。我所要做的,就是将一封信通过Email寄给我所认识的某人,而他必须是最可能认识Virginia Kurbrick的人,然后他再依法寄给他认识的某人。我把它寄给了戴哲瑞(David Jarrett),剑桥三一学院到我们系的交流生,已经回伯明翰了,我想毕竟在地理上接近一些。

  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了!在给戴哲瑞发信后,我居然立即收到了他的回信,开始还以为是他信箱的自动回复,打开一看,你猜怎么着,你肯定猜不着!是Virginia Kurbrick给我的信!也就是说,我和Virginia Kurbrick是随机分配的互为目的地的两个陌生人!在这个地球上!戴哲瑞是我的第一步,可却是Virginia的最后一步!可以想象我的信将会沿着她的信走过的路线反着再走一次,那些人该有多惊奇!

  就这样,我跟她认识了。我们俩都认为这是难得的缘分,更难得的是,她简直太了解我了,用中国话讲就是心有灵犀,无论是音乐、电影、小说、艺术,她总让我感到,我便是为了跟她相识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给她起了个中文名,叫寇薇菁,我教她中文,她学得相当快,现在已经能跟我用电话聊天了,只是那些古怪的句子常把我逗得不行。

  哦对,她给我发了照片,头发很长,很漂亮,虽然比我大8岁,但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我想如果你看到了,也会喜欢的。

  跟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感到很充实、快乐,她让我觉得生命充满了温暖与奇迹,我希望跟你分享这一切,希望在异国他乡的你,能跟我一样的快乐。

  最近我在计划一次长途旅行,我想去见她,她已经答应了。说真的,我有点,不,是很紧张。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陌生人了。

  想你,如果你能收到信,跟我联系。

  谌

  3.

  我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我膝盖发软,手心冒汗,胃象兔子一样跳个不停。

  从来没有人如此接近过我,自从爸爸妈妈走后。

  你会喜欢我吗?我是说,我是这么普通苍白的一个男孩,就算我床前的更衣镜也不一定能记住我的样子,而且……而且我还有病。

  你不会知道,那些夜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开着所有的灯,从厨房到阳台,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我对我自己说,没事的,会过去的,我大声地朗读着《史记》,尽管我并不喜欢它,我喜欢的是宋人的词,缠绵悱恻,瘦弱可怜,可我还是喊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然后窗外的树影开始摇晃,象千年的游魂在挣扎,在徘徊,月色似血,风行如泣。

  一股寒意猛地攫住我的脚踝,所有的毛孔象针扎似的一缩,慢慢的,慢慢的,那双冰凉的手掌抚遍我的全身,让肌肉全都化为僵硬的岩石,心脏想要挣脱身体的束缚,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象口大钟般在躯壳里砰砰地回响。然后是永无休止的眩晕。

  我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我会紧紧抓住身边任何能够依靠的东西,等待着那种感觉象退潮般慢慢消失,然后在疲惫不堪中睡去。我所祈求的只是一个无梦的夜晚,让我能享有片刻的安宁。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想了结自己,可又太懦弱了,那银色的刀片在手腕上轻轻一走,鲜红的泉水就冒了出来。我象只受伤的小动物,瘫倒在厕所里,开始哭,不停地哭。

  直到你的出现。

  莫非真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我看到你的一刹那,便火山爆发般在血管中暴烈奔涌。我膝盖发软,手心冒汗,胃象兔子一样跳个不停。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你的眼神,你的笑,你的发香,你的一切一切,都吸引着我去接近你,可我害怕,很害怕。从来没有人能走进我的世界。

  可现在,我想为你敞开。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陈词滥调,陈词滥调,可除了这些我还能说什么,你希望我用常微分和羟氨基来表达吗?还是,象现在流行的那样,跑到电视节目里去表白,在三亿人的面前?

  你会喜欢我吗?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送我戒指呢?我每天都戴着它,甚至洗澡时都不脱,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送我戒指啊,我是说,这可是戒指啊。

  我想我会好起来的,为了你。

  2.

  小初:

  你好,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你说得很对,我就是一个婆婆妈妈摇摆不定矫情敏感的娘娘腔,我不配得到你的同情,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已经让我改变了许多,虽然,可能还不够多。那天,一看到大块头的脸色,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狠狠地瞪着我,额角抽动了几下,但马上又有种悻悻的不安罩在脸上。看来,他们已经收到我的信了,事情正在起变化,虽然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作用,但至少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兔子再也不用夜里偷偷地哭了。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收信时的心情,难以置信,这封连邮票都没贴的信,居然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我都怀疑是哪个小子的恶作剧,现在那封信应该放了好些年头,信纸都泛黄发脆了。

  你说想跟有缘分的人交笔友,于是我就信了。因为我实在需要一个人,跟我说话,谈心,不然我可能早就疯掉了,象楼上的大飞那样,从天台上,砰,摔成操场的一滩肉酱。

  我还记得当我拿着厚厚的信去邮筒时,他们那种诧异的眼神,我想,这是为我自己写的,因为我根本没指望有回音。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尽管它已经残缺不全,已经被开封而且可以想象得到,它经过了多少人的脏手,它成为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取笑被打骂的原因。可我拿到了。

  你的回信。

  我知道他们会截下你的信,所以我每天早早地等着邮递员,等着从他手里抢过来。他们有时会逼我们把信大声念出来,然后笑得很开心,我不怕,因为你的回信总是很短,而且说的话也让他们莫名其妙,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他们以为这样做已经很足够了,可我保证,他们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毕竟已经三年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希望你能有个灿烂美好的未来。

  PS:其实我想说很久了,你说话的方式一直让我想起一个女孩,在我上学那时候,她总会时不时地出现,跟我聊天,陪我玩耍,她总穿着一身白,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白色呢。

  祝一切安好。

  谌着

  1.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妈妈?红的、黄的、白的……,爸爸是红的,妈妈是红的,我也是红的!都是红的!红的!!我好怕!妈妈妈妈!我好怕啊!抱抱我妈妈!!呜哇哇哇——

  好温暖,好平静,一切的一切,都是乳白色的,象雾一样,朦朦胧胧……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妈妈?恩……记不得了……

  她的手象柔软的阳光,我的眼睛闭着,却能看见七彩的光线在跳舞,好温暖……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上班呢,他们都特别特别忙……老没时间陪我玩……

  姐姐,你的白裙子真好看。

  0.

  这是一切的原点。

  水流顺着我的脊柱流下,明亮的感觉之箭射在两旁。我被温暖的肉体包裹着,干燥的缝隙被润湿,冰冷的身体被弄热,它在奔涌,在发光。水象鳗鲡一样滑落我的身体……我听到了,虽然很远、很远、微弱而遥远,齐声合唱;车轮;狗;叫喊的人;教堂的钟声;齐声合唱。

  我的意识模糊了,他们开始注入由Casimir效应产生的负能量,稳定虫洞泡沫,调协频率。对于我们来说,去那或去死,两者只能选其一。

  现在我不能下沉;不能坠透这单薄的层面;现在在这脆弱的垫子上,我延展、悬吊着身体。现在我已经在地球上方。为了不再被撞击和损坏,我不再垂直。一切都很柔软,都在扭曲。……我能记起我在巨浪上航行的舰队,对于猛烈的碰撞并不在意。我独自航行于白色的悬崖。噢,可我在下沉,我在坠落!

  似乎已经到达了预定的区域,可有些不对劲,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姿势,还有惊惶。

  我沉落于睡眠的黑羽,它厚重的翅膀紧压着我的双眼。……我爬起,我逃离,我弹过树梢但现在我落入厅门的马车中,她坐着,轻点黄色的羽毛,眼睛仿佛玻璃弹珠。噢,为了从梦中醒来!

  糟糕,我被同步了,虽然传说中跃迁的同步率高达1.3%,可在肉体和意识分离的时空里,没人喜欢中奖。

  我被翻转。我被摔倒。我被延着这些长长的光线伸展,这些长长的波浪,无休止的轨道,人们不停追赶,追赶。当光线劈开碎片,在各处增添蓓蕾,摇开花朵,绿色显出纹脉,颤动,……一切变得柔软而不定型,象餐具的陶瓷流淌而刀叉的金属液化。

  看来只能这样了,这意味着我在这个时空的“分身”丧失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而只能选择附着在“此时此地”的物体上。

  此时波浪的冲击在闷响中轰然劈落,如同原木砸在岸上。

  根据《跃迁指南手册》第七条,那最好是一个不超过18个月的婴儿。

  -1.

  我曾以为我会喜欢这项高尚的工作。结果我错了。

  在失去意识前0.37秒,我终于成功地从一只枯叶蝶,跃入这具被叫做“欢欢”的躯体。运用简单植物神经控制鳞翅目的飞行实在消耗体力,何况在此之前,我还加快了一个苹果的糖份转换过程,让它达到足够的重量从枝头脱落,在摔个稀烂之前跃入一朵大波斯菊,使尽浑身解数散放三倍量的芳香烃,终于吸引到这小救世主的降临。

  没错,我在一个苹果上着陆了。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实际上我感到万分庆幸。

  有太多的人死在无机物上。比如落入一个标明“可回收”的垃圾箱。

  缺乏物质与能量的开放交流,唯一的结果便是信息的热寂。

  而那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方式。

  我在充满玫瑰香气的摇篮车中昏然睡去,我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漫长的痛苦的成长,去适应这具效率低下的女性躯体以及20世纪末的肮脏生活。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我的目标,以及思考如何完成一份体面的毕业设计。

  事实上,首次面对面的接触还得等到5年后,那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空气中飘荡着不知名的花香,他独自坐在街心公园的转椅上,缓慢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带起的气流象涟漪一般缓缓向四周散开。我咬着抹茶冰糕,在秋千上,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充满困扰与不安,常常快速地左右扫动,我知道,他已经与噩梦纠斗了许多个夜晚。

  他突然伸出脚,鞋刷刷地在地上磨着,转椅慢了下来,最后正对着我,停住了。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我的白裙,冷冷地,象在研究猎物般,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日后被称为“信息之神”的男孩,这年6岁。

  -2.

  什么是同步?

  根据手册上的简明图解,宇宙就象一个无限大的气球,表面上不同的点代表不同的时空坐标,假如用一根空心的针,非常非常小心地,从这一面的A点刺进去,再由另一面的B点穿出来,这时让一只蚂蚁走过这根空心针,那它实际上进行了一次A→B的时空跳跃。问题在于,有些蚂蚁可以走在B点的表面上,而有些却被困在了B点的薄膜中。

  同步是什么感觉?

  打个比方,靠着雪橇或者滑板或者冰刀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你可以在雪地的表面上随心所欲,如鱼得水;可你摔了下来,陷入松软冰冷的雪堆里,你举步维艰,每向前迈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甚至,你被雪崩吞没包裹住,你象个废人,象块蠢不拉几的木头,只能随着重力的作用缓慢下滑,完全无能为力。

  没错,我就是那只倒霉的蚂蚁,被困在了目的地的时空里。

  利用率极低的食物和愚蠢至极的电视节目,还有所谓的亲情,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更可怕的是,对于身体发育的疼痛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情绪紊乱,他们竟毫无办法。我象个疯子一样,在日复一日中忍受着健全的理智与野蛮的躯体之间的挣扎,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害怕想起那个问题,可这不正是人类头脑的脆弱之处吗?你永远无法强迫自己忘记什么。

  我还能回去吗?回到气球的另一面,回到A点。

  只有等待。并着手我的实验。

  我满心平和,将手放在他的脸上,看着阳光穿透我的指缝,在他紧闭的双眼间描绘出各种形状,随着我轻柔的话语,他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舒展。我知道在我的催眠下,他的梦魇正在潜入意识的深处,美丽的假象将浮出,敌意消失,我将得以进一步接近他,了解他,研究他。将一个经典化的人物进行重新设定,并观察其可能性,这是学科前沿的一个热点课题。何况我研究的对象是他,谌着,一个关系着过去与未来的人。尽管是以这种原始的方式进行。

  “姐姐,你的白裙子真好看。”他睁开双眼,象个8岁小孩那样地咧嘴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扰动量大到足以威胁原有时空稳定性的行为,是无法执行的,而当我穿越虫洞回到出发点时,我所造成的一切改变,都会被另一个方向的力所抵消。这是经典理论告诉我们的,可这个理论真的无懈可击吗?就象牛顿之于相对论,爱因斯坦之于量子物理一样,我们是否疏忽了什么,在某种不同的尺度上?

  可我还能回去吗?

  -3.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适应了这具被视为早熟的女性身体,每天在镜子前,望着自己修长的躯干和苍白的脸庞,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我也不禁沾沾自喜一把,尽管过分明显的性征在彼时代是畸形的标志。

  家庭的殷实让我免除了许多额外的烦恼,在同龄人中,我无疑是极其出众的,不管在哪方面,包括我的孤僻。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就象二维世界里的一个个圆,在他们眼中,我或许跟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交集,可却不明白,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三维的球体,在他们所处平面的投影。这是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

  所谓代沟,就是这么简单。

  谌着也不例外。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的年级,这是信息关联律作用的结果。不管上课还是下课,他总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发着呆,不跟谁说话,也不搭理谁。根据极其有限的史料记载,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童年生活:

  “……尽管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正常的小孩看待,可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正因为如此,才发生了后来的……”

  在他一贯低调简洁的话语中,大概描绘出这样一个形象:苍白、孤僻、冷漠、超越年龄的老成……实际相去不远,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及,或者说他故意略去了。他的周围,充满了对他抱有敌意和恐惧的人,不管是小孩,或是大人。这不怪他们。

  我看着他,秋千上忽上忽下,用力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的笑容难得地在阳光中绽放。他喜欢跳房子、玩皮筋、折纸,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表现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细腻、温和、羞涩,甚至还有那么点女性化,迥然不同于他在历史中的自我评价,我不知道这是催眠的效应还是潜意识的自然流露,这一发现已经足够我在报告中大书特书一笔了。

  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出众之处,这让我微微地感到一丝失望。难道他们的假设是对的?

  5岁那年,有着长期癔病史的母亲突然发作,用刀捅死了父亲,然后割断了自己的脖子。谌着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史学界的传统看法是,这次事件激发了谌着潜在的天赋,否则不会有他日后的成就。我却始终怀疑,一个人真的需要这样困扰终生的噩梦来成就吗?

  有一些事情还是没有变。14岁时,谌着因用铅笔刺伤同学,被送进少年劳教所,犯罪动机不明。

  -4.

  我想我是真的失望了。

  在他进劳教所的这几年里,我一直化名“小初”跟他通信。我知道那里面有虐待、有体罚、有种种互相敌视的窒息气氛,甚至,还有让人不堪启齿的性侵犯。我竭力去发现他身上一丝一点的闪光,人性的,智力的,象各类稗官野史中的记载那样,从少年时就耀眼夺目的光芒。

  可是没有。

  我得到的只有绵绵无休的抱怨、乞求和自怜自艾,象个女人那样。我无意贬低任何有雌化倾向的雄性个体,但彼时代教育环境的长期熏陶使我总是下意识地做出这种排序:

  雄化雌性 优于 中性 优于 雌性 优于 雄性 优于 雌化雄性

  尽管这种观点会遭到无数的攻击与抗议,但事实就是事实,你不能因为某种个人情绪而否认社会的潜在秩序,不管在哪个时代。

  17岁,谌着所在的劳教所遭举报存在虐待现象,大批劳教青少年提前释放,他被一户富足家庭领养,次年考上某大学艺术系,继续学业。

  所有人都不理解,优异出众如我,竟在高三那年无故休学,在家赋闲数年,然后又考上一个极为普通的高校,甘于埋没自己的才华与抱负。我的父母也只有暗自叹气,落泪,我惊讶于自己竟然隐隐生出一种所谓“愧疚”的原始情感,这种潜藏的变化让我害怕,我害怕自己会慢慢变成他们那样,多愁善感、脆弱而摇摆不定,变成人群中一株平庸的芦苇。

  我需要证明自己的不同,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在关于谌着的记载中,没有一丁点与私人情感有关的内容,似乎他从出生到离开,都是形只影单,只有落寞相伴。因此有学者提出,谌着由于幼年的刺激,造成成年后的情感障碍,正因为免除了情感上的消耗,他才得以集中全部的精神力,实现人类历史性的伟大跨越。

  我选择布置一场被称为“爱情”的棋局,来证明谌着是有感情的,而且他的爱情同样可以带他走向成功。

  虽然爱情对于彼时代来说,只不过是个生化名词。

  -5.

  我静静地等待着。那个人,那张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脸庞,和更加不起眼的装扮,可为了他,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对于来自彼时代的我,爱情是一种近乎传说的东西,我只能利用休学在家的时间,搜集此时代关于爱情的一切物事,电影、小说、音乐、诗歌、戏剧,等等,并加以揣摩。我惊讶于这个时代人们的幼稚与闲暇,竟能将生命中多半的时间耗费在爱情上,并在此基础上演化层出不穷的文化与商业产品,娱人娱己。

  我已经练习了很久,从一丝不苟的装扮,到一个表情、一出手势、一句问候。我清楚地知道谌着是怎样的一种个性,会对怎样的仪式产生某种情愫,但我需要实证。

  他来了,风风火火。按照那些烂熟于胸的情节,我漠不经意地擦过他行经的路线,故意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同时恰到好处地把手里的书本撒了一地。

  他慌乱而羞涩地俯下身,拾起书本,结结巴巴地道着歉,交回到我的手上。我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没关系”。

  从他闪烁的眼神中,我看到在PEA和苯基乙胺作用下奔涌的神经冲动,有如烟花璀璨,繁星似尘,多巴胺与肾上腺素联手让他心跳加速,面带潮红,仿佛身堕云间,四肢无力。这便是爱情的魔力,亘古不变的真理。

  顺水推舟地,我们交换了名字和电话,他愈加局促地说要赶着上课,我说不急不急,改天联系。他一步三回地飞奔而去,与路人亲密磕碰,不停。我暗笑,好戏上演。

  事情远比我想象的顺利。第三次见面时,我便成了他女朋友,当然是在我主动下。他一如既往的羞涩与内向,当他听见我说出那句话时,一脸的茫然与木讷,随即又无法抑制地傻笑起来,差点把手里的可乐洒了一身。

  当第一眼的迷醉慢慢消退后,内啡肽开始掌管爱情,代替激情澎湃的,是更加稳固、持久的亲密、依赖与温暖。我可以看出,他不是那种爱上瘾的花花公子。那些瘾君子们,迷恋基于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快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寻找着短暂关系的神经高潮。他们的大脑对这些化学物质的耐受程度不断增强,普通的恋情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刺激,于是化身为恋物癖或施/受虐狂,直到变成爱无能。

  而他,相对而言,很好打发。在夕照中,我牵起他纤细的手,散步在校园中,偶尔几句贴心的呢喃,一个廉价的合金戒指,已经足以让他心醉不已。对于星夜、浪漫、欲擒故纵、缘分等等滥俗的元素,我已然十分纯熟。我知道,他已经离不开我,我也知道这更多的是出于对内啡肽的依赖,让人平和、快乐、远离焦虑。

  另一些事情烦扰着我。我的有意引导似乎收效甚微,他对于那些心理学、精神分析学及神经科学著作毫无兴趣,而迷恋于这个时代的空洞无物的垃圾,比如流行音乐和占星术。另一方面,我的身体内部似乎正在发生一些变化,我开始失眠,做梦的时候会梦见他,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怒。我强迫自己相信,这只是荷尔蒙在搞鬼,而跟所谓的爱情无关。

  但是很难。

  那天我问他,你最喜欢什么时候的我?他说,现在的你。
  我嗔怒,说,那过去和以后的我你就不喜欢啦。
  他看着我,平静的说,过去的你对于我并不存在,如果你有了以后,那意味着你已经离开。对我来说,你应该永远是现在。

  当最后一句话从他唇边轻轻滑落时,我的心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不知道是为了他言语中闪现的灵光,还是别的什么。

  可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

  -6

  我们分手吧。

  我看着他的脸慢慢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扑扑地跳着,一副想发怒又不敢的样子。

  我们真的不合适,我要出国了。而我心里另一把声音却在说,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原始男人,虽然你对我真的很好,但是你我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呆了一会,把头深深地埋进双肩,开始抽噎,并努力地压低声音。

  我静静地回头,离开。想让自己湿润的眼角尽快被风干。

  一切都是因为一封连锁信。这种游戏在电子时代变得更加方便与快捷,不管什么时候,笃信命运与惩罚的弱者总会在人群中占有相当比例,这也为某种病毒或秘密讯息的传播提供了顺畅渠道。因为根据信息关联律,每两个随机节点之间建立联系的平均步骤为6.23,在这个小世界上。

  我看到了我在彼时代的名字,出现在那封连锁信的附件名称上,我确信随机生成这串字符的概率小于10的负23次方。于是我强按住心头的狂喜,点开了附件。在普通人看来,那不过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可对我来说,那却是盼望已久的,甚至已经一度绝望的东西。

  回家的机会。

  地点坐标表明,那是美国西岸某城近郊,当地时间2006年9月20日AM6:45分。正负65日,这是因为确定自转方位比确定公转方位来得容易的缘故。

  突然我想到了他,一股莫名的感觉让我迟疑了半会,我想那可能叫做依恋。我甩甩头,用力将那种感觉抛开,说不定分手更能刺激他发现自身的天赋,而且,时间真的不多了。我点点头,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申请了那座城市及邻近的几所大学,好在自己的GPA和英语成绩够用,加上老师的推荐信得力,不大费力就拿到了几个Offer,我挑了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方向。一切就绪,我说过,我们只能按照所在时代的规则行事,哪怕你要多花三倍以上的工夫。

  临走那天,一直刻意回避的他终于出现了,他红着眼圈,递给我一本笔记本,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走。我翻开镶花的扉页,几行隽秀的字迹工整地立在中间:

  The Waves
  海浪
  Virginia Woolf

  页面的右下角怯怯地露出一行小字:

  为你而译——谌着

  一股酸涩的感觉猛扑入我的鼻腔,他还记得,我提过的每一件事,他还记得。我终于控制不住,眼前一片模糊。

  -7

  等待是漫长的,但当等待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时,它不再漫长,而是失去了意义。

  回家的入口,在面向太平洋的一堵悬崖的末端,或者垂直下落过程中的每一点,直到拍入海面。

  我在附近租下一间小木屋,在清晨刚是红霞漫天的时候,爬上悬崖,观察着每一点可能的征兆,然后吃个简单的早餐,开着二手车进城上课。

  我害怕再错过机会。

  闲余的时候,我喜欢拿出谌着亲笔翻译的《海浪》,一页一页地翻看。看着看着,那些清秀的字迹开始在眼前跳动,渐渐模糊成他的面孔,他的窘迫的笑。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单单喜欢这篇不是很出名的伍尔芙小说,只是因为其中的一些描写,象极了时空跃迁时的感觉,那么怪异,而又亲切。

  象回家一样。

  我故意不跟他联络,电话不接,信不回。为了是让他尽快走出阴影,早日找准自己的方向。可他似乎无动于衷,情绪依旧低迷,郁郁寡欢。我只有采取一些极端的手段。

  我在他电脑里安了个木马,可以窥探他的每一步操作以及浏览内容。他似乎对“小世界”理论产生了兴趣,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无论对他,还是对我。

  我编了一个www.smallworld.org的傀儡网页,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谌着的注册ID和密码,同时杜撰出一名英国女人Virginia Kurbrick的个人资料,“随机”地分配给他。在他向David Jarrett,那个滑稽的留学生发送信件的同时,我将伪造得天衣无缝的Virginia Kurbrick的信件以戴哲瑞的名义发给他,这种移花接木的小程序在网络上俯拾皆是。

  缘,妙不可言。不是吗?

  如我预料的那样,他毫无防备地堕入了我设下的圈套。很快地,他在MSN和Email上跟那个心有灵犀、善解人意、如梦似幻的“寇薇菁”如胶似漆起来,在感叹原始人类的易于动情的同时,一些微妙的感觉似乎在我心里慢慢漾开。嫉妒?失落?我没有办法确切地形容那种感觉,但我知道自己正在逐渐代入那个子虚乌有的角色中。无可挽回地。

  那是一种原始的代偿性心理,我警告自己。

  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给他打了电话,在练习了几天的利物浦口音后。

  他说他要来找我。可我知道,那并不是我。

  -8

  日期近了。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丝丝点点的紊动,时间仿佛忽快忽慢,当然,我知道那是心理上的错觉。可似曾相识感(Daje vu)的频繁出现让我确信,回家的时候不远了。

  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给谌着写了那封信,而且,还寄了出去。如果没出错的话,他现在可能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动身了。

  我说我想他,想见到他,非常的想。

  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我脑子里飞速地滋长着,他们似乎在比赛,看谁有能力把对方压倒,象癌细胞般狂暴。

  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具带来无限烦恼的躯体,那些过分发达的腺体,那些愚蠢的嘈杂的无时不休的电子噪音,繁复的低效的社会仪式以及更加繁复低效的原始情感,我渴望简洁、直接、意义丰富的时代,而不是现在。

  可我不想回家,为了那些温暖、朴素的自然事物,为了种种微妙的心理涨落,为了可以肆无忌惮的笑、声嘶力竭的哭,为了可以无知而快乐地活着,为了不必寻求每一步的目的和理由,为了生命中的惊喜和意外。

  我想,为了他。

  这只不过是这具躯体所带来的副作用,或者是你潜意识里对谌着的幼年崇拜,另一个我咆哮着,你怎么可能,去爱?!甚至,去爱上他?!甚至,这根本不是他,这只是另一个时空里一个叫做谌着的失败的懦夫!!

  可我只想告诉他。他的生命本不应是如此。
  他应该充满了前瞻性的创见,在大学期间便提出了信息关联律的雏形,成为日后时空跃迁的定位理论基础。
  他应该用三十年的时间来建立、完善他的信息统一理论,并向世人揭示,人类大脑是最有可能逼近单位物质所包含信息量极限的装置,他甚至成功实现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人体信息分离实验,从此“灵魂”被作为一个科学名词写入教科书,许多困扰人类数千年的谜题迎刃而解,而利用微观尺度的虫洞泡沫进行个体意识的时空跃迁也成为可能。
  他应该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天才,万世景仰。他的许多思想,我们只能复述,却无法理解。他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我和你们,是两种不同维数时空中的生物,你们所热爱、迷恋、信仰、恐惧、执着的一切,在我看来,如梦幻泡影。

  可另一方面。

  他应该极端冷漠、偏执,心理扭曲,缺乏正常人的情感,甚至遗传了他母亲的癔病基因,会毫无原因地失控,自虐伤人。
  他应该丧失了正常男性的生理功能,因为他从信息角度论证出性别的优势定理,并在自己身上付诸实施。
  他应该终身孤独,茕茕孑立,提出信息关联律的他却不能与其他人进行交流,他象一个巨大的影子,冰冷而无法触摸。

  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

  生命总是充满了两难。

  我还想告诉他,其实我一直记得,他最喜欢哼的那首老歌:

  生活静静似是湖水 / 全因为你泛起生气 / 全因为你泛起了涟漪 / 欢笑全为你起……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

  -9

  我已经在这里守侯了两天两夜,饥寒交迫比起回家的热望来,算不了什么,可折磨,内心的折磨,才是最痛切的。

  再一次,我看着面前普通的街道。文明的天盖燃尽了。天空如磨光的鲸骨般暗黑。但空中开始点燃,无论是灯火或黎明。麻雀吱喳着,在悬铃树头闹腾。有种天将破的感觉。我不会把它叫做黎明。……

  我看到了,随着黎明一同到来的,是回家的门扉轻启,那摇曳的光点,在悬崖的下方闪烁,绽放出魅惑的色彩,我知道,时候到了。

  黎明是某种天空的变白;是某种更新。另一天;另一个星期五;另一个三月二十日,一月,或者九月。另一个平常的苏醒。星星后退,然后熄灭。浪间的条纹他们加深。薄雾层层在原野上愈浓。玫瑰上的红渐渐凝集,即使是那朵垂在卧室窗旁的苍白的花。鸟儿吱喳。村民点亮他们初早的烛火。是的,这是永恒的更新,不停的上升与落下,然后,落下,再上升。

  天那,那竟是他,谌着,带着满面的倦容,可双眼却放着锋利的光,他在笑,噢,是的,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那么温暖,那么甜美。可不,我不能。我已经领悟了一切。

  我只是你生命中的朵朵涟漪,静静地泛起,又悄悄地跌落,渺无痕迹。你,唯一的你,伟大也好,平凡也罢,只要你不寂寞、不孤单,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生命中的种种时,我曾经的存在也就有了意义。而现在,是时候离开了。

  而我也在浪中升起。

  我笑了。我说,我爱你。但你将会忘记。

  霞光微露的天空向我扭过身来,扑搠的海风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呐喊,瞬息破成千丝万缕,泯灭在无尽的坠落中。我记得,那是我的名字,那是我曾经的名字。这个熟悉的世界正在飞快地背我而去,它将变得陌生。在我的躯体粉碎之前,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将击穿我的意识,不过,我已经不担心了。

  它膨胀着;拱起脊背。我再一次意识到新的愿望。象匹第一次被它的骑士刺中,而后弓背的骄傲的马,从我下方升起。现在我们察觉到了,是什么样的敌人在前方与我们作对,当我骑着你,在这段路上艰难前进时?它便是死神。死神便是敌人。

  一切将回到原点,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

  当我横矛骑行时,当我的长发如少年飞扬,如疾驰于印度的玻西瓦尔时,正是死神,与我作对。我把马刺插进我的爱马。向着你我将放飞自己,不屈且无法战胜,噢,死神!

  这就是一切的结束?

  浪碎于岸。

  ……
  7.1

  四周全是白的。我不知道我已经睡了多久,他们说我受了很大的刺激,脑子现在还有点不清醒。事实是,我头疼欲裂。四周全是白的,我快要发疯了。

  我恢复得很快,除了有些事情记不太清,我好象常常发一个怪梦,那梦里,似乎有你。

  他们说你疯了,我不信。他们说你从小就有很严重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高中时曾经为此休学几年,出国也是为了换个疗养环境,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他们说你死了。

  8. 1

  毕业后,我找了一家师范学院,教素描、油画和艺术史。生活还可以,平平淡淡的,现在的学生很让人伤脑筋。

  有那么一阵子,我想自考个CPA或者其他什么职业资格认证,总不能当一辈子老师吧,可是太难,又放弃了。现在正在加强英语,想出去。

  交过几个女朋友,又分了。没事的时候,偶尔会翻翻我送你的那本《海浪》,我纳闷那时候怎么有那么大的毅力,挺佩服自己的。有时也会弹弹吉他,还是那首保留曲目,别的一直没学会。

  我有习惯性的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你,想得没办法,就忍住不想。拼命的忍着。我想,日子还得过下去,不管怎么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9. 1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那天,你到底跟我说了句什么。
  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或者,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就象你说的,一切在开始以前都已经注定。
  都已经注定了。

  山上很冷,雾很浓,象只冰凉的手,从那些盾牌般立着的石头上抚过,凝起湿湿的一层水晕。我不敢碰,我怕那种感觉,象有根细细长长的针一下刺进骨髓里,又往外抽。还好有飘飘渺渺的花香,若有似无的,让人心头有一丝暖意。

  我站着,读着那齐整的句子,一行一行的,硌得心头生疼。那是你要求的。把它们刻进石头里,你就能看到吗。我唱出来,你就能听到吗。

  涟漪
  生活静静似是湖水
  全因为你泛起生气
  全因为你泛起了涟漪
  欢笑全为你起
  生活淡淡似是流水
  全因为你变出千般美
  全因为你变出百样喜
  留下欢欣的印记
  植物亦似歌 那感觉像诗
  甜蜜是眼中的痴痴意
  做梦也记起这一串日子
  幻想得到的优美

  唱着唱着,脸上湿湿的,我猜,那一定是雾。

  ……

  2004.2.2

  ※斜体字部分译自The Waves (1931) by Virginia Woolf,A Project Gutenberg of Australia eBook.译者KENZO.

《涟漪》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