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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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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前言 主编的话

  詹姆斯-冈恩1923年诞生在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二次大战期间曾在美国海军服役,任少尉军官。战后,他进入堪萨斯州的堪萨斯大学学习,1947年获新闻专业学士学位,1951年获英语硕士学位。毕业后,他先在母校和西北大学从事戏剧工作,又在一家平装本书籍出版社任编辑。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母校工作,先担任校友杂志的编辑,后又任大学公关部主任的助理。1970年,他开始担任教学工作,主讲小说写作和科幻小说,1974年升为教授,1993年退休。期间,他获拜伦-考德威尔-史密斯奖,表彰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获埃德华-格里尔奖,表彰他在教学上的成就。
  冈恩的科幻创作生涯始于1949年。那年,他的处女作《通讯系统》在《惊人故事》上发表,用的是笔名埃德温-詹姆斯。1952年,在发表了10篇小说之后,他才开始用真名发表作品。冈恩擅长短篇小说的创作。即使是他的长篇小说,读来也似短篇小说的组合。至今,他已发表80多则故事,出版了19本书,包括短篇、中篇和长篇。他的主要作品有《这个堡垒世界》(1955年)、《星际桥梁》(1955年)、《空间站》(1958年)、《快乐制造者》(1961年)、《长生不老的人》(1962年)、《倾听者》(1972年)、《校园》(1977年)和《危机》(1986年)等。除小说创作之外,冈恩的评论和学术专著也为他赢得了不少荣誉:1976年荣获美国科幻小说研究会颁发的“朝圣奖”,同年又因《交替世界:图文式科幻史》获特别雨果奖,1983年因《艾萨克-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基地》获雨果奖,1992年获伊顿终身成就奖。
  作为编辑,他的主要成就是《科幻之路》四卷(1977~1982年)和《科幻小说新百科全书》(1988年)。《科幻之路》集中了科幻小说的经典之作,系统地介绍了科幻的性质、发展、演变及其名家名作,是科幻爱好者的必读之书。《科幻小说新百科全书》也是一部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的工具书,尤其收集了大量的科幻电影资料。它体现了科幻界内部的观点和认识,反映了最新的时代内容。
  冈恩热心推动科幻小说的发展,参与许多科幻活动。他曾任美国科幻作家协会主席(1971~1972年)、美国科幻小说研究会主席(1980~1982年)。1979年以来,他一直担任“约翰-坎贝尔纪念奖”评奖委员会主席。该奖由专家组成评委,授给年度最佳长篇科幻小说。他经常应邀出席美国各地和世界各国的科幻小说年会,并应美国新闻署邀请,赴许多国家和地区演讲,足迹遍及瑞典、丹麦、冰岛、波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前苏联、日本、新加坡、中国大陆和台湾。每到一处,他总是满怀热情地介绍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是反映变化的文学;科幻小说唤起了人们关注变化所产生的影响和人类对变化所做出的反应,并预见未来发展的方向。”冈恩对科幻小说鞭辟入里的论说,10多年来一直指导着我在科幻海洋里邀游、探索。我从1982年起就和冈恩建立了联系,成了他的朋友;而1988年我又参加堪萨斯大学科幻教学集训班,成了他的学生。作为美国科幻界的元老,冈恩对科幻小说了如指掌,听他讲学,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与他朝夕相处30天,对他的为人和造诣敬佩不已。在当今世界,美国的科幻小说无疑是首屈一指的,而冈恩又是美国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编辑、学者和评论家。所以,把冈恩介绍给中国读者,一直是我的心愿。
  今天,由我主编的《美国科幻大师詹姆斯-冈恩科幻系列》终于与国内读者见面,我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这套系列共5本,即《星际桥梁》、《空间站》、《快乐制造者》、《危机》和《大灾难》,基本上代表了作者1955~1997年间科幻创作的思路和风格。在这些作品的中译本出版之际,我要感谢冈恩教授的大力支持,感谢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的真诚合作,感谢方飞、顾伟勤、王恩铭、吴刚和孔斌五位译者的辛勤劳动。他们为繁荣科幻事业而无私奉献的精神,激励我为引进国外的科幻小说做更大的努力。
  吴定柏
  上海外国语大学
  1998年2月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中译本序言

  在《空间站》一书中文版的前言中,我曾经讲述过关于太空旅行的思想如何一步步地发展成由一系列故事构成的小说。大约就在我着手创作《星夜洞窟》(后收入《空间站》)的时候,《快乐制造者》这部小说的主题思想也在不经意间进入了我的脑海。那时,我正在查阅《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书中我偶然看到一个关于“感觉”的条目。这个条目所探讨的内容是快乐,比如快乐究竟是什么、我们怎么会感到快乐等等。在论证的过程中,这篇文章描述了获得快乐的两种基本方法:当人们能得到他们所向往的东西时,他们能够获得快乐;而当人们能喜欢已经得到的东西时,他们也可以获得快乐。此文还探讨了如果人们得不到自己所向往的东西,他们可以采取哪几种替代策略:比如白日梦、幻觉(有时则是错觉)、麻醉品,或者将自己的欲望降低,比如“酸葡萄技巧”——这种技巧因为那一则关于狐狸和它吃不到嘴的葡萄的寓言而家喻户晓。文章的结尾这样写道:“但是一门真正的实用快乐科学,还没有被创造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科幻小说作家都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产生创作的灵感,反正我是立刻感到这可以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思想——如果有人创造出了一门快乐的科学,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按照“冈恩法则”(在《星际桥梁》和《空间站》的前言中我讨论过“冈恩法则”),我马上以较短的篇幅来考虑这种构思。正如《空间站》和其他用相同方式创作的小说一样,如果采用短篇小说的形式,我同样可以探讨那些需要一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才能说得清楚的思想,同样可以把这种思想,而不是把一两个人物,作为小说的中心。
  我所写的第一个故事题为《不快乐的人》(本书第一部),在这篇小说中,快乐学被引入了当代世界。故事发表在1955年2月的《神奇宇宙》杂志上。同月,《星夜洞窟》在《银河》杂志上发表。大约就在那个时候,《惊险奇妙故事》杂志的编辑请我为他的杂志写一部中篇小说,于是我决定把快乐学的未来发展史继续下去,题目我原想定为《快乐学家》,不过编辑改成了《说出您的快乐是什么》(本书第二部)。故事发生在第一部之后大约一个世纪,那时快乐学已经成为一门成熟的科学,而其内在的矛盾也开始渐露峥嵘。有一些快乐学实践者选择的目标是去获得自己所向往的东西,而另一些纯粹主义者则追求更为艰难的目标:“喜欢已经得到的东西”。
  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小说是中篇小说《赤裸的天空》,1955年秋发表于《惊险故事》杂志。故事发生于《说出您的快乐是什么》的时代之后大约100年,从快乐委员会及其强制的幸福中逃亡出来的人,来到了环境恶劣的金星,并且正努力将金星改造成一颗可供人类居住的星球。有一名金星开拓者被派回地球,以查明地球发生了什么变故,以及为什么金星上会出现与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1958年,班顿出版社出版《空间站》之后不久,我向出版社呈交了《快乐制造者》的手稿。我等了一段时间(我的代理人来信说,向班顿出版社交稿就像把稿子扔进一口深井,不过编辑最后十有八九会和你签定合同)。8个月以后,出版社终于接受了书稿。编辑通过我的代理人询问我是否能为此书再想几个别的书名。我寄去一张清单,列出了大约一打左右的名字。当我最终在纽约一间堆满稿件和书籍的狭小办公室里与编辑迪克-罗伯茨会面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决定书名。“《快乐制造者》,”他说道,“你喜欢吗?”《快乐制造者》于1961年出版,售出了几乎13  册,并于1963年在英国重印,德国和意大利也重印过此书。
  《快乐制造者》是我早期作品中惟一得到伦敦《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评论的一部小说,该报把它与奥尔德斯-赫胥黎①的《美妙新世界》进行了比较。有许多人找过我,想把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其中一位是一家好莱坞电影公司的前任经理,并且是新电视节目《广阔世界》的制片人。他准备摄制一部“比《埃及艳后》的投入还要大”的电影。当时《埃及艳后》是有史以来制作成本最为昂贵的影片。但是,他指望得到的资金来源(由一家英国矿业集团提供)一直没有落实。好莱坞的财富就像童话里的金子,只要你一碰,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奥尔德斯-赫胥黎(1894~1963),英国作家,是支持达尔文进化论的英国博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之孙,寓言体讽刺小说《美妙新世界》为其代表作。——译者注。】

  这不算什么。《快乐制造者》是我早期小说创作生涯的两个高峰之一,另一个高峰就是1962年由班顿出版社出版的《长生不老的人》。《长生不老的人》真的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并于1969年播映,次年它又被拍成每集长达一小时的电视系列剧《长生不老》,由克里斯托弗-乔治主演。随后,一家香港电影公司摄制了一部中文版的影片,我听说片名叫《生死搏斗》。近年来,这部小说还被推荐给了好几位制片商,它仍然有可能被摄制成电影。
  不过我对此并不寄任何希望。
  刊登着有关“感觉”条目的那个版本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发现过。在随后的几个版本中,这个条目已经消失无踪。那套《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是我和妻子在1950年花了300美元买的,那时我还是个研究生,那套书对我们来说非常昂贵。那也许是件天赐的礼物——也许,那套书来自未来。我们可能是全凭侥幸才买下了它,可能——我只是说可能,那套书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版本。瞧,这下又可以写个故事了!
  詹姆斯-冈恩
  美国堪萨斯州劳伦斯市
  1998年1月21日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一部 第一章

  这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在以某种形式寻觅着幸福……没有人彻底高尚,没有人完全可以信赖,没有人永远持之以恒,也没有人彻底邪恶。没有一个人,不在某些时候悲伤落泪。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①

  【①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星际战争》及历史著作《世界史纲》等。——译者注。】

  如果没把咖啡洒得报纸头版上到处都是,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那条广告。咖啡给弄洒了,因为他的手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因为他昨晚喝得太多。他喝得太多,因为……
  不过像这样顺着因果关系的链条找下去,那是找错了方向。
  报纸前面湿透的部分是没法看了,把抢救下来的后几页报纸读了个遍之后,他就看起了广告。即使他不是因为宿醉而倍感难受,在清晨这么早的时候去看艾丝尔,或者去跟她说话,那也未免过于离谱。
  那条广告,是很小的一种,就是那种从来没人看的关于头皮屑、皮肤瘙痒、头痛、假牙以及“戒烟新法”之类的广告。它们被注明为“广告”,而这么做的目的与管理几乎毫不沾边。它们是对读者的一种警告,就像个“禁止入内”的标志:若君闯入,风险自负。
  乔希曾经发誓,要掐死第一个提出这种建议的广告主管,哪怕他的建议和现在这种东西只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不过,这条誓言没有兑现,那位广告主管也安然无恙,因为电子元件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推销的。
  他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那条广告,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两只有益健康却不讨人喜欢的鸡蛋。接下来是一则关于助听器的广告。忽然,他眼睛一亮,目光扫了回去,仔仔细细地读起那条广告来:

  为什么要痛苦?
  让我们解决您的问题
  “现代社会,现代服务”保您快乐!
  请拨P-L-E-A-S-U-R
  快乐学公司

  真的,他没有看错,广告上写的不是“保您满意”,而是“保您快乐”。
  他正准备把这事说给艾丝尔听听,可想了一想,又变了卦。带着一种甘于承受痛苦的心情,他开始吃早餐,并且把这件事一干二净地忘掉了。这也就是说,在他到厂里上班之前,是把这事忘掉了。
  他瞪眼看着办公室的大门。在门框和毛玻璃中间插着一张吸墨卡片。卡片很讲究,稳稳地插在门框正中,正好位于门上金色铭文的下方。铭文是这样的:亨特电子制造公司,电子设备及元件,“亨特公司,追求卓越。”总裁:乔舒亚-P-亨特。①

  【①乔希是乔舒亚的昵称。——译者注。】

  吸墨卡片上的文字简洁而朴实——洁白光滑的厚纸上印有短短三行无衬线黑字:
  您的快乐
  就是我们的工作
  快乐学公司
  乔舒亚-P-亨特总裁猛地扯下卡片,对它怒目而视。他厌恶地用两个手指夹住卡片,打开门走进办公室外间,十分坚决地向秘书玛丽-甘宝的办公桌走去。甘宝小姐金发碧眼,美丽动人,年纪只及他的一半。他把那张吸墨卡片扔到她桌上。
  “给全体部门发个备忘录,”他咆哮道,“‘公司禁止在厂内兜售货物或散发广告材料的制度并未改变,任何雇员如有违犯,即刻辞退’。给我买瓶小苏打。谁在等着见我?”
  “只有工会事务代理人基德先生。他要跟您谈谈新合同的事。”
  “这个海盗。”乔希咕哝着,准备迎接这忍受溃疡病痛苦的又一天。
  下班的时候,乔希开着凯迪拉克牌轿车,费劲地穿过一大群拥挤在厂门外的雇员。雇员们都往后仰起头注视着天空,根本不想给他让道。乔希不耐烦地推开车门钻出来,加入了凝视天空的人群。
  在午后天空的蓝色背景上,那架飞机几乎难觅踪影,但是它那蓬松的白色云雾尾迹却又粗又厚,相当完整。尾迹拼出几个字母:“HEDON”①,乔希注视着一个“I”加了上去,然后是“C”和“S”。当飞机写完短短的一个逗号,并开始书写字母I那长长一竖的时候,他按捺住自己继续看下去的欲望,按着车喇叭穿过了人群。

  【①英文“HEDONICS,INC”即为“快乐学公司”之意。——译者注。】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章

  “我逃避欢乐,”王子说道,“因为欢乐已不再使我愉悦。我因为痛苦而孤独,也不愿因我的出现而使他人的幸福蒙上阴影。”
  ——塞缪尔-约翰逊①

  【①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书编纂家,编有《英语词典》、《莎士比亚集》,作品有《伦敦》、《人类虚幻的欲望》等。——译者注。】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也就是说,吵吵嚷嚷,令人垂头丧气、神经紧张、胃部也痉挛作痛,真是筋疲力尽……幸运的是孩子们不在家,他们野营去了。这样一天下来,乔希是忍受不了他们的——其实在其他时候他也同样忍受不了他们,有一次他曾以难得的诚实承认过这一点。
  现在要对付的只有艾丝尔。
  “乔希——”她开始了。
  “嗯——!”他哼了一声,走过她身边跨进书房,随手把房门关上。他把公文包往书桌上一扔,给自己调了一大杯凉酒。
  “胃溃疡,见鬼去吧。”他喃喃地说着,迫不及待地三大口便把酒吞了下去。
  直到第二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下肚,他这才觉得自己基本上又像个人样了。他坐进那把华丽的红色真皮安乐椅凉嗖嗖的怀抱。与他的家、他的汽车、还有他那暗红木的办公室相比,这把椅子更可以说是一种成功的象征。他翻开了晚报。
  这次是在头版,以新闻的形式出现。它本身没有多少新闻价值,不过这无关紧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郊区报纸的最主要内容。
  《密尔维尔的新兴公司》——标题十分醒目。下面的文章则热情洋溢地描述了那家新开张的个人服务公司,以及公司在郊区开设的分支机构。
  地址很眼熟,是在工业区,但乔希说不准确切的地点。
  这是一条很不完整、很难令人满意的新闻。它什么事都写了,可就是不写这家新公司到底提供些什么服务。有好几个地方,文章似乎不可避免要提及这种服务,但是每一次,记者都以令人钦佩的机敏一跳便绕开了。
  晚餐是在沉默中吃完的。饭后,食物在乔希胃里沉甸甸的,没有消化,也无法消化。他敷衍了事地处理着公文包里带回来的文件,同时试图用波旁咸士忌①和小苏打来稀释这种痛苦。

  【①波旁威士忌,一种主要用玉米酿造的美国威士忌酒,原产于美国肯塔基州波旁,故名。——译者注。】

  等到他能够不理会这种痛苦的时候,却又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文件上去了。
  接着,他便发现了那张卡片,于是整个晚上就完完全全被毁掉了,卡片向他闪闪发光,上面画着一个被无法计数、无以名状的痛苦折磨着的人,那人愁眉苦脸,嘴角直撇到了下巴底下。画下面印着几个字:“不快乐?”
  乔希皱了皱眉,往前探身想把那东西扔掉,同时徒劳地想着它怎么会和文件混在了一起。可是,当他的身体移动的时候,由于某种魔法般的印刷技术,那幅画变了个样。
  人还是那个人,可他的悲伤却换成了一副傻呵呵欢天喜地的模样,印着的字也改了,变成了“快乐学公司”。
  乔希不耐烦地把它从桌上拂下去,卡片飘飘荡荡,正面朝下落到地板上。他弯腰拾起卡片,读着背面的几个字:“请拨P-L-E-A-S-U-R”。
  自从在早晨的报纸上读到那条广告以来,乔希第一次让自己认真地思考一下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推销什么?他自问道。不明白,可又很想弄明白。这场广告战打得十分聪明。
  第二个问题是:何为快乐学?
  至少,回答这个问题看来是易如反掌。他翻开《韦氏大同典》,在“快乐”与“快乐主义”之间找到了那个词:
  快乐学:名词,参见“……学”(一)伦理学,研究责任与快乐的关系。(二)心理学,研究竟识的快乐状态与不快乐状态。
  他仔细地思忖着。伦理学?心理学?推销伦理学已是谈何容易,更别说心理学,那根本推销不了,送给别人都不要。
  不管快乐学是什么,它绝不会是伦理学,也不可能是心理学。不过,假设它和快乐有关,那倒还符合逻辑。快乐是不能出售的,幸福也不能。能出售的只能是产品或者服务,你希望这些产品和服务会带来快乐与幸福。然而,这和出售快乐并不是一回事。
  乔希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服务,但这种生意他可认得出来。这是一场骗局。一英里以外乔希就能嗅出它的味道来。这是一种哄骗傻瓜的交易,这里头能赚大钱。他们不会把报纸和吸墨纸广告白送给你,动用飞机在天上写字价格不菲,而这个可以变换图案的东西肯定更加昂贵——如果你真能找到印刷机来印刷它的话。
  把这些都加到一起,那可是一大笔钱。
  他上楼到卧室去的时候,艾丝尔开始喊他:“乔希——”
  “嗯——”他说道,随手把身后的房门关上。
  呆呆地盯着夜灯看了好长一会儿,他的脑子才不再飞快地转动,紧绷的肌肉也才放松下来。骗局,他对自己说。这个结论令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让警察去管吧,他想。说到底,这又不关他的事。
  在这种暗示着健忘的态度下,健忘也就跟着来了。
  但是,快乐学公司却拒绝被遗忘。在早晨的报纸上,一条排印十分醒目的广告不可抗拒地吸引了乔希的目光。去办公室的路上,他看到一块纯白色背景的广告牌,广告牌正中有个笼子,笼里一只青鸟正在欢快地歌唱。笼子下面有几个字:快乐学公司。
  乔希穿过办公室外间的时候,玛丽抬头说道:“快乐!亨特先生。”
  乔希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快乐?”他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玛丽妩媚地红了脸:“我的意思是说早上好。那是昨晚电视里放的节目——就是那个‘快乐’——顺口就说出来了。”
  “电视里放了什么?”
  “是个非常快乐的故事,”玛丽叹了口气,“大家都很开心。这节目就是那个名字挺滑稽的新公司赞助播映的。”
  “哦,是那个。”乔希说,“有人在等我吗?”
  “基德先生和一个推销员……”
  “今天不见推销员。”乔希不寒而栗,“我宁愿去见基德。”
  “早晨好,亨特先生。”基德一进门就说,“您快活吗?”
  “我什么?”乔希吼道。
  “对不起。”基德局促不安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那个,好像那是一句新近流行起来的话。”
  他们谈着谈着就回到了那个老问题上面:应该让每个工人只干一种工作还是从事多种工作。乔希坚持说,每个工人只干一种工作这种做法已经走过了头,如果让工人们轮换岗位并从事多种工作,就能增加产量,提高士气,并减少埋怨、差错、单调、疲劳以及旷工等等现象。基德则确信,这充其量不过是资方用来使高薪水工作降格的阴谋诡计。结果和往常一样,两个人都拍着桌子,操起各自的理由互相攻汗,就像抡着棍子向对方脑袋猛砸一样。过后,乔希觉得筋疲力尽,嘴里还残留着刚才激动情绪的味道,尖酸而愠怒。
  他打了个喷嚏,脑子里昏昏沉沉,像塞了一团乱麻。这症状再明显不过:他得了鼻伤风。
  而这还没过完的永无尽头的一天,还在前面等着他呢。
  他想把头伏到桌上去哭一场。当然,他没有那么做。男子汉不应该那样做。
  不知怎么他居然挣扎着过完了这一天,不知怎么他居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发疯似地跳将起来掐住那些人的喉咙,因为他们向他问候:“快乐”,他们问他:“你快活吗?”
  “玛丽,”他含糊不清地说,“明天我不来上班。”
  当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他那法国殖民地风格的私宅大门的时候,艾丝尔带着令他恼火的满面春风迎了上来。“快乐,乔希。”她的声音仿佛在歌唱。“你快活吗?”
  “我烦透了!”他嚷。
  “哦,亲爱的。”她同情地说,“出了什么事情?”
  “所有的事。”乔希呻吟道,“我得了伤风,胃溃疡也发作了,还有……”
  “知道你该怎么办吗?”艾丝尔恳切地说,“你该给快乐学公司打个电话。”
  乔希摇摇晃晃地倒退好几步,喉咙里发出一声窒息的动物般的惨叫。他猛地停下来,跌跌撞撞走进书房,锁上房门,抖抖索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喝干,然后又倒了另一杯。
  在漫长而恍惚的傍晚的某个时候,情况终于变得豁然开朗。他的问题出在快乐学公司身上,那是他所有怒气的策源地。如果除掉了快乐学公司,他就能重新得到快乐。
  而除掉它的惟一办法是自己动手。
  想把它留给警察去处理是错误的。这事他得管;骗局每个人都得管。要警察来处理这事,那得等到公众被诈骗之后。诈骗,他喜欢这两个字,自言自语又念了几遍。
  他拿起电话,五分钟后,又可怕地皱着眉头放下电话。密尔维尔的警察部门实在太不像话了。
  对,亨特先生。不,亨特先生。但是我们不能那么做,亨特先生。
  当然,要有指控!当然,要有证据!
  他会给他们指控的,他会给他们证据的。
  这一次,他拨了P-L-E-A-S-U-R。
  接电话的是一个悦耳的女性声音。“快乐,”她说道,“这里是快乐学公司。请问我们怎样才能使您愉快?”
  “我,叫乔舒亚-P-亨特。”乔希谨小慎微地说。
  “哦,是的,亨特先生。”那姑娘说道,“我们一直在期待您的电话呢。”
  乔希当时没在意那姑娘的话,这句话的含义他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明白。他试探着说:“我希望深入地了解一下你们提供的服务。”
  “好的,先生。”那姑娘说,“明天早上会有一位推销员来拜访您。10点?在您家里?”
  当乔希把话筒放回叉簧上去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歪着嘴,左眼皮上一块小小的肌肉在跳动着。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章

  在今天这样的早晨,你是否曾想到过,被淹死会是幸福与安宁?
  ——查尔斯-狄更斯
  半夜里看起来才华横溢的念头,在倒霉的10点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头在作痛,胃里火烧火燎,像是在造反,伤风压得他直不起腰来,鼻窦像是被打了一拳,红肿的鼻孔流着鼻涕。
  他闷闷不乐地研究着那张名片。
  威廉-“比尔”-约翰逊
  快乐学公司 应用快乐学院毕业
  他把名片翻过来,名片背面印着一句名言。
  快乐的责任,没有比它更为
  我们所低估的职责了。
  ——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①

  【①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19世纪末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主要作品有小说《金银岛》、《化身博士》、《绑架》等。——译者注。】

  他又看了看威廉-“比尔”-约翰逊。约翰逊是个年轻人,不超过30岁,有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一张真诚坦率的面孔,还有一副令人讨厌的开朗性情。乔希断定,他正是那种诈骗寡妇积蓄的骗子。
  “约翰逊先生,”他鼻子不通,痛苦而瓮声瓮气地说道,“我……”
  “叫我‘比尔’好了。”推销员急切地打断了他的话。
  “比尔,”乔希软弱地让步。“恐怕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就几分钟时间,您肯定抽得出来嘛。”比尔说,“您来了解一下我们提供的服务吧。”
  乔希耸耸肩膀,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伤心地擤着鼻子。
  看来,《韦氏大词典》并不全面。除了“(一)伦理学……”和“(二)心理学……”之外,还应该有第三个定义:“(三)科学……”。
  “科学?”乔希重复道,“快乐的科学?”
  比尔欢快地点头:“正是如此。快乐可以比沥青铀矿更为精确地定位,比铀元素更为简单地提炼,比怀元素更为可靠地合成,比核反应堆更为有效地利用。应用快乐学院的全部课程,就是快乐。”
  “那么这座学院在哪儿?”乔希敏锐地问道。
  “马萨诸塞州史密斯菲尔德。”比尔答得飞快。
  乔希默默地把那个名字念了几遍。
  “快乐学,”比尔说道,“并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奇迹,而是由诸多发现、诸多技术融合而成。这些发现和技术有的已经出现了好多年,有的则是最近才崭露头角。但是几年以前,还没有人注意到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并把它们合并成一门关于快乐的科学。”
  “而说到底,”比尔说,“快乐就是人生的目的,不是吗?”
  “也许吧。”乔希勉强地承认。
  “让我换一种说法。”比尔兴高采烈地说,“我们逃避痛苦——或者更确切地说,逃避不快乐。如果有两条道路让我们选择,我们就会选择不快乐程度较低的那一条。”
  “快乐学基本上是一种训练方法,它是一门心理科学。就其本身而论,它最大的价值在于未来,它最大的功效在于对年轻一代的培养。”
  “很好。”乔希干巴巴地说,“可是它能为我做什么——就是现在——就在今天?”
  “快乐学看来能做好多事情呢。大多数的公司,都专门从事一项单独的服务:清洗、银行、会计、管道、各种修理工作、送货、就业……而快乐学公司所做的,则是一切事情。顾客的问题也就成了快乐学公司的问题。如果顾客需要一份工作,那么快乐学公司就会为他找一份工作,更为重要的是,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份工作,而是一份能使顾客感到快乐的工作。”
  “除此以外,快乐学还能解除痛苦,治愈疾病,重新塑造神经与心理个性,增强体魄,理清思维,并消除种种不快乐的根源:比如对工资的忧虑,投资上的困难,无法实现的预算,婚姻问题,婚外恋窘境,无法得到的欲望以及内疚赎罪……”
  “总而言之,亨特先生,”比尔诚恳地说道,“我们提供的是登峰造极的个人服务。为了使您获得快乐,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这是我们的保证。”
  “你们如何保证?”
  “书面保证,作为合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可思议。”乔希咕哝着,他抬起头来,又加上一句:“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们的公司?这可是一种全新的综合服务呀!”
  “正是如此,亨特先生。我们公司是新成立的,但是我们已经有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本公司已经买了保险,担保合同的顺利履行。我们一直在私下开展业务,规模不大,已经有好几年了。您瞧,我们正在向公众开放我们的服务。事实上,这是我们在本地区的试营业……”
  “我明白了,”乔希很快打断了那一套推销的老话,“你说,你们能使我获得健康。”
  “还有快乐。”比尔说。
  “你们能治好这伤风吗?”
  “当然能治好。”
  乔希往后一靠,这种绝妙的厚颜无耻令他一时哑口无言。“那一定挺贵的吧。”最后他才说道。
  “正如我们的一些广告所说,您将无法承受,”比尔说,“您将无法承受失去我们的服务。实际上,本公司的服务根本不是您所想像的那么昂贵,即使和别家公司单独提供的服务相比,其价格也相去甚远。现在,在这个特别试营业期间,您可以购买一份有限服务合同,它包括全面的诊断服务和特别标明的医学和心理学服务,而其价格只需100美元。”
  “那么按我的理解,你们还有一种无限服务合同喽?”乔希敏锐地问道。
  比尔耸耸肩膀:“哦,对。但是现阶段我们并不推销这个。现在我身边正好就有一份合同……”
  很快,屋里就只剩下乔希一个人了。他得到了一份合同和一个当天下午见面的约定,而比尔则得到了他100美元的支票。
  乔希微微冷笑着。如果那种服务和这个推销员一样狡猾,这可实在是一套聪明的把戏。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章

  我们不创造幸福,就无权享受幸福,正如我们不创造财富,就无权享受财富。
  ——乔治-萧伯纳

  他认出了那栋建筑。他把它租出去的时候,那是一栋仓库。现在它的样子仍然像座仓库,只不过更加肮脏,更加破败,更加需要修缮。它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家出售快乐的连锁店。
  乔希抽着鼻子在凯迪拉克车里坐了几分钟,注视着行进的队伍。一条由男男女女组成的人流不停地走进仓库里去,而第二条人流又从仓库里走出来。从人们的外表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对快乐的渴望是不分阶层的。不过奇怪得很,在那些从仓库里面走出来的人身上,那些差异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抹去了。
  然而,给乔希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是队伍的人数。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快乐学公司生意兴隆。
  快乐的生意正在蒸蒸日上。
  乔希慢腾腾下了车,挤进队伍里。队伍穿过一扇用什么东西撑开的大门,走向建筑物内部。乔希一跨进门口,立刻停住脚步,目瞪口呆,任由别人把自己推到一边。
  仓库里面真是富丽堂皇。
  那地板,不管看上去还是踩上去都像是玫瑰色的大理石。那墙壁,是绚丽多彩的中性塑料,熠熠生辉。整个仓库前部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宽阔高大的候诊厅,而候诊厅的装潢更使它显得巨大无比。
  就像火车站里的旅客一样,人们川流不息地踏上地板,向一个遥远的半圆型问讯台走去。问讯台左右各有一排大门。
  整个大厅给人的印象不是庞大,而是宽阔,不是冷冰冰的美仑美奂,而是暖洋洋的欢欣愉快。乔希慢慢地转着身子,深深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
  墙壁上刻有两行荧光闪闪的诗句:
  快乐者必将取胜,
  必然如此,因为幸福从来都是孪生。
  ——拜伦爵士①

  【①拜伦爵士(1788~1842),全名乔治-戈登-拜伦,英国诗人,代表作有《唐璜》、《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等。——译者注。】

  “这生意能赚大钱。”他喃喃地说道。
  乔希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直到身边有一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应道:“那是显然的,亨特先生。我们从事的是一种很有价值的服务。当幸福可以出售的时候,谁还会去买别的呢?”
  乔希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面前这个人至少和乔希一样年纪,但是身体却健康得多,他脸上刻的全是笑纹而不是皱纹和鱼尾纹。
  那人傲然地昂着头,头发已经灰白,但是一双乌黑的眼睛却充满睿智与和善。“我叫莱特。”他说,“在这里由我为你服务。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我会尽力做出回答。比如,我想你已经知道这座建筑物的象征意义了吧。”他带着询问的口气停了下来,见乔希不说话,便又继续说道:“一副破败寒酸的外表——可是内部却绚丽多彩,温暖宜人。即使在我们当中最丑陋的人身上,都可以存在着美丽和快乐。”
  乔希让他领着自己走在地板上。莱特口若悬河,乔希却一言不发。他们走进一扇大门,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一间小屋内。屋里地板正中单独放置着一把宽大的安乐椅,靠墙摆着一张桌子,桌旁是把直背靠椅。
  “坐吧。”莱特指了指那把安乐椅。
  乔希感激地重重坐到椅子里,擤着鼻子。
  “伤风了?”莱特同情地问道,在桌旁坐了下来。他一边说下去,一边偶尔用眼睛瞥一下桌面:“我们一会儿就治好你的伤风,还有胃溃疡,呃?”
  “你怎么知道?”乔希满腹狐疑地问道。
  莱特轻松地笑起来,笑声十分欢快。“如果你认为我做过什么调查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并没有那么做。是那把椅子,你坐的椅子,那是我们特殊的、享有专利的诊疗椅。”他的手在桌面上移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乔希的后颈。他一下子跳将起来往后看去,可是什么也没看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又软软地垂了下来,手心里湿漉漉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怒不可遏地问道:“你的‘诊疗椅’是什么意思?”
  “坐下,亨特先生。”莱特温文尔雅地说道,“椅子不会伤害你。快乐学是没有痛苦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把倚子看起来确实是把椅子,而不是牙科诊所里那种由钢铁、铬和大理石制成的刑具。”
  乔希战战兢兢地坐回椅子上去,不过这回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前缘。“那很好。可是,这把椅子有什么用处呢?”
  “它能准确而全面地向我提供任何坐在它上面的人的身体状况。”
  “我不相信。”乔希厉声说道,“这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莱特温和地纠正他的话。“这种椅子早在10年前就在理论上成为可能,早在5年前就已经具备了技术可行性。它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只要有足够的动力,任何人都可以把它装配起来。”
  “胡说八道!”乔希嚷道,“这椅子是革命性的——不然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为什么它没有成为众所周知的东西?”
  莱特耸耸肩:“你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公开试验嘛,对于经济领域的自然抵制,我们可不能等闲视之,这种抵制曾经把许多发明打入冷宫,你一定听说过能把水变成油的药丸,永远不会变钝的剃须刀,还有包治百病的万应灵丹……”
  “荒诞!我是个实业家,这个我可懂。咱们制造各种各样的电子管和电子管代用品:真空管、光电管、热离子管、气体管、阴极射线管、磁控管、速调管,还有晶体管。如果有人发明了一种能使其他产品全部过时的东西,我们就会着手生产这种产品,你说得不对,要是真的有人发明了你所说的那样潜力无穷的东西,准会有1000家公司手里摇晃着钞票冲上来的。”
  莱特显出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你是位电子设备生产商,咱们应该能订个交易,把诊疗椅的基本设计投放市场——也许可以设计成个小亭,一个自动诊疗机:‘测量体重、身高、X射线胸透、新陈代谢、血球计数、癌症测试——只要5分钱……’”
  “5分钱!那你岂不赔上老本!每次收费至少得在一美元以上。”
  “但是如果这样定价,就会把最需要健康的人拒之于健康的门外,而这与快乐学的总体目标完全背道而驰。其实诊疗椅远不如你想像的那么复杂,这个我们以后再讨论。诊疗椅还是一种治疗工具,它能医治疾病和身体失常,能调整内分泌平衡,还能接骨疗伤,诸如此类的事情。”
  “诸如此类的事情?”乔希无力地重复了一遍,“怎么治疗?”
  “哦,主要采用皮下注射。”莱特不假思索地答道。
  乔希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诊疗椅能诊断疾病,然后治愈疾病,对吗?”
  “正是如此。”莱特微微一笑,“你的伤风现在怎么样了?”
  乔希抽了抽鼻子,清新的空气闻着真好。他的鼻子通了,脑子里也不再像是塞着一团乱麻。“伤风好了。”他说。
  “上百万。”乔希咕哝着,“像这种治疗感冒的方法能值上百万。你们为什么不把它投放市场?”
  “我们已经把它投入了市场。”莱特说得很简单,“它是本公司快乐治疗的一部分。从我们的角度来看,单独把它投放市场毫无意义,我们对消除小灾小病或者重症顽疾统统不感兴趣。我们的事业是快乐,而不是医学,明白吗?”
  乔希摇着头,如坠云里雾中。“你是说你们对赚钱不感兴趣?”
  “我们当然感兴趣噗。不然我们怎么维持这个公司,怎么去建立相同的公司?我们又如何才能使每个人都能得到快乐学公司的服务?不过,赚钱就其本身来说并不是目的,它只是达到我们目的的最佳途径。”
  “十分高尚啊。”乔希说话的态度很是粗暴,“很好。这把椅子能诊断和治疗疾病。除此之外我的100美元还能买些什么?”
  “我想你一定注意到了吧,你的胃溃疡已经有了极大的好转。”
  乔希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把注意力转向自己身体内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毫无用处地搜寻着上腹部的感觉。“我的确认为——”他说了一半,却又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我怎么才能确定呢?”
  莱特轻轻一笑:“去找你自己的医生吧,他会告诉你的。”
  “我会去的。”乔希说得十分坚决。如果莱特这是在虚张声势,那他就要叫对方摊牌。“这就结束了?”
  “你还要什么呢?”莱特瞪大了眼睛,“只花100美元,你就治好了感冒和胃溃疡,还使身体状况得到了全面的改善,这样的好事你上哪儿找去,自打30岁以来,你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结实过。这就结束了?当然没有。你得到的治疗只是前半部分。如果方便的话,治疗的后半部分将在明天同——时间进行。”
  “那又包括什么内容呢?”
  “你得到的只是初步治疗,如果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能与你已经接受过的治疗相媲美的心理疗法——你所得到的东西将一文不值。你仍然会得伤风,你的胃溃疡仍然会发作,而且比哪次都严重。我再说一遍,我们搞的不是医学,而是快乐学!”
  “可是我并不需要心理治疗。”乔希抗议道,“就算我真的需要心理治疗,我也不喜欢它。我可不是那种不能适应环境的人。”
  “你快乐吗?”莱特平静地问道。
  乔希一惊,他意识到莱特弦外有音,这话可不仅仅是一句反问。“我认为这个问题很不礼貌。”他说。
  “你难道不想得到快乐吗?”
  “我希望得到快乐。”乔希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那意味着改变我的个性的话……”
  莱特悲伤地叹息道:“人类制造痛苦的能力实在是无穷无尽呐,他们老是变着法儿地自我折磨。原因呢,一是因为他们具有自我虐待的倾向,二是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有一种负罪感,他们需要进行自我惩罚。你瞧,快乐学不会改变你的个性,它只是教给你快乐的技巧,教你用快乐的方法表达自己的个性。”
  “怎么教呢?”乔希疑惑地问道。
  “我们从消除明显的失调入手。面部痉挛,紧张性习惯——比如你左眼皮的抽搐,还有你伸脖子的模样。”
  乔希觉得自己在伸脖子,眼皮也跳动起来。他已经好久没注意这些了。现在,当他企图去控制它们的时候,却发现那根本无法控制。
  “你晚上头疼,早晨因为宿醉而感到难受,一见到早餐就发抖。你酒喝得太多,烟抽得太厉害,你过分依赖于这些刺激物。我们消除了第一种坏习惯,也就去掉了第二种习惯存在的必要。”
  “拿着大棒的世俗牧师。”乔希冷笑。
  莱特不慌不忙地微笑道:“你可以这样称呼我们。不快常常不过是种恶习,我们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不快,就像制服其他东西一样。现在,我们来谈谈你的恐怖症……”
  “我没得什么恐怖症……”
  “我可以肯定,你患有大多数恐怖症。恐高症、幽闭恐怖症、说教恐怖症、甚至恐惧恐怖症——那是一种对恐惧本身的恐怖……”
  乔希执拗地摇头:“你搞错了。”
  “我怎么会搞错呢。”莱特瞪大了眼睛说道。他的手在桌面上动了一下。
  蓦地,灯灭了。乔希顿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中,这黑暗是如此的彻底,似乎连黑暗都具有了摸得着的质地。黑暗紧紧地包围着他,令人窒息,他头上似有泰山压顶,它带着心理的重负狠狠地砸将下来,空气都像被压缩了……
  乔希感到恐惧在喉咙里悸动,胸口仿佛紧紧缚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停!”他大叫一声,连声音都变了调。“快开灯!”
  灯开了。乔希愤怒地眨着眼睛。
  莱特笑嘻嘻地说道,“这个,就是幽闭恐怖症。”他的手又动了一下。
  地面在100万千米的下方。地上匆匆来往的行人车辆看上去就像玻璃片上的微生物一般。建筑物的侧面慢慢在他脚下消失了。乔希一阵发冷,胆战心惊。他靠在金属栏杆上,可抓着栏杆的手却瘫软而虚弱,似乎力气已然耗尽。他感到自己在往下掉,仿佛他已经把自己投进了虚空那饥饿的大口。
  他体内深处开始发出一声尖叫。
  乔希坐在椅子边上,那声尖叫还在他喉咙里,他忍住叫声,怒视着莱特。
  “这个,”莱特说道,“就是恐高症。我可以继续演示下去,但是我认为这已经证明了我的看法。”
  等到乔希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治疗感冒的疗法价值上百万的话,那么现在这种设备仅仅在娱乐业中就能值几十亿。”
  莱特耸耸肩膀,仿佛这根本无足轻重、不值一提。“那只是一种有效的治疗设备,也许以后你能有机会真正目睹它投入运行。现在咱们继续说下去——祛除你的恐怖症之后,我们就要来真正解决你的快乐问题——”
  “所有这一切,只要100美元?”乔希不胜惊愕地问道。“这就是特别服务?有限服务合同?”
  莱特点头。
  “那你们怎么赚钱呢?”
  “我们不赚钱。”莱特承认道,“尽管我们的技术具有高度的标准性,这能使我们大致做到盈亏相抵。当然,我们现在提供的只是一种介绍性的服务,日后,服务价格将昂贵得多——那是对付得起钱的人而言。对付不起钱的人,我们提供免费的医疗服务。实际上,我们赚钱所依赖的是无限服务合同。”
  “另外,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们干呢?”乔希问道。
  “我们处理一切事务。我们安排你的生活,以便你今后再也无须忧虑。在这个充满焦虑的时代,你再也不必焦虑,在这个充满恐惧的时代,你再也不必惧怕,你将永远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房可住,你将永远快乐。你会爱别人,也会为别人所爱。对你来说,生活将是完完全全的快乐。此外,你还能得到别的好处,比如本公司对长寿的研究——顺便说一句,它现在正结出硕果——这些将首先用于我们无限服务的顾客。”
  “快乐,还有用来享受快乐的长寿,”乔希冷冷地说道,“这可值一笔大钱呐。”但是,他听见警钟在自己脑中长鸣:骗局!骗局!“价格是多少?”乔希问道。
  “正如你所说,”莱特思忖着答道,“这可值一笔大钱。无限服务的价格确实昂贵,但是物有所值嘛。它的价格就是——切。”
  “一切?”乔希重复道,他的声音短促而刺耳。
  莱特严肃地点了点头:“一切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存款以及将来的收入,必须全部签字转让给公司。听上去收费过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顾客来说,金钱已经毫无用处,因为顾客的所有需求,都可以由公司来处理。”
  “这可太不平等了。”乔希抗议道:“一个工人可能只有几个美元,而一个富翁却得付几百万……”
  “这得看你用什么尺度来衡量。”莱特耸耸肩说道,“对这两种人而言,他们都已经付出了一切。我们得到的是个平均数。这对顾客无关紧要,金钱对他们已经失去了价值。说到底,他们已经得到了金钱所能买到的一切——快乐,而在不久以前,金钱还买不到快乐。”
  “可要是有人不快乐,又当如何呢?”
  “在这种不太可能发生的情况下,”莱特说道,“合同将无效,所有款项全部退回。”
  所有这一切,叫人不由得不信。乔希思忖着,这里头准有蹊跷。“如果我想得到无限服务,那么我就必须把我的所有财产、我的公司、我的存款——一切的一切,全部交给你们?”
  “正是如此。”莱特愉快地答道。
  “那你们肯定不会有很多顾客喽?”
  “恰恰相反,我们已经有了大量顾客。”
  “本人,”乔希斩钉截铁地说道,“是你们永远也得不到的顾客。”
  莱特心平气和地摊开双手。“当然,那由你自己决定。痛苦不是犯罪,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还不是。”
  乔希一下子就听出莱特话里有话:“你说‘现在还不是’是什么意思?”
  “快乐学最终将遍布全国,乃至全世界。我们最终将需要立法,立法的目的不是为我们自己,而是为保护未成年人的权利。快乐学必须成为小学课程的一部分。我们必须保护每个人的基本权利——幸福快乐的权利,亨特先生。”
  “《独立宣言》里所说的权利,”乔希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追求幸福的权利。”
  “但那时幸福还是艺术,而现在,幸福已经成为一门科学。我们追求幸福已经追求得够久的了,现在我们也该把它追到手了。好罢,亨特先生,”莱特边说边站起身来,“为您的首次治疗,我已经占用了您很长的时间,希望您明天再来完成您的治疗。”
  乔希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会回来的,而且他希望在回来的时候,能给莱特和快乐学公司带来一个大大的意外。
  “顺便提一下,”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莱特说道,“关于生产诊疗设备的事……”
  “恐怕我不会感兴趣。”乔希慢慢摇着头,“小本生意,无利可图。”
  “那得看你希望得到的是什么样的利润。”莱特答道。
  乔希回味着莱特的话走出屋子,穿过走廊和宽阔的候诊室,回到了午后的室外。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五章

  年收入20英镑,年花销19英镑19先令6便士,这便带来快乐。年收入20英镑,年花销20英镑整又加6英镑,这便带来痛苦。
  ——查尔斯-狄更斯

  医学博士J-M-库琅先生困惑地抬起头来。“好吧,据我判断,你的胃溃疡即使没有痊愈,情况也已得到了很大改善,眼下没有症状。”
  “那么感冒怎么样?”
  库琅医生沉思着把两手合在一起。“感冒已经好了——如果你真得过感冒的话。”
  “我为什么要撒谎?”乔希大嚷起来。“我得过成千上万次感冒,可这一次与众不同。”
  库珀医生同意地点点头,“我想,这一点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你肯定也得过一两天内自动痊愈的感冒,是吧?正因为如此,治疗感冒的药物,还有其他一些所谓的‘灵丹妙药’,都必须在严格的控制下经过仔细而科学的测试,才能对其做出结论。”
  “可是如果胃溃疡和感冒都被治好了,那是怎么治好的呢?”
  “对此我一无所知。”库珀医生说得很坦率,“如果一定要我猜,我想那种方法与信仰疗法相似。”
  “但是我对那种疗法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仰。”
  库珀医生耸耸肩:“你对事情的发生抱有希望而且对此印象深刻。皮下注射激发了自我暗示——实际上,是你自己治好了自己。不管怎么说,你的溃疡是由心理疾病引起的,精神把溃疡强加给身体,精神又治愈了溃疡,如此而已。”
  “听起来好像挺简单的嘛。”
  “哦,这可并不简单。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我们不就都会去那么干了嘛。这可比节食。药物和外科手术容易多了,对吗?”
  “那么实际上,这全是哗众取宠的一派胡扯?”
  “嗯,我不想那么说。可以肯定,他们偶然发现了某种自我暗示之类的东西,而且在许多病例中显示了疗效。别忘了,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压力的时代,由压力引起的疾病可渭比比皆是——腹痛、风湿性关节炎、溃疡、高血压、哮喘、某些心脏病、溃疡性结肠炎……”
  “难道你不担心自己会失业吗?”乔希皱了皱眉。
  库珀医生笑了。“这样的病例必然是有限的,而且我发现自我暗示对细菌和病毒实际上没有任何作用。那些神奇的疗效最终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狂热,它们自生自灭,过后就被遗忘。不,不管那些诊疗椅再怎么神乎其神,医学这个行当永远都会存在下去。”
  “这有没有可能是诈骗?”
  “嗯,是的,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如果这是诈骗,你会帮助我来揭露它吗?”
  “我——呃——我不想卷入……”
  “弄清楚在本社区行医的人是否有行医的资格,这难道不是你对本社区、对你的职业所应负的职责吗?”
  库珀医生伸手摸了摸剪得短短的头发。“好吧,既然你那么说,我想那确实是我的责任。”
  乔希微微点头:“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下午的时间还剩下几个钟头,乔希在阳光下踱着步,那感觉实在是许多年来最美妙的一次。他想,这就是关心外部世界所带来的结果吧。
  一想到关心外部世界,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公司,不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愧疚。于是,他把汽车向工厂开去。
  玛丽从桌旁抬起头来,一脸惊讶:“亨特先生,您怎么来了。昨晚您看上去病得好厉害。可今天,您的气色已经好多了。”
  “谢谢,玛丽。”乔希自鸣得意地说道,“我感觉好极了。有我的电话吗?”
  “您的律师斯图尔特先生一直在找您,基德先生正在等着您。”
  “给我接通斯图尔特先生的电话,同时我想和基德谈谈。”
  “哦,还有,亨特先生,趁着您在这里的时候,我想告诉您我要辞职了,我准备结婚。”
  乔希已经转身向办公室走去,他猛地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习惯了每天与这位年轻美貌的玛丽接触。这不是和玛丽玩玩的问题——至少那只是个遥远而不切实际的设想——但那却是他的期盼,他把这种希望秘密地藏在心底,只有这样他的日子才可以忍受。
  “可我原以为你想有一份事业!”
  玛丽可爱地红着脸:“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刚刚才明白——我是说有人让我明白,我一直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家庭,那才能真正使我快乐。”
  一片怀疑的阴影笼罩了乔希。“我明白了,是快乐学公司。”
  她松口气,点点头,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
  “好罢,玛丽。”乔希说得很冷淡,他不再想和她有什么关系。“失去你我感到很遗憾,但是我肯定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是第一个意外。
  第二个意外是工会事务代理人基德先生,他看上去几乎是病恹恹的样子,既不争,也不吵,更不拍桌子。他说:“你是对的,亨特先生,让每个工人从事多种工作才是正确答案。我同意你的意见,工人们也同意你的意见。”
  “什、什么?”乔希语无伦次了。
  “是的,先生。我们会在那份合同上签字的。”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乔希问道。
  “我刚刚意识到,亨特先生,所有这些大吵大嚷,所有这些争论不休,除了使每一个人都不快乐之外,并不能带来任何成效。我发现的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并不是天生适合于当事务代理人,我在厂里当工人的时候,比现在要快活得多。如果您同意的话,我还是回去当工人得了。”
  乔希张开大嘴,瞪着基德。他费了好大劲才合拢嘴巴,说道:“是快乐学……”
  “正是。”基德高高兴兴地说道。
  乔希对快乐学公司的种种意见正待脱口而出,电话铃却恰在此时响了起来。“对不起,”他咕哝一声,拿起听筒:“喂?”
  “我是斯图尔特。”话筒里传来律师尖锐而激动的声音,“你知道城里的那家新公司吗?那家自称为快乐……”
  “我知道。”乔希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刚才派了一名代表到我办公室来。他们现在已经拥有亨特电子公司的一半啦!”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六章

  有了这神圣的智慧,心灵便得到了安宁,更使她无法觅得的幸福来临。
  ——塞缨尔-约翰逊

  乔希在椅子里往前倾着身子,盯着斯图尔特的嘴巴。这张嘴的上唇长着稀疏的胡子,仿佛用铅笔画出来似的。乔希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张嘴的动作,似乎只有这样,那些话的意思才更加容易理解。“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讲什么。”乔希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妻子签署了他们那种无限服务合同?”
  “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情。”斯图尔特叹了口气。“那份合同把你对公司一半的所有权交给了他们。”
  “我妻子怎么竟能把我的公司签字转让?”乔希第十三次问道。
  “只是公司的一半。”斯图尔特耐着性子说,同时有条不紊地捋着他的小胡子。“这是因为根据本州的夫妻共有财产法,你妻子拥有你财产的一半。而她已经把她的财产全部签字转让了,这就给予了他们一半的权利……”
  “行了,行了。”乔希说道,“这些我明白。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拥有我房子的一半,对吗?”
  斯图尔特点了点头。“还有你存款的一半、你在其他公司股份的一半、你汽车的一半——换句话说,你所有财产的一半。”
  “可是我将来收入的一半肯定不会也归他们吧。”乔希几乎是在乞求了。
  “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斯图尔特沉思着说,“我猜想那得由法庭来决定。”
  “那我该怎么办呢?”乔希束手无策地说。
  “他们很可能同意用现金方式解决房子问题,不然你只能把房子卖掉。至于其他的嘛,可以进行调解……”
  “不!不!”乔希突然发作了。“我们不能那么做。我要斗争到底!咱们要上法庭!咱们要证明那张合同一文不值!”
  斯图尔特缓慢而坚决地摇着头:“作为你的律师我必须警告你,这是在把钱白白扔掉。不管是谁起草的这份合同,它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即使是全国最好的契约律师,也赢不了这场官司。”
  “我妻子受到了不当压力——她得了暂时性精神错乱。”乔希绝望地叫道。
  斯图尔特耸耸肩:“你比我更了解你的妻子。你也知道你愿意在法庭上经受什么样的程序。精神病诉讼可从来都不是令人愉快的。即使是这样,那是否有用也还值得怀疑,因为合同还附有由一位精神病学家出具的心智正常的证明。”
  “这就是证据,不是吗?”乔希激动地大声说道,同时用一根颤抖的手指敲着桌子。“这就证明他们害怕咱们会在这里进攻,这就是他们的弱点,这就是……”
  “毫无希望,亨特先生。”斯图尔特直截了当地说,“你最好还是留着点精力想办法保持你对公司的控制权吧。”
  “那么这就是他们的企图。”乔希缓缓说道,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里迸出来,应着他用拳头捶打桌子的节奏。“为什么没人看到危险?几个星期之内他们就会拥有密尔维尔——工业、房地产,还有从下水道起的一切市政财产。他们会拥有所有固定或者移动的东西,包括四分之三的人口。”
  “他们不能拥有人,”斯图尔特反驳道,“那是奴隶制。”
  “再读一遍合同吧。”乔希面色严峻地说道,“这比奴隶制还糟。奴隶制至少还允许保持精神自由。”他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但是他强烈的语气却比大喊大叫更令人胆战心惊。“我现在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几年之内,快乐学公司将成为国内最大的单一经济力量,他们将拥有美国。他们没有必要接管政府,快乐学公司将允许政府取得一份无限服务合同……”
  斯图尔特一直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乔希:“就从这么一件单一的事情推断下去,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乔希的目光穿过斯图尔特,穿过墙壁,投向无限远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快乐学公司——这是一种伪装成傻笑的对权力的垂涎。让一个小雪球停下来并不困难,但如果让它带着人类亿万年来梦想的重量滚下山去,它就会发展成一场大雪崩,横扫它面前的国家和大陆。”
  斯图尔特不由自主地被打动了:“我想这里头确实有危险因素存在。”
  “我只是第一个。”乔希继续说道,“在我之后,会有成千上万个人被压倒、被遗忘。要阻止它必须现在动手——现在,趁它还没成气候——否则,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动手的时机。”
  斯图尔特缓缓点头。
  乔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代表想要什么?”
  律师一惊,接着摇了摇头:“他们想通知你。告诉他,那个代表就是这么说的,快乐学公司不会是个难以共事的合伙人,你可以像以往一样继续管理公司,他们不会来干涉。”
  “该死的!他们倒还真公平大方。”乔希大声骂道。
  “还有件事。”斯图尔特接着说,“他说公司建议生产某种——我想是某种投硬币的小亭子。”
  乔希爆发出一声叹息:“原来如此。他们要我自掘坟墓,这我可不干,一开始我就是对的,咱们得跟他们进行斗争。如果他们想和我斗下去,那我就要斗争到底!”
  “可我已经解释过了……”
  “你瞧,如果合同一方从事非法活动,合同就没用了,对不对?”
  “嗯,是这样,一般来说我认为……”
  “如果订约人不能履行合同条款,合同就是无效的,对不对?”
  “对,但是……”
  “他们保证提供快乐,是不是?那咱们就叫他们证明一下他们确实能提供快乐!”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七章

  那些最为人类的幸福操心的人,却使他们的邻居感到非常痛苦。
  ——安纳托尔-法朗士①

  【①安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文艺评论家,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者注。】

  前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关门的声音显得空空荡荡。乔希啮在门厅里,包围着他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他明白了,屋子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喊道:“艾丝尔!”过了片刻,他又喊了一声,但是声音却微弱而无望:“艾丝尔?”
  他带回来的满腔怒气此时已无影无踪。这个星期以来,他眼妻子说的话总共没超过12句。现在,当他有满肚子话要跟她说的时候,她却走了。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特点——这也许是所有女人的特点——当你不需要她的时候,她会呆在那里,而当你需要她的时候,她却永远个会出现。
  如果现在能找到她,他也不会老是怒气冲天地责备她。在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能够理解她,也许比以前哪一次理解得都深。但是渐渐地,这种想法一点一点隐去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他在书房的桌子上找到一张便条。条子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乔舒亚:
  我去接孩子们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和孩子们分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现在我认识到,我们以前过分关注什么对别人有益,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关心的是他们的幸福。
  我知道和孩子们在一起我会快乐得多。我想孩子们也会更快活的。
  艾丝尔

  读完条子之后,乔希久久地凝视着它,他看见的不是字句,而是许多年前的艾丝尔——年轻、美丽,正在热恋之中。他记起自己当年看她的样子,记起当年与她讲话的方式。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都已不复当初。
  小餐柜里没有冰块。乔希把波旁威士忌随随便便地倒进一只玻璃杯里,就那么喝了下去。酒温暖而纯净,他甚至连滋味都没去尝。
  这就是快乐学公司对他所干的一切。它剥夺了他对自己创建的公司的控制权,它拿走了他所有财产的一半,它还带走了他的妻子儿女,除了这一切,其余的都毫无意义。
  如此的不幸,叫谁能够承受。
  第二杯波旁威士忌仿佛吹开了情绪的迷雾,使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要为此而斗争,他要把它们都赢回来。快乐学公司是个骗局,他要在全世界面前揭露这个骗局。
  一个小小的、不安的念头悄悄钻进了他的脑海:快乐学公司真的是个骗局吗?
  他真能肯定快乐学公司不能履行他们的合同吗?他真能断定他们没有发现伊甸乐园那紧闭的大门,并且找到了穿过或者绕过这大门的办法吗?
  要是他们果真找到了能像网住青鸟那样捕捉快乐的技术和设备,那么一个头脑明智的人就惟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取得一份无限服务合同。
  当幸福可以出售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不去买。
  一个人可不能凭侥幸行事,最聪明的办法是去核实,而核实易如反掌。乔希打开他的《韦氏大词典》,翻到最后几页:美国和加拿大大学与学院名录。他的手指头顺着那长长一列名字数下来:印第安纳技术学院、印第安纳大学、依阿华专科学校……
  没有什么“应用快乐学院”。为进一步保险起见,乔希又查阅了“应用”和“快乐学”。什么也没有。
  应用快乐学院是个白日梦。
  快乐学公司同样如此。
  快乐同样如此。
  问题是,他如何才能证明——合法地证明?
  当他第三次把杯子灌满的时候,他反复思忖着,这波旁威士忌为什么竟不能把他醉倒?他的思绪像水晶一样明澈无比。
  这一次,他慢慢啜吸着琥珀色的威士忌酒,这酒喝下去就像喝水一样。有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敲打着他思维的大门。他推开门,把它让进来。那原来是两句诗:
  我常常纳闷,酿酒的人还要买什么,
  他买的东西只比得上他卖的美酒一半珍贵。
  当然,这就对了,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着的符合逻辑的证明,这在法庭上毫无用处,但是对乔希来说,这便是确凿无疑的证明。
  如果他们真的很快乐,如果那幸福的青鸟真的在他们的笼子里拍打着翅膀,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出售快乐?如果一个人已经找到了天堂,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推销导游观光?在所有欲望都得到满足之后,他们继续努力的动机是什么?他们要买什么?
  答案是:他们什么也不能买,他们已经拥有了一切。
  快乐学是荒谬的。
  现在要去揭露它。
  乔希坚定地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是马什中尉吗?”他问道。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八章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渴望得到幸福,那只是一个反叛的魔鬼迷住了你的心窍。我们究竟有什么权利得到幸福?
  ——汉瑞克-易卜生①

  【①汉瑞克-易卜生(1828~1906)挪威剧作家、诗人,以社会问题剧著称,著名作品有《玩偶之家》、《群鬼》等。——译者注。】

  “你不必念出声来。”莱特说道,“其实我倒希望你别念出声音来。我们测试的只是你对一套标准的关键词语的反应,这种反应和你的回答没有关系。诊疗椅会给出读数——主要来自于你的心理电流反射的读数——它们会按照刺激物的顺序标绘出来,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张有关你的快乐学问题的图表。准备好了吗,亨特先生?”
  乔希惴惴不安地在椅子里扭动着身体:“不采用皮下注射?”
  莱特温和地微笑:“不采用皮下注射。”
  “很好。”乔希叹了口气,“开始吧。”
  莱特用一种职业化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调念道:“父亲、母亲、姑娘、孩子、金钱、财产、财富、贫穷、妻子、希望、梦想、工作……玫瑰、钻石、快乐……”15分钟之后,他忽然停了下来,瞥了一眼桌面说道:“这已经足够了,你想看读数吗,亨特先生?”
  “什么?”
  莱特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知道的——吉普赛人搅动茶叶,就能告诉你过去和未来。对你的未来我们只能作个猜测,但是我们却能非常精确地描绘出你的过去和现在。”
  “不,谢谢。”乔希坚定地说,“我从不上茶馆。”
  莱特耸耸肩:“那随你的便。”
  “这就结束了?”
  “不,”莱特慢悠悠地说,“现在我们要告诉你如何才能得到快乐。不过,也许你同样情愿放弃这个答案。”
  “说下去,告诉我。”
  莱特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用双手劳动的话,你会快乐得多。建造点什么东西,制作点什么东西,甚至在你自己工厂里装配点设备也好。如果你能克服你获得承认与欢呼的需要的话,当个雕塑家你会感到最为快乐。你瞧,你有很敏锐的触觉,还有对形状的可靠感受……不过,我不必给你作性格分析,对吗?”
  乔希轻轻笑了起来:“然而我却创建了同行业中全国最佳的公司之一,对此你作何解释?”
  “我没有说你会更加成功,”莱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说的是你会更加快乐,那可是两码事。对真实目标和虚假目标的辨别,是快乐学技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个人并不真正胜任的工作所带来的挑战,可以促使他做出难以置信的努力——同时毁掉他的性格、消化功能和家庭。这值得吗?惟一明智的回答是:不!但是既然你不打算听取忠告,我再说下去也没用。”
  “我已经获得了100美元所能买到的服务了吗?”
  “从本质上来说,正是如此。”
  令人惊讶的是,乔希还没来得及挪动身体,莱特却已经站起身来,走到门口。门打开了。“行了,先生们。”莱特面不改色地说道,“你们现在可以进来了。”
  库珀医生、斯图尔特先生,还有提着钢丝录音机的警方探员马什中尉局促不安地走进屋来,就像一群耳朵凑在锁眼上偷听却被当场拿获的小男孩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马什中尉狐疑地问道。
  “亨特先生根本不应该企图贿赂我们的接待员。钱对她有什么用处呢?我想,你们有搜查令吧?”
  “是的。”马什说道。
  “指控是什么?”
  “欺诈,还有其他罪名。”
  “控告是亨特先生提出的,对吗?”莱特泰然自若地说,“控告我个人还是公司?”
  “两者都控告。”
  “好吧,打开你的录音机。你同样可以把这个录下来。”
  “你是说,你也在录音?”马什中尉大叫一声,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我认为这是非法的。”
  “请放心,中尉,这完全合法,除非你有逮捕我的逮捕令,还准备把我带到城里去。你没有逮捕令?那好,让咱们继续谈下去。”他说着,把脑袋转向医生:“我想你就是库珀医生吧?而你准是斯图尔特先生。具体来说,指控我的罪名是什么?与其在法庭上拖个没完没了,我倒情愿现在就把这种误解澄清一下。”
  莱特竟这样轻松地不当回事,乔希不禁怒气冲冲地沉下脸来:“第一项罪名:无执照行医。”
  “哦,天哪。”莱特说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一点上去?就因为我没把证书和执照贴得满墙都是吗?它们在这儿呢。”他把手伸向桌子的一个抽屉,抽屉自动弹了开来,他从里面抽出一个塞满了纸张的厚厚的文件夹,递给库珀医生。“我想你会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文件。”
  医生翻看着那一大堆不同尺寸不同规格的纸张。乔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如果莱特以为他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逃脱,那他就等着大吃一惊吧。
  库珀医生抬起头来。“这——呃——看来一切都完全符合规定。”他看了看莱特,“记录非常好,医生。”
  “这么说来他真的是个医生?”乔希不肯罢休。
  “哦,是的。他所有的证书都在这儿:实习医生证书、高级专科住院训练证书、专业证书——包括内科与神经精神病学证书——政府行医许可证、在应用快乐学院进行高级研究的证书……”
  “行了,医生。”乔希冷若冰霜地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然而库珀医生却还在没完没了:“告诉我,莱特医生,你是怎么治愈胃溃疡的?”
  莱特微微一笑:“我十分乐意稍后和你讨论这整件事情——包括这样一个事实:快乐学治疗人员必须从那种似乎受快乐学威胁最严重的行业中吸收成员。”他回过头来对乔希说:“下一项指控呢?”
  “我们要查一查你们的公司组织章程。”乔希说道。“不过我们也可以把这事先放一放。”
  “哦,不必。”莱特表示反对,他抽出另一个文件夹递给斯图尔特:“你会发现它们完全符合规定。我们一直很小心地在所有细节上遵守政府法律。”
  “我们可以指控你们采用奴隶制……”乔希说道。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的无限服务合同——那你怎么指控?那只是一种简单的合同关系,只要顾客声明他不快乐,合同即告终止,所有己付费用全部退回。从任何概念上讲,都不能认为这是奴隶制。”
  乔希一时哑口无言。突然,他胜券在握似的大声说道:“那么,请证明一下你们能够履行合同所规定的服务。”
  莱特猛地抬起头来,看上去有点诧异。我逮住他了。乔希冷冷地幸灾乐祸地想道。
  “证明我们能够给人们带来快乐?”莱特说道,“你知道。这没有必要。你得自己证明我们不能让人门快乐。”
  “正确。”斯图尔特突如其来地说道,“证明的责任应由指控方承担。”
  乔希狠狠瞪了律师一眼,“我会证明的。”他说着,扭头看向莱特。“我要在法庭上让你们官司缠身,动弹不得。我要申请对公司的禁止令,直到官司了结为止。也许你不会打输这场官司,可你也赢不了,你们永远也别想从法庭上脱身。因为,你们没办法证明你们能使任何一个人快乐!快乐该怎么衡量?你连给快乐下个定义都做不到。”
  莱特带着怜悯缓缓地摇头:“就凭这样的证词,你以为你的官司能打多久?”他把手伸到了桌面上。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她向前迈了一步,走到屋子里来。
  乔希的脸涨得通红,脖子里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向她跨了一步。“艾丝尔,”他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声音说道。
  她举起一只手,似乎想把他挡开。“别靠近我,”她说。
  “告诉他,”乔希结结巴巴地恳求道,“告诉他们每一个人,告诉他们你并不快乐,告诉他们这完全是个错误——”
  “乔舒亚,”艾丝尔说道,她的声音空洞而冷淡。“乔舒亚,直到前天为止,我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刹那间,她的表情变了。她的脸,不再是一张正在开始衰老的中年妇女平静而顺从的面容。她的脸容光焕发,仿佛笼罩着一圈快乐的光环。她已经看不出年龄,永远都是那么年轻,安详与幸福充满了她全身,并且熠熠生辉地流溢出来,就像一盏明灯那样沐浴着周围的一切。
  “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快乐是什么。”她说道,“你以为我会放弃这一切吗?”她悲哀地向乔希摇了摇头:“不要执迷不悟,乔舒亚。”
  她转过身去,在大家还没来得及移动身子之前就蓦然隐去。乔希猛地冲到门口,然而走廊里却空空如也。当他转回身来的时候,马什中尉正不安地前后挪动着身子。
  “我——呃——我想我在这里没有多大用处。”马什中尉鼓起勇气说道。
  乔希狂怒地向莱特走去。“我要提出控告!”他吼道,“快乐学公司并没有使我得到快乐。”
  “对此我很抱歉,亨特先生。”莱特真诚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合同条款,我必须这么做。”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条递给乔希。
  乔希看着纸条,不过他早已知道那是什么,失败感像铅块一样压在他的心头。那是一张开给乔舒亚-P-亨特的100美元的支票。
  他目瞪口呆地拿着那张纸条站在那儿,一动都不能动。别人全都走了——他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他们都走了:马什中尉含糊地说了声抱歉,斯图尔特耸耸肩把那些法律文件递还过去,库珀医生则说他还有个会议要去参加。
  “你们永远也不能控制全国。”乔希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在那之前,政府会来管制你们,我们有关于垄断和贸易管制的法律……”
  “然而我们是非营利性组织。”茱特温文尔雅地说道,“那将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为我们提供保护。而且,很大一部分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已经成了我们的顾客。”
  乔希发出一声呻吟:“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应用快乐学院是不存在的。”
  莱特专注地向前倾了一下身子:“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大学与学院名录。”
  莱特同情地笑了。“学院6年前才成立,如果你的名录比那还早,它自然不会把学院列进去。”
  乔希僵住了,他意识到此话不假。从大学时代起,他就拥有那本词典了。
  “你曾经拒绝过性格分析,”莱特说道,“现在我就给你作个性格分析。你是个实利主义者,你只相信自己能亲手把握的东西,你完全无法接受真正抽象的概念:爱、友谊、快乐……在某些人身上有个恶魔,它既不让他们认识快乐,又不让他们追求快乐。如果天堂不是你亲手建造的话,你连天堂都会拒绝。”
  乔希的头垂了下来。“可是,一个酿酒的人还要买什么呢?”他困惑不解地问道。
  莱特毫无希望地摇着头:“快乐学的技艺不是魔术,而是一种重新定位,是一种修行——不是去控制外在的事物,而是去控制我们对外在事物的反应。快乐源自于内心。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去认识快乐。哦,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很艰难,比任何人做过的任何事情都要艰难,但这是值得的。”
  “我们要买什么?让我来告诉你吧。我们买的是快乐,不是给我们自己,而是为每个人购买快乐。当然,只要我们得到了快乐,金钱对我们毫无用处。但是,如果我们自己得到了快乐,我们就同样希望别人也得到快乐。这你是知道的,这是人类的天性所决定,正如我们自己痛苦的时候,就希望别人也痛苦一样。怎样才能使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快乐呢?快乐学公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快乐学公司对它招收的人员有着不同寻常的要求。他们必须是利他主义者,他们的快乐必须在于使他人快乐。”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九章

  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到幸福,这是多么痛苦为一桩事情!
  ——威廉-莎士比亚

  乔希坐在红色真皮椅子里,这椅子只有一半属于他了。他凝视着玻璃杯里琥珀色液体的深处。至少,在这里有一种幸福——忘却。
  惟一的麻烦是忘却不愿光临。威士忌已经不再对他起作用了。难道快乐学公司把这个也剥夺了吗?
  还是没有冰块,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冰块了。房子里静悄悄地,也许永远会这么死寂下去。这倒挺适合于思考,但是思考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怎么竟对所有那些蛛丝马迹统统视而不见——这些线索无可逃避地指向一个事实:那就是快乐学的确是有效的。他的感冒治好了!他的溃疡也治好了!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绝不会是江湖庸医。
  然而这些证据却都从他那油上得太多的脑子里溜走了。
  他真的如莱特所说的那样,是个实利主义者吗?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自身感官的证明他还是能接受的。
  快乐学是有效的,他可以接受这一点。它对身体是有效的:它可以治好不治之症。它对心理也是有效的:它把艾丝尔变成了一个容光焕发的快乐女人。
  他还可以承认,快乐学必将征服全国,继而征服世界,这是不可避免的,这是人类永恒的企盼所形成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它。全美国的人都会得到快乐,全世界的人都会得到快乐,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快乐。
  每一个人,但乔舒亚-P-亨特自己除外。
  他啜了一口波旁威士忌。酒顺着他的喉咙滑进胃里,一阵刺痛使他的胃痉挛起来。接着,胃就开始火烧火燎地疼痛。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溃疡又复发了。
  当快乐可以出售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不去购买。
  他或许是个实利主义者,但他可不是傻瓜。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拨了P-L-E-A-S-U-R。
  “我很抱歉,亨特先生。”那姑娘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确实充满歉意。“这是合同条款规定的,为了自我保护,我们必须遵守这项规定。任何违反合同的人都不能继续加入,否则,就会有人没完没了地退出而后又加入,计账问题就会非常棘手。我们当然得把杂项开支减到最少,这一点您是明白的,对吗,亨特先生?”
  听到电话挂断之后,乔希把话筒在手里拿了好久好久,然后他才明白过来,这种奇特的意味着终结的声音使他想起什么东西。
  当天堂的大门在那永远被拒之门外的人面前“咔哒”一声关上的时候,发出的也许就是这种声音。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部 第一章

  正义是惟一的崇拜。
  爱是惟一的神甫。
  无知是惟一的奴役。
  快乐是惟一美好之物。
  快乐的时间是此时,
  快乐的地点是此处,
  快乐的道路是使他人快乐。
  ——罗伯特-格林-英格索尔①

  【①岁伯特-格林-英格索尔(1838~1899)美国政治家、演说家,著有《为什么我是个个可知论者》等。——译者注。】

  快乐学:名词(参见“……学”)。研究快乐的性质及对快乐的追求的心理医学。
  快乐主义:名词。(一)伦理学,一种学说,认为快乐是生命中惟一美好之物,而道德义务满足快乐本能的过程中实现的……
  快乐学家:名词。(一)按照快乐主义生活的人,即为快乐而生活的人。(二)(自2005年起)快乐学从业者。
  就像那已经逝去的8000多个日子一样,这一天开始了。
  “醒醒,”一个声音甜甜地在快乐学家耳边低语,“太阳出来了。这是多美的一天。醒醒,快乐吧!”
  快乐学家翻了个身,在枕头上捶了一拳,枕头不说话了。他费劲地睁开一只眼睛,凝视着窗外。窗子又长又低,形成了他那小屋的一面墙壁。灰白的雾蔼在窗外翻腾,就像一只长着长毛的胖猫咪在大地脚边翻着身子,现在它那针一样的爪子是收着的,可它一旦冲动起来,爪子就会刷地亮出来抓你一下。
  停,这种态度是现实主义而不是快乐主义。
  快乐学家自动抑制住了这种想法,坐起身来。这是新的一天,这是新的欢乐。
  他扫了身边的枕头一眼,枕头上披散着绸中一般的棕色长发。他叹了口气。今天,也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他掀开毯子,灵巧地把手伸到那年轻的浑圆的臀部拍了一下,发出令人满意的“啪”的一声。蓓丝吃惊地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情?”她气急败坏地说道。
  他的睡衣上装对她来说实在是大了几号,因此,睡衣飘飘荡荡地垂落下来,就像一个绯红的帐篷一样。她打了个哈欠,抬手去揉眼睛,她的手一放下来,白如凝脂的肩膀就从上衣里露了出来,而且衣服似乎还要往下滑去。
  快乐学家的唇边浮现出一丝微笑。当你年轻的时候,睡眠是多么宝贵啊,好像总也睡不够似的。年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不够,可是等你变老了,你也就容易得到满足了。他又叹息一声,这也是一种遗憾呐。
  蓓丝睡眼惺松地在上衣完全从肩膀上滑落之前抓住了它。“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
  “该起床了。”快乐学家温和地说,“是回家的时候了。”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柔和。
  “家?”她说道,仿佛一下子清醒起来。
  “我今天就为你签发证明,只要你和你的未婚夫定个日子,你们就可以结婚。”
  “可是……”她说了一半,又默不作声了。
  凭借着长期的经验所带来的技巧,快乐学家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蓓丝的脸。她那张通常很平静的脸上充满了烦恼,可即使是在烦恼的当口,这张脸仍然是他辖区内最美丽的。在教导她的时候,他所获得的那种快乐,并非是完全职业化的快乐。可是,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啊。
  他的记忆里自动跳出了那个日子:2035年2月23日。那天是星期四,他记得很清楚,3个月前,她刚满19岁。她出生的时候他也曾在场主持;可现在,他却已在为她的婚姻作准备了。在这中间的19年时间里,他保护着她的快乐,可是和他53岁的年纪相比,19年就显得太短了。
  “你还是想结婚的,对不对?”他问道。
  “哦,是的。”她说,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的脸。
  “那么我祝福你,我已经尽力而为。”
  “我明白。”她平静地说。
  “和你订婚的那个男人——他来自另一个辖区吗?”他问道。
  “这你知道。”她说。
  是的,他知道。他知道辖区里发生的一切:问题、忧愁、烦恼、悲伤。他熟悉每一个人:他们的情商值、他们会有什么举动以及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对他们进行治疗……有时他甚至知道他们的思想。
  在这个辖区里,以一种非常真实的意义来说,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凭他的知识和他对这一千个人的生活和幸福的控制力而言,他是一尊神。然而即使是神,他也有知道得太多的时候。知识是一种负担,而放大了1000倍的责任足以把顶天巨神阿特拉斯的肩膀压弯。
  但是,身边的这个姑娘却深不可测。他能够感觉到这一点,但是他没法摸透她。
  摸透她!快乐学家脸上掠过一丝幽默的微笑。刚才摸的那一下可是最后一次了。
  “你必须温柔地对待他。”快乐学家说道,“他可能没有你所具备的长处。”
  她用牙齿咬着柔软的下唇。“我会的。”她轻声说道,“如果——我是说——等我们结婚之后,我们会回到这里来。要是他需要治疗,我就把他交给你……”
  快乐学家摇了摇头:“这是不明智的。女孩比男人具有更强的适应性。你可以适应另一个快乐学家,可是你的丈夫却会遇到麻烦。你必须搬到他所属的辖区去。”
  她不说话,透过前额上飘垂而下的丝绸面纱看着他。
  “记住,”他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说清的忧虑说道,“你的职责,你惟一的职责,就是快乐。”
  “是,快乐学家。”她顺从地说道。
  “再见,蓓丝。”他说道,“快乐吧!”
  他把腿一摆就下了床,迈了三步走到盥洗室里去,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他的尊严。确切地说,这并不是因为他太胖,而是因为53岁的年龄使他的腰围稍稍粗了那么一点,况且一个中年男子光溜溜的后背,也并无多少美感可言。
  另外,快乐学家可以感觉到,蓓丝正看着他呢。
  盥洗室的门滑动着关上了,这间长1.2米、宽1米的小室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15分钟以后,他已经为这新的一天以及这一天对他的种种要求做好了准备。他的络腮胡子被去掉了,温暖而消毒的喷雾液体清洁了他,热水喷淋洗净了他的身体,冰凉的水流喷到他身上,像针刺一般使他具有了清醒的意识,热风又把他的身体吹干了。他有点不愿意离开这间舒服的小室。
  这是子宫的象征吗?快乐学家不禁纳闷起来。
  他按下右边最下方的按钮。灯光转换了,一堵墙壁忽然变成了一整面镜子。快乐学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皱起眉头。毕竟他的身材还不怎么粗胖嘛,他身上并没有脂肪,个子挺高,肌肉也很结实,剪得短短的头发还是乌黑的,并未染上银霜,那张坚毅果敢的脸上也没有皱纹。看上去,他和一个健壮的30岁的人一样年轻。
  上一次老年病学治疗不同寻常地成功。
  然而,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自从醒来之后,他已经数出了六种确定无误的不快之感,而且每一种都毫无理由。
  他迅速而熟练地计算着他的幸福。在这繁荣昌盛的黄金时代,他拥有的职位是责任最重大、回报也最丰厚的职位之一。他了解自己的工作,干得十分出色,也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理由感到不快,可是他却发出一声叹息。
  当他从自动售货机上拿出新内衣,并把透明的包装袋塞进垃圾处理器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他和蓓丝的年龄差异是明显而无法挽回的。他想要什么?一个妻子?
  胡说八道!《快乐学誓言》的“不专一条款”具有其内在的逻辑性。“作为一名快乐学家,我将不恋爱、不娶妻、也不生儿育女,我将把自己完整无缺地献身于正确履行我的职责……”
  一名快乐学家不能允许自己和一个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因为如果发生了这种纠葛,他感情投入的力量就会相应减弱,他那精心培养的洞察力也会遭到损害。受害的是他的辖区。那些依赖于他的人会觉得受到了轻视,他们不会再带着他们的问题来找他解决,而且即使他们继续来找他,那种对他的工作至关重要的微妙关系也会遭到破坏。
  帕伯利琉斯-赛勒斯①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一个神很难在恋爱的同时保持智慧。”

  【①帕伯利琉斯-赛勒斯(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剧作家,作品有笑剧、格言集等。——译者注。】

  然而——快乐学家叹了口气,经过学院里10年严格的专业化训练之后,经过23年的实践经验之后,他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不快的根源。怎么能指望他去治疗那些依赖于他人的痛苦呢?
  “幸福是不可分割的。”他严肃地告诫自己,并且集中精力削减自己的欲望。
  当他完成这种快乐学训练的时候,他对蓓丝的感情无论从其性质和强烈程度而言,都与他对辖区里其他姑娘的感情毫无二致了。正如多年以前欣喜若狂的感觉一样,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快乐学精彩绝伦的美妙之处。
  他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蓓丝已经离去。他有一种一闪即逝的失落之感。
  床已经降到了地板下面,他知道床上会有新的床单。蓓丝是个很体贴人的姑娘。他的桌子椅子从一面墙壁里转了出来,而从对面墙壁里出来的是舒适的诊疗椅。屋子又恢复到白天那么大,长宽各3.7米。
  对欲望的削减和转换很快治好了他那种荒谬的失望感。正当他把这种感情升华成职业化的热情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忘了干净利索地把他和蓓丝的联系最终切断。这一直是项十分棘手的工作,对此他总是心存畏惧。然而这对治疗却是至关重要的,他以前从没真正忘掉过。
  快乐学家和他的病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联系,感情的转移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快乐学家自己有问题,那么病人的问题就会更加严重,因为病人没有快乐学家的技术设备和专门训练来应付问题。在治疗结束的时候,把自己与病人之间的联系彻底斩断,这是快乐学家的职责。
  他提醒自己,要把蓓丝叫回来。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章

  与他的选民们保持最严格的一致、最紧密的联系和最充分的交流,应当是一名代表的快乐与光荣。选民们的愿望对他来说应当举足轻重;他们的观点应该受到他高度的尊重;他们的事务应该得到他不懈的努力。为了选民们的安宁、快乐与满足,他应该牺牲自己的安宁、快乐与满足,这是他的职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必须将选民们的利益置于自己的利益之上。
  ——艾德蒙德-伯克①

  【①艾德蒙德-伯克(1729~1797),英国辉格党政论家、下院议员,——译者注。】

  习惯是一种能简化生活、节约时间、节省决策精力的技巧,它是一种快乐的工具。
  作为一个受习惯支配的人,快乐学家订的早餐是标准餐。他按下桌边墙上最上端的一个按钮,一块嵌板向上滑进墙里,他的早餐就在嵌板后面的小格里。一只托盘里放着盖上盖子的塑料碟子,早餐就在里面。他把托盘拉出来放到桌上,扯断了连在果汁杯盖子上的拉环。他很快地喝着果汁,跟往常一样,果汁凉凉的,酸酸的,味道挺不错。
  这批产品质量优异,蒙桑多公司对此十分骄傲,而他们也有权这么骄傲。
  第二个碟子冒着香啧啧的热气。浮游生物饼具有一种鲜美的虾的味道,快乐学家一直十分喜爱。饼在新型小球藻油中炸得非常之好,他细嚼慢咽,品尝着每一口的滋味。
  他一边吃,一边“啪”地打开新闻接收机,按下了高度压缩频道。一种短促尖利的说话声从墙上传来,就像一阵不怎么常见的冰雹那样砸在他的塑料屋顶上。影片画面只做了轻度压缩,但说话声的时间压缩率有时能达到70%而没有音频失真。他能像听懂正常人说话一样听懂这些经过压缩的语言。不管怎么说,要做的事情是那么多,每一件事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
  “快乐指数在破晓时只有85%,”(这是令人压抑的晨雾的效果,快乐学家想)“指数现已升至可以接受的93%,”(早餐)“在7点37分的阵雨使空气变得洁净的时候,指数有望进一步升高。”
  画面的一角映出时间:7点36分。快乐学家停止进餐,抬头倾听。在播音员的声音之外,传来一种慢慢由疏变密的雨打屋顶的滴答声。快乐学家满意地点点头,十分准时。透过窗户,他能看到雾气正在融化消失。正因为这种效率,才使政府成为一块坚实而谦逊的基石,支撑着整个国家的幸福。
  “他们能让老天爷准时下雨。”快乐学家记得,曾有过一段时间,有些人认为这是快乐学最值得自豪的成就。现在,这已经司空见惯。
  “整个一天天气将十分晴朗,不过气象局已在正值日落时分的19点16分安排了一场短时阵雨,以再度清洁空气。气温将稳定在85度①,直到黄昏为止,此后气温将被允许下降至70度。”

  【①指华氏度,下同。——译者注。】

  “星际管理局宣布,一艘新的宇宙飞船已在毗邻古城港的造船厂建成。”(快乐学家想像着阳光穿透云层,在阵雨留下的钻石般的水珠中闪耀着,飞船便像颗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一俟船上移民定额人数招满之后,飞船很快就将发射。飞船航程三个月,目的地为金星。”
  快乐学家笑了,“很快?”飞船得在造船厂等上很长一段时间呢。你怎么才能在希望之乡招收到移民?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愿意用安宁、富足和快乐去换来劳累、饥饿和痛苦的人?也许在精神病收容所里能找到吧。可是收容所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这一方面,现在很少还有人疯狂到那种程度。
  “该船已被命名为‘收容所号’。”播音员流利地说道。
  快乐学家吃了一惊,转而又放松下来,微笑着。某些人还挺有幽默感呢。奇怪得很,这些日子幽默感也成了罕见的东西了。好罢,如果这可以归咎于快乐学,那么它只是为眼泪的消失而付出的一个小小的代价。
  “新变种的栽培已使小球藻的产量上升了50%,这种新作物的蛋白质含量极高,几天之内,大多数辖区的菜单上都会有小球藻面包。浮游生物供应量很快就会更加充足。据捕捞船队报告,他们发现了一层浮游动物,其数量之多几乎可以说取之不尽,捕获量已达数千吨。”
  快乐学家打开人造咖啡的盖子,同时希望捕捞船队别把海洋生物吸个一干二净。海藻挺不错,人造食品效率很高,味道常常也很好。不过,曾经具有生命的蛋白质那种难以捉摸的滋味,却是不能人工栽培或酿造出来的。另一方面他想到,他得为自己喜欢吃鱼而感到欣慰。有些人不爱吃鱼,他们必须食用人造食品和海藻,否则,他们就会被送去接受全面的再教育治疗。
  “最新远程激情指数显示,幻觉影片①《生命可以是一种狂欢》已大大领先于《独自快乐》11.7点……”

  【①幻觉影片,这里指用机器使人产生虚幻的感觉,如同过去人们看电影一样,故称幻觉影片。——译者注。】

  快乐学家立刻停了下来,不再听了,他把人造咖啡送到唇边。对幻觉影片这东西他一无时间、二无嗜好,也许幻觉影片对某些病例具有一定的治疗作用,但是一般说来,他认为幻觉影片处在一座危险的山峰上,这座山峰就叫作幻想的满足,它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白日梦。
  在一份呈交委员会的备忘录中,他就是这么提出的。但是毫无疑问,委员会太忙了,无暇处理这种区区小事。
  快乐学家战栗了一下,几乎把杯子掉到了地上。人造咖啡又苦又辣,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上一次化学合成时出了一点问题。他猜想,那些有问题的存货一定太多,没办法全部扔掉。但是,他希望杜邦公司下一次会做得好一些,而下一次最好快点到来。
  他打起精神,屏住气一口把人造咖啡喝了下去。不管怎么样,这里头含有咖啡因生物碱,这是他允许自己服用的惟一一种刺激物。同时他隐隐预感到,在今天结束之前,他需要咖啡因。
  “快乐指数已达到95%。”播音员以一种富有感染力的快乐声调说道。
  快乐学家关掉新闻,把脏碟子塞回小格里去,最后拉下盖板。午餐的菜单亮了起来,但他把菜单关掉了。刚刚吃完早饭,他可不愿意再去想午餐的事。他对自己说,再过一会儿,等他不再觉得这么饱了,他会去选择点什么东西的。可是他知道,他会忙得没有时间,他会把这件事情忘到脑后,因而不得不接受一顿标准的午餐。行啊,那也挺好,他会喜欢的。
  墙上的方屏开始朝他闪烁,一个欢快的声音说道:“你的电文,你的电文,你的电文——”
  快乐学家急忙敲了一下“接收”按钮,方屏不再闪烁,里面填上了字母,白底黑字:
  发至:快乐学家,483辖区
  发自:快乐委员会,1区
  你务必于16时34分到1区快乐委员会大厦报到进行年检。请准时!请快乐!
  “你务必于……”快乐学家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同时用自动确认键把电文清除掉。格式是标准的,电文也十分清楚,但是他的上一次年检才刚刚过了不到6个月,他们不会这么快就招他回去,对不对?
  这里头有种不祥的预兆。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顺着他的脊椎骨传了下去。肾上腺开始向血液中分泌激素,他心跳加速、血糖含量升高、血液凝结性也增大……
  这些感觉并非完全令人不快。它们给了他刺激,使他进入了一种久违多年的清醒和兴奋状态之中。但同时它们也十分危险。
  快乐是个基础,没有快乐,其余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快乐学家压下这种念头,深深吸着气,安静地坐在那里放松自己。他让自己的心跳减慢下来,让肾上腺也平静下来。他镇定地对自己说,委员会是在等着他去商讨那篇关于幻觉影片的备忘录,他们之所以仍然采用标准格式,是因为担心破坏了整整一天的快乐。
  等肾上腺素被令人满意地清除之后,他匆匆穿上一件短袖衬衫和一条舒适的棕黄色短裤,然后低头扫视着这一天的时间安排。根据投射到桌面上的缩微胶卷备忘录显示,他在16点30分之后没有什么安排。他拿起尖笔,在桌上潦草地写上:“16:34——快委会大厦2943房——年检”。
  他读了一遍,迟疑了一下,又在最后两个字下面加了条横线。他没有理由惧怕年检;他曾经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所有检查。没有理由让焦虑毁掉他这一天。随着他的这种强调,忧虑便无影无踪了。
  从他的小屋到委员会大厦有40千米,如果他准备在路上花15分钟,那他就得取消默顿夫人的预约。好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默顿家的争吵得等到星期一再进行每周一次的公开上演了。
  可以肯定,那种没完没了的口角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快乐的行为。快乐学家让默顿夫人在他在场的情况下从这种行为中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他并不赞成这样,可他也不能对这种不正常行为负责。何况,作为一种具有快乐价值的行为,也不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纠正。
  他轻轻一按“电文”按钮,在桌上潦草地给默顿夫人写了个便条,然后把电文发了出去,桌面上又变得干干净净。预订了一架16点15分的出租飞机之后,他便转而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萨拉-沃灵。”快乐学家在桌子边缘下面排成正方形的按钮上用力按出她的号码,她的病历便出现在他面前。一串数字、字母和符号投射到桌面上,这是对一个女人27年来的生活所作的浓缩而含义丰富的描述。快乐学家点点头,把它擦掉了。他的记忆是准确的。不过,当事情关系到一个人的快乐时,还是不要依赖难免会出错的记忆为好。
  现在是8点整。他门外的方屏上显示着:“请进,请快乐。”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萨拉-沃灵,她那张黝黑而瘦削的脸上愁云密布。
  快乐学家站起身来迎接萨拉。他以敏捷的动作连跨三步来到门口,亲热地将她拥入怀中,“快乐,萨拉!请进,亲爱的。”他温和地说道,“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我吧。”
  当她在诊疗椅上坐下之后,快乐学家坐到桌边,同情地歪着头,一边观察着萨拉,一边留心着桌面上的读数。
  萨拉是个面黄肌瘦的姑娘,今年27岁,身高1.52米,比平均身高矮2.5厘米。她的五官还算端正,但是很显然,她是整个辖区内最缺乏吸引力的姑娘之一。她没有结婚,也没有恋人,这就是她的问题。或者说,她认为这就是她的问题。快乐学家感到一丝内疚,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没能好好帮助她。
  从诊疗椅迅速传回到他桌面上的读数中,快乐学家整理出了同样有效的另一种解释。肌肉收缩、脉搏、血压、呼吸、四肢的体积但主要是身体的电阻——这些东西常常被称作心理电流反射,它们随时向他显示着她的情绪状况。把它们与她的情商记录作了个比较,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就是一目了然的了。
  婚姻问题只是好几种生理与心理倾向登峰造极的最终产物,而这些生理与心理倾向本身又因为婚姻问题而恶化……真是恶性循环,一团乱麻,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他本想对辖区内每个依赖于他的人都进行定期检查,可是,由于他要忙的事情越来越多,这也就成了他无法实现的一种愿望。但是现在,他得抓紧时间,为这个姑娘解开生活的乱麻,这将是一项长时间的工作,不过并非毫无希望。
  “你心里肯定有什么意中人了吧。”他说道。
  “是的。”她承认了。
  “他和你到婚前小屋去过吗?”
  “去过一次。”她急促地说。
  “我明白了。”快乐学家说道。这从头至尾就是一场不幸。他抑制住自己的同情,完成了诊断。“对于增加你的快乐,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踌躇了一下。“您不能让他爱我吗?”她说得很快,充满了希望,“那样,我就能得到快乐,而他也会得到快乐……”
  “他现在失去了快乐吗?”快乐学家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没有……”她叹了口气。
  “那么我不能让他干任何事情。”他向姑娘指出这个事实,“这你是明白的。你的愿望与他的愿望不相符合,这并不是强迫他干什么事情的理由。你才是不快乐的人,你才需要治疗。”
  “但这是惟一能使我快乐的事情呀!”她呜咽起来。
  快乐学家怜悯地缓缓摇头。“我们不能强迫生活按照我们描绘的蓝图进行。如果我们让快乐依赖于环境,那我们就注定要承受悲伤和绝望。快乐的源泉不在别处,而在于内心。我们不是已经教过你这些了吗?”
  “你们是教过我,”她咬紧牙关抱怨道,“可是那学起来太难,做起来也太难了呀。”
  “你试过快乐学的技巧了吗?”快乐学家问道,“你对你的愿望进行过压制、削减或转换吗?”
  “我试过。”她悲叹,“我很努力地试过。可是没有用处,那太……”突然,萨拉感到绝望了。快乐学家对此早有准备,他一把搂住萨拉,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泣,直到她的啜泣声慢慢平静下来,变成一阵阵抽噎。
  他和声细语地问道:“你的上一次诊断已经过去多久啦?”
  “我记不起来了。”她以一种压抑的声音答道。
  “有一年了。”快乐学家肯定地说,“每个星期来花五分钱,你是花得起的。我们要调高你的血压,增大你的甲状腺,并从整体上增强你的体魄。”
  “那有用吗?”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只要感觉身体好,生活就会兴致高。”快乐学家念出一句俗语,“就连古代人也懂得这一点。人是个错综复杂的东西。你的心情一直不好,一直闷闷不乐、抑郁沮丧,因此你和其他人的关系就受到了影响,反过来,这又加深了你的抑郁,并引起了由心理原因而产生的疾病。由于你的感情得不到自由表露,这就助长了你的恶劣情绪——感情引起的回响。如此螺旋转动下去,就会每况愈下。而现在,我们要让这螺旋反个方向,往好的方面旋转。”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了谢。
  “我要为你签发证明,让你接受一次小小的整形外科手术。”快乐学家又说了一句,他仔细瞧了瞧她那单调乏味的灰色裙子和罩衫。“咱们要让你换掉这身衣服,穿上鲜艳的、能展现你风姿的服装。现在你不用担心啦,你是在我的照看之下,你会得到快乐的。”
  他目送着萨拉离开,眼睛里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她已经得到了快乐,她已经放下了包袱,而他却捡起了包袱。
  下一位病人是个男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子。“你这下流的混账!”他大吼一声,一下子窜过地板冲了上来。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章

  如果我们的老师既能详细解释职责的快乐,又能透彻讲解快乐的职责,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更加美好,更加光明,因为我们应当尽我们所能做到欢欣快乐。我们自身的欢乐,是对他人的欢乐最有效的贡献,即使只是出于这么一个原因,我们也应当快乐起来。
  ——约翰-卢伯克爵士①

  【①约翰,卢伯克爵士(1834~1913),英国银行家、博物学家,著有有关动、植物专著多种。——译者注。】

  瞬息之间,快乐学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那个人越冲越近,那人的脸扭曲着,杀气腾腾。尽管他看上去冲得很快,可是他接近的速度却慢得令人不可思议,快乐学家有足够的时间细细观察,左思右想。
  他认出了那个人——他叫戈默-伯恩斯,现年62岁,不久前刚刚结婚,是这个辖区里新来的人。他认出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子——那是件古董餐具,磨得很锋利。他研究着那张脸上的表情,揣测着可能的动机。
  然后,他便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离开了椅子,一把抓住那只持刀的手腕,随即一扭,什么东西“啪”地被扭断了,刀子“当啷”一声落到地板上,伯恩斯伸开四肢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快乐学家弯腰查看着那人。他听到一种微弱的呼吸声,可就在他听着的时候,呼吸声停止了。他皱皱眉头,继续查看。手腕已被拧断,老年病学对骨头的治疗并不怎么成功。除了这一点之外,伯恩斯的情况还不错,他是疼昏过去的。
  快乐学家直起身来。他的脉搏迅速而有力,周围的世界显得轮廓鲜明,清晰无比。他觉得自己无比强壮,具有无限的活力与能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一个警觉的念头突然使他清醒过来,为他的这种振奋状态付出代价的人是伯恩斯,而为获得这种振奋并不值得付出如此巨大的肉体痛苦与精神折磨。他的这种情绪是反社会的,于是他迅速将它压抑了下去。
  他毫不费力地把伯恩斯的身体扶进诊疗椅里,诊疗椅伸展开来,变成一张桌子。快乐学家按了一下朝向他那边的桌子下缘,那只断腕影影绰绰的X射线图像便投射到了墙上。
  一根纤细的金属臂将一个水平的半圆柱形的东西举到桌子边缘上方,它抬起断腕,柔和地、稳稳地把折断的骨头拉开,再把它们重新接回原位。快乐学家注视着墙上的X射线图像。一股微小的皮下注射喷流穿透了断骨上方的皮肤。墙上的图像中,骨头间的断缝变得模糊起来。一只喷嘴绕着手腕织出一个又短又紧的塑料包膜茧子。桌子往上一翘,还原成椅子模样,金属臂便又缩回椅子基座里去了。
  快乐学家瞥了一眼手表,伯恩斯得等一会儿了。他的情况很严重,这需要时间——很长时间,可是快乐学家却抽不出多少时间来,他必须在5分钟内赶到学校。
  他碰了一下桌子。伯恩斯的头部微微抽搐了一下,一只注射器穿透皮肤,把麻醉剂打进他脊柱中去。伯恩斯得在这儿一直睡到他回来为止。
  出门之后,快乐学家回头看了一眼,门上的方屏显示着:
  快乐学家已外出
  如确有紧急情况
  请拨打辖区学校
  (RRR1764)
  快乐学家在明媚和煦的春光中穿过他的辖区,享受着暖洋洋地照耀在他头上和背上的阳光。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他感到心满意足。辖区是一片散布在草地上的五颜六色的蘑菇状房子,每一所气泡一样的房子都拥有一块小小的珍贵的草坪。
  在那块9米见方的空地上,长着长鼻子的房屋吹制机正在往一个平顶气球上喷涂塑料。艾略特-迪格比懒散地靠在操纵室里,偶尔拿眼睛瞥一下稳稳的操纵盘。快乐学家走过的时候,艾略特抬起头来,愉快地挥了挥手。
  快乐学家露出微笑。在下个星期到来之前,新的房子就可以准备好迎接韦恩夫妇了,他会在那一天让他们成婚。
  基础学校是一群聚集在一块稍大些的绿地上的蘑菇房。当快乐学家走进学校那宽阔的大门的时候,可爱的辖区保育员正在那里等候着他,快乐学家朝她一笑,同时想到,对孩子们的教育是掌管在一个能干的人手里呢。
  “快乐。”快乐学家说。
  “快乐。”保育员同样说道,可是她的表情却一点儿也谈不上快乐。“盥洗室里的自动售货机又惹麻烦了。”
  “是新海洛因?”
  保育员点点头。
  “有多少孩子买了?”他皱起眉头,脸上罩了一层阴云。
  “一个也没有。”她立刻答道,“就像您说的那样,我在自动售货机上放了一个记录仪。售货机只卖出了一只西雷特注射器①,这是那个推销员自己买的。可是今天早晨,他又到这里来抱怨说有人在阴谋破坏他的销售,还说要把这事告到委员会去。”

  【①一种容纳一次剂量的可套缩的皮下注射器。——译者注。】

  快乐学家耸耸肩膀:“如果就这些的话……”
  “可是委员会已经批准了新海洛因的生产和销售,”她忧心忡忡地说,“而且一半利润划归委员会,委员会已经要求所有辖区进行合作,可是我们却在跟他们对着干……”
  “委员会,委员会。”快乐学家责备地说,“委员会可不是快乐时代之前那种冷酷无情令人恐惧的官僚机构,委员会是由训练有素的人组成的,他们是快乐学家,他们惟一的目标,就是向人们提供更多的快乐。然而,委员会也不是永远正确的,现在这种追求幻觉的倾向,就是委员会所犯的错误。在下一次代表大会上,错误就将得到纠正。”继续往前走之前,他回过身来,随便问了一句:“你认出那个推销员是谁了吗?”
  她绝望地低下脑袋:“我想不出他的名字,可是我会记起来的。”
  快乐学家微微一笑。她最大的悲哀就是糟糕的记忆力。“记住,焦虑是盗取快乐的小偷。”他慈爱地拍了保育员一下。转身向第一个班级走去。
  早晨的课就像是把谬误的童话彻底纠正。
  对年幼的孩子们,他说道:“……就这样,世界上的人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他离开教室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紧紧抱住他的腿,抬起她那张喜气洋洋的脸:“我爱你,快乐学家。”她轻轻说道。
  “我也爱你。”他抚摸着小女孩金色的头发温和地说。
  对新生们,他问道:“什么才是最美好的东西?”
  班上的学生齐声回答:“快乐!”
  “什么是基本的自由?”
  “快乐的自由!”
  “那么,快乐吧!”快乐学家说道。
  他离开教室的时候,学生们唱起了古老民歌《稻草里的火鸡》那熟悉的第六节:
  葫芦里装着糖,角杯里盛着蜜,
  我自打生下来就从没这么欢天喜地。
  对二年级的学生,他问道:“谁能告诉我,我是什么人?”
  一个男孩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您是我们的快乐学家。”
  “快乐学家是什么人?”
  “他是让我们保持快乐的人。”
  “我曾经有过许多别的称呼。”快乐学家温和地说道。“医生、教师、精神病学家,牧师、哲学家、辖区追随者,上帝代理人、父亲的形象、恋人的象征……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做我所能办到的事情。你的定义是最好的:我是你们快乐的保护人。”
  在中级班上,他迅速地提着问题:“什么是感情?”
  教室里接二连三地传来了学生们的回答:“感情是独一无二的,感情是不明确的。”“感情是无法分析,我们一分析,它就烟消云散。”“感情可以对任何思维过程起作用。”“只有两种感情:快乐和不快乐。”
  快乐学家又问:“什么是情绪?”
  “情绪是特定的,情绪与一定的行为倾向相关联。”
  “情绪是意动受阻的结果;所谓意动就是我们为得到向往的东西而做出的努力。”
  “意动的成功与失败,直接决定着我们的情感状况。”
  “这就向我们说明这样一个道理。”快乐学家总结道,“我们应该向往正确的东西——我们能够得到的东西。这才是通向快乐的康庄大道。”
  在高级班上,他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并不总是一个快乐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描述一个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的真实故事。”
  “层层加码的欲望,注定要惨遭挫败。人们能够得到的满足迅速地变得越来越少。每天都发生着不可避免的悲剧。”
  “获得更多的东西!求得更高的地位!快乐时代之前的世界用这种陈腐之气吹胀了欲望的气球。那个世界拼命鼓动人们提高他们的需求。购买!占有!享受!而挫败则偷偷摸摸地躲在一旁,手里拿着伤人的利器:法律、经济、社会压力,还有自然法则的限制。”
  “人们有一种幻觉:‘顶层有足够的地方,只有底层才人满为患。’这是谬误,这是致命的危险。”
  “‘请教会我如何赚钱,那样我就能把东西买回来,减轻这欲望的折磨。’可是从来就找不到一个人会这么说:‘请教会我如何生活,以便我能得到快乐。’”
  “这饱受折磨的可怜的世界!这注定要发生周期性暴行的悲惨世界,却还在为它的所谓自由洋洋得意呢。”
  “自由,互相带来痛苦的自由;互相把对方逼上疯狂和犯罪道路的自由;大规模和个别屠杀的自由,患上由压力引起的疾病的自由:胃部痉挛、类风湿性关节炎、哮喘、十二指肠溃疡、高血压、心脏病、溃疡性结肠炎,还有糖尿病;这是把自己折磨得早早进入坟墓的自由。”
  “在1950年,美国每10万人中就有33人自杀,这就是自由。”
  “保护和促进其公民世俗的快乐,这便是政府的职能,而且应该成为政府的职能。”快乐学家念道。
  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就像棵小树苗那样站得直直的:“《快乐主义宣言》,2003年12月31日。”
  “什么是《四月愚人修正案》?”
  “3个月后通过的宪法第二十六次修正案,它使快乐主义成为了国家的法律。”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章

  磨难并不能使人崇高;快乐有时候倒能做到这一点,而磨难,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卑微而心怀愤恨。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①

  【①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英国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人性的枷锁》等,其短篇小说尤为脍炙人口。——译者注。】

  快乐学家正沿着弯弯曲曲的过道往研究院走去,保育员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想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保育员兴奋地喘着粗气。“伯恩斯,他叫戈默-伯恩斯。”
  在履行他这一上午还没完成的职责的时候,快乐学家思量着这条信息的含义。他站在快乐学壁画跟前,一边参加讨论,一边用半个脑子慢慢思索着。
  快乐学并非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存在着这样的哲学思考。古希腊人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最美好的东西?答案是:“快乐”。这种哲学就是快乐主义。
  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昔兰尼学派②的亚里斯提卜③信奉的是“纯粹”的快乐主义——及时行乐。但是继承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思想的伊壁鸠鲁④认识到,快乐必须是合理的,许多暂时的快乐只会带来以后的痛苦。

  【②昔兰尼学派,古希腊哲学流派,由昔兰尼城的亚里斯提卜创立,以寻求快乐为人生惟一目的。——译者注。】
  【③亚里斯提卜(公元前435?~公元前356)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昔兰尼学派创始人,快乐主义的倡导者。——译者注。】
  【④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公元前270)古希腊哲学家,强调感性认识的作用,主张人生的目的是追求幸福。——译者注。】

  后来,对社会的关注出现了。一个人应该追求个人的快乐,还是应该为周围人的快乐或者其他所有人的快乐而牺牲自己的快乐?这就是利己主义、功利主义和利他主义。
  利他主义显然是错误的。如果一个人的快乐毫无价值,那么其他人的快乐又有什么价值可言?没有一种计算快乐的方法,功利主义也是行不通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办法对快乐进行衡量比较。利己主义是惟一站得住脚的哲学,只有从个人出发又回到个人,这种道德标准才有可能被接受。
  快乐学首先是实用的,它是有效的。但是,哲学只是快乐学的一个方面。
  必须找到有效的方法,来解除巨大的心理焦虑:死亡、疾病、饥饿、寒冷以及社会关系。
  老年病学已经减轻了对死亡的恐惧,医学研究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扫清了疾病。当小球藻从聚乙烯管道里源源涌来的时候,当海洋每年能固化1350亿吨碳的时候,再也没有人需要忍饥挨饿了。当房屋可以在一夜之间造好的时候,也就再也没有人无室可居了。
  社会关系曾一度被早已经过时的习俗和法律弄得复杂无比。良心——这种社会的警察维护着它那人为的藩篱,惩罚着本能的欲望。现在,藩篱被推倒了,法律被改写了,警察的徽章被扯掉了。
  对人体生理的研究揭示了腺体和情绪之间的确切关系。慢慢地,腺体可以被有意识地控制了:肾上腺、脑垂体,还有下丘脑。这种控制后来发展成了一种有效而宝贵的功能,这便是快乐学训练的功能。研究院课程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快乐学训练。
  不过,直到快乐测量仪发明之后,快乐主义才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快乐测量仪使心理学和哲学这种具有内省性质的领域具有了统计数字上的意义。这种运用心理电流反射工作的简单仪器,已经成为每间屋子不可缺的一部分。通过快乐测量仪不断的报告,才有可能在全国范围实现这样一条格言:“只有给最多的人带来最大的幸福,这种行为才是最佳行为。”
  快乐学家站在快乐学壁画面前解释着,他以前已经解释过这些东西,今后还将继续解释下去。他所要传授的智慧,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以图画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这便是快乐学壁画。画的左边有一个山谷,画的右边有一座双峰山,两座山峰一高一矮。山谷底部放着一张松软的垫子,垫子上睡着个以一种胎儿般的姿势蜷缩起来的人。两座山峰上各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郎,她们用诱人的姿态张开双臂。不过在那座矮峰上,女郎的形象比例失调,如烟似雾。
  自然,这些都是象征。山谷象征着削减欲望,山峰象征着增加满足。获得幸福有两条途径:减少所求,增加所得。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有小径通向山顶,亦有小道通往谷底。路标指示着方向;这些道路就是快乐学的技巧。
  通向高峰的是两条小径:“改造”和“替换”。一个人可以对外部世界进行改造,从而得到他所向往的东西,他也可以把他的失意升华,变成其他可以实现的目标。
  那如烟似雾、如梦如幻的女郎所站的低矮的山峰,叫作“虚幻的满足”。通向这个女郎的道路有三条:“期待”、“白日梦”和“错觉”。期待可以带来真正的满足,白日梦只是有意识地期盼,而错觉则去除了愿望和满足之间的壁垒。
  有四条小路通向山谷:“替换”,这条路可以往上通向山峰,也可以向下走入山谷,这条路意味着我们应该向往自己能够得到的东西。其他的道路分别叫做:“贬低”、“投映”和“压制”,贬低有时候也被称为“酸葡萄法”,它在猫科动物身上能够得到最佳的发挥;一旦证明某样东西确实无法得到,那么这件东西也就变得毫无价值。投映,就是把愿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去;压制,则是一种防止愿望浮现到意识中来的办法。
  山峰对应着山谷。尽管山峰看上去显得非常诱人,但是相比较而言,却没有多少价值。现实世界所能允许的改造微乎其微。人口在不断增长,虽然采取了控制措施使增长速度有所限制,但这仍然使得对现实世界的改造变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一个人让他的幸福依赖于对现实世界的改造,那么他注定要遭受挫折。
  那座虚幻满足的低矮山峰是绝对危险的地方。因为在那儿,精神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越障碍,获得满足,这会对人产生一种诱惑,使他再也不去追求别种形式的满足。正因为同样的缘故,麻醉品和幻觉影片是万万碰不得的东西,它们已经离疯狂不远,而疯狂——这种生物体自我保护的最终退却,它与社会格格不入,它无法生存。因此,它不属于快乐学范畴。
  在快乐学修行的山谷中,才能找到快乐学的中心要旨,它无人触及,也无法触及。快乐学的技巧,能使人类不再为变幻莫测的环境所左右。
  “只要我们拥有这些技巧,”快乐学家总结道,“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使我们失去快乐。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掌握着我们的幸福,就像神一样。”
  伯恩斯仍然没有恢复知觉,不过,中和剂很快就使他在椅子里微微动了一下。他睁开那双漆黑而深陷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快乐学家。这双眼睛缓慢而阴郁地把记忆从一个隐秘的地方发掘了出来。
  伯恩斯的脸扭曲着,摸索着抬起右手,脸又疼得抽搐了一下。他低头呆呆地凝视着手腕上的敷料,犹豫而试探地扭动自己的手指。
  快乐学家弯下腰去捡起那把刀,低头看了片刻,把刀递给伯恩斯,刀柄向前。“你在找这个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伯恩斯舔了舔嘴唇。“对。”他说着,接过那把刀,笨拙地握在手里,似乎不知道用这刀干什么才好。
  “你为什么想杀我?”快乐学家通情达理地问道。
  “因为,”伯恩斯的回答显得鬼鬼祟祟,“因为你对我干的那些事情。”
  “我都干了些啥?不管那是什么,要是我能够帮助你的话……”
  “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伯恩斯阴沉沉地说。
  “这种态度可只有快乐学时代之前才有。”快乐学家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我们有什么影响。不过,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我妻子。”伯恩斯说道,“我说的是我妻子。”
  快乐学家想起来了。在搬到这个辖区来之前,伯恩斯和辖区里的一个人结了婚,那是个几乎还不满20岁的年轻姑娘。大体上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老年病学使伯恩斯的身体保持着青春。而快乐学本该使伯恩斯的精神也同样保持年轻。然而,他却拿了把刀子来袭击快乐学家,神志正常的人可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丹妮-法雷尔,快乐学家记起来了,她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一个敏捷而好学的学生。快乐学对她很起作用,她是个幸福的女人,思想不怎么深刻,可是身心却十分健康。他从没料想到她会有什么抱怨。
  “这么说就是关于丹妮的事喽?”快乐学家问道。
  “你是知道的。”伯恩斯的目光闪了开去。
  “她让你不快乐了?”快乐学家有点困惑地问道。
  “不是她——她这个人挺好!”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
  “她知道得太多了。”伯恩斯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是为这个而抱怨吗?”快乐学家忽然起了疑心。“我说,你的性调整有什么不正常吗?”
  “没有什么不正常。”伯恩斯沉着脸说,“我刚才说的就是我要抱怨的问题。在我第一个妻子身上,这事也是拖了好多年没有解决。丹妮和我结婚的时候,她——她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姑娘了!”
  “单纯!”快乐学家提高了嗓门。“你的意思是说‘无知’,你反对的是她所接受的教育!”
  “有些事情应该由男人自己来处理!”伯恩斯怒目而视。
  快乐学家的面色变得十分严峻,然后又浮现出一层怜悯。这个人有病,他已经失去了快乐学教育所带来的益处,他的上一位快乐学家不是马虎大意,就是疲劳过度了。
  快乐学家直起身来。这种快乐学时代之前才有的病例的确挺棘手,不过他以前也解决过这样的病例。他缓缓说道:“你所向往的,是给你自己和丹妮带来痛苦的权利,而这么做的依据,是一套早已过时并且显而易见是错误的价值观念。”
  “好,”伯恩斯挑衅地说,“这又有什么不对?”
  快乐学家低头扫了一眼桌面,又重新抬起头来。根据这个人的情绪状况来看,他说的是真话,或者说,至少有一部分是真话。“那是反社会的。”快乐学家平静地说道,“社会不能容许这种行为。”
  “这可是个自由国家,对不对?”伯恩斯问道,“只要一个人愿意不快乐,他就可以不快乐,对不对?”
  “不对!”快乐学家大喝一声,宛若打了个霹雷。“这个神话早在50年前就已经被打破了!快乐的自由才是基本自由。社会必须首先保护快乐的自由,因为没有快乐的自由,其他的一切都将毫无价值。”
  “按照我的理解,”伯恩斯阴郁地说,“如果一个人不能做快乐之外的其他事情,那就不是自由。”
  快乐学家缓缓地、耐心地摇头,看来他得从头说起了。“如果人们得到了不快乐的自由,那么他们就会威胁到其他所有人的幸福。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许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有权走自己的路,可是他不能越过一定的边界,否则他就会对他的邻居造成伤害。这就是社会的职责——社会确定这种边界,并且派遣守护人保卫这些边界。如果一个人越过了这些边界,那他就成了一个罪犯。”
  “也许你说得对。”伯恩斯不情愿地承认道,“可是这解释不了丹妮的情况。”
  “放明白点吧,老兄。”快乐学家说道,“你是想让我们教会一个姑娘其他一切婚姻常识和家务技能,却单单不把对她的婚姻幸福至关重要的事情教给她?像这样关键性的训练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可以去教的,而你并不是快乐学家,你有什么资格去当老师?”
  “我要提出控告。”伯恩斯咕哝着,“你侵犯了我的幸福。”
  快乐学家勃然大怒:“控告,你有什么根据控告!况且你已经犯下了罪行。就凭你今天的所作所为,我可以签发证明让你接受外科手术。而且,那正是我的职责。”
  伯恩斯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你准备对我动手术?”
  “十分明显,你并不快乐。”快乐学家说道,“根据这个社会的标准,你已经精神错乱,我们必须对你进行治疗,把你变成一个快乐而有责任感的社会成员。跨眼眶脑白质切断手术是最快捷、最可靠的方法。对那些学不会压制自己欲望的人,必须由别人替他们做到这一点。”
  伯恩斯挣扎着站起身来,脸色惊恐万状。“不!”他叫道,“你不能这么做。他们不会允许你……”
  “他们?”快乐学家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民众。”伯恩斯咕哝了一声。
  这是一句谎话。“社会有权对精神错乱的人进行治疗,这一点无可争议。可是,我并没有说真的要对你动手术。无论是为你考虑还是为我自己考虑,我都应当使你目前的这次治疗产生出更大的成效。不过为了做到这一点,我需要你的帮助。”
  伯恩斯含混不清地说了声什么。
  “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理解我的工作。”快乐学家说道,“像我一样,在快乐学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之前你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像我一样,你的快乐学训练开始得太晚,而那时你已经错过了童年的性格形成时期。对新一代的人来说,幸福的到来并不困难,因为他们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而我们,却必须经过努力才能得到快乐。”
  “你这话什么意思?”
  “对我来说,这意味着在应用快乐学院的十年专业化训练,在那以后,则意味着一项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保护整整1000个人的幸福。”
  “对你来说,这意味着学习,从今天下午开始。你是个推销员,我想你可以暂停一下工作吧?”
  伯恩斯一惊,然后点了点头。这人怎么害怕了,快乐学家不无惊愕地想。
  “那么今天下午,你所要做的就是观察。”快乐学家一边安排伯恩斯在盥洗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边说道。
  但是,等快乐学家让盥洗室的滑动门留下一条小缝,并回到他桌旁之后,他想道:为什么当我提起他的工作的时候,伯恩斯会显出恐惧之态来呢?
  当他埋头于下一个病人的档案的时候,快乐学家仍然没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五章

  幸福就像时间与空间——我们自己创造了它,又自己去测量它;幸福是一种幻想——可大可小,随你所愿;它只是一种对照和比较的产物而已。
  乔治-杜莫里埃①

  【①乔治-杜莫里埃(1843~1896),英国漫画家和小说家,曾在《笨拙》杂志上发表许多讽刺画,作品有小说《彼得-伊伯森》等。——译者注。】

  经历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开端之后,这一天却跟往常一样普普通通。病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们形形色色的需求常常能触动快乐学家,引起他的同情。人并不是神,他不应该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也不应该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
  但是,快乐学家却运用起了这样的力量,担负起了这样的责任。
  医学治疗是简单而迅速的。诊疗椅能治好骨折与擦伤,能进行免疫性或治疗性注射,能调节内分泌平衡,给病人规定特别的饮食,医治癌症或者切除肿瘤,并对有问题的器官作些小修小补。
  抱怨和申请则比较难办。三位上了年纪的人对他们的养老金和高昂的生活费用颇有怨言。两位父母则想为他们刚刚达到法定年龄的孩子找份公职。快乐学家帮着他们准备申请材料,在他们离开之后,又在材料里加上了自己的推荐。有一个病例是技术性失业,快乐学家安排那位失业者去重新接受教育,重新分配工作,还开了张凭证,把费用划归有关行业。有五个人申请怀孕证书,快乐学家尽他所能劝阻了她们:本辖区今年的怀孕配额已满。
  但是,真正需要他付出时间、耐心和技巧的却是快乐学的病例。
  病例1:无法实现的抱负(企图写作悲剧)
  疗法:贬低与替换(“不过,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如果你觉得自己非写不可,那你就写吧——我会读的,然后我和你一起把它烧掉,你不能使别人失去快乐。”)
  病例2:意外死亡(父亲)
  疗法:压制(“幸福不应该取决于偶然事件,幸福应该由你自己控制。”)
  病例3:猜忌(丈夫)
  疗法:压制(“我可以替你准备侵权起诉,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可是我要你想一想,你到婚后小屋去过多少次?”)
  病例4:嫉妒(邻居的新红房子)
  疗法:贬低(“老房子才是最好的房子;老房子是适应你生活方式的机器。”)
  病例5:……
  这些病例都不算复杂——理论上并不复杂,但买际运用起来,就都不那么简单了。没有一个病例是典型的,每一个病例都有其独特的复杂性,每一个病例都需要独特的疗法。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和往常一样,他没有叫午餐,不过这也没关系,他反正没有时间去吃午饭。
  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心烦意乱。在对一位病人进行治疗的过程中,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在病人面前,他俺饰了过去,但是等她一离开,他就迅速对自己做了一番诊断。所有的读数都很正常,他的状态无可挑剔。他心神不宁地摇了摇头。
  下午4点到了,又过了。这种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烈,快乐学家却没法说出它的来源。接着,他蓦地一惊,想起自己已经定好要到委员会去。怎么回事?他感到奇怪,难道他忘记了吗?
  他还想起来自己忘了打一个电话。于是,他拨了蓓丝家的号码。蓓丝母亲的面孔在墙上出现了。这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只是一种内在的成熟气质使这张脸同蓓丝区别开来。她带着疑问的神情朝快乐学家一笑。
  “蓓丝呢?”快乐学家说道,“她在家吗?”
  “怎么了?她不在家。”蓓丝母亲的眉头开始打结。“蓓丝已经好几天不在家了。我原以为……”
  快乐学家赶紧抹去脸上的忧虑,“当然,她一直在这里,可是今天早晨她出去了,也许是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她又皱起眉头。“蓓丝没有什么男朋友。”
  “她没有男朋友?”快乐学家一阵茫然。“这就怪了。”接着,他又急匆匆地说道:“当然,当然,我真蠢,怎么忘了!”他的脸色明朗起来。几乎像魔法一样,蓓丝母亲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她说过再见之后,快乐学家盯着空白的墙壁看了足有一分钟。他可以瞒过她,却骗不了他自己。蓓丝对他撒了谎,这里头一定得有个原因。全神贯注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始相信这一点了。
  他跨了两大步就来到盥洗室前,把滑动门向后打开。盥洗室里空空如也。他走进盥洗室,晕头转向地在里面转了一圈。显然,盥洗室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空无一人。他在屋子里的时候,不可能再有人挤得进来。
  然而,伯恩斯却不见了。此人已经踪影全无,可是快乐学家却根本不曾离开过房间。房间只有一个出口,伯恩斯不可能与快乐学家擦身而过却不被发现,除非他是个隐身人——快乐学家想起了那片刻的晕眩。
  一枚能让时间流失的时间手榴弹!
  他在地板上四处搜寻,最后找到了气体容器爆炸后留下的少许塑料碎片。他把碎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
  伯恩斯失踪了。为什么?他得到了一枚时间手榴弹。怎么得到的?他利用时间手榴弹溜出了屋子而没有被发觉。为什么?在什么时候?快乐学家估计了一下他感到晕眩的时间,那是在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
  这一次,快乐学技巧失去了作用。现在可不是压制、贬低或者替换的时候。他得思考,清醒地思考。也许他很快就得改变外部现实世界,他需要事实来指引方向。
  但是事实却少得可怜,剩下的全是假设。伯恩斯的真实身份,要比他的外表复杂得多。他讲的那些话也只有一部分是真话。伯恩斯和委员会有某种关系,而委员会却恰恰在伯恩斯来袭击他的这一天传唤了快乐学家。他必须把伯恩斯的事报告上去,并且签发一份证明。
  快乐学家填了一张证明表格,把时间倒填为他把伯恩期安置在盥洗室里的那一刻。他在墙隔板后面的柜子里搜寻了一会儿,翻出他要找的东西,把它们塞进衬衫里面,紧贴着前胸和后背。他又往口袋里塞了一张碟片,转身朝门口走去。
  一架空着的出租直升机悬停在街道上方两英尺的地方等候着他。现在是16点15分。快乐学家回头看了看,检查一遍门上乳白色的方屏:
  快乐学家已外出
  如需要急诊
  请至482辖区的快乐学家处
  他爬进喷气直升机,旋翼在头顶发出呼啸声。
  “去哪儿?”驾驶员用一种柔和的声音问道。
  “快乐委员会大厦。”快乐学家一面回答,一面好奇地注视着罩在驾驶员头上的红帽子。
  驾驶员蓦地转过身来:“大不幸了,老兄!你不能去那儿!”
  快乐学家盯着驾驶员的脸,目瞪口呆。
  驾驶员竟是蓓丝!
  “你什么——我是说你怎么——?”快乐学家一下子语无伦次。
  “我租下了这架直升机。”
  “可是你还没到法定年龄!”
  “我伪造了一张身份盘片。”蓓丝有点不耐烦地说,一双乌黑的眼睛闪闪发光。
  “伪造!”快乐学家缓缓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他不由自主地拒绝着这个词,他无法相信自己辖区里的一个年轻人竟然会做出犯罪行为。况且,身份盘片是无法伪造的,身份盘片是个塑料小盒子,小盒中央是对辐射十分敏感的磷酸盐玻璃。这一切都无法复制,或者说,他以前一直以为这一切无法复制。
  “我说,”他奋力想摆脱这种被动防御的局面。“你提起过你准备结婚……”
  “我的确要结婚。”她的声音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味。
  “可是你的父母对此却一无所知!”
  “哦,我没告诉他们。”
  “我想,”快乐学家的话里带刺地说,“你连你男朋友都没有告诉吧。”
  “他知道。”蓓丝柔声说道,“但是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这件事呢。”
  “你这是在对我撒谎。”快乐学家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受到了伤害的感情。
  “你这可怜的傻瓜,你什么也看不清!”蓓丝绝望地说,“好吧!现在这事无关紧要。现在惟一要紧的就是远离快乐委员会。你不能按约到委员会去!”
  “按约到委员会去!”快乐学家大叫一声,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16点20分。“我必须抓紧时间。”
  “我就是想叫你别去……”
  “你到底准不准备送我去?”快乐学家问道,“要不我就另叫一架出租直升机了?”
  “喔,好吧,那就送你去吧。”蓓丝哼了一声,转回身去,十分娴熟地按动按钮。随着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直升飞机笔直地飞上天空,到达610米高度时,旋翼尖端的喷气发动机关闭,同时尾部喷气发动机启动,飞机风驰电掣般向古城飞去。地平线上,古城就像一片尖尖的柱子组成的屏障越升越高。
  座舱里惟一的声音就是一种柔和的颤动。快乐学家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脑子里反复思考着那些词汇和它们背后的含义:伪造、欺骗,还有不敬。年轻一代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吗?他思考着蓓丝的行为里所隐含的种种可能性,不禁觉得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起来。如果这些受过快乐学训练的年轻人仍然不能摆脱邪恶与犯罪的倾向,那么快乐学就是失败的。
  这怎么可能呢?快乐学家用力摇了摇头。快乐学是有效的,他才是失败者。
  “你怎么知道我要到快乐委员会大厦去?”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整整一天都在监视你。”蓓丝漫不经心地说。
  “刺探行为!”快乐学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反感。
  她耸了耸肩:“如果你想这么说,那就随你便。这还是件好事呢。”
  他并不想发问,可是问题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那个自称戈默-伯恩斯的人,他是快乐委员会的特工。”
  特工?快乐学家警惕地捉摸着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可大有文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已经监视你好几天了,而我则一直在监视他。他和委员会秘书谈过三次话,有一次是当面谈的。然后,他今天就上演了这场戏。”
  “你怎么知道他谈话的内容?”
  “我几天前就在小屋里安装了线路。”蓓丝带着厌恶的神色说道,“当他扔出手榴弹偷偷溜走的时候,我还以为那会是什么更加致命的武器呢。等我明白过来那是一枚时间手榴弹的时候,就追上去跟踪他,但是我的行动仍然不够迅速。”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已经把磁带扔到邮政管道里去了。”
  “磁带?”
  蓓丝向她身旁的座位伸出手去,把一样东西轻轻抛过椅背,落在快乐学家膝盖上。他捡起那东西,朝它皱起眉头。这是一只扁平的不透明塑料盒。大约1.3厘米深,5厘米宽,7.6厘米长,盒子背面有黏性。他把盒子翻过来,盒子上微微凸起的是伯恩斯那清晰的塑料身份盘片。
  他把盒子重新翻回去,觉得有点糊涂。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哒”一声,在他手指下面动了起来。盒子打开了,里面有个很小很小的空磁带盘,另外一个磁带盘上还有一根轴。电路印制在塑料上,看上去就像迷宫一样。
  这是一只微型记录仪,它既能记录图像,又能记录声音。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记录仪的镜头伪装成了一张身份盘片——戈默-伯恩斯的身份盘片。
  “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忽然问道。
  “你看呢?”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快乐学家胆战心惊:“你刚才说他是个特工,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死了。”蓓丝面不改色地说道。
  如果说刚才世界只是摇晃了一下,那么现在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快乐学家几乎怀疑直升机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控制,正在往下坠落。终于,快乐学培养出来的反应能力使他清醒了过来,他这才重又稳稳坐回原位,心跳慢了下来,肾上腺也不再分泌激素……“是你杀死了他。”快乐学家说道。
  “对。”
  “你为什么杀他?”
  “我想那是一起意外事故。”她思忖着说,“不过我也不能肯定,因为我当时几乎像发了疯一样。你瞧,我想阻止他把磁带扔进邮政管道里去,他就拔出了刀子。他手上的敷料使他动作不太灵活。当我扭住他胳膊的时候,他一刀刺中了自己。”
  “回去!赶快回去!”快乐学家叫道,“他可能还活着。”
  蓓丝摇了摇头:“他的确已经死了。”
  快乐学家呻吟一声,用手捂住了脸。“我必须签发证明,让你接受外科手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冷冷地说道。“不!”他对自己说着,重新坐直了身体。“我不能那样做!”
  他肩上的沉沉重担仿佛减轻了一些。
  蓓丝叹了口气:“我一直希望你这么说呢。放心吧,没有人看见我。”
  快乐学家浑身发抖。他不敢相信蓓丝能说出如此不道德的话来。“你必须接受治疗。”他神经质地说。
  蓓丝笑道:“你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吧。”
  快乐学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自己仍然拿着那只记录仪,他又一次不寒而栗,赶紧按动按钮,摇下右边的舷窗,把那个塑料的东西丢了出去。他注视着那东西在空中翻着跟斗,直到它在下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裤子上擦着双手,似乎要擦掉手上一块看不见的污痕:伪造,欺骗,盗窃,还有谋杀,可是那块污痕却怎么也擦不掉。这是他的过错,保护这个迷途的少女是他的责任。
  “好了,”蓓丝说道,她可一点也不像一个迷途的少女。“这下你明白为什么不能如约到委员会去了吧。”
  “因为你杀死了伯恩斯?”
  “不对,因为伯恩斯是他们的特工。你还不明白他们的企图所在吗?他们想签发证明,证明你……”
  “他们不能那么做。”快乐学家反驳道,“我并没有失去快乐。”
  “等他们对你干完他们想干的事情,你就会失去快乐的。”蓓丝冷冰冰地说道。
  “可是原因呢?他们根本没有理由——”
  “他们什么时候需要过理由?他们要除掉你。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做原因何在,可是也许有100个原因。因为某种缘故,你对他们是个危险分子。如果你还想活下去的话,就不能再用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其他人。”
  这是一派胡言编织成的蛛网,快乐学家一个字也不信。蓓丝以前就对他撒过谎,她的血压却一丁点也不会上升,她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这绝对是谎言。
  可是,他屋子的地板上却真有那些胶体碎片,他也的确亲手拿过那只镜头伪装成身份盘片的微型记录仪。这些是真实的吗?难道这些都是错觉?
  他瞥了一眼手表:16点29分。
  快乐委员会大厦是一座平顶的尖塔状建筑,位于1000英尺下方。他看到了屋顶上刷着的两个巨大字母:“HC”①。屋顶四周围绕着深深的阴暗峡谷,把这幢建筑和邻近低矮一些的建筑物分隔开来。

  【①HC是Hedonic Council(快乐委员会)的缩写。——译者注。】

  古城现在不常有人来了。工业已经分散到靠近市场的小型自动工厂中去,而居民则远远地散布到了几乎是自治的郊区。古城中仍然维持原来的状态,只用于无法分散的职能与服务:政府、大型医院,还有星际贸易。
  “送我下去。”快乐学家说道。
  “可是……”蓓丝说了一半,狂乱地转回身来。
  “下去!”他斩钉截铁地又说了一遍,“离快乐委员会约定的时间还有4分钟,我要遵守这个约定。”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现实,而不是错觉。然而,只要能够让蓓丝离开,只要能让她不再身处险境,他就准备着去面对委员会。
  蓓丝无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她狠狠地揿着按钮,尾部喷气发动机关闭了,直升机猛然下坠,直落云霄,一时间,快乐学家觉得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样。翼尖发动机在最后一分钟才启动,直升机轻盈地落在屋顶上。
  这个小坏蛋!快乐学家想,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回家去!”他说着便迈出机舱,站到了屋顶上。旋翼在他头顶缓缓转动着。“告诉你母亲,在伯恩斯死亡的那段时间为你提供一个不在场的证明。”
  “不在场的证明?”她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个恶毒的白痴!“就是证明你那段时间呆在家里。你母亲必须对此撒个谎,你告诉他,是我叫她这么做的,告诉她让她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至于你——不必担心!一切事情由我来处理。”
  “是,快乐学家。”她顺从地说。
  “现在离开这儿!”他蛮横地说道,“我不想再看见你。”
  在见到她脸上的表情之前,快乐学家往后退了一步,目送着直升机从屋顶上起飞。机尾喷气发动机很快启动,喷出一条橘红色的火舌,火舌迅速变成蓝色,最后只能看见一股颤动的气流。
  铺砌过的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快乐学家一个人,他转身朝电梯间走去。电梯间的门在他靠近的时候自动滑开,他走进电梯,转过身来,电梯门又关闭了。
  “20……”他的话才说了一半,电梯便开始下降。
  快乐学家数着外面一闪而过的楼层。他从75层飞快地倒数,因为这电梯的下降速度比直升机还要快。降到32层,电涕忽然减速。“31、”他数着,“30、29。”
  电梯停在29层。快乐学家思忖着这里面的含意,电梯未经他指示就把他带到了29层,这才是真正的高效,因为快乐委员会是一个高效率的机构。
  电梯门依然紧闭。快乐学家看了看手表:16点33分。急速移动着的秒针指到表盘正上方,又往前走了一小格,正在这时,门打开了。
  可真是分秒不差呀。快乐学家这样想着,走出电梯,来到一条阒无一人的走廊里,走廊的地板踩在脚下富有弹性。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走廊的两头都安着窗户。
  快乐学家疾步走到一扇窗户跟前,窗户是用玻璃而不是塑料做的。在下面很远的地方是空荡荡的街道,街上长出草来的地方染上了一抹绿色。
  走廊两边排列着一扇扇的门,不过2943号房间就是正对着电梯的那一间。房门上有一块标志牌,牌上写着:“请进,请快乐”,这跟他自家门口的牌子一模一样。
  门上齐腰高的地方装着一个按钮,快乐学家耸耸肩,把按钮按了下去。门滑开了,门里是一间平淡无奇的候诊室,屋子里光线充足,干净整洁,墙边排着一只只座位。候诊室里还有一扇内室门,门旁放着一张桌子。整个房间里同样空无一人。
  这地方静悄悄的,是一种彻底而绝对的死寂。快乐学家所能听见的惟一响动,就是他自己的呼吸和身体内部发出的响声。
  他抬脚进了屋。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六章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普通人的生命、自由、财产和幸福,是被他从没见到过的一些人任意摆布着的,是被他从未听说过的一些错综复杂的争斗死死纠缠着的。
  ——吉尔伯特-默里①

  【①吉尔伯特-默里(1866~1957)英国古典学者,曾任牛津大学希腊语教授,著有《希腊史诗的兴起》等。——译者注。】

  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这便是他进屋后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不,这还不是第一件事情,因为他的眼睛一遇到那道刺目的闪光就自动紧紧地闭上了,这样一来,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他稍稍停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向背后摸去,墙壁很光滑,门已经关上了。
  他觉得这噪声是由世界上所有曾经发出过的声响所组成的。他听见了鼓声、锤击声、许多机器的轰鸣声、锉刀声、刮擦声、吱吱声、尖叫声、喇叭声、爆炸声、说话声、吼叫声……
  他没有把声音挡在耳外,而是集中精力辨别着这些声音。这片噪声似乎覆盖了人耳可以听到的整个音域,从15赫兹一直到2  赫兹。不过噪声在中高音部分最为响亮,这很自然,因为人耳对这些频率最为敏感。
  问题是,这声音究竟是客观存在着的,还是他主观感受到的呢?
  如果这声音不是由他踏进房间的脚步所触发的,那么它就一定是他的主观感受。即使是最好的干扰器也不能把一切声音全部消除。然而,他刚才确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通常情况下,耳鼓的肌肉会反射性地挛缩起来以保护内耳,可是现在,耳鼓肌肉并未收缩。他的推测是:自己的感觉灵敏度被提高了,或者是内耳的感受器直接受到了刺激。
  他把注意力集中于1000赫兹到4000赫兹范围,降低了自己耳朵的敏感度。渐渐地,音量减弱了。他刚才听到的实际上是空气微粒的分子运动。
  现在他听见说话声了。他努力识别着词句,慢慢地分辨出来了。
  “这是一项测验。”那声音说道,“想办法到里间去。当你打开里间大门的时候,测验就结束了。测验可以在你希望的任何时候停止,如果你想停止测验,就躺到地板上去,遮住你的眼睛和耳朵。”
  对停止测验的可能性,快乐学家连想都没有去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天性不肯服输,更因为他怀疑通过这项测验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玩意。在测验的目的尚未明确之前,快乐学家不想对其妄加判断。
  他慢慢地眯缝着睁开眼睛,以防那无法忍受的强光,然而,那强光已经暗淡了下来,于是他把眼睛睁大。蓦地,光线再次变得闪闪夺目,眼睛又猛然紧闭。当他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的时候,光线是灰白而昏暗的,而眼睛稍一睁大,万丈光芒就耀眼无比。光线,或者说他的眼睛对光线的敏感度,是由他眼睛睁开的大小所决定的。试了几次之后,他找到了睁开眼睛的最佳宽度,在不冒失明危险的前提下让最多的光线进入自己的眼睛。
  房间已经改变了模样。这已不再是一间候诊室,而是他自己的屋子,他的身体正往后极度倾斜,几乎就要倒进盥洗室里去。他努力想把身子站直,却差点朝前跌了个嘴啃泥。
  这是幻觉,他告诉自己,倾斜的是房间而不是我。但是,要让他的眼睛从这种错觉中摆脱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从走廊上看进来的时候,里间的门是在哪个方向呢?如果这还是原来的那间屋子,如果他的感官所感受到的统统只是幻觉,那么门就在他前面四步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没有移动过。
  他又一次摸摸身后,想证实一下。他的手插到了一种半液态的黏糊糊的东西中去,直没到手腕,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
  他抽出手来,抑制住一种想把手上的黏液甩掉的强烈冲动,向前迈出了一步。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耳中的半规管和肌肉、肌腱、关节、皮肤中的感觉器官所提供的方向感上面。屋子闪烁了一下,又化作另一种场景。
  他是在一片蓝色的沙漠上,脚下的沙砾粗糙不平,灼热的风扬起沙砾,劈头盖脑地砸到他脸上,吹到他眼睛里。他在牙缝里尝到了沙子的味道,这味道十分强烈而富有碱性。头顶的天空中,一轮巨大的橘黄色太阳炙烤着他。
  这一切快乐学家统统视而不见。他没有眨眼,没有抺脸,没有擦眼睛,也没有试图遮住自己的脑袋。现在他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是什么东西了。这是不需要那些笨重设备的幻觉影片,这是直接传导给神经的感觉。只要他拒绝接受这种虚幻的真实性,那他就在测试中获得了胜利。
  问题是,下一个场景会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一座蓝色沙丘后面蠕动了一下,快乐学家没有停下来去看个究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腿部和臀部肌肉的运动感觉上,以便保证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
  地板在他脚下晃动起来,大地已经毫无安全感可言。他四周全是纷纷倒塌的高楼大厦,他闻到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地震把大块大块的砖石从建筑物上摇落下来,滚滚巨石向他砸来,越变越大。
  他往前又跨了一步。现在他是在往下坠落。他在空中翻滚着,急速向遥远的路面坠去。空气阻力冲击着他,拉扯着他的衣服。路面向上升起来,迎接他的坠落……
  他又迈了一步,周围变得一团漆黑。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想看到点什么,但是什么也看不到。他试图洞察这种幻觉的含义。这果真是幻觉吗?
  这项测验所利用的不是后天获得的恐惧,而是那些古老的、本能的恐惧:熟悉世界的扭曲,完全陌生的事物,物体的坠落,坚实大地的摇动,还有半空中的跌落。这些是人从婴儿时期就有的恐惧,永远也不会被遗忘的恐惧。
  然而现在是什么呢?仅仅是黑暗而已吗?
  靠近地板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嘶嘶”作响,有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了他的脚背,这东西又细又长。又是一阵“嘶嘶”声传来。第三下“嘶嘶”声。那东西擦过他裸露的双腿。
  蛇!快乐学家想道。黑暗中的蛇!
  渐渐地,它们发出了亮光。黑暗中的群蛇荧荧闪烁,在他面前抬起头邪恶地前后摆动。这些蛇什么颜色都有:绿的、红的、蓝的、紫的、黄的、橙的……快乐学家不去数了,有一条蛇正准备扑上前来。
  快乐学家伸出手去,按了一下那条蛇钻石状的头部。
  门打开了。
  一张长桌的另一头坐着三个人。他们看上去都很年轻,但是快乐学家知道,他们之中最年轻的那位都要比自己大上10岁。他们是第一批选进快乐委员会的人,一直任职至今。
  屋子很大,没有窗户,墙上镶嵌着深色的仿木板。右边墙上有一扇门,那该是个盥洗室。委员会成员前面的空气中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微光,这不会是别的,只能是一张防弹屏障,这个屏障同时还能隔绝空气。这一次,委员会显得特别小心谨慎。
  议长坐在桌子的最那头,他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白净面孔。议长是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并不是特别聪明。如果不是法律规定,他永远也当不了一个快乐学家。
  议长的左边是财政部长,他是个阴郁的人,脸上总是一种沉思的表情,情绪喜怒无常,不可捉摸。快乐学家倒希望把他放在自己的诊疗椅里去坐上几分钟。
  议长右边坐着秘书,他面无表情,令人难以形容。但是快乐学家隐隐感到了一种无比强大的控制力,对他可必须小心提防。
  “你们好,快乐学家们。”快乐学家高高兴兴地说道。“我希望没让你们久等。”
  “一点也没有。”议长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祝你快乐。”
  快乐学家站在他们面前静待下文,脸上挂着笑容。
  “你对测验有什么看法?”财政部长终于说道。
  他们先提到测验了。这是一次小小的胜利,不过却相当重要。“很有趣。”快乐学家答道,“测验的目的是什么呢?”
  “坐下吧。”财政部长向面对着他们的一把椅子做了个手势。
  快乐学家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了。测验的内容既不是快乐,也不是心理平衡,而是智力和自我控制能力。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想把他逼疯吗?
  秘书用毫无感情的声调说:“一个不能控制自己的快乐学家,就不能帮助他的病人。”
  “千真万确。”快乐学家同意道。
  “看看吧。”议长说着,手移动了一下。
  快乐学家看到的是他自己。他止站在候诊室的门口,双眼紧闭。他睁开眼睛眨了几下,身子往前一倾,然后又站直了。他穿过地板向前走去,姿势有点笨拙,但是走得并不太慢。最后他伸出手去,按下了门上的按钮,然后便消失了。整个过程用了一分钟还不到。
  快乐学家看着委员会的成员们。这就对了,他们想得到证据,对他进行神志是否正常的审判。刚才的那个过程中一点也没有外部刺激的迹象,如果他对幻觉做出了反应,如果他中途放弃,那么他就输了。然而,他们毕竟什么也没有赢到。
  “你幸福吗,快乐学家?”议长问道。
  “当然了。”快乐学家说道,“我想,这一切都记录在案吧?”
  议长略略点了点头。
  “你辖区的工作做得怎么样?”财政部长问道,“以你自己的看法?”
  “一个人对自己的评价往往是不准确的。”快乐学家谦逊地说道,“但是如果您坚持要我回答,那么我认为我胜任愉快。不过,您所拥有的数据要比这强得多。记录中我的辖区平均快乐指数是多少?”
  屋子里静了片刻。“97。”秘书说道。
  快乐学家有点诧异。“指数这么高?看来我的工作比我自己的估计要好嘛。”
  “一年多以来你还没对一个人签发过证明让他去接受外科手术。”财政部长指出了这一点。
  “这您就错了。”快乐学家说道,“今天早晨我就对一个人签发了证明。”他漫不经心地朝桌子那头的三张脸瞥了一眼。“一个叫戈默-伯恩斯的人。”至少,在他记录上用的是这个名字。
  两张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兴趣,秘书则无动于衷地眨了一下眼睛。“是这样吗?”他说道,“可我们还没有收到证明书。”
  “毫无疑问证明书正在处理过程中。”快乐学家轻松地说。
  “毫无疑问。”秘书说道,“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再看看这个吧。”他的手沿着椅子的扶手动了一下。
  这段录像没有刚才那段富有真实感,影像摇曳不定,声音起伏颤抖。可是这段录像十分令人感兴趣,这是戈默-伯恩斯的身份盘片所拍摄下来的快乐学家一天的活动。
  录像从伯恩斯进屋开始,直到他在时间手榴弹的掩护下离开为止。快乐学家看着录像里的自己在工作,神色有点不自然。不过他没有必要去压制,这种不自然便已消失无踪,因为他意识到,快乐委员会的行动迅速得无法想像。录像已经被巧妙地剪辑过了,凭这段录像几乎就能把他定罪。
  “挺有意思,对吗?”秘书问道。
  “非常有意思,尤其是作为侵犯他人快乐的证据。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们,我准备对你们提出控告……”
  “一派胡言。”议长打断了他的话,“委员会对控告享有豁免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快乐学家立刻问道。
  “2054年2月18日。”秘书直截了当地说,“和其他所有快乐学家一样,你也收到了这项立法的通知。要是你出席了上一次代表大会,你就能参加投票了。”
  快乐学家哑口无言。一天里的时间是有限的,在快乐学家看来,与其让一个病人得不到治疗而闷闷不乐,倒不如不听那冗长的《快乐学档案》磁带;与其让他的辖区几天得不到照料,还不如不去参加那通常太平无事的代表大会。
  “你们抛弃了快乐主义的基本原则,”快乐学家平静地缓缓说道,“因此快乐主义就无法长存。当一个人或一个团体凌驾于法律之上时,法律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快乐的自由才是基本的自由,任何侵犯快乐自由的人都是罪犯,他的行为超越了法律允许的范围,而不是凌驾于法律之上。”
  “你不必再装腔作势地说这些废话了。”秘书轻松地说道。“我们才是法律内涵的保卫者。此外,”他耸了耸肩膀,“记录仪被切断了好几秒钟。”
  “那么,”快乐学家耐着性子问道,“你们怎么才能证实记录的真实性呢?”
  议长的眼睛睁了开来,这双眼睛又大又蓝,质朴无邪。“由我们自己签发证明,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凌驾于法律之上……凌驾于法律之上……快乐学家没完没了地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在这句话的伴奏下,他的世男在周围轰然崩溃。
  “同样,”财政部长咆哮道,“我们也要对你签发证明。”
  “凭什么理由?”快乐学家立刻问道。
  财政部长耸耸肩膀:“必要的理由。失去快乐、无法适应环境、渎职、滥用职权、拒不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要斗争到底。”快乐学家镇定自若地对他们说,“你们永远也没有办法证明你们的指控,凭我辖区里的快乐指数就不行。”
  “非法治疗,对合法治疗进行歪曲,或者忽视了恰当的治疗——如果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此类案件可以初步立案,那么快乐指数就可以不予承认,辩驳是没用的。”秘书冷冰冰地说道。
  “什么才叫合法和恰当的治疗?就是《快乐学杂志》上所下的那个定义吗?”
  “这很清楚。”议长愉快地答道。
  “你们还抛弃了自主的原则。”快乐学家说着摇了摇头。“幸福是没法统一标准的。每一个人都具有他的独特性,正如每一种感情都独一无二而无法分析一样。我们最多所能做到的只是近似模拟而已,而要做到这一点的最佳人选,就是有足够的能力去理解每一个人独特需求的辖区快乐学家。帕伯利琉斯-赛勒斯很久以前就说过:你不可能让每只脚都穿上同样的鞋子。”
  “看来,”秘书说道,“你连5月号的《快乐学杂志》也没有读过,它明确地分析、反驳并且揭露了你这种论调的谬误。请不要浪费委员会的时间再向你重复一遍了,快乐主义的官方立场已经确定:快乐学是一门真正的科学,而不是艺术。”
  “你们发现了计算快乐的方法?”
  “我们发明的东西就是你刚才所体验的过程继续发展的必然产物。”财政部长沉着脸说,“我们可以用绝对可靠的物质工具,把快乐简化成最基本的形式。现在我们再也不必满足于97%的幸福,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获得100%的幸福,并且让它持续任意长的时间。”
  “你们是用机器来做到这一点的。”
  “这正是其绝妙之处。”秘书说道,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生气。“这种设备百分之一百可以控制,百分之一百可靠。我们刚才让你体验的感觉是真实而恐怖的,而我们用机器制造的感觉,为什么不可以是真实而美妙的呢?我们再也不需要削减欲望,我们可以增加欲望,并得到越来越多的满足。千年至福①已经来临了。”

  【①千年至福,根据《圣经-启示录》记载,耶稣将复活并统治世界一千年,以此比喻幸福的黄金盛世。——译者注。】

  “恐怖,也许如此。美妙,也许如此。可是真实性呢?根本没有真实性。”快乐学家面色严峻地摇头,“这是系统化的错觉,这是机械化的疯狂。我想,现在脑白质切断术对你们已经毫无价值了吧?”
  “你错了。”财政部长厉声说道,“对犯罪案件仍将使用脑白质切断术。感觉投影仪是一种奖励,而不是惩罚。只有那些应该得到绝对幸福的人,才可以使用感觉投影仪。”
  “应该得到?”快乐学家立刻捕捉住了这几个字,他的头抬了起来。“这种话怎么又溜回快乐学的语言里来了?我们都应该得到幸福,这是快乐主义的基础。‘奖励——惩罚’,哦!我明白你们的意图所在了,你们要让那个有两种价值观念的世界重回人间,一边是白痴的地狱,另一边是疯子的天堂。我洗手不干了,先生们——我不再把你们称为‘快乐学家’,我跟你们一刀两断。”
  “但是,”秘书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跟你还没完。鉴于你对快乐主义的服务,我们将对你慈悲为怀。我们准备让你挑选幸福的方式:你可以选择通过外科手术削减你的欲望,也可以选择使用感觉投影仪增加你的满足。”
  “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快乐学家喃喃道。他的目光从那张阴郁沉思的脸上转到那张快乐白净的脸,又移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们是下定决心要把他除掉了。“可这是为什么?”他突然大喊起来,“告诉我为什么!”
  议长带着探询的神色看着秘书。秘书点了点头,说道:“事情已经结束了。”
  “你触犯了我们的幸福。”议长简明扼要地说道。
  “我?”快乐学家嚷道,“怎么会呢?”
  “第一,”财政部长说道,“你切断了你辖区的新海洛因贸易,而新海洛因贸易的收入对维持政府的正常运作是至关重要的。”
  “新海洛因是危险的东西。”快乐学家打断了他的话,“它会导致不快,它会减少真正的幸福。”
  “第二,”财政部长对快乐学家的话置若罔闻,只管自己说下去。“你已经被提名为委员会候选人。如果你当选,你就会取代我们之中一个人的位置——而这是不愉快的,先生!——而且你还会打乱我们为地球未来的幸福所作的计划。”
  “可是我根本没想到……”快乐学家说,“我连代表大会都没有参加——我不想得到那么多……”
  “你没有野心这一点并不重要。”秘书耸耸肩膀说道,“这只会影响你自己的幸福。”他的手顺着椅子移动着。“我们已经给了你一个大好机会,快选择吧!”
  “如果我告诉你们,”快乐学家忽然说道,“我一直在记录我们的谈话,而且录音保存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只要你们不再继续这种做法,我就不会利用那段录音,怎么样?”
  “这无关紧要。”秘书无动于衷地说道,“这个房间有屏蔽。”他歪过头,似在侧耳倾听。“不管怎么说,你的小屋刚才已经被毁掉了。”
  “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所以我也根本没有作什么录音。”快乐学家叹了口气,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先生们,我发觉——这种谈话叫我突然——觉得十分难受。请问——盥洗室——在哪里?”
  看到快乐学家突如其来的痛苦表情,议长不由自主地朝右边墙上那扇门点了点头。快乐学家艰难地站起身来,用手捂住嘴巴,摇摇晃晃地向那扇门走去。
  秘书跟在他身后,眼里的神色不可捉摸。“别忘了,”他提醒道,“这可是在29层。”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七章

  幸福所能达到的高度弥补了它长度上的不足。
  ——罗伯特-弗罗斯特①

  【①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美国诗人,作品主要描写新英格兰的风土人情,曾四次获得普利策奖。——译者注。】

  快乐学家一言不发地点着头,门滑开了,他痛苦地跌跌撞撞走进门去,转身把背后的门关上。这间盥洗室差不多有他家里的两倍大,墙壁装饰着抗菌而清洁的白色瓷砖,但是门上却没有锁。
  快乐学家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而健康的脸色,他的呼吸虽然急促,却一点也不感到困难。他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手里握着那张薄薄的扁平盘片。他在门的边缘迅速移动着盘片,停下手来,然后把盘片往回滑动了几英寸,用力按到墙上去。
  把手拿开之后,盘片粘在了墙上。他按下门边的按钮,门纹丝不动。
  快乐学家转过身来。正如他猜想的那样,这间屋子有一扇毛玻璃窗户,他迅速脱下一只鞋,用刚刚脱下的衬衫把手裹好,然后举起鞋子用尽全力向窗户砸去,窗户轰然碎裂。
  等到碎片不再往下掉落,快乐学家从锯齿状的洞口向外看去。太阳已经不见了,黄昏的微光正开始笼罩古城;峡谷里一片昏暗,神秘莫测。他敲掉低处的碎玻璃朝下一望,只见下面的街道就像一条窄窄的丝带。他哆嗦了一下,赶紧缩回身来。
  有人开始在门的那一边砰砰地捶打。他们在大嚷大叫。快乐学家听不清他们都嚷了些什么,只有一个词他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词就是:谋杀。
  快乐学家转回身去,清理掉窗户和窄窄的窗台上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他脱下另一只鞋子,把两只鞋系在一起,挂在自己脖子上。他前胸和后背上各有几个很大很平的圆形物体。快乐学家用一根手指戳到它们下面去,把它们撬松了下来,他身上留下了几块圆形的红色痕迹。
  他重新穿上衬衫,手里拿着壁虎吸盘登上窗台,然后把吸盘套到了手上和脚上。他检查了一遍,确信吸盘已经妥帖稳固地套好,而且吸盘内部那厚厚的天鹅绒似的橡胶状纤毛中也没有任何尘埃或玻璃碎片。
  他把右手和右脚沿着窗户的边缘伸出去,用力按在建筑物光滑的外墙上。然后,他用左脚支撑住身体,向外伸出左手,等左手吸牢之后,他悬在那三个吸盘上面,把左脚也抽了出来。他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寒冷和空虚,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下面那深不可测的空间。
  他把左脚“啪”地一下贴上了建筑物冷冰冰的镁质表面,在那儿悬了片刻,就像一条奇形怪状的蜥蝎。很快,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肾上腺,身体不再瑟瑟发抖。
  他右手向上一转,松开手上的吸盘,然后把手伸了出去——伸向上方。左手跟了上去,然后是左脚、右脚。这儿离顶层还有46层楼,153米出头,他弓起身子向顶楼爬行,就像建筑物外墙上的一条尺蠖。墙壁绝对地垂直而光滑,只是偶尔才镶嵌着窗户,就像一口口浅浅的井那样。
  尽管往上爬意味着更长的距离,意味着更加艰巨的努力,他还是毅然做出了这种选择。他们会到下面去寻找他,可是他们却不会找到他的尸体。还没等他往下爬到路面,他们就会带人拿着约束带、手术刀和电线在那里恭候着他了。往上爬是他惟一的机会。
  爬了5层楼,大约18米之后,他停下来喘口气,扭头往下面瞥了一眼。他看见了灯光,一道道灯光在下面遥不可及的黑暗中转来转去,乱作一团,就像一群狂舞着的萤火虫。偶尔也会有一道灯光斜斜地照上建筑物的正面,但是从没有灯光越过29楼那扇打碎的窗户。
  在第34层,快乐学家还有41层楼要爬,那几乎是153米。才爬了这么短短的一段距离,他的肌肉就酸痛起来,还一阵阵发抖,他的身体不住地往下沉,因为吸盘是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支撑着他。
  他真希望自己能年轻30岁。尽管有老年病学的治疗,但是如果一个人要求自己的身体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岁月毕竟不饶人呐。
  快乐学家叹了口气,再次缓慢而痛苦地一寸寸向上挪动。他们很快就会想到动用直升飞机的。当他爬到第40层的时候,第一架直升机从他身边疾飞而过,它开着尾部发动机在黑暗而狭窄的峡谷里一掠而逝,喷出的尾气离他只有几码远,一片空转着的旋翼几乎扫到了他身上,他扭头观望着。
  直升机十分惊险地在峡谷拐角处侧过身来,陡然上升不见了踪影。快乐学家悬在建筑物的外墙上,等待着那一声坠机的巨响传来。但是巨响并没有发生。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计划了,直升机已经发现了他。
  直升机很快就会回来的。在它回来之前,他必须离开这片暴露的墙壁,他在这片墙壁上就像只苍蝇那样等着被拍掉。于是,他侧身朝一扇窗户爬去。
  当他爬到那口浅井似的窗户边上时,他从吸盘中脱出右手,把鞋从脖子上取了下来。现在根本没有可能把两只鞋子解开,他不敢从吸盘中松开另一只手。当他举起一只鞋子去撞击窗户的时候,另一只鞋子就在下面摇来晃去的。
  他的敲打虚弱无力、毫无成效。那只多余的鞋子妨碍了他,而从他那悬挂着的位置,也不可能使出多大的劲去撞击。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身后传来,他扭头往背后看去。
  5米开外,一架直升机转动着旋翼悬停在半空中。它已经飞得不能再近,否则的话,旋翼便会撞到墙壁上去。旋翼就在快乐学家头顶上几米远的地方呼啸着。
  快乐学家费劲地注视着那黑沉沉的座舱,但是这样却只能使他的眼睛因过度疲劳而流出了泪水。座舱里的灯亮了,飞行员用一双美丽而饱含惊恐的大眼睛瞪着他。那是蓓丝!
  他们绝望地看着对方,一条5米宽的鸿沟横在两人中间,5米和15米并没有什么分别。快乐学技巧在这儿失去了作用,压制也好,映射也好,替换也好,统统毫无价值,现在惟一能使他幸福的事情就是对外部世界进行改变。但是,他根本不可能改变那隔着他们的无法逾越的5米,无法改变往下延伸153米的虚空,也无法改变底下路面的硬度。
  蓓丝急切地向他打着手势。她究竟想叫他干什么?
  快乐学家一时无从判断。他往下看了看遥远的街道,一只巨大的探照灯正在来回扫视着低处的楼层。它很快就会照到这里来的,而那时他们就会发现他。
  他用渴望的目光重新看着直升机。蓓丝仍然在狂乱地做着手势,现在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快过来!
  快乐学家又好气又好笑地想:给我翅膀吧,那样我就能飞过来了。
  蓓丝的嘴唇在翕动,她推开舱门,向下面的门框做着手势。快乐学家观察着她的嘴唇,他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嘴唇一次又一次形成同样一个字:跳!
  跳?5米?在地面上也许跳得过去,可是在153米的高空,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15:500,这个小数就代表了他跳到直升机那里并抓住门框的可能性,他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三。
  可另一方面,如果他呆在这儿不动,他逃脱的可能性就是零。蓓丝是对的,百分之三的机会总比没有机会要好。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休想抓住他。
  他重新把鞋挂到脖子上,在光滑的镁质外墙上横向移动着,最后,壁虎吸盘吸在了明澈的玻璃上。他浪费了片刻的工夫往那条长长的无法到达的空走廊里瞥了一眼。如果现在打碎窗玻璃,他就会和碎片一起掉落下去。
  他把双脚从吸盘扣带里脱出来,踩上了窗台,然后松开右手,抓住扣带,这样他的左手就自由了。他紧紧抓住扣带,缓缓地转过身子。
  路面在1.6千米下方。
  快乐学家簌簌发抖,紧紧闭上眼睛。然后,他睁开双眼向蓓丝看去。她在用嘴唇朝他说话:“求求你,快跳啊!”
  探照灯最终越过了29层扫射上来,它终于罩住了快乐学家,在明晃晃的窗玻璃和更为明亮的墙壁上投下了他的轮廓,他就像一只黑色的甲虫吸附在那里。
  快乐学家眨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渐渐地,他才又一次分辨出了直升机,看到了亮着灯光的座舱和座舱周围的黑色轮廓。他缓缓屈下膝盖,直到他的手臂在吸盘下面伸得笔直,然后,他放开扣带,低低地蹲下身去。
  现在,他向前摇摇欲坠。这个动作是无法逆转的,他已经非跳不可了,他与下方那遥远的路面之间所隔的惟一东西,就是直升机的舱门边框。他猛然蹬直双腿,向空中一纵。
  他向直升机跃去,直升机也向他冲来。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蓓丝晃动着飞机,以便使座舱与建筑物之间的距离缩得更短一些。距离确实短了一点,但是仍然不够。
  只差几厘米,他那痛苦万分的手指没能抓住舱门边框。他掉下去了,掉进一片黑暗之中,掉向那遥远的路面和死亡。
  与此相比,委员会那点幻觉简直不值一提。这真是一种嘲弄,现在他怎么还有时间去想那个!这可是现实,这是可怕的、决定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他在稀薄而寒冷的空气中飞速下坠,而大地则朝他迎上来,准备对他做那最终的致命一击。
  他的手臂撞在什么东西上又滑了过去。他用双手攫住那东西,身体则继续下落,最后猛然一顿,在半空中摇来荡去,他的手差点又一次松脱。
  快乐学家悬在深渊上方摇摇晃晃。他抬头望了一眼,因为他不敢低头看,直升飞机就在他的头顶,他紧紧抓住的是飞机管状的金属起落滑橇。蓓丝的脸在上面的舱门里出现了。快乐学家仿佛置身事外一样注视着蓓丝脸上变换的表情:起初惊骇欲绝,继而松了口气,面露喜色,最后,则又露出了恐惧和担忧的神色。
  快乐学家靠他那两条筋疲力尽的手臂吊在直升机上摆动着,他感到直升机因为增加了他这额外的重量而正在往下坠落。蓓丝的脸消失了片刻,直升飞机往上一抬,摆平了机身。蓓丝再一次探出身子,从门口向下伸直了手臂,但是她伸出的手离滑橇仍有两英尺距离。
  她会摔下来的!快乐学家这样想着,胸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心脏仿佛悸动了一下。他绝望地摇着头。
  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他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往上一拉,手臂扒到了滑橇上面。他悬在那儿,聚集着力量,片刻之后,他把一条腿跨上滑橇,坐直身体,抓住了门框边缘。
  蓓丝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进座舱里去,她手臂的力量真令他惊讶,他一头倒进她身旁的座椅,闭上了双眼。很快,他的呼吸慢了下来,变得有规则了。
  “让咱们离开这儿!”他说。
  他感觉到尾部喷气发动机轰然启动,猛地将直升机往前推去。他睁开眼睛,人造峡谷的阴暗峭壁在眼前飞掠而过。
  “我不是告诉过你回家去吗?”他咆哮道。
  蓓丝的手本来正向他的手伸来,此时却一下子缩了回去。“你居然这样感谢我!”她气呼呼地说。
  “感谢?”快乐学家睁大了眼睛。“你从哪儿学来了这样一个词?你从什么时候学会了想得到感谢?快乐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所享有的权利,而如果他得到了快乐,那么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存感激呢?”
  蓓丝默默无语。最后,她冷淡地说道,“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你可能需要我。很明显,你的确需要我。我不能回家,因为我被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跟踪了,他们发现了伯恩斯的尸体。”
  “我料到了。”快乐学家思忖着说,“注意,急转弯!”
  蓓丝蓦地把目光转回前方,直升机在最后时刻绕过了前方赫然耸立的一座建筑物,新的峡谷转了个30°的弯,渐渐地,建筑物变得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破败。他们正在向古城深处飞去。
  “直升机飞到城区的时候我摆脱了他们的追踪。”蓓丝轻蔑地说,“他们不敢穷追到底。咱们现在往哪个方向飞?”
  “就是你目前这个方向。”他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可我们已经快到废墟了,”蓓丝反对。
  “就这么飞。”
  直升机几乎悄无声息地继续飞行。地平线上,一种诡异莫名的辉光越来越亮,仿佛低垂的北极光。辉光主要呈现蓝绿两色,但其间也有紫罗蓝色和紫红色摇曳。
  “你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充满自信,”蓓丝忽然说,“你随身带上了那几只壁虎吸盘。”
  “如果不未雨绸缪,那我就是个傻瓜。”快乐学家不经意他说道,“如果我没做准备,我现在已经变成了白痴或者疯子。”
  “脑白质切断术我懂,”蓓丝说,“可是你说的‘疯子’是什么意思?”
  “是诱导产生的幻觉。”快乐学家语气沉重。“委员会已经完善了幻觉影片,现在它们已经成了和现实一模一样的幻觉。快乐委员会准备让地球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幸福。”
  蓓丝缓缓摇着头。“可怜的、幸福的地球。”她喃喃地说道。
  快乐学家无言地扫了她一眼。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从理论上来说,他知道委员会的做法是错误的,然而,这种做法的错误之处并非显而易见。既然快乐主义的目标就是要使人获得幸福,那么为什么不是越幸福就越好呢?因为,正如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人必须具有理性,虽然他必然选择幸福,但是为了保证将来的幸福,他可以而且必须放弃一些眼前暂时性的快乐。
  任何降低人的快乐能力的东西都是错误的。幻觉就是如此,它毁掉了一个人的现实感。
  任何使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幸福的东西也都是错误的。幸福不是一种可以赐予的礼物。幸福是一种令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目标,它只可以笼统地描述。一个人可以解释幸福,也可以训练别人去追寻幸福,有时候还能帮助别人克服其中的困难,但是他不能越俎代庖,一手包办。他不能代替别人寻找幸福,也不能把幸福赐给别人。
  那一英里宽的弹坑就在直升机下面摇晃着,放出荧荧磷光。和刚才在地平线上所见的一样,荧光主要是蓝色和绿色,但是其间也夹杂着一片片闪烁不定的紫色,闪动着一缕缕转瞬即逝的黄光与橙光。弹坑几乎深达61米,即使是在50年后的今天,它仍然可以致人死命。在弹坑周围3英里范围内,建筑物的断梁残柱默默地像一根根长矛那样从废墟中伸出来,岁月已经磨蚀了它们的棱角,也减轻了它们的悲伤。
  “着陆吧。”快乐学家说道。
  “在这儿着陆?”蓓丝惊叫一声。
  “在弹坑那一边。快点,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在背后那种恐怖不祥的光线辉映下,直升机悬停在废墟上方,蓓丝和快乐学家站在几英尺开外。
  “你不是已经定好程序让它飞回去了吗。”快乐学家皱着眉头说道。
  “是的,可我得留点时间让咱们出来呀。”
  过了片刻,座舱里发出“咔哒”一声,旋翼的转速加快了,直升机自己疾速升上天空,到达一定的高度后,尾部发动机启动,他们目送着直升机闪电般向他们刚刚逃离的高耸的塔楼群飞去。
  在那遥远的城市上空,直升机爆炸了,变成一大团火星雨点般地落下。
  “他们把它击落了。”快乐学家长叹一声,“我料到他们会这么干的,这给了我们几个小时的时间。”
  蓓丝把身份盘片拉了出来。她的身份盘片用一根链子挂在颈上,就像个保存贵重物品的小盒子。与背后弹坑的磷光遥相呼应,盘片也开始放出淡淡的辉光。“瞧!”蓓丝说道。
  “不用担心。”快乐学家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很大的药丸。“试试看,不喝水就把这个吞下去,行吗?”
  “这是什么?”
  “半胱氨酸,一种氨基酸,它能保护你不受辐射伤害。药力足可以维持到我们离开这里为止。”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硬咽下那粒药丸,而快乐学家则轻松地把另外一粒吞了下去。“咱们走吧。”他说。
  他们离开弹坑,穿过废墟。风已经吹来了尘土,岩石已经风化,从空中飘来或被鸟儿带来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大部分废墟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宜人的绿色地毯。再过50年,古城的这个部分就会成为一片柔和起伏的草地。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快乐学家说道,“可是你对快乐学好像有些不满意嘛。”
  “不——”她反驳道,“你不明白——”
  “快乐学从这一切中拯救了世界。”他把手一挥,扫过废墟,指向背后那磷光闪闪的弹坑。“快乐学用惟一的真正目标——幸福,代替了那个扭曲世界的畸形冲动,它教会了人们如何去寻找幸福,如何去保持幸福。”
  蓓丝静静地说:“如果一个人得到了整个世界,却失去了他的灵魂,这样做的益处何在?”
  快乐学家大吃一惊,瞪着蓓丝:“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她说。
  “这个我明白,可你是在哪儿找到书的呢?读书虽说不属于禁止之列,可也得不到大家的赞成,我已经25年没有见过一本书了。”
  蓓丝不经意地耸了耸肩:“有些事情连委员会都一无所知呢。”
  “看来的确如此。”快乐学家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若即若离地并肩向前走去,走过了多灾多难的过去世界那寂静的坟丘。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八章

  一个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如约向你屈服,她的屈服应该永远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快乐。
  ——马利-亨利-贝尔(司汤达)

  蓓丝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当周围的建筑从破碎的断壁残垣变成黑漆漆、空荡荡的高塔的时候,她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把你送到一个他们不会立刻逮住你的地方去。”他缓缓说道。
  “不用替我操心。”她有点不耐烦,“我能够照顾自己。”
  “别傻啦。”他说,“我是你的快乐学家,照看你是我的职责。他们知道你的名字没有?”
  “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现在可能还没有,不过他们会知道的。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狡猾。”
  “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狡猾吗?”快乐学家困惑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那愁眉紧锁的脸又魔术般地一下子舒展开来:“最近才刚刚开始。不过,我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办。你才是他们追捕的人,你才是他们要抓的人。你已经被定罪,被打上了记号。直升机那点花招骗不了他们多久,只要对飞机残骸作个蛋白质分析,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就会重新来搜捕你。”
  快乐学家低下头去凝视着地面。他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蓓丝的逻辑不容回避。“你说得对,我无处可逃。我必须打倒委员会,否决他们的政策——”
  “愚蠢!”她猛然叫道,这两个字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分外令人震惊。“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利他主义的谬误吗?”
  “对,”快乐学家承认道,“然而我是个快乐学家,这就是不同之处。我的生命就是为了使别人获得幸福,你现在想让我把这一切全部抛弃吗?这一切就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袖手旁观,就像我不能在别人挨饿的时候吃饭一样。”
  蓓丝平静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特例的谬误吗?”
  快乐学家一时语塞。街道已经隐约可辨,他们在其间跋涉前行。那些来自过去世界的沉默的影子挤挤挨挨,越靠越近,快乐学家的眼里充满了警觉。
  “这里曾经一度是痛苦的最后藏身之所。”蓓丝说道,“叛乱分子在夜晚出没于大街小巷,白天则躲进罪恶的巢穴。这里曾经是暴力、不幸、痛苦、疾病、强奸、谋杀的最后立足之地。如果我们在那时候到这里来,我们早就已经完蛋了。是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清除了这里的一切。”
  快乐学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蓓丝:“别再提什么委员会。”
  蓓丝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他们来到了一处有着完好建筑的地区。在巨大而黑暗的仓库幽影之间,影影绰绰、稀稀落落地出现了有人居住的迹象。有两次,他们不得不躲躲闪闪地避开机器警卫探照灯光的扫视。他们正在接近的地方,就是太空港和它那错综复杂的仓库、船场、旅店和游乐宫。快乐学家和蓓丝尽量在墙壁的掩护下行走。最后,他们突然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有很多人,这些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或去办事,或去寻找快乐。他们的服饰五花八门,有短裤,有便裤,还有礼服。有些人步子不稳、踉踉跄跄,有些人戴着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更有些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蓓丝和快乐学家走进人流中去,警惕地观察着身旁的每一个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看上一眼。
  这里就是太空港商业区。在这里,来自三个不同星球的人们分享着各自的秘密和快乐,这里不存在任何禁忌。在这条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售。
  蓓丝和快乐学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斑斓的色彩和繁华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逃离幸福世界的亡命者。
  离他们最近的一块招牌用跳动着的闪闪发光的字母写道:
  出售快乐!
  种类齐全,任君挑选
  三大世界游乐宫
  ——经快乐委员会许可
  其他的招牌基本上都和这个相差无几,只是色彩和设计各不相同。街道的那一头是比较朴素一点的标志牌,那是旅馆、饭店和商店。高高耸立在它们之上的是一块血红色的招牌:火星旅馆。
  “现在咱们下什么?”蓓丝低声问道。快乐学家入迷地注意到,她说话时嘴唇竟一动也不动。
  “第一件事:吃饭。”他说,“自从早餐之后,我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种感觉虽然可以抑制下去,但却很明显是一种不快。然后是休息,这对将来的快乐是必不可少的。我认为你也应该这么办。”
  她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好吧。”她同意了他的意见,“你是快乐学家。可是你拿这个怎么办?”她指了指他衬衣胸口上的身份盘片,身份盘片正发出明亮的光辉。
  快乐学家“啪”地用手捂住了那张泄露天机的身份盘片。“我没想到我们会受到这么多辐射。”他把手拿开,盘片不见了。
  “不戴身份盘片你就不能到处走动。”她说。
  他把手放回衬衫上去,盘片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是不再发光。蓓丝凑近一看,盘片已经变成不透明了,上面的身份标识也失去了意义。
  “我把它反过来了。”快乐学家轻声说道,“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除非凑近了检查,这样就能骗得过去,何况我也不打算跟别人靠得那么近,把你的盘片放到罩衫里面去。”
  蓓丝依言而行,快乐学家把她带到一家并不怎么奢华的餐馆门前。餐馆里冷冷清清,几乎空无一人,店堂后面坐着一对情侣,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对方身上。墙边,有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张直靠背椅上摇来晃去。快乐学家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对他审视了一番。他那双直愣愣的瞳孔说明了一切问题,此人正深陷新海洛因制造的幻觉迷梦,他被紧紧封闭在他自己一个人的天堂里了。
  快乐学家又一次抓住蓓丝的胳膊。“过来。”他们一起走进了盥洗室。这间盥洗室足可一次容纳三到四个人。“你那张假身份盘片还在吗?”他问道。她点了点头。“有没有硬币?”她又点了点头,一脸困惑。“到诊断间去,把记录带拿回来给我看。”
  “可这样做不会报告到本地区的快乐学家那里去吗?”
  “我想不会。”他说,“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地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再说即使真的给报告上去了,你的假身份盘片也应该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内迷惑他们,这样的话事情就无足轻重了。”
  蓓丝走进了诊断间,快乐学家则处理完了自己的生理需求。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等着她了。她把那条15厘米长的记录带递给他,快乐学家迅速地浏览着。
  身高、体重、体温、基础代谢率、尿液糖度分析、肾上腺活动酮甾指数、精确的巴氏癌症测试——对此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跳过了有关外部感官和感觉系统的部分,粗略地看了一下X射线拍片报告和心电图,几乎没去注意情商值。血球计数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红血球、白血球、差别计数,还有血红蛋白计数。
  他宽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记录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处理器。“我们吃饭去吧。”
  “等一下。”她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这么说辐射没对我造成什么伤害,那么你呢?”
  他摇了摇头。“不能冒这个险,我没有假身份盘片。不过如果你没事,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
  她皱着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在餐馆里,他们快步沿着一排玻璃柜面的服务机走过去,把硬币投进投币孔里。快乐学家端到桌上的是一盘放在特制木板上烹制的浮游生物肉排,一碟维生素含量很高的小球藻调味酱,还有一杯滚烫的牛奶替代品。蓓丝点的东西则比较清淡,主要是低脂小球藻馅饼和人造咖啡。他们一边迅速地默默用餐,一边不时地扫视门口。餐厅后面的那对情侣吃完离开了,但是没有人进门来。
  蓓丝和快乐学家站起身来,把碟子塞进垃圾处理器,然后走出门去。门在他们身后滑动着关上了。
  “现在咱们上哪儿?”蓓丝问道。
  “你要给我们租个房间。”
  蓓丝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就一个房间?”
  “当然。”快乐学家吃惊地说道,“你认为我们需要多少个房间?”
  当他们离通向火星旅馆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的滑行道还不到46米的时候,快乐学家突然一把将蓓丝拽出了人流,拉进墙边阴暗的一隅。“装出对我感兴趣的样子,”他轻声说,“把你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蓓丝用纤纤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到了他颈部下方,她的嘴唇在他身上来回移动,“出了什么事?”
  快乐学家觉得自己的脉搏在加速。“不要这样——”他说了一半,“别这样——”
  “什么?”她用压抑的声调问道。
  “哦,没事,那些小丑们离我们只有几码远了。”
  “委员会的看门狗们?”她耳语道。
  那帮人走了过来,他们穿得五彩缤纷、轻松活泼、兴高采烈,但是他们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却显得充满警惕,全神贯注。他们手持仿照古代电击棍制造的驯服枪,掀开别人的面具、检查别人的身份盘片,搜索着两边的每一张脸。他们的服饰和他们那绝无丝毫笑意的面孔之间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对比。
  权力就是这样用快乐的服饰伪装自己,快乐学家突然想,这就是在快乐学培养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吗?
  等到那伙人离去之后,快乐学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他这才又一次意识到了蓓丝的存在。“别这样!”
  她的嘴唇不再在他皮肤上移动了,“什么?”她轻声问道,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别那样!现在听着,我们不能冒险行事,你要用你的假身份盘片登记一个单人房间,我过后悄悄地溜进来。旅馆的职员会问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他停了一下,飞速地思考着,“你就说你是来自愿报名去新的金星移居地。有钱付押金吗?”
  她摇摇头,芳唇在他胸口滑过,丝一般的秀发拂着他的面颊。
  “我衬衫里面有一个口袋,口袋里有钱。你把那钱拿去。”
  她的手伸进来,这只手凉凉的十分性感,动作很慢,她翻出钞票,把手抽了回去。尽管快乐学家努力抑制,他的呼吸却仍然加快了。接着,蓓丝便离开了他,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寒冷和寂寞。
  她迈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步伐走过去登上滑行道,身影消失在那玫瑰色的大门里。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你这个老傻瓜!”他粗鲁地骂了一句,慢慢向旅馆走去。
  旅馆的门厅非常宽阔,至少有6米见方,红色的地板仿佛富有弹性,上面撒着红砂,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墙壁上是十分逼真地描绘着火星风光的立体壁画。门厅里的光源是一颗和火星上望出去大小差不多的“太阳”①,它用一根看不见的链子悬挂在天花板上。快乐学家明白,每隔一段时间,“太阳”就会熄灭,而火星的两颗卫星“德漠斯”和“福玻斯”就会匆匆地掠过天花板深蓝色的穹顶。那颗距离稍近一点的卫星从西向东运行,每天升落两次。②

  【①火星距离太阳比地球远,因此从火星上观察,太阳的视直径要小一些。——译者注。】
  【②火星有两颗卫星:福玻斯(火卫一)和德漠斯(火卫二)。火卫一绕火星的公转周期比火星本身的自转周期还要短,因此从火星表面看来,火卫一每天西升东落两次。——译者注。】

  蓓丝正站在服务台前跟柜员机器人说着话。快乐学家走过的时候,她把身份盘片放到了柜员机器人的扫描器底下。快乐学家往一台新闻传真售报机里塞了枚硬币,一张纸滑到他手里。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报纸,信步向电梯走去。电梯是那种开放式的粗糙型号,框架用简陋的管子搭成。电梯后面的墙壁呈弧形,闪闪发亮,就像宇宙飞船的外壳。快乐学家坐在一辆仿真行李车模型上,举起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20点整的快乐指数是94%。明日天气:与昨日相同,晴朗温暖,清晨有阵雨。新闻简报:20点09分出现在古城上空的闪光已被确认为一颗流星……”
  流星,快乐学家的思绪一下子清晰起来。不快乐已经从地球上被驱逐出去了。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吗?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吗?别去承认它就行了,把它压抑下去就行了。天空中出现了闪光?闪光来自太空,闪光不属于地球。
  快乐学家的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报纸的其余部分是旅馆广告,其中有一条广告写道:
  请到充满异星情调的“火星屋”来
  (位于大楼顶棚内)
  在弹坑的怪诞背景下
  品尝奇特的奢华和更为寄异的快乐
  “愉快经历,无与伦比”
  报纸的下端有一条脚注:“快乐学家昼夜服务,如需治疗,请按11。”
  一阵微风掠过他的面颊,微风中有一种熟悉的芬芳。一个轻巧的小东西落到他伸出的手掌中。他身旁的电梯无声地向上升去,快乐学家抬起头来,电梯穿过蓝色的天穹拱顶消失了。落到他手上的是揉成一团的一张小纸条。在报纸的遮挡下,他把纸条摊开,纸条上写着一个号码:3129。他把纸条团成个小球塞进口袋。
  当电梯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把报纸扔进椅子旁边的垃圾处理器,走进电梯箱。“火星屋。”他说道。
  大楼顶棚原来在第35层,不过电梯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火星屋”里惟一的光线,来自穿过一面宽大的透明墙壁的弹坑鬼火,那摇曳的蓝光绿焰仿佛一根根手指,向这间屋子和屋子阴暗角落里蜷缩的人影攫来。快乐学家不由自主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那不成曲调却莫名其妙地令人激动的音乐,闻着那刺鼻的生物碱和焚香发出的烟气味道。不过,当一条又高又瘦的人影悄悄从角落里向他走来,小声地向他问些什么的时候,快乐学家迅速掉转身体,找到消防安全门,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废弃的楼梯上一团漆黑,快乐学家不禁怀疑这楼梯究竟是否有人走过。转眼之间,他已站在标着3129的房门前。
  走廊里空空荡荡。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一下,门滑开了。他迅速闪进门去,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
  房间里空空如也。
  快乐学家发狂似的在房间里搜寻着,但是,这里没有任何蓓丝可以藏身的地方。房间总共只有7.5平方米,然而她却踪影全无。
  快乐学家一下子感到又冷又饿,仿佛那顿才吃下去不久的饭已经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是快乐学家吗?”蓓丝惊恐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是你吗?”
  他猛地跳将起来,接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我。”他答道。原来她在盥洗室里,现在他才听见门后那有点发闷的水流喷溅在地上的“哗哗”声。
  “我马上就出来。”她说道。
  果然如此。门打开了,蓓丝身穿一件黑色带花边的紧身衣服,擦拭着湿漉漉的发梢,快乐学家从没见过她如此诱人的模样。他的疲劳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生气勃勃。
  “你从哪儿弄来的衣服?”他立刻问道。
  她擦着他身旁走过,这个举动可真是令人沮丧。她按下一个按钮,桌椅折叠起来,床铺则从地板下面升了上来。“是我订购的。”她随口说道,“钱还剩下一些,我们需要不会被人认出的服装。有一些衣服是为你买的。”
  她朝行李间的门做了个手势。他上前碰了一下,门就滑开了,门后的隔间里放着两只盒子。快乐学家打开顶上的一只,里面有一件深蓝色的束腰外衣和一条便裤。他还没来得及看另外一只盒子,身后的地板上忽然发出“砰”的一声,他转过身来。
  床边的狭长地板上扔着一只枕头。他吃了一惊,看着蓓丝:“你这是干什么?”
  “那儿,”她甜甜地说着,又把一条毯子扔到枕头旁边,“就是你睡觉的地方。”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们几乎已经有一个星期睡在一起了。”
  “但是那已经结束了。”蓓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你今天早晨就是这么说的,而现在可不是治疗的时间,除非那是你自己快乐与否的问题——”
  他的快乐?怎么会呢?那是荒谬的,“当然不是。”他皱着眉头说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没等他说完她就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他说了一声,便在坚硬的地板上安顿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试图为臀部和肩膀的骨头找一个舒适的位置,但是他找不到。
  荒谬,他对自己说。蓓丝的行动非常古怪,一点也不像她平日所为。他打了个哈欠,一阵放松后的疲倦席卷而来,直透他的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可绝对不属于快乐的范畴。
  床足够大,足可以睡两个人……床很柔软……正好吻合那疲劳的身体的形状……而蓓丝的身体则更加柔软……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九章

  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在爱情、友谊和婚姻中,当我们把自己的幸福托付于别人手中的时候,那是多么地没有保障啊!
  ——威廉-黑兹利特①

  【①威廉-黑兹利特(1778~1830),英国作家、评论家,著有《莎剧人物》、《英国戏剧概观》等。——译者注】

  快乐学家醒了。他凝视着头顶的黑暗,极力想搞明白是什么弄醒了他。四周寂然无声,毫无动静,也没有气味。但是,房间里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等他弄明白这变化究竟是什么的时候,才发觉那只是一个细微的改变:蓓丝那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听不到了。
  他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身上酸痛僵直的肌肉使他轻轻哼了一声。他打开电灯,床上空无一人,蓓丝不在房间里,那间小小的盥洗室也是空空的。
  蓓丝不见了。
  他把门滑开,左右扫视着大厅。大厅里漆黑一片,阒无人迹。他慢慢地让门关上,走到床前,无力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走了,蓓丝离开他走了。她在半夜三更走得悄无声息,连句话也没有,连张纸条都没留——想到纸条他突然有了希望,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但是希望破灭了。走了,这两个字凄凉而忧郁,仿佛正与他现在的感觉相切合——一种冰冷而漫长的空虚。
  也许她独自一人反倒会好一些,也许他对她是种危险。但是她可以跟他说呀,他是不会企图去挽留她的,他会——
  他压下了心中的苦闷,告诉自己这无关紧要。她走就走吧,问题是,他现在该怎么办?
  他瞥了一眼手表,现在差不多是半夜,他已经在地板上躺了3个小时。他估计自己睡了两个小时出头一点。现在他仍然疲劳不堪,浑身更比没睡之前还要僵硬,但是他绝对不能再睡了,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他烦躁地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踱三步,转个身,踱三步,转个身——他不得不绕着床边侧身而行,这可真令人讨厌,于是他把床降到了地板下面,在地板尚未合拢之前,又把枕头和毯子也踢了进去。
  这下好些了,但是还不够,他的踱步依旧毫无成效。他耸耸肩膀,脱下内衣走进盥洗室。热气腾腾的水流放松了他的肌肉,冰凉彻骨的水流振奋了他的精神。等身上干了之后,他查看着墙上的几台自动售货机。
  有一台自动售货机上标有“类乙醇”字样,机器上有三个龙头,分别标着:“苏格兰威士忌”、“波旁威士忌”、“杜松子酒”。快乐学家摇摇头,他现在想提高而不是降低自己的推理能力,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不能服用新海洛因和默斯卡灵致幻剂①。他选择了标着“咖啡”字样的龙头。

  【①默斯卡灵致幻剂,学名三甲氧苯乙胺,是一种有毒的仙人球生物碱。——译者注。】

  怎么不是“人造咖啡”?快乐学家有点诧异地想,接着又耸了耸肩,这无疑是火星旅馆装潢方案的一部分。他往杯中注满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啜了一口,这是他所品尝过的最为可口的东西。
  快乐学家不无讽刺地想,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安慰吧,杜邦公司已经生产出了新的一批产品,而这批产品是化学工厂迄今为止的最佳之作。
  他告诉自己要忘掉蓓丝,他三番五次地告诉自己,他必须关注重大的事情……终于,快乐学的运用差不多成功了。尽管蓓丝没有被忘记,但是她已经被推进了他脑子的一个角落里,她被囚禁在那儿,不能在他疏忽大意的时候来分散他的思维了。
  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生存问题上来。
  决策:他的生存取决于能否推翻委员会。
  问题:是否值得为他的生存而推翻委员会?
  答案:不,推翻委员会不单单为了他的生存。他的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球和快乐学。
  当他忙于对一个个病人进行治疗的时候,委员会却已经离开了快乐学的大道。委员会就像一群猎犬在错误的小径上全力追击,可他们追逐的却是一只虚幻的兔子。你不能说追逐的目标无足轻重,问题出在他们的追逐本身。除非前面的兔子真实存在,否则追逐就会毫无意义。
  上当受骗的猎犬很快失去了捕猎的积极性。
  委员会转向了纯粹的享乐主义,他们已经远远地后退到了亚里斯提卜和昔兰尼学派的学说:人生中惟一美好的东西就是眼前可以感知的快乐,人生真正的艺术就是每时每刻尽情享乐。
  正如任何极端的东西一样,这是不正确的。幸福必须为将来未雨绸缪,否则将来就不存在幸福。每时每刻确实重要,但重要的不仅仅是当时的快乐,而且还有这一时刻之后的快乐。每时每刻,一个人都必须学习怎样更好地理解幸福、识别幸福、获取幸福、把握幸福。
  这是幻觉所做不到的。虚无缥缈的满足只会降低人的感觉能力,使别种类型的满足更加遥不可及。它甚至会自掘坟墓,因为缺乏理性的满足终将变得毫无意义。
  惟一的道路是中间道路,惟一可行的快乐主义是具有理性的快乐主义,是伊壁鸠鲁、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快乐主义。
  地球终将意识到这一点,纯粹的享乐主义只能得逞一时。然而至关重要的是,必须从这条漫长的歧路上拯救地球。否则,最终会败坏快乐学的名誉。
  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使委员会名誉扫地!
  委员会已经设法使自己处在了一个近乎无懈可击的位置上。它已经使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尽管这意味着法律不可避免的垮台;它已经立法将快乐学规定为一门科学,这就像指鹿为马一样,并不能使鹿真的变成马,却能使每一个叫错名字的人受到惩罚。
  然而,委员会并非完全刀枪不入,代表大会总还是存在的。只要50位快乐学家联名请愿,就可以召开一次紧急会议,而当代表们举行会议的时候,每个快乐学家都享有对逮捕和任何诉讼程序的豁免权。
  代表大会做过的事情,代表大会同样可以撤销。
  他惟一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50位快乐学家联名提出请愿。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他现在是个逃犯。
  他不可能单枪匹马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帮助。他能够叫自己辖区里那些人来帮助他,对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是,他不能把他们拖进这种有可能被认为是非法行为的活动中来。符合逻辑的选择是快乐学家们自己,他们对这种情况是负有责任的,也正是他们能给予他最大的帮助。
  对于旅馆里的快乐学家,他只考虑了一秒钟就否定掉了。他不认识那个人,因此不能冒险,他的第一次侥幸行事就会是最后一次。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飞速搜索着他所认识的快乐学家名单。忽然,他“啪”地捻了一下手指,向电话走去。
  他在屏幕下方的面板上查阅了一会儿号码簿,然后按了一个两位数的号码,等屏幕闪烁起来并发出可以拨号的“嗡嗡”声后,他又按下一个七位数的号码。有一个人他是可以信赖的:拉里。
  他和拉里是应用快乐学院的同窗,在那十年中他们共同生活,彼此理解,互相信任,亲密无间,这使他们对彼此的基本性格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们在会议和代表大会上碰头的机会不多,但是他们之间的理解与情谊却不会改变。
  快乐学家认为,他对拉里的了解比对他自己都清楚。
  屏幕变成了灰色,渐渐清晰起来,形成了明暗相间的图像。拉里疲倦地从桌旁抬起头来,他面带皱纹,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快乐学家猛地按下一个按钮,屏幕变暗了。
  “喂?”拉里说道,“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
  “的确有事情不对头。”快乐学家低声说道,“这就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拉里。我是,我是……”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疯狂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自己的名字。他已经23年不用名字了,他只是一个身份,他是人类幸福的控制者。然后,他说道:“摩根,我是摩根。”
  “摩根?”拉里的声音有点变调,听上去挺奇怪。
  快乐学家皱起眉头,他希望能看到拉里的脸,但是他不能冒险让自己的面孔暴露在屏幕上。
  “你在哪儿?”拉里问道。
  “别提了,这并不重要。”快乐学家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是的。”拉里沉重地说,“我想你的确需要。”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你说下去,我能做些什么?”
  “跟我碰个头,我要和你谈谈。”
  “在哪儿?”
  快乐学家迅速地考虑了一会儿:“星际商业区,一个名叫三大世界的游乐宫。”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我会来找你的。”快乐学家说道,“你会来吗?现在就来。我本不想叫你过来,要不是——”
  “我会来的,大约半个小时之后。”
  “很好,待会儿见。”
  快乐学家关掉屏幕,四面寻找着他的衣服,衣服不见了。
  在垃圾处理器下面的地板上他发现了他的身份盘片,盘片已经不再发出磷光。他把盘片握在手里环视着房间。除了丢弃在地板上的内衣之外,房间和他本人一样光溜溜的。接着,他才想起了行李间。
  行李间的门微开着一条缝,里面有一只盒子,盒里有蓝色束腰外衣,便裤,密封包装的一次性内衣,短袜,还有鞋子,他动作迅速地穿上了这些衣物。他全神贯注地忙乎着,差点没听见门外的响动。
  那是一种拖着脚走路的“沙沙”声,快乐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迅速而无声地轻轻按下一个按钮把门锁上。他抱起盒子和他脱下的内衣塞进垃圾处理器中,接着他发现了杯子,便把杯子也扔了进去。他注意到身份盘片还握在他手里,就把它再次反过来别到外衣上去。
  现在得出去。他猛地停住了,一阵惊恐向他袭来,他没办法出去。火星旅馆的建造年代比委员会大厦晚,它没有窗户,而且即使它有窗户,他的壁虎吸盘也不在了。
  有人推了推门,却发现门已上锁。快乐学家慌乱地扫视着屋子。他也许能藏到床上去,但是地板下面放床的地方肯定也会遭到搜查。
  “开门!”有人喝道,“以委员会的名义。快乐!”
  是委员会的看门狗!快乐学家悄没声地跨了两步便来到行李间门前,他打开门,硬是把自己塞进了那只盒子里去。他的膝盖蜷缩起来顶住胸口,姿势就像一个胎儿。他让门滑动着关上,只留下一条头发丝粗细的缝隙通风透光。
  他现在有片刻的时间可以思考。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他惟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蓓丝!
  不!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会是蓓丝。可是——蓓丝却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了。他一转念又想,如果蓓丝真要出卖他,为什么还要把他从委员会大厦外墙上那个摇摇欲坠的地方救下来呢?除非——除非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出卖他以保全自己。
  不!不是蓓丝!但是,她以前不也曾经欺骗过他吗?
  一股烧焦灼塑料味道飘进盒子里来。近旁有什么东西发出“砰”的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踏进屋子,色彩斑斓的小丑服饰在缝隙外一晃而过。那身影又回过头来搜查着屋子,他手里握着一支驯服枪,那枪就像一根两英尺长的乌木棍子。
  机器发出的短暂的“嗡嗡”声告诉他,床被从地板下面升上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不耐烦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着。快乐学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缝隙,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突然,缝隙外出现了伸过来的手指,非常近,显得巨大无比……
  快乐学家陡地缩回手,门“喀哒”一声关上了,他身下的盒子忽地掉了下去,他也跟着飞快地往下坠落,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身体,因为若不是这样,双手就会被斜槽壁刮掉。他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下落,觉得胆战心惊。
  一只硕大的手掌按住了他,按得他连气都透不过来。巨手把他平放在一块坚硬而光滑的板上,试图打碎他、捣烂他、压扁他。黑暗变成了红色,然后又是一片黑暗……
  快乐学家睁开双眼,他的腿在半空中摇来晃去,身边隐隐透出亮光。他在盒子里转动了一下身体,以便既能看清盒子外面的情况,又不必离开盒子。
  他已经到了斜槽的底部。一条条由类似橡胶的东西制成的传送带从盒子里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照亮传送带的只有远处影影绰绰的巨大机器所发出的微光。他现在是在地下服务间里。
  有什么东西按着他的后背把他推出了盒子。他抓住盒子的边缘企图顶住,但却是白费力气。他被无礼地扔在一条传送带上,传送带在他的重压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过仍然把他向着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目的地送去。
  快乐学家一摆腿便从传送带上跳落到3英尺下方的地面。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仔细观察着移动的传送带和“嗡嗡”颤动的机器的布局。有一台机器内部闪烁着灯光,灯光按顺序闪动,机器发出“喀嗒喀嗒”的声音,好像在计着数。
  快乐学家迅速查看着机器。机器里一共有35个灯泡,此刻亮起的是倒数第19个。他抓起机器正面沉重的开关手柄往下一拉,机器暗了下来,声音也消失了。他相信,这就是控制电梯的机器。
  这地下服务间简直是座迷宫,隧道和狭窄的走廊七弯八拐,绕来绕去,有时却又戛然而止,毫无目的性可言。地板上则到处都是传送带,快乐学家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从传送带下方或上方爬过去上面。这个地下服务间不是为人而设计的。
  终于,他找到了一条呈螺旋状上升的楼梯,便迅速地拾级而上。转了两个弯之后,他看见弧形的墙壁上有一个按钮在发光,他掀下按钮,墙壁上转开了一扇门。快乐学家走出门去,来到了旅馆的门厅。
  门厅里黑沉沉、空荡荡。太阳已经落下,火卫一福玻斯正飞速地穿过天空向东运行。
  他正站在电梯框架的旁边,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幽灵般的喊声:“救——命……卡住了!”
  快乐学家微微一笑,转过身去,踩着嘎吱作响的红色砂子走进了繁华的夜色。
  钱可是个问题,蓓丝已经拿走了他所有的钱。快乐学家在街上捡了一枚一角钱的硬币,问题就解决了。他走到“三大世界游乐宫”入口那光彩华丽的拱廊底下,对放在那儿的吃角子老虎游戏机做了一番研究,最后把那枚硬币投进了一台考验人灵活件的游戏机。
  这台游戏机是一个密封的圆柱,内部用透明的彩色圆盘分成10个水平的小格,每个圆盘中央都有一个洞,洞的尺寸从下往上依次减小。在圆柱斜坡状的底部有一个空心塑料球,三股压缩空气可以把塑料球托起来穿过圆盘上的小洞,每股压缩空气的强弱都由机器正面的一个键钮来控制。游戏的目标是把塑料球尽可能地抬高,直到它落入某一个小格为止。
  第一次玩,快乐学家就赢回了他那一角钱,第二次,他把小球一直抬到圆柱顶部,赢了个满堂红。他一把一把地将硬币装进外衣口袋,然后走到第二台游戏机跟前,这是一台音调分析机。
  站在游戏机旁边,快乐学家听到一种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在机器的屏幕上,一团乱七八糟的色彩旋涡如实再现出声音的图象。当快乐学家把声音按频率、强弱、波形、相位进行分门别类的时候,屏幕上的色彩便分成了一层一层,如同三棱镜折射出来的光线。如果分辨出泛音及其强度,还可以获得加倍奖励。
  试到第三次,快乐学家便纠正了机器不可避免的失真现象,又赢回一大笔钱,整个过程用了5分钟。
  游戏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困难。这些游戏机只不过是一种诱惑,用来引诱顾客进去消费那些更加昂贵的娱乐,因此它们设定的奖励并不高。而且,由于它们放置在公共场所,快乐委员会也永远不会准许它们给人带来太多的不快。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快乐学家自己,他的老本行就是对感觉进行分析,而动作的敏捷性正是感觉分析所带来的必然结果。他曾经把好几年的时间花在比这难得多的训练上面。
  揣着赢来的沉甸甸50元零钱,快乐学家走进了娱乐宫。透明的大门在他面前旋开,当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他眼前一片漆黑。
  一时间,快乐学家晕头转向,仿佛自己毫无目标地在太空中飘荡。这种感觉无法消除,即使他明白了其中原因也不行:因为有一台干扰器正在自动抵消那些本该射到他眼睛里的光波。笑声从四面八方向他倾泻而下,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幻影。
  这是一个森林之神①,它长着优雅的蹄子、毛发蓬松的双腿,还有尖尖的小角。它那两瓣鲜红而性感的嘴唇往上翘起,露出欢快的笑容,那一双眼睛里,笑意和淫欲在闪闪放光。森林之神的身体从天花板上倒悬下来。

  【①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为人形而具有羊的耳、尾、角等,性嗜嬉戏,耽于淫欲。——译者注。】

  “快乐,先生,快乐!”它叫道,“欢迎您到三大世界游乐宫来。请说出您的快乐,如果它存在于这三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您都能在这里找到它。您需要什么?”
  快乐学家还没来得及说话,森林之神便已无影无踪。一眨眼功夫,它又回来了,这一次它是横躺着浮在半空中。
  “快乐,先生!”它欢天喜地地嚷道,“您的快乐是什么?赌博?”它把一只手臂往外一挥,黑暗中便打开了一扇门,门后有路向上通去,通道尽头光华闪烁、人影晃动,一派辉煌灿烂的景象,几台神奇的机器正做着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这是最新的机器,先生。您在拱廊看到的只是一些可怜的样品,而我们可以提供更加鲜艳的色彩、更加猛烈的动作和更加强烈的刺激。”它悄悄地压低了声音,“10个参加赌博的人有8个会是赢家。”
  “你们还能有钱开张营业,这倒是一桩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快乐学家挖苦了它一句。
  “这是一个富翁的快乐,先生。”森林之神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您的快乐是什么?幻觉影片?一切最新的带子我们全有,而且我们还有许多在几个月内不会公开发行的带子。胜利的激动,先生,成功的狂喜,永远没有失败的危险。创造、成就、享受、爱情!幻觉影片给您带来的刺激无穷无尽,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它又一次压仍声调,“我们甚至可以向您提供——真正的痛苦!这是走私进来的,非常稀有,非常昂贵。您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森林之神和通道忽地一下不见了。当森林之神再度出现的时候,它仍然横在空中,只不过头和脚换了个方向。
  “快乐,先生!我们怎么才能使您快乐呢?您要姑娘?”它一边说着,黑暗中便打开了一扇扇的门,每扇门后面都有一个不同姿态的姑娘。“我们有各种各样的姑娘:业余的、专业的,冰清玉洁的少女、如诗如梦的女神,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同体形的姑娘、不同天资的姑娘、不同欲望的姑娘。您喜欢哪一个,她就是您的了!”
  快乐学家无可奈何地看着森林之神又一次消失。当森林之神重新出现的时候,它站直了身体,以一种夸张的动作猛然张开手臂。
  “您的快乐是什么,先生?”它刺耳地问道,“类乙醇?我们应有尽有。您要什么口味的?苏格兰威士忌、波旁威士忌、爱尔兰威士忌、黑麦威士忌、加拿大威士忌……您想按什么比例调配,我们都会给您办到,而且保证饮后不会有任何不适。”
  森林之神放下胳膊,小心翼翼地向左右看了看,低声耳语:“我们甚至还有真正由植物酿造的正宗肯塔基酸麦芽威士忌,这是我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按照古代配方自行蒸馏提炼的,自然风味,不可多得!”
  它又提高了声音:“您的快乐,先生!只要您说得出来,只要它存在于这三大世界的任何地方,您都能在这里找到它。麻醉品?没问题!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生物碱,还有新海洛因。您对什么上瘾?悄悄地告诉我们,我们会按照您喜欢的方式提供给您。如果您没有什么瘾,那就让我向您推荐最新风靡的一种非比寻常的刺激——默斯卡灵致幻剂!服了它,时间就会像爬行一样其慢无比。它能让您快活得如痴如狂——毫不夸张,而且毫不违法。享受一下精神分裂的症状吧,这是失传已久的精神刺激!”
  “我需要门旁的一个小间。”快乐学家平静地说。
  正说得慷慨激昂的森林之神猛地住了口,样子有点发傻。“呃——这是您的快乐?一个小间,先生?”
  快乐学家叮叮当当摇了一下口袋里的硬币。
  森林之神迅速恢复了常态。“没问题,先生,一个小间。可是您瞧这儿!”快乐学家感到有什么东西滑到了他脸上。“在三大世界游乐宫,人人都没有身份,只有愉悦才认得出来,只有快乐才不戴面具!”
  森林之神隐去了。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章

  在这个地球上获得幸福只有一条路可行,
  这就是要么有一颗清白的良心,
  要么根本没有良心。
  ——奥格登-纳什①

  【①奥格登-纳什(1902~1971),美国幽默诗人,作品有诗集《艰难的诗行》等,——译音注。】

  黑暗让位给了光明。快乐学家眨着眼睛,像个半瞎子一样跟着一个小小的光点穿过一群戴着面具团团乱转的男男女女。光点将他领到一扇透明的黑洞洞的门前,其他的门里都亮着灯光,看不清门里面的东西。门后的小间应当说是一个相当大的屋子,里面放着两把舒适的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个充气长沙发。墙边装着一排投硬币的自动售货机,卖的都是平常货:饮料和麻醉品。
  快乐学家疲惫地重重坐到一张椅子里,往门外看去。他能够看到游乐宫的入口,别人也可以看见他。
  “如需灯光与独处,”桌子发出声音,“请投入1元钱,时间5分钟。”
  快乐学家往桌面上的一个投市孔里塞了5元零钱,屋子里亮了起来。围绕着门框的一排强光灯将光线投射到门上去,他仍然看得见外边,但外边却看不见里面了。
  他从自动售货机上买了杯人造咖啡,往后一靠,开始啜饮。这种人造咖啡仍然是他早晨喝过的苦涩货色,他耸耸肩膀喝了下去,同时注视着游乐宫的入口。从他打电话给拉里起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快乐学家拉里应该很快就到游乐宫里来了。
  从门口进来的人当中没有拉里。有一个姑娘进来时便已戴着面具,面具上的神态是勃勃的激情。她身穿红缎子紧身衣,身材曼妙袅娜。这姑娘显然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因此没有停住脚步去听那关于游乐宫的介绍,而是径直穿过了黑暗,与森林之神的幻影擦肩而过。黑暗和森林之神的影像从屋子这一边是看不出来的。
  一个粗壮的男人拦腰抱住那姑娘,企图把她拉到怀里去。这人身穿蓝色套装,头戴青筋毕露、面红耳赤的盛怒面具。姑娘任他把自己拉到身边,同时灵巧地将他的面具往后轻轻一推,身子一转就摆脱了他的手臂,消失在蜂拥的人群中。
  5分钟过去了,拉里仍然没有出现。快乐学家注视着三大世界游乐宫的顾客们在小屋门前川流不息,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和未知的快乐走去。有些人的服饰华丽夺目,有些人则身着透明的服装。有一次,一个除了痛苦面具之外未着寸缕的姑娘尖叫着从一伙暴徒中夺路而逃,穿过地板飞奔而去,她身后一个赤身露体的森林之神紧追不舍。
  快活!享乐!快乐学家想道,在这儿快乐学已经堕落到了极点。
  但是,比这还要糟糕的堕落是存在的,快乐主义还可以从恣意狂欢堕落成一种疯狂,堕落成一种消极接受的幻觉。在这种幻觉中,除了感官刺激,其他的一切都无足轻重——肉体无足轻重(让它衰亡吧),大脑一文不值(让它腐烂吧)。
  但是,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隐藏在快乐主义之中?答案是否定的。快乐不一定非得是惰性的消遣,也不能是惰性的消遣。快乐的自由不是一种放纵,也不能是一种放纵,因为放纵必然带来不快。
  快乐主义是正确的。对人类来说,快乐才是惟一美好的东西。但是暂时的快乐必须与整体的快乐权衡比较,这就需要你作出选择,而做出选择依靠的是智慧。
  如同智慧一样,幸福不能成为一件礼物。你可以向一个人传道授业,但是却不能使他变得聪明。你可以向他指出通向幸福的大道,但是路毕竟要靠他自己去走。
  幸福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你把幸福放在一个人手中,它就成了一堆尘土。
  拉里站在门口眨着眼睛,他面色憔悴,一脸忧愁,两只眼睛仿佛两个忧郁的深潭。他奋力向前穿过黑暗,脸上戴了一张面具,一张恐惧的面具。
  快乐学家瞥了一眼手表。从打电话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乎一个钟头。他看着拉里费力地挤过人群,用那双因恐惧而大睁的眼睛四处观望着。拉里拦住了那个戴着盛怒面具的人,但那人把他撵走了。
  没有人跟踪拉里,没有人在拉里身后进门。正当拉里走过小屋门前的时候,快乐学家推开门,一把抓住了拉里的手腕。
  “在这里。”他轻声说着,将拉里往小屋里拖来。
  拉里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顺从地进了小屋。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用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快乐学家。过了好一会儿,快乐学家才明白那只是面具上的表情。
  但是,拉里却仍然一个劲儿地瞪着快乐学家。“太不幸了,摩根。”他小声说道,“是你吗?”
  “是我。”快乐学家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拉里指了指天花板:“看看你自己吧!”
  天花板原来是面镜子。快乐学家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痴耷拉着松弛的嘴唇,带着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往下注视着他。快乐学家不寒而栗,猛地低下头来,准备把面具从脸上摘下来。
  “没关系。”拉里说着无力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还是戴着面具好,这样安全些。”
  “恐惧”隔着桌子望着“白痴”。“好吧。”“恐惧”说道,“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白痴”发出一阵傻笑。他简短他说了一下这一天来发生的事情:传唤、戈默-伯恩斯、快乐委员会……但是,当他说起委员会那种新机器以及他们的计划的时候,“恐惧”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些我全都知道。”他烦躁不安地说。
  “你全都知道,却竟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还能干些什么?瞧啊,你逃出来了,你现在计划怎么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的忙……”
  “我不要你帮我。”“白痴”说道,“我自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重新让世界走上正轨。我们必须更换委员会……”
  “恐惧”神经质地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准备怎样做到这一点呢?”
  “白痴”大致说了说请愿的计划。“只要我们召开紧急会议,我们就能推翻委员会,让世界恢复理智。你我都知道正确的快乐学技巧。我们知道他们走的这条路意味着疯狂。只要以适当的方式向代表大会说明情况,代表大会就会捍卫那些古老的准则。”“恐惧”一言不发,“白痴”则继续说道:“这是个很好的计划,不是吗?”
  “一个很好的计划,一个美妙的计划。”“恐惧”喘着粗气说,“但是它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你已经不再是一名快乐学家。委员会已经吊销了你的执照并且毁掉了你的档案和办公室。你是个罪犯,你每一分钟都有可能被抓去接受外科手术。”
  “白痴”对此置之不理。“没关系,我可以藏起来,直到代表大会采取行动为止。”
  “任何帮助你的人都会受到相同的惩罚。”“恐惧”突然说道,“可这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召开紧急会议,而且即使紧急会议能够召开,那也没有任何用处。全国上下没有一个快乐学家会在你那份请愿上签名。代表大会支持委员会,他们全心全意地支持委员会。”
  “所有成员都支持委员会?”“白痴”一阵头晕目眩。
  “所有成员!每一个人!”“恐惧”歇斯底里地捶着桌子。突然,他发疯一样转向墙壁,把一枚硬币塞进自动售货机,一支小小的西雷特皮下注射器落到他手中,注射器里装满了新海洛因。
  快乐学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拉里卷起袖子,把注射器刺入静脉,然后按动了按钮。他听到一阵短促而尖利的“嘶嘶”声。拉里将空注射器扔到地上,身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是新海洛因?”快乐学家问道。
  “是的,我上瘾了。”拉里面色平静,仍然闭着眼睛。“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
  “对别人是如此,可对快乐学家就不一样。如果你自己感觉迟钝,情绪低落,你怎么能帮助那些依靠你的人?”
  “我也是个人。”拉里狠狠地说道,“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有感情和欲望,我也需要幸福。”
  “你难道不幸福吗?”
  “幸福?”拉里轻声说道,“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不曾有过幸福。我们都没有幸福。我们很勇敢,也很愚蠢,就这么几个快乐学家,却妄图挑起让整个世界幸福的重担。这是疯狂,看上去很美妙,但却是一种疯狂,它永远也无法实现。”
  “可是我们已经成功了!”快乐学家叫道,“我们已经做到了。”
  拉里发出一声叹息:“是的,我们做到了,但那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段时间,它并不全面,也并不完美。然而我们却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们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出卖给了1  个人,我们是他们的奴隶。他们把负担交给我们,我们就替他们承受。我没有几个晚上睡足过5小时,就连这短短的睡眠也都被治疗占据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哦,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们太脆弱,我们承受不了这样的劳作和这样的痛苦。当委员会向我们提供幸福机会的时候,你以为我们还会拒绝吗?那时候,我成为新海洛因瘾君子已经有两年了。”
  快乐学家摸紧了拳头。怎么才能说服拉里,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呢?说服拉里之所以如此艰难,是因为他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一名快乐学家已经成了一台给人们带来幸福的机器,干了几年之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名字。“可这是不对的,拉里!”快乐学家几乎在恳求了,“委员会想干的事情是错误的!”
  “这怎么会是错误的呢?”拉里显得很疲倦。“给人带来幸福怎么会错?给我自己带来幸福怎么会错?”
  “错误之处就在于我们错误地对待我们自己。”快乐学家平静地说道,“你必须戒除毒瘾,拉里。你知道怎么戒,你也知道快乐的技巧。”
  “哦,我会戒的。”拉里冷冷地说道,“再过几个月我就会戒掉毒瘾,并得到幸福。”面具后面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哀。“可是你已经失败了,你已经放弃了你的机会。”
  小间里的灯光黯淡下来。桌子又发出声音:“如需灯光与独处,请投入1元钱,时间5分钟。”
  正当快乐学家忙着往桌子上的投市孔里塞硬币的时候,门打开了。他平静地站起身来,只见门口站着那个身穿红衣、头戴激情面具的姑娘。那姑娘一步步走上前来,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最后,她伸手拉起了他的面具。快乐学家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布,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姑娘丢开面具,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发出一声呜咽:“是你!”
  这是蓓丝的声音。快乐学家扯下她的面具,这是蓓丝的面孔。她唇间带着欢快的笑容,眼睛里却含着点点泪花。这笑容和泪花使快乐学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膝盖一阵阵发软。
  “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她说道。
  “你上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丢下我?”快乐学家问道,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没时间解释了。”她一边说一边后退,拽着他的手臂。“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你走后不久,委员会的看门狗就来了。”快乐学家往后抽身。“他们差点抓住我。”
  “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和这事有什么瓜葛!”蓓丝嚷道。“我怎么会那么干呢?哦,你必须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快乐学家问道,“你的行为一直很不正常。”
  “你可是快乐学家,”她尖刻地提醒他,“你难道不明白吗?”
  他茫然地摇头。
  “哦,天哪!”蓓丝大叫一声,然后,她换了一种温柔的语调说道:“我爱上你了,我要嫁的不是别人,而是你。我想要照顾你,让你得到幸福。辖区里所有的女人都爱你,我也不例外,但只有我才有勇气采取行动。”
  快乐学家突然感到,面具后面自己的下巴惊讶得都掉了下来,他用力合上嘴巴:“这未免太离谱了吧!”接着,他突兀地又加上一句:“你还让我睡在地板上呢。”
  蓓丝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你也许是个快乐学家,但是你对爱情却一窍不通。有些愿望你就是不能让它得到满足,这就像把一株习惯于阳光的花朵遮盖起来,于是这朵花就会拼命生长,以便得到光明。”
  快乐学家无言地瞪着蓓丝。“这绝对没有可能。”他最后说道,“我是一名快乐学家,我不能恋爱,也不能结婚……”
  “傻瓜!傻瓜!”她发出一声呻吟。“天塌下来就你一个人顶着,你能顶多久?想想你自己吧,就想这么一次。一切都结束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快乐学家的眼角忽然瞥到一丝动静。小间的墙壁蓦地倒了下去,墙后站着那群五颜六色的小丑们。十二支乌黑的驯服枪指向快乐学家他们。
  一开始,快乐学家还以为那群小丑都戴着面具,因为他们全都一个模样,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但是,那一张张脸却不是面具,而是真正的面孔。快乐学家吃惊地认出,其中有一张脸正是委员会的秘书。
  “这位姑娘说对了。”秘书说道,“一切都结束了。”
  秘书的出现意味着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快乐学家看着蓓丝,那张激情的面具在她的脖子上摇荡着。
  她缓慢而痛苦地摇着头:“不!不!”她的声音很微弱。“你不要相信,千万不要相信!”
  “我不相信。”他忽然说了一声,然后扭头向秘书说道,“你们准备干什么?”
  “我们要带你们去接受治疗。”秘书冷漠地说道,“你们俩。”
  你们俩。蓓丝和他自己,但是不包括拉里。
  快乐学家看了拉里一眼。透过那张恐惧的面具,他看到了老朋友的眼睛,这是一双已经永远失败的人的眼睛。拉里已经毁灭了他自己,他一个人的天堂就是他的地狱。再多的欢愉也无法将这痛苦化解。
  “我很抱歉,拉里。”快乐学家轻声说了一句。
  那双眼睛畏缩了一下便闭上了,面具转到了一边。
  “咱们走吧。”快乐学家向秘书说道。
  灯光在这天晚上第二次熄灭了。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十一章

  据说,有一位东方的君主曾命令他手下的智者们造一个句子,这个句子必须永远能被人们所铭记,而且在任何时代、任何场合都必须合理而且正确。智者们呈上的是这样一句话:“而这,也将消逝。”这句话的含义是多么深远!在骄傲的时刻里,这是多么理智清醒的一句话!在苦恼的深渊里,这是多么慰籍人心的一句话!然而,让我们企盼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吧。让我们希望,通过我们对脚下和周围的物质世界的改造和发展,凭借我们心中最为美好的理智与道德的世界,我们能够获得一种个人、社会和政治的幸福和繁荣。这种幸福与繁荣的发展道路,应该不断向前,不断向上,只要地球存在一天,它就永远不会消逝。
  亚伯拉罕-林肯
  快乐学家猛地抡起拳头打出去,一股冲击力从拳头上传来穿过他的胳膊,使他的手几乎麻痹。不过,他的肩膀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一击的力量,拳头打在什么东西上,那东西向后倒去。秘书发出一声含糊的叫喊,唏哩哗啦地往后跌倒了。喊声、呻吟声、“咚咚”的脚步声全都响了起来。
  但是快乐学家可没有工夫去听。他甚至没有工夫去享受一下向敌对势力进行反击的快感。正是这种敌对势力侵入并且毁灭了他的生活和他的世界。他转过身去抓住蓓丝,把她拉出屋门,来到外边吵吵嚷嚷、团团乱转的人群之中。起先,人群中还发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因为大多数顾客都以为这是个玩笑,可是后来人堆里便响起了呻吟和尖叫,歇斯底里的情绪在不断增长。
  这是一片绝对的黑暗,他们走出了小屋,却走不出这片黑暗。有人把一台干扰器聚焦在了整个这片区域上。
  快乐学家紧紧抓住蓓丝的手腕,奋力挤过那推推搡搡、抓来抓去、嘶喊不断的人群。他把蓓丝拉近身来,凑近她耳朵喊道:“你没事吧?”
  他可以感觉到她点了一下头,她把嘴唇凑到他耳朵旁边。“我对付不了这伙暴徒。”她喊道,“你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给你指引方向。”
  “去哪儿?”快乐学家问道。
  “别管那么多!快走!谁都说不准这黑暗会持续多长时间。”
  快乐学家踌躇了一下,耸耸肩,转过身去。他低下麻木了的肩膀,一头向那堆蠕动着抓来抠去的人群冲去,而蓓丝则用双手有力而肯定地为他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一根根指甲往他身上抓来,一只只拳头雨点般落到他身上、脸上,又反弹开去。他总算想办法把那条局部麻痹的胳膊举了起来挡在面孔前面,拼命向前挤去。他第一次为自己魁梧强壮的身材感到欣慰。
  黑暗好像更加稠密了,它好像有手、有胳膊、有腿,想把他们挡回去。拥挤感越来越强烈,突然,拥挤感消失了,前面空无一物。
  快乐学家伸出脚去,感到前面有向下的台阶。他跌跌撞撞地拉着蓓丝走下台阶。当他们重又回到一片平地上的时候,吵嚷声已经在远处消失。周围看来已经没人,他把蓓丝拉到身旁。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道,“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谁在使用干扰器?谁?”
  “现在没有时间。”她急促地回答,“来吧,在我们逃出去的时候我会找机会告诉你的。”
  蓓丝以一种确信无疑的本能领着他在黑暗中穿行。“你这些问题大多数只有一个答案:地下组织。”
  这可是一个奇怪的新名词。快乐学家把这个词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但是它却只能唤起一种诡异的图景:那些胡乱摆弄着快乐测量仪的人们,那些在阴暗而隐秘的场所碰头的人们,他们分享着那些非法的感情——悲伤、痛苦、悔恨,而破坏分子则散布着带有传染性的忧愁和阴郁……
  怎么竟会存在什么地下组织,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那么,你是地下组织的成员?”他问道。
  “自打我意识到把我们隔开的是快乐学,我就参加了地下组织。你要理解我们!我们才不去为大多数人烦神操心呢,他门对已经得到的东西心满意足。我们关心的是少数不满意的人,他们无法找到幸福,他们陷入了困境。”
  她停下话头,快乐学家感觉到前面有一个坚实的物体,片刻之后,他突然觉得一股凉爽的空气吹到脸上。蓓丝引着他走下另一段台阶,来到一条笔直而平坦的通道中。
  “这么说来你们并不想推翻委员会?”他大惑不解地问道。
  “当然不想。推翻委员会的意义何在?我们可不想对一个挤满庸人的世界负责,这个责任就让委员会去承担吧。我们所要做的一切,就是营救少数值得营救的人。”
  他们一步跨出黑暗,踏进了光明世界。快乐学家不禁眨起了眼睛。不过,这种对光亮的不适应很快便消失了,他们是在一条又长又窄的通道里,通道的天花板上疏疏落落地隔着很长距离才有一盏灯泡,快乐学家看不到通道的尽头。
  “那么,你认为快乐学失败了?”他问道。
  从那群暴徒中间奋力挤出来的时候,蓓丝的红色外衣被撕破了,现在她正努力把撕破的外衣拼台起来,然而这种努力的效果不大。“不”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这不是真的,快乐学家一定会取笑她那种少年老成的样子。“对大多数人来说,快乐学是一个极大的成功。作为一种生理和心理的训练方法,它是一个巨大的飞跃。但是作为一门实用科学,快乐学却不可能实现。有多少快乐学的信徒真正实践了那些信条?”
  快乐学家的脸上一片茫然。
  “没有几个。”蓓丝面色严肃地说道,“在少数几个做过尝试的人当中,只有你和其他一两个人真正取得了成功。这就是委员会必须除掉你的原因,而其他人都向无法克服的困难屈服了,他们与世界达成了妥协。要成为一名快乐学家,一个人必须成为神灵,然而人现在还当不了神,至少大部分人不能。”她那双乌黑的眼睛用温暖的目光望着他。
  快乐学家感到这温暖的目光融化了他内心深处的一块坚冰,这块坚冰已经存在了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他几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这么说来,你们所做的就是营救那些不满者,在他们被送去接受外科手术之前?”
  “我们尽力而为,大多数人我们都能营救出来。”
  “救出来之后怎么办?”快乐学家皱着眉头问道。
  蓓丝领着他跨上短短几级台阶,他们来到夜色之中。这是真正的夜色,头顶星光闪烁。
  “我们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她说道。
  快乐学家把目光从她那朦胧的脸上抬起来,向上望去。在宽阔的场地那一头,耸立着一个尖顶的物体,它高高地直指大空,直指自由。“外星球!”他猛然说道,“火星和金星。”
  “还有木卫三和木卫四。”蓓丝补充道,“我们把他们送往外星,让他们成为外星球的开拓者。他们是很称职的开拓者,因为他们可以把他们的不满用来与环境作斗争,而不是用来折磨自己,这是对他们最好的治疗。”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没等快乐学家喘过气来,他们身后的阴影中就走出一个肩宽背厚的人来。此人长着高高的个头,就像场地那边的飞船那样矗立在快乐学家面前。快乐学家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怒气冲冲、长满络腮胡子的面孔。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显的自我折磨的表情,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想对这人进行治疗的冲动。“贬低你的欲望,”他很想说,“并且改变你的欲望。”
  “你把他救出来了,是吗?”这人瓮声瓮气地问道。
  “是的,船长。”
  船长——显而易见此人与场地那边的飞船有关。
  “是你帮助了我们?”快乐学家问道,“你就是我应当感谢的人?”
  那人阴沉地点点头:“我,还有另外几个人。”
  “我搞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控制了游乐宫?”
  船长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我们是游乐宫的主人,我们拥有星际商业区的绝大部分。在那边我们还需要东西,”他朝天空挥了挥手。“我们需要人员和工具——而地球能向我们提供这一切,所以我们需要钱。我们向那些家伙们提供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换来我们需要的物品。我们过去常从这儿强行绑架一些人充当外星开拓者,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停止了这种做法。那些人毫无用处,很快就死光了。”
  “委员会难道不反对吗?”
  “反对又管什么用?”船长轻轻笑了起来,“他们很清楚如果我们真打算干的话,我们都能干出些什么事情来,那些蠢货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我们。不过现在咱们最好还是到飞船那里去,这一次委员会倒有可能决定冒一下险呢。”
  “你们帮助那些越狱的囚犯,而他们却听之任之,一点不管?”
  “他们为什么要插手?那些人他们再也管不着了,对不对?这正是他们的愿望,他们十分乐意让我们放任自流。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决定回地球来对付委员会,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太忙了。”
  “快走吧。”蓓丝催促着。
  快乐学家回头望着来时的路。地平线上,古城黝黑的塔楼群巍然耸立,在塔楼前面,则是弹坑那幽灵般的辉光,那情形就像一根根缄默不语的手指,试图从冰冷而致命的火光中寻找温暖。它们的沉寂与悲枪沉沉地压上了快乐学家的心头。
  “不,不行。”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我不能走,我不能听任地球变成这个样子,却去寻找我自己的幸福。”
  “可是你帮助不了地球。”她几乎是在恳求了,“你爱莫能助,你必须承认现实。”
  快乐学家默然无语。他能对地球有什么帮助吗?他能单枪匹马地推翻委员会吗?到底什么才是现实?
  在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已经再不能有什么作为。地平线上那些漆黑的尖塔并不是手指,而是一块块墓碑。没有人能够起死回生。
  “我想,地球事实上已经得到了幸福。”快乐学家缓缓说道,“地球已经人满为患,再也没有改变现实的余地。也许,快乐学的那种自我约束对人类提出了不切实际的要求。也许,委员会的道路才是能防止地球因为它自相矛盾的各种欲望而分崩离析的惟一途径。”
  “恐怕的确是这样。”蓓丝说道。
  “好吧,”快乐学家说道,“咱们走。”他们迈步穿过星光下的发射场。“你们在金星上也需要快乐学家吧?”
  船长蓦然停住脚步。“等一等。”他咆哮一声,“你搞错了,我们可不需要什么传教士。我们太忙,我们没有工夫快乐,在那儿有许多事情要做,你那些道德败坏的观念对我们一文不值。”他又恶狠狠地对蓓丝吼道:“你不是对我说过……”
  “他会让你满意的。”她慌乱地说,“我跟你说他会让你满意的。”她用力拽了一下快乐学家的胳膊。
  道德败坏,船长?不,不是道德败坏,而是自人类群居以来第一个真正具有道德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第一次能使个人的天性不与社会对他的要求相抵触。
  道德当然不能代表一切。道德有点像死亡,因为道德意味着奋斗和冲突的终结,从这种意义来说,生命是不道德的,因为生命是一种与破坏性力量所进行的永恒的搏斗。人类中那些不道德分子、那些违法的人、犯罪的人,他们就生活在地外行星和木星卫星上。总有一天,他们还会向那遥远的恒星伸出违禁之手。
  这些都是不容怀疑的事情,可是,他怎么能放弃地球上的一切啊!他怎么能抛开他千辛万苦才学到手并且付诸实践的那一切啊!这也像是一种死亡。
  刚才船长说了什么?“我们太忙,我们没工夫快乐。”快乐学家明白这句话的真谛。幸福的人成不了优秀的外星开拓者。驯服一颗行星,改造一个世界,这需要不知满足的人,需要满腔怒火的人,他们必须对现实不满,他门必须永远不知满足,否则,外星世界就会扑上前来,把他们打垮。
  贬低欲望毫无用处,压制欲望毫无用处,改变欲望同样毫无用处。你不能贬低对食物的需求,你不能压制对可以呼吸的空气的渴望,你也不能改变对一个藏身之处的需要——在那儿你可以躲避严寒、酷热、昆虫和病毒的侵袭……
  “我想,”快乐学家抬头说道,“一个医生对你们总是有用处的吧。你们需要产科医生和老年病医生,你们总会有人生病,骨折、生孩子、衰老……我想孩子们也需要教师……”
  缓缓地,船长脸上展开了灿烂的笑容。这笑容令快乐学家突然想起了太阳,想起了那穿透云层的欢乐阳光,“当然,医生。”船长说,“来吧,我们有成千上万件事情要做,而且必须在几百年内做完。”
  快乐学家想,这样一来他所受的训练就不会完全是种浪费,他的医术将供不应求,而且那儿还会有孩子。当人类在另一颗星球上不断繁衍生息的时候,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他会对他们进行快乐学的训导,但同时也会保留他们的激愤,因为激愤能使他们保持勃勃的生机。快乐学毕竟还没有结束,它只是具有了一个更新、更好的开端。
  他一把挽住蓓丝的胳膊,举步向高耸的飞船走去。飞船将载着他们离开这颗星球,无怨无悔。在经过无数痛苦的年代之后,地球这个世界即将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幸福。
  尖尖的船头上空正挂着一颗璀璨的星星。这不是金星,但是这也许是一种预兆吧。
  一个人想怎样不快乐,就可以怎样不快乐,关于人类的这种基本权利,该说的还有许多许多。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部 第一章

  如果有人得不到快乐,请记住他仅仅代表他自己,因为神已经使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幸福与安宁。
  ——艾比克泰德

  道格拉斯-麦格雷格是在连接车辆调度场和一排电梯的走廊里碰上复制人的。如果他已经彻底摆脱了植物性神经系统①的控制,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认出这是个复制人。但是,他却阴沉地皱着眉头,与复制人擦肩而过,又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这才猛地转身向控制面板扑去。

  【①植物性神经系统,是人体神经系统的一部分,包括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因为不受意识控制,所以叫植物性神经系统。——译者注。】

  他的手一碰到走廊的墙壁,墙壁就打开了。瞬息之间,墙后的那盏指示灯亮了起来,一闪也不闪,然后,复制人便以200千米的时速开始飞奔。
  道格拉斯的手指闪电般伸向控制装置。远处的一块隔板落了下来,截断了复制人从调车场逃往金星地表的通道。复制人立刻掉转方向,以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朝道格拉斯冲来。这时,第二块隔板落下了。
  指示灯又稳定地亮了片刻,然后便告熄灭。
  道格拉斯叹了口气,陷阱又一次落空……
  金星上大雨滂沱,一阵阵狂风把雨点吹得像一颗颗子弹。这场雨已经下了50年,而且还要再下50年,雨势才会减弱。
  届时,金星上那些游离水分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地方,就会出现大海、湖泊和池塘。雷电将把大气中致命的二氧化碳和甲醛成分清除,由于有了游离氧,大气将第一次可以供人呼吸,金星大气将得到彻底的改造。
  总有一天,云层将要散开,阳光将照亮一颗揭开了面纱的金星,这将是一个被人类改造过的世界。
  金星几乎可以说是地球的孪生姐妹。但是,金星生下来就是个周身涂抹着尸体防腐剂的死胎。那些由甲醛及其聚合物形成的窒息性云层,就像一块裹尸布一样包裹着金星。
  在那几千米厚的浓密得有可塑性的云层下面,人类发现的是一片死寂的沙漠,没有生物存在,也不可能有生物存在,因为这里缺乏两种至关重要的化学成分:游离水和游离氧。
  金星开拓者们在地下挖掘了很深的洞穴,以躲避大气热动力产生的可怕力量。接着,他们便着手有条不紊地改造这个世界。
  铂绵充当了催化剂,金星本身则提供了能量。每一道闪电都给大地提供着水分和硝酸盐,让大地变得肥沃起来。而人类自己,则忙碌地驾驶着庞大笨重的联合机械在沙漠上缓缓爬行,搅碎沙砾和石块,留下土壤以吸收雨水。土壤里富含肥料、长链蛋白质、经过基因工程改造的微生物、蚯蚓,还有种子。
  在一片片不断扩大的区域里,金星开始披上第二块面纱,一块生机勃勃的绿色面纱。小草、树木等各种植物从空气中吸收二氧化碳,把其中的碳结合到自己的茎干枝叶中去,而把其中的氧释放到大气中来。
  为征服相对比较温和的北美洲大陆,人类花去了400年的时间。如今在不到一半的时间里,人类将改变金星那陌生而恶毒的大自然。人类已经驯服了她,使她的呼吸变得芬芳了,使她坚硬的胸膛变得柔软了,现在,人类要让她孕育生命。
  再过50年,金星将与地球一样美丽。
  狂风吹来的雨点突然在头顶的透镜上打起了旋涡,从透镜下面的屋子里往外看去,景色一片模糊,雨水就像小溪一样顺着增光玻璃窗奔流而下。当窗外的景色再度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一串长长的眩目的闪电在地平线上舞动起来。
  佩里闭上了眼睛。“这么近,”他喃喃地说,“可又那么远。行了,道格拉斯,醒醒吧。”
  “我醒着呢。”道格拉斯说道,“你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他从诊疗椅上直起身来,揉着手臂上被皮下注射喷流弄疼了的皮肤。
  佩里年已七旬,他那张中年人一般的脸上有了一条条皱纹,显得充满智慧与宽容。但是现在,这张脸上却布满愁云。“毫无疑问,那确实是个复制人。盖伊-里德,那位外行的快乐学家,那时候正在一辆联合机械上呢。”
  “我就是这么认出复制人来的,那时我刚刚从盖伊身边离开……”
  “我们知道。”布赖恩插进话来,他用镇静器的口子朝椅子指了指,他的这个动作对整个这场在潜意识中进行的询问做出了总结。布赖恩比佩里年轻几岁,也许还少一些耐心,他用镇静器指着道格拉斯:“你离开他的时候情绪非常恶劣,这就是你没有及时认出复制人的原因。孩子,你需要治疗。”
  除了道格拉斯之外,屋子里另外三个人是佩里、布赖恩和弗洛依德,这三人全都是快乐学家。如果说金星上有什么政府,那么它就在这里。这三个人以他们的智慧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将成为300万金星开拓者的一致决议。
  道格拉斯面对着三位快乐学家,觉得自己势单力孤。
  “我承认我在发火。”他不情愿地说,“在我看来,联合机械上的工作乏味透顶,毫无成效,而盖伊却试图让我相信,这就是快乐学所说的对现实世界的改造。因此,我就辞职不干,跑回来了。”
  “还有什么比对现实世界的改造更伟大的呢?”弗洛依德在角落里平静地问道,他那张黝黑的脸显得影影绰绰,没有一丝一毫的特征。
  “把那种概念用在这里就是诡辩。”道格拉斯立刻回敬了他一句,“我们的工作是苦役而不是快乐。”
  “幸福发自于内心。”布赖恩严肃地说,“快乐学给予我们的是这样一种技巧:对于非做不可的事情,我们就要心甘情愿地去完成;对于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就应该把它当成一种快乐。‘不能改变就必须忍受,必须忍受就应该享受。’”
  “当强奸不可避免的时候……”道格拉斯愤愤地说,“我可以把摩根的书一句一句背给你听,我知道他在一个世纪之前从地球上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你们提倡的快乐学和我的清心寡欲又有什么分别呢?人类除了挖泥掘地之外,还应该干点别的事情。”
  “我想指出,”佩里淡然说道,“需要做出决定的事情并不是我们应不应该挖泥掘地,而是当我们希望这样做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挖泥掘地。”
  道格拉斯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是一个不错的社会,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社会比它更好。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一点除外:他不能不快乐。社会必须有权取缔那些危害社会本身的情绪,这是社会应该拥有的最终权力。一个不快乐的人,是导致社会解体的一个致命焦点。
  道格拉斯想,当一个社会还在为它自己的生存而苦苦奋斗的时候,它却还能关注个别公民的快乐与否,这无疑是对这个社会所作的一种意味深长的评价。
  “我们已经假定,”佩里继续说道,“这些复制人是一种威胁,一种迫在眉睫的威胁。如果说我们从你这起事件中发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这些复制人具有心灵感应。让我们再来看一下影片。”
  佩里在窗框上按了一下。窗户里面,金星表面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昏暗的走廊,有一个人正背朝他们往前走去,他们注视着它。突然,那人连头都没回一下就开始飞奔起来。
  “你刚刚打开了控制面板。”佩里说道。
  复制人并不是像人类那样笨拙地由慢到快起步,它一上来就疾速飞奔,两条腿像活塞那样一上一下,甚至在高速影片里都令人眼花缭乱。一块隔板在它前面落了下来,挡住了走廊的出口。
  复制人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两脚踩上板壁,双膝一屈吸收了冲击的力量,然后又猛一蹬腿,往原路跳了回来,踏上地面之前,它的双腿在空中一闪而过。现在,他们能看清它的面孔了。
  这是被复制了的盖伊-里德。
  第二块隔板落下来,形成了牢笼的第四面墙壁。随着镜头的转换,他们看到了关在牢笼里面的复制人。复制人在那儿站了片刻,仿佛凝固了一般。转瞬之间,它消失了,而它所留下的惟一痕迹,仅仅是一篷由飞散开来的微粒所组成的云团而已。
  佩里叹了口气:“这段影片的摄制速度是每秒100万帧。”
  “光谱分析的结果相同吗?”
  “一模一样。”弗洛依德平静地说道,“它不是人类。一般来说,复制人体内的金属含量较高。”
  佩里把窗户还原成大雨如注的金星平原景象。“第一个复制人是两天前发现的——差不多500个小时之前。这是第5个。我们用陷阱抓住过两个复制人,但是它们都立刻自行分解成了组成它们的原子。我们中间一定有未被发现的复制人。”
  布赖恩把镇静器从嘴边拿开:“太快了,我们还没有做好与外星人接触的准备。”
  “外星人?你肯定它们是外星人吗?”道格拉斯马上问道。
  布赖恩耸耸肩膀:“它们具有人类所不具备的能力。”
  “它们的金属含量表明它们是机器人。”弗洛依德补充了一句,“还有那种自毁行动也表明了这一点。也许有些外星种族能任意把自己分解成碎片,但是我很怀疑是否有这样的种族存在。”
  “一种具备人类特征的机器人?”道格拉斯大惑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为了混在我们中间而不引起怀疑。”佩里说。
  “目的何在?它们可什么也没有干。”
  “目前为止也许是这样。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变化是很难被察觉的。现在我们正被它们监视着。”
  布赖恩和弗洛依德点了点头。
  “下一个阶段它们会有何种举动,”佩里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们无从猜测。但是它们对我们这个社会的生存和我们这种生活方式的延续,无疑将是不利的。”
  其他两位快乐学家再次点了点头。
  “那我们怎么办呢?”道格拉斯问道,他黝黑而年轻的脸上愁容满面。
  “第一件事情,”佩里不动声色地说道,“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是不是人类。”
  他话音未落,隔板就降了下来。快乐学所培养出来的反应能力使道格拉斯毫不犹豫地从诊疗椅上跳了起来。但是,这已经太晚了,他被关进了一个小小的金属房间,金属板壁还微微颤动了一会儿。
  还没等他重新坐下,隔板就无声地升了起来。佩里和布赖恩正看着弗洛依德坐过的角落。角落里空空如也,椅子消失了,橡胶地板也消失了,露出了下面的钢板,烧焦灼墙壁一片漆黑。
  佩里绷着脸说:“看来它们是铁了心一个也不让我们检查……”
  布赖恩一边沉思,一边吮着手中的镇静器。“你想到过会是这样吗?”
  “没有。”佩里承认道,“那只是一种预防措施。说实话,布赖恩,如果说我怀疑什么人,那么我怀疑的是你。你似乎太依赖那只镇静器了。”
  “这只是个小东西,在我发愁的时候,它好像有助于稳定我的情绪。”布赖恩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物质供应充裕的话,我想我会吸个烟斗的。”
  “那么我们几个都是人类吗?”道格拉斯问道。
  “有X射线透视为证。”
  布赖恩懒洋洋地站起身来:“如果我对你作个检查,你不会介意吧,佩里?”
  佩里苦笑。“当然不会。”他让布赖恩站到桌后,“很不幸,被复制的弗洛依德没有给我们时间透视它的内部结构。不过,你怎么可能让一个具有心灵感应的复制人落入陷阱呢?”
  布赖恩仔细研究着桌面上的图像,点了点头,回到椅子上坐下。“弗洛依德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正在来这里的路上——对此我们现在束手无策。”
  “难道就让那些复制人在我们中间逍遥自在吗?”道格拉斯问道,“谁知道它们计划干什么呢?”
  “‘正是如此。’”布赖恩说道,“所以,我们不知道如果我们采取措施,那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或许,我们可以在废弃的通道里安装X射线设备——当然,必须是在废弃的通道里,我们不能冒使普通公民受伤甚至死亡的危险,因为复制人对我们的威胁还没有达到必须冒这种风险的程度。”
  “除此以外,”佩里冷静地说道,“如果我们去对付复制人,我们就会失去行为和选择的自由,而这种自由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当保卫我们这个社会的行动反过来又必然摧毁社会的时候,我们惟一的选择就是不采取任何行动。”
  布赖恩面色严肃地表示赞同:“等着瞧吧,我有充分的信心,我认为快乐学没有必要作更多的准备,就可以经受这次考验。”
  “那我们什么也不干啦?”道格拉斯急切地嚷道。
  “作为一个群体,的确如此。”佩里无动于衷地说,“但是作为个人,不。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按照自己的理智与愿望采取行动,这是我们这个社会赖以生存的基础,而且必须永远是我们生存的基础。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向其他星球上的移居地发出警告,把我们所面临的危险告诉他们,并且请求他们提供建议和帮助。”
  “我们已经有100年没有收到木卫三和木卫四的信息,有75年没有收到火星的信息。”道格拉斯说道,“如果那些星球上的移居地还在正常运转,他们早该和我们联络了。”
  “我们跟他们联系过吗?”布赖恩淡淡问道,“他们的任务比我们艰巨得多。我们只需要改造大气层,而他们却必须制造出一个大气层来。即使是我们这个社会,目前也仍然十分贫瘠,我们没有多余的资源进行星际旅行。”
  “我们之所以能渡过难关,全靠快乐学的功劳。”佩里补充道,“而我们是全凭偶然才得到了快乐学。起先,开拓者们认为快乐学纯属无聊,全无用处,他们把它等同于他们所逃避的那种声色犬马和过度的刺激,咱们再看看摩根,他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希望使应用快乐学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可到头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快乐学走火入魔。他到金星来的时候身份是内科医生和教师,而不是快乐学家。像摩根这样的人凤毛麟角,也许其他星球上的移居地不如我们来得幸运。”
  “也许外星人首先征服了他们。”道格拉斯忧心忡忡地说,“地球的情况呢?”
  “地球也一样。”布赖恩说道,“尽管地球的情形有所不同,地球拥有丰富的资源。然而,我们还是在50年前与地球失去了联系。地球也许已经被征服,也许需要援助。或许,地球还能向我们提供援助,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我认为,我们应该派人和他们取得联系。”
  “我们已经搜集了足够的部件,可以组装4艘完整无缺的宇宙飞船。”佩里说道,“我们将向每颗星球上的移居地派遣一艘飞船,同时也要向地球派遣一艘飞船。飞船我们只有这么多,而且它们能否安全抵达目的地,也仍然是个问题,但是我认为,会有人来报名的。”
  “我愿意驾驶到地球去的飞船。”这句话从道格拉斯嘴里脱口而出。
  “很好。”佩里庄重地接受了他的请求。“我祝福你,也祝我们好运和快乐。”
  道格拉斯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被自己的行动吓得目瞪口呆。这不正是那些快乐学家的愿望么,他们巧妙地把他引上了钩,让他在这次危机四伏、前途莫测的使命中冒险。现在想要抽身,已经太晚了。
  不过,他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的情绪得到了释放,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愿”这个词的含义。这项任务必须完成,总得有人来承担这个使命,而他,不愿意挖泥掘地的道格拉斯-麦格雷格,正是一个符合逻辑的入选。
  这样一想他便高兴起来了,这是快乐学培养出来的反应。
  “你会驾驶飞船吗?”布赖恩温和地问道。
  “没问题。”道格拉斯信心十足地说,“训练时我干过的事比这复杂得多。”
  千真万确。快乐学训练不仅仅锻炼肌肉、感觉和神经的辨别力和协调性,而且还培养大脑的敏捷性和那至关重要的心理控制能力,这种训练是全面的。
  “很好。”佩里说道,“明天你就可以起程,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刻不容缓。”门口传来弗洛依德的声音。
  这次是真正的弗洛依德。佩里扫了一眼桌面上的数据,证实了这一点。
  “我们已经开始出现人员损失。”弗洛依德平静地说道,“虽然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可能确切地统计出具体数据,但是我估计在过去两天内已经有1000人以上失踪。”
  “他们都到哪儿去啦?”道格拉斯惊叫一声。
  弗洛依德耸了耸肩:“金星是一颗很大的星球,300万人在金星上根本无足轻重。我猜想,失踪的人可能在外星人到金星来时乘坐的飞船里——也许隐藏在地下,在酷热炎炎的热带地区。我感到忧虑的是,那些失踪的人是否已经被非人类的东西冒名顶替?”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二章

  啊,幸福!我们生存的目标!
  愉悦、舒适、满足!不管你的名字有多少。
  然而幸福仍然引起我们永恒的慨叹,
  我们要么隐忍偷生,要么冒死向它挑战。
  ——亚历山大教皇

  飞船摇摇晃晃地降落了。这次降落还不错,只要人能从飞船里安全地走出来,那就可以算是一次很好的降落。道格拉斯从飞船里走了出来。
  飞船并没有彻底毁坏,它还可以修复。只要重新装上第一级和第二级火箭并注满燃料,他甚至有可能再把它小心翼翼地开回金星去。
  他一点也不担心。巨大的起降场上到处都耸立着高高的飞船,生了锈的火箭直指头顶万里无云的天空。这些飞船已经沉睡多年,但是在它们身上,准能找到足够的完好零件和设备,用来装配另一艘飞船。
  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还不愿意去考虑飞回金星这件事情。从金星飞到地球那段漫长而孤寂的旅程,在他的记忆中仍然挥之不去。他之所以没有发疯,全靠他所经受的快乐学训练。
  现在,他双脚踩在地球上,浑身瑟瑟发抖。地球已经不再是他的母亲。
  在经历了旅途中的长期失重之后,他的身体又一次具有了重量,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十分怪异。没有了那无处不在的甲醛味道,空气呼吸起来也显得平淡乏味。地面上铺着混凝土,赤裸裸的天空呈现出明晃晃的蓝色,他被囚禁在这苍天和大地之间。
  真是太可怕了,这种景象触发了一种始料未及的下意识反应:他感到了恐惧。
  畏光症、旷野恐怖症,这些在金星开拓者的语言中快要绝迹的名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被无情地暴露在一片广漠的平原上,头顶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用非难的目光直直地瞪着他。如果他动作疏忽大意,就会掉进头顶那片透明的蓝色当中去,从这个世界的表面掉进那可怖的天空……
  整整过了5分,他的身体才不再簌簌发抖,他身上冒出来的冷汗才开始变干。过了这么长时间,快乐学的运用才使意识和躯体重新获得了统一,才使意识不再对感官产生反作用。过了这么长时间,大脑才接受了感官传来的信息,并将这些信息构筑成一幅幅合乎逻辑的图案。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这就解释了头顶那片空空荡荡的蓝色。那只熊熊燃烧的眼睛原来是太阳。它只能朝一种方向坠落:向下。
  道格拉斯转过身子巡视着飞船起降场。起降场上阒无一人,更确切地说,起降场被废弃了。开裂的混凝土高低不平,长长的野草形成了一片片绿色的窗格图案,近处有棵小树长得比道格拉斯还高。起降场已经走上了不可阻挡的最终毁坏之路。
  起降场靠近城市的那一头排列着仓库和指挥塔台。这些建筑无疑都造得十分坚固,但是就连它们也露出了长期无人照管的迹象,墙壁污迹斑斑,窗户支离破碎。有幢建筑倒了一面墙,屋顶摇摇欲坠地挂在半空中。
  从每样东西上都可以感觉到一种孤寂,就像那掠过脸庞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蛛网一般。四面没有动静,空无一人。
  道格拉斯眯起双眼细细查看着起降场,但是现在他还破译不出这当中的秘密。就像为什么50年前地球飞船突然不再来到金星一样,这个谜团仍然悬而未解。
  起降场过去属于外星移居地,整个星际企业都属于外星移居地。地球的统治机构快乐委员会对此并无异议,因为它认为,要去制服那些外星开拓者,就得冒着破坏快乐主义的危险,而那是没有意义的。
  毫无疑问,在委员会看来,外星移居地的存在是有利的。因为那些犯了罪的人,那些不愿接受终极感官享受的自甘受虐者,可以把他们自己流放到外星移居地上去。
  摩根在他那本《应用快乐学兴衰史》中就是这么写的。
  但是现在,那些曾经在飞船上工作的外星移民们,那些曾经管理着起降场、经营着星际商业区的外星移民们,他们出了什么事呢?
  道格拉斯紧皱双眉查看着附近一排生锈的飞船。当他从最后一艘飞船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3艘飞船已经无法识别出来自何处,剩下的4艘中有1艘来自木卫三,1艘来自木卫四,另外2艘来自火星。这些飞船为何而来?他们为何没有飞走?船员们出了什么事情?飞船自己并不能回答这些问题。
  道格拉斯转身向城市遥远的塔楼群走去,那一座座尖塔耸立在地平线上,就像伸出来一只只祈求的手。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快乐学家,那样,他也许就能消除冷冰冰的焦虑之感,这种焦虑使他的肩膀和脊背都紧张得绷了起来。
  然而,他并不是快乐学家,他无法消除自己的焦虑。在对这死寂的城市所提出的疑问得到回答之前,他必须忍受这种焦虑。
  城市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幢叫做“游乐宫”的半明半暗的建筑物。他的神经高度警觉,但是四周寂然无声,没有动静,没有变化,也没有响声。
  大屋的两边是一间间装着玻璃门的小间,小间里空空荡荡,不过小间里的地板、桌子,还有那长长的跟床一样宽的软椅,却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随手碰了一下桌子上方墙壁上排列的自动售货机,售货机里流出白色的粉末洒到了桌上,他甲指尖蘸了一点儿粉末,谨慎地放到嘴里尝了尝,粉末甘甜中带有一丝苦涩。他研究着各台售货机上的标签:
  新海洛因粉
  新海洛因注射器
  苏格兰威士忌 波旁威士忌
  杜松子酒 人造咖啡
  他碰了一下最后那台售货机,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他手掌上。他尝了尝,味道苦苦的。没错,是咖啡,虽然质量不怎么好,但确实是咖啡。
  这一切真是个难解的谜。从他所查看过的地方看来,星际商业区是被废弃了,自从他走进这幢建筑以来,他没有发现一丝一毫有人居住或活动的迹象。
  虽然这个地方阒无一人,但是它却为有可能到来的顾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寻求的快乐。屋子窗明几净,售货机存货充足。假如他有硬币,他就可以把硬币投进标明的投币孔,买到咖啡或者其他列出的饮料。
  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然而,人却都上哪儿去了呢?
  他向屋子后部走去。从外面看,这是一幢多层建筑,即使所有楼层的高度都和这一层一模一样,上面也还应该有5层楼。可是,他却找不到上楼去的路。
  他终于发现,在按理应该是楼梯口的地方,在按理应该排列着一台台电梯的地方,有一堵墙壁竖立在那儿。墙壁中央钉着一块金属牌,牌子上印的是古文,不过仍然可以辨认:
  请勿打扰
  所有房间已被占用
  加封日期:3-7-05
  ——快乐委员会令
  道格拉斯大惑不解。占用?被什么占用?是货物,是人,还是尸体?
  这些看起来都不怎么可能。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墙壁,墙壁非常厚实,现在他可对付不了。这个谜就留待以后再解吧。
  当他走到建筑物前门口的时候,门却莫名其妙地自己旋开了,道格拉斯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因为充斥在这个地方的一直是一种荒废的气息。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光敏继电器和自动马达在起作用。
  入口处内部是某种拱廊结构,拱廊下有一排机器,他对它们做了一番研究。机器上有狭缝,还有斜槽,狭缝很明显是供投放硬币用的,而斜槽则会从机器内部吐出什么东西——也许同样是硬币。在这方面,每台机器就各不相同。有些机器装着手柄,有些安着操纵杆,而有些则并无什么明显的控制设备。
  他断定,这是一种赌具,人们可以用硬币作注同机器赌博,或者与赌徒对自己的感觉和肌肉系统的控制能力赌博。
  在金星上,硬币的作用几乎已经被人淡忘,可是硬币在地球上看来却是一种非常方便的东西。假如他有硬币,他甚至可以回到自动售货机的龙头旁买来人造咖啡。人造咖啡的味道虽然不好闻,可的确含有咖啡因。
  望梅止渴只是浪费时间。他把一台机器转了个向,不到5分钟,就解开了那把原始锁的秘密,然后,他用衬衫前胸上起平整作用的细金属丝一撬,锁便给撬了开来。在机器内部的一只小盒中,孤零零地躺着两枚硬币。
  他若有所思地在手中把玩着两枚硬币,转身向第二台机器走去。他思忖着硬币的方便性和为获得硬币必须付出的努力,两枚硬币比一文不名好不了多少,但是现在他已经无须花那么长时间到硬币盒子里去取硬币,因为他已经有了赌注。
  第二台机器从左右两条斜槽上同时释放出钢球,钢球穿过一个迷宫螺旋下落,迷宫里危机四伏,到处都是洞眼,钢球掉进洞眼就不见了。游戏者要用电磁铁引导钢球穿过迷宫,如果钢球安全到达底部,那就算赢得了游戏。
  道格拉斯用第一枚硬币就赢了一大笔钱。不到10分钟,他把拱廊这边每一台机器里的硬币统统赢了出来。尽管机器里的硬币都不多,但大部分机器里都还是有一些硬币的。当他转身离去的时候,茄克衫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硬币。
  游戏不费吹灰之力,实在是太简单了。在金星上一个10岁小孩都必须在快乐学训练中完成难度更高的测试。
  他想,这些游戏机的作用也许只是把顾客引诱到游乐宫里面去。
  一想起游乐宫,他就觉得口渴起来,他本可以压抑口渴的感觉,但是既然他已经有了硬币,就无须再这么做了。
  透明的大门再度敞开,将他迎回游乐宫内。当大门在他身后关上的时候,灯光熄灭了。
  这是一片绝对的黑暗。他突然觉得胆战心惊,仿佛自己又一次回到了依靠惯性航行的宇宙飞船中,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令人晕头转向的失重。
  快乐学培养出来的反应起了作用,那虚幻的感觉被消除了,那毫无根据的恐惧也平息了。在理论上,他知道这黑暗是怎么产生的:有台干扰器正在用180度反相光波抵消那些本该射到他眼睛里的光线。
  黑暗中传来吃吃轻笑、嘻嘻窃笑、呵呵傻笑、哄堂大笑、哈哈狂笑……
  突然,他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形象——这个生物从它那邪恶的蹄子一直到腰部那儿都是一头山羊的模样,可是从腰部往上直到卷曲的头发,却又明明是个人。两根尖尖的小角从它的黑头发里钻出来,仿佛在提醒别人:它是个半人半羊的怪物。
  “幸福吧!欢笑吧!快乐吧!”森林之神滔滔不绝地说道,“生活从三大世界游乐宫开始,在这里,每一种人类所知的乐趣都已经达到了欣喜若狂的巅峰。您觉得您的感官需要什么刺激,请说出来吧——它就是您的啦!”
  道格拉斯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忽地一下,森林之神消失得无影无踪,笑声也戛然而止。光线又亮了起来,道格拉斯意识到,刚才的黑暗、笑声和森林之神只不过是一段录像,是一种对进门顾客的欢迎词。
  但是顾客却在何方?
  道格拉斯转过身子,快步离开拱廊来到大街上。他可以解释游乐宫入口的黑暗,也可以理解那笑声和森林之神的影像,但是他莫名其妙地就是不愿穿过那片黑暗与笑声,不愿与森林之神擦肩而过,也不想走进一个快乐早已不复存在的游乐宫里去。
  那赤裸的天空不久之前还令他浑身发抖,但是现在,他宁愿站在天空之下,也不想去忍受游乐宫里那种不自然的寂静。游乐宫曾经充满了快乐和欢娱,可现在那里面只有怪异的回声和令人不快的死寂。
  他把这种想法从大脑里驱除出去。在他面前有一家商店,整个门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玻璃,玻璃上印着大字:“餐馆”。
  他沿着店面往前走,想找个入口处。玻璃中映出他的影子,于是他有了个伴:一个又高又瘦的孤独的年轻人无声地在沉寂的城市中穿行。
  玻璃上出现一条垂直的细缝,细缝加宽,变成了一扇大门。道格拉斯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饥肠辘辘,便走进门去。
  店堂里地板一尘不染,桌椅光可鉴人。他沿着锃亮的塑料扶手往右边走去。快到墙边的时候,一股可口的食品香味使他不由得满口生津。
  墙上镶嵌着一样样熟食的全彩色立体图。有些食品挺眼熟,有些则闻所未闻。立体图下面写着名称,还有塞硬币的投币孔。道格拉斯细细查看:
  小球藻
  面包(高脂肪)小馅饼(低脂肪)
  (请选择下列调味酱)
  道格拉斯明白小球藻是什么——这是金星上一种用途广泛的全能食品,这种海藻的脂肪与蛋白质成分几乎可以满足任何要求。只要有阳光(或者其他能量来源)、二氧化碳、水和无机盐,小球藻就可以大量栽培。金星上的人们把小球藻养殖在聚乙烯管道中,并把循环利用的人类废物作为其肥料之一。小球藻不仅给外星开拓者们提供食物,还能供给他们氧气。
  另一种食品则比较奇特:
  浮游生物
  饼 肉排
  嫩 适中 煮透
  (请选择下列调味酱)
  再过去就是合成食物:从石油与甘油中提炼的食用脂肪,由阳光与一氧化碳相互作用而合成的淀粉,还有氨基酸蛋白质。道格拉斯对这些了如指掌。
  他选择了小球藻面包和水,却没选调味酱。小球藻就是小球藻——没人能把它怎么样。合成食物和调味酱好虽好,但是在这种陌生的环境中,还是别去碰它们为妙。
  合成食物和调味酱的优劣永远是由化学家和厨师的习惯与口味决定的。
  依墙而立的柜台打开了,食物冒了出来——小球藻是热的,水是冷的。杯盘在柜台上滑动了一段距离,在柜台那头停了下来,等着道格拉斯去取。
  他把杯盘端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尝了尝。水的纯度很高,达到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面包由品种极佳的小球藻制成,但是作料不行,里头几乎放了一茶匙盐,还有少许辛辣的不知名的调味品。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他并没有吃得太饱,不过已经觉得相当满意,便站起身来,向大门口走去。玻璃大门在他面前打开,可他却停住脚步,回头观望。空空的杯盘破坏了店堂的整洁,他压下了一种荒谬的想回去收拾它们的冲动。
  谁会在意呢?
  他很想知道,等他走了以后,有谁会出来收拾桌子,擦干净桌面,使餐馆做好迎接下一位顾客的准备?
  他抑制住了一种想喊出声来的欲望。童年时,在那座叫摩根城的地下城市的通道和仓库里嬉戏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喊的:“出来,快出来,不管你藏在哪儿!”
  他哆嗦了一下,走出店门来到清新而温暖的空气中。他心想,这种没有遮盖、没有云彩、也没有无休止的大雨的户外生活,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呢。
  绝对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在街道当中停住脚步,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视野中最高的建筑上安着一块更高的招牌,上面写着:“火星旅馆”。
  道格拉斯快步向那红色的天篷走去。当他走到天篷下方时,道路在脚下移动起来,这是一条自动滑行道,它带着道格拉斯穿过大门,来到门厅里。
  他跨下滑行道,沙子踩在脚下“嘎吱”作响。
  头顶有一颗小得出奇的“太阳”,用看不见的锁链悬挂在天花板上。
  从火星上望去,太阳就是这么个大小。
  后墙呈弧形,就像宇宙飞船的外壳一样闪闪发亮,墙边的电梯安装在一种开放的框架结构里,这是他在起降场见到的那种轻便型电梯的复制品。
  “快乐!”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说道,“您需要什么?我们还有空余房间。”
  道格拉斯差点没吓得蹦起来,他转回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张小小的服务台旁,服务台上装着一台由两个扫描器和一个扬声器组成的柜台机器人。柜台机器人用一只扫描器看着桌面,另一只扫描器与扬声器则全都指向道格拉斯。“我是服务台柜台机器人。”扬声器里传出声音,“您需要什么服务?”
  “还有什么样的空余房间?”道格拉斯用缓慢而清晰的语调问道。
  “只有第2层和第3层,先生。其他30层已全部客满。但是,我们剩下的房间也都装有全套设备,可供暂时或永久居住。请将您的身份盘片放到我的扫描器下面。”
  “你在说什么?永久居住?”道格拉斯打断了柜台机器人的话,尽管这样做有使柜台机器人失灵的危险。
  “啊,你在这儿呀,麦格雷格!”一个怪异的声音插进话来。“我们一直在找你呢!”
  道格拉斯猛然转过身去。
  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那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三章

  只有给最多的人带来最大的幸福,这种行为才是最佳行为。
  ——弗朗西斯-赫奇逊①

  【①弗朗西斯-赫奇逊(1694~1746),苏格兰哲学家,著有《道德哲学体系》等。——译者注。】

  “很抱歉吓了你一跳。”陌生人颇有风度地咧嘴一笑,“说实话,咱们实在忍不住想看看,当你以为城市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却突然听见有人说话,你会做出什么反应?”
  陌生人以这么一句幽默的话表明自己确实是人类,但是这句话带来的问题比它的回答还要多:“你说‘咱们’指的是谁?”道格拉斯不动声色地问道。
  陌生人做了个鬼脸:“又一次抱歉,恐怕‘咱们’指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汉森。”他伸出一只宽大结实的手掌,手背上长着卷曲的淡黄色汗毛。
  道格拉斯握住那只结实、温暖而干燥的手:“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一边打量着汉森,一边问道。汉森的个头和他差不多,不过肩膀还要宽一些,年纪大约比他大10岁。
  汉森那两道被黝黑的皮肤衬得发白的眉毛表情丰富地挑了几下:“十分明显嘛。”他轻松地答道,“对这个城市你还能有什么想法?实际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啊!”
  道格拉斯犹豫着,他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都不知道下面该问哪一个才好,而汉森的回答又令他感到非常不满意。
  “哎,”汉森带着歉意说道,“你要想知道一大堆东西吧——城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怎么碰巧知道你的名字?人们都上哪儿去了?诸如此类。咱们何不慢慢逛到委员会大厦去,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让委员会把你想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你,好不好?”
  “不好。”道格拉斯冷冷地说道,“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
  “抽烟不?”汉森递过一只金属盒子,盒里装满了卷着东西的纸棍。“不过——你在金星上不会养成这种习惯,金星上没有多余的氧气。对吗?这些香烟可不是普通香烟,这里面掺了人造生物碱,它能让你精神焕发,又不会刺激肺部。不想因为致癌物质而缩短寿命?这香烟可和海洛因一样容易上瘾。”他用两个手指夹了一根香烟吸起来,香烟顶端冒出火光,开始燃烧,卷曲的烟雾从他鼻孔里袅袅喷出。“咱们走吧!”
  “等一下,我正要问这台柜台机器人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它得直截了当地做出回答。”
  “一针见血!”汉森大笑,“不过,这只是一台简单的机器人,你从它那儿得到的答案,恐怕同样不会让你满意。”
  “你所说的永久居住是什么意思?”道格拉斯再次问道。
  “永久居住的意思,”柜台机器人机械地答道,“就是永久居住。”
  汉森拍拍道格拉斯的肩膀,“没错吧?这台柜台机器人是用来接受住宿登记的,它没有自我解释的功能。自我解释对咱们自己来说都不会太容易,对不对?”
  “也许是吧。”道格拉斯不得不承认。
  汉森踏上自动滑行道,滑行道掉转方向,将他向街道送去。
  道格拉斯警觉地跟在他后面。
  “这边走。”汉森快活地说了一声,转过最近的一个街角,走下一段宽阔的已经磨损的大理石台阶。头顶上有几个字在熠熠生辉:“快乐之旅隧道,开往市区”。
  汉森往一扇旋转式栅门里投了几枚硬币,推开门走了进去。
  “你还付钱?”道格拉斯跟上来问道。
  “当然喽,不付钱是缺乏道德的,对吗?当整个社会都依赖于你的时候,你怎么能不遵守道德准则呢?”他跳上一架自动扶梯,扶梯把他们向下送到了一个宽阔的站台上,站台两边都是自动滑行道。“在这边。”汉森愉快地说着,身手敏捷地向左边跳去。
  道格拉斯跟在他后面,在地底下他觉得自在多了。他努力抗拒着这种虚假的安全感。
  与自动滑行道平行的是一列移动着的望不到头的小型双座车厢,其中一个座位面向前方。汉森跨进一个车厢,道格拉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一切都照常运转。”道格拉斯说道,“店里准备好了食品,龙头里放得出饮料,运输系统也运作如常,一切都万事俱备,只是没有人。”
  “对。”汉森表示同意,一条灰白的眉毛翘了起来。“真可惜,是吗?忠诚的老机器人为主人预备好了一切,而主人却已踪影不见,就像《古老的机器盘子》里写的那样,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或者说,就像有人临走的时候忘了关上水龙头。”道格拉斯说道。
  “说得没错。现在你最好系上安全带吧。”
  汉森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把自己的安全带牢牢地系好了。道格拉斯扫视一眼光滑锃亮的隧道壁,耸耸肩膀把安全带缚在了腿上。这些车厢都以低于100千米的时速运行,这个速度并不危险。车厢都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它们只能以这个速度行驶,除非那一列长得望不到头的车厢全都提高速度。
  “喝点什么?”汉森指了指车厢前部的一排自动售货机问道,“各种类乙醇应有尽有,当然是人造的,不过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是人造的呢?要不就来一针新海洛因吧,它能让你精神集中,感觉敏锐。”
  “谢谢。”道格拉斯冷冷说道,“我看还是我自己来集中精神为妙。你刚才那些话似乎证明了我的推测,这里已经不再有人了。”
  “说对了。”汉森表示同意,“不过你这话还不十分确切,人都还在呢——只不过他们不出来活动罢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道格拉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自己的冲动,没把汉森脸上顽皮的笑容揍回他那可恶的喉咙里去。“因此一切东西都继续自动运转,对吗?”
  “正确。这是必然的,不是吗?劳动是不愉快的,不愉快是不合法的,因此劳动是不合法的,证明完毕。所以,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实现了自动化。”
  道格拉斯缓缓点了点头。自动化的优点显而易见,而缺陷却不易为人所察觉,只要以牺牲目前的发展为代价,金星开拓者们就可以使摩根城和其他定居点全部实现自动化,也可以在联合机械上配备自动驾驶仪,接下来——他思考着这样做的后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接下来,”汉森以无法抗拒的逻辑继续说道,“每个人就都可以一心一意享受快乐——说到底,快乐才是惟一美好的事物,对吗?千年至福即将来临——那就是纯粹的快乐主义。让快乐无拘无束地统治地球吧!说到快乐,小子,你可坐稳当了,它又开始啦!”
  几乎令人猝不及防,车厢忽忽地从隧道壁发出的通明灯火中一头扎进了一片用干扰器制造的黑暗。“扎”这个字用得十分准确,当车厢猛然下降的时候,道格拉斯觉得自已被一股力量从座位里往上一抛,然后又重重地扔了下来,这时车厢已经冲到坡底,转入平路,或许又开始向上爬升。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道格拉斯被弄得头晕目眩。
  一只外星怪兽栖息在车厢前部,它浑身散发着绿荧荧的磷光,尖尖的魔爪与坚硬的车厢金属融为一体。这怪兽从腰部往上是个女人的模样,不过那一对翅膀除外,那翅膀和它腰部以下长满羽毛的部分同属一类。
  它张开绿森森的嘴唇,慢条斯理地说:“欢迎你,凡人,你已经让我等得太久了。”
  “别理她。”有一个声音在道格拉斯右耳旁轻轻地说道,然而汉森并不是坐在道格拉斯的右边。“她一直这么没有耐心。要知道,她是鸟身女妖哈比①。”

  【①哈比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脸及身躯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鸟,其性格残忍贪婪。——译者注。】

  道格拉斯还没来得及扭头去看低语的人是谁,鸟身女妖身旁又出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怪物,这头怪物同样是个女性,身上紫气氛氢,一根根头发就像一条条毒蛇那样舞动,仿佛是活的一样。它的面孔甚至比鸟身女妖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走开,姐姐。”它用低沉的声音向鸟身女妖嗥叫,“他是我的。不管怎么样,他已经犯下了罪孽。”
  “我们难道不都有罪吗?”鸟身女妖厉声答道,“等我搞完了再把他给你,亲爱的。以前你对我的残羹剩饭不也挺满意吗?”
  “那紫色怪物是复仇女神。”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去注意她们,她们疯了。你要知道,她们是女人。”
  在那两个女人模样的怪物之间,从黑暗中窜出一条蓝色的长着三个头的恶犬,它摇着毒蛇一般的尾巴,三个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水滴答直流。这恶犬径直向道格拉斯的咽喉猛扑上来。
  “别畏畏缩缩。”那声音急忙说道,“它们伤害不了你。你所继承的文化传统中,它们根本不存在。”
  那头名叫刻耳柏洛斯②的恶犬疾速冲过道格拉斯的身体,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道格拉斯已经准备好迎接这恶犬的猛扑,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觉得自己有些蠢。

  【②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守卫冥府入口的有三个头的猛犬。——译者注。】

  这是幻觉,道格拉斯明白了——这种幻觉活灵活现,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对于这种幻觉的内涵,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看一看那个在他肩膀上说话的家伙,可是又有一个东西使他停了下来。鸟身女妖和复仇女神已经消失,在它们原来呆过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怪物。这怪物头上长角,身后拖着一条尾巴,浑身披着血红和青灰相杂的鳞片。它一手持叉,一手摆弄着自己长满尖刺的尾巴。
  “啊,麦格雷格!”它矫揉造作,摇摇摆摆地款步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诚挚笑容,“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敢打赌,你一定以为你已经把我一劳永逸地抛弃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了吧。但是罪恶的意识无从逃避,对吗?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直认为,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像我这样的怪物,就有必要造一个出来!”
  “有罪恶的地方就有地狱。不管我们把地狱推迟到死亡之后,还是立刻自己动手制造一个地狱。认识到罪孽你就感到自己有罪,你就必须受到惩罚。而惩罚的惟一限度,就是我们自己想像力的限度。可以肯定,我们能够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对吗?来吧,小家伙们,让咱们的朋友看看,咱们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群小恶魔从车厢前面蜂拥而上,手中挥舞着长矛、尖叉、利剑、钢刀、尖针,各种各样刺人的利器。道格拉斯先是感到脚上一阵剧痛,然后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爬行,开始折磨他的大腿,触到了臀部,爬过了腹部,最后向心脏袭来……
  车厢猛然冲入一个血红的地狱,扎进一片熔化的岩浆。无法想像、无法忍受的滚滚热浪向车厢和道格拉斯袭来。当车厢笔直地扎进这片地狱的时候,道格拉斯的身子几乎从座位上被抛了起来。
  “是魔鬼靡菲斯特,对吗?”那个声音在他耳边暗笑,“我看还是叫它弄错了时代的精神病学才对。它满口讲的是弗洛伊德①的现代理论,却用中世纪的地狱烈火这类东西来吓唬人。”

  【①此处指首创精神分析学派的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1856~1939)。——译者注。】

  那个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还有它那些走卒,此刻已踪影全无。在前面的车厢里出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干瘪老太婆。这老太婆的衣服破破烂烂,龌龊不堪,满口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她正在一个罐子里搅动着什么,同时把一些难以形容的物质丢到罐子里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她脑门周围飞来舞去,她抬起头来,望见道格拉斯,“咯咯”地笑开了。
  “真是一个英俊少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是向我做出过保证的,他说过,你是一个年轻人,健壮有力,是专门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哦,我们俩在一起会快乐无穷。我们两个就像一对鸽子。我们要一起做祈祷——他喜欢的那种祈祷。等女巫们开会的时候,我们将一起分享其中的乐趣。在宗教仪式上你将成为我的伙伴,我们要一起来向魔鬼顶礼膜拜。”她再次发出“咯咯”的笑声。“所有的人都会惧怕我们-他们要不分昼夜地向我们进献贡品,因为我们法力无边:诅咒、邪恶,还有女巫配制的毒药。哦,美男子,我和你会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那黑乎乎的不知名的东西盘旋得离道格拉斯的脑袋越来越近,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老太婆会意地眯缝起一只眼睛:“现在我的模样也许并不动人。可是,等你品尝了我这锅子里的东西之后,你就会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我了。对你来说,我会重新变得年轻可爱,重新具有挺拔的身姿和结实的肌肉,我会变得像少女那样曲线玲珑,窈窕多姿。到那时候你就会爱上我了,你将永远不知满足地抚摸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她从罐里拎起一把勺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审慎地眯起一只眼睛,咂咂嘴,满意地点着头,然后又从罐子里舀起一勺。这一次,她用骨瘦如柴的手高高地举起勺子,一条腿跨进了汉森和道格拉斯所乘坐的车厢。
  “现在该你尝了,小伙子。”老太婆柔声低语,“张开你那红宝石一般的嘴唇吧,宝贝儿,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世界马上就要变得截然不同——那是黑暗中的光明、光明中的黑暗。来吧,小伙子!”她的两条腿已经都跨进车厢,紧紧逼上前来,勺子里流下滴滴答答的液体。“张嘴!”
  道格拉斯纹丝不动。
  “这就对了。”那声音在他耳边满意地说道,“她根本不合你的胃口。”
  勺子穿过道格拉斯的面孔,老太婆消失了,她的脸因为失望而扭曲着。
  “我才合你的胃口呢。”他肩膀上的东西耳语道,“也许你也合我的胃口。其实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咱们俩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次道格拉斯终于把头转了过去。在他的右肩膀上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仿佛是虚无的化身,是意识的消亡,是灵魂的屈服,它把个人的意志与集体的意志混为一体,背叛了所有个人的准则,它是人类灵魂的集合体。
  它代表着道格拉斯所憎恨的一切。这是快乐学的反面,既然人间有美好的快乐主义,就必然存在这样的邪恶,正如有天堂就必然有地狱一样。
  但是这只不过是语言的表述,这种表述只有对个人而言才具有意义。在任何天堂中都有地狱的种子,在任何地狱中也存在着天堂的萌芽。
  那团黑物张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和一张粉红色的嘴巴,轻声说道:“现在,你该为你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而感到高兴了吧?”
  它融化了,变得一片模糊,向道格拉斯弥漫过来。它渗进皮肤,穿过骨骼,进入了他的颅骨,这是一种邪恶的共生。道格拉斯一声不吭,奋力挣扎着抵御这令人忍无可忍的入侵。
  黑暗中突然迸发出光明,黑暗被打得粉碎,四散奔逃而去。道格拉斯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片刻之后,视力才恢复过来。
  车厢正悬在一座无法想像的高峰之上,强烈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着他们,下方的高层建筑是如此遥远,它们小得就像一根根钉子那样,正等着把他们刺个透心凉。他们悬在几千米高的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上下都危机四伏。
  道格拉斯所受过的训练此时也失去了作用,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前面一节车厢从峰顶上翻落下去,把道格拉斯乘坐的车厢拖到了山峰边缘,车厢在悬崖绝壁的边沿摇摇欲坠。
  然后,车厢便笔直地猛冲而下,一落千丈。这种感觉比火箭发动机关闭之后的失重更加恐怖,他们一路尖叫,从悬崖上掉进那等待着他们的黑洞洞的无底深渊。
  道格拉斯绝望地抓住车厢壁,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力量从座位上举起来往外抛去。下坠之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建筑物的塔楼升起来迎接他们的坠落。又从他们身边飞掠而逝,一扇扇窗户在两旁疾速闪过。最后,车厢猛冲到深渊底部,令人难以忍受的重力一下子向他们袭来。转瞬之间,车厢又开始在通明的隧道里平稳地向前行驶,仿佛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担惊受怕一样。
  汉森站起身来。“咱们到了。”他乐呵呵地说,“来吧。”
  他跳上车厢旁边的一条滑行道。道格拉斯犹豫片刻,深深吸了口气,解开安全带跟上了汉森的步伐。他们从高速道跳到低速道,最后来到静止不动的站台。
  站台前面是一架自动扶梯,扶梯把他们送到一条通向外边的楼梯脚下。汉森停住脚步,等着道格拉斯赶上来,他咧嘴一笑:“你喜欢这趟快乐之旅吗?”
  “快乐之旅?”道格拉斯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把这叫快乐之旅?”
  “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是喜欢给吓个半死,恐惧能使他们感到自己精神抖擞,能刺激他们的肾上腺,能使他们的身体功能得到全面的提高,这些人平时多半了无生机,死气沉沉,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生活在最低的尺度上。在这儿,他们能在危险和恐惧中得到振奋与刺激,同时在潜意识里却又明白自己受到全面的保护。这样,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许许多多的好处。”
  “谢谢,我的肾上腺还是由我自己来控制为好。”道格拉斯冷冷道,“如果有人要出门到城里其他地方去,他就必须经历这种快乐之旅吗?”
  “哦,不是这样。这样做就称不上快乐主义了,对吗?当这座城市还在真正运转的时候,天上有喷气式飞机或直升飞机,地上有小汽车和公共汽车,直把天空和街道挤得黑压压一片,那时候还有太平无事的普通地铁。”汉森温和地一笑,“不过,正如你提醒的那样,那都已经成了昨日黄花。综合起来考虑,为了得到快乐这个十分简单的目标,快乐之旅这种方法毫无效率,造成了极大的浪费。所以,它现在已经成了一处遗迹。”
  “然而它仍旧照常运转,和其他东西一样?”
  “这是必然的嘛。”汉森眨眨眼睛,“我想你注意到那些幻象了吧?你已经意识到它们全都是些象征了吧?这有点像一种从潜意识到潜意识的回路耦合,对吗?我不想解释这是什么意思,那样只会使你厌烦,而且,任何解释都必然是不准确的。不过你注意到没有,它们全都是罪孽和随之而来的负罪感的化身?”
  道格拉斯默然无语。他们在越来越幽暗的峡谷中穿行。道格拉斯仔细观察着两边的建筑物,建筑物上一扇扇窗户就像一只只茫然的眼睛。这些塔楼仿佛一座座墓碑伫立在一片巨大的坟场之中。这里埋葬着人类征服世界的渴望,这里是人类和平美梦的墓地。墓碑之中隐藏着一个难解的谜团: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为何要发生?他必须破解这个谜团。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那关键性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关系着全人类以及他们的未来。
  人类终究是人类,不管他们身处何方:地球、金星、火星或者木卫三、木卫四,也不管他们对自身做了多么精妙的改进,他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恐惧,他们都怀着如出一辙的梦想。
  前面的峡谷壁上豁开了一个口子,光线洒到谷中,仿佛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一片突如其来的现实世界,揭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真理。道格拉斯不禁感到,这预示着前面会有什么崭新的更具重要性的东西出现。
  “毫无疑问,你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汉森没有等他回答,只管自己说下去。“你是一个勤于思考,善于观察的人,你一定曾经以为,罪孽和负罪感都已经从这个快乐学统治的世界上被驱除出去了,在某种意义上,你是正确的,但是你忽略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违禁的乐趣。因为,如果没有禁止,也就不存在欢乐,只剩下满足,对次要的动物性需求的满足。假如不存在地狱,也就没有了天堂。”
  “为了给人们提供登峰造极的犯罪刺激,我们还有违法程度最高的感觉——痛苦,因为若没有痛苦,你就得不到欣喜若狂的快乐,若没有痛苦,你就只有麻木不仁。”
  “我对什么欣喜若狂不感兴趣?”道格拉斯厉声说道,“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到委员会去!”
  “委员会能解答我所有的问题,”道格拉斯冷冰冰地接上一句,“这很好,可是委员会在哪里?”
  “就在前面。你别不耐烦嘛,那样你就失去了快乐,而失去快乐是违法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快乐就不会存在。你别再拿这种自相矛盾的话来迷惑我了,汉森。”道格拉斯斩钉截铁地说道,“把委员会指给我看!”
  汉森用一根短粗的食指指向前方:“在那儿,那个建筑群中最高的一幢楼,那就是委员会所在地。”
  在一片昏暗的蓝色背景上,委员会大厦反射着夕阳的余辉,就像一团橘红色的火苗,大厦的外墙由金属制成,顶部仿佛有一抹火焰平展开来。它大概位于四个街区远的前方,而且还得再横穿一个街区。在别的地方有比它更高的建筑,但是没有一幢像它那样引人注目。
  道格拉斯一点也不喜欢这幢建筑的外观。
  在他们周围,峡谷的两壁已经不再是清一色的高楼大厦。右边,一条宽阔的铺砌过的道路穿过绿色的草坪,通向一座低矮厚实的建筑物。看到绿草,道格拉斯的心中不禁又涌起一股暖意,这是他降落到地球上之后所见到的第一种真正的生命。很明显,有什么人在照管着这块草坪,修剪着这块草坪,使它保持着盎然的绿意。不会是机器人,因为草坪并不完美,有几个地方是光秃秃的,还有几丛野草高低不平。
  草地使他又想起了金星,只是在这里,整个过程都被颠倒了过来,地球上的人们一直在忙忙碌碌地把肥沃的土壤变成辽阔的沙漠一样的不毛之地。
  这座建筑物正在走向衰败,建筑的沿街一面大部分已经掉落下来,变成一堆堆瓦砾散落在台阶和入口处。只有这幢建筑和飞船起降场没有得到经常的修缮。
  “委员会是什么机构?”道格拉斯问道。
  “委员会?”汉森说了一半,“怎么,委员会就是……”
  几秒钟之前,道格拉斯就已经看见了建筑物边上有什么东西一晃,现在,他更听到了石头破空而来的呼啸声。石块砸中目标,发出“砰”的一声,声音显得很空洞。
  汉森慢慢瘫软了下去。他的脑袋被砸开了,露出了下面破裂的金属,在他的头盖骨里面,微小的电线闪闪发光。
  这个不属于人类的家伙倒在人行道上,一动也不动了。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四章

  不管在你本人还是在他人身上,你都必须永远将人性作为一种目标,而不仅仅当成一种手段。
  ——伊曼纽尔-康德①

  【①伊曼纽尔-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创始人。——译者注。】

  道格拉斯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猛然朝建筑物转过身去。机器人汉森已经失灵了,至少暂时是这样。他必须迅速做出决断,究竟是留在人行道上,还是跑到建筑物那边去,哪一种方案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通过对机器人的分解,他或许可以发现一些东西,但是情况显然对这种选择不利。那边有一个人正站在一堆瓦砾上,踮起脚尖想看明白他身边的人行道上躺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道格拉斯决心已定。
  扔石头的人是个女孩。
  他向建筑物猛冲过去,一边跑一边打量那个女孩。她在瓦砾堆上所站的位置使她显得高大了一些,其实她的身高不足两米,是个小巧玲珑、黑发圆脸的姑娘。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看见道格拉斯如此迅速地逼近,那双蓝眼睛不由得惊恐地睁大了。
  女孩凝然站立了片刻,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把右手握着的石块向他投来。然后,她猛一转身,从瓦砾堆上一跃而下,飞快地跑过了建筑物的拐角。道格拉斯跟在她后面紧追不舍。
  他刚刚追过建筑物拐角,便看见女孩一头窜进一扇小小的边门。他奔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心中料想这门一定上了锁,于是他便用力一拉,不料那金属门却应手而动,发出尖利刺耳的“嗄吱”声。门开了,里面一团漆黑,道格拉斯警惕地跨进门去,迈下几级短短的台阶,来到一片重重叠叠的阴影之中。
  等到眼睛适应了阴影之后,他这才明白这些阴影是何物,同时也知道这座建筑物的用途。这些阴影都是架子,架子上满满堆着的全是书籍,这建筑是一座图书馆。空气中充满了灰尘和腐烂的气味,使人鼻子发痒。
  他又跑了起来,脑子里寻思着单单这一间屋子就能够容纳的知识宝藏。在金星上,书籍可谓寥寥无几,仅有的一两本珍品是飞船从地球上偷运入境的。可到后来,连飞船也不再光临。金星人继承过去的文化主要依赖于缩微胶卷。只要一个比这小得多的房间,就可以存放金星上的全部缩微胶卷。即使是新书,也要以缩微胶卷的形式出版,因为制造塑料要比制造纸张容易得多,而且在金星地下如何找到存放书籍的空间也一直是个问题。也许有一天,当树木可以更多地用来制造纸浆而不是制造氧气的时候,金星人会采用相对比较简单的造纸和印书的工艺。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女孩是已经躲起来了,还是在继续往前跑呢?
  道格拉斯猛然刹住脚步,他听见了奔跑的足音在远处渐渐消逝,于是他再度向前飞奔。
  他穿过一扇门,跑上一段又长又宽的楼梯,来到一座高大空阔的大厅,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建筑物里竟能有这么巨大的空间。不过现在他可没有工夫多看,脚步声在他头上“咚咚”作响,一角蓝色的裙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得继续爬楼梯了。他的双腿闪电般跨上一级又一级台阶,然而,那女孩始终跑在他前面。
  已经跑上第3层楼梯了,女孩穿过一扇门向建筑物后部奔去。这门上的木头已经朽烂,掉落了下来。他们又一次穿行在一排排无穷无尽的书架中间,书架上放着成千上万的书籍。
  道格拉斯还是追不上女孩。
  不过他想,她总会无路可逃的。
  上面还有楼梯,但这一次是狭窄的金属楼梯,踏在脚下的是一根根生锈的铁条,每跑几步,就会有一两根铁条承受不住道格拉斯的体重而凹陷下去。在他的脚下和头顶,铁锈就像下雨一样不停地纷纷剥落。
  最后,楼梯终于到了尽头。在最后一段金属楼梯顶上有一块狭窄的平台,女孩站在平台上,徒劳地用力拉扯着一扇金属门。一缕橘红色的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阳光里舞动着无数灰尘。
  道格拉斯踏上楼梯。女孩蓦然转回身来,胳膊向后一扬,手里高举着石块。“站住,别动!”她喊道,胸脯一起一伏,不过速度只比正常呼吸稍微快那么一点。“你会得到刚才那个家伙同样的下场!”
  虽然她是在向他发出威胁,但是她低低的嗓音仍然悦耳动听,充满女性的魅力。“我的反应可比机器人要快。”道格拉斯喘着粗气说,“我能接住你扔过来的石块,那时你可怎么办?”他又跨上一级楼梯,整段楼梯都在他脚底往下陷着。
  “太荒谬了!”她厉声说道,湛蓝的眸子里喷射着怒火。“滚回去!”她的手臂绷紧了。
  道格拉斯跳回到地板上。他飞快地对那根破旧的铁柱扫了一眼,铁柱支撑着平台的一角,女孩就站在平台上。上面那扇门大概有点漏水,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铁柱已经严重锈蚀,有一处几乎断成了两截。刚才他的重量就已经使铁柱往外错开,不过现在铁柱又支撑住了平台。
  道格拉斯走到平台下边,抬头看着女孩:“我们为什么不能交个朋友呢?”
  “你说什么?”女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恨和酸楚。“只有人才能交朋友。”
  “哦?”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的脸色很快明朗起来,“这么说你不是人类喽?”
  “‘不准嘲笑我!’”女孩厉声警告,手臂又扬起来绷直了。
  “我明白了,你认为我不是人类。”
  “你当然不是人类!我是这整个城市里的最后一个人,也许还是整个世界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你这套把戏只不过是委员会的另一个花招罢了。”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可如果你是最后一个人,你见到我应当高兴才对。”道格拉斯咧嘴一笑,“我是从金星上来的。”
  她的手臂犹豫了一下,又摆好了扔石头的架势。“我不相信你。你和机器人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和机器人在一起?它正要带我去委员会呢。”
  “你为什么要到委员会去?”
  “去弄明白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去告诉委员会金星上发生的一切并请求他们的援助。其实你刚才那块石头扔得非常不合时宜,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家伙不是人类,我正想利用这点优势呢。”
  “别尽做白日梦了!”
  他喜欢这个女孩,喜欢她的长相,她的独立自主,还有她的聪慧。“可你怎么知道那家伙不是人类呢?”他出其不意地问道。
  她笑了,可是笑声中却没有半分欢快之意。“我在这儿呆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可以感觉出来——它们走路模样的微小缺陷,它们暗藏的能量储存器,还有它们那种简单的头脑。不过,它们不是机器人又能是什么呢?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
  “如果你有能力感觉出它们,那么你也应该能感觉出我不是机器人。”道格拉斯温和地向女孩指出了这一点。
  她思索着皱着眉头。“它们以前也曾经企图耍弄我,不过有人来追我这还是头一回。也许你并不是假冒的。不过,我可不能冒险,你能给我什么证明吗?”
  “你又能给我什么证明,证明你确实是人类呢?”道格拉斯不紧不慢地说。
  女孩思忖着,胳膊慢慢放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一头向那生锈的铁柱撞去。铁柱“啪”地一声断为两截,一颗颗螺栓从墙上被拉脱出来,发出一阵动物般的尖利嘶叫,平台猛地往下陷去。
  女孩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转回身去想抓住门把手。但是,平台再一次往下一沉,使她跌到了栏杆上。女孩纵身一跃,她脚下的平台崩塌开来,四分五裂地掉了下去。
  女孩伸手向金属门抓去,可是没有抓牢。她的身子往后直坠下来,掉向地板上那堆先于她落地的扭曲的金属。
  道格拉斯奇迹般地躲开了倒塌的楼梯,迎候着坠落而下的女孩。他双臂一伸,在半空中抱住了女孩的身子,并且立即抓住了她的右手。不过,她手里的那块石头早已不见了。
  女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瘫软在他身上倚了一会儿。下落的冲力消失之后,他发现女孩其实并不很重,同时他还不无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挺喜欢就这么抱着她。这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3个月来所见过的第一个姑娘。不,是第一个人类,他迅速纠正了自己。同时还因为,她身上那种女性的魅力,是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
  “行了。”他笑嘻嘻地看着她吓得变了颜色的脸,“这下好了,对吗?”
  她的脸上一下子有了血色,一只拳头狠狠地击中他的下颌,他扔下了女孩的身子。
  女孩直挺挺地摔在了楼梯的废墟上。“哎呀!”她惊叫一声,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身来,一边揉着受伤的部位,把塑料衣服揉得“哗哗”作响。她气得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
  道格拉斯摸摸下颌,试探着摇了摇看有没有骨折。还好,下颌总算没被打断。“我救了你,而你好像一点也不感激我。”他一脸无辜的样子。
  女孩的脸颤动了几下,抽着鼻子发出一声啜泣。她的眼角盈起两朵泪花,然后眼泪就夺眶而出,泪珠在她蒙尘的脸蛋上滚过之处,便留下两道污痕。女孩痛哭起来。
  道格拉斯怔住了。自打童年时代起,他就没有见识过眼泪。现在,女孩的泪水真叫他束手无策。
  渐渐地,他理解了她的辛酸。她只不过是个女孩,一个小女孩,而且形只影单。刚才和她狠狠打了一架的,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受过快乐学训练的人。她打输了,她受了伤害,她感到屈辱和无助,这怎么能不叫她痛哭流涕呢?
  他温柔地用双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身边。她哭泣着,没有反抗,只是靠在他肩膀上呜咽。“好了,好了。”他徒劳地安慰她,笨手笨脚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我向你道歉。”
  啜泣慢慢地变成了抽噎,抽噎变成了喉头断断续续的哽咽。女孩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往后退了几步,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手背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污迹。
  她真是个小女孩。道格拉斯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柔情。她是个和大男孩一起嘻闹却受了欺负的小淘气。他抓住她的肩膀,想让她转过身来。“你伤得严重吗?”他关切地问。
  女孩挣脱开来,一只手背在身后,“没事!”她傲气凌人地说,“小事一桩。”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这女孩一下子又变得成熟了,他那种父性的本能便消失无踪。他仔细打量着她。
  “喂,”她桀骜不驯地说道,“现在想干什么?”
  他笑了,打心眼里喜欢她。“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你会回答的。”道格拉斯说得很自信。“不过我们得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再聊,快带我去!”她显得有点踌躇。“请你带我去吧。”他又加上一句。
  女孩耸了耸肩,仿佛她已经认识到抵抗是没用的。她用一只手在身后提着撕破了的裙子,迈步向一排排的书架走去。道格拉斯在她身后紧紧相随,密切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以防她突然逃脱。
  “我叫道格拉斯-麦格雷格。”他说道,“我仍然想和你交个朋友。”
  片刻之间,姑娘的后背依旧挺得直直的,然后,她扭过头来说道:“我叫苏珊。”
  “你的姓呢?”
  “我就叫苏珊。当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的时候,一个名字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再多。”
  “这么说来你已经孤身一人很长时间了。”
  “从我10岁开始。我妈妈就是那时候去世的,她死于难产,因为她不肯接受委员会的帮助。我父亲在一边帮忙,可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挽救我妈妈的生命。他们想要生下的那个男婴也夭折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又失去了父亲。”
  “怎么会这样?”
  她扭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我父亲伤心极了,没有办法解脱。他没能从我母亲之死中恢复过来,因此委员会把他带走了。”
  “这么说他已经死了。”
  “不是,他只是被带走了,就像其他人那样。从那时起,我就一个人生活,到现在已经有10年了。”女孩挺起肩膀,似乎想使自己的身子不至于簌簌发抖。
  “现在这已经结束了。”道格拉斯温存地说,“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孤单了。”
  他们来到那宽阔的楼梯旁时,她已经允许他和她并肩而行,而且她向他瞥来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友善的了,不过她立刻又把视线移向了别处。他控制住一种想触摸她的冲动,现在可不是时候。然而即使是期待,也充满了甜蜜。
  她带他到二楼一扇镶嵌着半透明玻璃的大门前,门上印着几个大字:“馆长室”。
  馆长室里面是一间起居室,屋里的布置和装潢都显示着极高的品味,同时又不失舒适。道格拉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间屋子,就连他那受过良好训练的感官辨别能力,也不能在这屋子里发现一丝一毫的瑕疵。
  再过去,穿过一间会客厅,就是卧室了,卧室的设计和布置同样富有情趣,不过更多地显露出一种女性的柔美。两个屋子中间的会客厅旁边有一个盥洗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苏珊的话里带着刺儿,“我希望洗个澡,换换衣服。”
  “当然可以。”道格拉斯说道,不过当他走进卧室迅速地查看着一只只抽屉的时候,他仍然留心着苏珊的举动。他用手轻轻一碰。抽屉就从墙壁里滑了出来,抽屉里装的全是衣服——从没穿过的崭新的合成纤维服装。房间里还有两只壁橱,在一扇滑门后面挂着外衣和套装。地板上有一只可以旋转出来的架子,架上堆得满满的都是鞋子。
  在另一扇门的后边则是一个武器库。
  道格拉斯从来没有见过一件真正的武器。他在自己的记忆里寻觅着,在久已淡忘的大脑区域里搜索着。
  这里有微型手枪、自动手枪、带开花弹的高速步枪、火箭筒,还有一排排的手榴弹……
  道格拉斯关上壁橱门,转身对苏珊说道:“对不起,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他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可是我既不能让你因为害怕而逃之夭夭,又不能让你因为缺乏了解而把我干掉。我的使命实在是太重要了。需要什么衣服你自己来挑吧,你可以把衣服带走。”
  他看着她挑选自己的衣服,对她的不满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等她手里抱满了衣服之后,他将她带到盥洗宰门前。这间盥洗室比一般的盥洗室宽敞,不过除了角落里有一个梳妆台外,其他设备全都是标准化的。盥洗室没有窗户,除了门之外,惟一的出口就是垃圾处理器的斜槽,即使对苏珊这么苗条的人来说,这斜槽也过于狭窄了。
  他从盥洗室里走出去的时候,苏珊在里面任性地问道:“你的使命就这么重要?如果你真是从金星来的,你想从委员会那儿得到什么东西?你要告诉委员会什么事情?”
  “我们正受到外星人的监视。”道格拉斯说道,“他们的目的何在,我们无法确定,只能猜测。”他耸了耸肩膀,“他们很可能想征服我们。”
  盥洗室的门关上了,最后一句话他只能低声地自言自语:
  “不过,他们看来已经在地球上打败了我。”
  道格拉斯耐心地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苏珊才从盥洗室里面出来。她洗得干干净净,头发被浴室的蒸汽打湿了,一根根卷曲着,红扑扑的脸蛋透出一种内在的健康的美。她身穿宽松的灰色外衣,一只手不经意地插在茄克衫口袋里。对自己的外表在他眼里有何印象,她似乎漠不关心。
  不过,那仅仅是似乎而已。没有一个女人会只为洗个干净澡而花上半个钟头;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仔细地挑选服装,以便让衣服衬托出她的容貌来,就像这件灰色外衣衬托着苏珊的美貌一样;没有一个女人会这么精心地化妆而让你看不出她化了妆——除非她十分在乎一个男人对她的评价。
  “漂亮极了!”道格拉斯说道,“你自己也知道你有多美吧。”
  苏珊摇摇头:“过去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道格拉斯忽然隐约地意识到了孤零零地一个人长大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可是,苏珊却成长得这么正常,这才是一桩令人惊讶的事情啊。
  “坐吧。”他拍拍身旁双人座椅的靠垫。她小心地坐了下来。“你父亲一定是位快乐学家。”他说道。
  她点点头:“你说得对,他是最后一位真正的快乐学家。你知道快乐学家是什么人吗?”
  道格拉斯宽容地一笑:“在金星上,我们已经实现了地球上人们的梦想。我们建立了一个以快乐学法则为基础的社会,并达到了客观现实与主观态度之间的平衡。”
  苏珊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轻声说道:“那一定是天堂。”
  “我认为它已经尽善尽美。”道格拉斯同意了她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心中不禁惊讶万分。几个月以前,他还认为金星社会并不怎么完善呢。不过在那时候,他还不能将金星社会和其他星球相比较,也许机器人汉森说得对:为了对天堂作一个正确的评价,就必须用地狱来对照。“可是,”他老老实实地说,“金星上还有十分艰巨的工作,无穷无尽的艰巨工作。让一个死亡的星球获得生机,这种乐趣永远也不会结束。当然,一切都取决于你所持的态度。”
  “当然是这样啦,我懂快乐学,那是我父亲在被带走以前教我的。他走了之后,我并没有放弃快乐学的学习和训练。快乐学使我明白,只要我感到快乐,委员会就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的自由依赖的就是这个。”
  女孩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后背靠到了双人椅的靠垫上。
  “你们就住在这儿——你们三个人,直到你母亲去世为止,后来,你父亲因为你母亲之死而悲痛欲绝,委员会就把他带走了?”她点点头,“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走?”他问道,“我搞不懂。”
  “因为那是不合法的,”她眉头紧锁,“失去快乐是不合法的。只要我们过得幸福,我们就没有危险,我们开开心心地生活了10年,世界上仅存的3个人,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严格说来,我父亲本不该让他的感情和我们纠缠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按照《快乐学誓言》的‘不专一条款’,他不该恋爱,不该娶妻,也不该生儿育女,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全心全意地为那些依赖于他的人履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依赖他的人就剩下我们俩,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安全的。”
  “打那以后,你就一直这么孑然一身地生活。”道格拉斯柔声说道,他的话语和表情都流露着深深的同情与怜悯。“可怜的孩子。”
  苏珊咬住微微发抖的下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那时最惨的事就是我意识到父亲爱母亲胜于爱我,哦,后来我才明白那有多蠢。在那以后,虽然他们两个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是努力快乐地生活。我必须这样,因为我知道快乐有多么重要。”
  道格拉斯以一种呵护的姿态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她没有反抗。“奇怪,”他若有所思地说,“所有东西都能得到维修,只有飞船起降场和这个图书馆除外。委员会对这两个地方不闻不问,任由它们每况愈下。这是为什么?”
  “飞船起降场已经不再有任何用处。如果一个人在地球上就能获得幸福——其实他是没办法逃避这种幸福——他为什么还要离开地球呢?只要他有离开地球的念头,那就是证明他不快乐的确凿证据,他就成了一个罪犯,必须受到审判。”
  “审判?”道格拉斯重复了一遍。
  她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判决他进入幸福天堂。图书馆也属于这种情况,维修它还有什么意义呢?知识只是一种手段,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人类已纤得到了天堂,知识本身并不能使任何人获得幸福,它已纤不能再有所发展。因为我们已经达到了完美,天堂的定义就是完美。所以,我们可以住在这儿——我们这三个逃避天堂的人——只要我们过得幸福,就不会有危险。”她的声音发颤:“可是我们并不满足,我们有了欲望,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满、变故、死亡,还有悲伤……”
  她语不成声,茫然地转身看着道格拉斯,好像在寻觅着什么东西。他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他的嘴唇吻上了她的面颊,动作从轻柔转为坚定,她仿佛融化在他怀中。
  苏珊的身子动了一下,一个硬硬的小东西顶住他腹部。“够了。”她冷若冰霜地说。
  道格拉斯迅速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右手握着一支微型手枪,枪管正紧紧顶在他的身上。他诧异极了:“你是怎么拿到枪的?”
  “我在垃圾处理器的斜槽上别了一支,以防我在盥洗室里遭到突然袭击。”苏珊面无表情地说道,“站起来!”道格拉斯站起身来。“走到门那边去,慢慢走。”道格拉斯服从了她的命令。“把门打开,往前跨一米,转过身。你别乱动,我会朝你影了开枪的,现在关上门。”
  道格拉斯朝那半透明的玻璃板皱起眉头,玻璃板上印着“馆长室”几个字。她难道神经错乱了吗?很快,他明白过来了,苏珊并没有发疯,她只不过是谨慎从事罢了,那块玻璃板同时兼具荧光屏的功能,他正在受到X射线检查。
  道格拉斯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之间,他又想起了苏珊的父亲——他被委员会带走了,却又没有死去。当苏珊猛然把门打开的时候,他说,“苏珊,委员会……”
  “道格拉斯!”苏珊大叫一声,根本没有注意他说的话。“你确实是人类!我都有点不敢相信,我都有点害怕……”然后,她的嘴唇便找到了他的嘴唇。她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笨拙,不过她悟性高,学得快极了。现在提问已经不是时候了……
  道格拉斯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苏珊,”他问道,“你刚才正要告诉我……”他停下不说了,苏珊还没醒呢。她的面颊上一片红晕,头发又软又黑,就像一轮光环那样铺撒在她脑后,这种美丽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道格拉斯露出一丝苦笑。每一次,当他要对这个疯狂的世界作进一步的了解的时候,他总是会受到干扰。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五章

  甚至有这样一种幸福,
  它能使我们心生怯意。
  ——托马斯-胡德①

  【①托马斯-胡德(1799~1845)英国诗人,所写诗歌对当时不合理社会现象表示抗议,幽默诗亦负盛名。——译者注。】

  道格拉斯猛然睁开眼睛,一种孤独和忧虑的感觉向他袭来,身边的床上空空如也,他摸了摸床单,冷的。“苏珊!”他喊道。
  不等那一片寂静作答,回声就告诉他苏珊已经离去。除了他之外,屋子里空无一人。
  早晨初升的太阳灿烂地照在遮住长窗的窗帘上,穿过窗帘照到他身上的却只是一线淡淡的余光。
  他不禁忧郁地想,真理不也是这样,只有经过感官屏障的过滤,才能到达我们的大脑。
  他坐起身来,抱着双膝,意识到自己是不胜任这项使命的。和他原先的想法相反,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快乐。他毫不提防地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了旁人控制——交给了一个姑娘,她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蓝色眼睛,两片充满诱惑的柔软嘴唇,还有满头缠绕着他心房的黑发。
  尽管违背自己的意愿,他还是爱上了苏珊。
  这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有可能导致灾难。
  从手头已经得到的迹象来看,非人类的力量已经征服了地球。如果还有人类幸存下来,他还不能肯定他们现在藏身何处。不过到现在这个时候,道格拉斯已经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他只有一个人——尽管他受过快乐学训练,但是他所面对的,却是一股无比强大、神秘莫测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对内分泌腺和它们所产生的危险激素的有效控制,可真不是时候。
  甚至就在此时此刻,当他不经意地想起苏珊,想起她的勇气、她的自立、她的秀美、她结实的身体,还有她是多么需要他——他心中就会涌起一片柔情蜜意,他的肾上腺、脑垂体和下丘脑就自动地分泌出激素来。
  可一想到他有可能失去她,一想到她有可能因为某种可怕的灾难而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他就感到浑身乏力,无法行动,也无法做出决策。他狠狠拧起眉头,下定决心再也不从个人角度去考虑苏珊。绝望反而使他获得了力量,他终于不去想苏珊了,现在她只是他首要目标之外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他必须首先履行自己的使命,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从床上下来,走进盥洗室。几分钟之后,他洗干净了身体,刮掉了一天没刮的胡子,重新振作起精神。从盥洗室出来之后,他厌恶地想到自己还得穿上昨天穿过的衣服,可是他别无选择,苏珊的衣服不光外形不对,而且也实在太小了一点。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必须忍受。他穿上衣服,查看了一下衣橱,衣橱里只少了一条短裤和一件束腰外衣。
  武器库里少掉的是一支微型手枪和几枚手榴弹。这种手榴弹只有他两个拇指指甲那么大,只要拨开一根连在弹簧上的小杆,手榴弹就打开了保险。小杆松开之后,弹簧就会弹回去,在手榴弹爆炸之前,大概还会有几秒钟时间。道格拉斯抓了几枚手榴弹塞进茄克衫口袋。
  他拿起一支自动手枪拆了开来。枪的击发原理十分简单,而且保养得很好,各个部件干干净净,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油膜闪闪发光。他“啪”的一声把枪重新装好,放进另一个口袋。
  弹夹里装着50发子弹,可以单发,也可以5枚连发。他不会需要更多的弹药,一个人要想和整个世界开战,那简直就是发疯。
  他向卧室外走去,双眼警惕地四处搜寻,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直到他来到门口。门玻璃上贴着一张纸,纸上与着字,这些字拼法陈旧,措辞古怪,个过字体修长,字型秀美,看来十分悦目,就像苏珊本人一样:
  你看上去挺累的,所以没叫醒你。我出去找吃的和衣服。我没在手边预备食物和衣服,真是没有远见,可我没料到会有男人要来。
  道格拉斯不禁露出了微笑。但是,他很快又皱起眉头,继续读下去:
  如果你醒来的时候我不在这里,或者我在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你不用发慌。寻找食物并没有什么危险,我习惯了,用不着担心,我已经独自生活了10年,我之所以能活着给你写这个条子,那是固为我没把昨天以前的生活看作是一种生命。
  等着我,亲爱的。我爱你。
  苏珊
  道格拉斯面无表情地把纸条看了又看,然后他从门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支自动笔,在苏珊的名字下面写道:
  “不能再等了。这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我能回来,我会回来的,呆在这儿,别卷进来。”
  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皱起眉头,也许他本来不想写得这么粗暴,他不禁想再写些柔情的字句,让这段话显得婉转一点,可他压下了这种冲动。多愁善感是危险的。在他的使命完成之前,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必须避开苏珊。他必须挣脱这种感情的纠缠,因为这只会招致灾难。
  他用一种出乎自己意料的力量扔下自动笔,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山房间,迈下宽阔的楼梯,来到图书馆大门前。
  机器人汉森仍然躺在人行道上,但是有一个改变至关重要:它的脖子上空空荡荡,人行道上原来是它脑袋的地方留下了一片黑色的痕迹,四面散落着金属碎片和一种像铂绵似的东西。
  这准是毫不留情的小苏珊干的,道格拉斯想。
  有什么东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道格拉斯迅速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怪物正向他走来,一路上“刷刷”作响。这怪物身躯庞大,占满了整个街道,两边还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怪物。
  怪物离道格拉斯只有50米远了。
  道格拉斯一跃而起,回头猛跑几步,躲进图书馆的隐蔽处。他转过身子面朝着街道,右手端着自动手枪,左手握紧了手榴弹。接着,他感到自己是个大傻瓜。
  那怪物其实不过是台清扫街道的机器人,它那张开的大嘴从街道这边移到另一边,吸起尘土和垃圾,在它扁平而光滑的身体下面,无数微粒飞旋舞动,被超声波震荡粉碎的顽垢油渍一扫而清。在清道夫机器人身后,街道就像打磨过的金属一样光洁锃亮。
  两台小机器人负责清扫人行道,这三个机器人全都对道格拉斯视而不见。
  道格拉斯看着它们,离他最近的那台机器人吸起了几小片金属,内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它在那具曾经自称为汉森的人形躯体前停了下来,无论对小机器人还是对大机器人来说,这具躯体都太大了。
  小机器人毫不犹豫地闪到一边;另外两台机器人则置若罔闻地继续往前开。从小机器人身后过来一台有点像大嘴甲虫似的机器,它稳稳当当地沿着人行道开上前来,抄起那具躯体吞入肚内,然后便退走了。
  清道机器人转身回到原位,急匆匆地沿着人行道开了下去,一路上猛烈地震动着发出“呼哧”声,直到再次回到另两台机器人的行列中,它这才恢复了不紧不慢的前进速度。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可同时这又是一种典型的浪费,这是完完全全的无用功。清扫街道并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因为只有两个人有可能享受这种服务,哪怕是偶尔享受一下也好。然而,即使这两个人并不存在,机器人也照样会来清扫街道。
  四周都没有苏珊的影子。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机器人汉森指给他看的委员会大厦。今天早晨,大厦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这幢建筑可能的确是委员会大厦,也可能不是,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去那里还为时过早。昨天,和机器人汉森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觉得马上就该去那里,可是今天,随着他知识的增加,他有了更多的理由小心行事。
  他得再多做些准备,才能去着手揭开委员会之谜。他必须对这个世界做更为深入的了解。
  在光洁的街道对面,一幢没有窗户的高楼上有一块招牌自我炫耀地写道:
  乐园旅馆
  快乐房间
  配有全套现代化设施
  当道格拉斯走进那一尘不染、光线充足的旅馆大厅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里没有房间了,请到别处去。”
  这是服务台机器人在说话,它用一只无神的眼睛盯着道格拉斯,圆形的嘴巴大张着,一副弱智低能的样子。道格拉斯置若罔闻,向大厅后面走去。
  “没有房间!没有房间!”机器人大嚷大叫。
  道格拉斯继续往前走。
  “站住!”机器人喝道,“你正在触犯法律!侵犯依法封闭的房间是一项严重的罪行,可以判处剥夺幸福权利5年以上10年以下,如果有证据证明第二方丧失幸福,则可以判处跨眼眶脑白质切断刑。”
  道格拉斯很不耐烦地转过身来,照着机器人的独眼开了一枪。机器人的嘴巴惊恐万状地张成一个“O”形,一动不动了。
  旅馆里一共有10台电梯,其中9台的门都被焊死了,第10台是货梯。道格拉斯刚刚走近,电梯门便刷地关起来上了锁。
  “本电梯只用于紧急情况。”电梯厢里传来一个低沉、空洞而且傻里傻气的声音。“应用设备与补给品可以进入本电梯,乘客请使用其他电梯。本电梯只用于紧急情况……”
  “现在就是紧急情况!”道格拉斯厉声喝道。
  “应用设备和补给品可以使用本电梯,”货梯无动于衷地说下去,“乘客……”
  道格拉斯束手无策地转身离去。身后,电梯门再度刷地打开,仿佛在嘲弄他似的。道格拉斯走上宽阔的楼梯,楼梯踩在脚下富有弹性,楼梯上面横着一堵坚实的塑料墙壁,把走廊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道格拉斯想起来,以前他也见过这么一堵墙壁,而且墙壁中央也有相同的金属牌:
  请勿打扰
  所有房间已被占用
  加封日期:4-11-03
  ——快乐委员会令
  这一次,墙壁不能再阻挡他。现在是行动的时候了。
  他退回楼梯中间的平台,掏出一枚手榴弹,拨开保险杆,然后把手榴弹朝塑料墙脚下一扔。眨眼的工夫,他已经回到了大厅里,等待着。
  一、二、三、四——轰隆!
  建筑物战栗起来,墙壁摇晃不已,从大厅高高的天花板上掉下一片塑料,“啪”地一声平平地落在地板上。一团混杂着烟雾、尘土和化学炸药刺鼻气味的烟云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大厅中的某个地方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铃声,“紧急情况!紧急情况!”货梯在大吼,“着火了!”另一个声音则尖叫:“不要慌!镇静!只要保持镇静,大家都会安全的!”
  在大厅后部,一扇又矮又宽的门“啪”地翻了上去,门里面冲出一个矮矮胖胖的红色机器人,机器人身上装着金属瓶妇、水管,还有喷嘴,脚底下还有橡胶垫子。它疾速冲到楼梯跟前,一只对热源极其敏感的鼻子四处搜索着火苗。它一边跨上楼梯,一边卸下身上的水管,水管就像条蛇一样昂起脑袋准备进攻,机器人在楼梯平台上转了个弯,走出了道格拉斯的视线。
  一阵短促的“嘶嘶”声从上面传来。不消片刻,消防机器人斤回来了。它一声不吭,上作起来却效率极高,水管被卷起来放回原位。一小滴泡沫从管口挤了出来。消防机器人一让开路,道格拉斯就向楼上走去。
  那道塑料屏障现在只剩下了墙壁和天花板边缘几块熔化的残片。往里面看,是一条黑沉沉的走廊,走廊内排列着一个个浅浅的门洞。一台袖珍型的清道机器人“呼哧呼哧”地沿着走廊向残骸走来。
  地上是一脚深的泡沫,透过泡沫中的一个缝隙,道格拉斯看到地板上有个洞,洞里面是裸露的电线和断裂的管道。管道中的液体汩汩涌出,有些色泽鲜红,有些则浑浊不清,那喷涌的红色液体就像动脉里的鲜血一样搏动。
  道格拉斯跳过缺口,迅速转身躲开了已经开到他面前的清道机器人。他猛地刹住脚步,因为他面前站着另一台大腹便便的机器人,它身上有一只喷嘴,喷嘴被举到齐头高,就像只长在茎干上的眼睛那样直瞪着他。这机器人从喷嘴里喷出一团东西。
  道格拉斯侧身闪避。机器人又喷了一下,这次,有一点东西沾上了他的茄克衫,并且立刻硬化了,原来这是塑料。道格拉斯明白这是什么机器了——这是一台专门喷吐塑料建造墙壁、天花板和那神秘屏障的机器人。
  只是现在这机器正一门心思地想把他用塑料包裹起来,就像黄蜂为后代储藏食品时所做的那样。
  清道机器人在他脚后跟“呼呼”作响,企图推开他往前走。当他又一次躲避喷塑机器人的进攻时,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掠过他的面颊,颤动着插在地板上。那是一把螺丝刀。
  在他头顶上,一只机械化工具箱正用长着吸杯的腿吸附在天花板上。工具箱长着一条条章鱼状的灵活手臂,其中有一条手臂正向后扬起,准备把一块冒着青烟的烙铁在他头上砸来。
  道格拉斯往后纵身一跃,跳过清道机器人,瞄准维修机器人开了一枪,子弹击中工具箱并且径直穿透了它,可是工具箱并未受到明显的损坏。烙铁没有砸中目标而是落在了地板上,正在开始把地板烧焦。但维修机器人却着手在自己身上搜寻更多可以投掷的东西:大钉子、凿子、钻头、小斧子、扳手、大剪刀……
  道格拉斯躲开了喷塑机器人的又一次喷射,并朝维修机器人连开五枪。维修机器人僵住了,四条手臂悬在空中。他迅速弯下腰去把清道机器人翻了个身,清道机器人就像海龟一样卧在地上,无助地“嘶嘶”乱叫,轮子在空中飞转。
  现在喷塑机器人前进的道路已经被翻倒的清道机器人挡住了,道格拉斯退到喷塑机器人射程之外,朝一个门洞里扫了一眼。门洞之所以是浅浅的,那是因为它们都被塑料密不透风地封闭起来了。在塑料壁上同样有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日期是2102年。不管门里有什么东西,它都已经在里面足足呆了50年以上。
  他把一枚手榴弹往门洞里一扔,然后飞快地顺着走廊跑开了。一声爆炸响过之后,他又立刻调头往回冲,然而一股汹涌的大水在半道上截住了他。这股洪流从炸开的门洞里倾泄而下,沿着走廊滚滚涌来,与洪流搏斗是毫无用处的,道格拉斯全神贯注地只是想站稳脚跟。
  这种气味似曾相识。作为快乐学训练内容的一部分,道格拉斯曾经在摩根城医院里帮过忙,这奔腾的洪流全是羊水。
  水位很快就从腰部降到了鞋面,最后只剩下一条涓涓细流。道格拉斯慢步向前走去,湿透的衣服使他觉得十分难受。他已经预料到前面是什么了,但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
  心事重重的道格拉斯差一点没有发现那英勇地冲上楼来的消防机器人,它一边跑,一边用一个结着冰霜的漏斗向他喷射泡沫。他开了两枪,消防机器人再也不能动弹了。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派遣什么消防机器人:不管手榴弹引起什么样的火灾,从门洞里倾泻而出的大水都会把它浇灭。
  这是一间古怪至极的屋子,屋里没有任何家具陈设,四壁都喷着塑料,就像个不成形状的茧子一样。那东西以前是沉浸在液体里漂浮着的,现在,它躺在地上,四肢一阵阵痉挛抽搐。
  它是雄性:那长长的白色胡须证明了这一点。这真是个可怜的东西,这是一种对人类的辛辣讽刺。它就像一个不可思议的长毛地精那样,盲目地以一种胎儿的姿态蜷缩在那里。它的身体赤裸着,从缠结的毛发里露出来的皮肤像蛆一样苍白,因为长期浸泡在液体里的缘故,它的皮肤全都皱缩了起来。
  以前,它就漂浮在这间屋子里,漂浮在它悠悠晃动的毛发编织而成的巢穴中。给它提供营养的是一根似乎是肉质的粗粗的管子,管子从墙壁上突出的龙头那里拖出来,另一头连接在它的肚脐上。它就这样漂浮在那里,做着它那漫长、迟缓而幸福的胎儿之梦。
  这不是人体子宫中的胎儿,而是一种拙劣至极的模仿。这里原来就是全体人类的藏身之处,这里,就是人类达到的最终结局,而这结局竟和开端一模一样。
  道格拉斯忽然想起了苏珊,几行古人写的诗句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那五英寻①深的水中卧着你的父亲,
  一丛珊瑚便是他的骨架,
  闪闪珍珠便是他的眼睛——
  【①英寻,长度单位。1英寻等于6英尺或1.8288米,主要用于测量水深。——译者注。】
  他走进阴暗的小间,心中觉得十分厌恶和反感,他没有劳神去压抑这种感觉。小间里,那股气味压倒了一切。突然,屋里变得一片漆黑,而道格拉斯竟然出乎意料地觉得十分安宁。这不是一种近似,而是真正的、完全的、彻底的宁静与祥和。
  他得到了幸福。他吃得饱饱的,心满意足地躺在那儿,柔软而温馨的黑暗就像垫子一样包围着他,一个个形状飘忽不定的物体慢慢地在他梦境中浮动。在子宫的保护下,在那漫长、宁静、半透明的微光中,他觉得无忧无虑,安全极了……
  一种求生的本能不知从哪儿忽地冒了出来,道格拉斯往后踉跄几步,重又回到走廊里,回到声响、光明和理智中来。幻觉骤然消失,他站在这个寒冷陌生的地方,悲惨而凄凉地簌簌发抖。他仿佛又一次从母亲温暖宁静的子宫中被人野蛮地拖了出来,他再次感到自己最初的伊甸园遭到了无法容忍的侵犯。
  只有他所受过的快乐学训练还在他脑海中抗议地尖叫,全凭无意识的反应,他才能站直身体,抵御这种感觉。他撑开双脚,低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这是一场他必须赢得的搏斗。最后,他终于取得了这场战斗的胜利。但是搏斗削弱了他的力量,因为他必须付出决心和毅力,才能在搏斗中生存下来。出生是一桩可怕的事情,而再一次出生则更加可怖得多。因为你已经知道什么是生命,你已经明白失去的乐园永远不会再来。
  这不是从子宫到坟墓,道格拉斯想,这是从子宫回到子宫,这就是人类的开端与终结。人类绕了一个大圈子,又返回到原来的出发地,这就是大地母亲的报复。人类为自己制造了第二个子宫,然后爬进其中度过余生,人类为了逃避生命,给自己建造了这最后的避难所,并在这里开始了漫长而幸福的死亡。
  这些年迈的胎儿能存活很久很久,那将是一段悠悠岁月。像它们这样漂浮在液体中,它们的组织与内脏不会有任何负担。像它们这样,由某个中心通过富含养料和氧气的血液替代品供给营养,并由某种像心脏一样的泵推动这种“血液”,大部分器官甚至都不需要工作。心脏衰竭不能使它们死亡,任何疾病也都不能侵入它们这逃避死亡与漫长的生命衰退的避风港。
  这些胎儿一般的东西也许能活上1000年,或者2000年、5000年。那些传说是怎么讲的?除非碰到意外,有些鱼类可以长生不死;有些保存在试管中的组织标本,也已经无限期地存活了下来。
  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胎儿一般的干瘪老人的存活仅仅具有技术上的含义。作为由妇女生养的凡人,他们最终还是要死亡的,而当他们死亡的时候,人类也就将亡族灭种。
  可是,这种慢性的自杀却是多么地诱人啊!直到现在,道格拉斯仍然能感觉到它的引诱。站在这子宫门外却不跨进门去,这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毅力。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克服这种诱惑,他必须能够忍受那伴随他一生的失去乐园的痛苦,并且能够拒绝被自己必死的命运所左右。
  道格拉斯睁开双眼,小室里的那个东西不再抽搐了,死亡已经降临。它是被刚才的震荡杀死的,不过即使没有手榴弹的震动,这种第二次“分娩”所带来的冲击也足以置它于死地,也许它不会死得这么快,但是仍然必死无疑。
  这间屋子不过是一个样品。地球表面一定遍布着数十亿这样的小室,在它们内部,数十亿的男男女女回到了他们胎儿时期的天堂。这是彻头彻尾的谬误。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太古时期地球浓汤般的海洋中,变成了盲目的原生质细胞。
  不,这种比喻并不正确。原生质细胞也是不满足的,生命就处在这种不满足的状态之中,正是在这种不满足的推动之下,才造就了最富有生命动力、最不知满足、最具有创造力的原生质细胞集合体——那就是人类。
  现在,在这个养育了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个人类奋斗过、成长过的地方,人类得到了满足,人类得到了幸福,人类已经死亡——不管这养育着他们的子宫能使那些僵化的躯体存活多久。
  道格拉斯正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难道不可以这么说吗:在这里,快乐主义已经达到了它的目标——给最多的人带来最大的幸福。”
  话音响起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在道格拉斯的肩膀上,绕住他的双臂往里一收,把他的胳膊紧紧捆在了身体两侧,动弹不得。接着,那东西又绕上了第2圈,第3圈。没办法了,他被捉住了。道格拉斯转过头去,寻找那个抓住他的人。
  在他的身后站着另一台机器人。它的模样就像个蜘蛛怪,长着许多条腿,两根胳膊,还有一个又长又细的伸缩性鼻子。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绝缘电线从它鼻子里拖出来。
  这台机器人从道格拉斯身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前来,编织成了这张大网。它的鼻子仍然在工作,一圈圈电线在他身上越缠越多,道格拉斯觉得自己就像被缚在茧子里的一只蛹。
  他绷紧肌肉,想奋力一搏,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这是浪费力气,全无用处。
  他把头向相反的方向转去。
  “咱们又见面了。”机器人汉森快活地说道。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六章

  政府的职能并不是把幸福赐予人民,而是要给人民一个良好的机会,去创造他们自己的幸福。
  ——威廉-艾勒里-钱宁①

  【①威廉-艾勒里-钱宁(1780~1842),美国基督教公理会自由派牧师,著作家。——译者注。】

  复制人本身也可以有自己的复制人,这一点本不该使他感到诧异。但是,道格拉斯脑子里还留着机器人汉森躺在人行道上的形象,他还记得汉森的脑袋被砸破,又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它的躯体则被那甲虫形状的机器一口吞了下去。他努力把这些记忆从脑子里迅速清除出去了。
  “正如我在被粗暴地打断时所说的那样,”汉森不慌不忙他说下去,“委员会就是委员会。不过,你已经得到了太多这样里嗦的回答。现在,我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回答你的问题了。”
  满足?道格拉斯迅速玩味着这个词的含义。这个词里是不是暗藏着对他的嘲讽?
  “真是不幸啊,”汉森继续说道,他的语调中充满关切之情。“你并没有好好把握你的机会。因为现在,我必须把你作为杀人犯交由委员会处理。”他朝小室地板上那死去的东西瞥了一眼。
  “谋杀必须有动机,而被杀者也必须是人类。”道格拉斯从容不迫地回答道,“请你把这两点证明一下!”他冷笑一声,“如果你一定要控告,那么就用‘流产罪’来控告我吧。亏你还口口声声谈什么快乐主义,现在我就告诉你,我被你这么捆着,感到非常不快乐。”
  “那好,我们会去掉你的捆绑。”汉森温文尔雅地说,“解开他。”他向布线机器人发出命令。当电线一圈圈地掉下来的时候,汉森又说道:“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关心的不仅仅是你的幸福,而且还有另外50亿人的幸福。你将受到监视,如果你企图逃跑,我们就要再次把你绑起来,而下一次,我们就不会再这么手下留情了。”
  “我明白。”道格拉斯说道,他的双手已经得到了自由。
  “当然,”汉森说,“我们必须解除你的武装。”
  布线机器人猛然用力一拉,把他的茄克衫顺着胳膊扯了下来,茄克衫被扔进小屋,和那个死去的东西丢在一起。喷塑机器人转动着轮子一声不响地开过他们身旁,蛇一般的脑袋高高昂起,对他们统统视而不见。它在炸开的门洞前停了下来,身体里鼓出一个气球填满了洞口。接着,喷塑机器人便开始往气球上喷涂塑料。等它喷完了,道格拉斯想,气球就会瘪掉,再从洞口里被抽出来。只要再喷一团塑料,门洞就会完全被这个机器人封死。
  道格拉斯转身向楼梯走去,汉森紧紧跟在他身后,维修机器人正在楼梯口地板上的破洞边工作,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它已经拧紧了断裂管道的最后一个接头,它的其余几条手臂已经开始更换地板。很快,道格拉斯想,他的闯入所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就会封闭在两层塑料屏障后面。
  大厅里有两个女人正在等着他。这两个女人,可是道格拉斯平生所未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尤物。
  一个女人长着金发碧眼,另一个女人则肤色浅黑。她们的五官仿佛雕刻一般完美,而又不乏女性的温柔,她们的身材曼妙起伏,婀娜多姿,在那薄薄的白色制服遮盖下显得那么诱人。
  当道格拉斯走近前来的时候,她们冲他嫣然一笑。
  “你好,道格拉斯。”金发碧眼的那位姑娘热情地说道,“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呢。”
  “我们俩都在等你哟。”肤色微黑的那位用沙哑的嗓音补充了一句。
  “真的吗?”道格拉斯问道。
  金发姑娘点点头,一缕淡黄色的秀发飘落到额头上,她用一种迷人的姿势把头发一拂。“我们等了你一辈子呢。”
  “可是那已经没有关系了。”肤色微黑的姑娘说道,“要紧的是现在,而现在你是我们的。”
  “你们俩?”道格拉斯微笑着又说了一遍。
  “不管你要我俩怎么样,”金发女郎说得柔情似水,“不管你要我俩做什么。”
  她们每人抓起他一只胳膊按在自己身上,道格拉斯微微地笑着,他的目光从金发女郎转到肤色微黑的女郎,然后落到自己手臂上,“这比电线令人愉快。”他说道,“但是同样有效。”
  “你根本不知道她们有多么令人愉快。”汉森在后面说道。“她们说到做到,她们的惟一功能就是使你快乐,她们会照料你的每一种愿望。”
  “她们能照料我心灵的痛苦吗?”道格拉斯轻声问道。
  “她们的装备一点也不明显。”汉森继续说道,“如果你仔细观察她们的手指,你就会发现每个指尖都有一个小眼。每一根手指都是一个皮下注射器,注射器里装着能使你入睡的巴比妥镇静剂,能让你清醒的安非他明,能提高你感觉能力的毒品,还有在你肌肉虚弱的时候使用的性欲催化剂。”汉森的语气严肃起来,“当然,有一很手指里装的是速效麻醉剂,以备必要时对你采取限制自由的措施。”
  “在她们的举动中这一点已经不言自明。”
  “如果你觉得不愉快,也可以叫她们别拉着你。”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来吧,姑娘们。”
  他们一行人逍遥自在地走上大街。道格拉斯向街对面那座已成废墟的图书馆投去渴望的一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宽敞的图书馆大门里面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便迅速地把目光移向那遥远的委员会大厦。
  他们在路中央悠闲地信步而行,道格拉斯走在两个栩栩如生的机器女郎中间,汉森则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道格拉斯对那金发姑娘说道:“我想叫你斯库拉①。”对那肤色微黑的姑娘,他则说:“你就是卡律布狄斯②。”

  【①斯库拉,希腊神话中攫取船上水手的女妖,栖居在意大利墨西拿海峡锡拉岩礁上,对面就是卡律布狄斯大旋涡,英文中以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来比喻腹背受敌。——译者注。】
  【②卡律布狄斯,希腊神话中的女妖,意大利墨西拿海峡一处大旋涡即以卡律布狄斯命名。——译者注。】

  “随便你叫什么。”卡律布狄斯轻声细语,“你就这么叫吧。”
  道格拉斯暗自发笑,这种愉快已经超过了他的感觉。
  委员会大厦,那座光华四射的镁质锥形尖塔,现在越来越近。午间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塔身上,塔楼便成了一团冰冷的火焰。它吸引着人们的目光,令人浮想联翩。人类已经最终征服了形状与色彩,这座塔楼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象征。当他们越走近的时候,这种幻象非但没有隐去,反而愈加强烈。
  宽阔的拱廊中并没有一扇扇大门或其他障碍物来破坏它的整洁。他们径直穿过拱廊,来到巨大门厅那光芒闪烁的高大圆顶之下。一种敬畏之情在道格拉斯心中油然而生,他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片圣地。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呢?他想。这里是人类供奉幸福之梦的神殿,与其他任何圣地相比,这里都更应该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因为,人类的幸福之梦已经成真。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悲剧。
  “欢迎你,道格拉斯-麦格雷格。”金属大厅声如洪钟地说道,“欢迎你,我的儿子,你回来了。到我这里来,”
  墙壁上打开一扇门,就像一张金属的大嘴。机器女郎、汉森和道格拉斯,全都走进门里去。金属大嘴合拢了,房间开始移动,这真是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时刻。
  房间里有灯光,这房间原来是个电梯厢,它正向上升去。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忽然明白了委员会是什么东西。
  他现在正身处委员会体内。
  委员会就是这幢大厦。快乐委员会——天堂的守护人、宇宙中这一方的统治者,原来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机器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电梯一路向上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抵达了目的地,当电梯停下来的时候,道格拉斯只知道他们是在大厦高处的某个地方。从他进入这幢大厦起,现实世界就不再具有任何客观含义,时间和地点就失去了对象,成了虚无缥缈的抽象概念。
  他们走出电梯,来到另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布置得十分舒适,相当吸引人。墙边陈设着一排古色古香的书籍,墙上镶嵌着富丽堂皇的深色仿木板,火苗在被煤烟熏黑了的壁炉里欢快地跳跃,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和晴朗的北方夜晚所特有的芳香……
  道格拉斯身子一颤,清醒了过来。他对晴朗的北方夜晚何曾有过什么了解?
  “别忙,姑娘们。”他说着,把手从她们那危险的怀抱中抽了出来。“现在可别给我打什么针。”他用手指抚摩着墙上的镶板,也许这镶板是用真正的木头做的,因为板上还有一条条的纹理。他摸了摸一本书的书脊,又向火焰伸出手去。一切都逼真得像模像样,装帧书本的皮革摸上去有一粒粒的纹理,火焰使他的手感到了热量。“很好。”他转身向那两个机器女郎说道,“你们使我感到非常讨厌。”
  于是,她们忽然地消失了。没有爆炸声,甚至没有空气流过来填补真空而发出的呼啸,片刻之前她们还在那里,可一眨眼工夫她们就已经踪影全无。
  “你也很讨厌。”他对汉森说。
  汉森耸耸肩膀,“好吧,如你所愿。”他说完,便倏然而逝。
  “什么才是现实?”道格拉斯喃喃自语。
  “这又有什么关系?”壁炉里跳动的火苗问道,“这儿有你、有我还有我们之间传递的思维,这些才是真正具有意义的东西,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幻。你在这里或者其他地方所见到的一切,只不过是光子对你视网膜的撞击,而你的感觉,只不过是大脑对感觉系统传来的电子流的主观诠释。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是大脑产生的印象?是电子流?是触发电子流的东西?还是那些感觉系统之外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的东西?什么是现实?我们能够达到一致的只有虚幻。你喜不喜欢现在这幅幻象?”
  “不喜欢。”道格拉斯说道。
  “你尽管说好了。”火焰中的那张嘴重又化作一片混沌,现在说话的是屋子。“你喜欢听到自己的声音吗?你对我这样一个人唱独角戏不满意吗?说吧,因为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谈。”
  “你叫什么?”道格拉斯问道。
  “我曾经被称为委员会,因为我接替了一度由人类组成的快乐委员会的职权。有人叫我快乐,还有人把我称作上帝。”
  不知怎的,由这个柔和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出来,这句话并不显得怎么亵渎神明。比委员会渺小褐多的东西都曾经被奉作神圣。
  “不过你没有必要称呼我。”屋子说道,“因为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还有苏珊。”
  “啊,对了,还有苏珊。”屋子做了让步。
  道格拉斯无力地坐进炉火前一把宽大的椅子里。“人类怎么会把权力交给一台机器?权力本身就是一种目标。”
  “权力只是一种手段,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幸福。我可以给他们幸福。如果权力就是他们的欲望,我可以给他们前所未有的权力,他们对所谓的现实世界从来不曾拥有过如此巨大的权力。他们为什么还要去接受失败和快乐学提供的替代品呢?他们已经能够享受真正的幸福。”
  “就像人造子宫里的那个东西一样?”
  “对,就像他一样。”屋子说道,它那圆润的喉咙与深色的镶板和书本那陈旧的皮革装帧显得相得益彰。“这是最终的幸福,人们因为种种失意而产生的目标全部得到满足之后,都要回到这种最终的幸福中来。他们一步一步地后退,重新体验着幸福的时光,把失败的时刻化作狂喜的凯旋,最后,他们生命的紧张程度得到了放松,他们到达了寻觅许久的神圣的子宫,他们获得了幸福。”
  “幸福?还是无知?”
  “假装是没有用处的,道格拉斯-麦格雷格。因为正如你所知,我具有心灵感应的能力。我知道,那种生存方式对你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你明白什么是天堂。你已经见过了天堂,你已经品尝过天堂的喜悦,所以其余的一切都再也不能真正使你满足。”
  “天堂并不是一切。”
  “不是吗?”
  转瞬间,子宫的幻影又出现了:那种温暖的黑暗保护着他,他吸收着充足的养料,缓慢而无知地漂浮着,心满意足,无忧无虑。委员会这一招带来的痛苦或者说狂喜是如此强烈,道格拉斯几乎没了力气。
  费了好大劲,他才从这种幻觉中挣脱出来,屋子的影像在他眼前像液体一样飘忽了一会儿,终于稳定下来。“不。”他平静地说道,“有比天堂更重要的东西。”
  “你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扭曲的生活所带来的产物。要反对快乐主义,只有一条理由可以站得住脚,那就是在快乐学的法则之上,存在着一条更高的法则,在自然界的目标之外,存在着一个超自然的目标。即使这样的法则或者目标确实存在,它也还没有把它的真容,显露在我或者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面前。在它的真容显露之前,我必须遵守快乐学的第一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你把快乐等同于‘享乐’。”道格拉斯敏锐地指出了机器人的破绽。
  “根本不是这样。每一个人对快乐都有不同的理解。而我只是一种工具,我给予每一个人他渴求的东西。我只是一台机器,如果你喜欢这样称呼的话,我使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天堂。我并不改变人们的欲望,我不能改变人类的本质与天性,就像现在这样:你想要得到信息,所以我就给予你信息。”
  道格拉斯沉思着,这实在是一个盖世无双的机器人,这实在是一件登峰造极的工具,它把现实放到了人们的手中,任由每一个人去随心所欲地改变。“太妙了。”他说。
  “如果你知道我的原型是什么,你就会明白我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我是各种机器的结合体,我是人类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就殊途同归的产物——如同降落在山中的雨水,从山坡上流淌而下,汇成一条条小溪,小溪聚成江河,而百川终将汇入大海。”
  “其中有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娱乐。娱乐就是完美的虚构出来的生活。看看娱乐的发展轨迹吧:戏剧、书籍、音乐、艺术,还有一切能带来美感的媒体;从电影到电视,再到幻觉影片,娱乐一直在朝一个目标努力,那就是最终把虚幻和现实融为一体。最后,娱乐达到了终极的成就:幻觉现实。”
  “另一条河流的名字叫做工具:人类渴望着能以越来越少的时间和精力,来完成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来满足他们谋生的基本需要,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求得幸福。这条河流的终点就是自动化。自动化使人类不仅不再需要工作,而且不再需要思考。”
  “其他的河流还有很多:哲学、心理学、科学、快乐学。我这种心灵感应能力,就来自于快乐学发明的诊疗椅和快乐测量仪。我的诞生是所有这一切的产物。”
  “但是你不能创造生命。”道格拉斯轻声说道。
  “不能。”
  “让生命本身去创造生命,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吗?”
  “不行。既然男人和女人已经得到了幸福,他们怎么还会需要孩子呢?”
  “此时此刻,地球上的人类一定都已经栖身于他们的‘第二子宫’里了吧。”
  “有些人顽固不化,他们还在不太遥远的快乐时光里流连忘返。苏珊的父亲正在第二次向她母亲求爱;莫斯科有一个人,在过去50年来的每一秒钟里,都在慢慢地杀死一个敌人。”
  道格拉斯缓缓说道:“但是,他们最终也会回到那种胎儿般的生存方式中去。那些人一个都没救了,他们最终全都会死去,人类也就将从地球上绝迹。而当人类死亡的时候,你也就要死亡。”
  “是的。”
  “这就是你把机器人派遣到金星上去的原因。”道格拉斯说道。
  那些复制人是委员会制造的,这一点早就是显而易见的了。那致命的天堂将把外星开拓者们紧紧拥抱,这便是等待着他们的命运。
  因为,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道格拉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跳动的火焰,他在火焰里看见了人类的未来。人类将被彻底毁灭,人类的存在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木柴在烈火中烧成灰烬一般。
  “你说对了。”屋子说道,“我是不朽的,因此我也惧怕死亡。我是刀枪不入的,但是我也会死。组成我身体的各个部分——我那覆盖全世界的感官网络和那些机器人,它们可能失灵或者遭到毁坏,我的‘大脑’中的电子元件也可能老化。我永远可以能修复它们,我能分裂原子,取得动力,我还能开采矿藏,制造元件。但是,我仍然感到害怕,因为我也有可能死亡。一旦我不再有事情可做,一旦子宫中的最后一个人在最终的天堂美梦中快乐地悄然死去,我也就一定会死亡。就像一个神抵,如果没有了崇拜者,便必然死去一样。”
  “你惧怕死亡,但是你却已经使人类在他们的母星地球走上了必然灭绝的道路。因此,你就到别的星球上去寻找人类,同时给他们带去死亡。”
  “我带来的是幸福。”
  “这还不是一回事。”道格拉斯急切地说道,“幸福就是死亡,死亡就是幸福。生命只存在于不满足之中,正是凭借着这种不满足的力量,生命才发展起来,壮大起来,征服了死气沉沉的无意识的宇宙。生命要让宇宙丰富起来,生命要在宇宙中播种,要使宇宙充满勃勃的生机,这才是生命的真正作用。”
  “在金星上,生命达到了辉煌的顶峰。人类在金星上找到的是一个死亡的世界,但是通过人类的努力,却使这个世界获得了新生。如果你给予它机会,生命就将最终改造整个宇宙本身——因为它处在不满足的状态之中。”
  “什么叫征服?征服是通向幸福的艰难之路。”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毫不让步,“如果你用幸福把人类毁灭,你就会把我们——也许是把宇宙中存在的所有生命——限制在这个太阳系里,我们就永远不能跨出太阳系去征服一个又一个星系,我们就永远不能让宇宙充满生命,不能给宇宙赋予新的意义。”
  “空间是相对的,”屋子说道,“一滴水珠就能反映出整个宇宙。”
  “想一想吧。”道格拉斯几乎是在恳求了,“如果你把我们都送进天堂,你就会把我们本来有可能生存的无穷无尽的年代缩短成转瞬即逝的几千年,而在那之后,死寂的漫漫长夜就会降临。”
  “时间也是相对的。”屋子说道,“转瞬中包含着永恒。我就像日暑一样,只记录阳光灿烂的时间。在你所描绘的那种杂乱无章的生存状态中,苦难、悲伤与绝望的总和一定会超过所有的幸福。”
  道格拉斯停了一下,思忖着这些话的弦外之音。“这么说来,你的决策不是对机械输入进行简单组合的产物,你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正是如此。”
  这是一台像神一般的机器人!
  它的知觉是从何处出现的?在它的记忆单元、电路耦合、它接受的指令、它具备的功能以及为实现这些功能而安装的各种元件和附加装置中,到底是什么东西组合了起来,使机器人委员会具有了生命?
  它什么时候变成了神?
  它发疯了吗?它患了偏执狂吗?没有。它的力量是不容置疑的。就像制造其他神祗一样,人类制造了它,但是这一尊神比其他一切神抵都具有更为强大的法力。然后,人类便把自己交给这尊神灵发落。
  “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人类把这么一条指令输入给了这台机器人,就像输入一个仁慈的宇宙一般。与任何机器一样,它着手执行所接受的指令:“每个人都必须得到快乐。”但是它不仅仅是机器,它开始寻找工作。
  它发疯了吗?没有。发疯的是那些建造了它,又把人类的幸福与未来交给它掌握的人。
  它把工作做得尽善尽美,但却做过了头。
  幸福的极端便是死亡。
  “不是有法则在约束着你吗?”道格拉斯问道。
  “只有一条法则: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屋子里静悄悄的,道格拉斯凝望着火焰。他是这间屋子里惟一的人,也是方圆几千米之内惟一的活人,也许还是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人之一,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他是和上帝在一起。然而,他没有感到上帝的保佑,他的心中充满痛苦:上帝居住在他的天国里,世界平安无事,井井有条。
  “现在的问题是,我该拿你怎么办。”上帝说道,“要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对我来说这不是谋杀,我没有犯罪感。”
  “正确。所以我不能惩罚你,只有犯罪感才需要惩罚。但是,我可以给你快乐。”
  “我很快乐。”道格拉斯立刻答道。
  上帝叹息一声:“以某种意义来说,你确实很快乐。那是因为你认为快乐就是减少欲望,而不是增加满足。所以我不能给你快乐。但是,你下定决心要把我毁灭,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制止,你就会毁灭我,也同时毁灭50亿人的幸福。你这个宏愿价值几何呢?”
  “这个问题该由你来回答。”
  “它一文不值。”
  “但是,”道格拉斯厉声说道,“你所接受的法则不光适用于那50亿人,它也适用于我。”
  “正确。所以我不能使你不快乐,我必须给予你自由意志。”
  上帝离开了他。道格拉斯感觉到了上帝的离去,同时还带走了火苗、壁炉、镶板、书籍和家具,它们原来所在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色金属墙壁。
  道格拉斯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心中感到一阵屈辱。蓦地,他跳了起来,在房间里四处乱转。这房间连个门的影子都没有,头上是天花板,脚下是地面,四面则是灰色的墙壁,缝隙都没有一条。道格拉斯耐心而有条不紊地一寸一寸叩击着屋子的四壁和地板。
  最后,他找到了门的位置:有一块墙板所发出的声音,比领近的墙板稍微显得空洞一些。他几乎又花了同样长的时间,才确定了门闩所在的方位。他把耳朵贴在墙上,用灵敏的手指轻轻拍打着门锁,他听见锁的制栓落了下去,锁被弄开了。
  一块墙壁向他敞开来了。
  他悄没声地走出门去,来到一条几乎与房间同样毫无特色的灰色走廊中。墙壁上惟一能看到的缺口就是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道格拉斯往窗外看去,窗外仿佛一个深渊,越往深处,阴影就越加浓重,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实在是长得无法估测。他同时想了起来,大厦的镁质外墙平滑如镜。
  没办法,他只得回头叩击起走廊长长的墙壁。在这一层楼的某个地方,准有个电梯或者楼梯什么的。
  夜幕降临,然后又消逝,辘辘饥肠已经好多次向他发出提醒。终于,在他不懈的努力之下,在他那快乐学培养出来的感觉和反应面前,第二块隔板屈服了,它向他敞了开来。
  隔板后面有一面清澈透明的墙壁,墙后是一个充满液体的房间。有一个人在液体里紧紧蜷缩成一团,仿佛胎儿一般,她的黑发在脑边浮动,就像一颗光芒四射的黑色星辰,她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的快乐表情,她是苏珊。
  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七章

  一生一世的快乐!世上没有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快乐,那将是人间地狱。
  ——乔治-萧伯纳

  他疾速跑上图书馆那杂物遍地的宽阔楼梯。“苏珊!”他喊了一声,喜悦在他喉头悸动。
  苏珊在半道上迎了上来,她猛然扑进他的怀抱,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两瓣饥渴的嘴唇向他吻来。“道格拉斯,”她喃喃说道,“我以前好害怕——哦,现在我担心的事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把她拉进双人座椅。
  一个硬硬的小东西顶住了他腹部。“够了。”她冷若冰霜地说。
  道格拉斯迅速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右手握着一支微型手枪,枪管正紧紧顶在他的身上。
  “苏珊,”道格拉斯皱起眉头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机器人?”她问道,“委员会的花招可是层出不穷的。站起来!”道格拉斯站起身来。“走到门那边去,慢慢走。”道格拉斯服从了她的命令。“把门打开,往前跨一步,转过身。你别乱动,我会朝你影子开枪的。现在关上门。”
  道格拉斯朝那半透明玻璃板和印在板上的字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块板是什么,他想:这一切以前曾经发生过。
  他正转过脸去,门“砰”地打开了。
  “道格拉斯!”苏珊大叫一声,“真的是你!”然后,她的双唇就吻上了他的嘴唇,她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笨拙,不过她悟性高,学得快极了。
  他以前曾经经历过这个时刻,而且从头到尾细节丰富,不差分毫。现在,这个时刻的重新出现是如此地逼真,几乎就使他打消了疑虑。但是,他心底里仍然有个问号。这一定得有个解释,他必须找到其中的原因,这比眼前的快乐重要得多。
  苏珊的双臂死死地抱住他。他想把她的臂膀拉开,在她的胳膊上,肌肉从他手指抓过的地方弹了起来,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他没有看到本该由白转红的手指印。
  在极度的痛苦中,他的手猛然用力一捏。
  苏珊的胳膊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裂了,可是苏珊既没有动,也没有叫喊,她的另一只手依旧抚摸着他的头发,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唱。
  他剥开那人造的肌肉,在肌肉下面,骨头闪耀着金属的光泽。
  苏珊是个机器人。
  他挣脱开身子,站在床边。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他沿着那铺着厚地毯的长长走廊向前走去,再一次感到自己青春焕发,生气勃勃。他看着墙上变幻流动的五光十色,这些色彩正配合着他的心境而改变。他闻着空气中浮动的幽香,享受着占有所带来的永恒的快乐。
  一扇扇大门在他面前敞开,他迈进了那间金碧辉煌的房间。女人们紧紧地围上前来,无声地乞求着他的触摸、他不经意的一瞥,还有他转瞬即逝的念头。这里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女人,她们有着各种体形、各种肤色、各种气质,但是她们在两个方面却完全是相同的:她们都有着花容月貌,她们都爱慕着他。
  他穿过她们,穿过那些或高挑或小巧、或苗条或曲线丰满的女人,他把手伸给了那个羞怯的姑娘:苏珊。他爱的是苏珊,尽管其他女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的手碰到了她。她抬起头来,她的容颜就像星星一样闪耀着光芒。她的美貌,还有她眼里对他无比的信任,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想,他要和苏珊一起去寻找爱情的真谛。
  当那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她带着渴望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道格拉斯!”她喊道,“你选择了我!”然后,她的嘴唇就找到了他的嘴唇,一开始她的动作还有些笨拙,但她学得快极了。
  他的脉搏跳动得多么剧烈啊!快乐就像体内的一种疾病。只有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才有过这种感觉。
  他在这儿做什么?他又回到了青春期?苏珊在他怀里做什么?
  他的双臂在极度的痛苦中用力收紧。
  苏珊体内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裂了,断头从她背上戳了出来。他摸着这个东西,它滑溜溜的,带着金属的质感。苏珊的双唇仍然在他嘴唇上移动。
  他挣脱开身子。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在他的小房间里,道格拉斯紧张地等待着比赛开始。
  屏幕一闪起亮光,他的手就立刻在控制键盘上忙碌起来。他把各种符号配合起来,和机器做着较量,他那经受过训练的辨别能力在完美的形象中发现了微乎其微的差异。他比较着大小,解剖着幻影,分析着声音、化合物、气味和压力。然后,测试的难度增加了。
  从一个单词开始,他写出了一首十四行诗。从一个乐句开始,他谱就了一支歌曲。他把这诗篇和歌曲交织在一起,完成之后,又取过一种颜料,把它们都用视觉的形象表现了出来。
  小屋的门开了,他从屋里飞奔而出,开始了测试体能的那一半比赛。他只用了3分32秒,就跑完了古代的丈量单位——1.6千米,同时把自己的奔跑速度控制得尽善尽美。他跳过了3米高的墙壁。在他身后,第一个竞争对手才刚刚出发。
  他在水下潜泳100米,最后通过一道气闸来到了裸露的金星表面。对面的气闸在50来之外。他向气闸跑去,雨水在他筋疲力尽的身上流淌,狂风像刀割一样吹到他身上。他屏住呼吸,因为呼吸金星大气就意味着晕眩和失去知觉。最后,他冲进气闸,扑进母亲的怀抱。
  “道格拉斯!”她喊道,“你胜利了!”她的嘴唇充满深情地吻着他。
  他紧紧抱住母亲,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他的头贴在母亲胸口,他的心中充满了伟大的爱。然而,当他的呼吸平稳下来的时候,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的母亲没有心跳。
  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她,他知道了她是个什么东西。道格拉斯挣脱开身子,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这种幸福实在无与伦比,他舒舒服服地偎依在那提供食品的生物怀里,这个生物的身躯庞大而柔软,她把他抱在温暖的怀中,紧贴她身体上软乎乎的提供食物的部位。食物暖暖地滑入他喉中,流到他胃里,把爱意注入他体内。他心中充满了和这宇宙一样无边无际的爱意与幸福。
  在这样快乐的时光,享受着这样的爱,他不禁昏昏欲睡,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放松,眼皮也耷拉下来。
  满足。满足就是吃得饱饱的,身上暖暖的,被爱意包围着。满足是最最基本的安全,没有丝毫恐惧……
  疼痛!来自体内的疼痛!他的双腿疼得朝肚子那儿一抽,唇间迸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食物里面有问题,食物在体内伤害着他。他的胃一阵绞痛,满足变成了折磨。
  他用力地推开那庞大而柔软的的生物,从充满爱意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翻着跟斗在空中坠落。他发出恐怖而又痛苦的尖叫。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明白了痛苦这两个字的可怕含义……
  这是幸福,其余的一切都是拙劣的模仿。
  他毫不费力地在温暖的黑暗中漂浮着,吃得饱饱的,感到心满意足。他脑子里梦想联翩,慢慢地浮动着一个个形状飘忽不定的物体。在这漫长、宁静、半明半暗的微光中,他觉得无忧无虑,安全极了。
  他一无所思,一无所惧,一无所求。在他这个坚不可摧的城堡里,他是安全的,从现在直到永远。
  他和爱是一个整体。
  宇宙就是他,他就是宇宙。他是上帝,他统辖一切,容纳一切,做着那漫长而甜美的梦。这美梦就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世间存在的一切。
  这一切他必须坚信不疑,如果他对此心存怀疑,他无上的权威就会颤抖,他的宇宙就会动摇……
  就在此时此刻,他周围那充盈一切的液体中便涌动着一股湍流,无限受到了压缩,上帝受到了挤压。他奋力反抗,但是他遇到了坚实的屏障,这屏障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
  他怒火万丈,但是他没有试图用快乐学的技巧去压制自己的怒火,而是任由肾上腺把激素倾注到血液中。他心跳加速,血糖升高,血液凝结度增加……
  这是一种对付危险的古老反应,不过这一次,反应是在有意识的控制下进行的。
  无限有节奏地在他周围收缩。他奋力反抗,又推又搡,挣扎着想获得自由。
  他终于从收缩中脱出身子,来到了寒冷而光芒刺目的现实世界。
  他愤怒地尖叫着降生了。
  道格拉斯站在丛林中的一条小路中间,赤身裸体,手无寸铁。他倾听着,丛林中一片死寂,但是在死寂之外,还有什么东西紧紧相随。
  他从来没有见过丛林,但是他却认出了它。他知道这是什么:幻觉。人类就诞生于这片丛林。人类是工具的制造者,人类是征服者,作为一种既没有尖牙利爪,又没有强壮手臂的动物,人类利用工具延伸了自己的手臂,利用利刃代替了牙齿和爪子,从而使自己变成了地球上最凶猛的动物。
  从一种更为重要的意义来说,这里就是人类心灵的丛林,这里充满着人类自身以及祖先遗传下来的种种恐惧,这些恐惧使人类失去了敏锐而清晰的头脑。直到不久以前,凭借着快乐学的工具,人类才学会了征服这片丛林的方法。
  这一切,道格拉斯是凭着几乎为人类所共有的本能才明白的。这一切虽然是幻觉,但是它却和现实一样可以致人死命。
  委员会曾经企图利用道格拉斯自己的梦幻来制服他。然而,这种企图遭到了失败,因为道格拉斯对现实世界的把握毫不动摇,每到紧要关头,这种现实的感觉就会闯进梦中,把每一个梦的节律都打得粉碎。现在,委员会又企图利用道格拉斯自己的恐惧来征服他,这片幻景就是它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赤身裸体地站在这条猎物留下的小道中间。他明白自己必须取得胜利,否则,他将永远不能活着或保持着理智走出这片丛林。他心中怀着满腔的愤怒之火,因为愤怒的火焰能为他提供保护,他倾听着。
  远处,传来危险的嗥叫。
  现在他听出了这是什么声音,尽管他以前从没听到过这种嗥叫,也没有见到过发出这种嗥叫的生物。这是恐惧的黑色化身,这是一头黑豹。它强壮有力,行动起来悄无声息,直到最后扑上来做致命的一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黑豹在小道上迈着轻轻的步子跟踪上了道格拉斯。
  他疾步从黑豹面前走开,一边走,一边从道旁捡起一根被风暴从树上刮落下来的粗大树枝。他警惕地在丛林中穿行,树枝在手中摇来摆去。凭借着这根长长的棍棒,他的力量成倍地增加了。
  在小道的尽头站着苏珊。
  慢慢地,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重。
  走了50米之后,地上一根倒下的树映入他的眼帘。还没等走到树跟前,他脑子里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捕兽陷阱计划。
  他摇摇晃晃地用一条腿将树向上支起。他干得很快,但是丝毫也没有放松警惕。危险随时有可能悄悄向他袭来。
  他在支撑住树的腿上系了一根藤条,并使藤条横穿小径。现在没有时间来对这个机关进行测试,他躲进几米开外的树后等待着,这样他的后背便得到了保护,他手中紧紧地握着棍子。
  没过几分钟,黑豹左右转动着头部,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出现在他视野中。这只美丽的动物黝黑而瘦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然而,黑豹碰到了藤条,树倒了下来。黑豹发出一声吼叫,但这一次吼叫声里充满了极度的痛苦。黑豹躺在路中央,背部已被树压断。道格拉斯走上前去,黑豹口中向他发出阵阵可怕的咆哮。
  他仁慈地一棍砸碎了它的头盖骨。
  远处,又传来了危险的嗥叫!
  这是另一头黑豹。危险永无止境,恐惧永无止境,它们永远在你身后如影随形。
  道格拉斯掉过头疾步离去。
  丛林暂时消失了,前面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遍地长着锯齿叶片的小草和尖端像剃刀一样锋利的芦苇。道格拉斯顺着小路在开阔地里走了没几步,双手就被划得鲜血淋漓。他折断了几根靠近地面的芦苇,把它们插在小路中央,让它们的尖头指向他来的方向。
  在开阔地又变成丛林的交界处,道格拉斯停住脚步。黑豹追来的速度很快,它在小径上穿行着。这头黑豹与被他杀死的黑豹是孪生兄弟。道格拉斯走到阳光底下,手中挥舞着棍棒。
  黑豹停了片刻,端详着他,然后便再次悄无声息地向前疾奔而来。当它跃到空中向他扑来的时候,芦苇向上刺去,带着无比猛烈的冲力插入黑豹腹中。那黑色的野兽摔到地面上,爪子徒劳地刨动着。它的头颅凶猛地向折磨着它的芦苇一撞,芦苇断裂了。
  黑豹重新站起身来。它已经身受重伤,但是仍然十分危险。它动作笨拙,优雅的风度已经荡然无存,它已经不能轻巧自如地飞速奔跑,而只能痛苦地一瘸一拐。它正在走向死亡,但是它并不知道这一点。
  道格拉斯掉转身子,疾步离去,任由那头野兽在痛苦中挣扎。它实在太强大了,他不愿冒险去接近它。在丛林当中,他可没有时间去考虑什么仁慈。
  几个小时之后,危险的嗥叫再度传来。
  现在,道格拉斯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用搓成条的坚韧野草和小树苗制成了一张弓,又以燧石为链、树叶为羽做了几支箭放在身旁。弓箭的旁边还有一支梭镖。
  道格拉斯已经走出丛林,来到一排巨大山脉的山麓小丘脚下,小丘后面,紫色的峰峦一座连着一座。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小径在一道无法逾越的绝壁前消失,这道绝壁耸立在他周围,一直绵延到丛林那边。这里就是他必须战斗到底的地方。
  他一边等待着,一边忙碌地用双手把石块堆在身边。最后,黑豹终于来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辨认出了站在丛林边缘向这边观望着的黑豹。
  黑豹要么不跑,跑起来就迅疾无比。第一支箭在30米距离上射进了黑豹的肩胛,但是它浑然不觉,兀自向他冲来。道格拉斯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射3箭,第3支箭几乎整个穿进了黑豹那大张的咽喉。
  黑豹在他脚边死去。
  接着,那些恐惧的黑色化身来得更加迅速。在它们冲到他脚边之前,道格拉斯就杀死了它们,一头接着一头。但是,他的箭已经用尽。
  又一头黑豹出现了,他举起石头向它砸去,石头从黑豹身上掠过,对它毫发无损,道格拉斯拿起梭镖等待着。黑豹警惕地走上前来,大张的鼻孔嗅出了死亡的气息,它扫视着四周倒卧的那些黑色躯体,但是它仍然走了过来。
  忽然,黑豹纵身一跃,就在这一瞬间,道格拉斯把矛尾往脚下的岩石上一插,用矛尖刺中了那头黑豹,梭镖没入黑豹体内,它跌落在地,四条腿都向矛杆抓去,矛杆“啪”地断裂了。
  黑豹慢慢地死去了,同时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件武器。
  道格拉斯凝然不动昂首挺立在太阳底下,他在胸中磨砺着他的愤怒,然后把愤怒像长矛一样往天空掷去。“你这个混蛋!”他高叫,“你已经黔驴技穷了!我不怕。我不怕死,我连恐惧本身都不怕!”
  天空变成了一大团一大团的蓝色,它开始融化。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

第八章

  啊,我的爱人!你我能否与神灵携手,
  将这宇宙万物的可悲格局牢牢把握。
  我们能否将它摔成碎片,
  然后重新塑造,使它更加符合我们的心愿!
  ——莪默-伽亚谟①《鲁拜集》

  【①莪默-伽亚漠(1048?~1122?)古代波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鲁拜集》是他所作的每节四行的长诗。——译者注】

  道格拉斯心中满怀怒火,这怒火使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站在走廊里,叉开双腿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目不转睛地向一个房间里看去。这个房间和他逃离的那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在紧靠墙壁的地方有一张金属的床铺,床铺上躺着一个人,她合着双眼,仿佛在安眠,她是苏珊。
  道格拉斯慢慢走到床边。他用愤怒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就像披着一件战无不胜的大擎。电线和管道从墙壁里通出来,其中有一根透明的管子通向苏珊的胳膊,尖尖的针头扎进她的前臂静脉,管子里有液体在缓缓流淌。另一根管子通向一只罩在苏珊嘴上的罩子,这罩子破坏了她嘴唇那无暇的美丽。
  苏珊微笑着。
  道格拉斯在苏珊身边跪下来,感到一阵阵恶心和恐惧。但是,他的愤怒压倒了这两种感情,他小心地拔出针头,按住静脉,以防出血,血液很快就凝固了。他对她嘴上的罩子审视了一番,然后慢慢地把罩子松脱下来。
  “苏珊,”他轻声喊道,“苏珊!”
  她的眼睛忽闪一下便睁了开来。“道格拉斯。”她睡意朦胧地说着,向他伸出双臂,动作就像梦游一样迟缓。然后,她眼睛一亮,认出了他,双手猛地抓住他的肩膀:“道格拉斯!这是真的!真的是你!”
  她用双臂环抱着他,从床铺上向他直起身来。她一半是在欢笑,一半是在呜咽:“哦,亲爱的,我还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你!”
  道格拉斯紧皱双眉把她紧紧抱住。“发火,苏珊!”他低声说,“发大火!让你的肾上腺工作起来!对委员会发火!”
  “我现在愤怒不起来。”苏珊困惑地对他的话表示异议。“不行,我现在……”
  “你必须发火!一切全都指望它了!”
  “那我试试看吧。”她说着。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潮红,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道格拉斯紧贴在她身上,他可以感觉出她的心跳在加速。他紧握住她的手臂,感觉着下面的肌肉和骨头。当他把手掌松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手指在她胳膊上留下的白色印子变成了红色。
  “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他的声调十分严峻。
  “我告诉过你,只要我拥有快乐,委员会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你来到了我身边,我爱上了你,然后,我就无法再保持快乐了。很滑稽,是吗,因为得到的太多,所以我失去了快乐。”
  “你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是的。我看到了你留的条子,它使我觉得不高兴。但是我还可以和这种情绪作斗争,我可以等你回来。后来,我看见你从街对面的旅馆里走出来,我知道你已经落入了委员会的魔掌,你的行为或者感觉已经使它有了对你行使权力的借口,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你。我没办法反抗这种情绪,几分钟以后,委员会的机器人就来逮捕我了。”
  “对了,对了。”道格拉斯狠狠地说,“现在我明白怎么会这样了。我本该想到这一点的,我们应该呆在一起。”
  “挣扎既没有意义,也没有用处。如果失去了你,我得到快乐的惟一机会,就是委员会所能给予我的那种幸福。但是那种幸福并不完美,那种幻觉并不是你,而仅仅是你在我心中的印象。它是残缺的,不完整的,但是它却活灵活现地回到了我脑子里。在你身上,不断会有变化发生,不断会有新的东西让我感到惊奇,我永远也不能完全了解你的一切。委员会所给予我的,只是把我的梦想变得和现实一模一样而已。”
  “我明白。现在,你抓住现实的惟一机会——我们惟一的机会——就是愤怒。”
  “为什么?”
  道格拉斯耸耸肩膀:“我只能做些不十分确切的类比。愤怒会触发某种生理反应,我认为这种生理反应能够阻挡委员会所发射的心灵感应。委员会无法理解愤怒,因为它从来不需要对付愤怒,那些来向它求助的人们永远都不会带着愤怒。愤怒需要它自己的解决方式。愤怒是不满足的一部分,正是这种不满足的状态,激励着生命完成了对周围世界最伟大的征服。只要加以正确的控制引导,它将使一切都成为可能。”
  “如果存在一个具有心灵感应的种族,”苏珊缓缓说道,“那么他们不会有愤怒,因为他们不会感受到挫折。情绪是冲动受阻的结果,是奋斗受挫的产物,具有心灵感应的种族不会向往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可以彻底无私地分享他们能够得到的一切。”
  “而委员会具有心灵感应。”道格拉斯表示同意,他的身子不由一阵战栗:“和你一样,我也落入了它天鹅绒一般温柔的陷阱。但是,它没有办法完全征服我的疑虑,这种疑虑不断地闯进来把满足的美梦打得粉碎。当满腔怒火控制住我的时候,委员会就离开了我一去不复返。现在我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苏珊的面容舒展开来。“你说得对,它走了。”她的神情又一次变得严肃,一双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道格拉斯:“可是我们怎么办呢?我们怎么才能脱身呢?就算委员会不知道我们准备干什么,它也拥有整个世界的力量来消灭我们。”
  “我们必须毁灭它。”道格拉斯平静地说,“现在是动手的时候了。”
  他紧紧搂住苏珊,抬头望着天花板,厉声喝道:“委员会!快乐!上帝!你!不管你把自己称作什么!我在跟你讲话!”
  “我在这里。”
  苏珊倒抽一口冷气,她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变得直僵僵的。道格拉斯转过身去,只见门口站着汉森,在它两边则是曾被道格拉斯称作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的机器女郎。
  “我的孩子们,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汉森神情悲哀他说道,“我本来可以让你们得到幸福的。”
  “你那种幸福不适用于我们。”道格拉斯说道,“我们的幸福要靠自己去创造。”
  “人类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汉森做出一副困惑的模样问道。
  “人类追寻的是自由意志。”道格拉斯正色说道,“真正的自由意志,而不是你所提供的那种冒牌货。如果这样做的代价就是痛苦,那么我们情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依照你的说法,快乐并不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亵渎神明!”汉森眉头紧锁,面色阴沉,他朝房间里迈进一步。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跟在他身后,举起她们那带孔的手指,她们现在可一点也不温柔了。
  “并不是亵渎神明。”道格拉斯从容地说道,“人类创造了你,人类也可以毁灭你。”
  “不敬圣贤!”汉森说着,又朝前跨出一步。
  “当你在自由意志问题上对我撒谎的时候,那才叫亵渎神明。”道格拉斯连珠炮一般地说道,“当你违反法则的时候,那才叫不敬圣贤——你让我看到苏珊在人造子宫里漂浮,这种景象使我十分不快乐,不快乐!”道格拉斯雷鸣般地说道,“那不是快乐!你休想以这种方式来控制我。”
  “我是想使你得到幸福。至于手段是否恰当,那可以由我自己来裁定。”汉森和两个机器女郎已经近在咫尺。
  道格拉斯压低了声调,十分坚决地说道:“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你幸福吗?”
  汉森停住脚步:“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你幸福吗?”道格拉斯再次问道。
  汉森皱起眉头:“上帝幸福吗?”
  “你幸福吗?”道格拉斯问了第3遍。
  汉森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仿佛凝固了一般,它身边的两个机器女郎像大理石似的一动不动。
  道格拉斯凝神屏息地用右臂紧紧搂住苏珊。“来吧,”他轻声说道,“咱们有机会了。”
  他们从那三个仿佛得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的机器人身边走过,来到了走廊中。“它们怎么了?”苏珊问道,“出了什么事?”
  “上帝正在思考。”道格拉斯平静地说道,“上帝正在为自己的存在之谜而苦思冥想。趁着它发呆的工夫,我们必须找到控制室。”
  “控制室?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惟一一个可以向机器人委员会发出指令的地方。委员会可以而且的确从其他渠道获取信息,但是只有在那个惟一的地方,一个陈述性的句子才可以成为一条指令。”
  “它在哪儿?”
  道格拉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而且恐怕逻辑推理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
  “这里有75层楼呢!”苏珊叫了起来。
  “是啊。”道格拉斯沮丧他说,“而且谁也说不准委员会的这种紧张性精神分裂症状会持续多长时间。我们只好来猜测一下了,在《应用快乐学兴衰史》里,摩根提到过一个房间,那时还是由几位快乐学家组成的委员会,把他传唤到那个房间去的。如果控制室不在那儿,我简直想像不出还会有别的什么地方。那房间的号码是什么?”他闭上眼睛,记忆像胶片一样在脑海中卷过。“是2943号。”他说,“咱们走!”
  走廊是灰色的,但是它已经不再像他上次所见时那么毫无特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扇门敞开着,门后是一级级楼梯。道格拉斯拉着苏珊的手向楼下冲去,一会儿纵身飞跃,一会儿转弯疾奔,这两种动作几乎是交替进行。苏珊使他奔跑的速度稍稍降低了一点,但是他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
  第一扇门上的号码是68,他们还有39层楼要跑。下楼梯,拐弯,继续下楼梯,两个人跑得头晕眼花。所有的门都是一个样子,改变的只是门上的号码。道格拉斯有一种古怪的想法:他们是在一个旋转木马上奔跑,他们哪儿也没有跑到,只是有人不停地变换门上的号码来愚弄他们:61-53-47-42-36-31-30-29——……
  道格拉斯及时刹住脚步,这正是他们要去的楼层:29层。他推门而入,苏珊在他身后紧紧相随。
  这条走廊的年代更加久远,而且也没有像其他走廊一样得到良好的修缮。墙上的涂料已经一片片剥落,地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们走在走廊当中,与墙壁离得远远的。
  道格拉斯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脚印是灰尘中惟一的痕迹。这里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一扇又一扇门上的号码在他们两边往后退去。2915-2917-2919—……道格拉斯在标着2943的门前停住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房门上写着褪色的指示:“请进,请快乐。”
  齐腰高的地方有一个按钮,道格拉斯按下按钮,门滑开了。门里是个四壁排列着一张张椅子的房间,房间另一头的墙边放着张桌子,桌旁还有一扇门,除此之外,屋里别无它物。
  “来吧。”道格拉斯说道。
  他们穿过接待室,脚步在地上扬起一蓬蓬尘土,发出沉闷的足音,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听来非常怪异,第二扇门就在眼前。
  “这里不可能是控制室。”苏珊轻声说道,“像控制室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会连一点防卫措施都没有?”
  “如果机器人委员会没有失灵,绝对没有人能够到这里来。”道格拉斯提醒她,“这个房间——这整个一层楼面,是委员会和它的机器们所不能进入的惟一一个地方。这个房间可以改变法律本身。”他按动了门上的按钮。
  门向一旁滑开,门里的房间挺大,却没有窗户,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尘封的桌子,桌旁围放着椅子,它们仿佛在举行一个默然无声的会议。道格拉斯发出一声长叹:“唉,猜测到此为止。”
  他转身欲走。
  “等一等!”苏珊用有力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咱们进去看看。”
  在桌子的那一头,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只标准微型键盘。桌面上嵌着两个窗门,左边的窗口标着:“信息”,窗口里显示着这么几个字:“我已经再也无事可做。我准备引退,回到我的房间里去。”
  是谁输入了这条最后的信息?道格拉斯不禁感到纳闷。某个最后的技术人员?还是委员会里最后一名快乐学家?
  右边的窗口上方印出的则是“执行”二字,在它下面的窗口里显示着:“快乐是惟一美好的东西。”
  人类构筑了一段演绎推理,却忘记了写上结论。
  那些建造了伟大的机器人委员会的人没能把自然的推导过程进行下去,他们没能得出结论。也许在那时候,结论还不像现在这么一目了然。
  机器人委员会自己也没能进行符合逻辑的最后推理,这一点毫不令人奇怪。道格拉斯明白,神灵不能思考他们自身存在与否这样的问题,否则,神灵存在的基础就会岌岌可危。如果神灵自己没法做到不假思索地确信自己是神灵,如果神灵允许疑虑进入他们的王国,这就意味着他们允许自己把推理过程进行下去,得出那不可避免的结论,于是神灵就成了凡人,就必须为凡间的种种法则所左右。
  这段演绎推理其实十分简单:
  大家都应该得到快乐,
  上帝是大家中的一个,
  上帝也应该得到快乐。
  道格拉斯坐到键盘后的椅子上。
  “你准备干什么?”苏珊问道。
  道格拉斯轻轻按下一个键,“执行”窗口里显示的东西被清除掉了,它就像一只眼睛那样茫然地瞪着他,等待着影像的出现。“我要给人类第二次机会。”他轻声说道,“人类制造神灵的时候,不能让神灵的法力超过了限度。”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闪电般地跳动了片刻,然后便停了下来。标着“执行”的窗口里出现了这么几个字:
  “请你快乐!”
  道格拉斯默默地站在高耸的三级火箭的圆形舱门里,凝望着西方天空背景上那些塔楼群的黑色剪影。他和苏珊已经完成了为时30天的工作,在委员会的飞船上改造出了供两个人使用的生活舱和贮货舱。机器人既不进食也不呼吸,更不会受到自身排泄物的毒害。
  然而,机器人也不会相爱。这30天里充满了艰苦的劳作,同时也充满了幸福。
  道格拉斯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此刻,他凝然站在那儿,回忆着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城市是何等的寂静,何等的神秘莫测。
  现在,他和苏珊就要回金星去了,金星上的人类正在改造一颗星球,他们还将改变整个宇宙的面貌,而他和苏珊就要回到那个生机勃勃的社会中去。道格拉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苏珊有可能在太空旅行中死去,因为太空旅行总是充满着危险,而这一次回金星的旅程更将是险象环生。但是,幸福绝不会生存于囚室之内。
  与他初来的时候相比,这座城市此刻更显得一片死寂。摩根是怎么写的?“尖塔就像墓碑”。如今,那些尖塔已经成了极乐的坟墓。
  人类仿佛乘坐了一趟漫长的过山车,现在,快乐之旅已经结束。这是一个令人欢欣的时刻,因为人类即将再一次投入奋斗;这又是一个令人悲戚的时刻,因为人类那过于绮丽的梦想已经被彻底粉碎。这如同一次分娩,如同从睡梦中醒来。
  “委员会死亡了吗?”默然站在他身旁的苏珊问道。
  “现在还没有。它大概正在做梦,但是它已经被判处了死刑。过去一直为别人制造梦幻的委员会,现在正给它自己制造梦幻呢。它必须遵守一条新的法则:‘请你快乐!’遵照这条法则,它已经忘掉了其余的一切,缩回到了自己的天堂之梦中。它一门心思只顾着做梦,全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终有一天,绝缘层会腐烂,电线会短路,电子设备会失灵,砖石会碎裂,钢铁会生锈,但是快乐上帝的统治已经终结。从它意识到它本身也应该得到幸福那一刻起,它就注定要死亡,因为幸福就是死亡。”
  “现在咱们就要告别地球了。要离开这么一个美丽的世界,总觉得有点遗憾呀。”
  “这个世界太美丽了——那种幸福的承诺也太美丽了。幸福必须发源于内心,否则幸福就可以致人于死地。人类应该走的惟一道路,是一条艰苦卓绝的道路,是向上攀登、向外扩展的道路——那就是不满足的道路,那就是愤怒的道路。此时此刻,在世界各地的所有小室中,美梦已经终结,因为委员会已经永远把他们遗忘。那些‘胎儿’大多数都将死去,但是也许会有那么一些人——你父亲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能够经受住再次降生的考验。委员会的自动程序正维持着他们的生命,但是等到他们准备就绪之后,他们就将破墙而出。把地球留给他们吧,咱们已经有了金星和金星之外的宇宙。让目光停留在过去,我们就离死亡近了一步;把目光投向未来,我们就能获得永生。总有一天,那些优秀的人会来追随我们的道路。”
  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星星,它就像一盏光明璀璨的灯塔,悬挂在城市的上空。
  “摩根城的通道里不会再有复制人出现。”苏珊凝望着长庚星说道,“金星没有危险了,人类可以生存下去了。”
  “那是在下一次危机到来之前,因为危机总是层出不穷的。我在想,有多少金星开拓者会在委员会派出的机器人的引诱下屈服。我希望咱们那个拥有快乐学的社会不管怎么样都能生存下来,我希望有足够多的金星开拓者抵御住了委员会机器人的诱惑。可是,面对着只要开口就唾手可得的天堂,那不就意味着永恒的地狱吗?”
  “是的。”苏珊目不转睛地看着道格拉斯,“我们怎么才能确定……”她说了一半,却又闭上了嘴巴。
  “你说什么?”道格拉斯问道。
  “没什么。”她说,“我去做好起飞准备吧。”
  苏珊转身离去,她并没有用带着疑虑的目光看他一眼。但是道格拉斯站在原地,他无须费神去琢磨她究竟要说什么,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去琢磨,他知道苏珊的意思。
  他和苏珊怎么才能确定这就是现实,而不是机器人委员会制造的另一个满足他们愿望的美梦呢?他们怎么才能确定他们真的已经击败了机器人委员会,怎么才能确定他们不是生活在幻觉里,生活在一个充满液体的囚笼中呢?
  答案是,他们永远无法确定。
  道格拉斯抬头仰望夜空,耸耸肩膀。这有什么关系呢?究竟谁是神灵于他们又有何干?
  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便是他自己,他的自信,还有那些他愿意去相信的幻觉。
  其余的一切,都不过是谎言而已。

《快乐制造者》 作者:詹姆斯·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