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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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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星》
作者:小麦

正文 客星

  「至和元年五月,客星晨出东方,守天关,
  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出,色赤白,凡见二十三日。 」
  ——《宋会要》

  傅晖在黑暗中醒来。他看看床头的电子钟,钟竟然坏了,显示幕上一排整整齐齐的「8」字。现在几点了?正对床头的大窗帘边上,透出一缕淡淡的红光。普林斯顿清晨的窗外,应该是新泽西忧郁的灰蓝色天空。于是他光着脚蹭下床,迷迷糊糊地伸手拉开窗帘。
  他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个梦做得也太应景了。窗外是漆黑的太空,满天星斗都被扑面那颗硕大无朋的恒星压得黯然失色。恒星占据了一半左右的视野,炽白中浮现浅红色,日珥飞腾,光焰吞吐。然而这团熊熊烈焰并不刺眼,傅晖甚至能清楚看见恒星表面深浅不一的对流漩涡。整个房间被映得一片妖红。
  傅晖忖道:典型的红巨星。这些天,自己被与S教授之间的争论搞得筋疲力尽。六个月之前,傅晖在挖掘哈勃天文望远镜资料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S教授在普林斯顿大学物理系专攻恒星演化。他研发了一套体系,通过研究超新星残骸,来计算恒星生前的质量。傅晖的工作就是用他的计算模型来验证哈勃望远镜的资料。计算的结果,绝大多数正如理论的推测,但有一两个严重的例外,他算出的恒星质量远不够形成II类超新星。于是S教授的体系是否正确,与傅晖的是否称职,就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S教授在学界声誉极好,并非以势压人之徒,但傅晖还是有点郁闷:谁叫他是自己的导师,而自己反复演算的结论又全然离经叛道呢。按S教授的讽刺,「如果傅没有算错,宇宙中每一颗红巨星都会爆发成超新星!」
  然而这个梦也太荒唐了,细节也太过精密了。傅晖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巨星,毫无梦境的感觉。窗外的恒星,表面的涡流纤毫毕现,如果现实中是这样近的距离,自己早已化为飞灰,更别提怎么可以用裸眼直视,仿佛恒星的光度为了眼睛已经过滤到最舒适程度。他研究着周边的星空,八年攻读天体物理学的素养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这个视角不是在地球,各个星座的相对位置都发生了变化。但是变化有着相互的一致性,好像精确地调整到了银河另一侧的某个地方……
  梦,有这么精确的吗?
  冷汗开始渗出他的脊背,他不由自主地想把手指放到牙齿之间,做出那个通俗电视剧式的验证动作。这时候,卧室的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有礼貌,但傅晖仍然被惊得一跳。他摸着门把手,琢磨着打开门外面是不是无尽虚空。别怕,这是梦,梦是没有逻辑的。
  门外仍然是客厅。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站在门口,和蔼地微笑着。
  「你好,傅晖。你不是在做梦。现在你在离地球3100光年之外。你是我们尊敬的客人,被邀请来解决一项争端。我们是宇宙中两个古老种族的代表,当然,这不是我们真正的形象,只是代理,为了你的舒适而创造。你可以叫我蓝先生。这位是红先生。我们真正的形象你无法理解。窗外这颗恒星,你应该很熟悉吧,一颗红巨星。我们在离它三亿公里的距离。太近了,是不是?一小时之内,这颗红巨星就可能爆发成为超新星。而此事是否发生,将由你来决定。」
  恶作剧!傅晖忿忿地想。今天是愚人节么?
  还没来得及出言顶撞,红先生抢着开口了:「这不是恶作剧,今天是地球西历10月19日。作为一个天文物理研究生,我们期待你对现实有很高的接受能力。没错,我们能阅读你的思维,甚至也能随意影响。你昨晚入睡时在仔细考虑申请换导师,没告诉过任何人,对吧?但是正式听证开始之后,我和蓝先生会相互用能力确保,你的思维将是独立的,也不可阅读,这样你就能作出独立的判断。」
  傅晖双腿战栗,惊骇欲绝。两位绅士体贴地一言不发,等待他调整情绪。沉默良久,傅晖才伸手示意,三个人在客厅中坐下。两位绅士微微颔首,像是对他的接受十分满意。
  落地窗外,红色的恒星充塞着整个风景,寂寞地等待着。

  「我怎么到这里的?」
  「这不重要,对我们来说很容易。首先恭喜你!你没有计算错。S教授也没有错,他的问题是我们造成的。你遇到的那两个例外,都是我的种族干预的结果。那两颗红巨星本来都不够爆发需要的质量,是我们点燃了它们。你应该很清楚,超新星爆发创造了宇宙中丰富的重元素,并且喷洒出来,由此才有了行星,有了生命,有了你我,当然,也有了红先生这样的种族。」蓝先生说到这里斜了红先生一眼,那眼神中有一种绝对非人类的怨毒,在他人类的脸上极不协调。
  「先别急着传道,听证还没有开始。」红先生淡然答道。 「开始之前,我先向你说明缘由和规则。蓝先生刚才说的是自然的超新星爆发,但我们面前这颗红巨星,质量还差一些。如果无人捣乱,五亿年后它将烧尽,退化为白矮星。蓝先生的种族喜欢以暴力手段推动超新星爆发,而我的种族喜欢顺其自然。我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公平地说,都是生死攸关的正当理由。我们双方都有十亿年以上的文明历史了。蓝先生们在星系间游荡,不但利用自然爆发的超新星,也寻找合适的猎物强制爆发。而我的种族分布极广。当他们践踏到我们的家园时,争执就发生了。过去一千万年里,我们之间就发生了三场大战。我的先辈们伤亡数千亿,而最后一场战争中,也有两位高贵的蓝先生被毁灭了。」
  傅晖对这个伤亡比例目瞪口呆。然而蓝先生并不觉得好笑:「我们种族真正的成员,只有八十二位领主。领主之外的人口并不算数……这个你现在不好理解,等会儿你会知道。至于他们这种无趣的东西,谁知道有多少?也许比宇宙中的恒星还多!」
  红先生并不理睬对手的挑衅。 「他们被打痛了,从此不敢再无视我们的存在。最后一次战争之后,我们达成了条约,如果对引爆某颗不该成为超新星的恒星有争议,我们会尽量避免战争,互相陈述理由和利益。如果还是不能达成一致,就邀请离这颗恒星最近,但不受超新星爆发影响的智慧生命来进行仲裁。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只需要聆听我们各自的理由,然后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我们双方早已脱离需要谎言的阶段,你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对我们任何一方负责,只需要相信我们的陈词并选择一方。我们庄严承诺,不管这个仲裁者是多么低级原始,他的决定必须得到执行。事前事后不得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威胁、贿赂或者报复。如果哪一方违反保证,另一方有权宣布无限制战争。仲裁之后你将被安全地送回地球,关于此事的记忆将被全部抹掉。你的报酬是:我们会尽量回答你提出的七个问题。你随时可以提问,当然,与听证过程有关的询问不包括在内。你应该明白我们的答案有多少分量。所以,谨慎选择你的问题。」
  傅晖一直处于晕眩状态的大脑中,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眼前是神一样的存在,而他们将回答七个问题!
  「问题和答案的记忆也会被抹掉吗?」
  蓝先生并不回答,只是怪怪地干笑了一声。
  「……当然。我们虽然是对手,但我们都尊重宇宙中智慧生命的基本伦理。人类这样程度的文明,在开始星际旅行之前,不应当受到超级智慧的指导。否则你们获得的力量会与你们的智慧程度不相称,只能伤害到自己。」
  红先生说这话的口气也相当怪异。傅晖很失望:「那这个报酬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没听说过吗?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你并不会死,只是忘掉。」红先生笑容可掬。他好像对傅晖小算盘叮当的态度并不生气,反而颇为欣赏他的放松。
  傅晖被雷得说不出话。这些家伙对我们到底了解多少?我们这样「原始」的文明,他们也有兴趣吗?
  「可以开始了吗?」
  「好吧。我想先问问题。」
  「请。」蓝先生和红先生对视一眼,同时坐正了身姿。没有任何理由,但是傅晖感觉到,现在他的思维终于属于自己了。
  「光速可以被超越吗?如果超越光速,时间旅行可能吗?」
  「还在想你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两个问题是相关的,所以只算一个。」红先生大度地答道。 「以你们的水准,物理学算发展得不错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算错,但是它相对我们理解的宇宙,还需要两次升级,就像相对论针对你们的经典物理学的那种升级。简单地说:光速是可以超越的。你来到这里花的时间不到一秒。但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时间的单向匀速流逝,其中内含的因果逻辑性,是宇宙生灭之间不可动摇的刚性尺规。你既不能回到过去,也不能去往将来。我们也不能。爱因斯坦的理论只是真实世界在四维空间中的良好近似,他把维度想像得太简单,又把时间推测得太复杂了。具体他错在哪里,我无法向你解释。你缺乏太多的过渡理论。」
  傅晖满意地点点头:「至少我不用担心回去之后已经是几千年后了。」
  蓝先生笑道:「正确!一切都将照旧。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的理由。」
  「我们这一族,是这个宇宙已知的,最长寿、最强大、最智慧的生命。我们中最年长的,寿命长达数十亿年,而且不会自然结束。我们的躯体可以由整个的行星构成,我们的力量足以引爆恒星,粉碎行星,随心所欲地创造智慧和生命。我们的知识和技术,我们的存在形式,人类的语言甚至无法描述。由于我们过于强大,数量必然稀少,否则宇宙提供不了足够的生存空间。我们对能源和物质有着极度的渴求,尤其是物质。现在的宇宙中,能源是充足的。但是构成生命和生命环境的物质却极为珍贵。我们需要巨量的重金属元素来维持领主的生命,以及培育我们的……幼体。这个巨量是榨干无数颗行星也无法满足的巨量。你应该知道,行星在宇宙间本来就是稀少的。我们忍受不了绝大多数的恒星烧尽之后变成白矮星直至宇宙末日,极度浪费宇宙赐予的物质。于是我们有计划地引爆红巨星,这些诱发的超新星会大量合成重元素,再催生新一代恒星,以及更多的,可利用的行星。如今的银河系,每年平均50颗超新星爆发,你觉得太少了吗?其实自然爆发的只有不到40颗。银河系太老了。如果没有红先生们的干扰,我们光在银河系,每年就会引爆100颗以上。当然,我们很小心,从不会在离智慧生命过近的地方引爆,即使这些智慧生命像你们一样原始。——除了他们。他们简直无处不在,每找到四颗合适的红巨星,其中就会有三颗被他们霸占!」
  「你说的诱发,是类似II类超新星的爆发,对吧。即使原始如我们人类,也知道I类超新星,那就是白矮星吸聚质量,逼近钱德拉塞卡极限时,一样也会爆发成超新星。白矮星宇宙中到处都是,你们何不利用它们呢?I类超新星一样会制造重元素。」
  蓝先生对傅晖的敏锐好像有点惊讶。 「按照你们的分类法,I类超新星是很难引爆的。因为它通常需要双星系统来吸聚质量,即使强大如我们,想引爆它也要费太多力气。其实超新星共有三类,其中一类你们还没发现。我们能利用的,只有把红巨星催化成II类超新星。现在请你看窗外,你就能理解我们的需求。」
  窗外,红巨星消失,幻化成了另一片陌生星空的影像。一颗巨大的行星有着类似土星的灿烂光环。视野拉近,光环中有无数庞大到不可思议的,星际战舰一样的东西急速往来。它们显然不是自然存在,每一个看起来都各不相同,都无比复杂,都武装到了牙齿,每一个之间都在互相厮杀,摧毁,吞噬。大大小小的金属碎片充斥着空间,高能射线攻击交织成明灭的大网,千万个核爆闪光在每一秒发生。从近处看来,整个行星的光环也非自然形成,而是完全由它们的推进器轨迹,武器闪光和尸骸组成!战事始终热烈,似乎亘古以来,永无休止。
  这幅宏大的异象把傅晖吓呆了。虽然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其中显而易见的极端力量和狂暴,让他浑身冰冷。
  蓝先生在他背后谦逊地解释:「这只是我们幼体的最低形式。在这个行星竞技场,幼体们出生,竞争,互相吞噬,不断进化。全部资源由一个领主提供,最后也只会有一个生存者。生存者将参加下一阶段的竞争,竞争的形式是我无法向你演示的,消耗也是指数增长的。经过很多个阶段的竞争,大概需要接近一亿年,最后的胜利者,完成了最后的进化,才能取得领主的资格。他的荣耀将和每个领主一样,永垂宇宙。在此之前,他们与其余的世界是完全隔离的。这是我们必然的繁殖方式。虽然我们也能回收部分物质,但不引爆更多的超新星,星系中的重元素还不够我们消耗,我们的后代很快就会面对资源枯竭,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将不复存在。」
  「你理解了吗?」
  傅晖愣愣地点了点头。他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蓝先生舒适地靠回了沙发。傅晖终于透过气来:「第二个问题:我们的太阳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个简单。质量太小,形成红巨星之后也不方便引爆。三十亿年后,它在红巨星后期,将剧烈膨胀,吞噬掉地球。你们虽然现在很低级,但发展得很快。如果到那时还存在,应该早就远走高飞了。也许会有某种疯狂繁殖的生物来填补空缺……哈。最终太阳会变成白矮星,由于是单星系统,它也无法吸聚质量变成超新星。它会越来越冷,直到死寂,与宇宙一起孤独终老。」
  「宇宙的结局是怎样的?」
  「第三个问题?」
  「是的,请回答。」
  「你们现在认为那个宇宙密度常数Ω恰好等于1,宇宙会在膨胀与收缩之间无穷振荡,对吧?呵呵,你们的审美感觉还真不错。可惜只是一厢情愿。这个概念本来就不是一个常数能够表达的。我们理解的结局是,宇宙会无限膨胀下去,直到所有活动停止。到处一片绝对黑暗和冰冷,所有生命都将消亡,直至永恒。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无聊的结局,我们也不知道。 」
  傅晖也感觉味同嚼蜡,胸口一阵发闷。
  「你们怎么这样了解我们?我们人类这样低级的物种,你们为什么有这么大兴趣?你们一直在偷窥我们吗?我只是普普通通一个人类,为什么选择我?这算一个问题吧!」
  蓝先生耸耸肩:「为了对你的影响公平起见,我们平分问题的回答权。现在本来也该他陈述了。」

  「我的种族同样古老,也许不算最强大的,更是非常短命。用你们的时间计算,我们每个个体的生命是精确的21年零6天11小时。至于智慧,我和蓝先生有不同的标准。我们的数量无人知道,包括我们自己。宇宙中已知的每个大星系都有我们的家园。我们的成功在于集体生存。我们的社会中,阶级、规则和分工极其复杂,我们的意识彼此相连,我们上代的所有记忆都会遗传给下一代,代代累积,而且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事。我们的意识也会部分遗留到下一代,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是永生的。我们开始时,和人类是一样的原始有机生命,但是我们经历了十亿年的自然进化和主动进化,已经把自己完全改造。你可以认为我们没有实体,但我们的精神、思想和行为是确实的存在。我们的技术一点也不逊色于他们,尤其是通信与协作方面的。我们适应严酷环境的能力,没有任何物种可以相比。我们并不喜欢争斗,为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园,我们选择进化为适合生存在红巨星系统中。这里没有其他的生命,能源充足,而且在宇宙中非常丰富。也只有我们,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居乐业。」
  「星际间另有一个霸道的种族,虽然他们居高临下,自称不愿伤害其他智慧生命,但他们的行为却毁灭了我们的家园。虽然他们非常自负,曾经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横行宇宙,但事实证明他们不能战胜我们。我们早已进化出了伤害他们的能力,利用无数个体意识渗透,断绝他们吸收资源的途径,直至干枯而死。除了他们自己,我们也许是宇宙中唯一能伤害他们的生命。现在,他们引爆任何红巨星之前,必须与我们商量,如果我们的居民不算多,我们会选择事先迁居。但是这个星系中生活着二十亿个我们,集体的意志要求这位蓝先生退却。换了一千万年前,这会是一场战争,现在,我们只要求仲裁。」
  「至于你的第四个问题,我们和蓝先生都并不特别关注你们。问题是你们实在太吵了!从你们发明无线电到现在,我的记忆才多累积了五代,你们的信号就从零零星星变得响彻半个银河旋臂。我们和他,在太阳系都植有自己的接收器,任何痕量的电波信号都会被接收到,整理好,并用超光速转发回来。蓝先生有专用的意识分支来处理你们的信号,我们则有上百名个体以理解你们为职业——其实是非常冷门的职业。我们监听每一个电话,记录每一段数位化传播的文字,你们以为最保密的有线通信,也会有微弱的感应信号,在天王星轨道上都能听见。你们是一个有趣的种族,好像没有任何私密感,没发展任何遮罩空间信号扩散的技术。」
  「宇宙中找不到更高的权威来解决我们两族的争端。换了你们人类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会掷骰子来解决,很好玩的事!可惜我们双方的技术中,已经没有任何随机过程了。我们只好求助于第三方的智慧生命来决定,你就是我们的骰子。」
  「选择特定的仲裁人,必须双方同意。在你之前,我们否决了21个地球上的候选人。你确实没有什么特殊的,好处就是你学习天文物理,能够很快理解问题的实质。你们是离这里最近的智慧生命,银河系中智慧生命很少,除了在座之外,只有五种,其中你们是最原始的。对于仲裁者来说,原始一点反而好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个回答满意吗?」

  傅晖的头脑中已经乱作一团。红先生的陈述和答案,已经让他难以消化。旁听的蓝先生脸上诡异的表情,更是让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大的隐情。他知道,双方都已陈词,现在就是自己给出裁决的时刻,但是他还没有问完问题。某条模模糊糊的线索在他的潜意识中跳跃,在他想明白之前,已经脱口而出:
  「第五个问题:西元1054年,宋史至和元年记载的天关客星,那是我们历史上一次著名的超新星爆发。我们现在认为那是一颗II型超新星,在距离地球6500光年的金牛座,爆发的残骸就是蟹状星云。请问那也是一次人类仲裁的结果吗?」
  两位绅士的态度都起了难以形容的变化。傅晖一直认为这两个代理人偶的脸,模仿人类的情绪非常传神,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眼前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异物。他们各自的情绪,互相之间沉默的交流,傅晖完全不能把握。
  「是的。」
  红先生一反殷勤周到的常态,只用两个字冷冷地回答。
  「你是作为一个有智慧的个体来裁决。请不要有物种心态,也不要受先例影响。」蓝先生的笑容只能用假惺惺来形容。
  「第六个问题:那次仲裁之后,你们也把仲裁者的记忆完全抹去了吗?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傅晖已经完全顾不得物理学者毕生难求的「闻道」机缘了,他有一个荒诞至极的猜想。
  「请珍惜你的机会,不要问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红先生越发冷淡。
  「我听说选择问题是我的权力。」
  「轮到我回答了。」蓝先生插了进来。
  「你,聪明的程度超过我们的估计。那一次的仲裁,也是发生在我和另一群红先生之间。当时的那位代表红先生,输掉裁决之后所做的事,我只能称之为作弊。他大概是归咎于仲裁者不够智慧,于是在我们共同处理仲裁者记忆时,他偷偷做了手脚。我得承认,他们在理解低级生命和玩弄意识的技术上,比我们要高明一点。他瞒着我留下了一些记忆的痕迹,甚至留下了一些超人类的意识驱动能力。那次的仲裁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裁决的时候,一个人支持我,一个人支持红先生,还有一个模棱两可,但是最后还是偏向了我。二比一,我赢了。」
  「西元前5500年,那时候的人类处于什么文明状态,你应该知道吧?只能非常勉强地称为智慧生物。为了让他们理解问题的实质,我们不得不自称为神,用类比附会的神话来解释我们的情况和要求。因此他们的记忆不但残缺不全,而且是歪曲的。然而,他们回去之后,都拥有了一些红先生赠送给他们的奇怪意识能力。这是多么残忍的的罪行!红先生的行为,其实足够成为我宣战的理由。但我毕竟赢了裁决,并不想跟他认真计较。那三个人的名字,根据一百年中来自地球的资讯,都已经改变了。所以他们原来的名字对你没有意义。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们都是和你一样的东亚人种,西元前5500年,地球的东亚历史上好像称为炎黄时代……那位红先生,真是高级智慧生命的耻辱。你也许现在还不理解这一点……」

  红先生的声音如同寒冰:「那一位是我直系的祖先。我记得每一个细节。」蓝先生行了一个夸张的致歉礼:「我没有任何歪曲,同意吧?」
  「那次蓝先生赢了。你们的历史记载,蓝先生的支持者和他的同盟者,回到地球几十年后,也战胜了第三个人。他们本来都是和你一样的平凡之辈,是我的祖先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改变了你们种族的文明进程。我并不同意他的行为。而且我要诚实地告诉你,不要为此对我或者我的种族感恩。外力改变低等智慧种族的文明进程,使其跃进,这不见得是一种福音,绝大多数情况都不是。」

  傅晖垂下头,默默思考着问题和答案。两位绅士安静地等待着。时光匀速流逝,一如既往。
  「超新星爆发时,待在这里安全吗?」
  「第七个问题?」
  「不,这是我的答案。我想亲眼看看。」
  蓝先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次可以称为真心实意的笑容。红先生毫无表情。
  「当然安全,这所房子在一个小小的绝对隔离空间里。这方面的技术,你在宇宙中找不到谁可以更信任了。为了让你看清楚,我会把距离拉近到一千万公里。」
  蓝先生向红先生微微欠身。红先生答礼之后,也走到窗边,和另外二人并肩而立。窗口的视野已经完全被恒星表面充满,无穷无尽的火焰之海。
  「40秒钟之内,我们将完成全部疏散。」
  「谢谢。」
  红先生转向傅晖:「快八千年过去了,没想到你们还是一样的愚蠢。我告诉过你,外力的干预并不是福音。你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但是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想知道你的理由。是你天文学者的好奇心?是你对祖先的盲从?还是你自己就崇拜蓝先生这样的存在?你知道,经过了今天,我被永远禁止接触你的思维了。我也绝对不会再犯我祖先的错误。」
  蓝先生向红先生投去警告的目光。

  这一瞬间,超新星爆发了。即使是身受其害的红先生,也被这宇宙间至大的壮观深深迷住。
  红巨星升腾的表面,如同一次爆炸录影的倒放,迅速向内塌陷。从外至内,一层层引燃不受控制的热聚变反应,氢,氦,碳,氧,氖,矽,镍,直至中心无比致密的铁核,每一层燃烧的物质都多于太阳的质量,而烧尽速度仅以秒计,在傅晖震怖的注视中,如同整个星空被倒吸进去。整个恒星的质量失去了聚变压力的支撑,汇集成极端强大的重力,猛击在铁核上,铁核的反弹力向外炸开,一千亿开尔文的高温瞬间聚合外层物质原子,制造出所有自然重元素,并把恒星绝大部分的物质炸得飞散出去。
  无限的光,宇宙一片炽白。
  这颗超新星此刻亮过银河系千亿颗恒星光度之和。一年之中,它将持续这恒星壮烈死亡的辉煌。 3100年后,其他的人类将得以目睹。
  哪怕是蓝先生动过手脚的窗户,也无法瞬间适应这样强的爆发。几秒钟过去了,屋里才恢复暗淡。超新星的范围已经急速膨胀,还在以光速的十分之一向四周扩散。窗外的天空中,除了光,还是光。

  「该启程了。」红先生说。傅晖觉得他的语气甚至可以称为友善。他似乎也并不期待傅晖的答案。
  「在我们清除你的记忆之前,你好像还剩最后一个问题?」蓝先生有点疑惑。
  傅晖心不在焉的问道:「你向上次那三个人自我介绍时,怎么称呼自己的?请告诉我当时你准确的人类发音。」
  蓝先生哑然失笑:「这也算一个问题?通常第七个问题都是:至高的神存在吗?」
  「我对那个没有兴趣。一直在想第七个问题,但你们回答不了。能够回答的人,已经死去快八千年了。所以我随便问个。请回答。」
  「Chit-row。这是十五亿年前,我肉身时代的名字。不太准确,人类发音只能模仿成这样。怎么了?」
  傅晖转向红先生:「你听明白了吗?即使是你们这样的生命,也会犯错误。在涿鹿之野战败的,不是你的支持者,恰恰是蓝先生的支持者。你们只接收遥远的电波,所以会想当然地推测远古人类历史。你们早就放弃了声波语言,所以丧失了对人类发音的敏感性。你弄错了他们后来的身份,Chit-row就是蚩尤,他使用了他崇拜的神的名字。传说中他善使武器,驱策风伯雨师,这正是蓝先生擅长的武力和驱使自然能量的爱好。传说中他嗜食铁石,这正是蓝先生的口味。他大概也欣赏了蓝先生的幼稚园,所以他的苗裔也流传着百毒相噬,选出最强悍的那一个作为利器,甚至化入自身。炎帝为什么叫炎帝?因为他崇拜你的红巨星。黄帝为什么是黄帝?因为他中庸,颜色在你们二者之间。传说黄帝召唤旱魃战败蚩尤,这难道不是你祖先的赠礼,意识驱动力,枯竭资源的战争方式?你的哲学和生活方式在远古的中国胜利了。我,可以说正是你的传人。」
  「我不能向你解释理由。我的脑子被你们弄得很乱,我短短30年生命里积攒的知识和好恶,我身为炎黄子孙的骄傲和伤痛,现在全都像蓝先生的幼体那样,混战一片,互相杀戮吞噬。我只能用我的第七个问题回答你,但这也是你无法回答的。我只想请问蚩尤:你也是我的祖先,当年你为什么会失去神前结下的联盟?为什么一定要作战,又为什么会战败?为什么你就不能在华夏文明中留下一点痕迹?」
  傅晖抱着头,苦闷地跌坐在椅子上。两位绅士心怀怜悯,看着这个聪敏、幼弱、无助的客人。蓝先生缓缓驱使他睡去,红先生抹去一切的强大精神力量进入了他的梦乡。

《客星》 作者: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