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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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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叶夏天》
作者:飞氘

正文 枯叶夏天(1)

  〇、 关于未来的一个不靠谱的想象

  有朝一日,一切都over了,我竟然如此老朽了,老得足够有资格对年轻的小P孩们品头论足了。可是,我却无话可说。

  我一个人坐在摇椅上,似睡非睡,有个人过来问我年轻时都干了些什么,我脑子不灵了,只能糊里糊涂地回答说不知道。

  其实就算你当年趁我还清醒时问我以后想干些什么,我也只能如实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这句话,我是跟阿木学的。当时我们还在异族学院,坐在一起,号称同桌,并且享有“魔灵组合”的恶名。后来毕业了,就各奔东西、努力做人去了,同桌的事也就慢慢被人忘了。

  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经常地会梦见阿木,梦见我们曾经坐在一起大发神经的日子,梦见那些伤痕累累的老旧的桌椅,梦见那些模糊不清的音容笑貌,梦见我们百无聊赖的吵架,梦见我满口唾沫吹出的牛皮,梦见那些可笑的愚妄的年少轻狂,梦见那些最好的时光。

  一、带着一丁点儿王室血统的问题少年来到了异族学院

  那时,我正陷入那种常见的“遗传性非稳态基因偶发失调症”,整个暑假在家思考世间的种种不公和荒谬并为之大动肝火,恨不能爆发我体内那不足7%的异族基因来摧毁一切丑恶的现象。由于我这种危险的情绪,“非稳态基因调控委员会”建议我去异族学院就学。

  对此,我老爹很怒很伤心:自上古时代的那次惨烈混战之后,我们魔族虽然和其他非人族都一同没落了,不过作为最有头脑和不屈奋斗精神的赤角魔中的王室成员,我家祖上一直都在努力融入人类社会,且一度获得了人类价值评判体系所认可的极高成功。当然,世道无常,经过那些动荡的年月,到我太爷爷那一代,家业就日渐没落了,我老爹上山下乡、自学苦练,不论风吹雨打,奋斗了一辈子,终于成了共和国一名高级工程师,如今又赶上新世纪国富民强的大好时代,于是看到了家业兴旺的美好前途。可惜我很小就开始对现实世界的合法性产生怀疑,为此还得了自闭症,为了激励我重振祖上的光荣,为了我们那点很搞笑的王室血统,老爹破例告诉了我那些本该成年后知道的秘密,用那些伟大的家族故事来教导我,试图以此激发出我的斗志。结果适得其反:由于找到了一种很好的生理根据,我那种与生俱来的愤世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膨胀,并随着青春期而大爆发,于是在高二的紧要关头,我再也不能忍受如此沉重的家族使命和苍白的生活,宣布要退学。我爸妈伤透了心,磨破了嘴,而我仍然拒绝被开导,最后专家来了,于是我就被送到了异族学院。

  据说这里有些和我一样的身上有着异族基因的问题少年——当然不知道是谁,还有些则是来自普通人类家庭中的高尚志愿者,来帮助我们这些问题少年学习与世界和睦相处——当然也不知道是谁。学生们以班级为集体、以同桌为单位,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要对自我和同桌做一次书面评估,分析一下自己有了哪些进步和改变,最有意思的是,你可以过一过神探福尔摩斯或者天才小P孩柯南的瘾,来推断自己的同桌究竟是一个比较纯的人,还是一个体内有较高非稳态基因的人。如果老师认为你在就学期间刻苦努力、团结同学、表现出良好积极面貌因而值得信任的话,经过双方同意并签署保密协议,就可以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身份鉴定只是一个游戏,目的不在于给别人贴标签,用有色眼镜来看待他人,而是为了更好地认识彼此的差异和共同之处,学会对他人的理解、尊重和宽容。”那个脸圆圆的、笑起来甜甜的、好像红苹果的漂亮女委员这样说。

  想到那里在最紧张的日子还弥漫着类似杀人游戏那样的暧昧气氛,我就激动起来,再看看爸妈脸上的皱纹和驼背的身体,我终于软下心,答应再次回到校园。

  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班主任很有想象力:她安排我和一个1.60m、看不出究竟是个矮精灵还是普通女孩的小鬼坐在一起,事后证明这是一种罕见而极具破坏性的组合方式。

  第一天我们相敬如宾。我以君子的风度认真控制着每句话的分寸,而她那堪称淑女的举止也在当日昙花一现。

  不过,那一晚,阿木身上有一种很诡异的香味,熏得我头晕目眩。我鬼迷心窍地在日记里记了几笔。六天之后,我们表现出一种和对方混得很熟的样子。百无聊赖的阿木要看我日记,我就鬼迷心窍故意说自己写了她的坏话。她于是偏要看,我于是再次鬼迷心窍地把日记本给了她……

  然后不外乎是她不理我了我道歉了她还不理我我再道歉了最后她又理我了之类的。

  然而,从那以后,阿木身上再也没有那种香味了,所以很可能是某种神秘力量搞的鬼,诱导我和阿木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频繁战争的路线。这很可能是个圈套,也可能是个考验。

  一场漫长而不见血的伟大战争就此打响了。

  那一年,我们高三,大家都在狂奔,一切都很找抽。

  二、冷血赤角魔和MS笨精灵的无聊日子

  听人说,在学校的地下室有一座强大的电磁发射机,全天候制造出一张厚厚的、无形的电磁网,确保异族同学在月考来临前夕、考场上死活想不出辅助线的做法、饱受分数打击、过渡思念某位异性等特异状况时体内的非稳态基因不会因紧张情绪而突然表现出异常。当然,这不过是所有异族学校都会流传的可笑传说之一。实际上,那段日子实在是焦头烂额,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做出非常离谱的行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多年来,我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这让我的爹妈、亲戚、老师、朋友、街坊邻居都认定我是清华园子里的一颗预备苗子。这种世俗偏见搞得我心情复杂多变,喜怒无常,整天忧心重重。阿木则在担心考不上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学”。大家各有各的烦恼。

  为了自我调节,我一直不遗余力 ** 体内的7%来和剩下那规规矩矩的93%做斗争,并试图搞清坐在我旁边这个可疑的家伙到底是不是一个矮精灵。根据我们家那本传家宝一样的民国线装书《三界五生考》里的说法,精灵本是五生之中最古老最俊秀最灵巧因而也最喜欢自命清高的一族,可惜后来迁徙到人间,禀不着多少天地的灵气,慢慢就和其他异族一块与人类同流合污了。而矮精灵又是比较特殊的一类:她们生来都平凡地出奇,多半不会什么魔法,甚至比人类还平凡。但她们有一种惊世骇俗的潜力:如果有个什么“守护者”一直细心照看着,她们就可能在某一天突然脱胎换骨、破茧成蝶、羽化升仙什么的,然后开始在三界中叱诧风云、谱写旷世传奇……

  当然,就算是纯正的矮精灵,这种邪门的事一万年也不会发生几次,通常她们只不过是变成一个大法师、大智者、大诗人或者大美女……

  当然,就算是纯正的矮精灵,这种一般邪门的事一百年也不会发生几次,通常她们只不过继续过着自己的平凡生活,有滋有味地耐心栽培一种叫做“时光草”的植物,用自己每一天的欢乐哀愁来浇灌它,让它长出如指纹一样独一无二的形状,照见自己的灵魂。

  这个极富浪漫色彩的说法让我一看见旁边双眉紧锁成一个疙瘩、紧张地盯着某个数学题的阿木,就不由自主地发出了阴险的笑声,同时拿定主意: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同桌,我不能任由阿木如此这般地平凡下去,我必须要像葫芦娃里的妖精一样给她精心而无微不至的呵护,把她拐带出一点什么问题来,直到有一天她就破茧——成魔……

  这个十分低级趣味的想法成了我在烂泥般的日子里摸爬滚打下去的最大乐趣和动力。谁让我们魔族有添乱的光荣传统哪!

  每次下课,我左顾右盼,希望发现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却看见阿木正在和别的女生激动异常地聊着什么流星花园,状似开心,于是我忍不住告诉她这样很庸俗,而她竟然把小辫儿一甩,说:“我愿意!”于是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觉,让她自甘堕落。

  当我不情愿地枕着自己的而不是别人的胳膊、以人类进化史上少见的姿势趴在桌子上睡觉时,阿木就因为某种不可理喻的原因在一旁使劲推我,并装出一种幼儿园阿姨的口气命令我起来。等到我忍无可忍,便起身对她怒目。阿木蛮不讲理地说:“没意思!”我叹了口气:“你没意思,不让我睡觉就有意思么?”她于是无话可说,我也不知所措,因为我们大家都很没意思。

  尽管人在高三不胜寒,我依旧没有放弃对宇宙和人生的思考,常在自习课上看闲书看得如痴如醉,思想的火花噼里啪啦乱蹦,这时便有一个人如像贞子一样浮游过来阴森森地说:“干什么呢?”我根本不睬她。阿木就忽然义正言辞抛出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数学都学会了吗,你?”我看穿她的诡计,坦然回答:“没有。”

  好在我们赤魔族在事物的数量、位置和比例等关系问题上具有超常的敏感——如果翻一翻那些大数学家的传记你会发现很多可疑之处——所以数学方面我已经达到了整体小康的水平,而阿木恐怕还尚未温饱。同样令她烦恼的,还有物理和化学,这些讲究理性的学科对阿木不怀好意,使她本来应该阳光灿烂的花季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当然,所谓“理性”,不过是人类的理性罢了,想当年,精灵族们可是活得潇洒自在,本来就快要实现天人合一的至境了,结果一群猴子忽然从树上走到来,从它们直立行走的那天开始,这个世界就不那么率性了,最后猴子们变成了人类,用理性把大家全部搞定了。所以说,阿木学不好人类的学问,很可能是因为她祖上是在丛林整天唱歌跳舞的矮精灵。不过,就算是矮精灵吧,也不至于……

  阿木唯一敢向我炫耀的就只有英语了。就是这26个字母,凭借肆无忌惮的排列组合方式,和我那曾征服了无数高难数学和物理题的大脑周旋了七年之久,结果我还是没有把它摆平。想当年,魔族们只有一种语言,不论赤角魔、巨眼魔还是雪绒魔,见面时都一边跳着椭圆舞一边说一种咕咕唧唧的简单语言,不存在沟通的障碍,彼此和睦,而说着不同语言的人类却常常杀来杀去闹得四分五裂,可他们却把我们都征服了,这真是够奇怪的。

  而那个疑似苦脸魔的英语老师也尽心尽力地把英语课上得了糟糕透顶,于是我放弃了英语,可是老师却不放过我。她明明知道我在看小说却偏要我回答问题,眼看着我在睡觉却要我翻译句子,都到了高三还让人不得清净。这让旁边的某人心情大为舒爽并意味深长地叹气摇头。为了打击她的嚣张气焰,我冷冷地挑衅:“挺高兴的吧,你?”阿木莫名其妙地微笑:“有点儿。”那架势分明在向我发出邀请,希望我收拾她一顿。我绵里藏针地问:“不服呗,小伙?”阿木轻蔑地一笑:“哼!从来就没有服过谁!”我不屑地回敬:“小样儿!”阿木脖子一仰,眉毛一挑,亮出一个招式,厉声问:“你说谁呢?”我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说你呢,怎么着吧?”阿木瞪了一眼:“活够了吧,你?”我冷笑了一声:“哼!可笑。”阿木还想说下去,这时英语老师盯着我们两个生硬地说:“上课时不要说话。”

  高三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无聊,逼人发疯。我和阿木吵起架来没完没了。有那么一阵子,自称一代淑女的阿木竟然置形象于不顾,四处搜罗了一串子可怕的东西,写在一张纸条上,乱背一气,自以为烂熟于胸时就来找我过招。我们先从一个了无生趣的话题入手,聊上三句话准保发生意见不合,第四句开始腾腾杀气,第五句就进入战斗状态。阿木喜欢先发制人:“白痴!”我立刻回应:“傻蛋。”

  “弱智!”

  “笨猫。”

  “猪!”

  “鸵鸟。”

  “去死!”

  “无聊。”

  “老孔雀!”

  “长颈鹿。”

  “俗人!”

  “低级趣味。”

  “河马!”

  “大象。”

  “没劲!”

  “二子。”

  “企鹅!”

  “熊猫。”

  “弱智!”

  “这个你都说过了。”

  每次说到一半,阿木就心慌意乱地摸出纸条,而我闭着眼,想也不想就能顶回一句,最后她就弹尽粮绝了犯规为之。作为一个任劳任怨的陪练者,我总是取得胜利,这不奇怪:那些无聊至极的词都是我帮阿木想出来的。

  休战后,阿木气急败坏,我得意洋洋。十秒钟后,我叹了口气:“唉,这俩儿人可真是没劲!”阿木立刻笑了,露出四个酒窝。

  除了有可爱的酒窝,阿木的脸还非常嫩滑,掐起来很有手感,这让我想到精灵是不会变老的传说。有时候大家百无聊赖无事可做,我就笑嘻嘻地说:“来,同桌,让我掐掐你的脸。”阿木一脸厌恶地躲开。我只好趁其不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很邪恶地说:“不错不错。”阿木瞪起眼:“你再敢我就跟你急!”我很不以为然:“急就急呗,又不是没急过。”

  何止急过,简直就是经常急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三天两头地,我们就要来次冷战,然后数日里视而不见,真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实在没办法要开口,也是冷嘲热讽故作清高,把每一句话当作电报一样压缩到极致扔给对方。有几次不知怎么惹了她,阿木欲与我绝交,用江湖人的话说,搞得大家都很难做。但每一次,事情都会像评书中的情节一样锋回路转绝境逢生,再用江湖人的话说,我们这分关系是拣回来的,而且不知拣回过多少次。如果说爱情像一朵娇嫩的小花,我和阿木的友谊简直堪比纯正的北方家制黄米老年糕:就算你用再锋利的刀切下去,只要刀拔出来,它就自动粘合起来。

  异族学院的人都有一个绰号,阿木的绰号叫“美女”(也不知道起绰号的人是怎么想的)。阿木对此心安理得,所以我有时会朝着虚空中喊一声“美女”,某人就一脸幸福地“哎”了一声转回头。我叵测一笑:“又没叫你。”阿木充满自信:“我知道你叫我呢。干什么呀?”我撇撇嘴:“没事!”阿木一瞪眼:“没事你叫我?”我笑笑:“叫着玩儿。”

  后来,阿木也学会了,她总带着四个酒窝说:“没事儿,就是叫着玩儿。”我气汹汹地盯着她:“这有什么好玩的!”阿木是软硬都不吃的,当然尤其不吃硬,所以她一仰头:“喊什么?你喊什么喊?别冲我大喊大叫的。”

  可是,除了大喊大叫以外,我真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有时候,旧病复发,我心情糟糕透顶,面如死灰。阿木一脸怪异满心不安问我:“哎,你没事吧?”我继续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她毛骨悚然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盯着她的脸,精神开始涣散,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木是这个样子而我是那个样子而别人是另一种样子,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为什么?阿木见我举止异常,愈发慌乱地说:“说句话呀。你可别吓我!”我看见她一脸担忧,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然后一笑:“没事儿,我死不了。”

  阿木不喜欢谈论“死”这个话题,所以她立刻装出一种法师的模样“呸呸呸”一通。我在一旁看得发傻,表情茫然地问:“你干什么呢?”据阿木不容置疑的阐述,我才知道这乃是一种民间科学,可以用来驱散邪气……我撇撇嘴:“你行不行啊?”

  某一天,阿木用沧海桑田的风格讲述前一晚回家时险些被卡车撞到的经历并慨叹:“哎!你差点就再见不到我了!”但由于我们魔族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况且我对死亡缺乏感性的体验,因而只是一句话都不说地发了会儿呆,甚至想到了精灵能够死后转世重生的说法……满心期望我能够问寒问暖的阿木从此认定我是个完全不在乎她的破烂同桌,并由此进一步扩展得出:我一定是某种不关心任何人的冷血痘物。

  对此我并不十分在意:我不相信“别难过”,不相信“这算不了什么”,我相信那些伤心的事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哭出来会好过一些。所以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一意孤行,继续做一只奇妙的冷血痘物。既然阿木是“美女”,那么我成为野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三、诡异的天气和奇妙的模考成绩

  异族学院不是魔法学院,你在这里永远都不会看到四处捣蛋的鬼魂、会说话的画像和能送包裹的猫头鹰。实际上,那些表征过于明显的家伙要么被传说中的“猎灵师”解决了,要么受到政府秘密组织的特别对待,只剩下我们这些没什么危害的还能在世界上自由活动。

  尽管如此,那一年的天气还是多少有些奇怪:下了无以计数的雨,还刮了几场沙尘暴。窗外常常一个姜黄色的世界,似乎天界和冥界的大军正匆匆来到人间一决胜负,光明与黑暗的使者们在天地间卷起了暧昧的弥天尘雾,令人百感交集。有一种谣言说学校里有两三个“大能”,由于精神压力过大,造成体内那些异常能力的意外释放,所以造成了局部地区的异常天气情况,还有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看见一辆高级轿车来到学校。尽管这种说法很令人心潮澎湃,但我觉得单个人的异常能力是不足以造成这种诡异的天气的,我更愿意从统计学的角度将其解释为学校里所有非稳态基因在焦虑情绪下彼此作用产生的一种综合效应。当然,这有点扯,因为一切的真正根源可能要去蒙古高原寻找。

  根据每月一次的测评,我身上的失调症状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不稳定了,这让专家们颇感兴趣,令我爹妈都甚为惶恐,但事到如今,大家都不敢多说什么,努力营造着一切顺利、万事OK、世界风平浪迹的假象,避免在这紧要时刻给我带来我更多压力,对此我非常感激,又感到窒息和心慌。

  每一天,我惶惶然地乱翻着教材,心不在焉地看未知函数方程的巧妙解法,或者盯着一张有丝分裂过程图发呆,忽然又扔下书,拿出日记本草草记下几句咒骂天气的恶毒语言。我一会儿想起自己身上的王室血统和父母的皱纹,心中一阵悲怆,想要发奋地干上一番,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在虚度生命,活得了无生趣毫无价值。更恐怖的是,我想到自己可能因为飞来横祸而惨死,死前却发现终其一生竟只是做完了几千张卷子。我害怕,所以不能心甘情愿地过现在的生活;我内疚,如果不这么过现在的生活。我甚至渴望自己得上一种绝症,可以心安理得地跳到生活的外面,不用担心什么前程或者现实,可以从容不迫地看着别人忙忙碌碌你死我活,在死之前享受那么一点点安宁……

  为了摆脱绝望,我每天吞服着专家开的“调和剂”,获得某种微量的飘飘欲仙,然后就会发现唐诗里有许多不折不扣的数学问题。当我兴冲冲宣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和“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合在一起就是数学归纳法证明过程时,阿木无辜地苦苦摇头,而我却不依不饶:“你说,这‘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说的是不是一个单调递增的函数与它的变量之间的对应关系?”阿木患有数学排斥性精神紧张综合症,立刻吓得面无人色:“我不知道。”我带着天才不被理解的痛苦叹了口气:“你知道些什么?怎么跟木头似的!”所以说,阿木落下这么个名字也不能完全怪我。

  本来我可能就此重写中国古代数学史的,可在号称“10·30”的首次模考后,我猛然发现自己被一些不知什么家伙从前8名踹到了32名,于是“清华”慢慢地变成了校门口那个“华清浴池”,一时间乾坤失色,我方寸大乱。

  阿木的成绩更是糟出了一定水平,大学的校门在她面前摇摆不定。

  受到模考的冲击,整个冬天不曾下过半片雪花,雨倒是成盆成盆地泼下来不少。暴雨围困之下,如狼似虎的学生将学校小卖部的面包和方便面全部抢光,使老板在电闪雷鸣之中笑逐言开。老朽的教学楼在雷电的百般蹂躏中掉下一块墙皮,很遗憾地没有砸伤任何一个讨厌的家伙,大雨也后劲不足,未能将学校及时淹没,令我和阿木大为失望。

  接下来是一场可怕的流感,无数清白好人和恶棍们同样遭到病毒的侵害,板兰根立刻比流感还要凶猛地泛滥开来。每个班级都发放了一个电炉子和一瓶所谓山西老醋,整座楼开始沉醉在一股怪异的醋香里。

  本来,阿木一上物理课就头晕,现在被醋一熏,立刻就萎靡了。我敲敲她的桌子:“哎,快听课!”阿木往桌子上一趴:“我难受。”我一听那磁性的嗓音,立即警觉:“你感冒了?”阿木点点头。我连忙问:“吃药了?”阿木再点点头。我又问:“问题不大吧?”阿木还是点点头。我于是心中祈祷她在把病毒传给我之前好起来。

  上帝对这个祈祷只进行了部分性的理解,所以在一个周末之后阿木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一副健康模样,我却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感到有一个鼻孔堵得死死的,另一个也不大顺畅,所以没有心情跟她打招呼。阿木不满:“你怎么了?”“我难受。”她一听我磁性的鼻音,立刻关心地问:“吃药了?”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于是阿木一边叫我好好休息多喝热水不要学习太晚一边在心里祈祷我在把病毒还给她之前好起来。

  接下啦,这股顽强的病毒如乒乓球一样被我和阿木打来打去。有时候我来一个漂亮的抽射,让阿木接连几个星期都没法把球传回来。但阿木有时也会来一个凶狠的扣杀,让我数日里鼻涕横流。我们俩就这样让那撮幸运的病毒繁衍生息了相当一段日子。其间我们都对醋产生了感情,以致于后来电炉子撤了,大部分人好了,只剩下我和阿木还在玩着勇敢者的游戏时,我们一时间难以适应那种干燥枯瘪没有任何调料的原生态空气。

  乒乓球赛一直进行到期末考试,当时我鼻塞得严重,只能用嘴呼吸,而阿木也带着一根失灵的声带完成了六科考试,并以此作为考试成绩糟糕的借口。过完了高中最为黑暗的春节,再次见到她时,阿木已经生龙活虎地坐在那张落定无数去年腊月尘埃的课桌旁了。而我也充分利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成功地把球发出了界外。据说有相当一段时间我们家那边流感死灰复燃,不知和我有没有关系。

  阿木的期末成绩仿佛出现了转机,而我反而又退后了一名。

  作为安慰,阿木送了我一盆仙人球,看上去似乎是马路边上几块钱一盆的那种东西,意思是希望我像这玩意一样坚强,但此刻我心情很糟烂、神经也过敏得可怕,因而猜疑这个表面上看似普通的草本植物其实可能是传说中的“时光草”,而阿木是想看看我此刻的心情究竟能养出什么怪物来,果然如此,阿木的用心实在险恶,但我同样对自己的灵魂感到好奇,所以还是很宝贝地把它放在了窗台上,让它和我一起忍受生活的折磨。

  严肃认真地自我反省后,我发现是英语这个冤魂拖了我进步的后腿。痛定思痛,我决定重出江湖,要给那些不知怎么竟然还排在我面前的人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发奋图强的我买了一本什么宝典反复操练各种题型,一心要把英语搞上去。阿木立刻感到了威胁,她发现我的英语成绩正以一种令人害怕的邪门歪道的势头突飞猛进,并在一次小测验后终于超过了她。阿木认定这纯属偶然,后来我屡屡以一两分之差使她成为手下败将,她还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不无得意:“呵,以前我不学的。现在我发奋了,你就不行了吧?哈哈……”阿木的观点是:“自从和你坐在一起后我的英语才变成这样的,还不是因为你发音不准我才……”我认为这观点纯粹是伪科学的。

  生活已经相当无聊,能在苦脸魔讲英语卷子时如愿地发现对方做错了一个题成为我俩唯一的乐事。每当一个答案公布,我立刻激动地拽住阿木的胳膊,亲自检查她的卷子。一看到她竟然做对了,我就会很怀疑:“这题你都做对了?奇怪。”阿木瞪着眼说:“你有病啊!别小瞧人!”我不依不饶:“是不是刚刚改过来的?”阿木用力挣脱我的手,生气地说:“懒得理你!”如果看到阿木拿起橡皮在卷子上猛擦,我就抑制不住地狂喜,人生多美好啊。

  在声势浩大的“3·20”后,排在我前面的人有一半被排在我后面的给干掉了,我本人则还在30名处稳固不前。就是说,长江后浪推掉了长江前浪,而我不过是长江。这一次是语文拆了我的台。我很可笑地发现,在学了十几年汉语后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文盲,连字都读不准了。我不知道把“相处(chu)”读错了声调是不是就从此地球不转江河逆流了,我只晓得如果事情再不加以控制,对我来说日月可就要无光了。于是我浪子回头:语文课也不看小说了,也开始做一点练习题了,写作文也不敢想信口开河而是摇身一变忧国忧民了,干脆的说我开始装起孙子了。

  阿木的成绩一直在一个范围极大的区域内摆动不定,而这个区域的上限也离大学的门槛稍微有点距离。于是她只能伤心无语地趴在桌子上。而我为了掩饰自己不懂怎么安慰她,也只好趴在桌子上,盯着那盆毛茸茸的仙人球发傻,或者扭头去看窗外落寞的夕阳,吟几句落寞的小诗。

  三月末终于下了一场暴雪,阿木忧伤地望着窗外,开了一个很让人伤心的玩笑:“如果6月时还下雪,我就能考上清华。”我听了之后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四月份的几场暴雨将阿木考上清华的想法冲得无影无踪。雨水积在地上似乎找不到该流走的方向,只好把世界淹没。我骑着行将为我骑碎的劣质自行车,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扶车,嘴上咒骂脚下运起九阳神功狂蹬。尽管身上湿了大半,尽管脚已经和袜子粘乎乎地贴在一起,尽管迎面汽车发疯一样飞过时溅了我一身污泥,尽管雨水打在我满是青春痘的脸上,可是无论这世道多么不公,我都忠诚无比地向学校飞驰。为了给自己打气,我风雨中唱起了崔健的一句很带劲的歌:“我就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飘荡在运河上,整个画面就好像一幅达利的杰作:一个疯子架着一辆双轮动力装置在怒海滔天中乘风破浪。我这个疯子忠诚地向着学校飞奔,但在忠诚之余,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噩梦。

  阿木穿着靴子进了屋,把散发着沉闷的塑料气息的雨衣往窗户上一挂,随便和我聊上几句就开始一本正经地学习起来。而我则把鞋子脱掉,把脚放在地上两张白纸上,让两条咸鱼一样的脚丫子慢慢风干。

  看见阿木忽然搞出一种很用功的样子,我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总想说点什么(据说这是一种深刻的劣根性)。但是我望着这张看了就让人想掐上一把的脸,心中一阵没有道理的伤感。我把头往桌子上一搁,然后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同桌——”

  阿木转过头,诧异地问:“怎么?”

  “没事。”

  阿木皱了皱眉,又开始做题。

  我感到一种奇妙的欣慰,为此时此刻的这一切感到欣慰,似乎此刻我拥有着什么。为了留住这种感觉,我必须不停地得瑟,就像为了留住那倏然远去的一阵声音必须不停地打击乐器一样。我带着一种愉快的恶意说:“同桌——”

  阿木抬起头,一种准备动手的样子,目光像高压水柱一样。

  我赶忙赔笑:“没事儿,你好好学习吧。别累着啊!”

  阿木瞪着我:“哎,你吃错药了吧?”

  我的“4·20”成绩又变成了32名,这次给我惊喜的是化学。“36分?!……”我的第一反应是四个字:有趣有趣。然后我就唱起了戏:“悔不该当初错斩了郑贤弟”,曲调是我自己编的。估计阿木是给我吓着了,她小心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嘎然而止,屋子里一片死寂,我看见阿木眼中乞求的目光,终于颓然倒在椅背上。

  阿木的成绩仍旧漂泊不定,给观察家制造了很大的悬念。

  五月的主题是狂风。上学的路上总是黄沙漫天,我拼命蹬着那辆居然还没有被我骑碎的车子,竭力不去想这些臭沙子带着多少让人恶心的细菌。在这昏黄的世界里,我头脑空白气喘吁吁,猛然想起空气阻力好像是和速度的平方成正比的,也就是说我骑得越快阻力就越大,为了求算最经济的蹬车力度和频率,是不是需要一个二次函数……我用力甩甩头,把这些白痴想法甩掉,只管只管蹬啊蹬。我曾设想在自行车的后面装上一面大帆,如果赶上顺风,就可以扬帆飞驰。可逼人发疯的是,无论我上学还是回家,总是顶着风,也许这风是转着圈儿刮的,所以那个奇怪的交通工具最后没能问世。

  我想,这样的天气可能说明大家的心情都是灰色的,而我们每天就在自己灰色的心情里拼命蹬啊蹬,像祥子一样用狂蹬不止的方式来对生活进行一次次哲学意义上的求解。

  由于长久关窗,教室里有了发霉的气味,给人一种五十多个人一起慢慢腐烂的感觉。许多人晚上熬夜,白天抓紧每一刻睡觉,屋中的沉闷让人憋气。阿木也开始经常性地趴在桌子上,露出毫无戒备的倦容。我看着她的脸,打消了掐上一把的念头,然后也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外面,风在呼号,马在嘶叫,世界在咆哮。

  生活变得纯净了,我们心中只惦记着一件事:5·20。高考近在眼前,由于缺乏素材和心情,我和阿木没什么再也没有吵过架。

  学校大门上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下,如同定时炸弹一样令人激动,大家都渴望着它变成零,然后砰地一声炸开来,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枯叶夏天》 作者:飞氘

枯叶夏天(2)

  四、世界正在发疯而两个哲学体系也交锋了

  在剩下的零星岁月里,我和阿木都觉得没有必要把一个故事的结局弄得很不愉快,于是齐心协力粉饰过去企图画一个美好的句号。我们争着表达自己是多么幸运地遇到了对方并惊讶于早年彼此间的不和。结果弄假成真:每每想到离别在即,一阵难以承受的沉重就压在我们的心头。为了调节气氛,我开了一个玩笑:“阿木,你说十年之后我们再相聚时,你会是什么样子?”阿木特没根据地自信,拍拍脸:“肯定特漂亮了。”然后又古怪地笑着:“你肯定变得特老了。”我撇撇嘴:“真荒谬!好像我老了你就不老似的。男人四十还还还一朵花呢,三十就是含苞待……”阿木皱皱了鼻子:“真恶心。”我瞪眼:“你说谁?”“你!”“没劲。”我闭上眼不理她。阿木不肯咽下这口气,在我耳旁大喊:“弱智!”我心想:完了,又来了。“白痴。”

  “傻冒!”

  “庸俗。”

  “长颈鹿!”

  “老孔雀。”

  “二子!”

  “低级趣味。”

  “不行!你必须让我说最后一句。”阿木仰着头,毫无道理地说。

  我睁开眼:“凭什么?”满脸微笑。

  “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能说最后一句!”阿木的话越来越没道理了。

  “不凭什么是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

  “什么‘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那凭什么?”

  “你有完没完?”

  “是谁没完没了?“

  阿木忽然一脸苦肉计式的微笑,哀求着说:“你是我同桌,你必须让着我。”

  “你是我同桌,你为什么不让我不让着你?”说来说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就是得让着我!”

  “好好好,你说最后一句。”

  人类历史上又一条不平等的条约就这么签定了,但是关于“老”的话题还没有结束。

  “阿木,要是许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和你意外重逢,我肯定说:‘Oh,it’s you,Ahmu!’可惜那时你连这句英文都听不懂了,所以你就以为我认错人了……”

  阿木被我逗笑了:“拉倒吧你,就你?到时候肯定都不知道英文是什么了。”

  “那我就可能说:‘哟,这不是阿木么?咋这样了?哎呀,我不在你身边儿,你咋就变得这么没品了?都认不出来了……’”

  阿木盯着灰白色的房顶,脸上雾蒙蒙的微笑,好像房顶上正上演着我们重逢的那一幕似的:“去你的吧!到时候我肯定特漂亮,你就特庸俗,肯定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我就装作不认识你,走过去了。”

  我提醒她:“三十岁,还漂亮?”

  阿木继续颠倒是非地说:“那当然。”

  我有了对策:“那四十岁呢?”

  “当然……还是……漂亮的。”但口气已不那么坚决了。

  “五十呢?”

  “那当然……哎——那时侯就老了……”阿木叹了一口气,抚摩着自己的脸,有一点惶惑地问:“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老了就老了呗,还能怎么办?”我知道这话有点残酷,可这是事实。

  阿木忽然抱怨起来:“烦人!你把我的心情都弄得不好了。”

  我只好安慰她:“没事儿没事儿,你老了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没什么了不起的。我陪着你一块老还不中么?”

  阿木勉强一笑:“对!你比我更老,我就年轻了。”

  竟然沦落到从我身上寻找平衡的地步,估计她也没什么前途了。

  天气乍寒乍暖,隐情不定着。我送给阿木一个温度计,然后开始了猜温度的游戏。阿木总是猜得偏低,所以她常常盯着温度计,心中盼着酒精柱上升。酒精经不起她的逼视于是开始缓缓爬升,后来等上升到快要可以热死人的地步时,阿木想让它停下来都已经办不到了。为了破坏阿木的劳动成果,我总要趁她不在时对着温度计用力吹,希望把它的高度吹下来,吹着吹着我就开始头晕。后来体检的时候我发现肺活量增长了1000,这真是个意外的收获。

  另一个意外的收获是我的仙人球死了,这可以解释为长久缺失水分造成的他杀,也可以认为这颗满载着我黑色心情的可怜植物在饱受折磨之后终于彻底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念而自杀了。不管怎样,这都让我深受打击。

  疯狂的天气影响了人类的理性,我在短短几天里就看见了三次车祸事件,让我开始思考一些深刻的问题,那些多年以前就困扰着我的问题,那些我永远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决定和阿木讨论一下,尽管她一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

  “你说咱们这个集体,这些人,将来谁会第一个死去?”

  阿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沉默着。我继续用一种近似残酷的平静语调说下去:“早晚有那么一天,一个人死了,剩下的还活着。大家都会去参加葬礼,看着一个认识的人入土……?”阿木的表情很痛苦,沉默着。我继续说:“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大家一个个地倒下去,只剩下几个人还留在世上……终于有那么一天,只剩下最后的一个人,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开始怀疑过去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因为他除了记忆已一无所有,而记忆中的事都过去了,不见了,故事中的人都死了,没有了。他活着,感到不真实,也许只有死才能给他解脱。于是这个集体就从世界上消失了。没人知道曾经有过我们这些人存在过。那些事被人忘记,那些表情变成灰土被埋没,一切都换为乌有,其实也就不曾存在过……”

  阿木痛苦地摇摇头,想从我的话中挣脱出来:“不对!我们当然曾存在过……”

  “谁能证明?作为被告,我们不能为自己作证。可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别的证据么?没有。我们没有证据,所以我们是不存在的。”

  阿木沉默了,很久,她才转过头,继续着虚弱的抵抗:“我们现在就存在啊。以前吵过架,那些事都是真的。咱们活过,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被人记住呢?不为人知难道不也挺好的嘛?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是,既然注定没有什么能剩下来,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为什么活着?”其实,我的愤世嫉俗可能就和这个问题有关系,因为,据说,以前魔族的生命是很长很长的,一个赤角魔一生可以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而只要没有遭遇凶险,精灵族更是可以永世轮回的,可是现在一切都那么短暂,生命就是一瞬间的烟火,在别人的眼里留下片刻的闪光。

  “活着当然有意义,活着就是意义。”阿木还是不肯放弃她的阵地。

  “如果一件事的意义就是它本身,那算怎么回事儿?”我感到自己已经头脑混乱了, 但我坚持着自己的感觉。

  “还有许多事值得活着,亲人,朋友……”

  “可是早晚都会失去。”

  “拥有过还不够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陷入了沉默。我们讨论的恐怕不是同一件事了,而我只能说:“我还是不能同意。可但愿你是对的。”

  这是我和阿木唯一一次哲学体系的对话,我从中认清了使我感到绝望的东西,但对它无可奈何。看样子阿木即便是个精灵,也是个已经适应了并且比较坦然的精灵,她说的有没有道理,也许只能交给时间去检验。

  在那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模考的前夜,我又忍不住要折磨阿木了:“你愿意做第一个死去的人还是最后一个?”

  经过百般摧残,阿木已经可以心平气和了:“都不是。”

  “也许第一个会好一些,他不用承担别人的死亡,不用去感受自己的一部分丧失了的那种痛苦和迷惑。但其实也很糟,第一个人,他的过去们尚活在世上,而他自己却死了!”

  阿木叹了口气:“我说你才二十几岁,别老想这么久远的事。抓紧时间看看书,快考试了!”

  我却无法停下来:“最后一个呢,正相反,他的过去们都死了,他却还活着。看来你还蛮狡猾的,挑了中间的……”

  “那你呢?你做哪一个?”阿木忽然很反常地机灵了一次,以攻为守地把问题还给了我。

  我把头枕在胳膊上,脸侧向着阿木:“我不知道。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死就能死得了的。阿木顾作幽默地抬了一杠:“想死还不容易。”我一下子立起身,横眉:“你是不是盼着我有那一天呢?”

  阿木连忙摆手,还满脸笑容:“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收回我收回。”

  “你想收回就收回呀!收回就没事儿了?”我弄出一种很受伤的表情。

  “哎,那还要我怎么着?你别得理不饶人啊——”阿木的声调开始上升,样子蛮横。

  “哟,你还有理了?”我知道自己必须针锋相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有理没理的问题,你这个人怎么……”

  “好了好了,就这么几天了,别吵了,有什么意思!”

  “你——,懒得理你!”阿木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眼睛里湿湿的,吓得我赶紧异常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怎么了怎么了,又生气了?”阿木用力甩开我的手,火气冲天地说:“别拽我衣服!”我先是瞪瞪眼:“你今天吃火药了?”随后我想起阿木不吃硬的,我只好屈尊向她请罪:“好好好,是我错了。行不行?美女?”阿木哼了一声,我不禁感慨天理不存:“唉—我记着吧,一开始吧,好像吧,是你向我道歉,也不知咋整的,绕来绕去就成了我的错了。你说这事儿吧,咋想不明白呢?”阿木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傻。

  我陷入了一种难堪的伤感之中:马上就要和阿木告别了,而我本来是可以和她和睦相处的,本来是可以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的,可是却选择了另一条路。或者如果我曾一直在那条封闭幽冷的暗路上走下去,那么即便我将为人所不齿,为自己所鄙,我也大约可以算是一个坚持原则的冷兽。偏偏这只冷血的痘物竟然苏醒过来,也开始非分地想变成一个热乎乎的有感情的东西,我便作茧自缚,连自己都不屑于这种无常的态度。我在应该收获友谊的时候关上了大门,在应该潇洒或者头也不回地离去时却又左顾右盼、频频回头,不相信时间正催我放手……

  5·20的结果再次出乎意料。老班神神秘秘地说:“第6名。”好像声音大一点就会把6吹跑了似的。我的态度很直接:“别逗了,老师。”老班认真的神情下是压抑的喜悦,好像我军打的翻身仗一样:“你这孩子,我还能乱讲么?”我只好相信,因为老班是从来不乱讲的。我哼哼哼笑了三声:“不会吧,我有点接受不了……”老班欣慰地说:“嗨,我觉得这才是你的真实水平。”[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回有信心了?好好干吧,高考没问题!”我想:他妈的,老子终于翻身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语文老师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小子!没准儿你是今年的黑马呢!”

  回到班级,阿木幸灾乐祸地问:“又犯什么错误被老师叫走了?”我唉声叹气地拍着大腿:“唉——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我一不留神考了个第六,结果语文老师不干了,说我威胁了他们班清华苗子的前途了。这不,把我叫去批评了一通。我说‘那算了,你老人家也别动怒,为了一个破清华咱爷俩闹得脸红脖子粗也犯不上。我下次注意点,就比你们班的苗子少考一分还不中么?’他说‘那委屈你考个北大凑合凑合吧?』我说……”

  “行了行了,吹起来怎么没完没了的。我问你,天上为什么有牛在飞?”阿木瞪着我。“因为地上有我在吹。”阿木一听就笑了:“我再问你,真考第六?”

  我很久没有理由狂吹烂侃了,今天终于老天开眼,一九四九年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骗你干什么?”“行啊,小伙儿,有两下子。”我拍了拍胸:“真是的,你同桌我……哎我说,语文老师说我没准儿是匹黑马,你觉得呢?”阿木特虚假地点点头:“恩,我说也是。”我叹了口气:“唉,想不到你也和他一样说话没水平。什么叫黑马?我本来就是匹赤兔宝马千里神驹,只是以前不愿意跑而已……”阿木一语不发地在我面前的一张卷子上写了一个字:呸!

  阿木写的“呸”很带劲,大概是经常写的缘故。至于她笔下涂出来的其它字就环肥燕瘦让人不赶恭维了。我曾经忠言逆耳:“你也该练练字了。姑娘家,字得拿得出手才行。不然将来出了门子人家都……”阿木一脸的暴怒:“闭嘴!”我撇撇嘴:“为你好。”阿木又开始借机数落我:“你说你,开头说的好好的,像回事,怎么越说越不象人话了呢?你这毛病可得改改!”“我就这德行了!”我摆出一种我无知我无畏的无赖姿态。阿木忽然一脸的坏笑:“你不改,将来都没人跟你!”说着还捂着嘴直乐,一边还添油加醋:“到时候,我再见到你,你还是个单身汉,可怜巴巴地跟我诉苦说‘同桌,没人给我做饭吃。』我就扔给你两个馒头,说‘拿好了,吃不饱别再管我要。’……”阿木越说越来劲,眉飞色舞地模仿老头子的声音,完全不顾在一旁咬牙切齿瞪着虎目的我。最后她支持不住,笑得趴在桌子上。我也没法再憋住笑:“看你那傻样!差不多就中了,还没完了,你?”

  “你说谁傻?”阿木立刻起身瞪眼问。

  “你!看你这破同桌,就给我两馒头,还‘扔’!还‘扔给』我!这不还没分开呢,本质就暴露了。唉,人情冷暖啊——”我摇摇头。

  阿木痴痴地笑着:“那我给你换两个花卷,行吧?还是热乎的呢。”

  “你们家是卖早点的吧?怎么不是馒头就是花卷的?热乎的!连碗豆浆都没有!不吃了!”

  “那我再给你碗豆浆,行了吧?不用加糖了,吃糖对身体不好。”

  我张着嘴,无话可说。阿木笑脸中又显出四个酒窝:“加糖加糖!我一定给你加糖!”

  我一扬脖子,气节不失:“加糖也不吃了!就凭我玉树临风,要给我做饭的人都得预约。”

  阿木忽然心怀不轨地说:“那你可得找一个手艺好的,能干活的,每顿饭得把我的那份也做出来。”我斜着眼睛,表示很不解:“有我吃的就行了,做你的那份干什么?”阿木特认真地说:“我将来没地方吃饭得找你呀!”我恍然大悟:“嗷,敢情你以后也没人管呀?”阿木笑嘻嘻地点点头:“怎么,不让去呀?”我笑着说:“让让让,不就是两馒头么,我豁出去了。”阿木立起眉毛:“就两个馒头?没别的了?”我咬咬牙:“再给你袋儿咸菜,行吧?”阿木撇撇嘴:“小气鬼!”“我们家就喜欢吃这个。你吃不吃?”阿木换上一脸亲切的微笑:“行行,你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我悲伤地向着房顶:“上帝啊,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阿木笑呵呵地说:“唉,你就认命吧!”我忍不住笑:“咱们这也算患难之交了。”阿木笑得很舒服:“真好玩!”

  可是好玩过去之后,我们又难过了。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几乎什么都没干。大家都明白这是高中的最后时光,说它是未成年的最后七天也不算错。那些沉重的书啊本啊都被一书包一书包地运回了家,准备着随同着一段很长的岁月一起埋葬。桌子上干净了不少,显得很空虚,很没有含义,桌子里也几乎被掏空,没有了内容。这些经历了一代又一代使用者的老桌子在六月末的阳光下安静地立着,散发着腐木的气息。在我们离开后的许多年,又经历了许多代的使用者后,它们还将这么安静地立着。空气中的灰尘颗粒在阳光中轻舞飞扬,老师们对于大家上课时聊天已经放任了,他们自己也经常和我们扯些闲淡。我和阿木心中空空荡荡,没有心思干什么。也许用高考前的七天来为一段行将入土的十几年的旅程料理后事是有一点奢侈,但为了准备一次不知后果的离别七天却是不够的。可是,我们只有七天。多一天都没有了。

  五、夏天来了然后结束了当然前面的路还很长

  没人提起分别的事。

  大家还装作很快乐,很阳光的样子。

  我和阿木打了个赌,发起者是我——像这种无聊的东西只有我干得出来。我们说好谁比对方先离开这个世界谁就输了,赌注是十块钱。

  我篡改了一首歌,送给了阿木。

  应阿木之邀,我每天义务演唱一遍《青春》,阿木说我唱这个歌很好听,我笑了笑,就当她说的是真的了。

  我给阿木写了一封信,全是些叮嘱的废话,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你曾经以为我从来没把你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次,我坐在公共汽车里,忽然冒出一个让我害怕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我不想放声大哭,所以你还是保重身体,不要让我去承受那种撕心的痛,我宁可输掉那十块钱,也不想看着你离开。也许这很不中听,反正我已经说过了许多惹人厌恶的话,也不在乎多这一句了。这是心里面的话。

  第二天阿木给了我一封回信,但叫我分别后再看。

  想当年盼望着毕业是论年数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论月数了,过着过着,就论天数了。到了现在,就得论节数了。距离结束还有十二节课,然后这一切无论欢喜还是忧伤,不论仇恨还是友谊,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将被岁月带走。

  最后一天就像上甘岭的那个苹果,没人舍得把它过掉。可是苹果不吃,自己也会烂掉,幕如趁着新鲜把它吃了,虽然在肚子里烂得更快。班里出现了十几台照相机,闪光灯噼里啪啦地,十几卷胶卷就这样被照掉了。我和阿木合了一张影,算是给后人留下我们曾巫海的一份证据。每一个老师都微笑着说了告别的话,反省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不太合适的事,大家忙说“老师您别这么说”,新怨旧恨在这一天里全部化解。中午阿木照例地睡着了,不知道她梦见什么没有。

  等她睡眼迷离地醒来,我给她唱了一遍《祝福》。

  最后一节课是老班的,她笑着说大家想说点什么就说点什么吧,结果谁也没说什么。老班就自己说什么三年的时光啦缘分啦以后的日子啦虽然啦但是很高兴做你们的班主任啦,之后班长说好聚好散,团支部书记说后会有期。老班要我也说两句,我说我唱支歌吧把它送给所有的同桌们。阿木勉强地笑了,趴在桌子上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应该说,我的歌声是很优美的,只是那首著名的民谣被我改得面目全非了。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丢的东西。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的数学成绩。

  老师们早已记不起,讨厌物理题的你。

  我也是做了个白日梦,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自称淑女的你,谁承受你的打击。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偷走我半块橡皮。

  你也曾有意地说起,要和我断绝关系。

  那时侯天总是很暗,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后会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娶了温柔善良的你,谁读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剪了去,你为谁穿上嫁衣。

  从前的日子都远去,你也将成为贤妻,

  你也会把围裙挂起,给家里擦油烟机。

  谁娶了无忧无虑的你,谁接替我的记忆。

  谁把你的故事继续,谁陪你走过风雨。

  这就是我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天,除了大家脸上的泪水,我记不得更多的情节了。

  有关我和阿木分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我曾经想了很久,是“一定会有再见的一天”么?这种比较浪漫酸腐的别辞不似出自我们之口。忽然我发现自己很蠢,因为我们最后说的只有两个字:拜拜。

  以前我特别喜欢影视剧里主角和配角生离死别时常说的那句“你我兄弟一场……”或者“你我夫妻一场……”觉得这么说很有感觉,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亲自说来试试。后来当我望着阿木推着车子向夕阳的方向走去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坐在我身边时,我猛然悔悟自己竟然忘了说“你我同桌一场……”可是一切都晚了,就算我还能追上阿木,我也追不回那过去了的一场同桌。

  那晚我骑着车子在外面逛了很久,不知自己想干些什么。在一个广场上有一个人在放火烧一堆卷子,周围的人看得饶有兴味。六月的夜在这堆微弱的火中慢慢燃烧,烧掉了盛夏的激情,释放出让人心灰意倦的闷热。这么多废纸足可以卖上几块钱,就这样变成灰实在是可惜。当然阿木如果知道我的想法一定会说:“你别这么丢人行不行?”可是我怎么才能再告诉她呢?

  晚上在家,我空虚得发慌,看着爱伦·坡的小说,心里有一种乱糟糟的味道。为了逃避这个夜晚的追杀,我决定早早上床把这么个糟糕的一天给睡过去。临睡前我才想起阿木的那封信,我急忙地扯开信封,又看到了那环肥燕瘦的字。阿木说了许多乐观的话,对前途的光明性表示了无条件的相信。末了,她说“我不想第一个死去,被你怀念;也不想最后一个死去,怀念着你。”

  这家伙,真是的……

  那一夜,我尽了很大的力气,但是没有梦见阿木。

  七天的休整里,我每天给阿木打个电话,讲一个笑话。笑过之后,阿木说她心慌,因为发现课本中的许多东西还看不懂。我说没关系三年了你都没看懂也不在乎这么七天了,这次阿木没有生气:“说的也是。”放下电话,我赶紧摸回了桌子旁,心里发慌,因为有许多东西还没看懂。

  临刑前的晚上,阿木在电话那边说她正在看电视,我说不愧是我同桌阿木的作风,她底气十足地狂言说考试算得了什么,我心里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失常了,但我还是带着她不可能看到的微笑说但愿真的算不了什么。最后她说好好休息我说早点睡吧。

  那晚我睡得很早,但很晚才睡着。

  考完英语的时候我终于又见到了阿木。当时校门外是黑压压的一群帮不上忙却又不肯离开造成交通堵塞但可以谅解的父母们,他们的脸隔在栏杆外面,老让栏杆里面的我想起“铁窗”。我和阿木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遭遇,她兴奋地大喊:“怎么样?”我笑得好像很从容:“你怎么样?这个可是你的强项呀。”阿木很不自信地点点头:“还行,题有点难度。”我摇摇头:“我答得很糟。可能也就比你多那么十来分吧。”阿木如我所料地瞪起眼:“去你的吧!”

  就这样,一块又一块包袱被我们卸下来,直到最后一次交上试卷,醉醺醺地离开考场时,光天化日之下,自由像个暴徒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惊慌失措。

  然后如同落叶一样随波逐流,我不用大脑地活了两天,差点变成一个废人。

  直到领志愿表时我才再次见到阿木,只见她神情抑郁有人比黄花瘦的趋势。我知道她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就像我从来不奢望的事没有发生一样。我拍拍她的肩,她无奈地看着我。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临走时我想伸手掐掐她的脸,阿木很不开心地躲开了。

  不用怀疑,阿木没能攀上本科线的高峰,我也没能爬过清华的门槛。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痛苦了三天,也没能决定报个什么学校,父母和我一起受尽煎熬。直到最后的期限,我才拼了一样在老班的注视下写下了一个十天前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学校,将此事彻底了结。

  看着老班意味深长的目光,我居然笑得出来:“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你说是吧……”

  从此清华的事再没有必要提起,北大也和我失之交臂,损失了一块大金子。

  然后我开始毫不怀疑地等着通知书,并且开始做思想工作:“阿木,来首都吧,以后能常见。”我在电话中温柔地说。

  阿木的声音从听筒中响起,物理书上说这其实是听筒里的铁片震动的结果,但阿木的坚决却不是铁片能发得出来得:“不!我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离每个人都远一点。”我愣住了:“为什么?”

  “这样就只留下了想念,不会再有矛盾和不愉快了。”

  我叹了口气,试着挽回:“这又何苦?我们不是早就没有矛盾了么?首都多好呀,来吧!”

  阿木平淡地说:“再说吧。”

  放下电话,我沉默良久。抽出那张相片,盯着发愣。相片的角落上有一个男生正倚着窗户向外望去,目光忧郁。你在看什么呢,兄弟?

  之后,我去了北京,阿木却逃往武汉,避开了我的摧残。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车站送别的时候,我和阿木终于说些比较轻松的事情了。“你的毕业评估报告是怎么写我的?”我好奇地问。

  “哼,你说哪?”阿木故意嘲笑我,“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肯定是个没长角的魔鬼了。”

  “切,我要真是长出角来,那绝对是惊艳得不行,必定惊动党中央……”虽然嘴上功夫雄风不减,但是被她看破底细还真是有点丧气,也不知道她说真的还是假的,反正我是死不承认的。

  “得了吧,别恶心群众了。我说,你是怎么写的?”

  “你啊,咳,我想说你是精灵吧,可是怎么看怎么就不像那么回事……你说是不是啊同桌,当然,你可能还有伟大的天赋有待发掘……”

  “行了行了,你就说不出什么好话。”阿木瞪了我一眼。

  就这样,我们不再提这件事,当然也不会签署那份协议,我们都不会知道对方的真正身份,因位论是精灵还是魔鬼,或者一般的人类,我们都一样是这个多灾多难却又值得留恋的世界的劳苦大众,阿木确实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至于她究竟是不是矮精灵,其实也并不重要。

  而作为阿木伟大不朽的同桌,我一直对她的数理化成绩感到内疚,为了告慰自己,我只好认为我在一些重要的人生问题上以春风化雨或者反面教材的方式给了她一些影响或者教训,起码也能让她对世界的邪恶做好一定的准备。既然成功经受了我的毒化而没有变成一个大恶魔,那么阿木就能在凶险的人间继续闯荡,而且应该有足够的信心,在未来的某一天,真的会羽化成蝶,变成一个大美女也不一定呢。

  这么说来,我大概不是什么“守护者”,而是一针疫苗,这好歹也算是我对这个世界的一点功德吧。

  而那个脸圆圆的、笑起来甜甜的、好像红苹果的漂亮女委员告诉我,所谓“调和剂”不过是麦芽糖罢了。

  也许是潜意识里想重温一些旧梦的缘故,我选择了一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全都要学的魔鬼专业,感觉上和高三的日子无甚相异,只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展示黑马的风范。

  我没有发光。

  阿木则终于如愿地摆脱了理科的纠缠,可以专心地搞她的英语了。不知道她能把英语搞出什么新花样,不过估计她再怎么折腾也只能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了。她这辈子,命里注定有我这个客星会比她的英语水平高那么一点点的。没办法!

  大学的第一个生日大雪开始纷飞,我收到了阿木寄来的精致小盒子,里面是一粒饱满的、黑色种子和一张纸条,上面是几个环肥燕瘦的字

  “连这个都养不好,你就别再混了。”

  我站在隆冬腊月里傻笑不止。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认识到那个专业对我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折磨,我并没有变得疯狂。不错,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我依旧压抑,而且常独坐在窗前明月光中发傻,每逢此时,我便抽出那张合影,盯着那两个僵硬微笑的人,过去的事又涌上心头。堆砌的书本,偷看的小说,课间的争吵,下雨天的面包……断断续续地从我眼前漂过,随着时间的河流重又落回记忆的深潭。我就知道,早就知道,什么也不会剩下。时间会把一切都带走,只给我留下一点回忆。不只是我,所有的一切都会从这个世界上磨灭掉,化成飞烟,只剩下回忆在空中飘荡。阿木,我不知道一切是否就应该这样,我不知道怎样应付。我没什么长进,还像以前那么活着。一切如故。十二年的风风雨雨和一年的磕磕绊绊,换回的,不过是一张褪色的相片而已。那两个人笑过么?这两个人不能为自己作证,何况他们早晚都会死去,所以没人能回答。等到相片也被时间毁灭后,也就没人再问了。算了吧,对别人来说,他们不存在。但是,阿木,你我同桌一场……

  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行了,阿木会这么说。

  于是我笑了,感到并不绝望。

  窗台上,嫩芽破土而出。

  本文发表于《飞·奇幻世界》2008年9月

《枯叶夏天》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