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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_终末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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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终末之章》
作者:ShakeSpace

正文 九州·终末之章

  未来早已在过去写下。

  枯瘦的手指从水鉴中拈出云母石版。这只手由于长年接触水鉴中的银液,肌肤上早已呈现出斑斑点点的黑色死皮,形象地记录了它的主人——星象家古素原的一生。

  虽然身为当世首屈一指的星象大师,古素原却仍然坚持亲自每天记录星象,而非令学徒代劳,即使是用清水冲洗石版这种小事也是同样。他将洗净的石版放在木架上任其阴干,一个时辰之后,石版上就会显现出通过水鉴映照出的星辰轨迹。

  边上的学徒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直至告一段落,才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是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古素原擦干手,叹了口气:“先出去再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暗室,回到烛光摇曳的书房。学徒耐心地等待古大师坐下,然后再一次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是的。星辰在变化。”古素原叹息着说。

  “可是星辰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学徒仍不能理解师傅的话语。

  古素原打开座畔藤箱,取出一个黑色的陶制酒樽,缓缓为自己倒了盏酒,然后换了个话题:“你猜得出这是什么酒么?”

  学徒轻轻嗅着迅速散发到空气中的香味,情不自禁地舒展开眉角。

  “这香味……啊,十分有力度。清甜的果实气息……是梅子,带有张力的酸味。还有红杏和黑莓。是梅子酒,也混合了一些其他果实。”

  古素原点了点头:“你也来喝一些。说说看感觉。”

  学徒恭敬地接过酒樽,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注至半满,然后闭着眼睛小口啜饮。

  一瞬间,柔和的触感在舌尖荡漾。

  “呵……老师……这酒很不错呢。我仿佛……仿佛回到了宁州……”

  他将酒含在舌下,徐徐呼吸着从紫色酒液中散发出的气息。

  “是的……剧场。宁州小合城外的剧场。和其他羽人的剧场一样,它建立在室外。在一处和缓的小山坡上,边上是大片的梅林和杏林。在歌者唱出那华丽高音的时刻,山间的晚风将林中的花朵吹落……”

  古素原赞许地点头:“嗯,你跟随我这些年,不光是星象学,对我的酒道也已经有相当高的领悟。”

  他婆娑着粗糙的酒樽外表:“这正是前年在宁州三河平原上酿制的梅酒。如同那里所独具的青绿色、浅紫色、绛红色三色土质,孕育出的果实也同样具有无可比拟的饱满色彩和丰厚口感。前年全年阳光都十分充沛,夏天郁非在东南地平线徘徊,秋初印池则逐渐上升到双月的高度,这是一个能够出产令人垂涎的美味果实的年份。而用这个年份的果实,经由三河七大酿酒师之手所酿制的酒,就理所当然地具有你所说的那份华丽,正如同回响在落花中的深邃歌喉……”

  古素原注视着酒杯,目光变得哀伤起来:“然而这样的美酒,却只能存在三年。世上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酒从初酿头一年的逐渐成熟,到现在色香味完全绽放,再到将来成熟过头慢慢衰败,也不过是三年而已。”

  学徒似乎隐约开始明白大师的意思。他不敢打扰大师的话,只是静静听下去。

  “果实的成熟到腐败,只是一个季节的事。经由酿酒师的手,将这份甜美浓缩在酒中,于是便将其延长到了三年。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三年也只是短短时光。与此相似,我们也终究会衰老死亡,但这段岁月对于星空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古素原轻轻转动酒杯,又喝了一口美酒:“那么星辰呢?”

  学徒悚然一惊,说道:“老师……您的意思是……难道……”

  “我也多次观赏过羽人的歌舞剧。华丽的高音总是在乐曲的最高潮出现,然而它也预示着乐曲即将结束。正如这梅酒,当其色香味完全盛开之后,距离成熟过头也就不远了。”

  古素原轻嗅着梅酒的香气,叹道:“我们的世界……九州大地……距离毁灭也不远了……”

  学徒惊愕地看着古大师的脸,仿佛要从大师严肃忧郁的神情中看出这番话的真正含义。

  “老师,您在星象中看到了战争?是否又一个乱世即将到来?”

  “乱世?”古素原讥讽地微笑,“乱世又怎能称得上毁灭?”

  他指着书房中那占满了整整八面墙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一摞摞的历年星图,说道:“不管是乱世,还是和平年代,都记录在星象中。正如一年一度的山间野火,烧去了腐朽的树木,留下肥沃的土壤——乱世就不过是历史大循环中的一个环节,一个必然的环节。它在漫漫星流世代中发生过多次,又怎能说这是一种毁灭呢?”

  “不,我说的毁灭,是真正的毁灭。”古素原说道,“万物有始必有终,世间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即使是这世界本身也一样。好好听着,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乃是一个最大的秘密,一个仅仅流传在我们玄天步象派中的千年预言。”

  学徒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你已经学习过了关于星辰诸神的众多奥秘。然而当你面临着终末的时刻,就有必要回溯到太初去探求原因。太初的时刻,也就是消失在历史中的星流元年。”

  星流……这个名字是从远古的晁帝国流传下来的。学徒当然清楚古大师所说的这件事。在那空前绝后的星象家盛事——星瀚大典上,数百位一流的星象家合力推算太初,从群星的轨迹,逆向推算万物的肇因。他们得到了一项惊人的结果:在数千年前的某一时刻,所有的星辰都位于同一个点上。

  无需解释,所有的星象家立刻都明白了这件事实的含义。那个点就代表着一切的开始,时间与空间。星瀚大典之后,九州大地上所有的星象家便都开始采用星流纪年,而太初的那一点就被命名为星流元年。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位神祗的意志。在世界创世之初,众神聚集在同一个点上,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古素原自问自答,“没有人知道。星象家也只是凡人,没有可能去猜测神的意志。”

  学徒的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但却忍住了。古素原锐利的眼神捕捉到了学徒的神情,轻轻哼了一声:“然而我们却总是以为自己能够从星辰的轨迹中窥见一斑。这就是星象家。诚然,我们或多或少地能够解释一些过去,预言一些未来,但谁敢说他了解了最终的答案?”

  学徒泄气下来,小声说:“连老师您都这么说?”

  “你以为我在谦虚么?”古素原叹息,“我们在变换无常的天地间,一边迷惘着,一边重复自己的错误。历史上有少数伟大的星象大师,曾经一度接近那最终的真理。其中与我将要告诉你的事情有关的,就是皇极经天十二式联算。”

  “十二式?”学徒一脸震惊,“不是只有七式么?”

  “七式联算并不完备。它并未囊括所有的可能性。可笑的是,作为它不完备的一项证据就是:七式联算是能够被人解出的。尽管历史上解出七式联算的只有少数人,并且他们都并未将自己的成果公开。

  “大约一千年前,皇极经天派的一位星象大师与我们学派中的某位大师相互交流各自的心得,于是关于七式联算的知识就进入了我们的玄天法塔。那位大师当时立刻便意识到七式联算的不完备性,并且将其扩充成了十二式联算。

  “但十二式联算的求解已经超越了人力的极限。在之后数百年的努力中,星象师们一直在努力逼近那个解,但最好的成果也不过是解开十一式。将这个十二式联算中的某一式近似省略后,剩下的十一式便忽然可解了。而一旦将那一式加回去,整个联算立刻就成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体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解开。

  “尽管始终不可解,那位大师却直觉地预见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只是凭着自己多年来的经验与敏锐的直觉,将关于最终解的猜想写了下来。

  “而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一直在我们学派中隐秘流传的猜想。假如这个猜想是正确的话,那么世界的初始和终结是这样的——

  起初,世界是一片混沌。这被称作“荒”的混沌包含了一切存在之物,具有无限的可能性。

  在时间的起点,“荒”之中产生了一个称作“墟”的意识。墟从荒中诞生,又从荒中脱离。墟是包含了无限意识思想的精神,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就明白自己必须抗拒荒的混沌引力,避免被荒再度吸收同化。

  而墟所具有的无数精神意识,相互之间也存在排斥冲突。最后墟便进一步分解成无数精神碎片,每一片都代表着一种独立的精神意识。这就是星辰诸神。其中最显著的就是星象学中的十二主星。

  太初的混沌物质具有无穷的吸引力,而星辰诸神的精神意识却必须坚持独立与分离,这两种趋势正是完全对立的。为了避免被荒所吸收,星辰诸神开始共同施展一个法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法术。

  这个法术,名为“创世”。

  于是,九州大地诞生了。

  利用沉睡着的荒身上的各种物质,诸神创造出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以及数种智慧种族。诸神割舍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意识,将其糅合于这些新的生物中,赋予它们独立的思想。

  诸神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封印。所有的智慧种族都是这个巨大封印的一部分。带有了星辰诸神的精神烙印,这些智慧生物也自然而然地具有独立与分离的趋势。他们的精神意识便操纵着大地上的物质相互冲突,与荒的引力相抗撷,尽管由此也带来了战争等附加效应。

  然而这个封印真的能够永远限制住沉睡中的荒么?

  假如这个封印出现了破裂又会如何?

  “破裂?那是什么意思?”学徒还是首次听到这一套关于世界起源的猜想,震惊之下,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其中涵义。

  “既然是一个法术,自然就有可能失败。即使那是诸神所施展的法术也一样。”古素原说,“这个世界因天神的合作而建立,同样也因天神的分裂而毁灭。你别忘了,星辰的运动,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大地上的万物。而这种影响本身,与我们的自由意志就存在着微妙的冲突。”

  “我……还是不明白……”

  “换句话说,星辰诸神相互排斥的精神意志,不断影响着他们自己在太初创世时设立的封印。在这个世界千万年的运行过程中,这些不调和感一点一点地积累着。最终到了某一个程度,就将令封印完全崩坏。”

  学徒迅速地思考着,惊叫起来:“难道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们的世界已经到了这个界限?您从星象中看到了这一点?”

  “其实又何须星象呢?”古素原叹息道,“无数征兆早已在大地上呈现,但我们都是瞎子。根据史籍中的记载,数千年前的人民虔信诸神,但看看如今,具有真正信仰的人又有多少?即使是那些术士们,身为星辰的宠儿,能够感应到星辰的精神召唤,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也不过是把星辰看作自己力量的来源加以利用罢了。”

  学徒清楚古大师早年与几个术士之间存在深深的仇怨,因此向来对一切术士没有好感。当然,此刻学徒绝对不会将这个想法说出口,而是问道:“这就是说,封印已经开始失去控制了么?”

  “再看看我们这个时代——”古素原说,“一个太平的盛世。九州大地上已经有多久没有战争了?这难道不是一个预兆么?”

  “您的意思是……”学徒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只要想办法发动一场战争,就能加强大地上的封印,令九州大地不至于毁灭?”

  古素原轻蔑地看看学徒:“就凭你么?你以为战争是什么?玩具?即使是乱世时代的霸者,也不会轻言发动战争。只因他们都知道,一切最终仍是要由星辰来决定。根据我的推算,至少在最近五十年内不会有国家之间的战争。”

  学徒当然完全相信大师的计算,但他立刻就想到这个结果的另一重意义:“所以,我们的世界在五十年内还不会毁灭。”

  “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超过万年,它的毁灭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古素原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古旧的手稿,“在当年那位大师的猜想中,他提出了十二个预兆。当这十二个预兆完全发生的时候,或许就是最终时刻到来的日子。”

  他感慨地抚摸着手稿,说道:“在我年轻的时候,前辈大师已经观测到了第一个预兆。但之后几十年没有新的预兆发生,我都快将这件事忘记了。谁能想到,最近的一年来,竟然一连出现了两个预兆。难道说,世界的毁灭已经加快了脚步么?作为星象家,生在这个时代,能够观测到世界毁灭的预兆,是幸还是不幸?”

  “我们还有时间……”学徒喃喃地说,“还有九个预兆没有实现,还有至少五十年……”

  “或许是五十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两百年。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时间,因为没有人能够解出十二式联算。”古素原摇头道:“十二式联算是神的领域,凡人根本没有可能解出。”

  “可是……我们总该做些什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学徒凝视着手稿,喃喃自语。

  他想了想,问:“老师,我想您今天告诉我这些事情,也不是出于偶然吧。您是否也希望我能帮您做些什么?”

  “我已经老了。老到失去了雄心壮志。但你还年轻。”古素原慢慢地说,“你想要做些什么?那么你先得明白,假如这个世界早已注定要毁灭的话,你所想的那些事就是与星命相逆而行。这么一来,你的行为本身就会加速封印的破裂。这正是一个可笑可悲的悖论。”

  他将手稿轻轻推到学徒的面前:“然而我现在将这些事告诉你,不也是属于这个悖论的一部分么?人啊,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

  一股轻微的战栗流过学徒的脊背,带着一丝兴奋,和一丝对未来的惶恐,学徒郑重地接过手稿。泛黄的桑皮纸并不是千年前的旧物,而是几十年前古大师所亲手传抄,仿佛象征着玄天步象派的历代传承。学徒迅速地扫了一眼手稿封面,刚刚来得及看清那个千年前星象大师的名字——云纹。

  “拿去看吧。”古素原说,“以你现在的学识,已经足以理解这手稿中记载的知识。至于看过以后你有什么想法,我已经管不着了。我只是要警告你,不要毫无意义地想要尝试求解十二式联算,那只是浪费时间。”

  “是的,老师。”学徒恭敬地说。

  八十年后。

  中州,平天城,星瀚宫,拱极静室。

  这里是永恒教主静思的地方,没有任何灯烛,大殿常年沉寂在黑暗之中。

  作为近数十年来东陆最强盛的教派,永恒教的地位无比超然,在九州大地上拥有难以匹敌的声望和影响力。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当现在这个人想要进来的时候,即使是门外的三位大司祭拦不住他。

  那个人推开门,门外射进来的一丝光亮迅即被大殿内的黑暗吞没。他迟疑了片刻,大步踏进静室,朗声笑道:“多年不见,也不现身出来看看你的老朋友么?”

  门在他背后轰然关闭。一丝细微的精神力钻入他的脑海,形成了一个声音:“老朋友,我可没想到你会亲自过来。”

  “别装模作样的吓唬人了。此刻又没有你的徒子徒孙在,做给谁看呢?”那个人挥手射出一道绿色的光芒。静室中央的黑暗中将绿光凝固下来,显出一片青色羽毛的模样。

  “说起你的徒子徒孙,他们居然还问朕要信物。一是朕当年从你这里抢了一根毛过来,他们还不肯让朕进来呢。”

  “即使没有这片羽毛,他们也不敢真的阻止你吧?”黑暗中的声音说,“皇帝陛下?”

  羽毛突然间大放光明,映出了来人的脸。

  五六十岁的威严外貌,灰色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紫金冠,身上穿着合体的戎装,手中的藤杖更多地用在向臣子们发号施令时的挥舞指点上,而非帮助这老当益壮的身躯行走。来者正是当今天下的共主,一统九州的高帝国皇帝。

  皇帝微微眯眼,仍然看不清室内其他东西,不禁有些动怒:“你还不露脸,可别怪朕不客气了。”

  “陛下这是以皇帝的身份说话呢,还是在以老朋友的身份说话呢?”黑暗中的声音仍是不急不躁,“我闭关静思,却不是能够轻易现身的。但我想,能够令你亲自前来,应该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吧。”

  “那么这个理由是否足够呢?”皇帝冷笑一声,朝黑暗中抛出一个小小的金盒。

  闪耀着金色光泽的盒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在将要没入黑暗中时,凭空出现了一只手,将它接住。

  随即,这只手的主人的身形出现在了黑暗中。那是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容似乎有些模糊不清,因为他的全身都笼罩在朦胧的光芒下。这层光芒仿佛是从遥远天空中的星辰射出,隔着重重宫室映在他身上,又仿佛是从他体内通透出来,如同具有世间一切色彩。

  接着,光芒从他背后枝枝杈杈地扩散开去,像是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古树,又像是凝结了露水的蛛网。朝上下四周发散的明亮光痕,一直延伸到静室的顶端地面和四壁,而这个年轻人就漂浮在空中,依托于这张光网中央。

  “老朋友……你看起来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样年轻。”看见永恒教主现身出来,皇帝的语气中不禁有一丝嫉妒,“朕这副模样,臣子们已经整天在奉承说驻颜有术,要是他们看到了你之后又该说什么呢?”

  永恒教主并不答话,而是轻轻抚摸着金盒,仔细感应盒中的事物。

  “这是前几天雷州进贡的。”皇帝说道,“朕忽然想起五十年前你就似乎在找这东西,所以特意带来给你。”

  “那也不必你亲自来吧?”

  “当然,还有别的事。”皇帝喟然长叹,“世界上又不是人人能像你一样长生不老。朕已经快八十岁了,总该为帝国的将来作打算。这一次,就是想来听听你对朕的继承人选择有什么看法。”

  “还没选定皇储么?”永恒教主笑了笑,“四十几个皇子,两百多个皇孙,的确是件头痛的事。”

  “一个个都不成材。”皇帝恨恨地说,“只可惜时不我待,否则朕恨不得手把手将每一件国事的处置方法都教给他们。”

  “你便将事情放手交给他们去做又如何?年轻人终归要从自己的经历中学习成长。”永恒教主说道,“很久以前,我的老师曾告诉我某一个星象问题是不可解的。但我并没有死心,偷偷花了十年时间去研究这个问题。”

  “最后你经过了自己的努力探索,就成功了?”皇帝顺着他的口气问道。

  “不,我还是失败了。”永恒教主轻声笑了起来,“老师是对的。这个问题凡人不可能解开。而我在这十年中也的确学到了东西——至少我认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能干。‘学会自己能做什么’固然是一种学习成长,但‘学会自己不能做什么’同样也是一种学习成长。”

  “是么?”皇帝仍然放不下心,“虽然你这么说,朕始终还是要在他们之中选择一个皇储。”

  “也许……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永恒教主淡淡地说。

  “什么意思?”皇帝警觉地问。

  “因为它。”永恒教主举起手中的金盒,“你知道我一直在找这东西。但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吗?”

  皇帝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他自然仔细地看过盒中的物品,那是一团赤红色的流痘雾气。只不过,即使打开盒子,这团雾气也不会散逸,而是不停盘旋着,其中还隐约有无数闪亮的光点,像是沙砾中细小的云母碎片。

  即使是宫廷中见识最为广博的智者也说不出这东西的来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蕴含着极为强大的精神力。如果不是用雕有咒文的金盒封藏,即使是不懂得法术的普通人也能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力量。

  “这是一颗星辰。”

  永恒教主的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千万年来,第一颗被凡人所发现的坠落到大地上的星辰。”

  他的手指抚过金盒的表面,仿佛沉浸在快乐和迷惘的体验之中。这样的表情对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每当两人一起畅饮美酒的时候,皇帝就会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而这,也就是大预言中的第十一个预兆。”

  “第十一个预兆?”皇帝问道。

  “亏你还把永恒之教设立为帝国的国教,难道只是用来敷衍我这个老朋友的么?”教主说道,“当十二个预兆全部出现,这个世界就会毁灭。”

  “那只是你用来蛊惑人心的理论吧?”

  “身为当事人之一,你仍然缺乏足够的自觉。”永恒教主年轻的面容上泛起一阵强烈的光芒,此时他通过精神力传送到皇帝耳中的话音也额外地多了一份迫力。

  “皇帝陛下,你自己就是第八预兆。”

  高帝国的奇迹般崛起——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在不通过战争的情况下,一个帝国逐渐吞并了散布于九州的其余十几个国家,最终成为横跨三陆的霸主。

  联姻、同盟、政治分化、经济打压、武力威吓……虽然使用了各种方式,唯独却没有大规模的战争。高帝国建国的历史,实在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而我,也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辛辛苦苦寻找的第九预兆,竟然出现在我自己的身上。”

  “水……”

  叶馨那干燥开裂的嘴唇中吐出喃喃不清的话语,原本白皙的面庞也因失血而变得枯黄。往昔风采照人的印池神眷女,此刻却在高烧昏迷中挣扎着。

  其余四人心事重重地坐在营帐中,等候外面已经肆虐了三天三夜的沙尘暴过去。

  在云州的千里石河中,这顶小小的帐篷如同一叶无助的孤舟,不停地被风沙戏弄着。

  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大捧大捧的沙子被狂风不住泼撒到帐篷上。夏成烈不得不每隔一小会儿就捅捅帐篷顶,把堆积在帐篷顶上的沙子弹开,否则一了多久这顶帐篷就会被压塌。

  “我们必须在后天晚上之前渡过石河。”夏成烈烦躁地在帐篷中走来走去。

  “那么你最好祈祷这场沙尘暴赶紧停下来。”帐篷角落里,洛腾慢条斯理地用一方白纱擦拭着自己的佩刀。

  他对着风灯的光亮仔细地审视刀锋上的几个微小缺口,一股淡淡的遗憾升上心头。即使是锋锐的宝刀,经历了接连几个月的拼杀,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折损。

  刀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们这一行数人早已困顿疲惫,如果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所坚持的信念,恐怕在很久以前就倒下去了。

  洛腾将刀收回鞘中,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你去睡吧。轮到我来接你的班值哨。”

  夏成烈紧锁眉头,走到帐篷的另一边,解开自己的行囊,把毡毯铺开。

  他坐下的动作惊动了在一旁闭目养神的人。莫南风把自己紧紧裹在厚实的紫色披风内,微微睁开眼睛,瞄了夏成烈一眼。

  “抱歉,打扰你冥思了么?”

  “你们吵得很。我哪里有心思冥想。”莫南风咕哝了几句,继续闭上眼。他是寰化一系的术士,全靠他的法术,一行人才勉勉强强地绕过石河中的乱流,走到这里。

  此处是一小片平坦的荒地,算是石河中的一个孤岛。他们本来打算在这里休整一晚,并治疗叶馨的伤,但当天夜里就起了沙尘暴,仿佛是沿河而下的洪峰,瞬间将荒岛吞没了。

  这一呆就是三天。

  沙尘暴仿佛无止无休,一直会刮到时间的尽头。出发前河洛村庄中的长老曾向他们提起,石河中的沙尘暴短则一天,长则经月。此刻唯一能往好处想的,就是另外几个竞争对手的进程应该也被这场沙尘暴所阻碍。

  但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困难不是沙尘暴,而是断水。

  为了能够抢在敌人的前面,他们抛弃了一切额外的辎重,甚至包括饮水。反正有叶馨这个印池秘术师在,随时都能以制水术召唤出清水。但在几天前他们遇到了两条大型沙虫,叶馨的手臂被沙虫的颚划伤,伤口受到了毒素的感染,发起烧来。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来施展法术。

  夏成烈抱着膝盖坐在毡毯上,愣愣地看着叶馨。这几天来,她的脸颊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本润泽的嘴唇上裂开一道道干涸的血口。

  “水……”叶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在昏睡的梦境中她看见了什么?夏成烈望着她紧闭的双眼,不禁回想起两人初遇时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夏成烈翻身爬起来,扒开帐篷中央地面上的浮土。向下挖了一尺多深后,便露出前一天晚上他埋在地下的铁皮碗来。两只军用铁皮碗,一正一反扣在一起,利用昼夜间的温差,收集地下的些微水气。

  一层薄薄的水珠凝结在碗底。夏成烈用一小片白布将水珠抹净,然后把这片始贴在叶馨的嘴唇上,让她慢慢吮吸布片里的水份。

  叶馨缓缓睁开眼来:“成烈……”

  “别说话。不要浪费体力。”夏成烈说。

  “对不起……”叶馨抿着始,轻轻地说,“我拖累了你们。”

  “别说傻话了。”

  夏成烈小心地帮她把一绺垂到睫毛上的秀发拨开。他捏捏她的手,微笑道:“帮我个忙好不好?安安静静的养伤。等沙尘暴过去之后,南风会带你回红石村请长老治疗。”

  “不要,我不想耽误你们的行程。”叶馨固执地摇头。

  她凝望着夏成烈的眼睛,目光清澈,“听我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受到印池祝福的术士,血液中也蕴含了水之精华。成烈……我全身的血,应该可以让你们挺过这场沙尘暴……只要节省着一点喝……”

  “住嘴!”夏成烈蓦然大叫。

  刹那间,他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郁火冲入脑海,几天来被这趟折磨人的旅行所一点一滴积压起来的烦恼和愤怒,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想也没有想,他便一把捂住了叶馨的嘴。

  洛腾朝他们这里看了一眼,便别转头去。

  叶馨仍然定定地望着夏成烈,目光中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夏成烈咬牙说道:“对不住,我大概弄疼你了。”

  他抽回手,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帐篷的门口走去。

  “出去干什么?”洛腾在他经过身边的时候问。

  “我去看看驮兽。”夏成烈掀开帐篷的双层皮帘,冲了出去。

  走出帐篷,铺天盖地的风沙立刻迎扑来。尽管刻意把帐篷的门设在了背风方向,但在狂暴的风沙中,随时都有紊乱的涡流从各个方向涌来。

  他们的驮兽是出发前在红石村买来的两头大犰狳,用来装载帐篷武器干粮等等物资。此刻这两条大犰狳都将身体卷了起来,形成半人高的覆着厚厚鳞甲的巨大圆球,下半截早已被连日风沙埋没。在千里石河中,也只有这种大犰狳才能用来载运,其他任何马匹骆驼都无法抵御沙尘暴的袭击。

  夏成烈木然站在狂风中,任凭风沙劈头盖脸打来。没过多久,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就被撒满了越来越厚的沙砾。不时有指甲盖大小的碎石被风挟带着,噼噼啪啪地撞在他的皮甲上。

  灰蒙蒙的天空中,除了沙子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就像是来到了天地的尽头。

  而他们此刻的处境,也正像是在风暴中飘摇的帐篷,四处都看不到前进的方向。

  出路,在哪里?

  夏成烈用力捏紧拳头,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最初的场景,那是他们旅程的开端。

  ——被瓢泼大雨困在驿站里的人们百无聊赖地饮酒聊天。上好的葡萄酒总是引发话题的良好谈资。一如既往地,他对于酒道的知识令周围的人惊讶。几杯酒下来,刚认识不到一天的旅人们便熟络得好似多年老友。

  接着,他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一个难以忘怀的身影上。

  叶馨身着白色的长裙,坐在他的桌边,修长的小腿一跷一跷地,脚尖上还挑着一双缠着金色花边的拖鞋。她一边吃吃笑着,一边转动手中的酒杯,仿佛薄醉微醺。

  两人不知怎么便聊到了理想与愿望。

  “你问我的目标吗?”叶馨嘻嘻地笑了,“不行,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

  “说吧。有什么关系呢?”

  “好吧,不许笑我。我一直想要看一看大海。”

  “海?泉明城离这里也不过是两天的路程。到了那里,就能看到滁潦海了。”

  “那个不算。”叶馨认真地说,“那不是我想要见的海。滁潦海不过是夹在中州和北陆之间的一片水域罢了。我想要看的海,是无边无际的。真正的无边无际。”

  “浩瀚洋……你要见的是浩瀚洋……”夏成烈脱口而出。

  “也许吧。”叶馨说,“浩瀚洋应该是最大的海了,没人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但或许浩瀚洋之外还有陆地呢?说不定只是没有人去过而已。不管怎样,我都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哪怕是要走到大地的尽头。”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低声说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个恶梦。我很害怕干旱和沙漠,就好像是害怕将来我会渴死在沙漠里那样。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只有水才能让我安心。很多,很多的水。我想和鱼一样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泳。老师说那是因为我的星命受到了印池的影响。”

  她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眼神顿时明亮起来:“哎,不说这些了。看,你在笑了。不许笑我。”

  “我才不会笑你呢。”夏成烈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目光,“一要和我一起旅行呢?我也正好要去大地的尽头。或许我们可以同行?”

  ——或许我们再也不能同行?

  夏成烈用力朝空中击出一拳。除了沙子,他什么也没有打到。蕴藏着愤怒的拳头落空了,这令他体内郁结的闷气无处发泄。他一拳一拳地朝空中乱打,每挥出一拳,他就问自己一遍:

  假如能回到当初,他还会带叶馨来千里石河吗?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令踉踉跄跄的他彻底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夏成烈跪在砂石地上,双手撑着地上尖锐的碎石,无力地垂下头。连续缺水的几天下来,早已令他根本流不出眼泪。

  或许此刻唯一能够让他尽情发泄的,就只有喊叫。

  如同北陆的蛮族那样,在狂风中嘶喊,让风把自己胸腔中的灵魂掏出来,播散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什么声音?”莫南风警醒地微微睁开眼睛,“风变了么?”

  洛腾静静地倾听片刻,摇头说道:“不是。应该是我们的伙伴在外面发疯呢。”

  “这个感觉……不对!”莫南风陡然站了起来,“那是什么?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精神力波动?”

  洛腾扬起眉毛,一把拉开帐篷入口的内层皮帘。莫南风紧跟在他身后,迫不及待地钻出帐篷。

  两人刚走出帐篷,便惊呆了。

  不远处的地上,夏成烈匍匐跪在地上。在他的背后,一双肉眼可见的明亮光翼正徐徐舒展开来。

  “羽人……”莫南风轻轻地自言自语,“不是每年才有一次展翼的么?”

  然而与他以往见过的羽人不同的是,夏成烈的双翼展开的幅度已经超过了二十多尺,并且还在不断增长。漫天的风沙根本无法影响到纯粹的精神力双翼,反而令它看上去更增添了一份迷离的色彩。

  仔细看的话,双翼的表面覆盖着由流动的光芒所构筑出的脉络,形成奇妙的纹样。从莫南风这里望去,就像是一大幅纯净光明的网络。

  不知什么时候起,莫南风忽然觉得周围的风沙弱了下来。

  当他惊觉这一点时,夏成烈的双翼已经扩张到了惊人的五十多尺,几乎将整片空地都覆盖住了。双翼的末端,甚至已经消失在了迷蒙的风沙中,莫南风根本无从确定它是否仍在持续扩展。

  被这双精神力之翼所笼罩的区域内,一股庞大的力量令肆无忌惮的沙尘暴也不得不减弱了下来,在他们所处的中心位置,赫然已经几乎完全感觉不到风暴的影响。

  洛滕作为一名武士或许还不太清楚这个景象的含义。但对于莫南风来说,他心中的惊骇便已令他几乎窒息。

  “这是……”他难以抑制地低声惊呼,“星网……”

  “老朋友啊,你的意思是说,朕不需要担心皇储的人选,只要安安静静地等待你那第十二预兆的出现,然后眼看着大好的河山从此覆灭就行了么?”皇帝的语气中分明不太相信对方的话。

  永恒教主微微摇头,答道:“没人知道下一个预兆什么时候到来。有可能是明天,也有可能再要过一百年。所以,你仍是要为眼下的境况操一点心呢。”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接着说道:“不过呢,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哦?说来听听。”

  “你觉得,作为一国之主,你的继承者最需要什么样的才能呢?”

  “统驭力。”皇帝想也不想地回答。

  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还有对下属的识人之明,对重大决策的决断,以及灵活地对臣下的进言做出判断分析。”

  永恒教主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唇,继续问:“那么在你那一大群儿女中,你应该至少已经有几个人选了吧?”

  “的确有那么四五个。”皇帝苦恼地说,“算是从一群河洛中挑出几个高个子来。虽说还达不到我的要求,但比其余的兄弟姐妹要好上那么一些。”

  “那么,就想办法在他们之中挑选一个吧。”永恒教主笑了起来,“让他们来见我,我会给他们一个考验,看谁能做得最好。”

  “什么样的考验?”皇帝仍然心有疑虑。

  “即使对老朋友你也不能说呢。”永恒教主摆摆手,说道,“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个考验将会是公正的,并且能够迫现出他们的最大能力。”

  “好吧。”皇帝似乎下了决心,“就给他们这个考验。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由朕来评判才行。”

  永恒教主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难以察觉地笑了笑。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随着永恒教主的声音,静室的门再度打开。

  皇帝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永恒教主把玩了一会儿手中的金盒,将它随手抛到空中。在漂浮于空中的永恒教主背后,光芒织成的网络闪了一闪,金盒便消失了。

  接着,这张巨网慢慢黯淡下来,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暗中。光芒从网络的末端收缩回来,返回到他的身上。紧接着就连永恒教主的本身,也像是一块快速冷却的炭火那样,渐渐变得稀薄,最终融化在空气中。只剩下最后的一道连接着他的身体和地面的光线,像蛇一样,缩进静室中央的一个半人多高的祭坛中。

  这个祭坛中央深深凹陷,其中镶嵌了一个六角形的金属凹槽。大地上或许早已没有人认识这个当年曾经改变了历史的静箱——古代胤帝国君主的秘宝。

  静箱中躺着的老人,紧闭着双眼,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那个装着星辰的金盒,便紧紧握在他的手中,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有丝丝星光从里面透出。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暗蓝的天空中,漂浮着灰白的微微发光的云团。纯黑的山脉剪影在远处高低起伏。

  一行骑士沿着陡峭的山路迤逦而行。转过了前方的山谷豁口后,整个盆地内的景象便一览无遗。

  一条小河从盆地中流过,河边散布着几座高大的城堡和塔楼,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建筑中透出来,仿佛是大群停歇在岩石上的萤火虫。

  为首的骑士驻足观望片刻,便继续朝城堡前进。

  这里是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地点之一,当高帝国统一天下之后,便颁发了禁令,不允许普通民众进入这个小山谷。只有那些得到了谷中居民许可的人,才能够顺利进入。

  骑士策马沿着小河前进,穿过河中央的小桥时,他忽然感受到了一股被注视的压力。凭借着天驱武士的敏锐直觉,他迅速回头,朝那目光注视的方向望去。

  他所看到的,是河中央小岛上矗立着的一座黑觑觑巨大雕像——存在于九州传说中的巨龙的雕像。

  龙的眼睛似乎盯着他。一瞬间,甚至令人以为这不是石头,而是真正有生命的活物。

  骑士静立片刻,再度上路。

  前方,城堡的门已经向他缓缓开启。

  多年以来的第一次,龙渊阁的首座亲自接见了这一行来自外界的客人。

  首座的睿智双眼已经看过了这世界上太多的事物,再没有什么能够令他惊讶。但当他见到骑士年轻的脸庞后,仍是在一刹那间感到了些微的错愕。

  “真像……”首座点了点头,“年轻的勇士,你长得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洛维有礼貌地行了一礼:“是的,父皇曾经向我提起当年他与莫先生一起周游天下的经历。”

  首座微笑,问:“那么你的父亲派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么?”

  “不是父皇,而是永恒教主的意思。”洛维正色答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教主希望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

  首座略微疑惑地接过盒子,发现这个木盒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紧锁着。但暗藏的机关当然逃不过首座所擅长的寰化法术“真知之眼”的观察。他摸索了一会儿,找到机关,便轻松地开启了木盒。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封信。首座打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后,脸色不禁变了。

  他摸了摸盒子下层放的东西,一时间思绪万千。

  洛维小心地观察着首座的神情,心中大为好奇。他当然也想知道信中写的是什么,能够令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智者为之动容。

  首座放下信,闭目沉思片刻,问:“那么,你只知道为什么他要让你亲自来送?”

  “少许猜到了一些。”在这位智者面前,洛维也不敢故作掩饰,“教主让父皇命我们五人同时启程,分头行动,向天下最有名的五位大师送递信函。想来,一是因为这份东西十分重一能轻易让普通人经手;二是因为父皇对我们五人也存了一个比较之心。”

  他这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危险。为了能够尽早返回帝都,他冒险选择了一条近路,穿越大迷沼和雷眼山,一路披荆斩棘,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

  “说得好。可惜不是真正的答案。”首座点点头,取出木盒下层的一个小金球,“让我们来听听他自己的话。”

  他将金球放在地上,伸手覆在金球上空,喃喃地念出咒文。

  渐渐有极细微的金色颗粒从金球中飘散出来,如同一股股细小的金色瀑布,喷流到地面上。

  以金球为中心,几道蜿蜒的金色纹路在地面上扩散开去,仿佛是春冰坼裂。

  蓦然间,从金球中射出一道冲天的笔直光柱。光柱延伸到一人多高,末端分裂出数十道放射状的光线,光线之间又有纵横交错的连接,就像是一片金色的蛛网。

  在这幅网络的中心,永恒教主的身形逐渐清晰起来。

  “南风,又见面了。”星网中的年轻身影开口说道。

  “为什么不亲自过来呢?”首座露出笑容,“去年我们这里得到了几份珍贵的酿酒配方,有位精通酿酒术的游方根据这几份配方酿制了一批酒,算起来最近正是成熟的日子。想来你一定会喜欢。”

  “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永恒教主的声音中流露出萧索,“假如衰老是一种病,那么我得的病足够让十个人死上十次。”

  “但你看上去还是和当年一样年轻。”

  “你所见到的是我的精神。”永恒教主说,“形归泥土,神飏霄汉。”

  “恐怕是因为你有未了的心愿,所以不肯轻易死去。”

  “我们这些渺小者在茫茫天地中谈论精神与形体的矛盾,倘若你将这也称为心愿,那么我的确有必须坚持的东西,不,不如说是惧怕。我惧怕再也无法享受到甘美的醇酒—』是为了酒本身,而是为了它在我心中勾起的悠远记忆;我惧怕再也无法得到爱情的滋润——虽然我的心早在多年以前便因失去了所爱而干涸;我惧怕某一天自己忽然陷入永眠——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事前知道那种真正一无所有的黑暗,并一遍遍地咀嚼这种感觉;我惧怕这个我曾在其中笑过哭过爱过痛过的世界终将毁灭——寄托了回忆和感怀的是我们的精神,承载着这份精神的却是我们的形体。当诸神坠落大地,世界回归荒墟,我们的一切幻想都终将成为虚无。”

  “那么……是真的了。”首座缓缓说道,“……关于世界毁灭的事。”

  洛维在一旁竖耳倾听。虽然他身为帝国的皇子,接受过普通人难以企及的教育,但在永恒教主和龙渊首座的面前,他就像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

  “当墟与荒再度融合,九州大地上的一切都将被抹去,回复于混沌。这本是龙渊阁中最为隐秘的知识,一切知识的核心。”首座说道,“甚至于整个龙渊阁都是围绕着它建立起来的。但这个秘密本身却在时光的洪流中几近消磨殆尽,只有历代的首座仍然口耳相传这项并不形诸于文字的最高隐秘。一成不变的世界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以至于这一个秘密的传承对于很多首座来说,只不过是一种仪式和象征。”

  “然而毁灭已经近在眼前了。”永恒教主说。

  “然而毁灭已经近在眼前了。”首座低声重复道。

  “我们所剩下的只有希望。或许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沉默了片刻之后,永恒教主说,“这就是我今天来此的原因。我的一生都在寻求挽救九州大地的解决之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值得去动手努力。”

  “哦?难道说你已经有了计划?”

  “这当然要借助于你的力量,借助于龙渊阁的宝藏。”

  “老朋友啊,没想到你竟然能够猜到龙渊阁的真正目的。”首座感慨道。

  “或许只是和前人的智慧暗通而已。当我的心中形成了这个念头,并且环顾天下寻找实施计划之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一座现成的龙渊阁放在这里。”

  “不错,龙渊阁的知识,就是为此而保存。”首座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们手中的筹码还不够。数千年的积累,仍然无法穷尽这世上所有的知识,因为每一时刻都有旧的知识消亡,也有新的知识诞生。”

  “这我已经有所准备。”永恒教主说,“我另外还遣出了四名使者,前往大地上其他四处知识的宝库:宁州蓁林宫遗迹外的星轮谷、瀚州阿罗夸百炼道场、宛州富贵乡公的私人图书馆,以及雷眼山地下深处的地火母殿。”

  首座低头沉思,心中默默计算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还不够……这些加起来……还不够……”

  “南风啊,这世间根本不存在完美的东西。”永恒教主说道,“就算是诸神也有做不到的事——他们不能令这个世界永恒存在——何况只是凡人的我们?我们只需要尽一切的努力,去追求那最终的意义,而不必多想是否能够做到最好。这样到了世界终结的那一刻,只要我们能够问心无愧地对自己说,‘我与诸神一起参加了这最后的时光’,那就足够了。”

  首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举头仰望穹顶,以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的意志。和你相比,选择藏身在龙渊阁中的我就像是一个懦夫。”

  永恒教主沉默了一会儿,同样低声地说:“我的意志?你说得不错,因为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我已经失去了其他的一切。”

  “这也是星命吧?”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首座的心中,“或许,诸神早已安排下这一切,为了令你能够挽救这世界,他们才让你经历种种苦难。”

  “够了,不要再说过去了。”永恒教主冷冷地说。

  “抱歉,我的朋友。”首座回到原来的话题,“那么,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实施你的计划?”

  “末日近在眼前,当然是越早越好。”

  永恒教主指了指地下的金球:“这里是一块星辰的碎片。当另外四块碎片也到达他们的目的地时,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那么你是准备用星网来连接五地的知识?”首座想了想,说,“恐怕还不够。在龙渊首座历代相传的秘密预言中,种子应该同时包含荒墟两者的力量,否则便不能经受住灭世时的融合。星网是纯粹的精神力,我们还需要有形的物质作为本体。”

  “这个问题我早已想到了。”永恒教主说着,朝洛维看了过来。

  首座的目光也跟着落到这个年轻武士的身上。

  在两大智者的注视下,洛维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猩红色的毡毯铺满了整个大殿,中央的高几上随意放着几盘精致的糕点,年老的皇帝斜倚在软座上,漫不经心地听身边侍立的两位女官朗读当日的奏章。

  “赈理水灾的事宜就交给青宁侯吧。听说他与当地商会会长的关系不太好。”皇帝闭着眼睛微笑,仿佛想到了有趣的场面,“任命他为钦差大臣,全权处理。”

  年轻的女官提着朱笔在奏章上记录下皇帝的批示,然后拿起下一封:“广北府的急报,绬殿下已经平安进入百炼道场。虽然广北府的随员不能陪伴入内,但见到阿罗夸族长在道场外挂出了群青飞虎旗,应该是一切顺利的信号。据说绬殿下是三百年来第一位进入百炼道场的女性,气概很是令人折服云云。”

  皇帝大笑着拈起一块蜜糕:“百炼道场那点臭规矩,早在几十年前就破得差不多了。倒是十七走得挺快,虽然路途最远,反而还赶在卅一的前面。”

  女官挑出奏章上的一段读道:“绬殿下麾下有不少奇人异士,据报是六位秘术家联手施法,将她凌空送过了天剑峡。”

  “嗯。”皇帝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闭目不语,只是缓缓将点心放进口中。

  另一位女官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关于五位殿下的行程,最近宫中很是有些传言。陛下一要听?”

  “说。”

  “传言陛下您要通过这一轮角逐来筛选皇储,为此宫中上下都乱成一团糟了呢。”

  皇帝再度大笑起来:“那么你认为呢?朕真的会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来甄选继承人么?”

  女官不知所措地说:“陛下的心意,微臣不敢妄加揣摩。”

  先前读奏章的那名女官代答道:“虽然近乎儿戏,但焉知没有深意?这段行程应该只是一场大戏的序幕。”

  皇帝望了她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也对,你是信教的。大概是你们夏教主告诉你的吧。”

  女官从容对答:“教主曾言,五位殿下此去攸关天下存亡。”

  “你就别用他那一套说教来哄朕了。说什么世界即将毁灭,全是蛊惑人心的幌子而已。”皇帝冷笑,“朕和他五十年前就一起打拼,难道还不清楚他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已久,自然要靠宣扬末日才能撼人心目。”

  女官不由自主回想起史官笔下的记载,当年高皇帝与永恒教主游历天下的故事早已被渲染成了传说。

  皇帝又取了一块糕点送到嘴边:“你说的却也有一些道理,朕早已料到他还安排了些别的东西。虽然朕不太清楚,但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女官却不明白皇帝所指的“好机会”是什么意思,但又不能开口鸦问,只好忍着。

  “天下大事,从来就不能用儿戏的方法来解决。”皇帝转回话题,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历史中不存在轻率与偶然。”

  边上的女官为了舒缓气氛,笑着说:“可是当年陛下您不就是在偶然间遇到了教主,才立志要闯荡天下,开拓疆土的么?这却是史有明载的。”

  “真的是偶然么?”皇帝冷笑,“你当然不会知道真相。朕想要征服的是大地,他想要征服的却是人心。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女官不敢接口,只是束手站在一旁。

  皇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忽然间一块粘糕噎在了喉咙里,顿时无法呼吸,双手捂着喉咙,鼻孔中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陛下?陛下!”两名女官吓坏了手脚,赶忙将皇帝从软榻上扶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

  皇帝的脸涨得血红,双眼弹出,一句话也没办法讲,胸背痉挛地抽搐,仿佛是努力要咳嗽,却咳不出来。

  虚空中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流水,又似乎是风吹动书页。

  洛维慢慢醒来,脑袋隐隐胀痛。

  他环顾四周,见自己躺在一座巨大宏伟的图书馆中,触目所及都是数人高的书架,一排排布满了四壁墙面。他躺在几个软垫上,龙渊首座坐在他的对面,在他们两人的四周,则围坐着十几位智者。

  连洛维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为什么这里大多数智者都穿着黑衣?”然后他忽然若有所悟,那正是满天星辰的背景——天空真正的颜色。

  “你醒了。”首座淡淡地说。

  洛维渐渐回想起之前的情景。在龙渊阁住了几天之后,首座告诉他是时候进行这个重要的仪式。龙渊阁中所有最为卓越的智者们都集中在了这里。一位印池系的大师根据首座所默写的记录启动了仪式。在古老的密咒驱动下,一卷卷的书籍从书架上自动飞了出来,这是龙渊阁数千年来所收集的宝藏。无数的书卷排列成整齐的队列,环绕着智者们飞舞。每一位智者都按照仪式翻动面前的书本,古老的文字从书页上漂浮起来,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无穷无尽的金色字符充斥在殿堂之中,然后它们汇聚成金色的洪流,冲进洛维的体内……他便在一瞬间晕了过去。

  “你的体质不错,这么快就醒过来了。”首座说。

  “哦。”洛维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仪式仍在进行之中,金色的文字源源不断流入他的体内,从人类的古文到羽族的象形文字,从河洛的金驶文到术士们的魔法密码。智者们翻书的速度快得惊人,即使是将近一寸厚的卷宗,也能在短短数息间翻完。但谁知道龙渊阁里究竟有多少书?几万?几十万?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片断,都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魂印兵器铸造密谱、天然居的万里图录、晁王朝时代东陆服饰演变、六星汇聚演算公式、《桂花女》的原始曲谱、影流城地下立体结构图、宛州商会会计总账、《胤史》失传的最后一卷……

  还有更多的文字和图像正在接连不断地涌入。

  洛维的头依旧昏昏沉沉的,嘴唇上似乎沾着些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摸,发现是干涸的鼻血。同时他摸到了硬硬的胡子茬,不禁悚然一惊:难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天?

  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与此同时,他听到身边“嗵”的一声,一位智者仰天跌倒。那位智者面前的书页跌落到地上,金色字符的流动出现一阵剧烈的紊乱。

  首座抬手作了几个手势,将空间中的字符流稳定下来。

  仿佛是听到了洛维心中的疑问一般,首座不动声色地说道:“将知识注入你的脑中,需要消耗大量的生命力。”

  洛维微微一惊,随即想起,首座所擅长的是寰化法术,这一系的法术中有相当多的辨识与感知魔法,那么能够窥测到他人心中的念头也就不足为奇。

  首座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所挑选的人果然不错。你的领悟力相当强,身体对法术精神力的契合度也十分之高,倒是一块秘术家的材料。”

  洛维勉强笑了笑:“大师过奖了。”

  “这个仪式本来预计该由龙渊阁的某一任首座来完成。”首座说,“但他的一番话改变了我的打算。现在看来,由你来实现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其实若等到仪式结束,就算让你继承首座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洛维吓了一跳,他本以为这只是父皇对他设下的考验的一部分。

  “大师——”他斟酌词句,开口道,“协助大师进行仪式,自然是我的荣幸。如能尽快完成,我还得回帝都向父皇复命。”

  “这么急?急着回去继承大位么?”首座高深拟地笑笑,“假如说,盛极一时的高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呢?”

  洛维惊问:“大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

  洛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喃喃地说:“不可能……怎么会……”

  “高楼大厦坍塌的势头远远猛于低矮的平房。当年我是眼看着你父亲创下这一番功业的,也早已知道这个帝国终有一天将会崩坏。”

  “不可能……不可能……”

  首座望着洛维发直的双眼,忽然大笑起来:“你相信了?我是开玩笑的。”

  洛维的脸一下子扭曲起来。

  “你何以光凭我的一面之词便相信帝国已经灭亡?”

  “大师您德高望重,谁又能想到……”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首座换了话题,“你所见到、听到的,就一定是真实么?”

  “自然不是。”洛维兀自恨恨不已。

  首座摊开手掌,现出托着的一颗金球:“这个球是存在着的么?”

  洛维刚要答“是”,猛地醒觉,硬生生住了口,盯着这金球看了好一会儿工夫,确认是自己送来的那一颗,这才点点头。

  “其实这只是一个幻影。”首座握起拳头,再度摊开手心时,金球已然消失。

  他直视着洛维,正色说道:“假如有一件东西,只有你一个人看得到,别人一概无法察觉。你认为它是否真正存在呢?”

  “我会认为它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洛维老老实实地回答。

  “假如有一件东西,只有你看不见摸不着,别人全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听到摸到,你认为它是否真正存在呢?”

  “当然是存在的吧?”

  “那么假如世界上一半的人能够感觉到这件东西,另一半的人却感觉不到,又如何呢?”

  洛维怔了怔,苦笑道:“我不知道。”

  首座的目光愈加锋利起来:“刚才我告诉你帝国已经灭亡,你立刻便信了。假如同时有另一个人告诉你帝国依旧在,你相信谁呢?”

  洛维仔细思考了半晌,说道:“恐怕要看那人是谁了。如果他只是普通人的话,我自然还是更加相信大师您。——但话说回来,如果双方在我心目中分量差不多,那么我本身还是更加希望帝国不会灭亡,恐怕就会相信那一方。”

  首座赞许地点头:“‘帝国’这东西,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它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倘若大多数人心中还有这个帝国,那么它就是存在着的。而假如大多数人心中已经没有了帝国,那么它就消亡了。”

  他话锋一转,说道:“而我们的九州世界,其实也是一样的。这也就是我们所进行的仪式的目的。”

  “哦?”洛维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这些知识……关于世界的方方面面……当毁灭到来之时,它们将成为种子。”

  首座轻轻抖开自己面前的一份古老卷轴。那是数百年前某位精通预言的智者所窥测到的未来。

  当毁灭到来之时……

  首先是天空开始震动。宁静的生活被打破,人们惊恐地涌出家门,不安地眺望天空。诸星轨迹的变化即使是普通人也能察觉。经过了上万年之后,起始于同一点的,终将还要回归到同一点。

  然后是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河洛慌张地在他们的城市中奔走,他们听到了地下传来的某个令人敬畏的混沌之声。上万年的沉睡即将结束,原始与无序的宏伟力量即将苏醒。它在沉眠中已经做好了迎接诸神意识回归的准备,等待大梦初醒的时刻。

  空中降下燃烧的陨石。地火从山脉中爆发,炽热的岩浆在平原上漫涌。流动的火焰摧毁了农田,也摧毁了森林。

  海底裂开巨大的缝隙。数百丈高的海啸浪潮扑上堤岸,一往无前地横扫陆地,所过之处吞没一切,直至冲刷到内陆的深处。然后海水再度退却,被海底巨缝吞吸干净。

  席卷一切的狂风,将大地上的所有建筑都吹得支离破碎,像一双巨大的手将碎片捧起、搓揉、散播到天地间。天与地的界限混淆了。

  最终,诸神回归的庄严乐章响起,一颗接一颗,星辰坠落到大地上,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震撼,伴随着毁灭一切的冲击。星辰的光芒色彩代表了精神力的性质。当群星陨落,天空纯净无比,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只是一片空无。而吸纳了星辰诸神的荒,则呈现出万色纷扰的眩目。

  只要是生命,便不甘灭亡。诸神所创造的世界封印也具有生命,它籍由卑微的众生的努力,将自己的存在延续下去。

  在这最后的波动中,有意识的种子被埋藏下来。

  它蕴含了上一个世界里的精华。当世界毁灭的混沌逐渐澄静,这颗种子便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度萌芽。

  等待着新世界的再次诞生。

  而那时,这颗种子将会把曾经存在的烙印带入新的世界。

  永恒教主默然独坐在拱极静室中。星网从他身上发散出去,穿过宫殿的森严壁垒,穿越广袤的土地,一直连接到九州大地上的五个角落。

  在那里,源源不绝的知识被灌输进了五个被挑选的人体内。星网将他们贯连到永恒教主的精神意识上,令他能够探查到所有知识的每一涓滴。

  他浏览着关于这世界的一切,将所有的信息一一归纳收藏。

  他的肉体已经腐朽不堪。当这仪式完成之时,他的精神终将增长到无法被这衰老的身体统御。只有凭借那五个被挑选者的身躯,才有可能将它束缚成一颗坚实的种子。

  在浩瀚似海的知识中,他忽然看到了一册薄薄的书,一个他曾经十分熟悉的书名。

  ——《春浆品藻》古素原著。

  一瞬间无数记忆从他心底泛起。他恍惚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令他生命从此转折的时刻。

  在那之后,他为了某一个目标而奔走,其间也曾邂逅了对他十分重要的人,曾经开怀大笑,曾经放声悲哭。

  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成回忆,当他在心中慢慢思索这一切时,脸上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知道,这个微笑也将在新世界中重生。

  (完)

《九州·终末之章》 作者:Shake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