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狼毒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正文 第一章

  罗热-杰尔明,地球村民,银行家,西弗吉尼亚①惠灵人。已是日上三竿,一天中最适于打坐参禅的时刻,杰尔明从酣睡中悠悠醒来。

  醒来的杰尔明开始郑重地穿戴禅服。每逢重大参禅,他总要穿上禅服,或登舟凝望浓云下的帝国州②废墟,或与队伍默默行进在金门大桥③的故道上,或静观太阳再造——太阳再造或许就在今天。所有的人都期待着这一天。

  杰尔明费了好大力气才进入杂虑止息状态:安静平和而心无旁骛。这是地球村民修行必备的心理状态。如果稍有分心,便会冒出杂念,如“太阳能不能再造”,“不能再造该怎么办”等等。现在,杰尔明一门心思穿禅服。首先,戴上手镯。手镯银链银板,光亮厚重,古旧而有来历,上面镌刻着这样几行文字:

  太平洋舰队海军陆战队员

  乔-哈特曼

  1953年日本海

  【①美国州名,位于美国东北部。——译者注。】

  【②美国纽约州的别称,位于美国东北部。——译者注。】

  【③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的圣弗兰西斯科湾的湾口金门海峡上联系南北两岸的旧金山市及其卫星城和郊区。——译者注。】

  绝对货真价实的身份象征。他那些对珠宝识货的朋友们见了,定会嫉妒不已。要知道,有250年历史的手镯在惠灵这地方还没听说过。当然朋友们是不会嫉妒的,他们缺乏好几种普通情感,其中之一就是嫉妒,戴好手镯后,穿上舒适贴身的衬衣和短裤,再在外面披一件宽松的兜帽短衣。兜帽短衣的线缝故意松松连着,并不结实。大约每隔5年,太阳再造的时候,按习惯要把这短衣除下来,照规定动作扯成几块,但又不能太过用力,以免撕破,以后不便再缝合拢来。线缝连得稀松,原因就在这里。算算,为迎接太阳再造而着这身禅服,已经是第41天了。微型太阳照样升起,但已失去了昔日的耀眼光芒,变得血样深红,发着幽暗的光,越来越暗。这样的日子已有整整41天了。

  杰尔明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黑暗、最寒冷的日子。

  或许,这光景是个特别机会,能参破禅机的。如此近地看着这苍老的小太阳垂垂死去,这样的机会定然不会再来……

  人们都有所期望。

  杰尔明终于穿戴完毕。整理衣着原非他所长,但他觉得,凡事不做则已,做便做好。穿戴过程中,他始终神色肃然,心无旁骛,足尖轻踮,动作流畅典雅,毫无粗鄙丑陋之感。在他看来,整个过程完成得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接着便是唤醒妻子。其实他并不叫她,只把手心轻轻放在她的前额上。妻子躺在床上,睡态优美,不逾规矩。

  丈夫手心的温热渐渐浸入她的睡梦里,她睡眼惺忪地醒来。

  “夫人。”他招呼道,并举举左手,向她示意。

  “先生,”她也叫了一声,同时偏了偏头。她的手放在被子下面,便以偏头代替举手示意,这也不逾规矩。

  这时辰,正好参悟“万物相关”的种种特性。杰尔明长于坐禅,他自孩提时代起便自修冥想术,深谙其中之道,并以此为荣。

  杰尔明端坐着,面容年轻而安详,身躯瘦削挺直而不显僵硬。

  他摈弃了一个又一个影响禅定①的杂念和形形色色的外界声色物事,渐渐入静,满心空明,除“万物相关”外,不存他念。

  冥冥之中,在他的头上和身后以至满屋的寒冷空气慢慢收缩,收缩,最后缩为一个圆团,一个圆气团。

  这种圆气团有个名字,叫气眼,以前也有人见过。惠灵乃至全世界都存在着这种现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它们出现,盘旋,然后飞走,时不时还带走些什么。现在这种圆气团又出现在杰尔明的头上。它像变形的玻璃,像透镜,像眼睛。杰尔明本人并没有觉察到这种眼睛样的东西,不过如果此时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他定会看到的。

  杰尔明神思游于天外……

  气团逐渐膨大,并开始慢慢移动。突然,一股激流自内旋转射出,打中了一张小纸片,把它卷到地上。杰尔明微动了一下,气团消退。

  他下意识地定了定神,排除干扰,重新回到中心念头“万物相关”上来。气团再度出现,盘旋……

  隔壁屋子传来妻子低低的清嗓声,一连三声,向他示意她已穿戴停当。他凝念一转,回到现实,起身向妻子走去。头上的气眼飞旋起来,倏然而逝。

  【①指安静而止息杂虑,佛教修行方法之一。——译者注。】

  惠灵以东3英里处,住着三脚猫格伦-特罗派尔。那是一个连自己是人是兽都还弄不清的人。为此他还常常偷着揣想不已。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长沙发上。

  坐起身来,打个寒噤,浑身发抖。冷,死样的冷。窗外,太阳如血,大地昏黑;屋内,潮气逼人,寒风透骨。

  昨夜踢掉了毯子,身上连睡衣也没穿——他怎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睡觉呢?他抓起毯子裹在身上,翻身起来,走到没装玻璃的空洞洞的窗前。

  格伦-特罗派尔居然睡沙发,这可是少有的事。原来他昨天与妻子拌了嘴,使起性子来,与她分床而眠了。他深知,冷落妻子一夜,第二天自己会赚得便宜,讨得好的。拌嘴输去的,他都能赢回来。赚便宜嘛,不就是加倍赢回付出去的么?要不还叫什么便宜?隔壁房间好像有响动。特罗派尔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是她,不觉心里一阵窃喜。她轻手轻脚,怕吵醒自己,说明她要来修好了。特罗派尔脑子里,不,也许是脊髓里,憋着的那一丝痒痛,因某种欲望未得到满足而产生的痒痛——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的,因而弄不清在脑子里还是在脊髓里——终于释然了,他赢了。制造对抗,然后再赢得它们,这就是格伦-特罗派尔的本性。

  加拉-特罗派尔年轻美貌,肤色黝黑迷人,只是神色有些困倦。

  她端着不知从什么藏宝窖里弄来的一杯咖啡,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格伦-特罗派尔装着没看见,冷眼眺望远处风景。窗外,大地寒凝,结着薄冰的银色大海远远退去,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太阳的光热日渐消减了。

  “格伦——”

  啊,那一声“格伦——”真是妙极啦。这里没有规矩,没有清早起床时夫妻间那拿腔拿调的规定称呼,没有进门时的清嗓子。与地球村民从小所受的熏陶说教相反,特罗派尔对那些拘谨繁琐的礼数不屑一顾。为了让妻子不受其束缚,他一直不遗余力地对她进行着反教育。瞧,现在她居然学着带头违反礼数了,这是他对她最大的胜利。堕落啊!变态啊!即使不是夫妻同床共枕的时候,他们也照样不分早晚,卿卿我我,不是加拉坐在特罗派尔腿上,就是特罗派尔去吻加拉。有时特罗派尔还缠着加拉让他看她穿衣服——当然不是现在,现在不行。太阳正在熄灭,天寒地冻,这样的嬉戏没趣。可在以前,加拉是允许的。将来太阳再造后,只要再给她耍点大男人的威风,她也定会答应的。

  太阳能不能再造呢?特罗派尔忧心地想着。

  他从窗外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妻子。

  “早上好,亲爱的。”加拉说道,语气充满了歉疚之意。

  “嗯?”特罗派尔咕哝道,装模作样地伸伸懒腰,又是打哈欠,又是挠胸脯,丑态毕露。加拉身子发颤,一言不发。

  特罗派尔捡了两张沙发中较好的一张,一屁股坐了进去,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从裹着的毯子下露出来。用他的话来说,妻子今天有“上乘表现”。加拉直勾勾地盯着他,并不移开目光。

  “你拿的什么?”特罗派尔问道,“咖啡吗?”

  “是的,亲爱的。我还以为——”

  “从哪儿弄来的?”特罗派尔追问了一句。

  加拉不敢正视他,忧郁的目光移到别处。真太好了,特罗派尔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满意。他知道,加拉准是又去翻了某个老杂货库,偷拿东西这一招是加拉从特罗派尔那里学来的。不论什么不法行为,只要特罗派尔想干,他一准唆使加拉跟着干。地球村民行为准则规定,女性村民不得搜寻取拿故地之物。任何村民——银行家、面包师、修理匠,各色人等——当安分守己,各尽所能;所劳即所得;不得取拿非己之物,即使是丢弃之物或毁损之物也不得取拿。

  格伦-特罗派尔不信这一套,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之一。

  “我又得手了。”他暗自欣喜若狂,他真正渴望的就是赢她。

  “加拉,我需要你胜于咖啡。”他叫起来。

  加拉抬起头来,心神不定地看着他。

  “你在杂货堆里乱跑,如果有一天一根横梁突然掉下来,砸在你身上,我该怎么办?”特罗派尔直问她,“你怎么能冒这样的险?你难道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加拉轻轻抽了抽鼻子,突然大声说道:“亲爱的,昨天晚上我抱歉——”说着,可怜巴巴地递过杯子。特罗派尔接过杯子放下,拉过妻子的手,抬眼望着她,来回亲吻着。

  加拉激动得浑身颤抖,爱恋地望了特罗派尔一眼,一头扎在他怀里。

  在特罗派尔痴迷般的亲吻里,加拉又经历了一番如痴如醉的甜蜜感受。

  特罗派尔知道,加拉也知道,特罗派尔处处都要表现出胜加拉一着。

  总之,争胜得利,这是格伦-特罗派尔一类人的本性,命里如此。这种优势下,他攻,她降;他进,她退;他要,她给。如此如此,如螺旋般推进,没有完结。不论碰上谁,特罗派尔都会争占上风。所以这样,是因为这是他的本性。他是狼,狼之子。

  在遥远的与世隔绝的萨迦—玛塔峰顶上,阴森森地蹲踞着一个神秘的东西,因为模样似金字塔,地球村民就叫它金字塔。

  那金字塔不是人建造的,也不是人或人造的机器搬弄上去的,它兀自地来了,人类不知它是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

  萨迦—玛塔峰顶上的金字塔也醒来了么?或者它压根儿就不睡?谁也不知道。只见一个略呈四面体的东西立在那儿,或者说坐在那儿。它底边长约35码,外表粗陋,呈深蓝色。人类对它的全部了解仅限于此。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在这个二元行星系里,只有地球和它那颗陌生的对称行星如一对翅膀般围绕着悬挂在两者间的一个微型太阳运行,微型太阳正处于两行星的引力中心。人们对那颗对称行星所知甚少,只知道它从太空飞来,然后留在那里,不走了。关于那神秘的金字塔,人类根据不多的知识推测,尽管在地球上只有一个,但类似的金字塔在那颗对称行星上可能还有成千上万个。

  时间倒退两个多世纪。当那颗对称行星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人类揣测着它,试图给它一个名字,有叫“脱轨行星”的,有叫“侵略者”的,有叫“救世主弥赛亚”的,然而这些名称全是人类凭感觉叫的,没有任何依据。是不假思索的无稽之谈;如方程式中的未知数X,仅仅表示存在某个值,但并不知道它是什么。

  “脱轨行星”追上地球后,便停下不动了。

  “侵略者”没有入侵地球,只派来个粗陋的深蓝色四面体,放在萨迦—玛塔峰顶上。

  “救世主弥赛亚”从太阳系盗走了地球,同时还盗走了月球,并把它改造成现在所见到的那个微型太阳。

  那时的地球上,人类人口众多,强大无比,至少人类自以为是这样。到处是现代化的大都市,无所不能的机器。但这一切无济于事,新来的行星完全无视它们的存在。地球上出现了气眼灾难——没有尘埃的尘暴,静止的空气突然收缩振动,变成透镜形状。气眼是随新行星和金字塔而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人类对这些气眼无计可施,攻击它们如攻击空气。事实上,它们根本就是空气。

  正当人类及人类制造的机器徒劳地对付那颗陌生行星时,它与地球组成的二元行星系开始移动了,并慢慢加速。

  一周后,宇航员才明白过来:地球出大事儿了。一月后,月球开始燃烧,变成了二元行星系的新太阳,供给光热,而原来的母恒星太阳已离得十分遥远。再过几年,它成了太空中闪烁着的无数星星中的一颗。

  大约每隔5个太阳年,当那个蹩脚的微型太阳燃烧殆尽,只剩一堆炭渣时,他们——“他们”究竟指谁?人类只知道那个金字塔——会在天空中挂上一个新的,太阳还是那个月球改造的太阳,只是因为燃尽熄灭,需要重新点燃而已。当第一个微型太阳挂上天空时,地球上人口足有一百亿。以后,随着一个又一个微型太阳的盛衰变换,新旧更替,地球上的气候,得自微型太阳的光热量,辐射类型等均发生周期性的巨大变化。

  随着太阳的不断更换,地球人口日益减少。如今太阳更换已历45次,地球人口已不足一亿。

  由于一再失败受挫,人类变得失望泄气,封闭自守。人种未变,但为生存而苦苦挣扎的这一亿人已不似当年的一百亿人那般勇往直前,充满生机,富有活力。

  萨迦—玛塔峰上那东西已不断获得许多名号:“魔鬼”,“朋友”,“野兽”,“具有电子化学特性的伪生物体”,等等。

  所有这些名号依然不过是些未知的含义。

  即使那金字塔真会醒来,它也不会睁眼,因为它没有眼睛,就是那些振动空气产生的眼睛也还不知是不是它的。把金字塔的眼睛挖掉吧,让它成为瞎子。尽管金字塔并没有眼睛,但不讲逻辑的人仍会作此争辩,出些“想得到却做不到”的主意,以对付金字塔。

  把它的四肢折断吧,但它并没有四肢;把它的耳朵弄聋吧,但它并没有耳朵;往它的口里灌药,毒死它吧,但它并没有口;挫败它的目的和行动吧,但它显然既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行动。

  它只存在着,如此而已。

  它和它的同伙盗走了地球,但人类不知道为什么。它就在那里,地球的普通一物,可你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它,影响它,或强求它。

  它是一个存在。它,或是它的主子,偷窃并据有了地球。人类处于彻底的被动地位,既不能迎接挑战,又不能作任何弥补。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二章

  早晨,寒风凛冽,天色昏暗,如黄昏来临一般。人们盼望着今天太阳能重新点燃。罗热-杰尔明夫妇在派因大街上走着。

  按习惯,人们不论心里想什么,脸上总应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尽管今天早晨很特别,连天象观测专家都相信,太阳再造的日子临近了。毕竟,这样的天象已持续41天了。但人们还是应该假装今日与往常一样的样子,既不可满怀希望,不时看天,也不可担心害怕,烦恼不安。

  杰尔明夫妇碰到几个老朋友,他们相互举手示意,停下来交谈几句。交谈是漫不经心的,凡在场谈话的人可能知道、想到或希望问及的话题一概不谈,也就是要表现出完全的无目的性,这也是一个习惯。杰尔明为朋友们念了首他为祝贺太阳再造而做的诗,并听取他们的看法,接着他们又玩了一会儿诗句接引,直到有人皱起眉头,表现出不耐烦,或想换换玩法时,大家才接引几句即兴创作的押韵诗句,然后尽欢而散。

  杰尔明不经意地抬眼瞥了一下。天空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行将熄灭的太阳悬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上——准确地说,是南偏东方向。杰尔明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莫非太阳不能在今日再造?明日,明日怎样……不,不该这样想,这真是一个丑恶可耻的念头。

  杰尔明这样想着。

  太阳或者真是永远也不能再造了。

  杰尔明竭力控制住不安,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对妻子说:“我们该上稀粥摊吃早饭了。”

  妻子没有立刻回答他。杰尔明感到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瞪眼看着前方。昏暗的大街上,一个人挥着双臂,大步流星地走着,举止殊为不雅。

  “那人不像人,倒更像一只狼。”她狐疑地说。

  杰尔明认识那人,他叫特罗派尔,是本城少数几个行为古怪的人之一,既非农夫,又不在惠灵城里安家。杰尔明与他有些银行业务关系。

  “不错,那是个粗俗放纵、缺乏教养的家伙。”杰尔明说道,夫妇俩继续向稀粥摊走去。他们走的是地球村民的典型步态,两臂松弛,脚几乎不离开地面,步履细碎,速度极其缓慢。每天只摄入1.5千卡①热量的人适合这种步态,一卡热量也不会浪费。

  人们摄入的热量严重不足,需要更多的热量以维持他们走路、采集食物及有限的嬉戏玩乐所必需的精力。尤其在目前这日子,更需要热量以抵御严寒。然而没有更多的热量了,全世界的人都只能获得维持生命所需的份额。地球的一半陆地被海水淹没,另一半被积雪覆盖,要通过农耕获取更多食物已不可能。安分守己的人明白这一点,不去争斗。再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能成功而徒耗精力,也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只有那些被称做狼的家伙才徒劳抗争,既挥霍热量,又丧失体统,为人不耻。

  杰尔明不愿想这些恼人的事,他有自己的乐趣。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寒风撕开衣襟,钻入怀里。那瘦骨嶙峋的两肋,如针砭,如刀割。在这样的天气里,喝热粥真是一大享乐啊。想想喝下第一口燕麦粥的滋味和体验吧:那粥端在手里暖暖的,喝在喉咙里热乎乎的,吞到胃里舒舒服服的。仅就这一点看来,寒冷也不尽是痛苦,也有它的乐趣啊。在这旧太阳就要熄灭新太阳尚未点燃的新①卡路里的简称,热量单位。1卡等于4.186焦。——编者注旧交替时节,太阳再造的前夕,人类是该受冻啊!这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看他就是像狼。”妻子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刚才那人。

  “注意语气。”杰尔明指责妻子道,但他说话的同时,脸上又露出一种怪怪的自轻自贱的笑,以消解言语中的刺激性。那个举止粗俗的人也直奔稀粥摊,站定在柜台前。在清晨的昏暗里,只见他浑身是肌肉疙瘩,轮廓分明,线条清晰,脑袋在肩上笨拙地转来转去,盯着柜台后的小贩目不转睛地看,双手不垂在两侧,却放在柜台上,不安地动来动去。小贩自顾自地称量燕麦,然后往锅里倒。

  那人的情形吓得杰尔明妻子身子微微发抖。他注意到了,但没有再指责她。为什么要指责她呢,那人的丑态也着实今人心里作呕。

  他妻子幽幽地说了句:“先生,我们今早吃面包好吗?”

  杰尔明犹豫了一下,又抬头扫了一眼那个丑陋的家伙,然后宽和地说:“可以。太阳再造的早上,女人吃块面包是可以的。”明知这样会娇纵她,杰尔明还是顺从了。一想到太阳再造,就觉得让吃块面包不过给人一点小甜头,也算不得什么错。

  面包香甜无比。二人平分了500克面包,一言不发,香香美美地吃着。杰尔明吃完了第一片面包,照规矩,在吃第二片之前,要稍事休息。于是,他想借机看看天上的情形。

  他对妻子点点头,踱到外面来。天上闪着明亮的星星,太阳发着最后一丝残热,显得比旁边的星星大些。

  突然一个男子高声叫道:“早上好,杰尔明先生。”

  杰尔明不觉一惊,打了个趔趄,转身看了一眼,忙举手要向来人打招呼。他动作太快,打招呼时手指弯曲着,还来不及打开就把手举了起来,变成个给女人打招呼的手势,而那人却分明是个男人。他叫博伊,杰尔明的老相识,一年前他们曾在尼亚加拉①一起观赏巨冰。

  杰尔明很快恢复了常态,但刚才那窘态实在狼狈得很。

  他灵机一动,说:“瞧那些星星,没有了太阳还会那么亮么?”

  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已。多么蹩脚的应变。但不用说,博伊定会拾起话头,让谈话继续下去,以免他尴尬的。他一向为人厚道,是个谦谦君子。

  但博伊没有接他的话。“早上好,”他又梦呓般地问候了一声,语音含混不清。然后抬头看了看天,好像尽力要解答杰尔明的问题。突然他尖叫起来,言语充满了谴责之意:“根本就没有什么太阳!杰尔明,你在胡说些什么?”

  “先生,也许您——”杰尔明一时语塞,吞下了后半句话。

  “没有太阳!听我说,没有!”博伊抽噎起来,“只有寒冷,杰尔明。金字塔不再给我们新太阳了,知道吗?他们要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我们被抛弃了。我们完了,完了,所有的人都完了!”他尖利地叫喊着。除几个人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外,派因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博伊绝望地伸出手去,想抓住杰尔明。杰尔明挣扎着往后退。

  终于二人扯在一起。

  【①世界著名瀑布、旅游胜地之一。大瀑布位于北美洲五大湖区安大略湖与伊利湖间的尼亚加拉河上,分左右两段,分属加拿大和美国。——译者注。】

  这一扯似乎让博伊清醒了一些,他的眼里重新闪过一线理智的光芒。“我——”他想说什么,可打住了,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傻乎乎地说道,“我想我该吃早饭了。”说着向稀粥摊冲去。

  抓扯嚎叫,歇斯底里,这像什么话?简直是毫无教养!

  博伊走了,留下个惊恐万状的杰尔明。只见他手腕一抖,僵在那里,算是与博伊作别。他瞪眼看着博伊的背影,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似乎自己也失了风度,没了体面。

  这一切竟发生在太阳再造日!

  “这意味着什么?”杰尔明不安地揣测着,“难道博伊已经到了那个——节骨眼上?他就要——”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博伊的反常行为。杰尔明没敢多想,对他那样安分守己的人来说,揣度他人是不磊落的。

  尽管如此,杰尔明还是禁不住要想:“博伊似乎要……对,要走火入魔,要发疯杀人了。”

  稀粥摊前,特罗派尔不停地用拳头捶击着柜台,催促老板快些。

  迟钝的老板终于拿来盐碗和牛奶壶,盐碗里整齐地放着一堆纸卷的盐。特罗派尔从最上面拿了一个小盐卷,瞅了老板一眼,手指犹豫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撕开纸卷,将盐倒人燕麦片里,并满满地加上牛奶。

  特罗派尔一边看着街道,一边迅速而娴熟地吃着。

  人们像平日一样在街上闲逛溜达着,只是今天人更多些,他们都以为今天太阳会重新燃烧起来。

  特罗派尔对街上那些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们一向以“他们”概括。“他们”是一群羊,安分守己的地球村民。毫无疑问,有时他也用“我们”,但那是指他自己一人。“我们”二字的范围至今仍未界定清楚,即使是婚约也没有使他觉得他和妻子同属“我们”。对此,他不急。早在他14岁那年,他就渐渐地、很不情愿地认识到自己的某些特性,例如,痛恨被人超过;凡事总想占上风;内心常有一种因欲望未得满足而引发的难以忍受的痒痛,那痒痛折磨着他;等等。反视自己,发现自己,这让他产生一种恐惧感。他开始慢慢明白,成为那个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我们”的一员,未必就明智。

  但他又确信自己事实上就是一只狼,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家伙。

  “狼”不是一个好词语。多少年来,特罗派尔一直在与自己的狼性抗争着。与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哪怕什么也没干,只说了个狼字,也要被他严厉责罚。地球的绅士不得损人利己,而狼却反其道而行之;绅士当知足常乐,不可追名逐利;当知微见著,于平凡中发现美;无论生活怎样变化,当克服困难,改变自己,适应生活。

  而这一切都是狼所做不到的。狼从不坐禅,因而不能感悟,不能超度。只有那些远离人间烟火,超凡脱俗,潜心修行,参透“万物相关”,悟尽其中机缘的人,才能功德圆满,超度得救。而狼是永远不可能达到这一境界的。

  为了超度得救,特罗派尔一直勤勉克己,在许多狼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上下了苦功夫。

  他的努力功效卓著,尤其是他的专长“临水参禅”方面最富成就。在“万物相关”的参想方面也取得不少局部性进展。

  然而他仍然是一只狼,因为他感到那种要取胜、要占上风的强烈欲望如火一般仍在他体内燃烧,让他痛苦难熬。为此,他几乎不能与人们交往相处,不能结交朋友。渐渐地他自己也放弃了这种努力。

  特罗派尔一年前搬到惠灵,就时间说,他算较早定居此地的人之一,然而大街上没一个人愿意与他打招呼。

  而他却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及其妻子的名字;知道随着日头变暗,冰川南侵,这些人一个个都从北方什么州搬来;知道街上各家各店的存货,糖、盐、咖啡各色物品,各是多少斤两,毫厘不爽。当然,人们存储这些东西只为款待客人,并非自己享用,有良好教养的绅士从不为私利而囤积居奇。特罗派尔了解这些,是因为这样可以为自己捞到好处。而让别人认识自己,却不能弄到什么实惠。

  不过认识他的人倒也有一两个,其中之一就是银行家杰尔明。

  一个月前,特罗派尔找过他,商谈一笔贷款事宜,但那是一次尴尬可怕的会面。特罗派尔有一个简单而颇富见地的想法,就是组织一个探险小组,前去勘探附近的老煤窑,找到煤矿,然后开采出来,运到惠灵来取暖。为此,他需要一笔贷款。然而这个想法在杰尔明听来简直与亵渎神灵毫无二致,他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特罗派尔的要求。特罗派尔当时没被当作狼吼出门去已算他有运气了。

  稀粥摊小贩瞪眼看着盐卷碗,大惊小怪地呼作一团。

  特罗派尔尽量避免与他对视,这种人只要你随便看他一眼,他立即要对你露出自轻自贱的怪笑,特罗派尔对此不感兴趣。他清楚地知道什么事儿让小贩紧张不安,管他呢,由他自寻烦恼去吧。多拿几只盐卷儿是他特罗派尔的老习惯。现在那几只盐卷儿就在他口袋里,稳稳当当地呆在那儿。盐卷儿怎么少了?让那小贩自个儿好好琢磨去吧。

  特罗派尔舔干净勺子,迈步走到大街上。他身着双层毛皮风雪大衣,暖暖和和的,但他知道大衣外正刮着北风,寒冷异常。

  有人从特罗派尔身边飞快走过,看上去孤零零的,脸上充满了绝望的表情。

  “奇怪,发生了什么事?”特罗派尔想。更奇怪的是那种慌忙,那种梦游般的迷茫与失神,它们让特罗派尔想起了什么。他不禁又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对“他们”那群温文尔雅的羊来说,除一种情况外,绝对不会有此种情形发生。

  特罗派尔穿过街道,跟在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后面。他认识那人,名叫博伊。博伊在面包店前跌跌撞撞与杰尔明抓扯时,特罗派尔正跟在后面,看了个清楚,听了个明白。

  博伊的精神就要崩溃了。刚才的见闻证实了特罗派尔的判断。

  他猜到那种情况就要发生了——博伊要发疯杀人了。

  特罗派尔好奇而鄙夷地看着那个可怜的人。走火入魔的疯子!

  温驯的绵羊被逼得无路可走了!这种情形他以前见过,都这个样。

  不用说,发生这种事儿特罗派尔也照样能讨到好处。只要你肯用心,凡事都可以占便宜的。特罗派尔注视着,等待着。他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站定,把博伊在面包店里的举动看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他笨手笨脚地拿着刀,从大面包上砍下了自己的半斤。

  特罗派尔等着博伊从面包店里冲出来……

  “杀人啦!杀人啦!”突然,有人喊起来,声音尖锐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是杰尔明在叫,接着又传来博伊狂怒的嚎叫。他手里挥舞着面包师那把面包刀,刀在空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寒光。大街上的人,除一个外,全都四下里奔逃。

  有个人被砍倒了,倒在他自己的刀下,正是面包师本人。砍,砍,博伊在他身上一刀又一刀地砍着。末了,挥着面包刀,风风火火地从里面窜出来,刀在他头顶上呼呼作响。那些平日里温顺惯了的人们,面对这情形,惊恐万状,在博伊前面亡命奔跑。博伊吼叫着,向着潮水般退去的人群一路砍杀过去。杀!杀!杀!

  这是绅士们大失体面的情形之一。还有另一情形,他们也是不要体面的。这后一种情形与特罗派尔相关。

  特罗派尔眉头紧锁,跨过大街,朝面包店走去。

  博伊那个疯子追赶着人群,已经离得很远,冲到街口上去了。

  特罗派尔叹了口气,走进面包店,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可拿的东西。博伊自会精疲力竭的,狂怒来得快也去得快,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变成乖乖的羊。那时,其他羊会围拢上去,会逮住他。发疯的人都是这个下场。在某一临界承压点上,多增加一克的压力有人的精神便会崩溃,那么这一点便是人类精神的承压极限。这种情形时常发生,前两个月惠灵就发生过两起。特罗派尔以前在匹兹堡、奥尔图纳和布朗克斯维尔等地都见过。

  人类有一个精神承压极限。

  特罗派尔走进面包店,漠然地看了一眼死在地上的面包师,看见死尸他也不是头一次。

  他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人,干什么都无人看见。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弯腰捡起博伊扔下的半块面包,拂去上面的灰尘,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食物总是有用的,如果有足够的食物,博伊或许不至发疯行凶。是什么把人压垮的呢?饥饿?萨迦—玛塔峰上的金字塔,盘旋的气眼,让人害怕不已又求之不得的超度,还是刻意掩饰造作的生活?追寻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精神崩溃了,疯了,如此而已。而特罗派尔是不会疯的。要紧的就是这一点。

  特罗派尔又趴在柜台上,伸手去拿那块分剩的大面包……

  突然,他看到一双恐怖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是杰尔明夫人。

  “狼!来人啦,救命啦!这里有只狼呀!”她尖叫起来。

  特罗派尔吓得差点站立不稳,来不及看清那个该死的女人藏在哪里。那人从柜台后面立起来,继续尖叫着:“狼!狼!”

  特罗派尔厉声说道:“夫人,求你——”但没用,她继续尖叫着。想到她的叫声会把人引来,而罪证就在自己身上,特罗派尔恐慌起来。他冲过去想阻拦她,让她安静下来,仍没用,她仍在尖叫不止,附近已经有人听到了叫声。特罗派尔猛转过身,冲到街道上。但人们已经从刚才躲避博伊的各个旮旯里拥出来。“请——请等一等!”特罗派尔叫起来,愤怒而惊恐。但谁也不听他的。他们只听见那个女人的呼救声,有人或许还注意到了他手里的面包。他们围着他,不,简直就是压在他身上,无数双手在抓他,扯他的皮衣,撕他的口袋,刚才偷的小盐卷散落一地,有人又拽他的衣服,结实的线缝也给撕裂了。特罗派尔束手就擒。

  所有的人都在吼叫:“狼!狼!”吼声淹没了远处追赶博伊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他们捉住了“狼之子”。这是他们丧尽体面的又一场面。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三章

  很久以前人类就停止工程技术的运用与研究了。

  只有在满足下面等式的一定条件时,工程技术才有可能运用发展:可利用热量(卡)/人口=生活方式如果热量/人口比值很大时,比如5000卡或更多,即每人每天热消耗量在5000卡以上时,生活方式值也很大。这种情况下,人类精力过剩,他们会在拉什莫尔山①上凿造出硕大无比的石刻雕像,建造超大工厂,生产出宽大的汽车把主妇运到一英里之外去购买一支小小的口红。总之,就会出现这类精神追求粗俗而物质享受富足的生活。另一种极端情况是热量/人口比值太小,无所谓生活方式,因为地球上生命都已经不复存在,饿死了。

  【①位于美国南达科他州西部,山石上雕有华盛顿、杰弗逊、林肯和西奥多-罗斯福等4位美国杰出总统的巨大头像。——译者注。】

  实验表明,当上面公式左端的热量值微量增加时,一段时间后,右端的生活方式值将猛增,但在1000一1500卡的热量范围内,生活方式值将表现出稳定状态,不作较大变动。这个热量范围内的热量/人口比导致一种重精神追求而轻物质享受的生活。此时,艺术纤巧精致,人类重视内在生活的追求;而由于物质匮乏,基本生活用品必须平均分配,这又产生出一种尊重传统美德的微妙人际关系。在幕府①黑暗统治下的日本就是如此。日本人在山边地角的泥土里获取维持生存所需的食物,在地衣和破纸片上获取美感享受。

  纤巧贫弱的低下艺术是这个时期的典型特征。而这个时期日本人的人均热消耗量正好就在1000一1500卡的范围内。

  地球被其对称行星盗走后,人口只剩一亿,而地球村民在这个时期的人均热消耗量也在1000一1500卡的范围内。

  尽管还有个别人在用笔头纸片演算着,但科学研究已极端衰微。科学研究用的回旋加速器早已关闭。电站大坝蓄水不多,所发电能仅能维持百万家庭照明及为婴儿烹煮食物所用。曾经有一个献身科学的拜占庭人编过一部权威性的工程百科全书(尽管他本人并不是工程师),共420卷,详尽无遗地记述了古往今来著名的建筑物及其建筑师们,包括吉萨②金字塔及其不知名的承建者,秦始皇万里长城,哥特派建筑大师们,改变英格兰面貌的布鲁内尔③,布鲁克林大桥的设计建造者罗布林父子④,五角大楼⑤的设计者格罗夫斯:美国防核掩体(热量/人口比下降到战争消失前的产物)的设计者达根,等等。然而这位百科全书编纂者就连正确使用计算尺也做不到。

  【①日本明治维新以前执掌全国政权的军阀,统治时期为公元1192—1867年。——译者注。】

  【②埃及东北部城市,与开罗隔河相望,南郊8公里处的沙漠中有著名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大理石陵庙等古迹。——译者注。】

  【③英国土木工程师、机械工程师(1806—1859),设计了第一艘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和许多著名的铁路、桥梁工程。——译者注。】

  【④父J-A-罗布林(1806—1869),子W.A.罗布林(1837—1926),均为美国土木工程师,悬索桥梁设计先驱,设计并建成纽约布鲁克林大桥。——译者注。】

  【⑤美国国防部五角形办公大楼,位于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常用作美国国防部的代称。——译者注。】

  此后,建筑物的规模日益减小。

  地球脱离原太阳系后历经了地壳构造与气候方面的一系列沧桑巨变。随着微型太阳盛衰盈亏、熄灭再造的交替变换,冰川在赤道附近如正弦波般伸缩进退,而热量/人口比却一直恒定不变,热量值减小时,人口值也相应减小。当生存所需的热量日益匮乏时,消耗热量的人口也越来越少。

  第45个微型太阳时代的地球已经没有工程师。

  即使在对称行星上也没有工程师。对称行星上的金字塔及萨迦—玛塔峰顶上的金字塔也都不是工程师,它们运用的是一套建立在分裂与推动基础上的形而上学原理。

  金字塔没有像样的学科体系,它们的全部知识仅限于:任何物体都是由部分组成的,施以推力便会移动。如果使用最大推力仍不能推动,则可将物体分裂为几部分,再逐一推动各部分,如此便可达到推动整个物体的目的。由于使用原子能分裂物体的缘故,它们常将物体分裂为3×109个小块,然后再小心推动各小块。

  由于今天是太阳再造日,金字塔运用分裂与推动技术,向熄灭的微型太阳发送了一艘宇宙飞船。飞船上面搭载着四个用作智能部件的地球村民,他们坐禅入静,在“万物相关”的禅定中尖叫着死去。

  点燃太阳后宇宙飞船呼啸着返回对称行星。一星火苗从微型太阳上蹿起来,渐渐由殷红变为橘红,最后呈耀眼的蓝白色,蓬勃蔓延着,燃烧开去。

  太阳再造时,地球上举行了盛大的庆祝狂欢活动。

  然而并非所有的地方都在狂欢。惠灵的五戒监狱里,特罗派尔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处死。那个发疯杀害了面包师的博伊与他同囚一室。博伊神情肃穆,正幸福而满足地编撰着他的死亡赞美诗。

  “和我说话!”特罗派尔厉声责骂博伊,“我们为什么要呆在这儿?你干了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干?我干什么去了?我为什么不抓条凳子把你打死?两小时前你要是看到我,会把我也杀了的!”

  博伊身上的激情早已发泄尽了,他没有回敬特罗派尔,只礼貌地奉告他一句有名的格言:“先生,生活的艺术在于用次要的、可以回答的问题代替重要的、不可回答的问题。得了吧,我们还是一起观赏新生的太阳吧。”

  博伊转身看着窗外。第谷①的蓝色火苗在整个烧焦的月球表面正蔓延成熊熊烈火。

  【①月球表面的一座环形山脉。——译者注。】

  他们毕竟是在共同的文化熏陶中长大成人的,特罗派尔也不由自主地同意了博伊的指正,沉默不语了。渐渐地,特罗派尔心平气和,神思悠悠……太阳上那束蓝色火苗由无穷小慢慢变大,变大……充盈了整个宇宙。在那火光中,他消隐了形骸,羽化在天人一体的混沌乾坤里,沉迷陶醉着。天国硕大的七宝莲花绽放了,他融化在花里,物我两忘……

  他双眼微闭,心如止水,悟尽了“万物相关”的禅机。

  他体验了人生的至善至乐。

  25分钟后,当整个微型太阳球体爆发核子聚变反应时,特罗派尔的幻境才开始消失。

  牢里渐渐暖和起来,特罗派尔缩紧身子,小心地脱下已经撕得稀烂的大衣,以免弄得更烂,不能着身。博伊更是仔细地拆解着衣服上的每一道线缝,他动作得体,肩臂上的肱二头肌和大方肌有节律地运动着,如表演哑剧一般。

  坐禅结束后,特罗派尔注视着他的狱友,心底又默默惊呼了一声:“为什么?”自少年时代始,这个“为什么”便如梦魇一般萦绕在他的脑际,如泣如诉,他千百遍地问过。只在他处于禅定状态时,才肯稍安片刻。尽管特罗派尔放浪形骸,恶名昭彰,但由于他擅长于临水参禅,一些初人道者仍向他求教,让他指点迷津。凝望止水,参悟禅机,给他带来幸福的感受,他乐于此道。对那些一门心思致力于参悟云呀气呀之类——尽管其中也自有禅机在——而从不临水参禅的人,他几乎可怜他们。如果有幸,一个人经过一期的临水参禅便可观察到水沸腾的九个阶段,甚至还可能人静升华,感受悟禅的极乐。

  但是,一个人如果坐禅失败——或被神,被金字塔舍弃——会怎样?如果坐禅而不能禅定,反致精神分裂,又当如何?能最终从某个重要事件(如太阳再造)受到启迪,获得灵感而悟禅么?如果是那样,那人便会走火入魔,发疯杀人。特罗派尔想。

  博伊就疯了。但特罗派尔没有,他被宣布为“狼之子”——是什么理由,他不明白,但他没有发疯杀人。

  不过惩罚却是一样的。对所有重罪,狼性也罢,杀人也罢,惩罚都相同:针刺脊椎骨,作骨髓奉献。特罗派尔想到这里,脊椎骨下端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痒痛。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痒痛,不同于想占上风的欲望引起的内在的心理之痛,这是实实在在的体肤之痛。

  他就要死了。

  五戒监狱当班狱卒哈梅因是个老头,他看博伊时面露赞许之色,而看特罗派尔时却满脸阴沉。一般认为,即使是狼,在被揭露捕捉至行刑期间,他(她)的基本尊严是应受到保护的。狱卒无论如何不该对捕获的狼怒目而视或干扰他的刑前坐禅。尽管如此,要让狱卒向他行举手礼也是休想。

  特罗派尔没有负罪感。

  他凶神恶煞地怒视着狱卒哈梅因,吓得那老头只想赶快逃走。

  对博伊他也是如此,但让他纳闷的是,这个杀人犯如何这般安详轻松!

  特罗派尔凶狠地对他说道:“他们要杀了我们!你知道吗?他们要在我们的脊椎骨上刺进一根钢针,吸干我们的骨髓,那是要受苦的,明白吗?他们要吸干我们,然后喝我们的骨髓。那是活活的折磨!”

  “我们是应该作奉献的嘛。”博伊温和地纠正特罗派尔说,“聪明如狼者难道连杀戮与奉献的区别也都弄不明白?”

  真正儒雅的谈吐,哪怕说的是真情实理,都要求说者诙谐幽默地表达,听者当作友善的玩笑愉快地接受。不如此,让人不快的事如何说得出口?不如此,便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后果,或争执,或打斗,有人得为此受到伤害,付出代价的。

  微笑在特罗派尔嘴角上绽开,但立即收住了,怒容又重新回到脸上。他们要杀我,我怎能对他们笑!他想做个儒雅的绅士,但努力克制着。

  “我不是狼之子!”他绝望地吼叫着。他知道,抗议是徒劳的,惠灵的所有人都不会在乎的,就是在乎也无能为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抗议着:“什么狼呀狼呀的,都是胡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狼之子,相信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言语行事合乎天经地义,而所有人都对我嚎叫什么狼之子。无教养、无知和施暴是你们这些人判定狼之子的标准。可你砍倒了3个人,其罪当诛;而我只不过捡了一片面包,有天壤之别,却同样被视为危险分子!”

  “狼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狼,”博伊叹息道,“鱼还可能自认为是飞鸟呢,而你显然自认为是绅士。绅士像您这样说话么?”

  “可他们要杀我们呀!”

  “那为何不为自己作首死亡赞美诗呢?”

  特罗派尔深吸了口气,痛苦万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啮着他的心。

  他就要死了,死得屈,死得不值。这已经是够不幸的了,然而真正啃啮他的心、让他痛苦不已的还不是这死。

  命运的天平倾斜了,这只蠢羊竟然压倒他特罗派尔了。

  特罗派尔充血肿大的肾上腺——而博伊的只有针尖大——分泌出大量荷尔蒙。他的血液沸腾了,情绪激奋起来。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例外,但只要他活着,就不能被人胜过。不论是交往、争论,还是对抗,都不能被人胜过。不战胜,毋宁死。叫我狼?叫什么都可以!狼,投机分子,狡猾鬼,赌徒,等等,全不在乎。

  只要存在优势,他就要夺取。这是他的本性。

  他于是回答博伊:“说得对,我太蠢了,是该把这颗脑袋丢掉了。”

  不同的人思维方式不一样。有的人解剖问题,逐个分析;有的人则罗列事实,类比归纳。特罗派尔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的方式是柔道式的。力量、武器、权谋等等他一概不要,都让与对手,由对手把它们带入对抗中,供他利用。利用对手的力量打败对手,让对手自搬石头自砸脚,这是特罗派尔的战术(他承认,这是狼性的).特罗派尔思考着。

  他想,他要做几件事。第一件事是要下决心承认他就是狼,还自己以狼的本色。他不能坐等腰椎穿刺,他要逃出去。怎么逃呢?第二件事是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前面有障碍,首先得清除障碍。博伊是一个,五戒监狱狱卒哈梅因也是一个。

  翻越障碍的撑杆在哪里呢?加拉,他的妻子加拉。他拥有她,她会做他希望的一切,只要他求助于她。

  特罗派尔走到门口,高声叫哈梅因道:“看守!看守!我要见我妻子,赶快派人把她送来。”

  看守不能拒绝犯人的此类要求,事实上哈梅因也没有。他温和地答道:“这就去请您夫人。”说着屁颠屁颠地跑走了。

  第三件事是争取时间。

  特罗派尔转身对着博伊,不容分辩地说:“先生,鉴于你已经作好了死亡赞美诗,而我还没有,可否请您赏脸,在他们来提人行刑时先行一步?”

  博伊温厚地看着他的狱友,自轻自贱地笑了笑。

  “瞧瞧,果真是狼,没错吧。”博伊说。说得对,特罗派尔就是狼。只是博伊不能也不会拒绝狼的这样一个请求。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四章

  遥远的萨迦—玛塔峰顶上蹲踞着一个深蓝色的金字塔。它来得很早。在微型太阳之前,在地球还处于自己的太阳照耀下时,它就来到地球,蹲踞在那里了。

  对人世间就要发生的事,金字塔毫不在乎。不在乎格伦-特罗派尔就要接受脊椎穿刺,一根细细的导管就要插进他的脊椎,吸干他的骨髓;不在乎骨髓将被特罗派尔的同胞们饮下,而在他们的观念中,这不是死罪,是对神祗的奉献;不在乎奉献牺牲的仪式在什么幌子下进行;不在乎芸芸众生里是增加了一个或是减少了一个。

  对它来说,难道有必要对手指上的一小片倒刺做一次细胞损失数量的统计么?然而,对特罗派尔及他所属的人类,金字塔虽不在乎他们的生死,却怀有另外一种兴趣。

  人类对金字塔知之不多,但都清楚它别有所图——要不干吗盗走地球?地球被盗事件发生在公元2027年。那是一个伟大的年月——人类首次登上了撞入太阳系的那颗“脱轨行星”。不过,那尽管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也可能是一个错误。因为如果没有那些登行星考察行动,“脱轨行星”可能早已穿过黄道面①,径直飞离太阳系了,如何还会招来金字塔,惹来这飞来横祸,以致贻患至今?然而错误毕竟犯了。人类登上了“脱轨行星”,人类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了那种后来被称为金字塔的东西。

  转瞬间,那双看到金字塔的人眼便什么也看不到,永远地失明了,宇航员只来得及把信号发出。光顾金字塔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被其吸住了。接着,从帕洛马山②到伯尔南布科③,从格林尼治④到好望角⑤,所有的无线电联系都在忙碌紧张起来,世界各地的天文学家都在报告和证实着同一个惊人的事实:我们的行星离开了轨道,“救世主弥赛亚”把我们带走了。

  【①地球绕日公转的轨道所在的平面。——译者注。】

  【②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山麓有著名的帕洛马天文台。——译者注。】

  【③巴西东北部港市。——译者注。】

  【④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位于伦敦东南,泰晤士河畔,是本初子午线经过的地方。——译者注。】

  【⑤非洲最南端的岬角,位于南非西南部。——译者注。】

  百亿人的世界,不乏智慧勇武之士,他们制造和发射了威力巨大的“行动者号”火箭,打击可怕的侵略者,但没有结果。

  第一支也是惟一的一支星际远征军被发射到外空,降落在“脱轨行星”上,进行反攻。但还是没有结果。

  地球螺旋般旋转着,离开了太阳系。

  抵抗不能取胜,或许可以搬迁。于是宇宙飞船草草建造起来。

  但移居到哪里去呢?移居火星不行,移居月球(也被一同盗走)、金星还有木星,也都没有成功。

  和抵抗一样,搬迁计划失败了。人类走投无路了。

  这时,一个金字塔来到地球,只有一个。它削去了世界最高峰的峰顶,然后蹲踞在那里,留下不走了。观测站?看守者?人类不知道它来干什么。

  太阳已经很遥远,它的光辉照耀不到地球了。昔日的月球被改造为一个微型太阳,挂在新的天空中。新太阳燃烧周期为5年。5年后,太阳燃尽熄灭,就更换新的。以后的岁月里,微型太阳就这样不停地更换着。人类对不可战胜的怪物金字塔进行过顽强的抵抗,但所有的抵抗都归于失败。百亿人口的人类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幸存者以死者的尸身为食。两个多世纪以后,如特罗派尔一样尚知反抗的人也属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幸存者都蜕变为博伊一样的人,愚蠢迟钝而又胆小怯懦。

  加拉悲哀地望着她的丈夫,不知说什么好。

  “我要离开这儿。”特罗派尔急切地说,“他们要杀我。加拉,你不能没有我,你不能让他们杀了我!”

  加拉哭起来:“可我什么也干不了呀!”

  特罗派尔扭头看了看博伊,只见他双眼微闭,正在抚弄一只有花纹的金表盒——他的父亲传给他,他又即将传给儿子的金表盒——并未注意特罗派尔与妻子的谈话。

  特罗派尔身子向前靠了靠,把手轻轻放在加拉的手臂上。加拉吓了一跳,满面通红,身子发抖。

  “你行,而且也愿干的。”特罗派尔说,“你能帮我从这儿逃出去。我必须从这儿出去,加拉,因为我还要替你解脱寂寞和痛苦。”

  他放开加拉的手臂,急切地说,“亲爱的,我俩谁也离不了谁,难道你忘了?”

  加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神不定地抓扯着自己的衬衣衣袖。

  她衣履不整。刚才送信人给她报信时她正在穿戴太阳再造日的礼服,来不及穿戴完毕就赶来了。

  她避开丈夫的目光,说:“如果你真是狼……”

  特罗派尔的雄性激素神经冲动起来,让他感到自信得意,浑身是力。“我是什么你知道,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对她说。

  这话让加拉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些亲爱诡秘的把戏,只要特罗派尔放只手在她臂上,她便能领会它传达的情意和信息。“为什么我们要像昨晚那样争吵呢?”特罗派尔接着说。他这样说并非要揭老疮疤,而是如马刺踢马,目的不在伤她,而在激她行动。“我们彼此珍重,相依为命,患难与共。此时如果我不求助于你,你会伤心失望的。”

  加拉抽噎着,用脚来回蹭弄着亮晶晶的凉鞋带。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的眼。

  争执后的负疚般的温情又涌上来了。特罗派尔知道,此时他的命运就寄望于这种温情了。加拉屈服了。

  她警觉地瞥了一眼博伊,压低嗓子悄声问道:“要我干什么?”

  5分钟后,加拉走了。剩下的时间足够了,特罗派尔至少还有30分钟的时间可以充分利用,他们会先提博伊的,那傻东西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呢。用不了多久,该死的倒霉蛋就会走开了——特罗派尔猛力扭下三脚凳的一条腿,哐啷一声扔到屋角,然后晃悠悠地坐在两条腿的凳子上。

  看守懒洋洋地踱过来,瞅了牢里一眼,问道:“老狼,凳子怎么啦?”

  特罗派尔伸出左手做了个手势,表示问题不大,并说:“没关系,一切都好。只是冥想时有些不便。坐在这东西上,身子紧张,一不小心就得跌……”

  看守也做了个手势,表示就来帮他。“您只有最后半小时了,老狼。”他提醒特罗派尔,“我帮您把凳子修好吧。”他走进来,乒乒乓乓几下,把凳子拍打好了,然后挺关切地看了看特罗派尔一眼,才走出去。即使败坏如狼之子,在这奉献前的半小时,也有得到打坐参禅的充分权利。

  5分钟后,看守又回来了,他严肃的表情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像带来重大好消息的信使一般。“奉献的时刻到了。”他宣布说,“您二位谁先——”

  “他,”特罗派尔急忙说道,并用手指了指博伊。博伊平静地睁开眼,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特罗派尔鞠了一躬,然后跟着看守走了出去,走向奉献,走向死亡。特罗派尔冲着看守咳了一声。看守停下来,问道:“什么事,老狼?”

  特罗派尔示意他水罐空了,就这事,没别的,然后将空罐随手扔到窗外去了。

  “抱歉,这是我的错。”看守红着脸说,转身引着博伊急急地走了。看守转眼就回来加水,他甚至等不及观看奉献仪式。

  特罗派尔站在那里,注视着看守的一举一动。他体内热血奔涌,如沸水一般,争强好胜的雄性又抖搂出来了。看守竟没看出破凳子、空水罐的破绽,真是愚不可及。观察周密,应变机智,这该是一个绅士应当具备的基本风范。博伊自幼受绅士文化的熏陶,竟遭此愚弄,真是莫大耻辱,应回家好自反省,以期补救。

  特罗派尔要占尽上风。他得意洋洋地对看守说:“等等,我有话对你讲。”

  看守犹豫了一下,不安地说:“奉献已经开始——”

  “去他妈的什么奉献。”特罗派尔平静地说,“一根针管刺进人家脊椎骨里,吸干人家赖以活命的那点水,那算什么?那是彻头彻尾的屠杀。”

  天啦!这简直是罪过!看守吓得脸色灰白。特罗派尔说起来就没有完。

  “给你讲讲我老婆的事吧,”特罗派尔一副神秘的样子,继续说,“有一种真女人,不是那种冷冰冰死人样的淑女,知道吗?啧啧,她和我常常——”他顿了顿,“我看你也是凡人,没错吧?我是说,你也是过来人了吧?”

  “我想——我想是的。”看守茫然答道。

  “那没事儿,不会吓着你的,”特罗派尔谎言道,“给你说吧,有好多关于女人的好事儿,那些个脓包男人压根儿就找不到碴儿。

  伙计,见过女人的腿么?就着——就着灯光亲吻过么?搂着女人,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那样,搞过么?想想,想想,软软的,沉沉的,那温热,那身子,躬着趴在你身上,还——”特罗派尔咽下了后面的话,连自己也感到作呕。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也真难为他,但他还是强忍着,继续说,“她和我常那样行乐,不舍昼夜。我说的是真女人,没错吧。”

  特罗派尔突然停住不说了——他被看守脸上的突然反应惊住了,只见看守两眼翻白,一时间没了呼吸。刚才说得也未免太过了,原本不过是想让他恶心,麻痹他,诱他分神,以便伺机行动,不想却做过了头。就在看守晕倒在地时,特罗派尔跳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特罗派尔冷冷地拿起水罐,将水尽数浇在看守身上。

  看守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双眼盯着特罗派尔,脸突然红了。

  特罗派尔厉声说道:“我想到街上看看新点燃的太阳。”

  这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看守惊呆了。即使受了那些淫秽语言的麻痹,他也不会答应如此荒唐的请求。特罗派尔触犯了第五条戒律,现在押,这样的犯人应关在牢里,不得释放。这一点看守知道,特罗派尔知道,全世界的人也都知道。这就是拒绝的理由。

  特罗派尔在要求根本不可能的东西,这简直是亵渎神灵!其罪孽之深,甚于他刚才那些下流变态的色情话。人怎么能提出如此强人所难的要求来呢?在这个年头的地球村里,从未有人会提非分的要求,因为从来没人会拒绝别人的要求。在博伊看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能设想的,绝对可耻的。

  不能拒绝,只有设法妥协。看守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也许我可以让您在走廊上看看,怎样?”即使这样,也是十分错误的。

  但人家求助于你,你总得有所表示才行呀,人总得要有所给予呀,这道理看守明白。看守从小长到大就没对人直说过“不”字。地球村的绅士们是不说这个字的。直截了当的“不”字会伤和气,惹起争执,甚至引发斗殴——这是可以设想的。惟一可以接受的“不”

  字的是对发疯杀人者所说的“不”。但那种情况毕竟太少。

  一方给予,一方让步;条件接受了,分歧消解了。于是双方满意,大家欢喜,一团和气。那就这样成交吧。

  “暂时就这样。”特罗派尔怒气冲冲地吼道,“开门,开门,开开开!别让老子久等!”

  看守踉踉跄跄走过去,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

  “再打开通街的大门!”

  “我不能!”看守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满含痛苦与绝望。接着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通街大门!”特罗派尔不停地催促着。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离经叛道,也感到很难受,毕竟他与看守接受的原也是同一种道德准则。

  但特罗派尔是狼。“我又要变狼啦,”他咆哮起来,向看守扑过去。“我老婆,”他说,“我还没讲完她的故事呢。有时她舒舒适适地躺着,双手缠着我,吻我的耳朵——我记得的——大白天里,暖烘烘的,妙不可言,那感觉,简直无法形容。”

  看守实在无法再忍受,甩手把钥匙扔给特罗派尔,跌跌撞撞地哭着跑走了。

  特罗派尔一动不动,呆立在那里,感到身心都快崩溃了。与看守不同的是他神智还没糊涂,他感到喉咙里什么东西在灼烧着他,不吐不快。“他们叫我狼,”他身子支撑着墙,大声喊了出来,“那我就是狼。”

  他打开大门,看见妻子正在那里等着,怀里抱着让她带来的东西。

  “我就是钢,就是火,就是狼,充满了传说中的神奇力量。”特罗派尔对妻子说,这话突兀得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悲切地说:“格伦,我这样做不违规吧?”

  特罗派尔一听,笑得前仰后合,牵着她的手,拣僻静街道逃走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五章

  杰尔明,脊髓奉献仪式的主持人之一,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和职则,帮助博伊准备仪式的各项事宜。仪式按地球村民行为准则举行,各步各节,一招一式,合乎礼节仪规,充满了浓厚的祭祀氛围。其冗长繁复,详尽精细,莫此为甚。

  仪式在惠灵联邦大楼前举行,全市有300公众前来参加。新造的太阳明亮地挂在天上,大地仰承着它暖暖的辉光。

  奉献仪式的原由是这样的:任何人,只要表现出罪恶的狼性,或是在生活的重压下,精神错乱,发疯杀了人,就要被剥夺生存的权利。罪犯被带到公众面前,准许其作脊髓奉献——万不得已时则强制执行。不过暴力殊非必要,犯人受刑都是自觉自愿的。处决就是杀人,而杀人在地球村民的温和法律里是不允许的,因而没有处决的法律条文。抽干脊髓并不是杀人,不过是促成某种体内化学反应。这种反应能使人在没有脊髓的情况下,经过一段时间痛苦折磨,然后自己死去。

  当然一旦脊髓抽尽,情况又变了。痛苦的折磨是可怕的,为了免去捐献者的痛苦,传统的习惯是让一德高望重的绅士手持利刃侍立在旁,一旦脊髓抽取完毕,立即割下捐献者的头颅——这样做纯粹是为了避免痛苦,加速一种不可避免的自然进程,不仅算不得屠杀,相反是对受刑者施予的恩惠,受刑者会为此感激不已的。十几位有身份的绅士神色肃然,把脊髓溶化在水里,然后在歌功颂德的赞美诗诵读声中,隆重地饮下。总之,那场面宏大壮观,庄严肃穆,最适合在场人参禅悟道。

  杰尔明司职针管执掌,位列司仪、主祭、主持之后。经过博伊身旁时,他帮助博伊纠正了不正确的受刑蜷伏姿势。博伊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杰尔明。杰尔明脸上露出几分赞许的微笑。接着主持庄严地对博伊说:“今天在此作奉献是你应享的特权。你愿意吗?”

  “我愿意。”博伊忙不迭地答道。他显得神情痴迷,怡然神往;原先的焦躁不安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脊髓奉献仪式的成功而满怀的自信。对此杰尔明满心赞赏。

  接着主祭开始诵经,声音抑扬顿挫,延宕有致,引领着众人逐渐入静,进入禅定状态。人群中一片寂静,杰尔明也止息杂念,想要抓住这个悟禅得救的大好机会。突然一个声音分了他的神,他气愤地张望了一下,那声音从五戒监狱方向传来,传得很远,是个男人的声音。但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声音,连台阶上站着的看客此时也都处于肃穆的禅定之中。

  杰尔明控制住自己,重新回转意念,再次入静……

  但他仍不能入静,什么东西又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扫了一眼奉献者,恍恍惚惚之中,看到一个东西——他恼怒地又一次抬起头来看。这一次他正好看清了刚才没看清的东西,那个分散他注意力的东西。

  是的,就是它。就在博伊身躯之上,无声,无形,几不可见,一个活物闪现了,好似空气在动……

  杰尔明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又——又是气眼!”他心想。

  超度!真正的奇迹就要出现,在此刻此地!在博伊的身上!而这一切只有杰尔明一人知道!

  然而杰尔明估计错了。

  诚然,除杰尔明外,再没有别的人目睹博伊头上那眼睛状的东西,但从另一个意义上看,数百英里外还有另外一个目击者。

  萨迦—玛塔峰顶上的金字塔“活动”起来了。

  金字塔自身并没有移动,而它控制下的某个东西却在运动着,或移动,或变更,或辐射。金字塔开始检查自己的——蔬菜园?手表库?或者也可以叫做手表园,蔬菜库?总之,对它来说,所检查的东西只是这样一个载体:某种复杂的智能机制在那里生长,成熟;需要时采收起来,经速冻处理,然后串连到相关的电路里。

  接收到的信号表明,金字塔“知道”有个智能机制载体“成熟”了,可以采收了。

  金字塔的血液是液态电介质,四肢是静电荷,工作原理是分裂与推动,行为动机只有一个——生存。

  金字塔以往的生存形态与现在可不一样。以前,金字塔在一块带电履带上滑动,向后发射电子束以获取推动力,同时频繁向外界发射h—f频段脉冲波,并接收反馈电波,在体内合成图像。以此了解外界情况,寻找食料。如果图像显示发现了食料,金字塔就以此物进行新陈代谢作用。具体方法是利用脱离电子的游离质子打击食料,使其分离为单个分子,然后吸收这些分子。食料分为可动物和不可动物两类——一种模糊粗浅的基于分裂推动原理的分类方法,不同处在于食料如果是可动物,金字塔有时就不得不进行追踪。

  总核心问题是生存,而不在于区分这些毫无意义的差别。今日萨峰金字塔的任务是收取生存所需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体智能部件。

  它坐在那里,等候着,不停地发射和接收h—f频段脉冲电波,并在体内将反馈电波合成图像,对这些图像进行分析评估,考察对象是否可以作为自身机能部件。生存在地球上的人可成为金字塔需要的一种智能部件。它不定时地评估所获图像,考察它需要的智能部件载体——譬如手表——是否成熟,是否可以采收了。这一系列工作都是利用静电完成的。激发静电时会产生一种被人类称为“气眼”的大气现象。金字塔自身对那种大气现象则并没有什么叫法。

  智能机制一旦成熟,它便采收。现在它发现有个智能机制已经成熟。

  在遥远的惠灵,联邦大楼台阶前,静电在一个名叫博伊的智能机制载体头上激发产生。随即一声闷雷响起,在场的300公众一惊,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博伊就在这一瞬间消失了。那声响是大气在填补他消失后留下的空间里发出的——博伊成熟了,因而被采收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六章

  格伦-特罗派尔和啼哭不休的妻子在满是玉米茬的田地里奔跑了一夜,两人都没睡上多少觉。

  地里的土还冻结着,坚硬如铁。新太阳虽已点燃,但要到泥土暖和起来,还得等上好几个月。特罗派尔躺在地上,手脚冻得僵硬,失去了知觉。他一边不停地翻来翻去,一边还想着什么,恍若在梦里。“说我是狼,那我就做狼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如是说,“我要做狼,我要报复他们,我要……”

  他的思想总要从斜刺里跑开去。他要干什么干什么,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呢?现在他能干什么呢?迁移,这倒是个办法——到另一个城市去。当然得带上加拉,他想。到一个没人把他当狼的地方去,去开创新的生活。

  接下来又干什么呢?争取过羊的生活,多少年来他一直在为此努力。还有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上哪儿去找那没人认识他的城市呢?对金字塔拱手称臣,屈服于它不明不白的统治后,人类一直过着迁徙生活,这是太阳光热的大小所决定的。当新生的太阳刚升起时,光热充足,永冻土带分界线北退。在北美洲,永冻土带分界线大体与梅森—狄克森线①一致。而当太阳衰微时,永冻土带再次南侵。相应地,人类也如候鸟一般跟随季节的变化北上南下,长途迁徙。过不了多久,所有的惠灵人又得向北迁徙了。特罗派尔如何敢担保他要去的地方就没有一个惠灵人出现呢?他当然不敢担保。

  【①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即过去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各州的分界线。——译者注。】

  好了,打消迁移的念头吧。还有其它办法吗?他可以——当然和加拉一起——远离文明,到文明边缘地区去过隐居生活。好在他俩都擅长打劫古代仓库,那里尚可找到些食物和其它用品。

  但即使是狼,天性也是群居的。这一夜他就发现,由于终与主流社会决裂,备感孤单恐惧,自己多少次几乎想和妻子一道痛哭起来。

  天刚亮,特罗派尔就起了身。加拉还睡着,她睡不沉,不时翻身,特罗派尔叫醒了她。“我们得赶紧走,”他粗声说道,“那帮家伙兴许会大着胆子追上来,我可不想让他们找到。”

  加拉一声不响地翻身起来。他们把毯子——加拉带来的——卷起来,捆好,草草吃了些她随身带来的东西,打好包裹,搭在肩上,又开始赶路了。他俩有一个优势,就是走得快,比可能追赶他们的任何人都走得快。尽管如此,特罗派尔还是紧张地不时回头张望,看有没有人追踪。

  他们一直往东北方向跑,到中午才发现犯了一个错误,一条河挡住了去路。这原本是一条小河,由于现在气候突然转暖,极地冰盖融化,海水上涨,淹没了海岸,并沿河道上溯进入内地,使内地河水暴涨起来,以至连这样的小河也无法趟过去了。现在他们必须向西迂回,直到在上游河段找到桥或船只。

  “这下好了,我们可以停下吃点东西了。”特罗派尔说,语含无奈,但尽量表现出平静。

  他们一屁股坐到地上。随着太阳的升起,大地变得暖和些了,特罗派尔感到自己越来越困,昏昏欲睡,快支持不住了……突然他一下子直起腰来,好斗地四下里望了望。妻子一动不动在躺在他旁边,眼睛睁着,瞪着天空发愣。特罗派尔叹口气,伸了个懒腰,对自己说:歇会儿吧,就一会儿。他猛咬了口东西嚼着,慢慢躺下……他被人发现时,还睡得正香。

  还在酣睡时,特罗派尔就隐隐听到头上有什么声响,像一只铁鸟在拍打着翅膀。

  他一下惊醒了,跳起来一看,眼前的情形吓得他惊恐万状:头顶上,蓝天下,横空飞来一物,在白云的映衬下,漆黑闪亮——是一架直升机!机上的人正往舷窗外探看,看着地上的他。

  没错,一架直升机。

  可是,现在哪来直升机呀。即使有也飞不起来呀——没有燃料供应,再说也找不到人会驾驶。这不可能!然而,实实在在,它就在那儿,上面还有人正看着他呢。那神奇东西盘旋着徐徐降落,落在他的身边。

  螺旋桨卷起的劲风向特罗派尔袭来,他转身就跑。然而没用,对方三个人,个个身强力壮,精神饱满,他想跑也跑不了。他停下来,本能地弓着身子,摆出一副打斗的架势。可对方却不想打,他们大笑起来,其中一人亲切地说:“睡过头了,小伙子。上飞机吧,我们送你回家。”

  特罗派尔弓着身子立在原地不动,双手半握半抓,问道:“送我——”

  “是啊,送你回家。”那人点点头说,“特罗派尔,知道你属于哪里吗?不送你回惠灵,那地方会让你不安害怕。”

  “去——哪里?”

  “属于你的地方。”特罗派尔这下听明白了。

  他满腹疑窦地登上直升机。回家?这么说这世界还有一个家属于他这类人;这么说他并不孤独,不必离群索居,而可以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了。

  突然他想起了加拉,愣住了。有个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想老婆吧?我们在半英里外的地方看见,她正沿来路往惠灵方向飞快地跑回去了。”

  特罗派尔点点头。这样更好,反正加拉不是狼。尽管特罗派尔试图把她变成一只狼,但她毕竟还不是。

  有人关好舱门,另一人抓起操纵杆,不知怎么摆弄了几下,螺旋桨便在头上嗖嗖地旋转起来。机身在起落架上弹了弹,腾空而起,向远方飞去。

  特罗派尔生平第一次俯瞰脚下的大地。

  他们飞得并不高,也就二三百英尺的高度吧。但特罗派尔从未飞行过,这个高度已让他感到头晕目眩,直想呕吐。他们飞过西弗吉尼亚的群山,飞过冰封的小溪大河,飞过古老空旷而不知名的城镇。关山寂寥,山河残破,空无一人。

  有人告诉特罗派尔,目的地在400英里外的某个地方。他们在天黑前能轻易地赶到那里。

  果然,黄昏时分,特罗派尔就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大街上。街灯已经亮了。电是热能,而热能是应该存储起来的。可这里的人却在肆意浪费热能,他想。

  大街上有行人来来往往,他们走起路来,或大摇大摆,或阔步行进,手的摆动,腿的拖曳,均不经济合理,明显耗费能量。特罗派尔自孩提时代起便烙印在头脑里的教条告诉他,这样的走路姿势会让人变虚弱,是错误的,愚蠢的,该受责骂的,因为这样会过多耗费体内宝贵的能量。但这里的人看起来身体一点不虚弱,对浪费热能也并不在乎。

  这地方叫普林斯顿,是个普通城市。与特罗派尔熟悉的惠灵、奥尔图纳或加雷明显不一样。它不像暂时性的居留地,倒像——对了,像个永久性的城市。特罗派尔以前听说过普林斯顿这个城市,可不巧,在他南来北往的迁徙途中偏偏从未经过。当然,他或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一定要经过此地,或一定不经过此地。但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即有人出于某种目的作了某种安排,才使他们未能经过这里,这或许是有预谋的。像其它城市一样,这里人口也稀少,不过情况不太严重。大约五分之一的房屋尚有人居住,与其它地方相比,这比例已经够高的了。

  陪同他走在身边的那人叫亨德尔,是搭救他的人之一。飞行途中他们谈得很少,现在也没说什么话。“先吃饭吧,”亨德尔说,领他向一家饮食摊走去。那地方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根本不像什么饮食摊,简直就是大饭店。

  这个亨德尔,是何许人氏?他或者也是个卑鄙龌龊、令人深恶痛绝的家伙,没见过他有任何合乎礼仪的举止。“17传统礼仪”,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却根本不用。尽管他至少比特罗派尔年长五岁,却不让特罗派尔走在他后头或左面①。吃饭就吃饭,什么“一品二食三稍息”之类规矩,他统统不理会。特罗派尔对他谦让,请他吃“长辈份额”时,他还大声嘲笑。

  【①按西方礼仪,同行时应让年长者和妇女走前头或右面。——译者注。】

  他大咧咧、乐呵呵地对特罗派尔说:“如果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恪守这些礼数也没什么不好。你们这些可怜的杂种就是没事干。又没本事干大事,再不拿这些个乌七八糟的破烂礼数来折腾,你们这帮人要因无聊而死去的。‘17传统礼仪’,我懂,不就是碰到不便用语言表达的细微情感时而改用的17种精巧手势么?去他妈的吧,特罗派尔,我就用语言,以后你多学着点。”

  特罗派尔想着亨德尔说的话,一言不发地吃着饭。

  外面进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扫了特罗派尔一眼,说道:“亨德尔,萨默维尔路那事怎么处理?河道封冻时,流水不畅,洪水泛滥,把什么都冲毁了。”

  特罗派尔冒昧地问了句:“洪水把路冲毁啦?”

  “路?没有。你就是亨德尔要找的那个人吧?叫特罗派尔,是吧?”他俯身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握着特罗派尔的手摇了又摇,“我们原来把路堵死了,”他解释道,“不想洪水一来,把障碍物都给冲走了。现在我们得重新堵上。”

  亨德尔说:“如果你用得着,就把拖拉机开去吧。”那人点头走了。亨德尔又对特罗派尔说:“快吃饭吧,我们耽搁得太久了。关于那条路,我们一直把它堵着,知道为什么吗?不让羊进出。凭什么要让他们进出呢?”

  “羊?”

  “就是对头,”亨德尔说,“狼的死对头。”

  亨德尔是这样解释的:以100亿人计,每100万人中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与众不同。这人有超常的智慧让自己生存下来,我们称其为狼。在100亿人的世界上,这样的人只有1万。

  然后灾难来了,蹂躏着人类,饥其腹,冻其身,减少其数量,让所谓的“救世主弥赛亚”君临恐怖的天空,拐走地球,大批杀灭人类,仅余一小撮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如今地球人口已不再是以前的100亿了,千分之一也不足。就算还有1亿人吧,他们呼号奔走在祖先留下的巨大家园里。

  这1亿幸存者中,狼有多少?还是1万。

  “你算弄明白了,特罗派尔。我们活下来了。我不在乎你叫我们什么。羊叫我们狼,而我,倒更愿意人家叫我超人。不管怎么说,我们活下来了。”

  特罗派尔点点头,茅塞顿开:“原来我为逃离五戒监狱而活下来采用的诡计也正是狼之道啊。”

  亨德尔一腔同情,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之前的30年你在羊群里生存了下来,用的也是此道啊。好啦,跟我来吧。

  亨德尔要带特罗派尔去各处巡视一番。他们先走进一座大楼,从外表看,这楼与其它古代废弃不用的大楼并无二致,一样灰色的石墙,一样玻璃破碎的窗口,但到里面一看,情况大不一样。两个下层的地下室里,如泻的紫光从安装在钢制锥形物顶端的巨型石英灯照射出来。见此情景,特罗派尔吓得脸上肌肉抽搐,转过身去,不敢再看。“完全无害,特罗派尔,不必担心。”亨德尔沉稳着说,“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吗?下面是一个核子聚变反应堆。热能,动力,我们需要的一切动力的来源。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只见他神色严峻,通过观望孔凝视着那束耀眼的紫光。“跟我来。”他突然说道。

  他们来到另一座大楼前。依然是灰色的石墙,入口处镌刻着“奥里埃尔博爱宫”几个字,已破损不堪。这次让特罗派尔吃惊的不是光,而是声音。锤打声,撞击声,滚动声,轰轰隆隆,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尖锐刺耳,响成一片,全是机器加工金属材料发出的声音。“这是修理厂!”亨德尔大声说,“看见那些机器没有?我们的工人英尼逊用的,都是从我们所发现的各大工厂废墟里抢救整理出来的。你随便给英尼逊一个金属块——任何材料,任何形状——和一台机器,他就可以加工成任何形状、任何材料的金属部件来,毫不走样。钻孔,切割,刨面,焊接,熔融,区域熔融,黏合,等等,你只要告诉他做什么,他就可以做出来。我们在这个厂里加工出了6台拖拉机和41辆汽车所用的全部部件。我们还有其它厂——法明代尔和威切塔的飞机制造厂,威尔明顿的军火生产厂,等等。这里不生产军火,要是生产,英尼逊就能造出坦克来,并装备上105毫米口径的火炮。”

  特罗派尔问:“什么叫坦克?”

  亨德尔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只说了声:“跟我来。”

  这一路看来,真让特罗派尔目不暇接,满脑子装的都是各处参观的所见所闻。这一切真是不可想像,太了不起了。

  他看到了核反应堆,机器厂,流动汽车修理站和飞机库。在足球场的观众席下,他又看到一个食品仓库,堆满了一箱箱的咖啡、罐装羹汤、威士忌酒和豆类。还有另一个仓库,堆放的东西不再是食品,而是其它一些特罗派尔从未见过的东西,他们管它叫军火库。里面有一种可以往里填弹药的东西,叫炮,有很多。另外还有一种也可以往里填弹药,然后拉动扳机就开火的家伙,叫做枪。

  特罗派尔记起了什么,说道:“枪我曾经看见过一支,也有这开火的铁钩钩,只是全锈了,拉不开。”

  “这种枪是可以杀人的。我们这里就有人杀过人。”

  “杀——”

  “别大惊小怪的,把你那副羊的嘴脸收起来吧。为害社会的罪犯与一般人不一样,他们算什么东西?杀之何妨?我们喜欢以枪代替骨髓穿刺奉献,枪决方便快捷,干净利落;再说我们也不喜欢饮人骨髓,哪怕它真有那么神奇的疗效和重大的象征意义。以后你也会慢慢学会这些的。”

  他没接着再说“跟我来”,因为已经来到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小房间,与军火库在同一大楼里。室内有一个枪架,上面立着一排枪,在屋内的各种陈设中十分显眼。

  “坐下。”亨德尔说着,若有所思地从枪架上取下一支枪拿在手里,小心地抚弄着,就像博伊临死前抚弄表盒一样。这是一把金字塔时代以前人类最新的近距离杀伤性步枪,在250英尺射程内,可以连发一束子弹,击中一个小小的咖啡听。

  “好啦,参观就到这里吧。”亨德尔一边轻轻摸着枪身,一边说,“我跟你谈点别的。特罗派尔,你把我们的家当都看了。你与羊一同生活了30年,现在你该清楚他们有什么,我们有什么了。

  我看没必要让你作选择,我知道你会选择什么。我要说的是,我们有求于你。”

  特罗派尔心中动了一下,说:“我也正想谈谈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呢?我们又不是羊,遮遮掩掩不是我们的行事风格。

  ‘投桃报李’,两不亏,记得吧。你已得了我们的‘桃’,让我们看看你的‘李’吧。”亨德尔说着向前俯了俯身,“特罗派尔,关于金字塔,你都知道些什么?”

  “一无所知。”特罗派尔随口答道。

  亨德尔点点头,说:“是的,一无所知。但它们无处不在,正是由于它们,我们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而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逃离惠灵时,知道有一只羊被超度了吗?”

  “超度?”听到亨德尔告诉他发生在博伊身上的事时,特罗派尔惊得张口结舌,“这么说他毕竟没有做脊髓奉献。”他说。

  “也许比脊髓奉献还要可怕,”亨德尔说,“我们不知道。不过,那事件倒给了你一个逃走的机会。我们获悉——别管我们是如何获悉的——惠灵捉到一只狼,为搭救你我们就赶了去。结果你倒自个儿逃走了。”

  听到这里,特罗派尔有些愤怒:“你们来得他妈的也太晚了!”

  “噢,不晚,特罗派尔。我们从来没有晚过。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机智逃出羊群,那说明你不是一只狼,自然也就不值得我们救了。就这么简单。但让人百思不解的是这‘超度’,我们只知道它发生了,人跟着消失了,却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大约每隔5年太阳一换,新太阳会出现在天空中。谁造的?金字塔。怎么造的?我们不知道。有时天空中飘着一种奇异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气眼’的,与超度及金字塔显然有某种联系。什么联系呢?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特罗派尔打断他的话,想催他快谈正题。

  “但对金字塔不能这样看。不能。”亨德尔摇了摇头,“问题在于几乎所有的人连见也没见过它,如何能了解它?”

  “几乎?这么说你见过它?”

  “噢,当然。你知道,传说萨迦—玛塔峰顶上有个金字塔,对我们来说,那不是子虚乌有的故事,而是事实。我去看过,那儿真有一个金字塔。我们最近一次见它是在5年前太阳更替的时候。我推测它没有挪动地方,还呆在那里。”

  特罗派尔听着,大感神奇,居然有人见过真正的金字塔!他自己历来以为所谓金字塔不过是神话,甚至连气眼、超度这些已经发生的客观事实他差不多也归之为神话,正如三岁小儿以为圣诞礼物果真是神话中的圣诞老人送来的一样。但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见过此物。

  “有人往它扔炸弹,却给弹了开去,”亨德尔继续说,“结果金字塔安然无恙,只给山口炸出个大坑。这金字塔谁也移动不了它,伤害不了它。但它显然是有生命的,它在那地方存在了数百年。我们所知的关于金字塔的全部情况就是这些。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亨德尔站起身来。“特罗派尔,我们制造这些东西的全部原因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四周,说道,“枪炮,坦克,飞机——我们要进一步侦察,揭穿更多的秘密。我们将战斗!”

  亨德尔振振有词的誓言突然有些变调,给敏锐的特罗派尔觉察出了。无论电口何——特罗派尔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积极进取、自主意识极强的人也有那么一点不自信。但亨德尔继续高谈阔论,特罗派尔一时也没有再过多注意。

  “五年前我们组织了一个远征队登上萨迦—玛塔峰,”他说,“但我们一无所获。在那以前,我们也数次组织过类似的远征队。

  每隔五年当新太阳刚升起时,气候较暖,萨迦—玛塔峰四壁尚可攀援。这时节我们都要派远征队上去。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我们把它交给年轻人,如你一样的小伙子们。”

  底牌亮出来了:他是被召来攻击金字塔的。

  特罗派尔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但他很快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他得不动声色,得讨价还价。这是狼与狼的较量,很艰难,但必须有所获取——“会有所获的。”亨德尔大声说。

  一听这话,特罗派尔就兴奋起来。但他旋即想起,这是狼与狼的较量,可别高兴得太早了。亨德尔继续说:“首先,你将获取的是自己的生命。你知道,你的命现在握在我们手里。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狼,容不得羊在这里碍手碍脚。”他眯缝着眼,冷冷地盯着特罗派尔,“其次,可以实现一个远大的抱负——我们派远征队上去并非毫无目的,而是有所求的,那就是要讨回我们的地球。”

  “地球?”这计划充满了疯狂,可出这主意的人倒没疯。

  “特罗派尔,会有那么一天,世界将迎来一场人与金字塔的较量。别指望那些可怜的羊,他们无足轻重。这是狼与金字塔的较量。金字塔必败。然后——”

  亨德尔的慷慨陈词真够叫人心惊肉跳,浑身冰冷。要与金字塔开战,与刀枪不入、近乎天神般的金字塔开战!

  而他本人却红光满面,情绪激昂。他的热情具有极大的感染力,使特罗派尔也感到体内热血开始澎湃奔涌。亨德尔的话还没说完,也不必再说,结局很清楚:地球将从“脱轨行星”的统治下解放出来,重见光明;人类将重返太阳系;五年一次的严寒将一去不复返。

  然后狼统治整个世界。

  亨德尔的计划也许过分虚夸,但他的请求却容不得拒绝。特罗派尔屈服了。他对亨德尔说:“把枪收起来吧,你的远征队算上我一个好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七章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这“年”是新行星系的年,有别于昔日人类使用的太阳年。它在日历上要跨越1825天(相当于五个人类使用的太阳年,即相当于在过去的钟面上走43800个小时).在新年前30天的春季里,新生的太阳照耀着冰封的大地,万物贪婪地吮吸它的光热。于是,坚冰消融,海洋升温,天气暖和起来。

  地球苏醒了,在它怀里繁衍生息着的1亿子民也喧闹起来,搅动着不安的春天。人类又一次生存下来。农民开始翻挖土地;烧灰工封闭了灰窑,操起木工或修桥补路的活儿;来自北美各地的巨冰崇拜者们开始了前往尼亚加拉瀑布朝拜巨冰断裂的漫漫历程。

  30天的短暂春季过后,迎来了漫长炎热的夏天。庄稼疯长,很快成熟;刚抢收后,又得迅速翻地再下种;第二季收割后还要赶着种下第三季。两极冰盖融化,海水升高;倒灌的海水引发洪水泛滥,常把沿海的城市淹没,有淹没观赏癖的人们今年又乐得高兴了。他们争相传告:又是一个好年头!利弗大厦被淹了,它巨大平坦的楼顶在夕阳余晖的海面上消失了。

  整个春季和夏季,特罗派尔都在学习如何做狼,如何过狼的生活。

  然而让他感到不快的是,所谓学习不过是监管狼居区的幼儿园,而这远非他所愿为。好在既然他的任务就是学习,监管幼儿园也是一种学习。这样一想,他也就学着干了。

  一下子转变角色,站到三岁孩子的面前,他才发现,为了生存,“狼”与“羊”之间存在着多么微妙复杂的依存关系啊。绝不能简单地把“狼”视为食“羊”的猛兽,狼虽少,但他们分布在羊的社会里,充当着变革社会的催化剂。

  一本粗浅的儿童启蒙读本这样写道:“你们,狼之子,精于数学与谋利。与朋友谈话,即是钱的游戏。繁琐的复利计算,不过小菜一碟,不动笔,心算即可。天下多庸人,徒望尔等项背兴叹!”

  真是言之凿凿!多年来我不就如此的吗?特罗派尔一边给孩子们朗读,一边暗暗回想。

  “羊怕狼。一般情况下,狼总能保护自己,抵御众羊。而长期生活于羊群之中,却也时时面临被发现与处死的危险。”这又何尝不是事实?特罗派尔想。

  “就狼而言,最危险的使命不过是被遣往羊群生活。虽然处境险恶,却十分必要。因为没有狼,羊群终将因停滞、堕落及饥饿而死亡殆尽。”

  不必多作引述。总之,羊不能独善其身,不能修好自家的篱笆。

  文章是赤裸裸的。孩子们也酷好——特罗派尔一时语塞,想不出那个词语——争勇斗狠。他发现,自己的行为禁忌虽被打破了,可语言的禁忌依然挥之不去。

  从某种意义上讲,狼的生活未必就是幸福的。在同一个世界里,当一些孩子在学习“小儿冥想要诀”的时候,这里的孩子却在学习怎样打斗。为了争夺一年一度的“大比尔-策肯多夫”称号,孩子们必须参加一种叫做“策肯多夫斗希尔顿”的奇特打斗游戏,游戏每每以双方头破血流而告终。

  这里没人——一个也没有——坐禅参修“万物相关”。

  特罗派尔本人也被警告不得参修。亨德尔曾阴沉着脸对他说过:“我们不理解这东西,也不喜欢自己不理解的东西。特罗派尔你牢记,我们是狼,多疑的动物。随着孩子们长大,我们自会让他们练习某种冥想术,略知、或假装知道坐禅的一二要点即可,以备他们一朝被派往羊群,可以应付不时之需。但仅此而已,其它任何形式的坐禅参修活动都是不允许的。”

  “不允许?”不管怎么说,这口吻让特罗派尔气恼。他的火气又要冲上来。

  “不允许!因为我们怀疑它。我们知道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即有些人正处于禅定状态时,就突然神秘地失踪了。不错,羊关于坐禅的谈论很有道理,但我们不想失踪。失踪总不见得是件好事吧?这是我们的评判标准。不许搞冥想活动,听见了吗,特罗派尔?”

  关于这一点,特罗派尔始终不服气,总想和亨德尔争个清楚明白。可是,他找不到谈话的机会,亨德尔总是忙碌无空闲。终于他等来了一个机会。按惯例,狼居区所有的成年人都要到一个亨德尔称为“足球场”的训练地去参加步兵操练,操练每周两次,定期举行。任何人,只要想脱离枯燥乏味的羊居区而到这自由进步的狼居区来生活,就得参加这种操练。这是应付的代价,应尽的义务。那天特罗派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跑过去挨亨德尔躺下,屏住气,大胆地对他说道:“亨德尔,再谈谈坐禅的事吧。”

  “有什么好谈的?”

  “是这样,我想你对此也许并不完全明白。”特罗派尔试探着说。他清楚他该说些什么。美妙如天人合一的神奇感受怎么会是坏的呢?他不理解。再说超度虽然可怕,但毕竟极少发生,何足挂齿?这些道理在他看来再明白不过,却没把握说服亨德尔,让他也明白。特罗派尔进一步说:“亨德尔,当你坐禅成功,参悟禅机时,你将与宇宙万物合而为一,获得一种超凡脱俗的感受。你理解我的意思吗?没有什么感受能与此相提并论,这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升华境界:平静,完美,和谐,安详。”

  “那是世界上最廉价的致幻毒品。”亨德尔轻蔑地说。

  “噢,得了,那可是——”

  “同时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宗教。那些一贫如洗的低能儿们崇拜不起镀金偶像,只好崇拜起自己的肚脐眼儿来,就这么回事。他们不胜酒力,不胜深呼吸引起的肌肉紧张,甚至连做做深呼吸也会引发他们的氧气过多症。他们还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于是只好自我催眠,别无他法。为了靠冥想自我催眠,于是便学习它,吹捧它,将其视为灵丹妙药,以期学成了好在麻痹中求得解脱。”

  特罗派尔叹了口气:这人就这么固执。很快他又想出一招,便以手肘撑地,仰起上身来,说道:“你该没忽略什么问题吧?超度呢,那是怎么回事?”

  亨德尔沉下脸说:“那个问题我们弄不明白。”

  “诚然,自我催眠不能解释——”

  “诚然,自我催眠不能解释——”亨德尔恶狠狠地模仿着特罗派尔的腔调说,“是的,我们弄不明白超度,我们害怕它,好了吧。

  劳驾你不要再给我大讲什么超度属超意愿行为啦,对二重性的彻底否定啦,梵天①与尘世的统一啦,诸如此类耸人听闻的玄乎理论。

  【①印度教主神之一,为创造之神,亦指众生之本。——译者注。】

  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说着站起身来,“我们惟一知道的,也是惟一关心的,就是有人因此失踪了,而我们自己不愿那样。为此,我们不冥想,所有人都不——也包括你。”

  队形操练真是愚蠢透顶的馊主意。难道光靠几支小分队,采用正面进攻侧翼包抄的战术,就能打败萨迦—玛塔峰上那遥不可及的金字塔?然而也并非毫无是处。队形操练,再加每天3500卡热量的伙食,使特罗派尔不仅长得膘肥体壮,而且在他的心里还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他没有丧失他原有的贪欲。那是他生命的原动力——或是其它什么,总之是狼不同于羊的根本所在。那么这种全新感受是什么呢?是幸福吗?这么说吧,如果幸福是一种理想感,一种对理想实现的期盼,那么特罗派尔的感受就可以称之为幸福。这种感受在他以前的生命里从未有过。以前有的只是一种对利益追逐按捺不住的本能冲动。如今,那种本能冲动减弱了,或者说几乎没有了,因为在他现在生活的社会里,追逐利益是允许的,被鼓励的。

  特罗派尔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行驶在新泽西州①的田野上,耕耘着冰雪正在消融的土地。他一边耕耘着,一边愉快地哼着歌谣。当然,他心里那一丝疑虑尚在:几支小分队对付得了金字塔?突然,特罗派尔一脚刹住拖拉机,并不熄火,只关小油门,让发动机的轰鸣声减低下来,然后走开了。此时正值金字塔年历的盛夏时节,天气酷热难当。他累了,该歇一歇,弄些东西吃了。

  他像农夫们常做的那样,找个树下阴凉的地方坐下,拿出三明治啃起来。这地方距普林斯顿仅一英里之遥,但除了他外,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与其呆在这么个鬼地方,还不如到达地狱的边境②去。北迁的羊不会出现在普林斯顿一带——出于狼有意的安排,他们“碰巧”不能经过这里。突然,空地对面的树林里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给特罗派尔瞥见了。他站起身来想看个清楚,可什么也没看到。狼?是真狼吗?其实也可能是一头熊——据传普林斯顿一带常有狼和熊出没。特罗派尔知道,这些传言多受亨德尔一类人的唆使鼓励,殊为不实。尽管如此,他还是相信有些传言是真的。

  他站起身来,从齐头高的杂草堆里拾来些去年留下来的枯草,又在树下捡了几根干树枝,生起一堆小火。接着在上面放一个小水罐,烧冲咖啡用的开水。然后坐下,一边吃三明治,一边沉思起来。

  【①美国州名,位于美国东北部。——译者注。】

  【②据传是基督降生前未受洗的儿童及好人灵魂所居之处。——译者注。】

  从监管幼儿园到耕种田地,也许是一种提升。亨德尔向特罗派尔保证过,要在远征队里给他分配一个好差事。这次远征也许能揭开金字塔的一些重大秘密。不过这机会恐怕是要错过了,因为远征队的准备工作至今还远远没有完成。

  特罗派尔边嚼三明治边想:远征队的准备工作怎么老是做不完呢?趁现在天气最暖和的时候到达萨迦—玛塔峰至关重要——否则根本就爬不上去。一代又一代的登山家们早已证明了这一点。而最暖和的天气很快就要过去了。

  他又懒洋洋地往火上添了几根树枝,然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水罐发呆,要把它看穿似的。炽烈的火,快要沸腾的水,还有……特罗派尔越看越出神。

  遥远萨迦—玛塔峰上的金字塔已经感到,或者是听到、尝到了一种异样。

  也许是接收到的h—f频段的脉冲电波变了,由原来永无休止的“的—的—的”声变成了现在的“的—嘟,的—嘟”声的缘故吧,也许是传回的红外线电磁波突然夹杂了一些紫外线电磁波的缘故吧。不管怎样,总之,金字塔辨出了一种异样。

  金字塔侍弄的一棵庄稼就要成熟,等待收割了。

  那棵成熟待收的庄稼是一个智能部件的载体,名叫——金字塔本身并不在意什么名字——名叫特罗派尔。特罗派尔本人对于自己成为庄稼、而且正在成熟这一突变毫无知晓。他仅知道,此时观察到的是水沸腾前的全部九种形态。如此精确的观察,一年来还是第一次。

  那9种形态像——像什么呢?噢,对外行来说,什么都不像,只有临水参禅者方才明白它的玄妙。此时的特罗派尔体察着,感悟着,陶醉着。他包容、吸纳了时间、声音、气泡、变幻的透明度、水蒸气那一缕缕淡淡的气味等各种要素演化出来的至为完美玄妙的形态。

  特罗派尔下巴垂在胸前,四肢彻底松弛了。

  此刻,他杂念止息,思维宁静清明。他想,这是悟尽禅机的绝佳机会。他想起了“万物相关”论(头上,如变形玻璃一样的气眼在静止、稀薄的空气中慢慢显现).在他空明旷达、纯然无物的头脑里,一片虚空。没有气眼,没有金字塔,没有狼;新耕的土地不存在了,欢快地一个劲地咕咕冒泡的开水也消失了——他开始入静了。

  时间过去了,抑或静止了——对特罗派尔来说都一样,因为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发现自己已到大彻大悟的边缘(头上的气眼在飞旋).“啪——啪——啪——”什么东西在响?蚊蝇飞过,或是肌肉抽动?特罗派尔有些转念,差点儿抬头,差点儿看到那神秘的气眼没关系。真正要紧的东西,世界惟一的东西,在他的意念里。

  他知道它。他已准备好,就要捕捉住它。再来一次!

  他让一个无解的问题飘进脑子,以止息杂念: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一个巴掌拍出什么声响?他如猫玩弄小球般猜测着这哑谜一样的问题。渐渐地脑子又开始趋近思维无效状态,趋近入静之门,趋近忘我之境。而真正的无意识之物也正蹑手蹑脚趋近他!

  他是格伦-特罗派尔,又不仅是格伦-特罗派尔;他是水的沸腾,沸腾的水是他;他是火之微温,火之微温是——对了,是天之穹。一物即他物,水即火,火即气。特罗派尔即第一个浮起之水泡,继之串串水泡即自我,即——那无解问题之答案越发近了,越发清晰了。然后,一下子——并非突然,因为时间已经不存在——那答案凝住了,停在那里不动了!真不动了!答案即自己;天之穹即答案;答案属天,属热,属水;答案即——即——刹那间,特罗派尔消失了。跟着一声闷雷响起。但见火焰摇曳,孤烟散漫。旋即,火焰又扬,孤烟又直,一切复归常态。

  特罗派尔不见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八章

  发动机在远处突突地空响着。一人高的草丛间,亨德尔气急败坏,循着声响的方向吃力地奔去。

  也许把特罗派尔弄到狼居区来根本就是个错误。这家伙简直就是人性大于狼性——得了,别提这个了,亨德尔想。公正地说,他当然还是狼性大于人性的,只是他的狼性让羊血给玷污了。他争斗起来是只狼;但不论如何,他总不肯放弃有些羊的行为。冥想悟道就是其一。他早被警告过不得冥想,可他放弃过吗?他没有。

  如果凡事均由亨德尔做主,特罗派尔早给打发了。不是灰溜溜地回羊群去,就是被弄死了。特罗派尔所幸的是,在这里亨德尔不能完全做主。狼群有狼群的规矩,狼的社会里自然无所谓民主可言,可在这里领袖也得受选民一定的约束,即领袖不得失误。正如保卫狼崽的大灰狼一样,它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要做得无懈可击。要是小狼崽稍有闪失,群狼便会将它从头狼的宝座拉下来。

  选民之一英尼逊就认为他们需要特罗派尔——不是不在乎他身上的那点让他们痛恨的人性,恰恰相反,就是看上了那一点。

  亨德尔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特罗派尔!特罗派尔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只有发动机的突突声伴着阵阵清风。亨德尔恼怒万分。

  他有重要事要做,没闲工夫找人。但特罗派尔会到哪里去呢?人不见,只见新耕的田畴,规则的犁沟,发动机在田畴尽头无休止地空响着,还有一个燃烧的小火堆——那不就是特罗派尔吗?亨德尔突然停下脚步。口大大张着,正要叫特罗派尔名字,可一下子僵住了,发不出声音。

  正是特罗派尔。只见他神情专注,两眼如死鱼眼珠般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火光和沸腾的水罐,已然入定。上空赫然悬着那个最令亨德尔感到恐怖的如透镜般的神秘东西:气眼。

  那气眼是什么亨德尔不知道,只知道特罗派尔马上就要被它超度了……

  它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时间才能回答。亨德尔弓身缩回齐头高的草丛间,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无线电对讲机,急切地呼叫起来:“英尼逊!英尼逊!看在上帝份上快接英尼逊!”数秒钟后,对方回话了。正是英尼逊。“英尼逊,听着!你不是一直要找冥想中的特罗派尔吗?这下你可找到了!老麦田南角,小河边的榆树下。听清楚没有?赶快来,英尼逊——那气眼正出现在他上空!”

  万幸!真是万幸!好像事先为此准备好的一样。原来英尼逊为攻击金字塔,正好将直升机准备停当,计划用于测量金字塔所发辉光的各种数据需要的仪器都已安装到机上,等候随时调用。获悉消息后,英尼逊立刻驾机飞来。几分钟后,特罗派尔便听到了直升机的嗡嗡声,并看到螺旋桨叶片在树篱上方旋转着,最后落在榆树后面的空地上。亨德尔小心抬起身来瞧了瞧。好,特罗派尔还在,他上空的气眼也还在。只是飞机发出的声音搅扰了迷幻魔力:特罗派尔有些走神,那气眼也颤抖摇晃起来——但并没有消失。

  谢天谢地!亨德尔急忙绕过榆树林,奔到直升机上,与英尼逊一起紧张地按下各种开关,调整镜头……

  特罗派尔坐在那里,上空的气眼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他的头顶。亨德尔和英尼逊紧张地观看着。他们还有时间,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已经足够了。他们已把机上的所有仪器都对准了已经入静、一无所知的特罗派尔,只等他一朝消失——他终于消失了。

  空气回填特罗派尔消失后留下的空间时,发出一声闷响,把亨德尔和英尼逊吓得弓身趴在地上。

  “得到你想要的数据了,”亨德尔粗声说道,“我们读读仪表吧。”

  整个超度过程中,机上所有用于远征金字塔的测量设备——包括他们所能设计和制造的所有设备——都对准了特罗派尔,所得数据被送到记录机,记录机的24个磁头以每秒100英尺的速度在一卷飞速旋转的磁带上记录下了这些数据。在超度的一瞬间,周围电场、引力场、磁场、辐射及分子形态等因素在微秒间的变化情况也都被记录了下来。

  从观测现场赶回英尼逊的实验室,只花了他们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把磁带数据输入计算机进行加工处理,并在坐标纸上绘出相应曲线,却花了他们几个小时。英尼逊依据这些曲线来研究超度,得出结论。

  “没什么神秘的。我是说,除了速度外整个过程并不神秘。”他说,“想知道特罗派尔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想知道。”亨德尔说。

  “一束由等离子体的箍缩效应产生出来的静电流自萨迦—玛塔峰方向发射出来——天知道它们如何处理海拔因素干扰——特罗派尔及周围地区被充电而带上正电荷。电荷巨大,超过仪器读数,无法读取。然后静电束分离出目标物,使目标物垂直弹起,在距地一米处,再施力矫正运动方向。最后我们发现特罗派尔向金字塔的对称行星方向高速运动。注意,我说的是高速。这个速度快到使他到达对称行星的时间低于几分之一秒。我想他到达时还活着,因为在充电情况下,人体蛋白质从凝结到致人死命所需时间为几分之一秒。如果它们在到达时立即释放他身上的电荷——我想它们会的——他就会活下来。”

  “那摩擦力——”

  “奇怪的正是摩擦力问题,”英尼逊平静地说,“他周围只带着一层空气,却没有摩擦力。怎么会没有呢?我不知道。在没有强大电荷吸附住空气的情况下,它们怎样维持他在太空中的生存?我不知道。不带电荷时的速度能超过光速吗?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却不能告诉你怎样发生的。”

  亨德尔深思着站起来。“这是个要紧问题。”他闷闷不乐地说。

  “弄清超度是怎样发生的远比获得其数据更为重要。”

  “我们会慢慢弄清的,”亨德尔向他保证说,“英尼逊,现在你知道要寻找什么了。要坚持跟踪,每天24小时打开跟踪设备,打开可能发现外来信号的一切机器设备,并派专人监管。一旦发现任何新信号——包括一时拿不准的信号,都要向我报告。不论我在吃饭,在睡觉,还是在做爱,都要报告,听见了吗?关于特罗派尔这人,你也许是对的,他对我们的确有用,或许他还会成金字塔肚子里的一条蛔虫,搅得它们不得安宁。”

  英尼逊哗哗地反卷着磁带,若有所思地说:“它们把他弄走了,真太可惜了。我们本可以获取更多数据的。”

  “可惜?”亨德尔大笑起来,“英尼逊,也许一点不可惜。这一次,它们可是自己招惹上了一只难缠的狼。”

  金字塔果然输入了一只狼——对它们来说,这并非小事一桩。

  人类对金字塔的了解仅限于一些不可靠的推测,但它们不能区分人与狼,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

  金字塔的老巢,地球那颗对称星,是一颗又小又黑、无气无水①的行星,整个地表都建满了屋宇,许多屋宇内安装了动力设施。

  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上,技术曾经追逐战争、奢侈、政治与休闲而疯狂发展。后来它所环绕的太阳逐渐熄灭,而且临近星球上供金字塔输人的智能部件也快枯竭了。于是金字塔利用最后一批智能部件,继续执行其分裂与推动功能,推动着它们的行星离开了原来环绕的恒星。

  它们知道要将这颗行星推到哪里。

  一个金字塔就是一个射电天文观测站,其性能之精密与强大,地球射电天文学家连做梦也想像不到。离开原来的恒星,独自在太空中运行后,金字塔制造了各种导航仪表,以弥补其感官简单迟钝之不足。除一小部分“工作人员”外,所有金字塔一律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以便把活动减少到最低限度,降低能源消耗,然后直奔地球而来。它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地球上可以找到更多它们所需的智能部件。它们的估计是对的。

  特罗派尔这样的智能机制载体就是智能部件之一。金字塔所以选中他而不是别人,仅仅因为他先于别人成熟的缘故。

  特罗派尔奉行的哲学或准则使他成为可选部件之一,而源于禅宗②佛教的禅定对于金字塔来说犹如风吹落的果实,意外的收获。

  【①后文又提到被超度到对称星的人在管道里找到水,似与此处矛盾。也许这里的“水”指天然水,而后文提到的“水”指合成水。尽管原文并未如此说明,读者却不妨如此理解。——译者注。】

  【②佛教派别之一,以专修禅定为主。——译者注。】

  当然,对于禅定本身它们一无所知,也不在乎,因为这无关紧要。

  它们只知道在某一时刻,某些潜在智能机制不再是不可用的,而如庄稼成熟一般,可以收获,可以作智能部件使用了。收获时,这种智能机制如果能保持一片空白而不存任何信息,那就再好不过。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样可以省去清空残留信息的麻烦。

  特罗派尔就在大脑处于抑制状态而空无一物的那一刹那被收获了。金字塔需要的是空白智能机制,而对具有意志和知觉的机制不感兴趣。它们要利用的仅仅是人脑及其神经的感知本能。人脑具有能开关闭合的跳转功能,这种功能的代码是用比天文数字还要大的拉舍夫斯基大数来表达的,而金字塔就使用拉舍夫斯基大数。

  直接说,金字塔利用的是人脑的阈下意识——一种不受意识制约,直接对刺激做出本能反应的生理现象,又称为条件反射。

  在条件反射下,人的下意识行为跳过了大脑的筛选处理,未经过“该还是不该”之类的是非判断。这与有意识的理性行为大不一样。

  只具下意识行为的人脑才可能成为理想的智能部件。这么说吧,你总不希望自己卧室的电灯开关具有自己的意志吧。你想开灯时,拉动开关,就希望开关能按你的要求打开,而不是相反;关灯时也如此。设想你的开关某天突然有了自己的独立意志,你想开灯时它偏不开,想关灯时它偏不关,你当如何?对金字塔来说,情况何尝不是一样?智能部件是将分解食料转化为合成食料的工业中心使用的材料之一。

  金字塔运用其行星逃逸以来积累的长期经验,成功地取得了特罗派尔这块白板①部件。他是被处理成一块完整的大冰并由一层空气裹挟着运抵对称星的。在他坐禅入定时,大脑空无一物,处于醉汉昏迷般的精神麻醉状态,就在那一瞬间被金字塔做了速冻处理,变成了一块大冰。降落时,金字塔以一电荷层垫缓解大冰的巨大冲力,使其安全着陆,并立即释放了他身上的全部静电荷。

  【①哲学术语。指人未受外界和自身经验影响的纯净的心灵。——译者注。】

  此刻他仍是一个人,一个沉睡的人。

  他一直沉睡着。环形磁场——金字塔的升降设备——将他托起,缓缓移入一个宽松舒适的大槽,槽里注满了养护液。周围还安放着许多同样的备用大槽。

  大槽可以自己移动。特罗派尔所在的大槽就动了起来,移向一个加料站。中心里还有许多大槽,均被占用了。这地方是一个新部件接收处,室内温度调得十分暖和——这完全出于新部件保存的需要。以前,金字塔是从不为此类奢侈的舒适浪费能源的。在这间屋里,特罗派尔慢慢显出些生命迹象:他的心脏又一次开始跳动,窒息的肺试着开始呼吸,胸部可以看见微微有些起伏鼓动。但渐渐地胸部的起伏越来越小,最后停了下来。其实,心脏的搏动、肺的呼吸均是多余的,大槽里的养护液已经提供了生命活动所需的一切条件。

  特罗派尔经由导线被“接入线路”。

  这里所谓“接入线路”只是一种勉强说法,并不完全是字面的意思,不过是将一个细小的经消毒处理过的特制电极探入与嗅脑相连的主神经中。嗅脑包含着人的愉快中枢,该中枢是人的行为动机所在(金字塔毁坏丢弃了1000多个部件才获得准确定位愉快中心的经验).部件特罗派尔在“分配职能”后,如果运转得好,连接导线则向愉快中枢输入几个脉冲信号,使特罗派尔的身体充满动物般的愉快与满足,并以此作为对他正确执行指令的奖励。连接导线的作用就在于此。过了一会儿,连线被拆除时,特罗派尔已经学会了怎样完成自己的全部工作,就是说,条件反射已经建立起来了。

  在他以后作为一个智能部件的漫长有效使用期里,只要给予相同刺激,这种条件反射将一再发生。

  部件有效使用期可能非常长。特罗派尔旁边的养护槽里就躺着一个八只脚、眼圈长满甲壳质缘缨的动物部件。它在这里已经躺了125000个地球太阳年了。

  条件反射建立后的部件被投入使用。现在它是这样一件物品:眼睛可以睁开并看见东西;四肢触觉正常,可以感觉事物;手和脚指也可以活动,进行操作。

  我们的特罗派尔呢,他哪去了?这物品便是特罗派尔,全部的他,一具还魂尸:没有意志,也丧失了记忆。现在他自身就是一台机器,同时也是一台更大的机器的一个部件。他的性别是光电管的极性,政治倾向是晶体管的性能倾向,欲望是水银开关的闭合欲望。他只知道两件事:输入与输出,而其他本能如性、恐惧、希望等,他一概不知。

  信息输入来自他对面控制板上指示灯的闪动,以及扬声器在养护液中发出并送入他耳鼓的振动波。

  信息输出是他在不同输入信号的刺激下,按动控制板上的某些键钮而发出的指令。

  现在,格伦-特罗派尔就是一只掌握拉舍夫斯基大数开关代码的人体黑匣子,躺在养护槽里,接受着输入信号,并发出相应指令。此外,他什么也不是。

  分配给他的具体职能是监控一种叫做“3,7,12—三羟胆烷酸”的化学品。这种化学品是生产另一种化学品“原卟啉9号”必需的原料。原卟啉9号是一种分解代谢品,是金字塔进行新陈代谢作用的“食物”。合成原卟啉9号过程中涉及使用3,7,12—三羟胆烷酸的操作步骤有517个,均须由特罗派尔这一部件完成。

  除特罗派尔外,车间里还有其它部件,均各有职能,监控上述操作步骤任务的部件只有特罗派尔一个。3,7,12—三羟胆烷酸存放在一英里外的一些大罐子里。特罗派尔知道它的浓度、温度和压力,也了解影响反应的各种杂质的情况。他轻移手指,揿动键钮,发出一系列二进制码指令,控制各种阀门的开启闭合。他可以精确掌握阀门开合的时间,分秒不差;可以排放一定温度一定容量的液料;可以控制搅拌器,使以一定力度搅拌一定时间。517个大大小小的步骤中如果有一步指令出错,他——它?——会决定是否采取下列措施中的某一条进行补救:

  ★报废该批次液料;

  ★关闭有关阀门,隔离液料,使其沿环路流回;

  ★采取紧急措施,排除故障。

  在没有理性规范、没有人性约束的情况下,部件发挥出超凡的能力。各种繁复杂乱的灯光信号和声音信号能被快速接收,评估,并成为决策依据之一。

  它——他?——还活着?

  这问题毫无意义。它工作着,是一台完美绝伦的机器。金字塔关心的就是这一点。除了对其规定职能作出条件反射外,其自己的意识不过是“一个巴掌拍出的声音”:零,虚空,三昧①,木偶。

  【①在印度教和佛教哲学中指一个人在尚受肉体束缚时所能达到的最高精神集中状态,是一种失去知觉的昏迷状态。——译者注。】

  它要连续工作一段时间——几分钟或几个月,直到生产出原卟啉9号的要求量。工作期间,它感到愉快(只要操作过程不出故障它就会感到愉快,这个条件反射事先已经建立).工作结束后,它会自动关闭,并发出一条任务结束信号,接着被搁置在一边,处于冻结状态,以备将来重新启用。

  这个部件并非取自一个普通的人,而是取自一只特别的狼。可这个区别对金字塔来说无关紧要,都一样。只要它能正常工作就行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九章

  惠灵的杰尔明想着自己的妻子,不免忧心忡忡。

  近来杰尔明的妻子有些精神恍惚,也许是因为一段时间来发生的事件吓坏了她,虽然杰尔明也曾疑心妻子在他上饭桌前偷吃了晚饭,但他不敢肯定。

  杰尔明深信妻子不过一时糊涂,精神迷乱只是暂时,毕竟没有什么事实可以证明她不是个正人君子。只有加拉一类人才会想出诡计,变着戏法偷鸡摸狗,多吃多占的。一个人不可能与狼一同生活多年而不沾染些狼的恶习。但杰尔明夫人可不是这样的人。

  突然,“笃!笃!笃!”响起了三声敲门声。

  来人正是加拉。她走进门来,低垂着头,面容黑而憔悴——当然她依然是漂亮的。

  杰尔明一本正经地说:“向你问好,夫人——”

  “他们到这儿了!”加拉打断问候,急切地说。杰尔明眨巴着眼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求求您,”她哀求道,“救救我,狼来了!”

  “离开他们就行了,夫人。”杰尔明口里这样简短地告诉她,心里想的却是如何驳斥她,只是没说出来,“好啦,有什么狼的新闻?”

  加拉神思恍惚,在女主人的椅子上坐下。“我们逃走了,”她含糊不清地说,“格伦逃离五戒监狱后,让我跟他一起走。我们走了一天的路,到了一个距惠灵很远的地方,停下来休息。就在那里,我们看见了飞行器,先生。”

  “飞行器!”杰尔明皱起眉头,“夫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可不能说瞎话。”

  “我看见了的,先生!里面还有人,其中一个又到这儿来了。

  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来找我,我差一点就逃不出来了。我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正好让我们看看。”杰尔明一字一顿地说,那口吻一如教训小儿。但他内心其实已难平静。“狼”这个字眼激起了他的恐惧与愤恨,让他坐卧不安。对特罗派尔事件他还记忆犹新。毫无疑问,特罗派尔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狼。因为他早有所怀疑,所以特罗派尔事件就加倍印证了他的怀疑。是他延迟了揭露这个人类公敌的时间。每当想起这事,他就感到内疚不已,悔恨万分。

  “把发生的事都一字不漏讲给我听。”杰尔明急切地说,不安之情溢于言表。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

  加拉顺从地讲了起来:“晚饭后我正要回家,帕芬夫人——您知道,自从特罗派尔先生——我丈夫出走后,帕芬夫人就留我在她家——”

  “我知道,你和她住在一起。”

  “是的。帕芬夫人告诉我,有两个人来找过我,还说他们言语凶狠。我就警觉起来。回到家后我躲在窗后往外看,果然发现了那两个家伙。其中一个就是我见过的飞行器上的人!是他们带着我丈夫飞走了。”

  “这事态严重,”杰尔明满腹疑惑,如实地表明了他的担忧,“你就是为此才跑到这儿来的?”

  “是的。但他们已经看到了我,先生!我想他们一定会追来。

  你得保护我,除了您再没有别人能救我!”

  “如果他们真是狼,”杰尔明平静地说,“我们就大喊捉狼。好啦,夫人您请留在这儿吧。我出去见见他们。”

  突然门外响起了毫不客气的敲门声。

  “晚了!”加拉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他们来啦!”

  杰尔明礼貌甚周,说了些“寒舍破败清贫,不胜惭愧”的客套话,并拿出家里所有食物款待来人。总之,是接待陌生客人的礼数。

  来人却言语唐突而又缺乏风趣,但他们多少还是按规矩寒暄了两句。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已委实不易,杰尔明真该抬举他们。当然这比他们咆哮吼叫更让杰尔明警惕。

  杰尔明也认识其中一人。

  他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出了这人的名字,叫亨德尔。就在特罗派尔行将做骨髓奉献但又给脱逃的当天,这人在惠灵露过面。他向许多人,包括杰尔明本人,打听过特罗派尔的情况。那天出事多,杀人,捉狼,超度,把杰尔明闹得晕头转向,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亨德尔的粗俗和少教养,并为此纳闷不已。

  现在他不再感到纳闷了。

  由于此人还没有如特罗派尔偷面包般明目张胆的可怕行径,杰尔明也就暂时忍着,没有大喊捉狼。如何对付这两个家伙看来还挺棘手。

  “加拉藏在这幢房子里。”亨德尔的同伴生硬地说道。

  杰尔明尽力挤出些卑微、含糊的微笑,没有言语。

  “我们想见她,杰尔明,事关她的丈夫。他——呃,他和我们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

  “啊,是这样,同流合污。”

  亨德尔的同伴涨红了脸,看了看亨德尔。亨德尔高声说:“可以这么说,因为他的确是只狼,但他已经失踪了。这下你可以不必再为此操心了吧。”

  “他失踪了?”

  亨德尔恼怒地说:“不仅他一个,我们一共有四五个人失踪了。

  有一个叫英尼逊的,也失踪了。我们需要帮助,杰尔明。我们要调查特罗派尔的情况——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一系列失踪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毕竟是自特罗派尔开始的。我们想和他妻子谈谈,找到些线索。因此请你叫她别躲在屋后,让她出来一下好吗?”

  杰尔明身子发抖。他埋头用手指拨弄着那只曾经属于前太平洋舰队海军陆战队员乔-哈特曼的手镯,以掩饰他一时的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也许您说对了,也许加拉是和我妻子在一起。如果是这样,她不至于害怕她丈夫的老熟人吧?”

  亨德尔尖酸地大笑起来:“我们比她更害怕,杰尔明。让我告诉你些情况,刚才我给你提到一个叫英尼逊的人也失踪了,那英尼逊也是狼之子,一只地地道道的狼。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此看来——”他突然打住,瞥了一眼他的同伴,咂了咂嘴唇,吞下了后半句话,然后改口说,“他是一只狼,你以前听说过狼也有被超度的么?”

  “超度?”杰尔明扔下手镯,“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叫起来,完全失态了,“噢,不。超度只可能降临那些进入禅定状态、彻底超脱的人们,这一点你该清楚吧?我是清楚的,我亲眼目睹过。狼是根本不可能——”

  “可至少有五只狼被超度了,”亨德尔阴沉着脸说,“现在你该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这是大灾难!特罗派尔被超度了,是我亲眼看见的。第二天,英尼逊被超度。一周内,又有另外两三个人也被超度。我们来到这里,杰尔明,并非因为我们喜欢你们这些人,也并非因为我们乐意上这儿来,而是因为我们被这一系列事件吓坏了。我们想要做的就是和特罗派尔的妻子——我想也包括你——谈谈,和所有认识他的人谈谈,希望能找到些线索,或者线索的线索,看看能否揭开其中的秘密。超度也许是你们这些人一生的最高追求目标,可对我们来说,它无异于一种变相的死亡,而我们是不想死的。”

  杰尔明弯腰拾起他心爱的手镯,漫不经心地扔到桌上。此时,他心事重重。

  他终于开口说:“这事真有点蹊跷。我也告诉你们一桩怪事吧。”

  亨德尔点了点头,显得有些失意和愤怒。

  杰尔明说:“自从特罗派尔这只狼逃走后,我们这里再没有超度发生过。但老有气眼出现,我亲眼见过的。这现象——”他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这现象在城里引起很大的恐慌。我们一些修行最好的绅士已停止坐禅,他们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如此多的气眼,却无人被超度,这是有悖常理的。我们的道德行为准则也受到冲击,社会上世风日下,就连我的家里也——”

  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当然我家里的事无关紧要。气眼光顾各家各户,四处显现,却没有一人被超度。为什么?与狼的超度有关吗?”他无奈地看着来客,似乎希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惟一清楚的是这现象很奇怪,因而我也感到心急火燎。”

  亨德尔沉声说:“那就带我们去见见加拉吧,看看能否发现些情况。”

  杰尔明点头同意了,他清了清喉咙,提起嗓子来,对邻屋的人喊道:“夫人!”

  片刻,杰尔明夫人出来了,她显得神色忧虑。

  “叫特罗派尔夫人出来好吗?”杰尔明对她说。

  她妻子点点头,说:“她在休息,我这就叫她。”她转过身——“啪!”屋里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四个人同时跳起来,惊得瞪大了眼,纷纷向里屋跑去。

  是闷雷声。空气填补了一个虚空,一个加拉消失后留下的虚空。

  这个有着狼的特性、并未坐禅的女人也被超度了。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章

  地球的对称行星上,特罗派尔被重新分配了职能。

  因这事关对称星的航向问题。对金字塔来说,地球这颗星球资源有限,令它们失望,为了取得足够的智能部件,它们必须尽快飞抵另一颗资源更为丰富的星球。

  当初,只缓慢沉稳地简单一推,金字塔便带着地球越过冥王星①轨道,飞出了太阳系,在茫茫太空中继续不停地向前飞行。此后飞行方向一直未作调整,不过大体上接近金字塔的最终目的地。

  【①地球丸大行星中最外面的一颗。——译者注。】

  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对航向的精确性作进一步修正。

  对航向精确性作修正的时间比预计的提早了。现在金字塔发现一个新星系,推理表明,那里富藏它们所需的智能资源,它们决定飞向那里,因此目前的航向需要作一定的改变。金字塔使用资源的性质和方式决定了,不论一地的该种资源如何丰富,也终将被它们消耗殆尽。在金字塔古往今来的历史上,情况莫不如此。

  但这没有关系,一地的资源用完了,就上其它地方找去,金字塔总能找到更多的资源。不如此,金字塔就有必要对所需智能资源进行畜养,以备将来使用。但这不及不断向前、再去寻找新的资源来得容易。

  现在必须对新的航行路线进行计算。计算中有以下一些参数需要加以考虑:目标星系的运动状况,双行星系自身的加速度,岛宇宙①中各天体的引力影响,等等。

  【①指银河系以外的星系,亦称河外星系。——译者注。】

  要对诸如此类的参数进行精确计算显然是不现实的,这样做得不到结果,因为计算所需的时间将趋于无限。

  把这个问题进行简化是可能的。事实上,只有比较近处的天体需要个别对待,逐一计算;远一些的天体则可归为一些小组,更远一些的可归为几个大组,按组计算;而极远处无限多的天体则可笼统地视为一个模糊的引力源,仅需知道其平均密度就足够了。

  但是,即使拥有足够多智能部件组成的足够大的“计算机”,其中的每一个智能部件也还是不能独立承担自己的那一部分计算任务。

  不过这对金字塔来说不是什么新问题,它们知道如何解决。它们首先把计算问题分为若干个较小的基本问题,其中的一个基本问题又再细分为更小的问题。例如,寻找并获取新的智能部件涉及到的逻辑计算问题就被细分为一些更小的计算问题。

  即使如此,已经分解得很小、很专业化的问题的计算量仍然繁杂庞大,单个智能部件仍难以胜任。对此,金字塔自有对策。具体办法是将几个智能部件捆绑在一起,结成智能部件复合体,以发挥整体优势。

  这一步骤已经做了。

  金字塔做完智能部件的神经外科手术后,只见在一个超大养护槽里,躺着一只巨型海葵一样的东西。这巨物由8个智能部件——人——构成,8人围成一个圆圈,面朝里,太阳穴连着太阳穴,大脑连着大脑。

  他们的脚放在最中央,那里有一块指示灯显示板,16只眼睛都可以看到显示板提供的各种输入信号。16只手各抓着一只开关,负责发出二进制码的输出信号。智能部件复合体外没有其它输出信号存储器,输出信号直接作为控制指令经萨迦—玛塔峰上的金字塔传递至各静电起电机。这些静电起电机的任务就是在地球上掳掠新的智能部件。

  也就是所谓“超度”。

  智能部件复合体的职能程序编制缓慢而详尽。负责这项工作的金字塔也许对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它在激活这个庞大的8元部件后,撒手就走了,压根儿没想到它用的部件之一竟有一只狼,狼之子格伦-特罗派尔。

  涅槃①。(它弥漫了整个身心;它之外空无一物。)涅槃。(特罗派尔徜徉在生命的羊水里。)

  【①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极乐世界。——译者注。】

  涅槃……“一个巴掌拍出的声音”……飘忽的生死一统……

  突然,有异物撞入。

  天国的美景顿收,现实的惊雷响起,真实与虚幻的两重性再现,虚实合一的幻境被击碎了。

  对于特罗派尔,这突如其来的变异好似妻子的尖叫,要将他唤醒。他挣扎着想醒来。

  大圆满是异常困难而痛苦的。无边的苦难与悲哀,5年尘缘绝断的折磨,都尽数浓缩在那一微秒的太虚时空里,烟消云散。半睡半醒之间,特罗派尔想:圆满从来如此短暂,从来不停留,而为这“从来如此”之事犯愁又有何用呢?突然一阵惊恐袭来,特罗派尔浑身战栗。

  这苏醒非同寻常,为他所从未经历。

  特罗派尔张开口,大声尖叫——或许他只是想这么做,但没有声音,只有耳鼓传来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这一刻他已找不到自己的理智,只有一个简单而奇怪的事实让他还能找回自己,感到自己的存在: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能看见它,是一个开关,一个模制开关,安装在控制板上,两手各握一个。

  开关很小,几乎把握不住,但它毕竟是真实的。既然手还握着东西,那说明并非全在虚幻里,必定还有某种真实性存在。

  他闭上眼,然后再尽力睁开。是的,这是真的!闭上眼时一片漆黑,睁开眼来又重见光明。

  也许他并没死。他自己也这么想。

  他小心地、时断时续地开始用脑子试着把所见的周遭物事组织起来,想得到一个理性的结论,结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发现。

  发现一:他几乎不能移动,手和脚都被绑起来了。怎么绑的?他不知道。

  发现二:他俯着腰,直不起来。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背大肌还听使唤,但整个身躯动不了。

  发现三:眼睛能看见东西,但可视范围很小。

  发现四:头不能动,能看见的东西只有两手握的开关,自己的脚,圆形控制板上的灯光信号。

  突然,控制板上灯光闪烁,灯光的排列方式改变了。

  特罗派尔不假思索地按动了左手的开关。为什么要按开关?为什么是左手而不是右手?因为惟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如果绿灯闪亮,就必须按动某个开关,这又是为什么?好啦,绿灯闪亮,就按——他想不清这个问题,不想了,别去管它为什么,别去管它究竟要发生什么。

  特罗派尔转动眼珠,斜瞟着四周景物,如软体动物躲在甲壳里探视外面景物一样。他又有了一个新发现:睁眼望出去,所见物视觉效果显得很别扭,如看立体电影一般。是什么让视觉变得这般奇怪?他自问道。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不过得花些时间才能慢慢习惯并接受,他现在从一个奇怪的透视角度进行观看。正常情况下,人总是从两眼看出去。如果闭上一只眼,所见物即变得扁平;睁开两眼,则获得双重成像,产生立体感:前面的对象物就跳上前来,后面的则往后退下去。

  看控制板上的指示灯也是同样道理——不,不完全一样,不过大抵是同一码事儿。他这么想。他收紧瞳孔,又反复看了看,不错,那感觉似乎是以前自己从未真正看过,似乎他一辈子都在用一只眼睛观看,而现在一下子改用两眼观看了。

  他所获得的控制板的视觉印象是全景式的,他可以一眼把它的前后左右同时看完,没有“前面”或“背后”之分,视觉是环绕式的。这在直觉上是没有方向,把对象物作为一个观察单元一眼收尽,一并成像处理,在大脑中形成图像。这样的图像没有了阴影和逆光剪影。

  “我想,”特罗派尔默默地开合着嘴唇,无声地对自己说,“我想我怕是精神错乱了。”

  但这并不是理由,仅靠非理性的直觉是不能解释他所见到的古怪现象的。

  然后他又问自己,难道自己进入了比涅槃更高的境界?伴着一丝内疚,他记起自己凝望沸水、打坐参禅的事来。对了,自己可能是被超度了。但既获超度,怎么又会有眼前这番遭遇呢?莫非坐禅者所谓“涅槃即终极”是错的,涅槃并非禅宗的终极境界?或者倒是狼,完全否认禅定是一种意识现象并拒绝讨论所谓“超度升天”

  的狼反倒正确了?这是一个他根本无法接近答案的死结问题。他把它抛到一边,不去想它,转而审视起自己的两手来。

  他注意到,他能看见八人体圆圈内所有人的手,看见他们手上的每一道皱纹和每一个毛孔……

  16只手!

  这又是一个理性思维失灵、无法想像的时刻。

  他闭上眼睛——16只眼睛!难怪看到的是全景!然后又睁开。

  手还在那儿,一共16只。

  特罗派尔试着选了一个记忆中较熟悉的手指,略加思索,便开始弯曲。那手指居然弯曲了。接着他又选了另一个手指,另一只手上的手指,以及别人手上的手指,做同样的动作,都成功了。

  他可以使用全部16只手。这些手全是他的,16只!

  我好像一朵8花瓣的雪片莲,一片花瓣就是一个人体。特罗派尔漫天遐想着。

  他激动起来,又想:我躺在一个溶液槽里,溶液却淹不着我。

  他还可以进一步推想下去:要么是有人——金字塔?——将我的肺作了某种处理;要么这溶液是一种充氧媒介质,像空气一样;要么二者兼而有之。

  忽然控制板上信号灯一阵闪烁,16只手闪电般抓住开关,噼里啪啦一阵按动,发出一系列复杂指令。一切都在无意识情况下进行。

  特罗派尔放开神经,任由一切自主发生,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当需要对控制板上的信号作出反应时,他不由自主地被一种力量驱使着,而自己的大脑甚至来不及集中精力思考一下。他想,如果那些指示灯一直闪烁不停,片刻空闲时间也不给他留下,也许他就永远不会醒来……

  然而他毕竟醒了。只要任务一停下,他自己的意识就开始活动起来。

  特罗派尔抓住各种空闲机会,慢慢弄明白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八人体的一部分。毫无疑问那八人体服务于金字塔,为金字塔所有。他一人的大脑不够大,不能独立承担该项任务,于是便把另外七个大脑和自己的勾连在一起。

  但是这些人的原有个性呢?消失了,他想,大概他们都是羊一般的绅士,因为狼之子不坐禅,不会被超度——当然得除他自己而外。他自我解嘲地想着。他回忆起了自己面对雨云坐禅,然后被超度到——不,等等!不是雨云,是沸水!

  特罗派尔把持住情绪,顺着思路追忆下去。他记起曾凝望雨云参禅,因为有感于雨云古船般的优雅形态。

  这真是奇了。特罗派尔对凝望雨云参禅历来不感兴趣,就连雨云的二级分类也弄不清楚,可他现在居然知道古船状的雨云属于第四级分类。

  一定是记忆出了差错,这记忆不是他的。

  按逻辑,这是别人的记忆,但特罗派尔的大脑却可以获取,正如另外的14只手和14只眼睛一样,虽不属于他,但他可以操纵控制。这记忆一定属于那雪片莲——八人体——的另外一片花瓣。

  他转动眼珠往下看,想找找自己的身体是哪一片花瓣。他很快找到了,兴奋不已。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脚趾头,趾甲畸形,两倍厚于正常趾甲。这趾甲是他在孩提时代弄伤的,后来长出了新的,可变畸形了。这真太好了,我还存在!这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接着他又继续试着逐个去感觉那长着熟悉大脚趾头的身体的其它部位。

  几经尝试,他又成功了,正如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出现“胃觉醒”或“心脏觉醒”一样,不一会儿他对那身体的各部位了解得更多了。不过这不是无意识的神经官能觉醒,而是有目的的探索。

  因为这办法奏效,他就把注意力转到另外一双脚上,用同样的办法去感觉它们。这颇不容易,但他还是做到了,并顺着脚往上一一感觉身体各部位及内部器官。

  结果却令他尴尬不已。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长乳房的感觉,第一次了解到别人的内部器官及其构造,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内部构造与男人的大不一样——而他原来对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尚且知之不多,更别提女人的了。当然啦,对于这些器官,除非它们生了病,产生疼痛,有谁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呢?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当他专注于感觉这些器官时,原来那些模糊的认识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既让他惊讶,又让他不安。

  他强迫自己继续去感知所有人的身体,尽管他不愿意这样做。

  谢天谢地,他终于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无论其他人的身体怎样,如果重新选择做人,他还会选择做他自己。

  其他七人呢?进大脑去看看——所有人的大脑。八个人的信息库合并在他一人的大脑里。

  “有人吗?”他问。

  没人回答——没有他能辨认的回音。他一再追问,仍没人回答。这让他恼羞成怒,他受不了无人理睬的羞辱。他要狠狠地报复,像报复那个雨云参禅大师一样。他想起很久前当他刚开始学习参悟雨云时,有一个雨云参禅大师,名字记不得了,为人甚是倨傲,总爱催逼——又是记忆差错!

  他停下来仔细琢磨刚才所忆之事,也许那便是对自己追问的部分回答。这七人也许受不了被人催问不休,要让他们清醒过来得小心翼翼,多费心思。逼得太急会让他们难受而不愉快——他记得自己刚苏醒过来时也有过短暂的剧烈痛苦。

  他小心地分辨着各种神出鬼没“串错门的记忆”,排除其干扰,分门别类地整理耙梳着八人的脑子,一步步进入各个不同的大脑皮层区:睡眠区,触觉区,处理区,筛选及联想区,分类区,等等。

  例如,这是一条被疯子砍伤的记忆——不是那位参修雨云的妇女的,是一个老者的;这是一条幼年时害怕溺水的记忆——是那位妇女的了吧?是,是她的,因为它与另外一条记忆相吻合。在那条记忆里,为了绕过一条河,只好向南走好长一段弯路。

  那位参修雨云的妇女第一个在他的大脑里浮现出来,也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他发现她在早年一直担心自己可能是一只狼。对此他一点不感到奇怪。

  他慢慢接近她,掌握了她的隐私,甚至掌握了她的完形①,她那些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经历和记忆此时全暴露在他面前。要知道掌握了一个人的隐私,就可以进而掌握这个人,令他(她)服从于你。

  【①心理学术语之一,本意为整体。完形心理学强调整体并不等于各部分之和,而有其自身的特性,因此,它主张观察现象的经验应保持本来面目,不可分析为感觉元素。——译者注。】

  终于,他在自己的头脑里整理完毕她的全部记忆信息,然后,他说道:“阿拉-纳罗娃夫人,醒醒,和我说话好吗?”这里所谓“说”,其实也就是想,声音都发不出,又怎能说呢?没有回答,只有一阵模糊的嗡嗡声。

  他不泄气,继续往下问:“我了解你,阿拉-纳罗娃夫人。有时你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狼女,但你心里一点儿也不相信,因为你爱你的丈夫,而你同时相信狼是不会爱的。你也爱雨云,你曾伫立沙滩一角,凝望雨云,参禅入定……”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问下去。

  他重复着上面的念头,温和地诓哄着。终于,他找到了她,她开始慢慢露面了。他的头脑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些念头,最初如回音,把他自己的念头给弹了回来,接着是一种意念上的点头默认,“是的,是这样。”然后是一种令人发抖的恐惧,一种歇斯底里的爆发。阿拉-纳罗娃夫人完全清醒过来,惊恐万状。

  她无声地尖叫着,八人体在养护槽中战栗扭曲。

  暴风雨般的狂怒和惊恐扫荡着阿拉-纳罗娃夫人的大脑,也扫荡着特罗派尔的大脑。好在特罗派尔自己经历过同样的遭遇,因此他不惊慌,而是耐心地帮助她:安慰,解释,安慰……为她,也为自己。

  他成功了。

  雪片莲八人体中的她终于抽噎着,慢慢平静下来。暴风雨过去了。

  特罗派尔在大脑里和她“交谈”,而她则“倾听”着。她不相信这一切,但她别无选择,她只得相信。

  最后她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们能干些什么?我恨不得死去!”

  他告诉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懦怯。记住,我了解你,阿拉-纳罗娃夫人。”

  她的想法返回来:“我也知道你。以前可没人如我现在这般对你了解得透彻明白。”

  现在他俩谁也摆脱不了谁,要想就只能想在一块儿,要想不想在一块儿反倒做不到:“超越了对话,超越了交流,超越了爱情。

  记得你曾害怕失去童贞吗?我可记得。你呢,还记得你在新婚之夜担心自己阳痿吗?我记得。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这样相互暴露隐私吗?我想这是一定的。毕竟,你是第一个生过孩子的男人。而你是第一个做过父亲的女人。超越了害臊,超越了羞耻,合而为共同的我们。”

  这时指示灯闪动,特罗派尔双手按动相应键钮。这真是古怪得令人难以捉摸的事,他就是他,她就是她,他们合在一起会是什么?她仁慈善良,而他从来就受不了什么仁慈善良。她曾经在卡迪兹收留一个穷苦的盲人,养了他一年;当文森斯地区发生灾荒庄稼歉收时,她毅然下地,干起了男人们干的重活;她也曾因一时精神失常,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却无人知晓……

  “滚开!”特罗派尔尖叫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下面一幕:一个磨得光溜溜的古旧玻璃镇纸,拳头般大小,里面装着些上下打旋的五彩块,外表满是疤痕,黯淡无光,上面镶嵌着一个正方形的韦奇伍德陶瓷蓝①,上书:“上帝保佑我家。”棚屋外漫天飞雪。她丈夫躺在地上嘶嘶地喘着粗气,可怜地挣扎着,挣扎着,满面血沫,两眼血红,什么也看不见。下颚被劈为八块,吊在那里。那场面充满了恐怖的血腥与仇恨,令人毛骨悚然。这都是阿拉-纳罗娃夫人干的。特罗派尔如何能忘得了这一幕?“滚开!”他尖叫着。

  【①英国的一种有白色浮雕的蓝色精致陶瓷。——译者注。】

  她只回答:“怎么滚得开?”

  他讪讪地傻笑起来,也许笑一笑会使这个多重人格的八人体显得好受些。与这样的凶神伴生还得笑,这真是莫大讽刺的笑话,或许他终其一生都得傻笑了。

  “变态狂,”她对他说,“是的,我杀了我丈夫,可你却引诱你妻子堕落。她讨厌你那污秽的小东西,你却硬塞给她,令她一腔温情化为恶心与羞耻。我想你我倒还般配,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生活的,变态狂。”

  这算拉平了,并非讽刺笑话。“我也可以与你和平共处,杀人狂。”他终于说道,“其实我知你并非杀人狂,毕竟你也还有在卡迪兹和文森斯的感人表现。”

  “你对妻子也曾有过万般柔情,算是补偿了你的罪孽。你也并非一无是处,特罗派尔,你也是个人。”

  “你也一样,可问题是‘我们’算什么呢?”

  “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探索这个问题,一切都是新的,我们必须弄清‘我们’究竟是什么,否则你我老要面对这个‘我们’,不知所措。”

  特罗派尔说:“如果我要讲英雄故事,那就讲著名的帝国太空军情报组罗德里克-弗朗德里上尉。他肤色黝黑,面带嘲讽,忧郁而又聪明无比,是我心中不改的理想人物。”

  “我崇拜的英雄人物就是那个注定要失败的伊苏,她如康沃尔海岸的岩石般倔犟。她抛弃平凡的生活而追求爱情,告别清幽的闲居之乐,迷失在一次次失败的虚幻爱情里。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不自主地想成为我理想中的自己。”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如果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段英雄业绩,那我们就去做那一圈势在燎原的星星之火,点燃太阳,照彻大地,温暖人间。”

  一阵强烈的惊悸袭上来,二人为之一震,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

  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二人的手在不自然地咔嗒咔嗒扳弄着开关。

  “我不想奢求太多,”阿拉-纳罗娃夫人终于说,“也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从未被如此惊吓过,”特罗派尔说,“你也没有过。我们都没有被一个隐喻弄得如此神魂颠倒,茫然无措。我的英雄是明亮之星①,你的英雄是伊师塔②,而我们共同的理想则是甘愿做一圈点燃太阳的火种。”

  【①也称“早晨之子”,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译者注。】

  【②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司爱情、生育及战争的女神。——译者注。】

  “我们把其他人唤醒吧。”她说。

  “好吧,”他不由自主地说,“屏住呼吸憋死没用,蜷起身来回避也没用,接触对话才是出路。”

  “我们会慢慢磨合的。”她说。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一章

  亨德尔神经绷得紧紧的,身心都快崩溃了。他碰上了平生未遇的新问题。

  正值盛夏时节,普林斯顿的秘密狼居区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时节。庄稼在附近的田野上疯长;仓库里积水被排干,正在进行修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造出来参加萨迦—玛塔峰攻击行动的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正等待着载人升空。

  然而,狼居区诸种事务无一顺利。

  远征萨峰的行动眼看就要成为泡影。亨德尔曾经四度组织远征人员力量,可每当一切准备就绪时,便有一个关键人物失踪。

  以前狼是不会失踪的!

  而现在已经有几十只狼失踪了。首先是特罗派尔,接着是英尼逊,再往后还有二十多个,每次失踪一个或两个。没有人可能幸免。就说英尼逊吧,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狼,一个实干家而不是空想家,全部所会之事不外一个手艺人、补锅匠和蹩脚技师的活计,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受苍白乏味的坐禅的诱惑呢?然而不可否认,他就是在凝神深思时被超度的。

  这下轮到亨德尔自己恐慌了。他使自己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并令其他人监视自己,以防被超度的危险。每晚睡觉时,必有副官侍寝在旁,严密监视,以防止他在入睡前出神发呆,一不小心坠人冥想而遭超度。白天他也不让自己有片刻的独处时间,必命令陪伴或警卫人员在发现他眼里有一丝心不在焉或类似迹象时摇他,无论怎样猛摇都可以,让他清醒过来。如此时间一长,亨德尔为自己订立的时刻保持清醒的制度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牺牲了太多休息和睡眠时间,其结果造成恶性循环:休息和睡眠时间越少,越神思恍惚;越神思恍惚,卫士们越摇他;越摇他,休息和睡眠时间越少。

  亨德尔真是临近身心崩溃的边缘了。

  就在赴惠灵会见杰尔明无功而返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天气潮湿而闷热,亨德尔因过度疲劳,头晕目眩,饮食无味。吃过早饭,他便出发前往普林斯顿各区视察。云天低垂,细雨轻飘。对亨德尔来说,这点小雨不过多添一分烦恼罢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这个狼社区共有人口一千多,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安和焦虑。

  因前所未有的大量人员失踪事件而时刻保持紧张的人不止亨德尔一人,缺休息少睡眠的人也不止他一人。这一千多人的社区是一个组织严密的集体,如今每40人中就有一个失踪,这使整个社区的精神遭到沉重打击。从同胞们的脸上,亨德尔看得清楚,今年别说远征萨峰金字塔的计划实现无望,就连维持社区的存在也难办到。

  整个狼群正面临着一场可怕的大恐慌。

  突然亨德尔身后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叫声,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只见几个人正指着湿热空气里的什么东西在高声叫嚷着。

  一只气眼,无声地、平淡无奇地挂在大街中央的上空。

  亨德尔深吸了一口气,镇静下来。“弗兰普顿!”他高声命令自己的副官,“快把装有探测仪器的直升机开过来,我们要再收集些数据。”

  弗兰普顿看着近在咫尺的亨德尔,张口要说什么,忽又打住,对着袖珍无线电对讲机讲起来。亨德尔知道弗兰普顿想说什么——自己何尝不这么想:获取再多的数据又有什么用?自从特罗派尔遭超度以来,对于那气眼——以及超度本身——周围的各种电磁波他们取得的数据已经够多了。在特罗派尔之前,普林斯顿地区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气眼,更不用说超度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全变了。气眼如幽灵般不分昼夜地在这一地区四处游荡。

  这时离气眼最近的几个人正拾起石头土块朝那飘忽不定的空气漩涡扔去。亨德尔开始时还大声叫他们停下,可后来也不制止了,由他们去,因为他发现那气眼似乎并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他看见一个人朝气眼扔出一块石头,打了个正着,可那石头径直穿过气眼,飞了出去,无声无息,没有留下丝毫影响。既如此,何不就让大家以这种直截对抗的方式宣泄他们的恐惧呢?螺旋桨的嗒嗒声响起来,装有仪器的直升机飞来了,降落在大街中央,隔在亨德尔与气眼之间。

  从呼叫到飞来,速度真够神速。

  突然,气眼朝亨德尔俯冲下来。亨德尔退避不及,只好像鸭子一样忽地弯下腰。毫无疑问这是徒劳的,他自己也很快发现,这样殊无必要。原来气眼并非向他扑来,而是向其它什么东西扑去,只是气眼的一部分扫向他。由于离得近了,森森然耸现在面前,所以一下子显得大了。而且那气眼也的确在膨大,如果再近些观看,可以见到这只气眼约莫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它还在膨胀,如圆圆的神鸟蛋,如光光的巨鲸头,它盘旋在直升机上,不走了。机舱内,驾驶员正在紧张地调整仪表和镜头……

  “啪!”一声闷雷响起。

  这一次超度的不再只是人,连整架直升机都消失了,人,仪器,旋转的螺旋桨,一切的一切,全没了。

  亨德尔直起身来,冷汗直冒,吓了个半死。

  那个叫弗兰普顿的年轻人惊魂未定地问道:“亨德尔,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亨德尔茫然地瞪眼看着他,“唉,只有自杀一条路了。”他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找到了问题的解决办法,接着他又叹了口气,“好啦,自杀前再做最后一件事吧,”他说,“我马上出发到惠灵去。狼完了,兴许羊还能帮帮我们。”

  惠灵。杰尔明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通知,说有客人在家里等他。

  杰尔明依然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他不会突然中断与顾客漫无尽头的愉快谈话。他的一位顾客打算与他做一桩生意,他们正在对有关条件进行磋商。他已为送信人的打岔向顾客再三做了道歉。顾客再一次把准备提交的投资计划从头至尾完整地解释了一遍,杰尔明耐心地倾听着,最后才举起一双屈着手指的手向顾客摆了摆,示意他完全拒绝。对他来说,这个手势差不多就等于直截了当说“不”了。

  谈判桌的对面,本来打算提交投资计划的顾客突然改变主意,转而邀请杰尔明夫妇共赏天狼星。邀请书以押韵对偶句形式写成。

  他虽极想谈成那桩生意,但总不能一味坚持着不放啊。

  杰尔明不得已只好给了顾客一份正式限制承兑单,才得以摆脱邀请书的纠缠。顾客走了,走时少不得要行些分别礼节,又耽搁了一会儿。回头杰尔明立即打发走秘书,拉上自己的办公室,又在敞着的大门口横牵上一根红绳子,并打了个复杂的三重结。

  他回到家一看,不出所料,来客正是亨德尔。

  杰尔明对亨德尔疑心甚重,这人几乎自己招认是狼,一个绅士怎能忽视这一点?上次由于惊恐加拉被超度的事件,捉狼之事不像平日里那样显得急迫,因而杰尔明没有呼人捉拿,而放此人走脱。

  今日该当如何?杰尔明决定姑且再等一等,缓下结论。他见亨德尔在客厅里小口地喝着茶,不时和杰尔明夫人拘谨地谈上几句,总之显得坐立不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男主人回来才使他得到解放。杰尔明把他领到一边,关上门,一声不响,等他开口。

  杰尔明为眼前这人的变化大吃一惊,以前的亨德尔总是生龙活虎、行动敏捷而富进攻性的,总之,狼之子的特征、绅士所不耻的品行,这人全具备。而如今这一切全没了,怎么看他都更像一个绅士,形容枯槁,愁云满面,简直就是一个历尽艰难岁月的最后幸存者。

  亨德尔不讲任何礼仪,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杰尔明,上次我来见你时,发生过一起超度事件,加拉-特罗派尔被超度了,还记得吗?”

  “记得。”杰尔明简短地答道。当然记得!那情景几乎无时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当时你说还发生过其它超度事件,现在依旧发生吗?”

  杰尔明答道:“发生了。”为了跟上亨德尔的语气的速度和力度,他尽量说得直接些。在杰尔明看来,这不太礼貌,好在他懂得,在某些时候,这世界上还有_比礼貌更为重要的事。“前几天发生过两起。一起是一个妇女,贝尔德夫人,被超度了。她丈夫是个教师,当时她正与另外四五个女人一道观赏玻璃,她突然就——失踪了。我想她当时观赏的是一个绿色棱镜——这一点也许对你有用。”

  “谁知道有没有用。还有一个是谁?”

  杰尔明耸了耸肩。“那人叫哈梅因。超度时没人看见,但有人听见了闷雷声,或类似的声音,然后他就失踪了。”顿了顿又接着说,“我觉得这情况有点不同寻常,一周两个,在这么个小小的城里……”

  亨德尔粗暴地打断他说:“听着,杰尔明,并不止两个。在过去30天里,就在这儿和另一个地方,至少有50个人被超度。仅仅两个地方,明白吗?这儿和普林斯顿。这世界还能剩下几个人?寥寥无几。东一个西一个被超度,已属不正常,更何况仅仅两个社区就有50人遭超度,这合常理吗?”

  杰尔明若有所思地答道:“不——”

  “那么我再告诉你些其它情况。受害者中有三个还是不满五岁的儿童,其中一个尚不能走路。最近遭超度的不止是人,还包括直升机。知道直升机是什么东西吗?一种会飞的机器,有这间房子那么大,‘轰隆’一声,整个儿都不见了。明白了吧,杰尔明?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杰尔明听得张口结舌。“呃——当你参想‘万物相关’时,一旦抓住万物相关的玄机,你就与整个宇宙合而为一。但我弄不懂一个婴儿,或是一台机器如何——”

  “与特罗派尔有关,”亨德尔阴沉着脸说,“他被超度时,我们以为有助于揭开超度之谜,因为他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荣幸升天的,我们在现场取得了有关超度的完整数据。这些数据为我们提供了认识超度的线索,是第一手资料。我们一直以为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现在可拿不准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继续说,“据我了解,遭超度的每一个人都是与特罗派尔相识的。三个小孩是幼儿园他班上的学生——他刚到我们那儿时,曾安排他看管了一段时间幼儿园。曾与他同寝一室的两人遭超度,曾侍候他的小堂倌遭超度,她妻子遭超度。坐禅?不,杰尔明。这些人绝大多数我认识,就没有一个为了什么得救而坐禅过半分钟的。对此你又怎么看呢?”

  杰尔明倒抽一口冷气,说:“我记得,那个叫哈梅因的——”

  “他什么?”

  “就是那个上周被超度的人。他也认识特罗派尔,特罗派尔被拘禁在五戒监狱时,他是那里的狱卒。”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而且我敢打赌,那女人也认识他。”亨德尔站起身来,烦躁不安地绕着圈子踱步,“这儿还有一事相告,杰尔明。”他说,“我斗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对吧?”

  杰尔明平静地说:“我相信你是一只狼。”

  “你的猜测是对的。”杰尔明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但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安坐着听亨德尔说下去。“我想告诉你,我是什么这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不喜欢狼,我也不喜欢羊,彼此彼此。如今事情大了,我已无能为力了。特罗派尔引发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结局是什么我无法断定。但有一点我清楚:我们——无论狼还是羊——没有一人是安全的。也许你依然认为超度是一种功德圆满的最高成就,可我不,它只会让我恐惧。但它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也包括你,它就要降临到所有与特罗派尔有关的人头上,除非我们能制止它。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愿意帮助我吗?”

  杰尔明深埋在内心的恐惧泛了起来,暗吼一声:“狼!”但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并诚恳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我会时刻记在心上的。”

  亨德尔把他打量了又打量,然后耸耸肩,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帮助不帮助已没多大关系,也许我们对此根本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好吧,我今日上午就要回去,如果你已拿定主意帮助我,那就请订出计划吧。如果你决定采取其它手段,那好,我就只好开开杀戒,宰他几只羊了。对我来说那倒是不在话下的事。”

  杰尔明站起身弯腰鞠躬,行起大礼来。亨德尔却不还礼。“免了免了。”他气冲冲地说,“还有一点,杰尔明。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订长远计划的,你来不及等到计划实施就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了。”

  杰尔明深思着问:“你自己呢?”

  “我立即行动,不会制定任何长远计划的。”亨德尔冷冷地说。

  杰尔明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想着自己家中狼气深重,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她妻子的鼾声从床尾传来,鼻息轻微,均匀而富节奏。这鼾声本可催人人眠的,但今夜不行。

  今夜不行。今夜没有瞌睡。

  在羊群里,杰尔明算是极有勇气的人,就是说,除极少数情况外,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可他现在害怕了,他不愿被超度。

  亨德尔已经给他确切指出:“也许你仍以为超度是一种功德圆满的最高成就。”当然,他现在再不这么想了,相反,认为那是荒唐可笑的。超度,这被奉为坐禅最高奖赏的礼物曾被认为只降临在为数甚少的几个杰出人物身上。但那已成往事,如今超度与坐禅毫不相干,它竟降临在孩子头上,降临在加拉-特罗派尔头上,降临在机器头上。

  但它与特罗派尔有关。

  杰尔明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

  古代有一去肉瘤的万灵药方,方法是:取草叶一片,放在锅中加水煮沸,待汤凉后,将瘤浸泡汤中,只须九秒,瘤便尽消。法门:在这九秒之内不得思“犀牛”二字。

  保持清醒的法门就是不想“犀牛”二字。对杰尔明来说,就是不想“万物相关”。他想到了下面这些问题:

  1.是否凡认识格伦-特罗派尔者都可能被超度;

  2.是否凡参想“万物相关”者都可能被超度;

  3.是否凡认识格伦-特罗派尔而不愿被超度者最好不参想“万物相关”。

  但要求他不想及“万物相关”实在是件难事。

  接下来他又没完没了地加数,背五戒律,做贺诗,吟咏景歌,可不久思绪又没完没了地回到特罗派尔,回到超度,回到“万物相关”上去。他不愿被超度,但超度毕竟也还有几分诱惑。超度像什么样?会痛吗?他揣想着。

  也许不痛,他这么想。据亨德尔的报告,超度快极了——如果愿意相信自己招认的狼之子的报告,那么情况就只能如此。杰尔明只得相信如此。真那样快,达到那种速度的话,人也许在瞬间就死了。特罗派尔也许已经死了。可能吗?不可能。看起来情况不是这样。毕竟,特罗派尔与最近被超度的人之间有关联,这是事实。这关联是什么呢?或者,究竟涉及哪些关系呢?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终于,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物的形象来,这才把他从那些乱麻般的念头中解脱出来,这人就是特罗派尔的妻子,加拉-特罗派尔。她就是在这间屋里失踪的。

  加拉-特罗派尔。杰尔明猛地想着她,备感亲近甜蜜。这是忘掉“万物相关”的诀窍——转想他物,使其充满整个脑子,这样,脑子就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讨厌的杂念了。他久久地想着加拉的身长及身体各部,想着她面部的每一条曲线,想着如丝般鬈发的每一缕波痕……

  他无拘无束地畅想着,陶醉着。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二章

  萨迦—玛塔峰顶上,充当金字塔“大脑”的那些来来往往、喑哑不语的电磁波束又接收到一个新信号。

  这是一个简单的大脑,它惟一的欲望是推动与拉动。但这推动与拉动的欲望却不似人的饥饿,它不是一种自主需要,而是一种被动接受。它收到的新信号不过是:照此执行。

  它服从了。至于执行的内容是什么,它不在乎。事实上,这次执行的内容就变了,大异从前。

  权且把这种变更视为渴望一种“新口味”吧。以往,金字塔一直在耐心守候着一种状态的出现——人类将其称为禅定,金字塔则视为果子的成熟。如今它开始变换口味了。要不熟的,还是过熟的?总之,与以往的不同。

  相应地,所发h—f频段脉冲波的“的——的——的”声的节奏、调子改变了,反馈波也改变了,还有——还有——等一下!这里发现一个可以采摘的成熟果子(这果子名叫英尼逊)!又一个(加拉-特罗派尔).又一个,又一个……噢,还有100多个。有特罗派尔执教的幼儿园的孩子,有惠灵的狱卒,有特罗派尔曾在大街上垂涎过的那个女人。

  过去,智能部件成熟标志是人类所谓的禅定,金字塔所谓的白板;如今,成熟标志是能否与一个叫做特罗派尔的智能部件发生“情感共鸣”。管它怎么变来变去,对萨峰上的金字塔都无关紧要,它只一味地挥舞静电的大镰刀:收割,收割。

  萨峰金字塔从未想到过智能部件还可能操纵自己的行动。它怎么可能知道呢?当萨峰金字塔注意到最近选取智能部件的标准与以往不一致时,它或许疑心过——如果它还会注意,还会疑心的话。

  在没有任何通知和警告的情况下指令被改变,金字塔完全有可能疑心的。如今不仅要收割那些有血有肉的有机智能部件,而且还要推拉丁当作响的金属机器。机器?金字塔有什么必要超度机器呢?但是另一方面,金字塔即使能够,又为什么要多事去怀疑传来的指令呢?总之,它没有怀疑。它只收割让它收割的东西。

  人有时也因误食青果而后悔莫及,金字塔何尝不是如此。

  杰尔明坠入了始料不及的陷阱里。为避免参想“万物相关”,他想起了格伦-特罗派尔,不知不觉中,h—f脉冲电磁波已经发现了他。

  他没有觉察到气眼已出现在他的头上,没有觉察到超度他的力量正在他周围聚集,更没有觉察到他被捕捉,充电,射入太空,接住,停稳,气息奄奄。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彼一刻他还躺在自家的床上,此一刻就到了他方。二者之间一片空白。

  在他之前,已有数十万人类智能部件给超度了。不过发生在他身上的超度却有些不同之处。他未被浸泡在养护液里,未被输入程序而成为金字塔的身体里的一个部件。因为它不是由金字塔,而是由一个未被驯化的智能部件特罗派尔选定的。他到达时醒着,神志清醒,还能走动。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充满红光的斗室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震耳欲聋。室内热气腾腾,他身上直冒汗珠。

  一切都太陌生,一下子接受不了。一些赤身裸体、满身油污的疯子蹦来跳去,对他叫嚷不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弄明白,这些人并非魔鬼,这儿也并非地狱,他还没死。“走这边!”他们冲他大吼。“过来,快点!”他缩着头,弓着腰,顺着疯子们指引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段热烘烘的地板(对称行星的密度比地球大四分之一,因而引力也更大),才勉强站稳。

  蹦跳着的疯子们引着他通过一道门——门?括约肌般的伸缩门,还是通气孔?不知道。太离奇古怪,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东西。

  但这的的确确是个出口一类的东西。他通过那门,又进到另一间屋。屋里依旧亮着红光,不过红得浅些,没那么刺眼,震耳的金属声也隔在一墙之外了。这时他才看清疯子们身上那油亮的东西原来是一层汗污。

  “我在哪——哪儿?”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立即传来两个,也许是三个或四个回声,他一点也没听清他们说的什么。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仓室里。仓室是大机器的一个组成部件。那大机器又是金字塔用来干什么的?这他可不知道。他清楚的是自己还活着,而且不是独自一人。

  他穿过百万英里的太空而浑然不觉。当疯子们的声音传来时,他才感到仓室四壁突然倾斜,仓室坠落。好在他平安着陆,并未伤着。

  千真万确,他被超度了。

  他感到一阵目眩,然后低头定睛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又环顾了一下仓室,发现那些人还在说话:“站稳。感觉还好吗?好啦,先生。出来吧!”杰尔明吓得闭上眼不敢看。

  又一个恼怒的声音传来:“应该找个别的地方安置这些人。这是铸造车间,不是收容所。瞧瞧这人站的这个模子!如果有人进来而我们又没及时发现,啪!关了进去,那就完蛋了!”

  只听第一个声音说道:“这没办法。喂!新来的,还好吧?”

  杰尔明深吸了一口闷热、酸臭的空气,看了看他面前的裸体人,答道:“当然,我很好。”

  这裸体人正是亨德尔。

  这地方有几百个这样的裸体人,他们被分为八个小组,有某种共同特点的人分在同一小组里。杰尔明所在小组的共同点是,所有人都认识特罗派尔;第二组,成员们与一位来自尼斯的名叫阿拉-纳罗娃的寡妇相熟;第三组成员均为非洲后裔,并与一位名叫贾安戈-滕博的人相熟;如此等等。他们全都分布在一个一英亩见方、有着一些巨大长廊的地带里,长廊里布满了人高的大型自动机床。

  许多机床装着腿,完全自动化,但大体形状依然不合理地保留着传统机床的特点。机床工作时,夹头张开,金属加工件“砰”地送入夹口里,夹头合拢,然后工件开始转动,刀具推进,切入工件,操作完毕,刀具自动退回。加工好的工件形状稀奇古怪,由环形磁场吸起来,运走。每隔三小时,有一块巨大的八角形锻造板件由环形磁场从旁边的铸造车间经一个通道口移送过来,交各机床夹头夹紧,然后钻、镗、扩、凿、锯、磨、抛光,经过一系列加工处理,制作出一件更为神奇的大东西。有一台立刨床的刀具约摸有一人高,在处理完这样一个八角形板件后,显得钝了,需要从一个仓室里取来新刀具更换。而其它刀具的锋刃似乎没有明显磨损。每隔11小时,有甘油自四周的墙壁上喷射而出,在地板上淹至膝盖高,冲刷走所有的碎屑废料,然后从下水孔咕咕排走。

  金字塔偶尔打这里经过,巨手拂地,臭气熏人。每当这时,人们会如老鼠一般,四下奔逃,各自找安全地方躲藏。其实他们连这大东西能否“看见”他们也不清楚。

  他们的食物取自墙边的一排龙头,水取自另一排龙头。那水没一丁点碳酸味和卤盐味,可不是一种宜人的饮料。食物是一色的葡萄糖水,不过一定加入了必需的微量元素和氨基酸,因为尚未发现谁闹过营养不良之类的疾病。空气倒还算充足,也许是从旁边铸造车间溢流过来的,那里的一些工艺过程需要使用空气。

  大多数时候,人们都闲着无事,靠扯淡聊天度日。

  举个例说,杰尔明对超度仍存有异想天开的想法。“也许,”他可能会这样说,“这是真正的超度,真正的天国乐园,不过是因为我们识见不足,不能领会其妙,享受其乐罢了。我们有食物,又不受冷热寒暑剧变之苦。”他挥手擦去眉头上的汗珠,跑到水龙头边喝了个够,回头又接着说,“而且免去了待人接物的诸多繁琐礼节、陈规陋习。”他孤苦伶仃地环顾了一眼,根本找不到个落座的地方,更谈不上什么丈夫席妇人位之分。他只得蹲在金属地板上。

  亨德尔就直率得多:“还‘天国乐园’呢,整个一白痴!我们都成了他妈的一群该死的红发印第安人。我猜印第安人至死也没弄懂,真正把他们给搞垮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不知道土地特许证,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样的霸道理论,不知道传教信主,不知道移民扩张。他们原本没有这些东西,但所幸还知道一点点地学,至少学会了枪炮烈酒,弄清了它们的用途。他们到最后一刻总算看清了白人是什么东西,只是为时已经太晚。如今的我们却连那帮红发鬼也不及。当年印第安人至少还能找到一点事态的端倪——他们还能看到白人水手离开大贼船朝岸上闯来:还能奔向自己的女人,护着她们。毕竟来的好歹还都是人,不是鬼怪。而我们却连这一点也还把握不住,完全被金字塔掌握在‘手’里——是吧?原谅我只能用‘手’这个词,我不知道它那东西究竟还算不算手!

  瞧瞧,我们甚至不能用语言描绘它们!”

  就在第50次摄取龙头排出的食物后,杰尔明发了一阵疯,他要杀人。幸而车间刚用甘油冲洗过,没有足够长的铁块可供他做武器,并且地上也很滑。就在他扼住那非洲人的脖子,要扼死他时,自己脚下滑动,使不上劲。大家忙冲过去按住他的手臂,直到他清醒过来。醒来后,他又感到懊恼不已。

  “我已准备好作奉献,”末了,他负气地对大家说,“我知道最上乘的死还是用一根导管做骨髓穿刺的奉献。不过扼其喉、断其气也是一种替代奉献的传统办法。”

  英尼逊叫他别犯傻,并警告他说:“如果你真有习惯性杀人倾向,我们就得好好治治你。看我不想个主意让你把那根八英寸长的鸟导管咽下去!”

  如此骇人的咒骂竟毫无遮掩地说出来,真让杰尔明受不了。他一连三顿饭时间没和英尼逊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只把背对着他。英尼逊呢,不仅没被压服,反倒根本没注意他的抗议行为,还一个劲地与亨德尔谈天。

  杰尔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英尼逊的头发,在他脸上掴了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疯子杀人啦!”旁边的一些人叫起来。

  亨德尔大声吼住嚷嚷的众人:“住嘴!他没疯!”然后又对杰尔明说,“你没疯,是吧?”

  “没有。”杰尔明厉声答道,“我只是太气愤。你那该死的朋友居然诋毁严肃的奉献替代办法。我可是配得上用那办法升天的!”

  英尼逊一边摸着脸,一边说:“你真想作奉献?真想让人用根大针从你背上刺进去,左扭右扭,直到探入脊椎?那样你就没知觉了,不省人事了,脊髓流淌出来。接着一个狞笑的白痴拿把刀在你的喉管上来回割锯,直到割断——”

  杰尔明回答说:“问题不在于我想不想做脊髓奉献,而在于某些基本行为准则必须得到遵守——”

  “这么说你并不想作脊髓奉献?”

  杰尔明想了很久,终于回答说:“不想。但这无关乎——”

  亨德尔温和地说:“看看你自己,杰尔明。拧拧自己的胳膊,再拧拧腿,感觉一下。你已经变了。刚才你揪住英尼逊并揍了他,并非出于神经犯病而是出于愤怒。要放到以前,谁能想像你敢这样干?再看看你自己。”

  杰尔明照亨德尔的话拧了拧自己的胳膊和大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果然发现腹部变厚实了——是厚实而不是臃肿,大腿已经比膝关节粗大了。所有这些变化均发生于不知不觉中!再摸摸脸,下巴肉鼓鼓的,差不多已摸不到下颌骨,没有了一点羊相!肋骨呢,根本就看不见肋骨!

  面对众人,他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不知是怎样的丑陋不堪,因而感到羞愧难当。再看看大家,大家也都一样。

  “感觉到不一样了吧?”亨德尔平静地追问道,“内在的变化呢?原来你骨子里不是有一种情感,让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碰英尼逊一下么?可现在呢,你身体里有了另外一种情感,它让你觉得,揍英尼逊,只要揍得有理,就痛快无比。是不是?”

  “是这样,”杰尔明回答道,认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真是这样!你管这种情感叫什么?我该怎么办?”

  “对这种情感,狼的正统观念认为,应不加抑制,任其张扬。”

  英尼逊说,“普遍接受的名称叫‘非饥饿情感’。最近你还参想‘万物相关’吗?”

  “没有。”杰尔明回答,“这个——这个,由于分心——”

  “因为没有饥饿了,杰尔明。饥饿与坐禅虽不是不可分,但二者总是一对孪生子。当生命活力很微弱时,自我意识之烛火便会摇曳起来,随时可能熄灭,于是只得借坐禅得以排遣自慰。”

  杰尔明在林立的机床腿间漫步走着,思索着,尽力去认识那个崭新的自我。

  亨德尔对英尼逊说:“健康和长肉,也许就是我们到这里的目的。”

  “你认为金字塔吃人吗?”

  “不吃。只有太阳再造时核子聚变发生爆炸时要死几个人。那必须是某种带电物——”

  “如果杰尔明能打斗,那他那一类人都应该能打斗。我提议把队列操练重新组织起来。”

  “我们最好先把好斗的精神培养起来。近来发疯杀人的事没有了,但所幸大家相互间还有大量争执对抗的事发生,下一步就该你进行反击了。这样可以慢慢诱导他们习惯于争勇斗狠,并培养某种尚武精神。”

  两只狼龇牙咧嘴,相顾而笑,得意非凡。“事情发展很顺利,不是吗?”亨德尔说,“第一周无限制的热量摄取已使温文尔雅、循规蹈矩之风荡然无存,冲突争斗渐起。杰尔明便是一例。是的,我们一定得给他们点事儿干,以免他们日久肥壮而相互残杀。”

  那时,铸造车间已停止进人。在连续六顿餐无新来者的情况下,普林斯顿来的狼作了一次人口统计,结果显示,共有684人,男女大致各半。有这么多人,为他们的计划实施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总不能光说不练呀。

  军事训练的组织工作碰到些困难。以前的羊刚找回了自己的野性,变得桀骜不驯,难以管教。他们在长廊里快活地叫着:“谁要料理我?”一位善于研究问题的普林斯顿人回忆道,一些《圣经》里的人物也是在经历脱胎换骨之后,才最后步人正道的。然而力量与理智慢慢的磨合要花费时日。终于,那个吵闹得最厉害的家伙也慢慢消解了逆反心理,乖乖走进队伍,一起参加训练了。此时,亨德尔最迫切需要的是从地球超度来的武器。它们会放在哪里呢?后来有几个女人怀孕了。这怀孕是继一桩偶发事件之后的事,说来真是既可怕又费解。一天,金字塔又来了,大家照例地躲藏起来。也真不巧,一个非洲人在开阔地带给什么东西拌了一下,倒下了,那里离墙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来不及爬起跑到大机床的工字钢支架下,于是他连忙小心贴地伏着。在他生命的最后几秒钟里也许他还以为自己蛮安全的呢。金字塔宽大的身躯沿长廊慢慢走过去,所到之处,嘎嘎作声,臭气熏人。眼看就要走过那蜷伏在地板上的人时,它突然一声不响地转向,往他身上压过去……然后继续向前,经它专用的一道门出去了。

  众人赶忙给气息奄奄的非洲人背上插进一根八英寸长的导管,令其速死,以免痛苦。这倒一点不难。那天夜里,道德的栅栏坍塌了,节欲的戒律打破了,人们纵情肉体之乐,男欢女爱,疯狂地闹腾了个通宵达旦。一切都不可救药地出乎本能。末日审判的日子降临了。

  狼,羊,以及脱胎换骨的羊,所有的人,都在讨论着非洲人被压的事件。

  “我们所以在这里,是他们弄来的。他们一定拿我们有所用途。

  可是,费心弄来,精心养着,为什么突然间又要毁掉?”

  “也许我们出现在这里让他们心烦。也许我们如仓库里的存货一般,只在需要时有用,平时却是多余的东西,徒自留着,空无用处,还搅扰烦人。”

  “也许只是杀他取乐?”

  “这我不信,你们白人杀印第安人就不是为了取乐。”

  “不对,有的白人就是为了取乐。他们无端射杀印第安人,就是为了取乐。也许金字塔与金字塔也各不相同,也许这一个就是一个残忍的坏小子。”

  自此,他们总是站着,做出预跑的姿势,随时准备冲向最近的掩蔽处;并派人轮流监视铸造车间的门和那两个金字塔的出入口。

  但金字塔再也没有来过。

  怀孕事件发生后第二个月的一天,加拉-特罗派尔突然指着一面墙壁尖叫起来。众人围过去一看,也被惊得张大了口。原来一个飞动的亮点正在墙壁上来回移动,划出个一米直径的圆圈。亮点渐渐变大,隆起呈脊状,并穿透过来,原是一把切割刀具,跟着一块圆铁板“哐啷”一声滚落到地板上。接着刀具即转头缩回去,很快又伸进来一个黑色的锥状物,会振动发声说话。

  它说道:“从今以后,你们听从我的号令。食物和水充足吗?”

  它居然会提问题,还等待回答!加拉鼓起勇气答道:“充足,不过太单调。可以不时换换口味么?”

  “不可以。食物和水味儿单调是有意如此的,目的就是要让你们感到乏味无聊。你们的头儿在听话吗?”

  亨德尔和英尼逊都争着想回答,四目相对,二人凶狠地较量着争当头儿,很快英尼逊退让了。“我在听着。”亨德尔回答道。

  “现在告诉你们与我们联系的方式。注意听这个喇叭传出的嗡嗡声,现在我们让嗡嗡声停止。”模糊的嗡嗡声停了一下,跟着又响起来,“当喇叭嗡嗡作响的时候,你们就认作它是‘打开’的,可以对它讲话。一旦嗡嗡声停下,就认作它已经‘关闭’,不得再说话。这只是一个让你们神经紧张的小把戏,事实上喇叭任何时候都没有关上。为此,你们得派专人值班,以确保在我们的非授话时间内不得让我们听见你们讲话。”

  “明白。”亨德尔说。本想斗胆回敬两句尖刻话,但没有,他害怕了。那声音并非人声,并非发自温暖湿润的肺叶间的气流,经声带振动,再经口腔共鸣处理,并由舌头和嘴唇作进一步调整,最后脱口而出形成的自然人声。那声音不过是调谐处理后输出的电信号,经一打水晶片振动发出的混音,冷硬如水晶。这正是亨德尔多少次梦想着要以人类之手、坦克和飞机袭击的死对头!

  话停了,喇叭还嗡嗡地响着,空气中充满了神秘与恐怖。这是人类与金字塔对话的机会,是追问等待他仍以及整个人类的命运的机会。就亨德尔所知,还没有人这么做过,他屏住呼吸,想开这个先河。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那个死去的非洲人的遗孀,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冲着那个黑色的锥形物尖叫道:“你们为什么杀我丈夫?他干了什么你们要把他压扁?”

  “我们没有杀你丈夫,”锥形物说,“那是金字塔干的。”

  “那么你这该死的又是谁?”亨德尔喝问道。

  “对你们来说,我们最好叫做格伦-特罗派尔,”那锥形喇叭回答道,接着嗡嗡声戛然而止,任由亨德尔一群人如何请求、咒骂也无济于事,喇叭再也不响了。

  原来,那黑色锥形物是一个无线电收发两用机。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三章

  特罗派尔和阿拉-纳罗娃又成功地唤醒了他们之间的那个女人。

  他们都担心她醒来后会有更强烈的歇斯底里的发作。然而什么也没有,她非常平静。

  她是来自伊斯坦布尔的梅塞黛丝-范德伦,超度时28岁,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她叹了口气,料想女儿们如今已经成家了,一定很幸福。她对信号输入指示灯挺感兴趣,乐于手不停地扳动开关的机械动作。她吐露,她喜欢忙碌不休,并说(有点亵渎),如果允许,她想生一打孩子。特罗派尔和阿拉-纳罗娃进到她的脑子里去,发现那里始终平和安详,如一潭静水。她也进入了他们的脑子。天哪!他们的脑子却暴烈不安,激情难平。上帝呀,他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儿,不那么大惊小怪、徒自惊扰么!现在三人一同浮在养护液中,各自性情得到综合,八人体温和平静了许多。她为联合体大脑带来了平静。

  接着他们又一起唤醒了一个皮肤褐色、模样近30岁的女人,但她的身体表明,她的模样不过是个假象,与她的实际年龄不符。

  她的实际年龄远不止于此。她叫金颂,是个巫婆,上通古,下知今,看透了古往今来的兴衰事,且能预知明日之事。尽管如此,她却生活窘迫苦寒,靠洗食死尸以代米粮。她牙已落尽,瘪着嘴念道:“虚妄,世人皆虚妄。然而规劝何用?有谁愿听?”

  金颂的加入使联合体大脑平添了一份苦涩,但是为联合体大脑理解空间的无边无际和时间的无始无终第一次提供了有用线索。而对一般人来讲,时空是那样巨大,大得在观念上没有意义。

  再后,他们又叫醒了来自米兰的科尔索-纳瓦龙,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对身边事了如指掌。他疯狂地爱上了阿拉-纳罗娃夫人,他以前从未如此强烈地爱过。这真是天作之合,时间和空间像是串通好似的,成全了他们这一对情侣。他是她的灵魂,她是他的烈火,天地间还从未有过这般奇特的恋情。虽然金字塔施行的外科手术使他们不能最终完聚,不过这无关紧要。他们在一起,这就足够了。众神!主啊!可别再施降恩惠于科尔索-纳瓦龙,否则他要乐死的。

  这真是太神奇了!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个科尔索-纳瓦龙会是真的,但又不得不信,他实实在在,就在那里。

  起初他拒绝把自己的个性融入联合体大脑,但后来被说服了。

  大家劝告他说:“能了解自己心上人的心思不是更好吗?”于是他加入了进来。而他加入过来后,又想永远留在那里,不再离去。于是众人又得说服他离开:“短暂的分离不是使恋人的心更充满柔情么?”

  他为联合体大脑带来了火一样的热情。

  他们又唤醒一个老人,名叫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的。

  如果特罗派尔要在此人面前称狼,那可真叫是小巫见大巫,要自惭形秽死的。

  这斯皮罗斯从来就是一只孤独的狼,不与群狼为伍。半个巴黎都在为他工作,却不知道斯皮罗斯为何许人。

  他的生活异常忙碌,如钟表机芯的齿轮一般,一刻不停地运转着。他在逝去的每一分钟里都学会新东西、新工具、新武器,且从不忘记。他人还挺逗,被特罗派尔等人唤醒时,他不惊不诧。“我把死神给耍啦,”他高兴地说,“这可是我从未奢望过的。好吧,现在告诉我这个联合体大脑是个什么东西吧。当然我这个人冥顽不化,有对不住诸位处,还望多多见谅。”

  特罗派尔说:“联合体大脑就是力量,绝对的力量。在这里,你思维更快、更清晰、更深刻,完全超乎你的想像。”

  阿拉-纳罗娃说:“在这里,你比自己还要自己,你完全是活着的。”

  梅塞黛丝-范德伦说:“在这里,你会感到精神愉快。我拿不准我们干的是什么,但显然一切正常,我们很好。”

  金颂说:“与世间虚妄人事并无二致。”

  科尔索-纳瓦龙说:“傻女人,这是天堂!”

  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倒没说什么,他只沉吟着。可这人干起工作来却尽心尽力,深受大家欢迎,被视为八人体的核心人物。他能使其他人避免犯错误。在他之前,他们就集体计算过宇宙中的分子数,得到一个结果。但只有等到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醒来后,和他们又计算了一次,获得了新的答案,才发现原来的计算结果是错误的。

  他想弄清的全部问题在于:“数学源于何处?”他说:“我知道这里没有谁是数学家,但这不妨碍我们弄清这个问题。凡事不能无中生有。不提供足够论据,我什么也不相信!”

  “我认为数学就来源于我们生活的世界,”特罗派尔说,“在我看来数学仅仅是一幅描绘世界的图画。只要你有眼睛、耳朵和聪明的脑袋,你就能获得数学知识。而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脑子,不愁解决不了数学难题。只是我们尚缺一套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解剖学理论,我们有的只是金颂那套招魂驱鬼的巫医疗法。”

  “不知为不信嘛,”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说,“我们来问问那个张着大嘴昏睡的大个子非洲人吧,他或许能解答我的问题。看他那两排漂亮的牙——那嘴定能吐出些道理来!可惜我小时候没长出一副好牙。”

  这样他们又唤醒了八人体雪片莲花的第七片花瓣,他是来自非洲的贾安戈-滕博。他悠悠地醒来,微笑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幽默风趣。八人体中独他一人做过好梦。他梦见妻妾成群,儿女成堆。他本是德班①城里一个臭烘烘的人不敢近其身的掏粪工,可他地位虽低贱,却有一颗贵为人君的心怀。他活着就是为了发号施令,也只是为了发号施令他才活着。大家读到了他那颗高贵而率真质朴的心灵,都爱上了他。他也爱大家。

  【①南非东部港市。——译者注。】

  雪片莲的最后一片花瓣很不起眼,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东西,生得奇形怪状,脑袋也是畸形的,上面长着些烂稀稀的黑头发。大家进入到他的大脑里去,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零星破碎的信息片断。

  信息一:我,威利。

  信息二:一些轮转变幻的五色块,不知怎的有点忧伤——大家都知道那是夕阳落山的景象,可威利却不懂。

  信息三:妈咪走,妈咪漂亮。

  信息四:一团褐色的东西,里面有人。那是什么?是什么?什么——大家都知道那是拉斯克鲁塞斯的五戒监狱,也知道根据第二条戒律威利将在一年之内作脊髓奉献。

  信息五:豆豆好吃,加蜜的豆豆好吃。

  大家就发现的情况进行了磋商,结果都感到悲观。“这下子我们成了残疾人啦!”特罗派尔叫起来。

  “我倒不这么想,”梅塞黛丝-范德伦出乎意料地说,“这可怜的孩子从未交过好运,他母亲一定抛弃了他。你们曾听过如此强烈、如此深沉的痛苦呻吟与呼唤么?”

  与明亮之星、弗朗德里上尉①、拜伦②、迪凯纳③之类愤世嫉俗的英雄们一样,特罗派尔也深信,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他本以为梅塞黛丝-范德伦该知道这一点,可她竟不知道。特罗派尔满脸愠怒,一言不发。

  【①与明亮之星均为前文提及过的特罗派尔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译者注。】

  【②英国英雄诗人(1788—1824),出身破落贵族,反抗专制压迫,追求民主自由,诗路宽广,擅长讽刺,在投身希腊民族独立战争中病逝,代表作有《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唐璜》等。——译者注。】

  【③法国海军军官(1610—1688),曾任瑞典海军上将,后回法国忠于王室,在荷兰战争后期奉命援助西西里人反抗西班牙人,曾两次击败西班牙、荷兰联合舰队。——译者注。】

  金颂叽叽呱呱地说了一通,大致是说这两人的屁话原本不过一样。在她巫师洞察古今的眼睛里,凡事均是命定了的,谁也奈何不了,因此白痴和最聪明的人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众人一听这话,无不愕然,而她自己却一副得意洋洋、不屑一顾的样子。

  最后贾安戈-滕博出了个主意,才平息了大家的纷争。他们邀威利加入八人体,不是以语言和思辨的方式,而是为他开一朵花,让他作一只蝴蝶翻飞其间。威利本来就如动物一样,有着动物的高兴与悲伤。在忽而惊惧、忽而无忧玉虑的生活中,他的灵魂纯净得一尘不染。这样,他动物般惊逸胆怯的灵魂浸润着大家的心灵,使大家的心灵也得以丰富和净化。

  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后来说过一句精辟的话:“无知未必不佳。”那是在一次八人体成员因闹别扭而解体,但很快又和好如初之后。自威利加入以来,八人体成员间的摩擦别扭日渐稀少,就是有了矛盾也很快便化解了。

  八人体浮在养护槽里,主要精力都花在思考着一系列问题上。

  它的思考方式十分独特,有时如一曲宏大的交响乐,按八个对应声部而非按单个旋律进行;有时又如和弦奏鸣,向疑难问题不息地推进,直至问题水落石出,方才曲终人散。

  然而它并没有撂下金字塔的工作不管,16只手无时无刻不在机械地操纵着各种按钮。自己的工作更是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那就是分析和制定计划。不同的是,为金字塔工作用的是八倍数的拉舍夫斯基大数跳转代码,而干自己的私活用的是八次幂的拉舍夫斯基大数跳转代码。

  八人体的事业始于穷尽成员的记忆信息库,将其进行整理,得出有用的信息和结论,以解决碰到的一切问题,成为一个万能大脑——人类古老的梦想实现了。例如,金颂的朝鲜碗里的一粒三年久的变色米粒是否有助某一问题的解决?科尔索-纳瓦龙必须记住他12岁时的一个星期五在米兰的大街上从他身边嗖嗖驰过的一辆自行车的车牌号码吗?他记住了。如果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30年前在巴黎的一个耸肩动作有用,那么它就在需要时提取这一信息。

  八人体决定:“我还远未完善。性算不得什么,因为我可能长生不老;爱算不得什么,因为我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当下要紧的是扩大认知信息,读取更多数据。为此,首先必须获取自由。”

  至此,就金字塔的工作来说,八人体的性能已开始发生偏差,只是误差率很低,还不至于被发现(要理解偏差问题,不妨设想一下温度监控装置的情况吧).在一般情况下温控器并非都听从人的使唤,除专门设计供实验室用的高精度温控器外,一般的温控器总要出些偏差。如果只需在10度误差范围内自动开启或关闭的话,那么50年代安装在汽车上的散热温控器就完全能满足需要了。家用燃油温控器则更为精确一些,可以在上下一度的误差范围内正常工作。然而一度不过是一个刻度,它是什么含义呢?设想一度再作几亿等分,取其中任意一份也可以作一“度”;还可以再万亿等分,取其中任一份未尝不是一“度”。这里总存在进一步精确的余地。

  从理论上讲,精确的范围可以是无限小的,就连工程人员也无法计算,他们只关心能对自己工作造成明显影响的误差。

  金字塔对八人体发送指令允许的误差范围为千分之一,在这个误差范围内,整个操作过程不受影响。没有绝对完美的操作,发送1000次便保证1000次不出错,绝对精确,这不可能,也没有意义。

  当然如果你家的温控器由狼操作,那又另当别论。

  金字塔需要八人体完成的工作是向遍布对称星各地的机器设备发送指令,指令其运用搜寻、超度、算术运算等等各种手段建造推进器。第一项工作便是在对称星上四处搜寻可用原材料。这一工作一直进行着。采集到一块天然锌板,就要对其作全面仔细的鉴定,最后作出结论,它将作为武器部件之一运用于未来对麦哲伦云①的大突袭行动中。在银河系的这一区域尚没有任何生命使用过那种武器,那种武器很特别,它可以产生白色的雾状物,麦哲伦云的彩雕人看到它时,就要完蛋了。这块锌板届时将飘浮在空中,并在适当位置、适当时间熔化,作为制造离子枪的离子发生器的材料。那种离子枪也还只是一个分总成,它还将进一步组装成更为复杂的推进器的总成。在对称星以地球为能源、慢慢飞向目标星球的进程中,这种推进器负责提供最大限度的推动力。

  【①与银河系邻近的两个小星系的总称,位于南天极附近,呈几个亮块状。——译者注。】

  平均每一千次操作出现一次误差,其误差是很小的。而且经过特别设置,八人体具有相当的灵活性,其误差不可能积累起来,而是分散开来,随机地发生。这样,就避免了连续发生错误操作的可能。一旦随机误差出现,锌板将暂停熔化,停止向离子发生器提供合成材料;或者反馈错误信号,启动电介质替代导体功能,截断电源。这样,可使操作暂停下来,重新请求新指令。

  可是现在八人体却一再偏离金字塔为其设计的程序,惊人地出现大量所谓“失误”操作。16只手每秒钟要进行80次操作,按地球时间计算,每天为70万次,500倍于每天的正常操作量——大大超过安全警戒线!当操作出错的信号反馈回来时,锌板却很少暂停熔化,也很少启动电介质替代导体功能,截断电源。总之,八人体的操作几乎没有因为“失误”而间断过。车间里,各种机器设备如摄影机给一朵正在开放的花作延时摄影一般飞快地运转着,慢慢地一个奇异的电子管在一个废弃的车间里给制作了出来。接着又在连续五天的“失误”操作后,一根金属丝被精炼出来。很快金属丝又被锯断,做成许多晶体管。一个月后,金字塔的工具八人体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工具,一个黑匣子机器人。它在自己与八人体之间铺设了一根一英里长、细如发丝的铜线。这项需要50小时的工作,黑匣子机器人仅用一小时就完成了。

  这条新线路一开通,原来负责监视八人体的温控器便开始倒戈,不再为金字塔效劳了。从此,八人体再不必为钻空子作一次“失误”操作而费尽心机了;也不必再替金字塔卖命,为了某一步简洁而重要的操作进行上千次的计算了。那条新设的金属线连接在阿拉-纳罗娃夫人左手的开关上。线路联通的一瞬间,八人体经历了一阵剧烈震荡和抽搐,从而把阿拉-纳罗娃左手的负荷加载到其余15只手上。这样,八人体与车间之间就可避开金字塔的监控而直接进行联系了。八人体通过那些“失误”的操作将原材料搬到金属线终端的黑匣子机器人前,交由它处理。目前黑匣子机器人自己只知道制造和布设线路,其它工作由八人体通过金属线发来指令,黑匣子机器人再根据指令完成。通过金属线,黑匣子机器人获得了将原材料制造成玻璃眼、金属臂和高聚合物滚动轮的技术。

  黑匣子机器人被藏在铸造车间附近的一个厂房里,八人体命令它监管这个厂房,并随时报告各项工作的进程。八人体决定:“这个厂房要为我们的老鼠们所用。”在八人体的操纵下,黑匣子机器人一天天长大,功能也更为复杂强大。它打开了对称星的给水系统,在厂房四周的墙壁上安装了一排龙头,为厂房里的人提供饮用水。对称星食料生产区里有纵横交错的管道,年代十分久远,有的已逾千年。黑匣子机器人从这些管道中偷来葡萄糖、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和氨基酸等物合成一种营养丰富的人类食物,并通过厂房里的另一排龙头输送出来,供人食用。

  八人体又决定:“我们要全面探察这个星球。”

  探察工作一开始就没有经过实验摸索阶段,直接按周密计划正式进行。八人体为黑匣子机器人设置了新的程序,令其秘密派出大量侦察兵,执行探察对称星的任务。侦察兵是一些伪装成小蜘蛛形状的探测器,金属外壳涂成黑色,没有一点光泽,以增强隐蔽性。

  侦察兵们向各个方向潜入,它们的八倍复眼时刻不停地监视着各厂房、电子管、电线、大缸、反应堆等设施的情况。同时,大批量制造这些侦察兵的机器也被赶制出来。侦察兵装备的摄像管也在不停地更新换代。有一种远程侦察兵,由于需要快速侦察清楚大范围的情况,它们如鸟蛛一般组成数量庞大的群体,联合行动;而它们的头却小,因为它们只作一般性情况的扫描侦察。一星期以后,有了能思考、能分析的高智能化新型探测器,它们由其它侦察兵驮运着,奔赴各处执行探察任务。它们的头有鸡蛋般大,里面配备了电子眼、电子耳、电子鼻、热电偶、电离计数器和分光偏振计等侦察工具。作空间距离测量时就按纵列派出探测器,探测器的每一只电子眼都是一台可变基线的测距仪。作精密测量时就派出微型探测器,它们配备一微米直径的触须,每一步只移动一毫米的距离。

  八人体获得了重要情报:对称星上的金字塔一共有七个。

  侦察兵们把所有的金字塔都日夜不停地监视了起来,它们传回的情报使八人体一一掌握了各个金字塔的情况。从体积来看,金字塔虽有大小之分,但差别很小,所以它们大体上是一样大的。但在力量、形状及周围电磁场的变化情况等方面却有非常大的差异。其中一个有些特别,与其它金字塔不同,它十分贪吃,频繁地光顾加料站。当然这种差异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并非数量级的。每个金字塔每天都要消费很多吨化学物。这种化学物就是它们的食料,呈泡沫状,喷洒在它们身上,供其吸取。安装推进器的一侧不喷洒。

  侦察兵们很快弄清了金字塔的主要工作:对一个大象模样、浑身蓝绿色、长着甲壳和七个触角的怪兽进行试验。那怪兽巍巍然躺在对称星北极区的一座水晶宫里。那水晶宫是对称星上最大的建筑,然而也只容得下七个金字塔,再加萨迦—玛塔峰顶上的第8个金字塔。水晶宫及旁边的其它建筑还有另外一个特点,其内部电路没有与任何智能部件和黑匣子机器人相连,而是由金字塔顶直接发射电子束,打击一些粗陋的液压传动装置,再由这些液压传动装置控制开关和阀门的开启与关闭。七个硕大的金字塔与萨迦—玛塔峰顶上那个金字塔在没完没了地交换着信息,盲目地折腾着,无休无止地消磨着时光。它们忽而按不同比例往水晶宫里灌注无害液体;忽而按不同压力给它充注气体;忽而又在里面安装上破旧的静电起电机,并让机器运转起来,产生电荷,在水晶宫的穹顶下建立起静电场(静电起电机能直接产生电荷,金字塔一定拿它们当“镊子”使用).然而,金字塔的这些实验永无结果。虽然实验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

  另一方面,八人体却在成功地糊弄着萨峰金字塔。本来八人体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新到智能部件的贮存与接线编程工作,然而,自从特罗派尔等一批成员到达对称星后,情况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新输入的智能部件全都搁置一边,一个未用。萨峰金字塔被这个情况搅昏了头:对称星极需智能部件,可辛辛苦苦弄去了却又闲置不用!这是何故?萨峰金字塔按指示加快了智能部件的输送工作。但它慢慢发现指示其输送的智能部件不是来自普林斯顿,就是来自德班,或是另外几个固定的地方——是的,另外六个地方;不是特罗派尔的熟人,就是贾安戈-滕博的熟人,或是……

  当萨峰金字塔认识到这一情况时,八人体已成功地开始了自己的活动。他们或伪造指令,或拆除现有智能部件身上的连线;他们至少已有684个同类,还在同类所在厂房的墙壁上凿孔安设了无线电收发两用机,并向他们发出指示:“今后你们听从我们的号令……”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四章

  墙壁上的喇叭不时向厂房里的人发出各种指示;金属蛛侦察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们不停地向喇叭提出问题,总能得到答复,不过几乎都是他们不愿听到的答复。

  “该死的,把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想把你们变成老鼠。”黑锥体喇叭说。

  “你时而说自己是特罗派尔,时而又说是贾安戈-滕博或其他什么人。你究竟是谁?”

  “是的,他们都是‘我们’。”

  “请说明确些,你究竟打算怎样处置我们?”

  “饿你们。”

  “为什么?什么时候?目的何在?”

  “把你们变成老鼠,就在不久。”

  饥饿的威胁迫使厂房里的人们设法储备水和食物,以备不时之需,然而他们却不能办到。他们手边能获取的惟一原材料是机床工作时产生的废料。机床性能优良,产生的废料极少。车床加工金属或塑料工件时,会产生少量无用的螺线废料;铣床也会铣下工件的突出部分,产生一些条块废料。平时这些废料都经由车间四壁定时喷出的甘油给冲刷走了,现在人们把它们收集起来,进行分类处理。螺线废料被卷起来捶打,得到从上面打下的碎铁屑;条块废料被捆起来,做成小铁砧和捶子。他们试图用捶子在小铁砧上把碎铁屑捶打成储藏罐,结果没有成功。车床车下的铁屑很脆,只勉强可以捶打成铁片,但这些铁片延展性差,不能再继续捶打成罐子。他们曾三次尝试把捶打好的铁片拿到旁边的铸造车间进行退火处理,结果也没有成功。铸造车间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那里气温很高,空气污浊。人置身其中,会感到头晕目眩,甚至昏厥。有的绊倒在赤裸紧绷的钢缆上,有的跌进沸腾的熔化锅里,有的摔倒在自动冲压模里。总之,人们一筹莫展,只落得疑惧、无聊、暴躁而饱食终日的境地。这正好是八人体对他们的要求。

  八人体日益神通广大。发展到最后,养护槽里到处布满了电线,而自己却被埋在里面,几乎看不见。它早已把金字塔分派给它的工作,转给躺在另一个闲置养护槽里的另外一个复制的八人体身上。在那个闲置养护槽里复制输入信号控制板和输出信号开关并不难,难的是利用双倍遥控器为复制品编制程序,因为这要求八人体把自己的程序一一回忆出来并一步一步地复制到新体上去。八人体终于完成了这一艰巨任务,16只手全部解放了,八人体获得了在对称星活动的自由,自它身上发出的电线电缆通往对称星各地。渐渐地,绝大多数金属蛛侦察兵已弃置不用,因为八人体有了自己的可以直接获取信息的电子眼及信号转换器。此外,它还分流了足够多的养护液,并用铁甲槽储存起来,以应付紧急情况;强占并储备了发电机,以备在任何断电情况下都可以使自己的系统立即恢复供电:给自己安装了钢、铁、铅、镉等材料制成的防护甲,以抵御任何机械、电磁波及辐射的袭击;为自己及自己的整个庞大供给设施安装了履带;等等。

  在北极区的那座水晶宫里,还保留着部分金属蛛侦察兵,继续为八人体服务。那里的设备反对八人体的监视器潜入该地区,但如果八人体的电缆沿食料区的管道延伸,则不妨碍过往的金字塔,适时适地铺设电缆也正是输入智能部件的目的之一。显然,在对称星上安插任何数量的监视器都不会惹起麻烦,只是监视器的信号传输必须有一套如公路上的红绿灯那样的控制系统,以保证不与金字塔的活动环境冲突,不打扰它们的工作——那也叫工作?金字塔在水晶宫里没完没了地对那个触角怪兽进行着一轮又一轮的实验。实验缓慢而庄重。金字塔的举止也比在厂房里走动或是用电子束操作继电器、阻尼棒或箍缩电磁场时慢得多。

  对称星最让人着迷的部分是北极,而南极则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尽管在行星学上南极这个点是非常重要的,但对称星的南极却堆满了历朝历代的废物垃圾,此外空无一物。八人体经过反复思考计算后得出结论:同时利用北极和南极两个地区可以获得最佳效益。因为对称星本身在自转,由此产生一个强大的如地磁场一样的对称星磁场,其能量可以通过电缆网络输送到零磁力地区使用。

  八人体于是决定:“既然我们能想到这一点,其他智能部件也一定会想到,尽管他们现在还没有。因此,南极的潜力并不似它表面的样子,它是大有可为的。”

  八人体从自己所在地南纬12度地区出发,开始向南铺设一条特殊的电缆。电缆内部充满惰性气体,还有一条功能强大的同轴神经干。这条神经干可以接收和传送最复杂的信号。可以设想,在对称星四通八达的地道深处,一辆履带拖车摸索着向前爬行,车后拉出长长的电缆。新铺就的电缆像聚四氟乙烯做成的鼻子,四处延伸,伸进充满有害气体的室内,绕在房间的周围。电缆避开地道里亮着红灯的区域,专门选择一些凿在基岩上的低洼、黑暗的地方通行。那些地方是金字塔预备存放东西的处所,暂时还没有挤满管道和电线,维修机器人也不常经过。在电缆铺到的地方,各种智能先遣机器设备将电源线连接到电缆上,滚动着向前推进,并以机器特有的耐心等候着各自的作业任务。它们当中,一组是挖掘组,由转臂起重机、万能推土机、挖掘机等机器组成,其专门任务是潜挖、爆破、砾石清理以及通过长得没有尽头的传送带将砾石转运至工地之外。紧接挖掘组的第二梯队是仪表组,它由各种信息收集、传送设备组成。这些设备是一些人造感应器,高度精密化、智能化,以坐标曲线、刻度指针、计数器读数和载波调制等方式报告所得信息。在仪表组后面,还有一台自行驱动的彩色正析摄像管。它只是一个电视显示器,只显示表面图像,而不能像X光那样显示对象的内部结构。

  前绵羊杰尔明在大声吼叫,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滚开!别靠近这个龙头。你分明看见我先跑来,却又跟着要来,是何道理?”

  他对来自博班的穆罕达什-杜塔嚎叫着。

  穆罕达什-杜塔,前米饭崇拜教主要成员,近来苦修教义,已逼近大师境界。他回敬道:“爷自有要事,哪顾得了你这等闲荡无聊之徒。告诉你,是我先到这儿的,你这肥肚皮!”

  这诨名叫得也真够愚蠢,因为穆罕达什-杜塔自己的肚皮却干瘪得着实可以,远不如杰尔明的鼓胀气派。“瘦猴子!”杰尔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唇相讥道,“饿死鬼!大嘴巴!长腿贼!”

  校园里常见的诨名全用上了。瞧这两人,他们对峙着,血液上涌,青筋肿胀,拳头捏得嘎嘎直响,眼睛鼓得都快暴出来。两人之间,宝贵的葡萄糖汁从龙头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黏糊糊的,经过微微倾斜的地板,直流进八英寸深的排水沟里。铁、碘、硫、磷、钾——都是人体不可或缺的营养元素——随黏稠的汁水在地板上不停地流淌着;谷氨酸——没有它,氨就会沉积在大脑里,杀死脑细胞——也在地板上流淌着;D核糖、D—2脱氧核糖、腺嘌呤、鸟嘌呤、尿嘧啶、胞嘧啶、胸腺嘧啶和5甲基胞嘧啶——没有这些物质,高过三叶虫的动物都不能将自己的基因遗传到下一代身上——同样在地板上流淌着。两人面对这白白流走的生命液汁,毫不知觉,只顾相互瞪眼对峙,全然忘了左右两边还有那么多的龙头可以使用。这一个是我的,我的!去他妈的理智,去他妈的厚道,别的龙头通通见鬼去吧,我不要!我只要这一个。这个归我!

  狼来了。一个人缓步走过来,只见他两眼血红,不过充斥其间的不再是野性的欲望,而是疲乏与困顿。为了平息这群人之间的各种是非争端,维持群体的稳定和平,他不息地奔走操劳着。他就是亨德尔。“收场得了吧,”他说道。穆罕达什-杜塔正抓起一块匕首状的铣床刀具,一听这声音,忙不迭地插进自己的腰布①里。如今那种腰布已成了讲究的绅士最体面的着装了。亨德尔转过身,背对着他,俯身在咕咕直流液汁的龙头上,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突然身后一阵骚动。亨德尔懒洋洋地直起腰,转过身来。只见杜塔已抽出刀来,正准备刺向杰尔明。就在他刚要刺出的一刹那,杰尔明抓住了他的手腕。二人纠缠在一起,一声不吭,死命地较着劲。亨德尔猛一把扭下杜塔手中的刀具,“当啷”一声扔到地上。僵局打破了。

  【①热带国家男子蔽体之物。——译者注。】

  二人松了手,喘着粗气,怒视着对方。杜塔还不停地搓着疼痛的手腕。

  “大家压力都很大,神经绷得紧紧的,已到崩溃的边缘,”亨德尔对着众人训话道,“但这不能成为为所欲为的理由。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活得体面些,要讲风格,否则我们一群人就要落到相互残杀的可悲境地。杜塔,杰尔明,你二人就权当我是一个智慧的长者,接受一次我的建议吧。那边那个上好的龙头归你,杜塔。这儿还有一个上好的龙头就归你吧,杰尔明,等那俄罗斯人一结束,你就可以用了。好啦,现在你们两位听我说,到各自的龙头去,饮它个够吧。”

  “肥肚皮!”杜塔还在嘲笑杰尔明。但他毕竟听从了亨德尔的话,边走边回头看着对手,余怒未消。

  “瘦猴子!”杰尔明也不示弱,一边走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龙头。

  正当二人弯腰准备饱食一顿时,龙头突然断流了。龙头口处挂着残留的最后一滴液汁,再也流不出汁了。

  厂房里顿时骚乱起来,呼喊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人们跌跌撞撞地围拢过来,看着一个个空空的龙头,有的哭,有的嚎。负责监视金字塔的门卫岗哨及其替换人员也丢下工作跑来了。一些人还用舌头舔食地板上那几摊快干的稠兮兮的残留物。他们还得快些,过一会儿甘油就要喷出来冲刷地板了。更有一些幸运儿挤开一条路,扑到排水沟边,把手臂尽量长地伸进沟里,又是揩,又是擦,把沟壁上粘着物尽数抹在手上、手臂上,然后抬起手来,像小猫一样把它舔食干净。

  就在几分钟前还在为前绵羊打斗劝架、教训他们做人要体面周全的亨德尔此时也急了。他站在远离炸开了锅的人群以外的地方,对身边的英尼逊说:“下一步就要断水了。再下一步,我们就只得离开此地,四下逃命去了。我想,大多数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俩来到那个既是喇叭又是麦克风的黑色锥形物前。这里原来设有岗哨,负责监视锥形物的动静,现在值勤人员跑开了,黑色锥形物独自嗡嗡地叫着,表示此刻它可以受话。但是亨德尔后退了,他把英尼逊拉到一边,对他说:“我决不向它求饶,决不告诉它我们愿做顺从的老鼠。决不!”

  同轴电缆终端的庞大机器方阵已抵达对称星南极。各式履带运输车辆上的箱盒沿中轴线裂开,盒盖如蛤蜊壳一般举起,向两侧张开,里面探出各种机械来。有的前端探出旋转起重机,后面推出平衡重物;有的如花儿开放般探出挖掘机的碳化钨掘头,或推土机的碳化钨铲子。各机械臂或轻轻地撬动,或重重地捶击,展开了对太古垃圾堆的进攻。它们掘开浑身小孔、锈迹斑斑的管道,搬走纠结成团的古老热交换器的对流换热片,打穿废弃的钍反应堆的铅防辐射罩、储钍罐,推倒破碎的小型聚变反应堆,清理曾是反应堆外罩的坍塌了的水泥砖头。方阵就这样披荆斩棘地向前推进着。

  最后它们掘到一堵穹隆形的墙壁,墙壁压在层层瓦砾下面。氢氧焰吹管在墙壁上灼烧出圆孔来,挖掘机把炸药送进圆孔并夯实。

  实施这样的爆破不会损坏墙壁内侧的东西。声纳测量报告显示,爆炸对墙内壁的影响只相当于一打烈性炸药的冲击波。炸药爆炸了,墙壁给炸开一小快,落下一些碎石砾片。推土机开过来,用大铲子把它们推到一边。接着,又填药,又爆炸,又清理,如此反复运行了11次,最后又小心地用机器来钻,终于打穿了墙壁,进到里面来。原来这又是一座水晶宫,与北极那座一模一样,只是这里没有触角绿人,代之而有的是书。水晶书!黄金的文字,水晶片的书页。书页是圆形的,没有装订,只胡乱地叠放在一起。由于文字略微突起,因此书页叠得不密实,页与页间有一定缝隙。书架上,桌子上,地板上,或立或倒,到处堆积这样的水晶书页。正析摄像电子眼把所见的一切拍摄下来,经同轴电缆发送回去,然后再通过一个圆形显示屏显示在八人体的16只眼睛前。八人体目睹了这令人惊奇的重大发现。

  八人体一边注视着这一幕,一边作出客观的判断,有的手已经扳动键钮,给远在同心角为60度外的机器方阵发出了指令。根据指令,机器人的机械手展开了水晶书页。首先展开的是最大的一套书,美丽奇特的文字如螺旋一般从圆形书页的边上不间断地一直写到书页的中心。这种书写方式与古老的牛耕式转行书写法①同出一辙。牛耕式转行书写法总是先从左写到右,再由右写到左。可不知怎的,这种书写法后来失传了,代之以现代通行的断行书写法,阅读时要求眼睛在行尾略作停顿并跳转至新行左端。八人体还特别留意了水晶书的“墨”与“纸”的特点,这并非出于偶然。原来这二者的选用是极考究的,特意追求了最强烈的对比效果。首先是颜色的对比,作书页的水晶片是透明的,而金印的文字却是不透明的。

  【①一种古代书写法,由右至左,再由左至右互错成行,古埃及语、古希腊语等曾用过这种书写方法。——译者注。】

  其次是质感的对比,水晶片是光滑的,而黄金文字表面却呈粗糙的颗粒状,未经打磨抛光处理。第三是导电性的对比,水晶片是绝缘体,而黄金做的文字符号却是良导体。这样,留在南极的这些信息当初便是特意设计的,以便任何眼睛、任何手都可读取的,即使是没眼没手的怪物也可用电读取。

  一定存在水晶书的解读密码。是的,找到啦,就在最大的那套水晶书上。

  费时费力且常凭猜测的解读工作开始了。地球人终于读懂了最大水晶片上的许多内容。书以算术开篇——当然是指二进制算术。

  一点便是1,一点加空格表示2,两点表示3;零是真正意义上的0——什么也没有,流水一般的文字行在这里出现一个小小的间断点;一个用优雅的线条卷曲成的眼睛状符号表示加号;负数不用点而用星号表示;等等。这还只是算术部分。接着,八人体又仔细研究解读了初等几何、圆锥曲线等数学分支。这书上讲解的数学有些含混不清,定义、概念原始古老,不甚明确了然,早已过时。尽管如此,八人体还是发现书中涉及不少概念符号,如“顶点”符号,“因为”符号,“大”、“大于”、“包含”、“逻辑蕴涵”等等符号。一直读下去,直读到第一个选集读本,也就是水晶书中第二大的那一套。这套书的主题是讲有触角绿人的,讲它们的衣食住爬(书中称“行”).触角绿人(书中称“人”)观星象。壮丽的太阳升起来,温暖着“人”。产精子的“人”授精(“爱”?)给产卵子的“人”——你或许会把它们称为“女人”,毕竟它们是雌性的。产下的卵经过166天的——说的似乎是“供养”,婴儿便出壳了。然后开始对婴儿施行第二阶段“供养”,同时分派给婴儿一个小小的怪物。在这个阶段里,父母会用嘴舔舐自己的婴儿——这当然是一种爱抚行为。婴儿在父母和小怪物的看护下吃“饭”——一种上等营养品;婴儿睡得很多,小怪物有时去叫醒它的父母,它们起来对婴儿鼓捣一阵什么——究竟干些什么八人体一时也弄不清,总之是爱抚一类的行为。慢慢地孩子长大些了,开始学习数数、识字一类技能。小怪物帮助它做这些事,但不似以前那般处处爱抚着它了。再后来,孩子走路了,在太阳下奔跑了,甚至还会骑在小怪物身上。这时小怪物也长大些了,因为它与孩子一同成长。等孩子长到半大时,第三阶段的“供养”开始了。这时孩子开始攻读“1218本第一要著”,等这一堆书读完,原来的半大孩子已经长大,不再是孩子而是“成人”了,一个“男人”或是一个“女人”。它的小怪物也已经长大。对新长成的触角绿人来说,新长成的怪物仍然是一个很有用的工具,干什么都用得着的,但它对触角绿人的爱抚又进一步减少了,甚至还会对它造成威胁。触角绿人在对待(即“触摸”,也就是“操作”)长成的怪物时,一旦心不在焉,稍微走神便会招来致命的灾难……

  读到关于“心不在焉便会招来致命灾难”这一内容时,养护槽里的八人体吓得不禁颤栗起来。金字塔,这长成的怪物,侍候左右的仆从,原来起源于远古时代。后来它们杀死了制造自己的主人,捣毁了主人视为乐土的星球,把它变成了一个荒凉的垃圾堆,一个适于机器而非生命存在的环境。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五章

  不出亨德尔的悲观预料,很快,机床车间偌大的厂房里水源供给被截断了。一个个水龙头安然存在,就是流不出水来。断水引起的恐慌可想而知,同时不可避免地引发这样的直接后果:迁徙。毕竟,血肉之躯的人是不会躺着等死的,身怀六甲的母亲更不会绝望。如果被烈火团团围住,他们会找火势弱的地方冲出去,无论如何他们会冲出去。留下是饥饿,出走未始不是饥饿。没有比饥饿更可怕的事了。

  但是,为了生存,人类何曾停下过拓展生存空间的进程:他们从祖先的故园里走出来,从印度河谷,从幼发拉底河流域,从刚果河沿岸,从早期文明的摇篮里走出来,一路吃下去,吃过了旧大陆,吃到新大陆,再跨跃星际大桥,直吃到新的星球上来。

  人们经厂房的两个出口逃出来,踏上了大迁徙的漫漫长路。他们循着亮着红灯的巨穴艰难地向前跋涉。对称星上到处都能找到水,因为水作为一种常用的溶剂,在金字塔的许多化学反应过程中都用得上。人们饥渴的时候就砸松水管的接头处,喝它个饱足,然后再上路。后来,他们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循着这香味,他们又赶出100英里,终于来到了对称星的食料生产中心。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难,人们又回复为瘦骨嶙峋的老样子了:身上肋骨根根突出,清晰可数;大腿萎缩,只剩一圈皮包着两根长长的腿骨。在食料生产中心里,只见管道交错,泵和巨桶随处可见,桶里大多装有糖、淀粉、蛋白质和脂肪。

  应该给英尼逊树碑立传,以表彰他的英雄事迹。有一个100英尺高的发酵罐,可食用的葡萄糖汁流经此罐后就被加工成了不能食用的乙醇。英尼逊曾攀到这个发酵罐的顶上,砸开玻璃输入管,使得葡萄糖汁如瓢泼大雨般倾倒在人们的头上。穆罕达什-杜塔的事迹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成功地捣毁了聚乙烯反应塔。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和着肉味与酵母味的香气,就来自反应塔后面不远处。

  如今他们取自葡萄糖汁的热量足够了,可只吃那东西身体可受不了,该换换口味,吃些别的东西才行。毕竟,人是不能仅靠热量而生存的。可是反应塔及其它庞大机器设备如一座棱堡①挡在他们前面。棱堡里,巨桶冒着刺鼻的硝酸烟雾,仓室里充满可致人死命的毒气。而除了穿越这机器构筑的棱堡,他们无路可以接近那冒着诱人香味的地方。普林斯顿来的狼仔细研究了聚乙烯反应塔各级塔身的情况,只见森森然一座不锈钢的城堡,塔身自下而上伸出一些巨大的泡形透明塑料罩,里面充满了一系列聚合物,塔底的塑料罩里有股股烟雾裹卷着喷射而出;上面一个塑料罩充满高压高温,里面装的是一种清淡液体;再高一点的那个塑料罩里装着另外一种黏稠溶液;最高处的那个塑料罩里有搅拌器,搅拌着一种如蜡液一般黏糊糊的糊状物,并通过输出管道输送至贮存罐或直接输送至遥远的冲压车间,由挤压机进行包装处理。这种糊状物原来就是绝缘材料聚乙烯,眼前这座高塔正是生产聚乙烯的工厂。对称星上的整个电路系统到处都需要聚乙烯这种绝缘材料。有时某处突然发生短路,泄漏的强大电流激起蓝色的火花。这时负责电路维修的机器人就会带着铜线及绝缘的聚乙烯颗粒赶来,排除故障。

  【①防御工事之凸出部分,通常有5面,以便从尽可能多的角度阻击来犯者。——译者注。】

  穆罕达什-杜塔与亨德尔等一班人商量一番后,就喝令所有的人退到高墙后面,并沿一个斜坡爬到高地上去,只留下杜塔一人,顺着发酵罐粗糙不平的焊接处向上爬去。那焊缝通到发酵罐的中部’,在那里,发酵罐制成的乙醇经输出管道被输送出去。此处还有导线与某一智能部件相连,以控制乙醇的生产与质量。那导线经管道的密封层探入输出管内壁,密封层坚硬结实,与其它管道或罐子的密封层殊为不同。密封层与管道相接处有接缝,杜塔一手握着从铣床上取来的薄刀片从接缝处探进去,并用力撬动,另一只手和双腿则紧紧夹着直径达一米粗的输出管,以固定身体。他撬啊,撬啊,一个小时过去了,二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高墙后负责看哨的人等不及了,绕出墙来观望,被他吼了回去。众人又饥又渴,只得砸开水管,取些水喝。碰上管道维修机器人一拐一拐地走来时,他们就赶紧让到一边,等机器人走开后,又才围拢来继续取水喝。

  三个小时的煎熬过去了,杜塔的苦工总算有了一点结果,密封层的边上开始渗透乙醇珠儿了。到第五小时时,乙醇已如小溪一般咕咕地涌出来,浓烈刺鼻的气味熏得杜塔头晕目眩,他只得把头扭向一边,继续撬啊撬。到第六小时时,只听“砰”的一声响,输出管突然爆炸了。杜塔如一粒出膛的子弹,被激射到空中,撕裂成碎片。那情形简直有如枪战片中的残酷镜头,让人看得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泄漏的乙醇如一根透明的玻璃柱呼啸着从输出管里喷射而出,直射到樱红色的聚乙烯反应塔的塔基上。在打击塔基的一瞬间,腾地一下蹿起蓝色的熊熊烈火。乙醇燃烧了。塔身很快由樱红色变成橘红色,最后变成赤热的红黄色。紧接着,“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反应塔爆炸了。转瞬间,庞大的塔身不见了,漫天飞舞着剥剥燃烧的火苗,久久散落不尽。不知所措的维修机器人赶来,又是往火里撒砾石,又是抓拖滚烫的破金属板,忙作一团。当火场上灭火器停止喷洒,大火熄灭时,人们等不及瓦砾变冷,便纷纷从高墙后钻出来,爬上仍在嘶嘶作响的瓦砾堆,踏着炙热的瓦砾块,穿过奇形怪状的金属尖堆,跨越黑乎乎的砾石圆丘,终于来到废墟顶上。在那里,他们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希望之乡——那飘来肉与酵母香味的地方。弧光灯下,一排排的酵母培养罐不知疲倦地工作着,生产出各种功能神奇而营养丰富的长链分子——蛋白质。

  食物问题总算暂时解决了。为此,人类在几小时内给对称星造成的毁坏相当于一个世纪的自然磨损。了不起的人类!

  当人的活生生的生命实体为冷冰冰的无生命的机器实体所取代后,这异化了的人该以什么样的是非善恶标准进行思考,进行感受呢?经过一阵苦苦思索的挣扎战栗后,八人体终于认识到这是一个超越人的常规理性与认识的问题,是不可回答的。这里不仅涉及逻辑判断,还涉及价值判断。仅就逻辑判断来说,二者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只从表面上初一看,你当然会惊呼:天啦!杠杆与诗人的差异可真有天壤之别!但是,请注意,逻辑判断并不会只停留在杠杆与诗人的表面差异上。逻辑还将进一步考察:一台能自行编程的智能电脑(大致相当于“杠杆”)与一个能进行一系列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能观察到的生物电化反应的有机体(不妨比为“诗人”)之间的区别。这时,你会发现二者的差别变小了。逻辑判断的脚步不会停留于此,它还将继续往纵深走去:只可想像但尚未制造出来的、能选择、能自我繁殖、有灵活的四肢和敏锐的传感器的智能机器人,与尚未诞生的最敏感的天才“诗人”之间的区别。这里,智能机器人与“诗人”无非都通过信号输入、加工处理及结果输出这样三个步骤进行智能活动,二者并无任何差别。因此,在机器的标签和人的眉头上也许都可以刻下这样一行公平的断语:“无中不能生有”①,即你输入什么便得到什么。无论你是人还是机器,你所置身的环境总是以各种可感信号不断刺激你,同时你也会作出相应的种种反应。例如,在一根支点处于三比一位置的杠杆的长端施加一磅的力,在短端就得到三磅的反作用力。又如,若向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②问起游记,他便回答你《沙那杜》③。就这么简单!

  【①拉丁语,原文为“ExNihiloNihilFit”.——译者注。】

  【②英国诗人、评论家(1772—1834),著名诗作有《忽必烈汗》、《古舟子咏》和评论著作《文学传记》,与华兹华斯合著《抒情歌谣集》,开创英国文学史上浪漫主义新时期。——译者注。】

  【③“沙那杜”英文为“Xanadu”,系地名,柯勒律治曾在其诗作《忽必烈汗》中提及。关于此地名,现尚无定说。有人认为指上都,即今内蒙古自治区正蓝旗东约20公里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时称开平府,至元五年改号上都。忽必烈定都北京后,上都仍为行宫所在地。又有人认为指大都,即今北京,为元代首都。由此可见,诗人并未游历此地。所谓《沙那杜》一书实为该书作者杜撰,读者不必深究。——译者注。】

  然而事情并非真这么简单!完全错了!八人体在养护槽里经过一阵震颤,认识到这样认识是错误的。至于为什么会错,如何错的,它却说不上来。为此它作出了一个罕有的决定:八位成员暂时分离开来。

  分离开来后,特罗派尔一时感到不适应,比八人连成一体时更觉难受。养护槽里的生活把他的机体扭曲了。尽管他自己的双眼还能辨别出养护液里的昏暗、自己变形的趾甲以及那些安装在粉红色皱巴巴的双手上的错综复杂的电线和开关,但他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瞎了。他想,一定要重新调整养护液里盐分的浓度。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离子交换方程,向他解释手起皱的原因,原来那是在复合大脑里无休止地进行分析思维活动而留下的后遗症。

  贾安戈-滕博自然先发话。“孩子们,”他说,“我连最后的一丝犹豫也没有了,对金字塔这些侵略者再没有一点同情。它们是十恶不赦的恶仆与反贼,我们必须与它们打一场战争,拼出个你死我活。”他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八人体曾经考虑过一种与金字塔妥协的办法,以求得以最小代价解决问题。

  众人激愤,发出一阵无语的嗡嗡声,表示赞同。

  “谁想出要分离开这个坏主意的?”威利问道,并大哭起来。

  “唏!威利!”梅塞黛丝-范德伦安慰他道,“好啦,别怕,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威利把拇指放在嘴上,手却仍然抓住开关不放。渐渐地,他安静下来,心里一遍遍地说:“这儿暖和,这儿好。”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接下来发言的竟是金颂:“我们应该谈谈北极水晶宫里躺着的那一位。那位长满触角的绿孩儿.他可是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位都年老。”

  “他死啦。”特罗派尔说,心中奇怪金颂怎么还会提起这个不值一提的话题。

  “能这么自信固然好得很,只怕是太过自信了。”金颂冷漠地说道,“现在我自己都已经不死不活,算不得人了,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人家的死活。我所知道的是,早作准备,以免自己也中了金字塔同样的诡计,这才不失为明智之举。”

  阿拉-纳罗娃说:“我想,金字塔一定也为自己杀了主人而内疚。它们整日呆在水晶宫里做这做那,一定是在尽力想让那位主人复活过来。它们一定想对他说,它们也很难过。”

  “不,不!绝对不是这样!”科尔索-纳瓦龙叫起来,“你妇道人家的心也太易于宽恕了。它们是恶魔。它们哪是在救他,是在折磨他。这些罪该万死的魔鬼,我永远诅咒它们!”他一副满不在乎、昂然不屈的样子。可惜他的手动弹不了,要不他准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以表示他对金字塔的不屑一顾。可现在他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开关,他什么也动不了。

  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的朋友们,还是让我们把整个形势前前后后通盘考虑一遍吧。我们不仅要公开打击它们,还要暗地里打击它们。我们的地下斗争开展得很成功。我们的地球同胞们已给它们造成了大规模的破坏。对这些破坏,目前它们的维修机器人还没有能力进行修复。有几十个妇女马上就要分娩,那可是人类的第二代,我亲爱的朋友们!不出13年或14年,新一代又进人生育期时,金字塔就要完蛋了。这颗行星的命运注定掌握在人类手里!当然我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地球村民的数量会迅速增加,金字塔及其机器们将无法控制他们。人类终将战胜金字塔,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时间对人类是有利的——只不利于像我这样的半死老人!误解也罢,不解也罢,人类将在这颗行星上自然而然地繁衍生息。他们将清除容器里的沉积物,以建成新的酵母培养基。殊不知这样做的结果无意中竟使炼钢用焦炭粒含有了沉积物杂质,而这又会进一步导致金字塔冶炼出劣质钢材。我们的同胞们还会发现一间屋子,温度和湿度均适合人居住,只是里面充满了氯气;他们自然会把鼓进氯气的鼓风机堵塞起来,这样无意中截断了氯气的供给;而缺乏氯气,整个星球上的氯丁橡胶生产也就停止了;没有了氯丁橡胶,防油衬垫也就生产不出来了。人类柔弱的血肉之躯,被饥饿与繁殖需要驱使的柔弱的血肉之躯,将给不可一世、冷酷无情的机器魔怪以毁灭性的打击!”

  “我等不了一个世纪!”特罗派尔咆哮着说。

  “为什么?”古尔本基安温和地问道。

  “为了——为了——”特罗派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才连答带问地说,“为了重新做人,行走在地球上……上帝呀!我们在干什么?”

  威利突然惊恐万状地哭喊起来,梅塞黛丝-范德伦急忙安慰他。

  “我们在干什么?”特罗派尔又一次问道,口气尽量保持着平静,“我们为了自己的方便将自己的同胞从地球掳到这里来,使他们涣散为一群无恶不作的害虫。我们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而是无恶不作的魔鬼!”

  特罗派尔看着他的伙伴们,往事如转动万花筒般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长期以来,八人体只知道确定不移地接受并执行指令,这种一成不变的确定性慢慢地改变并扭曲了八人体,使其逐渐丧失人性,蜕变为一台僵化而不知变通的机器。

  “我们就是机器!”他哭喊道,“是与金字塔一样冷酷的机器,没有灵魂,没有同情心。”

  “是啊,”阿拉-纳罗娃说道,她也突然感到害怕起来,“我们怎能干出这种事来呢?你仁慈的贾安戈-滕博,为何如此放纵我们而不加阻拦呢?”

  那个有着为人之君——不过是非洲的君王——心肠的掏粪工显得异常不安,他告诉大家说:“看看我的心,你们就明白为什么我不理解你们的异议了。”

  大家看了他的心,果然明白了,原来他一直为“不是神仙而是魔鬼”的论断所困惑。在他看来,这是最悖理、最不合逻辑的谬论。对赤贫荒凉的非洲大陆的民众来说,上帝与撒旦原本就是同一人。只有在非洲,人们才可能心安理得地吃人,而其它任何地方的人都做不到。西伯利亚的萨满教巫医会疯狂地撕下并生啖看他们跳神的人的皮肉,但事后得一口口吐出来,以便整个部族不因此相互残杀而毁灭。波利尼西亚群岛和美拉尼西亚群岛①的岛民们无视命运的惩罚而食人肉,但他们也不免身体发抖。只有在饥饿的非洲,人差不多就是肉。因此,当特罗派尔说“我们不是神仙而是魔鬼”

  时,贾安戈-滕博则理解为“我们是神又不是神,是魔又不是魔”,因而自然不明白那算什么话,用的什么逻辑。事实上,真要有人说出那样的浑话,那谁也不可能明白。

  【①分别为中太平洋和西南太平洋中的群岛。——译者注。】

  古尔本基安也感到进退维谷,无言以对。

  贾安戈-滕博虽感困惑,但还是说出一句大实话来:“朋友们,强大终比弱小好。结成一体,我们就更强大,这难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谁敢保证一生没个闪失,一脚下去不踩死个把蚂蚁的?”

  “你们再也不能把我拉回去了。”特罗派尔说道。

  “我也一样。”阿拉-纳罗娃应和道。

  “你们不能这样,”科尔索-纳瓦龙叫起来,“阿拉-纳罗娃,我的爱人!特罗派尔,我信赖的朋友!难道你俩要成为背弃分子而脱离大家吗?你们绝对做不到!”

  “我同意科尔索的看法,分离绝对做不到,”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来了兴致,“我可是认真的,我用理智说话,可没有性因素的干扰——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科尔索,此话不是针对你才说的。

  试问特罗派尔和阿拉-纳罗娃,你们将如何摆脱我们?只要我们愿意,大伙的记忆一股脑儿倾倒在你两位的脑袋瓜里,还不把你们(的个性)整个儿淹没!”

  “试试看!”特罗派尔咆哮着说。

  “试试看!”阿拉-纳罗娃也吼叫起来。

  “但愿你们不是因为威利的缘故,”梅塞黛丝-范德伦歉意地说,“没有我们,他会迷惘绝望的。”

  金颂高兴起来,说道:“好好好,我正好看个热闹。我就喜欢看傻子打架。把一切都搅它个稀巴烂才好。”

  特罗派尔和阿拉-纳罗娃首先感到了来自贾安戈-滕博的攻击。

  对手企图扰乱他们的记忆,向他们的脑子里慢慢渗透错误记忆信号:耀眼的沙漠与戈壁吞没了白雪皑皑的大草原。地球的最后一头大象,滕博的崇拜物,那长有象牙的巨兽,终因年老体弱,关节发炎,而一头栽倒在德班的大街上,侧卧在地,含糊不清地呻吟着,快要死了……普林斯顿和加拉在特罗派尔的记忆里模糊起来,尼斯和盲老人也在阿拉-纳罗娃的记忆里淡去了。紧接着来了科尔索-纳瓦龙。他的思想尖酸、混杂,华而不实,他忠告他俩要像他一样胆大、顽强、团结、英勇与自尊。跟着而来的是斯皮罗斯-古尔本基安,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的人,他只在他俩的脑子里溅起些琐碎往事的水花。六年前的一天,在巴黎,他赢得了在第九大桥上收取过桥费的特许经营权。此举为他日后的发达奠定了经济基础。又一个夜晚,他炸开法兰克福①五戒监狱的牢墙,放走了他手下一个会计——自然,那人因犯狼性而获罪。

  又一个下午,在司芬克斯石像②的巨大脚爪子间,他用法国糖萝卜与一个名叫沙洛姆的商人交换非洲谷物。

  【①德国中部城市,位于莱茵河畔。——译者注。】

  【②位于埃及吉萨金字塔附近的巨型狮身人面石像。——译者注。】

  梅塞黛丝-范德伦泼来的记忆浑水是一段内心独白:可怜的威利,他的确什么事儿也弄不明白,但当大家在一起时,他会感觉好些,因为他忘了自己一无所知,也许他的状况正在好转,你们信吗?也许下一次当大家再结成一体时,他脑子会明白一些,那难道不是很好吗?格伦,阿拉,你俩难道不能为了可怜的威利而不作计较么?接着,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威利说话了。他说道:“你们最好及早采取补救措施。就在你们闯进南极书库时,就已经闯下大祸。可你们现在还没能耐允许自己去捅这样大的娄子。这一情况谅你们也不可能知道。”

  “威利!”梅塞黛丝尖叫起来,喜悦万分。众人骚动起来,对特罗派尔和阿拉-纳罗娃的攻击也就不了了之。

  威利继续说:“不,我不是威利。我得说,威利已经被我杀了,不会活过来了。我很抱歉,是我谋害并顶替了威利,干下这偷梁换柱的勾当,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就是你们的朋友所说的那位‘长满触角的绿孩儿’。”

  “是这样说过。”金颂说。

  “是的,夫人,”威利说,“我们曾经掌握着你们人类,经营你们并把你们作为机器部件之一,继而又让机器为自己的需要自行经营。在那以前,人类世界是神奇而迷人的南非。”

  “你怎么会说我们的话?”科尔索-纳瓦龙有气无力地问道。

  威利充满向往地说道:“我们曾经有两百多种语言,有的长于表达此物,有的长于表达彼物。我们要求掌握所有这些语言,多掌握一种语言又有何难?我们聪明,上帝呀,我们聪明无比!好啦,听我说,当进入南极书库时,你们就闯祸了。”

  对此,众人尚难完全明白。

  “万能锥——地球人所谓‘金字塔’——一直在等待安置在你们星球上的那位同伴返回。现在它们的同伴已经返回来了,一行八个正朝这里赶来,要亲手完成一桩大事:彻底摧毁这个养护槽。我祝各位好运。不管怎么说,你们人类是一个了不起的可敬的种群。”

  “救救我们吧。”古尔本基安慌慌张张地请求道。

  “我不能,”他说,“我已经死了。”

  众人一听这话,如堕五里雾中,浑然不知所以。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六章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特罗派尔和阿拉只得带着痛苦的遗憾,迅速溜回集体意识的大池塘里。如今,在这生死关头,所有的热血儿女都已经不得不看轻生命,放弃思想自由、人身保护权及随便穿戴的自由,投入到战斗的行列里去了,他俩又如何能例外?所有的手都已开始工作,各种键钮开关被按得咔咔哒哒直响,遍布对称星的电线、12台发电机、100套麦克风和电子眼组成的庞大军团开始行动了。第一个模拟显示系统为八人体快速提供了一幅全球敏感区域的分布图。安置在赤道地区的黑匣子间谍机器人报告,八个金字塔正结集在赤道这条假想线上,并沿此大圆周相互等距离地排列着。异乎寻常的是它们所处位置是整个星球地表最荒凉杂乱的地区。接着又进一步报告,每一个金字塔的塔顶左右伸出两条不知作何用的长线,并相互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巨大的八角形。

  就在报告这一情况时,黑匣子间谍机器人突然死亡,并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电流。电流沿连接八人体的电缆传到养护槽,差一点将八人体击毙,幸而赤道附近的电缆顷刻间熔解并气化,及时截断了电流。

  几分钟后,第二个模拟显示系统建立并投入工作。这一次作局部显示,结果更为精确。八人体“看到”金字塔由耀眼的长线连成一体,慢慢向南运动。在穿越无空气的地区时,由于信号太弱,几乎观察不到它们的行动。在绕过星体曲面并最终在南极出现前,它们一直发着炽热的蓝光。各监视器在被摧毁前都向八人体发出了关于连接各金字塔的那条长线的情报。那八角形原来不过是几磅重氢,在任何固态、液态或气态物质形式都不可能达到的超高温下,分化为由赤裸的电子和重氢核组成的等离子区。正是这个等离子区在金字塔自身形成的磁场作用下,形成一束铅笔粗的扁平等离子粒团。这种物质的温度高达一亿度,压强高达每平方英寸2000万磅。

  在此高温高压下,四处逃逸的粒子受到磁场的吸附,冲力减小,温顺地游离在磁场管的一角,无法逃逸,只有部分能量辐射出去。在一亿度的高温下,等离子粒团内的核聚变便可持续进行,同时释放出太阳一样巨大的能量。在这神奇的八角形行星腰带慢慢南移的进程中,途经地区的一切钢铁物质立即熔化,流失干净;所有铜制器物立即气化为一阵烟雾,飘散得无影无踪;八人体设置的远程电子眼只眨了几眨,就完蛋了。显然,金字塔的清洗行动开始了。为了保住北半球,它们只得对南半球展开大清洗。

  很明显,在南半球,凡是金字塔能识别的东西将全部被销毁,不可能继续存在,包括电线、继电器、发电机、电子管、晶体管、热敏电阻、空间电荷管、变压器等所有电器及其组装品。八人体与外界的联系中断了,通讯系统失灵了。金字塔识别的生命形式——包括智能部件及八人体——也即将灭绝,只有它们不能识别的生命形式方可继续生存。

  罗热-杰尔明在一束小火苗上烘烤着酵母饼,取火的燃具是自制的。把酒精盛于一个润滑油罐里,再把从保温管道上取下的隔热纤维捻成粗线,就成了灯芯,这样,一个燃具就制作好了。酒精虽丰富,但现在已无人敢再饮用。以前他们大量饮用酒精,可由于无人能区分那种无色液体究竟是乙醇还是甲醇,只有等到三天以后才知道,因为如果是甲醇,那么三天后饮用者就会失明并死去。良性的可食用酒精与其剧毒同类物间的这种难分辨性使十几个粗心男女送了性命。目前,一群人大幅减员,损失近半。几个如穆罕达什-杜塔一样的英雄已相继牺牲,余者尽是老弱病残、低能儿。这些人中,有五天不进食进水便行走不得的;有未加细细品尝便草率以不明酵母菌种果腹充饥的;有不能翻越墙壁,跨越壕沟的;有不能避开裸露电网,随时可能跌上去而被电死的;有因苦念昔日美食娇妻及壮丽的晚霞而不得,以致可能伤心过度而死去的。

  杰尔明终日忙碌着,无暇悲伤,因而他还活着。他不空想,不多用脑子,只以争勇斗狠为荣,以消受健妇肉体为乐。实在无事可干时,便在舒适的床上躺上几分钟,聊以打发光阴,而不多作非分之想。那床用一块聚氨酯泡沫铺就而成,泡沫原用作捣矿机的减震垫,是他抢夺来的。他自认为是这一群人的三号人物,地位仅次于亨德尔及英尼逊,常对人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虽无人封他,大伙也都认了。

  大头领亨德尔拎着一只小桶,向火边走来。那桶是用可热塑的废料加热后凹打而成的,里面装着些无色液体。火越来越小了。杰尔明按惯例本能地将手伸进桶里,用拇指和食指蘸了点液体,捻了捻,感觉一下,再伸到鼻子下闻了闻,最后又放到舌头上尝了尝。

  这一连串生存必需的程序,他一瞬间就娴熟地完成了。反应是下意识的:这东西没错,不会把火浇灭,也不会遇火炸响而溅到脸上。

  他对亨德尔点了点头。亨德尔便小心地将液体倒进油罐里,蓝蓝的火焰一下子从白色的灯芯处蹿起,用手拍打出的酵母饼又一次在烧叉上发出嘶嘶的声响。酵母烤好后,杰尔明自然有资格陪着吃上一个。

  亨德尔说:“也许这是最后的一点酒精了。”

  “怎么啦?”

  “我扭松一个管道的接头,刚汲满一桶酒精,一个维修机器人走过来,又把接头给旋紧了。”

  “我还从未见他们那样干过。”

  “我以前也没见过。紧接着机器人的发动机突然停下,机器人不动了,死啦。随即酒精也断流了,管道里酒精没啦。”

  对称星本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重型机器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发出隆隆的轰响声。可是就在他们坐着享用酵母饼时,机器的轰响声突然加剧了。他们有些惊慌,但没有跳起来,也没说什么,仍旧嚼着饼。经过这几个月生死的煎熬,活下来的人都学会了如何为了生存而减少身体的热量消耗,轻易不会徒劳耗费体力的。小小的酵母培养房挤着幸存下来的三百多个人,他们各自干着手里的活儿,几乎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突然变故。众人有的在吃饼,有的在睡觉,有的在采集酵母菌,有的在将酵母拍打成饼,有的在生火,还有的在用可热塑废料或破损零件制作简易工具。

  酵母菌借以进行光合作用的日光灯突然熄灭了。人们惊叫起来,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夜光天花板发出的微弱荧光。

  接着一阵热浪袭来。屋子北墙开始发烫,直至赤热,并继续升温。墙体颜色逐渐由暗红转为更加耀眼的橘红,柠檬黄,蓝色,蓝白色。同时屋子里出现一根通电导线状的长线,横贯东西,并以步行的速度缓慢南移,从人们的头顶上经过。当那导线状的等离子粒团消失在对面的南墙上时,南墙也被灼烧而变成光芒四射的蓝白色。然后,四周迅速安静下来,只听机器的轰隆声在南边渐渐隐去。很快,一切归于沉寂。

  夜光天花板依旧发着微弱的荧光,照着烧干的酵母培养盘,照着烧熔而滴散在地上的一摊摊焦化塑料,照着三百多个匍匐在地的人。他们惊魂未定,连大气也不敢出。很久之后,人群才开始骚动起来,大家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唏嘘不止。有人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什么也看不见;所有人身上都红热肿胀,被高度烫伤;所幸的是还没人患上辐射病。核子聚变产生的高温,将有害病菌全杀死了。大家头昏眼花地扶着酵母培养盘站起来,检视着各自的烫伤程度。接着,人们一个一个转身背向那轰隆声消失的南方,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北方走去。选择北方并非因为那里就有希望,而是因为这南半球如今已无食物,只剩饥饿,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因此只得走向北方。他们躲过了金字塔的大清洗,因为他们是金字塔不能识别的生命形式。而八人体就在劫难逃了。

  八人体撤退了。它有一条通往地表的逃跑通道,现在它就搭载在巨型履带拖车上,沿着这条倾斜的通道向地表爬去。到目前为止它仍然是一个庞大机器设备群的心脏,指挥调遣着包括铁甲、养护液、环流泵、动力装置、远程传感器和机械臂等在内的各种机器设备。论体积,八人体足有一个金字塔那么大,只是不能像金字塔那样自行移动。它来到地面后,绕过废物堆,避开大裂隙,继续向南缓慢推进。它的两条神经干继续保留着:一条通往北方,与那里的监视器相连,监视金字塔的清洗线——八角形行星腰带的南进情况;另一条通往南方,与南极图书馆里的机械臂相连,机械臂不停地翻动着水晶书页,将书页内容传回,供八人体阅读。

  八人体一面撤退,一面加紧对水晶书的破译解读。水晶书页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地堆放着,给阅读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如果还能动感情,八人体一定会诅咒那些“长满触角的绿孩儿”的草率与大意。八人体虽无情感,但却有超凡的理解能力。它认识到,这是由于绿人具有超越感官的先知先觉能力的缘故,手伸向哪一本书,哪一本必是正需要的那一本。既如此,又何须建卡片编书目做索引呢?八人体以为,比人更强大的动物一定就是全知全能的了。这种观点虽然会令神学家恼怒不已,但八人体在这一点上还真没错。

  突然八人体发现一些对于弄清金字塔有重大意义的书籍,机械臂飞速地翻动着书页,电子扫描器不停地扫描着。

  《论非智能部件的运用战略》。战略!八人体只用五分钟就读完了这本书。该战略导致了一种新型工具的出现和使用。最初的一代专为因事故或疾病而失去通灵能力的残疾绿人所用,其性质大体相当于盲人的手杖或导盲犬。书中阐述了关于运用新工具的风险、出现事故后实施取缔及围堵等方面的理论学说。这些学说在残疾人康复工具领域中是较为先近的。

  书看完后被机械臂扔到墙角里,接着又翻出第二本来。

  《初级蛋崇拜中的数学美》。读完这本书也只用了五分钟。书中有一些以数字“7”为基础构成的图形符号,这些符号为各种典礼仪式所长期使用。书中还提道:“我们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人类具有的极性倾向,并已将其移植到我们的机器上……”

  《作为艺术形式的人机结合》。(这种结合不及时与空、电与磁的结合那样密切得不可分割,但也不止使绿人仅增加一种先知先觉的能力——当然这是仅就结合形式而言的。)《部分行星的前机器文化时代》。可笑的小乞丐般的绿人。令绿人羡艳而嫉妒的是,那时的绿人虽显得粗朴落后,却也少了机器带来的种种烦恼。

  《极性是意识的?》。是的,极性当然是意识的——这提法要求答案非此即彼,本身就是一种极性化的表现。

  原本的宇宙不同于人类头脑中反映的宇宙。在原本宇宙中,极性是不存在的。然而原本宇宙自身的发展,却进化出人的具有“不开即关”的神经细胞的极性大脑及其能提供信息的眼睛。人眼在观察对象时总是两极化的,对对象的观察结论是非此即彼的:要么明亮,要么黑暗;而并非通过精确计算光子个数而确定对象的明暗程度。因此,在具有明确对偶性的二元极性理念指导下,宇宙被扭曲地反映为一些形而上的抽象概念。在元语言①中——元语言几乎是无法理解的,对元语言的元语言的理解则更是完全不可能的。

  【①又称纯理语言。指用来分析和描述另一种语言亦即对象语言的语言或一套符号。——译者注。】

  《绿人与万能锥的居所》。书中这样写道:在这个充满闲暇与创造力的黄金时代(事实上是“钯时代”,绿人喜欢46号元素钯那种坚硬、乌黑、锃亮的质感,而不大喜欢黄金的滑腻感)……更新与挑战……传统的以“7”为基础的崇蛋美学观要么让位于新的对万能机器的崇尚观,要么与其合而为一,此外别无出路……万能锥,绿人机械天才的杰作……无限制扩宽马路,以防交通堵塞……每一对人机结合体处万能锥的加料站与存放库……希望人机共生居所布局优雅合理,以便将人机共生可能出现的事故率降低到最小程度。

  人机共生乃是迄今为止科技进步带来的必然结果……

  《万能锥安全使用手册》。书中称,尽管万能锥具有惊人的才能,但它们毕竟是非理性的。万能锥安全问题第七次大会决议指出:如果不能认识万能锥不具理性这一现实并正确处理对待,那么就可能导致事故率的大大提高,并酿成大祸。为此,建议对高级蛋崇拜仪式的程序作出适当修改,加入预防万能锥事故的措施,以强调问题的严重性,引起大家警惕。

  《万能锥的思维结构引发的争论》。赞成派的论点:万能锥具有独特的极性行为,这使得它们无论对待任何工作,都可以按一成不变的步骤进行:首先确定范围,规划出工作流程的起点及终点,然后逐一完成其间的每一程序。设计加料站时如此,建造扩路机时也如此。反对派的论点:极性行为仅仅是万能锥赖以建成的二进制思想的一个机械结果,并不可靠(两派论点十分详尽,不及尽述).两派争执不下,最后辩论主持大会的绿人只得总结说:鉴于无人可以回答万能锥的极性行为究竟是否与极性思想有关,抑或根本就是一种本能反应,本辩论会暂告休会。关于万能锥思维结构是否可靠的争论也就不了了之。

  《万能锥风潮的兴衰》。有关万能锥——金字塔——最为可靠的历史资料!十分钟阅读完毕。内容大致如下:万能锥以其具有简便实用的诸多优势迅速代替易破碎且工作时大量发热的电子管而被广泛运用,并逐渐造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好。这梦想中的机器人,半导体的集合体,功能日益强大!管理工厂,自我加料,自我修复,照顾儿童——男孩和女孩,等等,所有这些工作它们居然都能做到!它们代替绿人做了大量工作,我们有时间为每个绿人制造出更大更好的万能锥来。驾驭着万能锥,我们可以代步,可以开挖农田,可以开采出更多锗矿与铯矿,建造更大更好的万能锥。我们绿人从未如此成功过,尽管万能锥也造成事故,带来灾难,但那不过是技术进步的代价,是值得的。有证据表明,为了阻止我们对万能锥采取措施,那些因万能锥事故而受伤的绿人甚至乐于这些事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去危害别的绿人。

  可后来有绿人(他的名字很古怪,由一个星号、一个茶壶嘴形的符号、一个菠萝形的符号和一个“H”形符号拼写而成)证明说,那些所谓“事故”原来并不是事故,而是谋杀。最初,所有绿人都以为他说的是疯话,直到后来,三个万能锥突然越过他住所的围墙,造访了他的家并杀害了他,绿人们才相信他说的是事实。绿人并非任由万能锥为非作歹,他们不惜牺牲自己的方便甚至温饱,迅速在全球范围内采取果断措施,封锁了万能锥的活动。所有的万能锥加料站被彻底捣毁了,不可一世的万能锥们一个接一个地变得行动迟缓,最后完全停止下来,完蛋了,残骸也被绿人拆除处理了。除八个外,所有记录在案的万能锥都被消灭了。那八个万能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为星际探索而专门设计制造的,它们被释放到太空后经年不归,一般认为它们早已撞入太阳而被烧毁了。此后,世界复归太平,绿人靠勤劳的双手自己养活自己,生活虽然充满艰辛,却也平安祥和。

  这本书所记录的历史中,惟一没有被提及的是那八个特殊的万能锥后来又回来了。这一点绿人不知道,八人体却是清楚明白的。

  这部乐观的历史文献尚未写下的最后一章就是万能锥的回归。八个万能锥自太空返回降临地面时,才突然发现加料站没有了,星球上原来的同类也一个不剩了。如野兽碰到类似情况一般,万能锥一下子本能地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某种攻击,它们的反击于是开始了。它们用电子束、等离子粒团和高压消灭了整个星球的绿人,然后花费大量时间建立起自己的加料站,接着又建立起为加料站服务的设备,以及为设备服务的设备,最后连地球上的人也被连线接入机器,成为机器的部件之一。他们如人一样,从不安于现状,总是折腾不休;如人一样,总保留着一块风水宝地,那里是乐土,是天堂,拥有幸运、秩序和一切向往的东西,即北极;同时也弃置着一块不祥之地,那里是地狱,充斥其间的是黑暗、危险和恐怖,即南极。危险之地也真够危险,南极连万能锥进行加料的地方也没有。

  如今这些列队在赤道地区的巨型三棱锥就是毁灭这个星球的元凶。它们的身上,布满了加料用的许多管道、推动行星运行的推进器、更新太阳的飞船队及其随行装备、规划与编程系统及负责评估、分配动力资源和其它各种资源的智能部件。

  八人体派往北方的远程监视器报告说,金字塔结成的八角形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中断,接着被一个不规则的七角形所代替——一个金字塔要进行加料。在金字塔的清洗行动中,这一刹那的中断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事实上,就是这一刹那的中断给金字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一个八人体的金属蛛探测器正漫不经心地守候在那里,见到那等离子粒团的到来,立即向南奔逃。就在这一刹那,金字塔进行阵形变化,蓝色火线突然出现一瞬间的熄灭,没有及时封锁金属蛛的去路。金属蛛立即扑向附近的电缆,插入插头,释放出自己的电磁记忆。它发出的紧急情报是:人类逃过了劫难,我亲眼看见他们经历高温清洗而活了下来,并转向北方去了。

  一听这消息,八人体的复合大脑顷刻解体。“谁要走了?”贾安戈-滕博立刻发问道。

  “是我,”特罗派尔答道,“大多数幸存者都是我的人,也就是从前的普林斯顿小组。是该让他们取得飞机和炸弹的时候了。给我叫外科医生来。”

  说这番话无异于让一个普通人扣动手枪扳机射杀准星下的对手,或让他从悬崖上跳下去,是所需极大的勇气的。八人体七分之一的大脑(不含威利)就要分离出去了,但众人没有与特罗派尔争执。

  做外科手术的机器人来了,正是那个曾经把他们连成一体、成为大型机器设备部件的机器人。只见它浑身长着明晃晃的金属机械手,其中一只手拿出一支针管来,刺入特罗派尔的脊髓,注入一种特别的麻醉气体,以减轻他手术时的痛苦。在他麻醉入睡前,他依依不舍地向各位喃喃道别。这一睡是自他六个月前苏醒过来后的第一次入睡。从那以来,他一直在昼夜不息地忙碌着。

  这下,八人体只余七人。威利开口说道:“我干不了什么,但我可以让你们与他保持联系,直到——”

  “我们很感激你,”七人体说,“别为我们的事太难为自己。”

  那触角绿人的大脑艰难地思想着。“你们不过是一群有意思的野蛮人,”它抱怨道,“然而,为了那宿愿……”

  “我们可以理解。”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七章

  逃过死神追赶的一群人个个遍体鳞伤,水疱处处,伤口处涂抹着一路上寻到的甘油,弄得一塌糊涂,形象更显狰狞可怖。逃亡的漫漫长途中,无水无食,更无药品,他们只有靠采取许多应急措施,才勉强生存下来。就在他们又饥又渴,再无力前行时,来到了食料生产中心的北半部。跌跌撞撞走进计算机控制室,只见数百具人尸躺在不同的养护槽里,其中几具他们中尚有人认识——这是某某某的表弟,那是大伙熟悉的“稻米大师”,等等。有人敲破一个槽,槽里的液体流了出来,他双手掬起一捧来,啜了一口。大伙看着,也没拦他,只注意他饮后的反应。原始人在结伙寻找新食物时总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了一会儿,众人见他没被毒死倒下,便蜂拥而上,分头跳进各个养护槽里,把里面的养护液喝了个干干净净。

  在那养护液的滋润下,他们的灼伤处竞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起来。这一天总算捱过去了,大伙有了些精神,也顾不得干涸的槽底留下的那些尸体,继续上路北去。过了一天,他们来到一个照着弧光灯的酵母培养大厅,又找到些可以食用的东西。并分辨出哪是水管,哪是酒精管。生存问题暂时解决了。

  又过了一天,一个人从外面蹒跚着走进大厅。一时也没人认出他是谁,只见他跟大伙一样,也是全身烧伤。女人们一见,都吓得尖叫起来,以为是从哪个被捣毁的养护槽里爬出的一具死尸。

  这死样的人从干裂的嘴唇里不断地咕哝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特罗派尔,要见亨德尔、英尼逊,还有杰尔明。”众人把亨德尔叫来了。

  “特罗派尔,”老狼亨德尔上下打量着这吓人的家伙,高声说道,“要我派人把你妻子叫来吗?”

  “妻子?”那烧焦的人喃喃低语道,“我们没有妻子。跟我走……我们……我……”

  “你这神志不清的东西,尽说胡话,我们怎能跟一个糊涂人走呢?”亨德尔安慰他说,“歇几日吧,我们弄——嗯——弄些东西来给你治治伤再说——”

  “什么东西?快去取来,路上用得着。我们要领你们去拿你们的武器。”他直视着亨德尔的眼睛,急切地说。

  这个来自普林斯顿的强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见他急得举起一只手,不停地抖动着。最后才大声说:“特罗派尔!你是特罗派尔吗?我想——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回头对身后的英尼逊和杰尔明厉声说道,“听见没有?都明白他的话了吧?去把所有人都给召集起来。”

  过了好久,亨德尔解释当时的情形才说:“那光景,简直就像六人向你一人提出要徒手斗一场一样——六对一。你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挑战,如果你还敢应战,那定是疯了。我没疯,因此没有接受特罗派尔的挑战。面对眼前那令我束手无策的现状,我只得让他取我而代之。”

  众人把酵母饼用绳结成串,随便挂在身上,只要不擦着伤口就行,然后跟着他们那位看起来似乎神经错乱的救主,踏上了新的得救之路。他们从温暖明亮的酵母培养厅里出来,进入了一条隧道。

  隧道里一会儿寒冷,一会儿炎热,空气忽而稀薄,忽而污浊,忽而掺和着刺鼻的酸味。加拉-特罗派尔也在行进的队伍中。一连几天,她都拒绝承认那人就是她的丈夫格伦。他看起来倒有些像格伦,却又不认识她。直到最后,加拉也顶多只愿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那人是格伦。至于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她无从猜测。她只是隐约觉得,如果自己能亲自安慰他,亲吻他额头上那些奇怪的伤痕——并非灼烧的伤痕,他可能就会好起来。

  在新头领的不断督促下,一群人虽步履维艰,每天仍要蹒跚着走上足足40英里的路程。他们来到一个气温高达60℃的房间,在特罗派尔的带领下,他们全部穿了过去,一个也没落下。可后来到分光光度计量室的情形就不一样了。这里由于受到超导效应的影响,气温奇寒,简直如置身太空一般。特罗派尔鼓励大家冲过去,可还是有几个最虚弱的人只跑出几十步就给冻得躺下不动了,死了。

  穿过另外几间同样奇寒的房间,他们突然进入到一个巨大的深井的井底。从井口望去,外面是布满星星的漆黑夜空,只在井口处有玻璃顶盖罩着,以防止下面已经十分稀薄的空气进一步外泄。这里原是一座光电天文观测站,可如今观测镜、光量子扩程器、分光镜光栅及干涉仪等设备由于新运抵的设备的撞击,均已毁损碎裂,不能再用。这里现在成了一个军火库,地球上的普林斯顿军火库,被特罗派尔搬到这里来的。枪炮、炸药、坦克、军用直升机、给养、盔甲、防毒面具、一瓶瓶的氧气,等等,都是亨德尔和英尼逊等人原来为攻击萨迦—玛塔峰金字塔而备下的军火。

  亨德尔和英尼逊清点着武器,高兴得趴在爆破弹、地雷和4.2厘米口径的迫击炮上,不停地哼着小调。特罗派尔古怪地站着,如镜头摇动的摄像机一般,前后左右地缓缓转动着自己的脑袋,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最后他说话了:“纸和铅笔。”他的手如液压制动器控制着一般,机械僵硬地伸出来,停在那里,不知疲乏地久久等着,直到拿到递过来的纸和铅笔。然后他手握着铅笔,轻快地在纸上来回走动着,笔下渐渐地出现了一幅地图。地图虽系草绘而成,然而线条平滑流畅、清晰准确,就像是用丁字尺、三角板和曲线板等作图工具绘制出来的一样,线条转折处更是如漏沙形成的一般,自然天成,毫无生硬之处。很快,大体草图出来了。待到第二道工序完毕,他已在图上标出了所有的地点、行动指令及行动路线。随即,他转手把图递给了亨德尔。接着,又是同样的两道工序后,又一张地图绘好了,这是给英尼逊的。再后,又画了许多张,一张给杰尔明,12张给排长们,36张给班长们。

  特罗派尔没有向他手下英勇的将士们发表堂皇的战斗动员令,指挥员们研究地图时,他只是如一台暂时熄火的机器,静静地在一边等待着。

  终于,进攻的时刻来到了。搭载履带拖车南下的七人体向躺在北极水晶宫里的触角绿人发出信号,再经触角绿人转发给特罗派尔。在收到反馈的确认信号后,七人体立即作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掉转方向向北面的金字塔清洗火线进发了。清洗火线现在成了一个五角形,又有三个金字塔加料去了。为了维持约束等离子粒团所需的超大磁场,金字塔大量消耗了能量,因此换班加料更勤了。

  加料站里的三个金字塔收到了火线上的五个金字塔催促其返回的信号——无任何情感色彩的机器信号,于是,三个金字塔停止加料,沿乱糟糟的地表向南飞速滑去,重新加入清洗火线行列,以增强清洗火力。“现在各加料站均空着,”特罗派尔冷冷地下达了战斗命令,“我们立即按地图所标路线奔赴各加料站点,务必炸毁金字塔食料补给干线上的所有指定目标。目标炸毁后,各爆破点务必派人坚守,防止金字塔的维修机器人及时修复。”

  食料补给干线,金字塔的咽喉。这个来自地球的种群可不是属鼠的,只知道啃啃楼宇墙表,磨磨牙;他们是狼变的,是要咬断楼宇主人咽喉,要追其命夺其魂的。

  七人体和北极水晶官里那个苦难的触角绿人通过特罗派尔联合指挥着这支武装起来的地球人军团。根据它们的命令,特罗派尔率领地球人军团从军火库里冲出来,直奔各作战地点。原来各加料站距秘密军火库不过一英里地之遥,它们如一座座玄武岩峭壁,高高耸起在赤道线上。军团沿一个斜上的隧道,爬出深井,出现在地面上。然后兵分九路,呈扇形排开。其中八路分头扑向八个加料站,具体位置是各加料站与输料管连接处。在那里,有一根直径25英寸、管壁厚达半英寸的钢管与加料站相接。第九路在特罗派尔和杰尔明的率领下,扑向另一根更为粗大的管道。那管道是自食料生产中心引出的总输料管,深埋在地下,露出地表后,又分为八根分管,通向八个加料站。各路纵队攀悬崖,过废墟,马不停蹄地向各自的作战地点进发。

  沿途他们也搞了一些小规模的破坏活动。

  通往地面的隧道里垂着一根松松的电线,离地有几英寸高,有人一脚踏上去,把它踩断了。跟着,一个一般性故障信号发出:断线。巡查线路的值班机器人收到信号后,便开始检查工具箱,看看电瓶的电压电流是否充足,以便用接插线对线路进行临时连接;还看看聚乙烯颗粒是否够用,以便在线路接通后再在接线处包上一层绝缘材料。根据情况,值班机器人要么赶往库房取材料,要么直接赶往断线处进行修复。无论如何迅速,平均也需要半小时的时间。

  队伍中有个女人渴疯了,她本来可以通过一百多个细微特征从各种管道中分辨出水管来:管道的温度、材料、光洁度、倾斜度及位置等等。可她总在水管接头处把水管砸开来饮水,饮完就蹒跚着径直走了,任由裂口处水流喷涌。于是一个紧急故障信号发出:高压滴漏,水管爆裂。一个维修机器人很快赶到,将裂口焊接好了。

  可流出来的水四处漫流,又引发短路、腐蚀等一系列连锁故障。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理好的。再说,那维修机器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可以轻易对付的。如果碰巧你还在喝水时它就赶到了,它会把你推到一边,去焊水管。可你也可以反推它,让它不得近身。这时它毫无反抗之力,只会一个劲地往水管边靠;履带上的推动轮打滑了,空空地旋转着,使不上一点儿劲。它要走到水管边,平均也得一刻钟左右的时间。

  一般来说,当碰到的管道里流的是几根管道汇集起来的液体时,即碰到状如“Y”型、“Ψ”型或分管更多的其它类型而出口只有一个的管道时,你就得格外当心。一旦砸破这种类型的管道的出口主管时,就会有专门的大型维修机器人赶来抢修。分支管道越多,维修机器人便来得更多,更快,行动也更为果断。如果砸断的是“Y”型管,前来进行修复的机器人是一个矮胖的三轮管道工,你只凭双手已很难将这笨家伙推开。如果砸断的是“Ψ”型,冲来的则是一个半吨重的机器人,就是两个大男人也制服不了它。

  行进中的队员们常看到有机器人沿通道隆隆地高速驶过,它们重达两吨,脚下装有履带,身上配备了推土机铲子和18英寸长的钻岩石用螺旋钻头。人们尽量小心不去纠缠它们。可以推断,他们已经接近这个星球的整个生产活动的终端产品了。这种产品是金字塔食料的主要成分。而他们碰到的那些庞大的机器人就是专门负责维修输送终端产品的管道的。

  大家就沿着这条食料线前进。

  特罗派尔、杰尔明纵队三十余人到达了指定地点,只见在一个小山一样的锥形矿碴堆顶上,一个直径50英尺、高达150英尺的巨型圆柱体耸入漆黑的夜空中,在最高处突然来个90度的大转弯,折向南方,在许多高大的成对蛛腿钢架的支撑下,绵延伸展出去,消失在望不到头的远处。这是一根巨型管道。但可以断定,它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将分成八根支管,分别通往八个加料站去。

  由于各种行星应力的作用,游走机器人的粗劣操作,以及材料自身的老化,管道遭到极大损坏。即使管道的直立部分和架高部分也不能幸免。千万年来,这些管道不可避免地出现各种破裂泄漏及其它事故。维修机器人修理产生的废物砾石被推铲在一起,经过长期堆积,已如小山一般。蛛腿支撑钢架经长期锈蚀,不定在什么时候“啪”一声就断裂了;跟着,管道或断裂,或悬浮,或倾斜;横冲过来抢修的机器人或找材料支撑,或拍击复位,或焊接裂口。直立管道上有一处巨大的焊接补块,与此管道相对的另一根管道的同一位置恰好也有一个焊接补块,显然是由于流星打击造成破裂而后修复的。有一段50英尺长的架高段管道整个都比其它部分的管道更为新亮,显然是坍塌后重新安装过的。这说明这里一定发生过一次罕见的大地震,也许是这颗行星地质构造史上最近的一次大震荡。

  这30多个地球人将要干出的壮举乃是流星与大地震所不能比拟的。

  杰尔明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根耸起的管道——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东西两面就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机器铿锵声。原来是蹲在大渣滓山旁的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动作起来了。那两个东西毫不起眼,起先大家没在意,还把它们当成了废弃物。又一阵齿轮的嘎嘎声响过之后,它们举起两双紫色的石英眼,直视着杰尔明。

  “常规警告,”特罗派尔准确地判断道,“刚才的铿锵声是第一次警报,在维修机器人或运输机器失灵时发出。现在,我们所有人走动的速度不得超过每小时两英里,否则预警系统将发出第二次警报,同时释放磁滞电流。那种电流将把我们携带的金属器物烧得赤红。好啦,现在开始布设氚核炸药包。”

  七名孕妇和八名男人带着防毒面具,每人背负一个氧气瓶和30磅烈性氚核炸药包,深深地猫着腰,慢慢地,慢慢地,向渣滓山方向潜行过去。炸药包做成砖块状,每块重一磅,外面涂有不干胶,相互粘结在一起。他们的后面跟着第八名妇女,加拉-特罗派尔,她肩上挎着一卷很大的绳索。那绳索其实是引爆线,为了增强隐蔽性,特意将引爆线的绝缘外套图案织成菱斑响尾蛇的花纹。他们一行沿成对的支撑蛛腿钢架一路摸索过去,在每一对钢架下停留一会儿,扳下一块炸药包来,啪一声粘在钢架的一条腿上。跟着,加拉-特罗派尔跟上来,将引爆线的一端插进炸药包的一个黏性小孔里,然后留出一段一码长的线拖在冰冷的地上。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布设下去,花了好长时间。最后,他们终于在长达整个架高段管道四分之一范围内的全部支撑钢架下布设了炸药包。然后,在慢慢返回的途中,大家再帮着加拉-特罗派尔,把炸药包引爆线的端头接在总引爆线上。

  同时,留在直立管道处的15个人一直在不停地绕着管道转来转去,似乎那管道是一根五朔节花柱①。原来他们在缠绕引爆线,一匝又一匝密密地缠了无数圈,然后又在引爆线上每相距8英寸处布设了许多蜡封一样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用于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一种布设在此处却对彼处造成极大破坏力的奇特武器。沿环形引爆线布设在爆炸对象表面的锥形装药,药体只有一个点与爆炸对象表面接触,其余部分则毫不接触。一旦点火引爆,爆炸对象上沿几个锥形装药与引爆线相接的一圈完好无损,而在其围成的中心区域,则无论多么坚硬,定会被整整齐齐地炸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①五朔节为中古时代和现代欧洲的传统节日,每年5月1日,为春天到来而举行庆祝活动,活动中人们常绕中心的一根花柱舞蹈、游戏。——译者注。】

  在整个炸药布设过程中,只有一人阵亡。那是一个非洲人,当他上渣滓山一丝不苟地布完一个锥形装药后,兴奋不已。大家正等着他返回来炫耀一番时,却什么也没有等回来。他在下山时跌倒了,沿山坡一路滚下来。由于速度超过了每小时两英里,那愚蠢的预警系统于是作出判断:运输机器失控,发出第二次警报。此时,正在渣滓山上倾倒废物的另一个形状怪得难以描述的机器人收到警报,猛然发现出了事。于是,它立即倾尽所带蓄电池的全部电能,向那正在往坡下滚去的人体发射出强大的磁滞电流。那非洲人还没滚到山脚,他身上的氧气瓶已经变得赤红,瞬间就爆炸了。火光处,人与氧气瓶,什么都给炸没了。在旁边布炸药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感到各自的鞋带眼和拉丝突然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们;背上的氧气瓶也在一瞬间成了燃烧的煤块,要把人的背给烤焦。那种可怕的高压电瞬间就过去了,可灼烧的痛苦不减,而且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大家完全在神经麻木的情况下坚持着继续绕线布设炸药,直到第二组返回时,才放出引爆总线。

  通过触角绿人,特罗派尔与七人体保持着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大脑联系,既不完全参与七人体的活动,也不完全脱离它而独自行动。这就是昏迷与死亡的区别——在旁观者看来这区别没什么意义;但对患者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在特罗派尔昏迷的大脑里,又一个意识如涓涓细流般流动起来:金字塔改变了八角形进攻战术,转而对付起运载七人体的神奇巨物来,并且它们的能量消耗速度加快。太好了。特罗派尔记下了这一信息。现在其它八个纵队也该完成各自的准备任务了,他想。

  特罗派尔的小组负责最后引爆。

  特罗派尔把手下的30人带到一个废弃的索尔维法①苏打生产塔后面隐蔽起来,他们的剩余武器也堆放在这里。接着他把总引爆线的熔线端头插进50英尺外的一块黄色氚核炸药包里,然后返回隐蔽处,把一支步枪稳稳当当地架在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上,瞄准那块小小的氚核炸药包。瞄准,再瞄准……砰!一粒直径30毫米的混合稀土曳光弹飞入目标中。

  【①比利时化学家索尔维(1838—1922)发明的生产苏打灰(碳酸钠)的氨碱法。——译者注。】

  被打中的炸药包爆炸了。点着的引爆线被强大的气浪掀起来,腾上半空,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以每秒1000英尺的速度向下燃去。

  引爆线燃起的小火龙首先蹿上直立管道,紧接着是一连串巨响声,并伴随着一阵阵的格格声,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把直立管道四周炸出许多整齐的圆窟窿来。爆炸声未停,小火龙又沿巨型支撑钢架蹿过去,把沿途景物照得通亮。跟着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爆炸声,由近及远不停地响过去。爆炸冲起的火光像一条游动的巨大火龙,连绵不断。突然爆炸声停止,片刻奇怪的安静,什么声响也没有。紧接着新的巨响声再次掀起。这次不再是爆炸声,而是金属落地时碰撞、扭曲发出的轰隆声、嘎吱声,响成一片。响声过后,布设了炸药包的支撑钢架尽数化为乌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管道被悬空了。

  跟着,悬空的管道自中央处开始微微向下倾斜,倾斜,最后,咔嚓一声,完全断裂了。巨大的管道轰然一声砸下地来,与地上崎岖的岩石、砾石堆相撞,本来已经老化脆弱的管道立即裂为大大小小的一摊钢板、碎块和碎片。那巨响的余波随着阵阵地动山摇的震荡,传到脚底、骨髓和耳鼓,众人无不感到惊心动魄。

  一股黏稠的激流自悬在空中的那截残破的管道头里喷射出来,同时直立管的周身也如礼花绽放一般,无数股白色的液注自各个窟窿里迸涌而出,景象煞是壮观。直立管顶端那个失去支撑的巨大弯头在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之后,深深地垂下了头,最后轰然落下,彻底完蛋了。直立管本身也开始沿窟窿处慢慢裂开。那些因爆炸变得白热的窟窿经食料液体一冲,不仅进一步撕裂,而且还被做了退火处理。这一热一冷,金属自身的晶体结构被改变了。加热时可以延展的结构,冷却时就变得脆弱而失去了延展性,这样就可能破碎。终于,伴随着又一阵巨响,那林立的管道群中最大的一根倒下了。管道的顶端全被砸碎了,底端则坍塌扭曲成一个典型的松松垮垮的“8”字结。

  一英里外的南方也正上演着相同的一幕。躲在苏打生产塔后面的人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冲天的火光,听见了遥远的爆炸声及金属撞击声。那声音直震得他们牙齿嘎嘎响。

  “我们干得不错,”七人体一本正经地对特罗派尔说道,“现在我们必须防止内部分裂。”

  “难道不是吗?”触角绿人嘲讽地补了一句。

  越来越多散布各处、休眠沉寂多年的各种机器现在相继活动起来。负责维修食料主输导管的机器人们纷纷从废弃的电解电池堆里爬出来。他们并非躲在那里,不过是因为经年不用,被弃置在那里罢了。它们是能够适应任何环境的机器,除非主输导管内液压下降或相关线路出现故障,它们仍将呆在老地方不动。它们最近的一次起用已是一个世纪以前修复被流星击毁的直立主管,自那以后,它们一直闲置一旁;氯气车间废弃的铅电池被清洁工机器人清理出来,尽数倾倒在它们身上,它们被深深地埋在下面百余年。但只要一接到要求启动工作的信号后,它们便会挖开障碍物冲出来。现在,要求它们启动的信号发出了。

  各式各样的机器人共有100个,他们结成一个超大型的机器阵,装备了工具设备,有自由伸缩起重机、机械臂、叉车等。它们虽不是攻击型机器人,然而为了生存和任务需要,它们会铲除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赶到事故地点,抢修由地震、流星、洪水或电缆中断等造成的灾难性事故。

  然而它们还从未遇到过地球人制造的灾难性事故。

  机器阵分为两组,第一组10个,嘎嘎作响地辗轧着地面,向直立管道和架空管道的爆炸废墟运动过来;另一组90个,越过荒凉之地,赶往其它几个出事地点去了。30个地球人大气不出,静静地等待着。极度惊恐之下,杰尔明拧开一个箱子的盖子,那箱子上有一行古老的模版印刷字:阿伯丁试验场。里面有一些如蜂房巢室一样的单元格,每个单元格各安置了一枚头如卵尾如鳍的飞弹,一共12枚。

  “照指示装弹,”特罗派尔对杰尔明说道。自己扛起火箭筒,沿筒身看过去,十字叉丝的交点对准了300码外、气势汹汹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机器人。

  就在这一瞬间,七人体死了。在一阵相互关爱、惜别与痛苦的折磨中,它给特罗派尔传来了最后的画面:一条等离子粒团形成的蓝色火线。养护槽里的养护液在蒸腾,七人体在其中挣扎着,直至死亡。

  特罗派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杰尔明试探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装弹完毕”,可他却突然瘫软在地上,不住地抽泣起来。压垮他的不是发射筒与飞弹那点不足道的重量,而是极度的悲伤。他死了,他的精神死了。刚刚死去。

  “把这劳什子给我!”加拉-特罗派尔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抓过火箭筒,硬扛在自己肩上。

  “天啦,要当心!”杰尔明尖叫起来,“这可是核武器。”

  “我知道。”她简短地答道,同时把火箭筒在肩头上前后挪了挪,搁平稳了,然后瞄准,手指头伸到扳机上。“嗖!”火箭飞了出去。一个蠢女人正好站在加拉身后,不知躲避,结果被火箭尾端喷出的火焰一下子削去了她的一个肩头。她双手抱住伤口,倒在地上,痛得蜷着身子在地上打滚。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倒霉蛋,大家的目光只盯着飞人当头机器人的那个小火球。只见小火球腾一下变为一个大火球,紧接着,紫红的蘑菇云蹿起,如一柄巨伞撑起,上顶天,下曳地。加拉一把抓住杰尔明,面对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喃喃地念道:“我的主啊!我的主啊!”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赤道一带的天空被一朵又一朵的蘑菇云照得通亮,100个机器人在火光中垂死挣扎着。人类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不少人跟机器人同归于尽了。不幸的是亨德尔所在的普林斯顿纵队得到了一箱未被检查出来的哑弹,他们只得以步枪向机器人开火,可只能在它们的传动齿轮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小孔来。不得已,只好在近距离内向机器人投掷定向爆破的锥形装药,那距离近得简直就等于自杀。因此,这个纵队伤亡重大。等到兄弟纵队腾出火力来支援他们时,他们只剩两个人了。

  当战斗结束,清点伤亡人数、打扫战场的工作完毕后,天地复归沉寂。这时,金字塔在静电力的推动下,一声不响地慢慢滑了过来。它们勉强挤进壁立的黑洞洞的加料站里,绝望地等待着……

  它们在等待着食料。有了食料,他们可以继续活动,还可以再造出更多的食料来,还可以……然而它们什么也等不来了。它们就将这样永远空等下去,直到彻底完蛋。

  面对这些巨无霸,初时恐惧,继而愤怒,最后不得已而奋起反抗的人类,竟惊奇地发现,他们对这些巨大而又愚蠢的无生命之物竟也产生了一丝同情与悲悯。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

第十八章

  特罗派尔的精神已经死了,没有了情感。但他还能回答问题,因此他们就拿他当资料室和计算机。

  亨德尔问道:“我们怎样才能重返地球?”

  特罗派尔答道:“在北纬32.08度、西经16.53度处,你们会找到用于太阳点火的飞船,共有75艘,每艘可以运载114人。搭载这种飞船就可重返地球,航程为6小时45分。”

  英尼逊问道:“如何将那些当作智能部件而被连接入机器网络的人解救出来?如何让他们恢复知觉?”

  特罗派尔答道:“实施分离手术的是神经外科机器人,它们在收编中心的北墙下,可以找到它们,然后尝试对它们进行人工编程,输入新的指令,让它们在智能部件的前脑处施行电击。这种电击能产生一种搅扰效应,使愉悦中心反射——即你们所谓的‘睡眠’——发生混乱,经过数小时的神经错乱与狂躁之后,人的原本个性就可望恢复重建。需要说明的是,手术过程中大约有7%的死亡率。”

  杰尔明问道:“您需要点什么,特罗派尔先生?我能为您干点什么?您感觉好了一点吗?您还行吧?想见见妻子吗?”

  特罗派尔一连声回绝道:“不,不,不。”

  智能部件的解救工作进展顺利,被解救的人呈几何级数增加。

  经过一场战争,对称星上人类种群的数量减至200人。他们在对称星的机器网络里,不时地辨认出自己的朋友或亲人,他们已被当作智能部件接入机器,成了机器的一个部件。特罗派尔亲自动手,对第一批神经外科机器人进行了重新编程,然后战战兢兢地把它们搬到那些待解救的智能部件前,施行电击手术。手术成功了,第一批智能部件110人被解救了出来。其中10人尚依稀记得自己在做智能部件时是如何操作那些机器的——这属正常情况,而那种残留记忆是很有用的。很快,被解救的人增加到4lO人,超过了原来那支残破的战斗军团。这些后来者从未参加战斗,流血牺牲,却个个身强体壮,对所处星球的情况更是了如指掌。这种迥然不同的遭遇甚至引起那些经历了血与火、生与死的人对他们产生了怨怒。再后来,专门的生产线被建立起来,可以成批地解救智能部件;对称星与地球之间的航线也建立起来,宇宙飞船将人们一批批地送返地球。地球居民在一片惊愕声中迎接着这些曾经被“超度”的同胞们。

  特罗派尔也被送返地球。当初他只是瘫坐着,不能行动,双目失明。他就这样坐着,一直坐了三个月。后来才有人灵机一动,想起特罗派尔也许也需要来一次“前脑电击”手术。一尝试,果然奏效。

  特罗派尔又还原为真正的特罗派尔了。现在他会活动,会疼痛,会抬头看大夫带着口罩的脸。

  他看到了医生和护士。

  他眨了眨眼,梦呓般地说道:“我们这是在哪儿?”紧接着他立即记起来了。

  他已经回到地球,又变成真正的人了。

  有人急急忙忙闯进病房来,特罗派尔不看也知道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亨德尔。“我们打败它们啦,特罗派尔!”他大声叫道。

  “不,我说得不对,是你打败了他们。干得漂亮,特罗派尔。漂亮!

  你没有辱没狼的名声!”

  一席话把医生们吵得有些不耐烦,却进一步唤起了特罗派尔的记忆。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在他失去知觉后又发生了重大战斗,人类真的把金字塔给打败了。

  特罗派尔烦躁地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手指停在纱布绷带上。真的,他真的脱离了金字塔的机器线路网络。曾经延展伸长了的意识在大脑里被切短了,再也找不到那种躺在养护液里作为八人体一部分时享有的全景式视野和无限的控制能力了。

  “糟透了。”他绝望地低语道。

  “什么?”亨德尔皱起眉,大为惊讶,旁边的护士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点了点头,“噢,是这样。你还有些神志不清,是吧?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这也难怪,可以理解。”

  “是的,”特罗派尔应了一声,然后捂住耳朵,任由亨德尔说什么,他也不再听。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撑起身来,在手术台的一侧摇了摇腿,他全身是一丝不挂,这要放到以前,定会把他羞得无地自容,可现在他却似乎满不在乎。

  “请给我找些衣物来,好吗?”他要求道,“既然回来了,我最好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特罗派尔发现自己成了凯旋的英雄,无论走到哪里,都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受到莫名的崇拜。然而,经过仔细琢磨,他觉得这种崇拜有些别扭,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他想像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呢?比方说,很久以前,有壮士挺身而出,经过一场恶斗,终于杀死了为害一方的毒龙,当他凯旋而归时,嗬,好家伙,全国上下一片欢腾,人们对他又是感恩戴德,又是顶礼膜拜,如果有美丽的公主,他更娶了她为妻,那可真是彻头彻尾的风光体面。可我特罗派尔呢,我杀死了比群龙还要凶狠强大不知多少倍的敌手,我得到的是什么呢?细心掂量一下自己所受的礼遇,他发现里面并没有感恩戴德的成分。这真是咄咄怪事。

  他想,自己所得到的顶多也就是在一个以棒球为国球的国度里,一个棒球明星所能得到的礼遇。他取得了不凡的成就,这大家也都认可,然而却不以为意。相反,在某些谈论里,众人甚至还指责他。罪状一,到目前为止,被解救回来的前智能部件已近九万人,其中大多数人家人早已过世,无依无靠,成为社会的负担;再说,地球资源本已十分有限,再增加这部分人的消耗,必定枯竭。

  届时人类又将如何生存?大英雄特罗派尔又能对此作何处置?罪状二,羊与狼的差别与对立已在肩并肩的战斗中被调和抹杀了,如今再重弹老调挑起两派的争端已无多大意义。难道特罗派尔就不以为这走得太远了一点?罪状三,尽管金字塔被消灭了,人类的前途看起来自然是光明的。然而,一旦太阳燃尽,没有了金字塔点火,特罗派尔又将如何为地球提供一个新的太阳呢?他有如此多的困惑与烦恼,需要找个能理解他的人,向其倾诉。令他宽慰的是,要找几个这样的人倾听自己的心声并不难。他有几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交情也深,他并不感到孤独,那种折磨人的青春孤独病他已经没有了,被永久地抛到身后去了。

  例如,他可以去找亨德尔。这人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他真去找了。

  亨德尔对他说:“有点沮丧,是吧?得啦,什么沮丧不沮丧的,见鬼去吧,忘了得啦。这就是生活。”说着嘿嘿地冷笑起来,“无论如何,我们除掉了金字塔,终于可以喘口气啦!”他继续说道,“如今百废待兴,百业待举。虽然依旧困难重重,毕竟可以自己慢慢谋划了。这颗星球羁绊于泥沼,停滞不前,已时日太久,是不是?现在又轮到我们掌权了!我们会有办法治理好的,我向你保证,特罗派尔。你知道,特罗派尔——”他咧着嘴笑了笑,“我只为一件事感到遗憾。”

  “什么事?”特罗派尔小心地问道。

  “我们炸掉的那些宝贝原子弹!噢,我知道,你是需要它们才动用的,我不是要责怪你。可是,你看眼下的形势,动荡不安,到处是麻烦事,成堆的麻烦事,而我们却束手无策。除非有了那些慑人的厉害武器,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消除混乱,重建秩序,实在是千难万难。”

  话不投机,特罗派尔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杰尔明呢,他怎么样?不谈别的,就说打仗,杰尔明可是个表现出色的战士。特罗派尔前去拜访他,开始还谈得十分融洽。杰尔明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特罗派尔。你来了,我真高兴。”他让妻子去拿些东西来款待客人。她彬彬有礼地端上点心,陪了一会儿,就很得体地退下去了。

  她一离开,特罗派尔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刚才夫人在陪时,礼数过于周全,他不习惯,不能畅所欲言。他说:“告诉您吧,杰尔明,我已开始认识到人类社会自身的变异问题。把人分为羊和狼是错误的。事实上,作为羊的您在战斗中表现得如同狼一样英勇顽强——”

  说到这里,特罗派尔突然打住了,他觉察到对方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杰尔明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显出痛苦的样子。

  “怎么啦?”特罗派尔急切地追问道。

  杰尔明看着他,脸上又堆出那副自轻自贱的古怪笑容。“狼啊狼,”他叹道,转过目光,注视着极远处,“说心里话,特罗派尔先生,我知道你自认为是狼,但是——对了,我刚才还提到自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告诉您吧,我想的也正是关乎狼的问题。我真心地告诉您吧,特罗派尔先生,”他诚挚地说,“强自假想自己为狼对您不会有任何好处的。显然,您并不是狼。您也许可以骗过我们,但一定骗不了自己。我来告诉您该怎么办吧。当我得知您要来拜访时,已经邀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绅士,让他们今晚上这儿来。我已经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届时不会有难堪的。我只希望您能跟他们谈谈,澄清是非,这样您就不会背着狼的污名了。当然,时代变了,也许人类是该有一个更为宽松自由的生存环境,但您总不希望——”

  仍谈不投机。他只得起身告辞,比他预计的时间提前了许多。

  他熟知的人只剩最后一位,他只得去找这个人。这人就是加拉-特罗派尔,他原来的妻子。

  特罗派尔发现,加拉愈见消瘦了。他们相对无言,彼此僵坐,尴尬万分。后来,加拉哭起来,特罗派尔起身安慰她,这才算把僵局打破。加拉话很少,就只听见特罗派尔一个人的声音:“那简直就像神仙一样,加拉!我发誓,那种感觉真是无与伦比。我是说,就像——就像母亲刚生过孩子一样,又像生了一堆火,移了一座山,或是把铅变成了灿灿的金子……就像我同时把这许多事儿都做成了一样。加拉,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的确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我独战整个金字塔王国,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现在我又回到——”

  听着听着,加拉似乎又要哭了。特罗派尔赶快停下来安慰她,末了又继续说道:“不,加拉,你不明白。我一点儿也没有记恨你,你当初弃我而去是明智的。那时我能给你什么呢?除了我的身体,我一无所有。当然我现在依然两袖清风,但——”

  说着,他一拳砸在桌子上。

  “他们居然说什么要把地球送返原来的轨道!”他吼叫起来,“为什么要回去?怎么回去?天哪,加拉,我们现在连自己处于宇宙的什么位置都不知道,如何能回得去?也许我们可以将金字塔曾经使用过的那些破玩意儿修补拼凑起来,利用它们使地球按原路返回——可我们有谁知道原来的太阳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不知道。我从来就没见过它。

  “你及所有活着的人也都不知道。

  “而我呆在对称星上的那段日子真如神仙一样——“他们还说什么要回到原来的社会中去,恢复所有的原有秩序。

  狼!羊!坐禅,廉价中最廉价的刺激!肉欲!纯粹的肉欲!一切的一切!在对称星时,我能洞见一切,而现在却成了一个盲人!我曾经是一圈势在燎原的星星之火,而现在仅仅是一个人,一个渺小的凡人,此外什么也不是,除非——”

  他停下来,注视着加拉,目光中充满了茫然。

  加拉迎着丈夫的目光,追问道:“除非什么,格伦?”

  特罗派尔耸了耸肩,转过身去望着别处,不敢正视妻子的眼睛。

  “除非你再回到对称星上去,是吧?”加拉说道。

  特罗派尔转过身来,算是默认了。

  加拉点着头,一字一顿地说,“原来你想回去。你还想回到那个养护槽里去,像婴儿一样浮在里面。你就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一心只想做个孤家寡人。”

  “加拉,”他说,“你不明白。那里有一个智慧而又诙谐的神奇老者,浑身绿色,长有触角,而且是死的;他的思想高妙无比。我想进一步了解他。我们八人体已经知道,身居银河系的绿人对麦哲伦云情有独钟,因为那里生活着一种三位一体的共生人种。你瞧,绿人已经认识到了——认识到了上帝。那三位一体的共生人就是上帝呀!八人体曾想去拜访他们。我们还知道煤袋星云①也不是尘埃云,而是太空中的一个洞。宇宙中存在这样的一些人种,他们的全部历史就是研究认识那个洞的性质。你设想一下,对八人体来说,这个人种的思想该是何等的美妙动人——”

  他顿了顿。“你一定以为我发疯了,”他说,“疯狂得忘了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无毛两足动物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是。既是动物,那么腺体颈端的一个小小抽动也远比什么‘麦哲伦云的三位一体共生人及其真相’更让人要命。你这么想也许是对的,但我要做的就是,叫人把我重新接入对称星的线路系统中。我想我会为你们看护好太阳的,或许还能逆转行星系推进器的方向。”

  【①位于南十字星座中的一个暗星云。——译者注。】

  特罗派尔走出加拉的门时,没有回首。他清楚,他背向的不仅是一个作为他妻子的女人,更是整个人类及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

  他就要永远离他们而去。

  外面,夜色笼罩,和风阵阵,正是五年一轮回的太阳周期的初秋时节。下一个周期,将是特罗派尔参与太阳再造与管理的时代。

  他将与另外七人独守养护槽,看护着地球的壁炉,让炉火旺旺地燃起,永不熄灭。他一定会比金字塔干得出色。他不敢奢望能独当此任,但他至少也可以脱去罪孽的肉身,摆脱人世的苦难。上哪儿去找那另外的七个人呢?当然不能在这颗行星上找了,这里没人愿意。独立街头,仰望夜空,天上群星荟萃,一个个星座里的星星生生灭灭,斗转星移;新老交替只在瞬间,倏忽得来不及获得自己的名称。这就是浩瀚无垠的宇宙!言语是没用的,言语不能表述一切,解释一切。自然他也不能令加拉或其他人明白。尘世的凡夫俗子不能理解脱去了肉体束缚的心灵与精神。孩子!家!吃,喝,睡!一切污秽低贱的动物本能,把他们给牢牢捆绑住了。特罗派尔可不一样。遥远的星空在召唤,还有谁能把他拖在人世的逆旅里继续沉沦呢?他沿着黑沉沉的街头,慢慢地走下去。他心想:一个见习的圣徒已经拒绝了殉难。这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再属于他。为什么还要有失落的感觉呢?连这感觉也是不应有的。

  他听见了命运(抑或是高贵的傲然之气)的呼唤:“必须要有人放弃尘世的欢乐,去司掌地球的轨道与气象——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他也听见了自我(抑或是他的灵魂)的警告:“你将孑然一身,成为可怜的孤家寡人。”

  他停下了脚步。一时间,他茫然了,在天国的召唤与尘世的挽留之间徘徊……

  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向他跑来,并高声喊着:“格伦,等一等!我要跟你一起走!”这一刻,他的决心定了。

  他转过身来,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朝前走去。

  但是,这次他不再是、也永远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经有了一个伙伴。以后还会有更多,一定的!那一圈星星之火定然会长明不熄,并终将燃烧成熊熊的燎原烈火,点亮浩瀚宇宙中的又一颗不灭之星。照彻大地,照彻人间。

  【全书完】

《狼毒》 作者:弗雷德里克·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