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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子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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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子理论》
作者:爱德华·布赖恩特

正文 粒子理论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像黑色烙印一样投射到墙上。我的日光浴平屋顶在不合时令的酷暑中反射出炽热的强光。埃利奥特错了;弗罗斯特说得对。
  几个毫微秒……
  死亡就像任何其它显而易见的恒量一样具有相对论性质。我纳闷:我就要死了吗?
  我想那是不包含任何内在真理的陈词滥调。
  “生命确实在压缩的一瞬间在死者眼前闪光”,阿曼达说。她又给我倒了一杯勃艮第葡萄酒,那颜色像她的头发一般绛红。壁炉的火光映照着我们俩,“一位名叫诺伊斯的心理学家——”她欲言又止,对我嫣然一笑,“你真的想听吗?”
  “当然。”壁炉的火光使她脸上绷紧的表面变得柔和起来。我看见她隐隐约约闪现出三十年前具有的较为温柔的美色。
  “诺伊斯在七十年代早期逐一列举了死亡之门现象的鉴定证据。他称之为‘生命回顾’,属于死亡过程之中可以明确划分界限的三个步骤的第二个步骤;就像放映电影,不一定是连续直线性的。”
  我举杯喝酒,我没有海量,喝了容易醉醺醺的,我起身踱步。
  “干吗有这种现象?怎么发生的?”我不喜欢自己话音里极度急切的口气。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开了,比分隔我们的桌子所占的位置疏远得多;我望着阿曼达的眼睛,寻找莉萨旧时的一点音容笑貌,“生命飞驰而去——或者说我们从生命中退出——像地球和一艘星际探测飞船断然分离而无法挽回那样。以光的速度互相撤退,黑暗充满它们之间的距离。”我捏着高酒杯的脚,把它旋转起来,凝望着杯里晃荡的酒。
  松木块噼噼啪啪燃烧着。阿曼达扭过头去,她眼睛的形象在火光中碎裂。
  耀眼的光,耀眼的光——
  我三十岁的时候怨天尤人,哀声叹气,因为我已经鬼混了十年,该于的工作几乎一事无成。莉萨只是嘲笑,这使我一时火冒三丈,继而较长时间绷着脸一肚子不高兴,此后我才明白她的嘲笑是唯一合适的反应。
  “疯疯癫癫,神经兮兮的,”她说,“一个自命不凡的拜伦式慷慨悲歌的角色,充满自怜和凄凄惨惨的自我奉承。”她挡在厨房门口不让我出去,逼到我面前几毫米说道,“你都三十了,看来还没有醒过来发现只有五十六个人听到过你的尊姓大名。”
  我结结巴巴勉强顶了她一句。
  “有五十七人?”她说着哈哈笑了;我也笑了。
  转眼我四十了,经历了老一套的伪更年期的心灵创伤。我得承认,我已经将近一年压根儿没干过一件事,两年没干过一件好事。这下子莉萨不嘲笑了;她好自为之,主要是当我在波特兰市西南的海边房子四周一会儿郁郁不乐转悠着一会儿发狂似的大嚷大叫的时候她尽力避开点别来惹我。从我写的有关核聚变突破的那本书所得的版税使我们得以买点食品杂货,支付抵押借款。
  “听着,假如我离开一阵子的话,也许——”她说,“你独自一人过日子也许有好处。”暂时分居,这对我们的婚姻来说没啥希奇;我们一度估算过,假如我们大约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时间凑合在一起,那么我们的关系就变得相当不稳定。那是个漫长的冬季,我们早该分离了;可是后来莉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面孔,决定不离开我。两个月以后我在脑袋瓜里冥思苦想那些问题,求她让我单独过些日子。她对我的心思了如指掌——竟然又笑了起来,因为她知道我正在又一次从思想冬眠中苏醒过来。
  在一个阴沉沉的冬日,她搭乘一架喷气客机,向东飞往科罗拉多南部我父母的老家。那天下午航班的喷气式飞机登机桥损坏了不能用,所以航空公司的人只好推出一个旧式带轮的梯子。就在莉萨步入座舱之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在梯子顶部向我挥手;她的黑色头发被风吹拂着飘到她的脸上。
  两个月以后我已经草拟了我首次论述生殖革命的那本书的大部分初稿。我每星期至少一次打电话给莉萨,她总是给我讲述她正在某一条冰雪覆盖的科罗拉多河或者普拉特河上顺河漂流所拍摄的照片,然后我就把她当作体外发育、有生殖和不生殖的两种雌性以及一种受利用的人类宿主母体纲濒临倏忽进化等等推测的咨询人。
  “这么说来,尼克,你写完初稿以后咱干什么呢?”
  “也许咱要乘坐横贯加拿大的铁路玩它一个月吧。”
  “到乡下春游……”
  初稿写完了,莉萨的科罗拉多历险也结束了,“你可知道我多么急着想见你吗?”
  “几乎像我想见你那么急。”
  “哦,不,”她说,“让我告诉你——”
  她告诉我的事无疑违犯了州和联邦政府的法律,说不定也违犯了电话公司的收费标准。只能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我感到灰心丧气,’像柔体杂技演员那样盘着双腿。
  “尼克,我将订购从丹佛起飞的航班机票。我会通知你的。”
  我想她是要让我吃一惊吧。莉萨买了机票没有告诉我。航空公司通知了我。
  如今我五十一了。情况改变了,我又痛心地怨恨自己没有取得更大的成绩。有那么多工作耽搁下来没有完成;即便我能活几个世纪,我照样无法把这些工作都做完。然而,这不是一个恼人的问题。
  医生告诉我说,我他妈的血液里的酸性磷酸酶他妈的标准升高了。就这么一点事,听起来多么不足挂齿,多么枯燥乏味啊;措辞又是多么自怜哪。难道我还没有凄惨得足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吗,莉萨?
  莉萨?
  死亡:我希望确定自己的死期。
  “令人心醉神迷,”好些日子以后我说,“世界末日。”
  我的朋友丹顿乃是射电天文学家,她说,“万能的基督啊!你他妈的开玩笑。你怎能语带双关①说俏皮话呢?”
  【① “令人心醉神迷”,原文charming。所谓语带双关,因为这个词另有~个牵强附会的意思:“令人变成粲粒子”。】
  “这样做免得大哭一场,”我平心静气地说,“嚎啕大哭和捶胸顿足都无济于事。”
  “冷静,如此冷静,”她用怪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已经见到死神了,”我说,“我已经有时间考虑这件事了。”
  她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睛注视着这个杂乱的办公室外面某个地方,“假如你说得对,”她说,“这可能是科学家所能观察和记录的最荒唐的事件。”她的眼睛重新注视起来,遇到我的目光,“要么,这可能是最吓人的事件;一种临终恐怖:”
  “选定一种可能吧,”我说。
  “但愿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
  “我是在从事投机买卖呢。”
  “想入非非,”她说。
  “随你怎么说吧。”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想时间不多了。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居住的地方。来——”我犹豫一下。。来看看我吧,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想——请你去一趟。”
  “我可能去,”她说。
  我本不应该含含糊糊没有说清情况。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她的办公室,把车开出伽莫夫峰停车场,开往谷地以后~小时,丹顿居然坐在她的跑车驾驶座上,开大油门径直驶往顶峰的路。游客看见她摔出之字形爬山公路。公路局人员把她从落拓牌车子和黑松的夹缝里撬出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为她感到非常悲痛,心里纳闷这是不是信任的代价。我驱车到医院,因为没有最近的亲属在场,阿曼达出面交涉,所以医生让我站在病床旁边。
  我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面容,从未见过这种缺乏实际死亡的静滞。我等待了一个小时,一秒一秒从壁钟上悄悄地流逝,直到回家的欲望难以抗拒。
  我无法再等下去,因为晨熹显露,我将不告诉任何人。
  回到开头:
  我一向容忍作为个人的医生;作为一个职业群体,他们使我战战兢兢。这种恐惧就像受到鲨鱼的追击或者引火烧身而死。但是最终我还是跟医生约定时间做检查,在约定的日子驱车到亮光闪闪的白色诊所,憋着~肚子火气在候诊室里花费半小时看一期时隔一年的《大众科学》。
  “是里奇曼先生吗?”笑容可掬的护听终于叫道。我跟随她走进检查室,“医生过一会儿就来。”她走了。我忧心忡忡坐在检查台边上。两分钟以后我听见我的病历从外面的格状架子上取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接着,门开了。
  “近来怎么样?”我的医生说,“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不能怪我,”我说道,话题转到惯常的看病仪式上来,“入冬以来没患流感。那一针一准打得十分及时。”
  阿曼达耐心地望着我,“你不是个疑病症患者①。你不需要医生再三向你作出保证~也不需要吃安眠药了。神知道,你没患什么病。所以,你有什么事呢?”
  【① 疑病症患者:过分担心自己健康的人。】
  “呃,”我说。我无可奈何摊开双手。
  “尼古拉斯。”她说话声音尖锐,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今天挺忙的”。
  “别仿效我的独身姑妈。”
  “行啊,尼克,”她说,“哪儿不舒服?”
  “我小便困难。”
  她匆匆记下了什么,头也不抬:“哪一种困难?”
  “挺费力。”
  “多久啦?”
  “六个月,也许七个月了。这毛病是渐渐发展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它情况?”
  “尿频,次数增多。”
  “就这些情况吗?”
  “嗯,”我说,“后来,我,呃,小便点点滴滴流淌。”
  她罗列一些症状,如同按固定程序背诵出来:“有没有疼痛,烧灼感,紧迫感,一时拉不出,尿流的改变?有没有小便失禁,流量大小的变化,尿外观的变化?”
  “什么?”
  “比较黑,比较浅色,比较浑浊,阴茎出血,性病感染,发烧,夜间盗汗?”
  我连连点头称是或者哼哼哈哈回答。
  “嗯。”她继续在活页本上写着,然后啪一声把本子合上。“好,尼克,请你把衣服脱掉好吗?”当我脱光以后,她说,“请躺在台子上。趴着。”
  “用涂油脂的指头探查吗?”我说。“哦讨厌。”
  阿曼达从一卷东西上面扯下一个可任意处理的手套。她戴手套的时候,手套噼噼啪啪响,“你以为我干这种事挺紧张吗?”她当我的普通医生已经很久了。
  检查完以后,我战战兢兢坐在检查台边上挺不自在。我说,“正常吗?”
  阿曼达又在一张纸上潦潦草草写着什么,“我准备介绍你去找一个泌尿学家。他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我先打电话给他。你尽可能跟他约定一个时间——哦,在一星期之内。”
  “别让我四处折腾吧,”我说,“否则我就到图书馆去查阅症状手册。”
  她用老实不客气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盯了我一眼,“我要专家检查梗阻现象。”
  “你把手指插进去的时候发现什么毛病7,~t?-
  “你太粗野了,尼古拉斯。”她似笑非笑,“你的前列腺硬化——坚硬如石。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
  “约翰·韦恩把这种癌症叫做什么玩艺儿?”
  “前列腺癌,”她说,“在你这种年龄的男人中是比较罕见的。”她低头在我的病历上瞥了一眼,“五十。”
  “五十一,”我说。本来想说话和气一点,试了,没辙,“我过生日你可没送给我生日卡呢。”
  “但是这毛病不是不可能的,”阿曼达说。她站起来。“到前面办公桌来一下。泌尿科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要跟你约定一个复诊时间。”
  像往常一样,当她跟着我走出检查室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这一回她的手指有点儿过于紧张兮兮的。
  我在脑子里观望着绿草茵茵的小圆丘和大理石板,走出候诊室的时候没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尼克?”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俄克拉何马口音。
  我从外门转过身来,低头一看,见到蓬头散发。原来是杰基·丹顿,伽莫夫峰天文观测站聪明的年轻脑袋之一,她拿着那本久经翻阅的《大众科学》搁在怀里。她用一张用坏了的克里奈克斯牌面巾纸捂着嘴巴一边咳嗽一边抽着鼻子,“别靠得太近。在这个位置上可能没关系。你,患流感?”她绿色的虹膜四周发红。
  我含含糊糊挥挥手,“我刚刚打了针。”
  “噢。”她又抽鼻子,“我本来打算稍后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你呢。昨天晚上看那个节目了吗?”
  我~定是傻眼了。
  “你还是什么科学作家呢,”她说,“参宿七变成超新星了。”
  “超新星,”我傻乎乎地重复她的话。
  “嘭,你知道吗?轰隆隆。”她用手比划着,杂志啪一声落到地毯上,“你不见得什么都不看吧。这个节目要连播几个星期—一天上最大的奇观呢。”
  突然,红白相间的飞机警示灯被光化耀斑吞没的丑陋形象映入我的视网膜。我摇摇头。过了一阵子我说,“我们星系的第一颗超新星——时隔多久啦?三百五十年吗?但愿你给我打过电话。”
  “更久一些。开普勒之星出现在1604年。很抱歉没给你打过电话一我们全都有点儿忙得不可开交,你知道吗?”
  “我可以想象。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俯身捡起杂志,“大约午夜。怪得挺吓人的。我正要下班。”她嫣然一笑,“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点宇宙灾变更使我丧魂落魄了。这样也好;今晚不许告病假。所以现在我赶到诊所来。克里斯说不许找借口不去上夜班。”
  克里希纳默西是伽莫夫天文观测站站长,“你很快就要回顶峰上去吗?”她点点头,“告诉克里斯,我要去看看。我要收集很多材料呢。”
  “那当然。”
  护士向我们走来,“是丹顿小姐吗?”
  “嗯。”她点点头,最后一次擦擦鼻子。她吃力地从软沙发里站起来说,“你怎么没有看到报纸上有关参宿七的报道?每天早报都登载。” “我没有续订报纸。” “可是电视新闻呢?电台广播呢?” “我没看电视,车子里也没有收音机。” 她钻进走廊到检查室之前又说,“你那座乡间房子一定是完全与世隔绝了。”
  我驱车回家,把车停在车库旁边,这时冰水从屋檐淅淅沥沥滴下来。除非天空诓骗我,现在不会有新的冷锋袭来;没有必要防止车子遭到一场新的十厘米大雪的侵袭。
  我的房子在群山之中,日落较早。影子在寸草不生的院子里伸展,从我肌肤吸去热量。连绵的山峰当然是故意捣蛋的屏障,挡住来自沿海城市的亮光和暖流。有一次我把山峰比拟作友好的巨人,守卫着我们的和蔼可亲的笨伯。只不过如此而已。眼下它们仅仅是山峦,或谓喀斯喀特山脉。
  有一阵子我以为我见到了亮光闪动,但那只是窗户霎时间反射出日落的余辉。房子照样阴暗又寂静。西雅图那位诗人离去三个月了。我冷若冰霜——她热情似火。我本来以为那次移情将会使我得到温暖。相反,她冷却下去。她在空房子里留给我的字条是一首描写心灵冻伤的十四行诗。
  我过去十一年并非独居,但是有时候感到跟独居差不离。匀寂状态最终克服了所有充沛的精力。
  其后我望着东方的暮光,看见参宿七升起。月亮暂时看不见,所以天空中最明亮的物体就是那颗爆炸之星。它使我呆立在车旁这个地点,其亮度等同于飞机的降落灯。照射到我身上的白光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离开了那颗新星(细节包含在那篇极其令人信服的文章里——星际距离的图解历来使读者感到敬畏)。
  今晚,望着参宿七灾变产生的那一只一千亿度高温的歹毒之眼,我知道我感到敬畏。灾变发出耀眼的光,比任何行星都更加明亮。我纳闷参宿七是否—一我知道不大可能——拥有过一个行星系;流淌的山脉和沸腾的海洋是否先于如煎似烤的世界。我纳闷,五个世纪以前当星体之火吞没天空时是否有智能生物目瞪口呆观望着。他们有时间责骂这种不公的现象吗?在我们的星系里有一千亿颗恒星;估计每千年只有三颗恒星转变为新星。好苗头:参宿七消失了。
  我看得几乎着了迷,直到我突然被黑暗中刮起的风惊醒过来。我的手指冻得发僵。但是当我起步进屋的时候,我最后一次望了望天空。令人恐怖的参宿七,是的——但是我的目光被北方的另一个现象吸引住了。一个亮光闪烁照射着,比周围的星星更加明亮。起初我以为是过路的飞机,但是它的位置一直静止不动。我渐渐明白了其中的可能性,同时又不愿意相信,我从它的表现认出了这颗新出现的超新星。
  五十年来我可谓见多识广。然而,望着天空,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原始人,穿着未加工处理的兽皮瑟瑟发抖。我的牙齿打战,不只是因为身体发冷。我巴不得躲开这个宇宙。我房子的门没有上锁,真是侥幸——我是没办法把钥匙插进弹簧锁了。最后我跨进门槛。我打开所有电灯,全然不顾两颗恒星在天空点燃的火葬柴堆。
  我的泌尿学家原来是个郁郁寡欢的黑人,名叫夏普,我料想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他实验室里陈列的任何其他标本一样。他三十出头,已经读过我的几本著作。我佩服他对长者和知名人听绝对没有丝毫敬意。
  “你能把结果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吗?”
  “你就指望着吧。”
  他也给我来一次他妈的泌尿科手指探查。当我最后坐起来能够回头用鸦问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慢吞吞地点点头说,“有个小肿瘤。”
  然后我接受一系列血液化验,检查被称为酸性磷酸酶的一种酶的含量,“升高了,”:夏普说。
  最后,在实验室里,我得接受膀胱镜检查,那玩艺儿是个亮晶晶的金属管,将插入我的尿道。作活组织检查的镊子将从金属管里插入,“天哪,你在寻开心呢。”夏普摇摇头。我说,“假如活组织检查表明是恶性肿瘤……”
  “我不能未卜先知。”
  “算了吧,”我说,“到现在为止你一直很坦率。治愈恶性肿瘤的概率有多大?”
  自从我走进夏普的诊室,他就郁郁寡欢。现在他脸色更加阴沉了,“那不属于我的泌尿学范围,”他说,“取决于许多因素。”
  “就给我一个简单的数字吧。”
  “也许百分之三十。倘若出现癌转移,一切希望都将换为泡影。”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我的眼睛,然后忙着操作膀胱镜。不论是否做过局部麻醉,反正我的阴茎火辣辣地痛得要死。
  发现第二颗超新星的那个晚上,我通过私营线路最终打通了给杰基·丹顿的电话,“我想昨天晚上乱哄哄的像个疯人院呢,”她说,“现在你该见见我们了。我只有一点点时间。”
  “我正要证实一下我观察到的现象呢”我说。“我见到那鬼东西真的爆炸了。”
  “你走在伽莫夫天文观测站每个人的前面了。昨晚我们忙着注视参宿七——”电子杂音搅乱了通话,“尼克,你还在听吗?”
  “我想有人要用这条线路了。最后告诉我一件事:那是不是一颗完全成熟的超新星?”
  “绝对是。就我们眼下所能确定的来说,它是一颗地地道道的Ⅱ型超新星。”
  “很遗憾它不可能是所有超新星里最大最好的。”
  “够大的了,”她说,“它够好的了。眼下它距离我们大约只有九光年。天狼星A。”
  “八点七光年,”我不由自主说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直接影响吗?不知道。我们正在考虑呢。”听起来好像她用手捂住了话筒;然后她继续通话,“听着,我得走了。克里斯正在尖声叫喊寻找我的脑袋呢。以后再谈吧。”
  “行啊,”我说。电话挂断了。在截止时间我想我听到了宇宙的二十一厘米碱性氢发出的嘶嘶声。然后拨号声嘀嘀响,我挂上话机。
  阿曼达似乎郁郁不乐。她两次翻阅一份材料,我猜那是我到实验室去检查的结果。
  “好啦,”我坐在胡桃木办公桌病人的一边说道,“告诉我吧。”
  “里奇曼先生吗?是尼古拉斯·里奇曼吗?”
  “我就是。”
  “我是库尼克太太,在越西航空公司工作的。我在丹佛给你打电话。”
  “什么事?”
  “我们从事故记录上得到你的电话号码。一张票子卖给莉萨·里奇曼——”
  “是我的妻子。这个周末我等她一些时候了。是她请你预先打电话通知我的吗?”
  “里奇曼先生,不是的。我们的客运名单表明你的妻子今晚搭乘我们的903航班,从丹佛到波特兰。”
  “真的?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她病了吗?”
  “恐怕是出事故了。”
  我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严重吗?”我愣住了。
  “我们的班机在科罗拉多格伦伍德泉西北大约十英里处坠毁。现场的地勤人员说没有一个幸免于难。很遗憾,里奇曼先生。”
  “没有一个幸免于难?”我说,“我是说——”
  “我非常遗憾,”库尼克太太说,“如果情况有变化,我立即跟你联系。”
  我不由自主地说,“谢谢你。”
  我觉得库尼克太太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是停了一会儿,她只是说,“晚安。”
  在科罗拉多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死了。
  “活组织检查结果是恶性的,”阿曼达说。
  “嗯,”我说,“糟透了。”她点点头,“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破碎的金属残片像牙齿一样乒乒乓乓射入山坡。
  我的病例非同寻常,这只是从相对意义上说的。阿曼达告诉我,前列腺癌是男人为保持其他方面良好健康所受的惩罚。假如男人避免其他每一种对健康的危害,20世纪的男人终将被他们自己的前列腺斩尽杀绝。以我的病例而论,这毛病提早大约二十年出现在我身上;我真倒霉。渐渐冷却的金属噼噼啪啪撒落,在雪地里吱吱作响,继而万籁俱寂。
  假设癌症还没有转移,那么就有几种可能性;但是阿曼达认为在这一阶段,无论放射疗法还是化学疗法希望都不大。她建议施行手术彻底切除前列腺。
  “假如不是你还有好多宝贵年华的话,我是不会建议这样做的,”她说,“通常对年纪较大的病人不提这种忠告。但是你总的身体素质不错;这种手术你受得了。”
  山坡上一片死寂,“最终结果会怎样呢?”
  “你已经知道‘彻底切除’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对输精管结扎倒是无所谓——我老早就应该动这个手术了。到了五十一岁,我对绝育可以安之若素,但是——  。
  “造成性机能障碍吗?”我说,“哦神哪。”我意识到我说话的声音开始发急了,“我不能那样干。”
  “你完全可以,”阿曼达坚定地说,“我认识你多久啦?”她回答自己的问题,“好多年了。我对你太熟悉了,知道你至关重要的事并非全都搁死在你的那根阴茎上。”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听着,于掉它,死于癌症更加凄惨。”
  “不,”我犟头倔脑说道,“也许。那样做就一劳永逸吗?”
  不能一劳永逸。阿曼达指着登记表上我的膀胱的记录内容给我看。膀胱也得切除。
  “从我体内接出管子吗?”我说,“假如我活着,我只好时时处处拎着一个排尿用的塑料袋度过我的余生了?”
  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咋咋呼呼太夸张了。”
  “但是我说的对不对?”
  稍停一会儿她说,“基本上,没错。”
  这一切就是问题的实质;那个好消息,全都想当然地认为癌细胞在外科手术期间不会扩散也不会转移到其它器官,“不”,我说。这种他妈的糟糕又讨厌的屈辱遭遇是我完全无法消受的。“去他娘的,不。这是我的抉择;我不愿意那样活下去。死就死吧,反正一了百了。”
  “尼古拉斯!别来你那一套自怜自悯的把戏。”
  “难道你不认为我有几分值得自怜自悯吗?”
  “通情达理一点。”
  “你应该安慰我,”我说,“别跟我争辩。你已经学过那一大堆死亡和垂死的课程。你通情达理一点。”
  她严肃地撇撇嘴,“我在给你提建议,”阿曼达说,“你可以他妈的随心所欲对待我的建议。”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她发脾气了。
  我们俩怒目对峙了将近一分钟,“算啦,”我说,“对不起。”
  她还不甘罢休,“老是心烦意乱,甚至哀声叹气。动不动发火,怒气冲冲。我已经极其冷静地观察你十年了。”
  我内心退却了,“我活下来了。这就够了。”
  “决不。十一年以来你一直在假死状态下坐着没事干,等待别人凿开封冻把你从冰川里救出来。你一直让人们擦边弹了过去,偶尔从你身上反弹回来而毫无效果。①好啦,眼下不是某个人而是某件事正在把你逼进绝境。你准备躺倒听天由命吗?莉萨活着的话是绝不会同意你这种态度的。”
  【① 阿曼达使用台球术语,把尼古拉斯比作一个台球。】
  “别把她牵扯进来吧,”我说。
  “我不能不说。因为她的关系,你对我来说越发重要了。她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记得吗?”
  “要好好待她,”莉萨曾经说过,“她比咱俩都明白事理。”莉萨已经了解情况;毕竟是阿曼达介绍我们认识的。
  “我知道。”我感到晕头转向;拒绝,愤恨,麻木——环滑车咔嗒响着作最后一次俯冲。
  “尼克,你有可能好端端地再活好多年。我要你抓住这个机会,假如需要利用莉萨作为一个动因,我愿意。”
  “我不愿意活下去,假如这意味着四处爬行,就像一个尿液淅沥、靠机械装置维持生命的太空太监一样活着的话。”环滑车在边缘摇摇欲坠。
  阿曼达望了我好长一阵子,然后急切地说,“有一个外面的机会,一种大胆的尝试,我是从那边一个朋友听说的,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正在四处寻找一个医疗对象。”
  我搜索枯肠想了想,“粒子束疗法?”
  “π介子。”
  “那玩艺儿靠不住,挺危险的,”我说。
  “你要争辩吗?”她嫣然一笑。
  我也笑了,“不。”
  “想试一试吗?”
  我的笑容消失了,“不知道。我会考虑的。”
  “这就足以叫人欢欣鼓舞了,”阿曼达说,“我将打几次电话联系一下,看看诊所对你感兴趣是否就像我预料中你对他们那样感兴趣。这几天都守在家里吗?我会通知你的。”
  “我还没有说‘行,呢。咱就互相通知吧。”我没有告诉阿曼达,但是我离开她的办公室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死亡。
  尽管说起来可能耸人听闻,但是我真的到闹市区的几家五金堤了他们陈列的手枪。两个小时以后,我厌倦了摆弄武器。那些钢制品似乎千篇一律又冷又不讨人喜欢。
  那天后半个下午我回家的时候,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只有一条信息:
  “尼克,我是杰基·丹顿。很抱歉我有一阵子没打电话了,但是你知道情况怎么样了。我思忖过你会想知道,克里斯这星期早些时候准备召开记者招待会—一也许星期一下午。我想他有顾虑,因为他还拿不出一套像样的理论来探讨三颗Ⅱ型超新星和最近几个星期里出现的五六颗标准新星。不过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一个提出这种理论。我们全都连续熬了几夜没合眼,都快变成吸血蝠了。等我得知记者招待会的确切时间再打电话给你。我想现在一定讲了大约三十秒了,所以我——”录音带播放完毕。
  机器倒带重新设定的时候我陷入沉思默想,脑子里浮现出冬季的篝火。三颗Ⅱ型超新星?出现一颗,丝毫不足为奇,我释义。出现两颗,仅仅意味着巧合。出现三颗,这幕后就大有文章了。
  我一时感情冲动,慢慢地拨打丹顿家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电话。其后通向伽莫夫顶峰的所有电话线路都忙着。在我看来,我需要杰基·丹顿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她咨询情况,也不仅仅是为了获悉记者招待会的消息,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需要加深跟她之间的友谊。我想我要借用她那支马格南手枪,我知道她把手枪放在天文观测站办公室里一个上锁的办公桌抽屉里。我知道我可以请她行行好把手枪借给我。她平常在下班以后用那支手枪射击顶峰岩石侧面上的靶子。
  电话上一阵阵恼人的忙音使我恢复理智。我劝说自己:稍等一会儿。里奇曼,你到底想干啥?
  答案是:没有。还没有。还……不太有。
  后来在夜里,我打开滑动的玻璃门,搅乱了二楼平屋顶上的积雪。我不知羞耻地放纵自己享受一点奢华,让门半开着,这样在我观察天空的时候屋里的暖气就会溢泄出来涌流到我身上。层积云高高的云堆掠过喀斯喀特山脉上空,星星在云堆之间时隐时现。即便如此,那三颗超新星还是高高俯瞰着夜空。我用眼睛画出虚构的线条;把那几个点连接起来,解开那个谜吧。在这幅画里你能发现多少不可思议的事物呢?
  我挺不情愿地从这种轰动现象移开目光,搜寻着旧时喜爱的星星。我认出了火星的红点。
  几年前我有过一个荒唐至极的计划,为此我兴冲冲到尤金去找一位催眠术师——这是她贴海报自称的。在采访了奥克兰的一个航空航天医学大会以后我一直沿海岸驱车。在新奥尔良市附近某个地方我服用处方药片,喝了禁卖的苏格兰威听忌,一时胃口大开,吃完了一顿巴西刺鲈美餐。夜里某个时候,我想起了计算机增强照相制版法JPL。过去常常提高“海员号”飞近天体探测和“海盗号”火星着陆器这些工程用遥测发射器传送的照片的清晰度。当时我认为,人类计算机的记忆理所当然能够用某种方式得以增强,通过催眠术而进入清晰状态。十足醉醺醺的想入非非。但是这些想入非非作为理论说明和动机好歹足以在边界另一边俄勒冈的古兹曼夫人的“忠告/催眠/健康”学校里取得结业证书。古兹曼夫人皮肤的颜色如同她那污迹斑斑的硬木门;她强调外观和衣着,我们这些凡胎俗子会把它看作吉普赛人的那一套陈规陋习。披巾和水晶球歪曲了形象。我想她是越南人。不管怎么说,她使我相信她能施催眠术,然后她暗示我返回过去的时间。
  就在莉萨步入客舱之前,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在梯子顶部向我挥手;她的黑色头发被风吹拂着飘到她的脸上。
  我本来应该认真考虑静态平衡的教训的;匀寂状态并不那么容易克服。
  古兹曼夫人所做到的就是映出莉萨最后形象的静止镜头。然后她使我进入镜头,紧挨着莉萨,好像我站在她身边似的。有时候我在恶梦中仍然见到她的形象:她的目光注视着远处。她的肌肤像报纸上的照片呈现出细微的颗粒。我看,但是摸不着。我可 以讲话,但她不会回答。我冷得发颤——
  ——于是把玻璃门开大一些。
  瞧!一只眼睛在太空中睁开了。耀眼的光燃烧着,像夜间厨房里电冰箱的灯那么冰冷。火星似乎消失了,被它后面远方新星发出的光吞没了。我想,这是新出现的一颗。那只新眼睛望着我,使我神魂颠倒,把我牢牢钉住,就像一个孩子把一只新采集的飞蛾钉在标本盒里一样。
  是尼克吗?
  你是谁?
  尼克……
  你是个有听觉的幻象。
  就在平屋顶上,笑声萦绕着我回荡。我想这笑声将会把树上的积雪震落下来。山中的寂寥颤动着。
  那个秘密,尼克。
  什么秘密?
  你已经活到五十一了,有能力译解这个秘密。
  别拿我寻开心吧。
  谁在寻开心呢?无论还有多少时间——
  嗯?
  你已经虚度了十一年,一直在做梦,在游荡,让别人摆布你。
  我知道。
  真的?那就按照那个去做吧。选择你的行动。爱你的人谁也不能进一步开导你了。无论还有多少时间——
  我浑身颤抖得控制不住,于是紧紧抓住平屋顶的栏杆。一幅飞逝的点画式黑白肖像在树林中消失不见。从树枝到树枝,从顶部枝叶到底部,结成冰壳的雪纷纷碎裂散落下来,积聚着动量。树木脱落覆盖它们的披风。粉末飞扬到平屋顶上,像蜇人的钻石触及我的脸。
  十一年比瑞普·凡·温克尔①沉睡的一半时间还要多,“去他娘的,”我说,“去你的。”我们珍视睡眠。那个坟墓宁静地坐落在树林里,“去你的,”找又说了一遍,举目望着天空。
  在俄勒冈一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不再是死人了。
  是的,阿曼达。我答应。
  在阿尔布开克换乘飞机以后,我们搭乘称为罗斯航空公司的~架小型支线班机进入洛斯阿拉莫斯②。我以前从未乘坐过这么古老的一架德哈维兰“双生水獭”飞机,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跟它打交道;我首先要搭乘“灰狗”离开洛斯阿拉莫斯。我们飞近山区的时候,航班服务员和其他十六名乘客的一半在湍流中呕吐。我没有料想到那些山峦。我想当然以为洛斯阿拉莫斯位于与阿尔布开克四周相同的那种西南灌丛沙漠中。相反,我见到一座小城市坐落在两三千米高的郁郁葱葱的山坡上。”
  【① 瑞普·凡·温克尔,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写的短篇小说的篇名及其主人公的姓名。小说叙述温克尔为避开凶悍的妻子,藏身某山区,沉睡二十年后醒来发现妻子已故,住房成为废墟,世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② 洛斯阿拉莫斯,美国新墨西哥州中北部城镇,著名的原子能研究中心。】
  飞行员沉着的声音通过座舱内部通讯联络系统传来,宣布飞机即将降落,报告航空港气温,声称按人口比例计算洛斯阿拉莫斯在美国所有城市中拥有最多哲学博士,“仅仅亚于阿卡德姆戈洛多克,”我从窗口转过身来对阿曼达说。她闭着眼睛,眼眶皮肤皱起?她还用不着使用晕机呕吐袋。我有一种感觉,尽管阿曼达跟我有着多年的交情,尽管她有个同事兼丈夫愿意照料诊所,尽管她急于帮助病人,很想观察奇异的实验,但是她可能正在后悔陪我到一个她称之为“介子工厂”①的地方。
  【① 介子工厂,能产生强烈介子射线以探索原子核的粒子加速器。】
  “双生水獭”飞机像俯冲扫射一样开始着陆进场,然后我们降落到了地面。飞机滑行穿过停机坪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一种似曾经历的幻觉:一年前一个朋友用一架“塞西纳”飞机送我到北边那时候的感觉。洛斯阿拉莫斯航空港看上去就像西塔克的民航终点站,我就是在那儿认识那位西雅图女诗人的。当时我们俩恰巧正在快餐部排队。我称赞了她那个精巧的海达式圆形浮雕像。我们坐在同一张桌旁,边吃边谈;想不到她早已知道我的大名。
  “我非常欣赏你的著作,”她说。
  关于我这位理想的女诗人就说这么多,仅仅使用确切的形象。荒谬的想法。她当时是,现在还是个一流的诗人。在我的心目中,她只是个“西雅图女诗人”,此外我很少想到她跟我有什么瓜葛。这种不受私情影响、客观待人的态度是我的一个症状吗?
  阿曼达睁开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我也该看医生了。”航班服务员打开门,稀薄的新墨西哥山区空气使我们俩精神振作起来。
  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大部分隐藏在山边底下。我既是接受实验的对象又是特邀记者,我想我们有机会比多数病人莉他们的医生更加详尽无遗地参观诊所。我见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为拍摄最佳科幻电影而制作的耗资无数的布景:主要加速器圆形场地的内部,发光的白色蛋壳呈觋出曲线美,像《200L》影片里的太空站空中走廊;直线性加速器和增压机场地;通向介子医疗系统的笔直的隧道;直径五米的气泡室看上去如同某种时间机器。
  我早就参观过伊利诺斯州的费米子实验室,拜访过日内瓦的欧洲原子核研究委员会,所以我对这些设施的情况有个全面的了解。然而我还是很难设法给阿曼达解释《阿丽斯漫游奇境》中构成高能粒子物理学的迷津。但是后来德雷克也无法解释,她是个年轻女子,参与治疗我的病症的联络生物物理学家。这么一来就很难给介子、π介子、强子、轻子、重子、J子①、费米子和夸克进行分类,也很难给量子数的奇异性、颜色、核子的激发性和粲这一类量子性质进行分类。特别是粲,其短暂即逝的性质说明为什么某几种放射衰变应该发生而却没有发生。我最后陷入困境,如同坠入夸克、反夸克、粲夸克、新夸克和小夸克的五里云雾之中。
  某个爱打趣的人在行政中心来访者接待处办公桌上放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见到你就心醉神迷。”②
  【① J子(J),又称J粒子(J particle),由粲夸克和反粲夸克组成的一类介子。发现者是美籍华人丁肇中,因为他的姓氏。丁”和英文字母“J”字形相似,故命名为“J子”。】
  【② 这句话的原文是“Charmed to meet you.”其中Charmed是双关语,因此这个句子另有一个牵强附会的意思:“(我)见到你就变成粲粒子。”】
  “这是开玩笑吧,”阿曼达迟疑地说。
  “除了开开玩笑,可能再也没有什么噱头了,”我说。
  德雷尼似乎一本正经地对待每一句话,她压根儿不笑,“有些技术员认为这挺有趣。我可不敢恭维。”
  我们没完没了地修改就要进行的治疗方案。我甚为乐观,为
  写那本书做好札记:用放射学方法治疗癌症的首要问题是,强辐射不仅杀死癌细胞,它也辐照周围健康的组织。但是在70年代中期,癌症研究人员发现了一种更有发展前途的工具:逊原子微粒的定向射束,这种射束可以有选择地把焦点限制在肿瘤的组织上。
  德雷尼比阿曼达小大约二十岁;因为年轻,她似乎从卖弄学问得到心理上反常的满足,“小规模分裂原子核——”
  “小规模?”阿曼达茫然说道。
  “比核裂变式原子弹小。原子核的大量内聚力像奇迹_样嬗变为物质。”
  “像奇迹一样?”阿曼达说。我站在台球橡皮边容易击球的地方抬头望着她,我正在设法在绿丝绒上击球人袋。我们三人正在新墨西哥粒子物理诊所娱乐室增建的台球房里轮流打球。
  “呃,”德雷尼说,她演讲的节律打破了,“物理学的简略表达方式。”
  “现实的简略表达方式,”我说,这一回盯着球杆而没有抬起头来,“奇迹的性质与粲完全相同。”
  阿曼达抿着嘴笑了笑:“这正是我要知道的一切。”
  与我的病例相关的奇迹就是原子胶,即介子,是裂变形成的粒子之一。更为特殊的是,我的奇迹是带阴电荷的耳介子,属于介子的次等级。电磁场可以将丌介子聚焦为一种可控射束,将射柬射向特定的靶——我。
  “物理学没有奇迹,”德雷尼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用错了字眼。”
  我没有打中。轻轻一击,主球轻轻地滚进角落网袋里,没击中十一号球。我已经意外地为阿曼达摆开了一个好形势。
  她审视了台面,露出笑容,“可别情急心躁。①”
  【① 原文Don’t come unglued.在这里是个双关语:字面意思是“别脱胶”;用作美国俚语,意思是“别情急心躁。”】
  “那很好,”我说。由于耳介子独特的性质,原子胶确实会脱开。当丌介子碰撞并被另一个原子核捕获的时候,它们重新转变为纯粹的能量;这是一种微小的核爆炸。
  阿曼达也没有打中。德雷尼甚为得意,嘴角轻轻翘了起来。她俯身在台面上,双手十分稳定,“成倍增加丌介子,成倍增加靶核,你就引发一次受控的聚合性爆炸,释放出比进入的兀介子射束更大得多的能量。哈!”
  她把十一和十二号球打入网袋,继而连续得分打完全局。阿曼达和我互相瞥了一眼,“把球搁到台子上摆好,”德雷尼说。
  “轮到你了,”阿曼达对我说。
  在我的病例里,新墨西哥粒子物理诊所医疗系统将把一束定向兀介子射束射入我的难治愈的前列腺。假如一切按计划进行的话,截击我的癌细胞原子核的,C介子经过一系列原子闪光以后将重新转变为能量。因为癌细胞比较敏感,组织损伤很有限,仅仅局限于我的致癌小肿瘤。
  想到自己是个微型核战场,内心倒是感到甚为奇妙。想到自己是个新的斯塔格橄榄球场或者橡树岭①,心里不禁感到好笑。
  【① 橡树岭:美国市镇,原子能研究中心。】
  想不到德雷尼是个最卓越的台球老手。她一心一意要取胜,真的每局都赢了。我暗自把这件事看作一个积极的好兆头。
  “时间到了,”阿曼达说。
  “你用不着那样讲话,好像要带一个死刑犯去坐电椅似的。”我把白色医疗罩衫结好,穿上拖鞋。 “对不起。你担心吗?” “只要德雷尼把我看作她争取诺贝尔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就无所牵挂了。”
  “她挺好的。”她的声音在这个无菌的、砌瓷砖的房间里显得太空洞了。我们一起步入走廊。
  “我呀,正在千方百计争取赢得卡灵加奖呢,”我说。
  阿曼达摇摇头。浓密的头发在她面前飘拂着,“只要我的病人能有良好的预后,我就心满意足了。”门里面,德雷尼和两个技术员带着轮床等待着我。
  那场合令人尴尬之至,我顾不得有失尊严,赤条条趴在条凳状平台上,覆盖着一块布,张开屁股对着医疗系统。一个陶瓷靶管被紧紧夹着,打开一个单独的通道,穿进我的肛门,直达前列腺。监控设备和屏蔽棚把我关闭起来。我觉得浑身又热又不舒服。阿曼达已经给我注射了好几种化学药剂,它们的名称我并不全懂。眼下我头昏眼花,浑身不舒服,也不知道哪里最难受。
  “祝你好运,”阿曼达说过,“医疗过程挺快的,你都还没有觉察到,治疗就完成了。”当时我感到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胁腹。
  我想我听到电气设备定相的呜呜声。我能清楚意识到我的脑子什么也不想,等待着治疗时间的结束;我甚至能够想起几十亿电子伏特就要通过特定路线把丌介子束射入我的屁眼。我听见无法分辨的声音;也许是一个巨大的金属门嘎嘎吱吱磨擦着关上了。
  我的大脑在化学河流里随波逐流漂荡;我等待着发生什么事。
  我想我听见机制滚珠轴承咔嗒咔嗒响着纷纷滚下一个斜槽;不,是粒子以每秒三十万千米的速度呼啸着通过巨大的弯曲磁体进入医疗系统,穿过那一系列可调节的滤波器像闪电一样向我飞驰而来,临近的时候慢下来,慢下来,失去能量,然后通过最后的管子,进入我的身体。在体内……
  R介子在内部原子海洋里航行一段相对有限的时间。其后由一个栖息的景观变成两个栖息。丌介子迅猛冲向靶核。在某一个点上,兀介子不再是丌介子;暂时以物质形式存在的介子重新嬗变成为能量。能量闪光、扩大,扩大,渐渐消失。其它爆炸在引发更大散布面的散布面空间里连续起爆。
  黑暗与亮光交替出现。
  亮光聚合成为一个球体,结实,炽热,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球体被刺穿,不知怎的受到打击,它开始塌陷进去。它的内部温度爬升到临界限度。达六六亿度的时候,碳核聚变形成较重的元素。可裂变物质消耗殆尽的时候,球体进一步塌陷,温度又一次升高,又一次形成较重的元素,较重的元素反过来被消耗掉。这一循环过程不断重复着,直到核炉冶炼出铁元素。再也不能引发进一步的核反应了;核心之火熄灭了。没有聚变反应的外部平衡,球体引发最终的塌陷。热能达到一千亿度。每一次可以想象的核反应都圆满完成了。
  球体在最后骤发的灾变中爆炸。它的能量闪射出火光,渐渐消失,被匀寂状态所吞食。它所耗费的时间绝不大于阳光到达并照亮地球所耗费的时间。
  “你感觉怎么样?”阿曼达探身到我的视域里;遮蔽了头上的圆形荧光灯。
  “感觉?”我似乎嘴里含着棉花糖在说话。
  “感觉。”
  “比作什么呢?”我说。
  她露出笑容,“你表现挺出色的。”
  “我刚才一只脚搁在加速器上面呢。①”我说。
  【① 这句话套用英语的一个习惯说法:“一只脚搁进坟墓里”,表示差点死去。】
  她一时懵了,继而哈哈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好的。”她缩了回去,灯光又照到我的脸上。
  “不许刹车,”我嘀咕着说。我咯咯笑了起来。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胳膊。
  我想,德雷尼要把我留在新墨西哥州进行观察,直到她指望的诺贝尔授奖典礼在斯德哥尔摩举行;我可没有时间在那边泡下去。我料想我们谁也没有时间。阿曼达见我郁郁寡言,开始忧虑起来;起初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药物治疗,后来又归咎于德雷尼和她的两个同事正在强加给我的两星期试验。
  “让它见鬼去吧,”我说,“我得离开这里。”阿曼达和我单独在房间里。
  “什么?”
  “给我预测一下我的病能否治愈吧。”
  她亲切地笑了,“我想你还是力争卡灵加奖为好。”
  “有可能。”我赶快接着说,“我再也不是个病人了;我成了一个接受实验的对象。”
  “是吗?咱怎么办?”
  我们在夜幕笼罩下逃离新墨西哥介子物理诊所,艰难跋涉了半公里灌丛地带,来到公路上。在那儿我们搭便车回城。
  “落荒而逃,真是荒唐可笑,”阿曼达说着从绒衣上拔出一根蓟上的刺。
  “这样做避免一场激烈的争辩,”我说道,这时我们接近洛斯阿拉莫斯的灯光了。
  当天的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已经开出。我要等到早晨。尽管我百般不情愿,我们还是搭乘罗斯航空公司的班机溜之大吉。R。医生的命令,”阿曼达咬牙切齿地说,这时“双生水獭”降落到跑道上。
  我梦见π介子。我梦见一个个充满氢气的彩色气球在夜里着火,熊熊燃烧起来,我梦见莉萨印在白报纸上的面貌。她的笑番既得意又忧伤。
  阿曼达有一大堆病人等着她治疗,许多事够她操心的,所以我借着恶梦到天文观测站去找杰基·丹顿。我给她讲了我在加速器密室里产生的幻觉。我们在小型办公室里目不转睛地互相凝望着。
  “我很高兴你好转了,尼克,可是——”
  “不是那回事,”我说,“记得你多么讨厌我评论赞美新技术的诗歌的那篇文章吗?过分想人非非,是吗?”我陷入沉思,恣意把,R介子射束、医生、超新星、无理统计、致癌肿瘤、燃烧的气球和神灵搅合在一起。
  “神灵?”她说,“什么神灵?你准备把神灵写进你的下一篇专栏文章吗?”
  我点点头。
  瞧她那神色,仿佛她在审视一个新发现的精神变态患者似的。“新闻出版界谁也不需要那玩艺儿了,尼克。整个地球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新星辐射可能破坏臭氧层,潜在着遗传基因被损害的可能性,这一切已经让人们吓得丧魂落魄了。”
  “这仅仅是推测而已。”
  她说,“你可别在拥挤的剧院里叫嚷‘失火啦’。”
  “在一个拥挤的世界上也别叫嚷?”
  她说话一本正经,“现在别叫嚷。”
  “假如我想得对呢?”我觉得厌倦了,“怎么样?”
  “变成一颗超新星?没门。太阳压根儿没有那么大的质量。”
  “但是变成一颗新星呢?”我说。
  “有可能,”她谨慎地说,“但是这种事在几十亿年里不应该发生。星球演化——”
  “——星球演化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我接过话题说道。“不应该发生不等于不会发生。今天晚上再看看那个可怕的天空吧。”
  丹顿默不作声。
  “你能承认太阳闪光吗?大闪光?”
  我看出她脸上反感的情绪,我知道我该闭嘴了;但是我没有就此罢休,“你信仰神吗?信仰任何神灵吗?”她摇摇头。我得刨根问底弄明白,“信不信有同一中心的几个宇宙,一个宇宙套在相邻的另一个宇宙里面,就像中国人雕刻的象牙球?”她脸色刷白。“挑选一张牌吧,”我说,“任何一张牌。一张百搭牌。”
  “你这混帐,闭嘴吧。”她的手搁在办公桌边上,指关节像她的嘴唇一样苍白。
  “令人心醉神迷,”我说,不顾话语的魔力,忘了信仰可能付出的代价。我认为她不是故意把她的落拓牌车子开出顶峰路的。我不愿意相信她会那样做。她肯定就要来找我了。
  可能吧,她说。
  恶梦应该秘而不宣。所以在这里,我在地球的正午12时站在我的太阳浴平屋顶上。没有必要担心臭氧层受破坏以及由此引发的皮肤癌。突变作用和遗传基因的损害将不成其为疑难问题。我不必担忧原稿截止期限或者契约上规定的义务。我遗憾的是没有人将读到我论述丌介子疗法的著作。
  所有这一切——都有可能。
  阳光灿烂——在我脑袋里,乐曲像挽歌一样回响着。
  也许我错了。闪光可能湮没。也许我并非就要死去。不管它,无关紧要。
  但愿阿曼达现在跟我在一起,但愿我站在杰基·丹顿的床边,我甚至希望自己有时间走到松树林里莉萨的墓前。现在没有时间。
  至少我出于自己的选择已经活到如今。
  这就是那个秘密,尼克。
  闪光照亮了宇宙。

  (江昭明 译)

《粒子理论》 作者:爱德华·布赖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