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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_有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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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有魅》
作者:潘海天

正文 九州·有魅

  杨锁推开柴门,水一样的月光就流进了屋子。屋里光华四敛,杨锁在月光的寒气里怔怔地站了一会,望见那一轮明月下云气暗涌。空气里又闷又湿,体内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郁闷来回盘绕,他想,季雨就要来了。

  杨锁走出屋门,月光雾一样浮动,杨锁总觉得自己是踩在了水里。这种感觉让他的腿脚酸痛起来。年纪大了,腿脚总要发酸的。杨锁感叹道。在这时候,石块垒成的院墙角落里猛地一响,一只野物窜出来跑掉了,倒吓了他一跳。他回过身来,就看到了那位倚靠着墙坐着的少年。

  不知道那位少年是被杨锁惊醒,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反正杨锁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别担心,”他咧嘴一笑,说,“只是一只小黄鼠狼,它在这找吃的呢。”他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笑容如羽毛一样拂去满脸尘土,让他疲惫的脸光洁起来。这笑容卸去了一点杨锁的惊讶,他把绷紧的肌肉放松了一点,去看这位少年。

  月光照亮了少年的额头,却让他的眼睛藏在阴影里。他的衣服又破又旧,沾满泥浆,已经看不出本色了。一顶斗笠斜靠在少年的行囊上,把那个不大的包裹完全遮住了。少年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问他:“你住在这吗?你的屋子很小呢?你住的地方是句野之城吗?我一直在找它。我找了它三年多了。”

  杨锁苦笑着摇了摇头,句野之城,那座传奇之城,早在两百年前就消失了。“现在那儿只剩下一座破败的废墟了。”他说,“你要去那儿,还得赶上七八天的路呢。”少年望着月光下蜿蜒的路,叹了口气:“可是我再也走不动了。我的马死了。它是一匹千里挑一的好马,可还是累死了。我跑的路太多了。”

  他那孩子一样的口吻让杨锁的心放了下来。20年来一直小心攥住他的谨慎并没有让他完全相信谁。但是这位少年仿佛带着一股久违的气息,让他干枯的手臂下的血管静悄悄地跳动起来。山谷里雾气正在向上浮动。季雨要来了么。

  “既然来了,那就在这歇个脚吧。”杨锁终于说。

  “好呀,”少年欢快地说,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 他提起行囊,跑入屋内,四处望了望,跳到了唯一能坐的炕上,盘腿坐下。他把包裹甩在了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杉木桌子摇晃了一下。杨锁看见包裹里露出一柄漆黑的长剑,左眉禁不住跳了一下。

  雾气越发地浓厚了。月光黯淡了下来。“要点灯吗?”少年问,仿佛成了这儿的主人。

  “不用了。”杨锁说,挨着炕边坐下,望着对面而坐的黑影。龟缩在这片熟悉的包容一切的黑暗里,他觉得很习惯也很自在。

  ※※※

  托托托。天亮的时候,少年被窗外的砍柴声惊醒。他在炕上翻了个身,睁开眼就看到了炕桌上的包裹。他抿嘴笑了笑,伸手把那柄乌鞘长剑从包裹里抽了出来。那柄剑的长鞘黑沉沉地,看上去毫无光彩,剑柄之上的四神兽纹却刻工精致,至剑锷上收束成金刚怒目形,那双面金刚头像怒目圆睁,仿佛要张嘴噬人一般。少年又是微微一笑,呛踉一声将长剑拔出寸许,登时凉意满屋,少年看见一抹亮光在宽厚的刃上腾挪跳跃。少年想起很久以前那位老相剑师告诉他的话,神兵利器,出鞘必要见血,他吐了吐舌头,不敢将它完全拔出来,又把它收了回去。他提着剑翻身跳下床来,猛地里嗯了一声,几乎跪倒在地。原来他自从得了这柄剑以后,昼夜兼程,数日不眠不睡,一旦歇下来,全身都僵了。

  屋子处在刀刃一样平直的山脊上,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砂红色的屼岩,东一丛西一丛地长满矮蒿草和白茅。屋子背后前面都是悬崖,下面云雾荡来荡去,也不知道有多深。屋一侧的朝阳处却有一小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青翠欲滴得和这荒山极不般配。院子虽小,却收拾得颇为齐整。院墙是未经打磨的石块垒成的,被山上潮湿的空气浸得黑了,爬满了青苔。

  杨锁坐在院子里劈了半夜的柴,把该劈的劈了,不该劈的也劈了。杨锁望着满地的散柴,它们必会在随后的雨天里吸满水分,怎么也难以点着,还会在炉膛里冒出呛人的黑烟。可以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的屋子又小又矮,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要在其中接待什么人。昨夜的雨终究没有下来,然而雾气越来越浓,在空气中凝成了大滴大滴的水珠,把他的背全都打湿了。杨锁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我真的活到了这么老吗?

  就象他在搭这间小棚子时从来没有想过留宿客人一样,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在这个臭皮囊里苟营残喘过如许长的岁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都已经死去了,可是他依然顽强地想活下去。他望着发黑的院墙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无意识地在木墩台上一下一下地墩着柴刀。也许该早早下手,以免后患。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打乱了他死水一样的心境,扰动了什么东西,它掩埋在从泥塘底部泛起的泥沙中,看不真切,但它肯定是危险的——二十年背井离乡的生活经历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心要狠,手要辣,才能够活下来。只是那柄剑,杨锁想,那柄剑刚展露在他的屋里的时候就让他的左眼猛地一跳,他站在门口,听到自己的骨骼在体内噶噶相撞,挤成一团。它们在害怕。邪火相克,这可是不祥之征,那柄拿在少年手里的剑怕是要饮谁的血呢。

  杨锁在心中沉吟未决,几乎没有听到院外草丛中劈啪劈啪地响,直到一股食肉兽特有的腥臭味随风而至,他才抬起头来,这一看唬得他差点从墩台上摔将下去。就在院门口,离他六尺多远的一丛白茅中探出了一张扁平的大脸。这一瞬间山谷里寂静无声,杨锁甚至能听到湿雾沙沙地落在草叶上的声音,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草丛分得更开了一点,显露出那只五彩斑斓的怪物满是卷毛的脑袋,它正眯缝着瘦长的因为斜吊而显得格外凶狠的大眼,悄没声息地上下打量着杨锁。

  ※※※

  狰。杨锁在心里悄悄地叫出这只凶残的怪兽的名字。这是整个青州大陆都少见的凶狠的噬人兽,它对人含着一种莫名的仇恨。在月亮山脉,他亲眼看见过狰和一队小型扬州商旅相遇的情形。商队行走在一道狭窄的栈道里,狰从前端迎头堵住了商队的出路。那时他已经逃亡了大半年,满面饥渴,衣襟破败,还一心寻找句野之城。在厌火城里,他遇到了这队商旅,和他们出发前往勾弋山。逃亡的生涯让他警觉异常,听得声音不对,早已蹿到一棵木棉树上。他蹲在树顶,看到风从勾弋山峰顶上往下吹,卷起一层层轻纱一样的雾障,在阳光下真如月亮一样褶褶生辉,他喃喃地说:“句野之城啊。”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驼喊马嘶声,弓弦响声,愤怒的叫声,惊惧的哀号,骨节折断声,肌肉撕裂声。只是数弹指间,狰已经头也不回地窜至队伍的末端,它的身上溅满敌人的血,在枝叶间隙,他看到了它的目光,那里面冷淡而没有表情。它身后留下十余具断肢残躯的尸体和无主空鞍的马匹,那个给过他一壶水的淮安籍镖客还躺在某处长声哀号。它掉头离开这片杀戮战场,对满地流淌的血河视若无睹,仿佛表明它的愤怒与饥饿无关。杨锁听到它在峡谷另一头长长的咆哮声,声若巨石相击。

  杨锁捏紧柴刀,这一次他和它面对面地碰上了。如今你老了,你对付得了它吗?

  狰热辣辣的目光死盯着杨锁不放,它的耳朵慢慢地抿紧,贴在后脑上,油滑的皮毛下肌肉越绷越紧,就在快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它猛地一侧头,转而盯着杨锁后面的屋门。杨锁在心中喘了一口气,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响,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

  杨锁屏住呼吸,把头一点一点侧过去看少年。少年从屋里出来,手里没有剑。依旧穿着他那袭破旧的短衣,脸上尘灰未扫。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却未必是害怕的缘故。因为杨锁很快看到他轻轻地嘘起下唇,发出一股悠长的哨声——狰竖起耳朵倾听这哨声,哨声细细长长,声线凄凉,若断若续,自有一股曲调藏匿其中。狰听着它,甚是专注,神情仿佛逐渐缓和。

  离它那么近,杨锁能看到狰随着呼吸鼓动的根根肋骨。杨锁正想悄悄后退几步。赤狰却动弹了,它压低腰肢,仿佛做出了一个攻击的姿态,但这只巨兽只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只是一下,僵直的前爪上的锋锐钩趾在地上掘起了深深地十道泥沟。现在狰完全放松下来了,它懒洋洋地转了个圈,最后一次用琥珀色的大眼睛毫无兴趣地望了望他们,唰地一声窜入草丛,瞬间就只剩下甩在草丛上面的尾巴和空气中的一股腥味了。

  少年停止了口哨,他望见少年也出了一口长气。他脸上的白色消退了,泛起一抹潮红,转眼又回复到笑语盈盈的模样。“这头死豹子,一大早就来扰人清兴。”

  “山里野物多。”杨锁淡淡地回到,“都说见到了就要有祸事。”

  他站起身来,没有多望院门外被狰扯开的雾气,而是死死盯着少年不放:“想不到公子还有这一手御兽之术啊。”

  少年一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小时候跟着一位流浪老人胡乱学了几手而已。”他觉得杨锁看着他身上的目光如同火焰一般炙热。他脸上一热,这位瘦瘦长长,嘴角眼眉蕴藏了太多苦纹的汉子突然让他有几分不自然。他慌忙转开话题,道:“这儿野兽多,到这的人可就少了罢?”

  杨锁仍然盯着他不放:“不错,本来句野之城就是极隐秘之地,它被烧毁后,这儿就更成了蛮荒之地了,别说是人了,就连山精野怪,也罕得一见。”

  少年道:“既然是座隐秘之城,怎么好端端就会毁了呢。到了这儿,不去看看总是心有不甘。”

  杨锁道:“我原来也想去句野之城的,到了这,我就懒得动啦。找到了它,又能如何呢?”他突然心中一塞,对少年不再感兴趣。他望着门前土岭,缓缓而道,“这儿叫作回头岭,多少人到了这都回头了。相传只有当年的豫州中都的英雄青行云找到过句野之城。”

  “青行云?”少年问道。

  “是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提起他的名字了,可在当年,他却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啊。他以海盗起家,25岁投附于离侯。离候提兵入都,喜王密诏诸侯勤王。那一月天降大雪,万物萧杀,便是飞鸟也冻得展不开翅,他却带了三千铁甲,深入绝地,长途奔袭扬州,六战六捷,直逼南淮,迫下唐订城下之盟,这才解了汴梁之危,这份立下的功绩可当真是不小哇。”述说起那些逝去的英雄铁血长河斩将夺关的历史时,老人的眼睛中居然闪动出一丝凛凛之威来,“后来离侯遣他西征兖州,他也功劳伟丰。离侯封公后,拜他为中都兵马总督大将军,那年他才36岁。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辞去职位,遣散卫士,转而遍访天下名山。传闻他与一位知心朋友,就从此地而上,找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了那些传说中不死的智者——在那些不死民的面前,他挥剑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少年问道。

  杨锁沉吟良久,答道:“不为什么,一种牺牲吧。这是一种规则,要想求得某样东西,就得学会先放弃一些。”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青行云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了吗?”

  “不知道。”杨锁也摇了摇头,“传说青行云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一怒之下杀死了那些智者,还放了一把火。那座城终于毁在了曾经到处寻找它的青行云手里。这位前离王朝的兵马总督大将军也就从此不知所终。”

  少年低头默然不语,过了半响,方进屋取了包裹斗笠,提了长剑,对杨锁说:“我要走啦。”

  杨锁见了那剑,心中又是一窒,只觉得它的锋芒似要透鞘而出,在他皮肤上划上一痕。杨锁想,这少年未必真的想走——这柄剑迟早要和他一战呢。他坐回木墩台,一挥手,柴刀便夺地一声立在台子上晃动。他道:“你现在还走得动吗?过了这道山坎,还有六七座断崖,我看你走得累了,不如再歇数日吧。”

  少年道:“等雨下来了,那边的路就更不好走了。我只要活动活动,身子就化开了——承你好意,让我借宿一夜。我看你的水缸空了,就替你打两桶水,聊表谢意吧。”

  杨锁愣了愣,想起来水缸里的水果然已经用完了。便道:“屋后有条小溪,你要打水,就到屋后打好了。”

  少年也不卸下包裹,反手将长剑插在背上,提了檐下两只木桶便走,跑了两步,哎哟了一声,自己不好意思地一笑:“忘了不能跑了。”于是便慢慢走去。

  杨锁在雾中坐了良久,只觉得这位少年似敌似友,那手御兽之术撩拨起他心头诸多往事,只是那些事年代久远,茫茫蔼蔼,纷去纷来,都已经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想起少年忘记了扁担,便往门后绰了柚木扁担,往屋后走去。未到溪边,便听到雾中传来水声丁冬,歌声柔媚。他进前两步,便见到少年的包裹衣物都已搁在岸边石上,那溪水却作怪,在涧中卷起一旋3尺高的漩涡,水流飞溅,聚而不散,仿佛兜转成一具水作就的花瓶,水气遮掩中,隐隐现出一只透明的人形来。水圈每撞击在那舒展的人形上,就爆出一阵脆响,碎裂成无数白亮亮的水珠,四散飞溅。

  水花泼溅中,杨锁听到自己的心中咚咚乱跳,那是一只魅啊,一只化为人形的魅。九州之上,魅是唯一没有形成聚居族群的异类,它们是那些散落在山林野地里孕育日月精华而生的山野精灵,一旦被人类繁华喧嚣吸引,它们就会凝聚为人形,混入市井村陌,隐匿于人群中。在人世红尘间浮沉滚打,或成王侯,或成败寇,那都是它们的宿命,因为沾染了人间红尘,它们再也没有可能回头,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山林之间,过那无忧无虑,无因无果,无始无终的生活了。

  透明的形体站在水中,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光洁的身体。她小小的乳房翘着,仿佛两只冻硬的青苹果;她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不是往下垂落,而是盘绕而上,仿佛青青的藤蔓正在茂盛地生长;水珠从她贝壳般光滑的背部蜿蜒淌下,在她裸露的身体边形成了一道发光的边缘。她哼着歌儿,那是抖动长眉的大翅羽飞蛾,飞舞的夜妖,荒芜孤岛上的人鱼在月夜里哼唱的媚人的歌谣。这确然是一只刚刚化为人形的魅啊。封存的记忆终于扯开了杨锁头脑里的浓雾,他的手越握越紧,不由自主地提了扁担,逃回院前,抱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无穷无尽的心底记忆,无数的念头意象,滋滋密密蓬勃澎湃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二十年前,那个逃亡之夜,魅的毒丝铺天盖地,遮蔽了暗夜里惟一的月光。火光和箭矢四处纷飞。马蹄声震耳欲聋。剑的寒光和呼啸声。孩子的哭声。一只魅在夜空中凄厉长号。它杀死了他的朋友,杀死了他的部下,杀死了他的孩子,杀死了她。魅啊魅。一道刀光。

  那只狰又在高处的山崖上吼叫了,白茫茫的雾气被它的咆哮冲撞扯荡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在空中凝结成鸡子大的水滴,纷纷撒撒地落了下来。第一场季雨终于下下来了。

  ※※※

  少年从溪里跨出来,从包裹里取出件白色长衣换上,束上丝绸长带,雨水很快把它们都打湿了,她不在乎。她对着水面拂了拂,一圈圆月大小的水面由沸腾而转平静,最后平展如镜。少年对镜一笑,水面仿佛一下明亮了起来。原来男孩的装束下那些略嫌小巧的五官如今衬映得她俊秀纤丽:她的头发被扎成一束,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她的额头光洁明亮,一支青蛇纹刻在水波荡漾中蜿蜒扭动,让她的脸带上一丝儿的妖媚;她的眉毛又细又黑,斜斜地向上挑着,压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在水中流转的目光,它们光亮,神秘,显得难以捉摸——现在她是一位少女了。她对着镜子微微笑着,直到它在雨水的敲打下起皱消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微笑,微笑让她的美丽成了一种武器。魅大都是美丽的,总是美丽的,这也就是进入人类世界需要的全部吗?魅在飘扬的衣物里活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与这个新身体还因不够协调而偶有痛苦,特别是脚尖和指尖上传来的痛苦,丝丝扯扯,如蜘蛛啃丝般将她咬啮。魅知道她会习惯的。她会老吗?也许。她可以活很久,但是终究会老,那时候,这具肉体将是她的桎梏,她会和它一起死去,但她将永不后悔。

  两只桶倒在溪里一沉一浮,她没有理会它们。她带着包裹和长剑走回屋前。在院子里,她又看到了雾气中低头沉坐的那位似痴似呆的汉子。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散布一地的劈柴已经被溅起的污泥点染得斑斑点点,他仿佛总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并不想照料身边的一切。那间她住宿过一晚的小石屋如今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上去低矮丑陋,一如它的主人。

  院子的矮墙外,可以看到光秃秃的山脊,在雨雾下时隐时现,仿佛巨兽暴露的骨节峥嵘的脊梁。也许是衬着人的不关心,这片山地贫瘠荒芜,灌木和草丛稀稀拉拉,露着土红色的砂岩,只有那一小片林子,蔓藤纠缠,郁郁葱葱得和这片山谷格格不入。

  ※※※

  “你都看见了?”少女问。

  杨锁的眼睛没有抬起来,他望着脚下。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作的雕塑。一只小蜥蜴顺着曲曲折折的路迹跑过院子。

  “现在你不喜欢我了。”魅叹了口气,“凡是知道了的人都不再喜欢我——你们人总是这么骄傲的吗?” 少女抚摩黑剑的长柄,那些冰冷的神兽纹刻滑过她的手心。长剑在她的摩挲下颤动,发出一声曼长的悠吟。

  她走了神,侧头想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说:“我也听说过青行云的故事。可是我听到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杨锁没有回话,少女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天晚上,青行云没有杀他的朋友——陪他上山的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未婚妻子。她本是汴梁的望族之女,却是在战场上认识的青行云。乱世之下,学女红哪及得上习武有用呢——传说她喜爱顶盔贯甲,纵马踏营,行事说话,都与男子无异,青行云却终究爱上了她。他们定下永结同心之盟,不料却无双宿双飞之缘。”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神色怔仲不定。半晌方才续了下去。

  “其实,青行云不叫青行云,他叫风行云。嗯,是啊,风在人族中是个少见的姓,在羽人族中却是个大姓啊。不错,他本来就是个羽人。虽然他混迹于人群中,建功立业,直至身任要职,手握重兵,一呼而群应。可是他还是个羽人呀。在整个汴京,在整个豫州,在这个人族操控一切的大陆上,他一辈子势必孤独。他必须躲在人类的面具后面迎接那些欢呼和荣誉——其实他可以一直瞒着他的妻子,因为羽人只有到八月十五那一天才会肩生双翼,露出异类的本相。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想带着他的妻子寻找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他没能找到。他的未婚妻子在骤惊之下,就用青行云……风行云的剑杀死了他——异类从来都加不入人的行列——那一晚正是八月十五,巨大的白色羽翼从他的背上伸出,招展覆盖着他死后的天空……这就是我听到的故事。”

  杨锁摆了摆下巴,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姿势。他把心团紧得仿佛圆石一般,魅的话语象风一样从它的表面拂过,留不下什么痕迹。他明白战斗即将到来。这个时刻,他要让身体逐渐强壮,充满力量;要让心更坚硬,冷静,只有在魅的剑动的时候才跟着它转动。然而她只是翻了下手腕,把剑插到了背上。她的手离开了剑柄,对杨锁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这柄剑。”

  “我不喜欢所有的剑,”杨锁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剑到世上来,是要完成它的劫数的。它从成形的那一刻起,就渴望咬进什么东西血肉中,砍进什么东西骨头里,它渴望去剥取生命,那是它的宿命。越是拥有灵魂的剑越要完成它的宿命。”杨锁不带感情地说,“我不喜欢它的宿命感,因为我不喜欢被其他东西控制。”

  “可是我费尽心计才得到了这把剑,”魅说,“手里没有剑,所有的人都会想杀你。”

  “你错了,”杨锁慢慢地说,“因为这把剑,才会有人想杀你——我就曾经杀了很多的人,在死之前,他们痛苦,辗转,呼喊,但是没有用,他们还是要死。后来我想改变点什么。我想要他们安静,快乐,不再呼喊,不再死人。你明白吗?”

  “可是你也错了,是吗?”

  杨锁猛抬头,盯着魅的眼睛,魅只觉得心头一悸,仿佛被辟面劈了一刀。“我是错了。实际上,用任何方式都会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

  这个魅简直是什么都不懂,她紧追不放地问道:“所以你逃到这儿来了?你到这儿来,是来寻找那个答案的吗?”仿佛一个霹雷在杨锁的胸口炸响,他能听到血液在他的脑中呼啸,暗夜的记忆在他的胸腔和咽喉间往来冲撞,他张开嘴想要嘶叫,然而他叫不出来。刀剑相交,溅出点点火花,照亮了夜晚,他仿佛又听到殿外如雷的蹄声。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看见少女神色古怪地在对面望着他。“怎么了?”他问。

  宝剑在她背后的鞘中咔咯一声响,呼啸着跳出来半尺高,又呛踉一声落回去。

  “嘘,”魅说,“听。”

  他听到了雾中传来凌乱而急骤的叮当声,那是蹄铁踏在山石上的声音。二十骑快马正沿着山道疾驰。那蹄声转眼越过山口,出现在山脊的尽端。

  少女脸色一变,低声道:“来得好快。”

  ※※※

  一挺乌沉沉的长戟率先从雾中探出头来,雾气被这一小支骑兵踏了开来,一个接一个的黑色身影象剪碎的暗夜一样从山脊的尽端浮现出来。

  为首的武士看到了他们,他一拉羁口,勒住了马。那匹乌骓不耐烦地偏着头,喷着鼻息,在山道上打了半个转。他身后的其他武士就从他的两肋下放马涌出,呼啦啦形成了一个新月形阵势,将杨锁他们围在中间。

  杨锁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就顺着眼前黑色的长戟缓缓上移。长有九尺的大戟闪动着青光,乌黑光滑的长柄握在一只指节暴突结实有力的手掌中。它的主人披着玄色的薄铁甲,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身后被风吹得向两边招展起来,仿佛黑鹰的两支翅膀。他的腰间插着一柄弯月形的长鞘,一枚铁制的狼牙挂着长链,缠绕在那柄弯月长刀的刀柄上。青铜头盔在他明亮凶悍的眼睛上投下深色的阴影。他沉默无语,紧抿的嘴角象刀刻一样清晰。这个跨马而立的黑武士就象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冰冷,充满压力。

  ※※※

  他扫了杨锁一眼,并没有把这个弯腰躬背的委琐汉子放在心上。他沉着脸,钉子般的目光始终紧放在魅身上的那炳剑上。他开口说话了,话声好象很和蔼:“小丫头,你拿了我们的神兵,就想跑路吗?”

  杨锁看见少女的脸又变得透明般没有血色,她咬着嘴唇说:“这柄青牙旋一向是羽族历代相传的宝物,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蛮族铁牙的神兵了?”

  黑衣武士身左,一名脸上刻着纹身的蛮族大汉暴怒如雷地吼道:“它原来是谁家的关你屁事,快乖乖把剑交出来,再给大爷磕三个响头陪罪,就放你走人。否则……”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际挂着的马刀,稍一抖腕,那柄刀刀尖颤动,嗡嗡之声厚重绵长,不绝于耳。

  黑衣武士却不说话,转头望了望杨锁,目光中是一丝询问之意。杨锁转头向少女望去,见她也正瞟向自己,额头上的纹蛇被雨淋得透了,隐隐一抹朱砂色,更禁不住媚态横生。

  杨锁哼了一声,想终究是个异类啊。他对那黑衣人道:“我在这当了二十年的农夫,如今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下去。”

  那名黑衣武士点了点头,手上缰绳一松,坐下乌骓猛地朝前跨了半步,又收住脚步,腿脚僵僵的,立定不动。他不再理会杨锁,只对女孩吐出六个字:“剑交来,放你走。”

  “好!”少女怒道,“那就让你们看看。”她一翻手腕,从背上抽出剑。仿佛一道霹雳,光华灿烂,剑刃的光亮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连接天地的万条雨丝骤然断裂,所有的人都觉得一股锐利的气流撞在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青牙旋离鞘时的长啸哀怨凄厉,宛若幽灵的呻吟,连绵不绝。一匹战马惊惧太甚,竟然后蹄一滑,长嘶之中,带着几块滚石翻下崖去,马上骑士多亏身手快捷,见机得快,在刻不容发之际纵身跃下马来,方才未和坐骑一起摔下绝壁,这一乱却已冲动阵势,山脊道上一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混乱之中,杨锁听得自己心中别别直跳,只觉雨点也犹疑了许久,方始犹犹豫豫地滴下来,不禁也暗叹了一声好剑。

  少女手腕轻抖,那柄剑便唰地一声刺入脚下砂岩中半尺有余,悄立不动,瞬间光华隐遁,漆黑无光。少女冷哼一声道:“别的剑也就罢了,这柄剑乃云中柳氏所铸,本已与我极有渊源,更兼受过魂术师的熬炼,剑中精魂乃是当年豫州大将青行云的魂魄——既然被我看到了,它就一定是我的了。”

  那青脸大汉勒定坐骑,哈哈大笑,喝道:“好个小强盗,果然蛮不讲理得紧,难道你要剑不要命吗?”

  少女冷冷地道:“剑在这儿。让它自己来选主人好了。你拿得到,就是你的。”

  “好。”青脸汉子喝声未绝,双足在镫上微一使劲,已是窜下马来。他一伸左手,疾勾向青牙旋的剑柄,右手竟是一刀砍向少女左颈。这一刀凌厉干练,如风行水上,绝不拖泥带水,竟是立意取了少女性命,下手绝不容情。

  山间一阵风来,雨水更见大了,几滴水直落进杨锁的眼睛里,杨锁不由得眨一眨眼,将眼皮上的水珠抖去。却见白亮亮的万千乱丝中光亮一晃,风中一声呜咽,一物飞旋而上,血雨随即冲天而起。

  随着那一声响,黑衣武士的乌骓马猛地后退了一步,望月刀在他的鞘里咔咔而跳,呼应而鸣。点点血丝溅在他的铁甲上。他依旧是不动声色,一双眼定定地望着那柄剑。

  青牙旋依旧插在少女面前的地上,仿佛动也未曾动过。青脸大汉的左手凝在了距剑柄两指之处。少女的脸色越发地白了。一道血柱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落,那不是她的血。大汉的手垂了下来,就差这一点点,他没能碰到那柄神剑。少女对他竟是看也不看,点漆般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他那魁梧的身体,直射在黑衣武士的脸上。青脸大汉没有头的身体晃了两晃,悄无声息俯身摔下,直至此时他那须发俱张怒目圆睁的头方才落了下来,咕碌碌直滚至杨锁脚下。

  这一下,这一队蛮族骑士人人脸上变色。要知那青脸大汉在他们之中最是好勇逞狠,突敌陷阵,破关斩将,向来冲在最前,乃是队中第一位急先锋。此刻面对这位无名少女,居然甫一交手,就已断头弃颅。

  那蛮族武士虽然惊惧,但游牧民族生性剽悍,遇强弥坚,在强敌面前毫无退缩之意。此时大雨如注,人人头上都有青脸大汉的血,混着雨水顺着脸颊直滴下来。一名提剑汉子猛一甩头,用手一抹,顿时满脸是红。他一声呼啸,长声喝道:“铁甲依然在!”那十七骑齐声喝道:“依然在!”声若滚雷,雄浑悲壮,竟是用上了激励蛮族武士死战的最高礼范。提剑汉子大声呼喝,六名披甲武士跃下马来,或举长枪,或举巨斧,衣甲振动,一起朝那少女扑来。

  少女一咬牙,手腕一转,只听得又是一声响,青牙旋裂岩而出,跳入她手中,瞬间白光纵横,曼天而起,将那六人一起包在其中,这团白光边缘,只见得雾气片片划裂,雨丝寸寸断飞,那青牙旋的呼啸回旋之声犹如万鬼哭嚎,怨鬼索魂,令得人人失色。

  杨锁站在一旁,见那少女夹在六名魁梧大汉之间,犹如一只白鸟在催顶乌云之间穿来穿去,竟是越来越晃眼,雨丝和鲜血纷飞中,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角紧得仿佛要滴出血来。那少女仗着剑快,接连砍倒几人,但蛮族武士一人退出又是一人补上,后补上之人竟然是一个比一个强。少女也不免接连受了几处伤,但也只能咬了牙苦苦支撑。猛听得一声响,又是两名蛮族武士同时摔出,就在这一瞬间,只见笑容如火焰在黑衣武士脸上一闪。黑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马蹄上金光耀眼。马上黑武士横执长戟。大喝一声,吐气出声,千万点雨点被激荡开,那一戟犹如霸王扛鼎般万钧之势盖将下来。眼见那少女避无可避,杨锁却在这一瞬间动了起来。在惊愕的蛮族人面前,他像贴地而行的疾风一样穿过人群,只那么一愕的时间,他已经拉了那少女的手直窜入山上那一片林中。

  ※※※

  那是这山上惟一的林。在林中,浓郁的植物香气将他们包围,茂盛的绿色的蔓藤将他们重重包围,所有的绿色生命都在往空气中释放它们的液汁,他闻到车前子的清香,山毛榉的微微刺鼻的气息,金莲花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细长的花梗上。在没事的时候,杨锁喜欢在这片林中呆坐,他熟悉和了解这片林子中的每一棵植物。躲藏在这片雾气弥漫的林中,就仿佛呆在一个阴暗,远离喧嚣的地方。此刻那些躁动的气息和影子,亮晶晶的金属,奇怪的发出得得声的畜生,面上流着血和仇恨的蛮族武士,都呆在了外面那块宽阔明亮的地方。他们正在试图闯进这团静谧,而身边这一小团轻柔的沾满血迹的白色身体喘息着,挣扎着,她坐起来。她还没有死。她的手上握着那柄渴望饮血的剑。

  黑色的盔甲在绿色的枝叶下晃动,那儿传来金属磕磕碰碰的声响,马蹄声近了,敲打在他的耳畔。

  她紧咬牙关,按住肩膀上的伤口,那儿潺潺地流着绿色的血,一点一点地滴在金莲花的花瓣上。“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一名异类啊。”她说。

  “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自己。”杨锁冷冰冰地说,“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吗?”他听到长长的枝条被折断,高高的茅草被拂开,大物穿行在林中发出的摩擦声。

  包围圈更近了。

  “他们在哪?”女孩说。她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

  就在四尺外的一丛灌木的摇动越来越厉害。它猛地被折向两边。一匹马冲了出来,马上的蛮族大汉猛拉缰绳,长声呼啸。他一边纵马冲过来,一边抽出了雪亮的弯刀。他的马蹄下溅起一道断裂的草叶和黑色的污泥组成的篱笆。

  女孩倚靠着墨绿的树,脸色惨白。她不再看杨锁,“你别管我拉,自己逃走吧。”

  “他们围住了前面,而后面——,”杨锁不动声色地说,“后面是悬崖。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冲过来的气息中,刷地一声里,显现了畜生身上骚动不安的热气,马睁大的眼,露在后面的眼白,铁嚼口上的唾液。大汉象鹰一样突兀在杨锁的头顶上,他的马人立起来,硕大的蹄印杨锁面前晃动,他在马上弯下了腰,挥动手臂,弯刀的呼啸中带着林中的凉意,清冷澈骨。

  女孩闭上了眼睛,她的指头探进了龟裂的树皮,她背靠着的树干厚重结实,宽大的树冠罗盖一样张开,它散发着原野的芬芳。在女孩背靠着的位置,粗黑的树皮爆裂扭曲着,那也许是百年前一场闪电的遗痕。那狰狞的裂开的纹路,象是一幅敞开的胸膛,象是一具子宫,那是可以长相依的躯壳,她知道它和她之间本有着不死的脐带,她本来就是一棵树呀,生命究竟从何而来呢,她想过缩回到树干中吗,她想过慢悠悠地注视飞速滑过的人类生活吗?

  一条青色的蔓藤从树干上滑落,正好缠绕在蛮族人的刀口上,竟然让他的劈刺一涩,砍不下去。大汉一愣,骂道,奶奶的,这算什么玩艺儿!手腕转了半个弯,用力扯动,那条百年老藤却是又坚又韧,急切间难以削断。他低头便望见了女孩,她的白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淡紫色,血还在一滴滴一缕缕地淌往地上,在树下形成了一摊越来越大的深色印迹。她躺在树下,脸色苍白,仿佛已是难以动弹。看到她的手放开了那柄夺去了无数弟兄性命的宝剑,骑手觉得心里一放。就在这时,女孩睁开了眼睛,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又圆又深,然而麻木而没有灵魂。强烈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泛起,那一瞬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猛烈地扯动弯刀,同时用马刺猛刺座下的战马。刀子松动了,只是这一顿间,又有四五条蔓藤从天而降,绕满他的全身,慢慢地缩紧。一条青藤正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骑手觉得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瞥见座下马嘶叫着暴跳着从他的身下滑走。

  在那丛灌木的后面,两名随后而来的蛮族武士对视一眼,拔马便逃,他们眼中尽是恐惧之意。

  杨锁望着女孩没有了灵魂的眼睛,知道这棵树成了她的魅术之介,张致的树冠如今是她的头发,伸展的树干是她的腰肢,挂扯的藤蔓是她的战刀。她成了这棵树,树成了她。

  那名武士的尸体悬挂在树上荡漾,仿佛一串孤零零的吊果。他听到了草丛中传来慌乱的响动,他们在离开这片林地,藤蔓象游蛇一样在枝叶中窜动,拗断了两个人的喉咙。现在他们开始跑了,他们在撤退,他们号叫着:魅。魅。她是一只魅啊。

  ※※※

  蛮族人没有跑远,他们远远地围着林子。隔着把世界划分成条条块块的树干看他们。呼喊都是向着他的:投降吧,老头,我们围上三个月,你吃什么,喝什么。便是大小便也不方便啊。哈哈哈。投降吧,老头,何必为了一只魅枉自送了性命。投降吧,老头,它是魅啊,你怎么能和异类搅到一起呢。

  他们围了三天,他们没法放箭,因为林中密密麻麻丛生的灌木阻隔了视线,他们也没法放火烧掉整座林子,因为那漫漫的季雨已经浸透了林木。夜间他们在包围线上点燃篝火,他们用的是杨锁劈好的木柴。它们在雨下飘着青烟,奋力抵抗着火焰的吞食,将要烧死的树噼啪噼啪地哀叹着。

  魅依靠着那棵大树一动不动,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的皮肤在雨中长出了暗绿色的苔。杨锁也越来越萎靡不振,他望了望剑,剑插在青草凄凄的地上,剑光暗淡,黑漆漆的默不作声。它喝饱了血,也许在消化吧。杨锁想,是该决定点什么了。望着她的脸,魅蹙着眉,咬着小小的锋利的牙,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愉快呢。既然这么不快乐,又何苦要变成人呢?

  杨锁慢慢地坐起身来,他只一动,魅就醒了过来。她张开双眼,它们无神却依然清澈,无言地望着他。

  杨锁只好苦笑。“我要去投降。”他说。

  ※※※

  “你在发抖?”少女说。

  “是啊,我已经老了,”他轻轻地活动一下,听到自己的骨节啪啪乱响,他开始彻底发作了,“20年来,我一直是一位卑微的农民,而不是战士。我讨厌杀人,我想活下去。我喜欢呆在我的小屋里,那儿孤独,温暖,安全,那儿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来扰乱我的生活——我讨厌魅,你知道吗?”

  他指着魅说:“你要记住,他们恨你,不仅仅因为你手里的剑,还因为你是一只魅。异类想要变成人,那就是罪过。”

  魅那受到伤害的眼神让他一窒,他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少女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说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现在会了,”杨锁说。“因为我有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必须跟我讨价还价。”

  唔?魅好奇地撑起身子,不解地望着杨锁,背依的大树枝叶一阵抖动。

  守在林外的蛮族武士早已闻到此处的异动,纷纷撮唇呼哨,执斧提刀,注目而观,只怕他们趁乱逃跑。

  杨锁蹒跚前行了两步。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吧。他说,看都没有看她,突然一住,倏地往后飞退。这一退尽扫老态,身法竟然如鬼魅般快捷。魅吃了一惊,只觉眼前一黑,已被杨锁重重一肘打中右肋,半边身子俱都麻木。杨锁早知少女厉害,一击得手,哪敢松怠,一缩肘,抬起左腿,大喝一声,吐气出声,犹如惊雷巨石般横扫过来。这一腿却不是对着少女,而是重重地击在她倚着的大树。那树虽然粗大,树干早已枯朽,此刻遭到重击,啪地一声当中裂开一道纵纹,左右摇晃,摇摇欲坠。

  魅只觉痛苦弥散了她的全身各处,落叶如雨点般飘落而下,盖满她的身体。她仿佛被掏空了肺腑,身体深处某个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是连接她与树之间的脐带,它要断裂了啊。

  “不!”她痛苦地叫出身来,要再忍受一次这种痛苦吗?被踢落尘埃,赤裸裸地从树中降生,风利如刀片,划得全身都是伤口。她茫然地四顾,温暖的母体死了。她背贴着树干滑落下来,生命的一段仿佛离她而去, “不。”她低声叹息,一股鲜血从她嘴里喷出。她滚落地上,朦胧中看见杨锁又是两腿踢在树上,大树呻吟着,战抖着,挣扎着,又是一声巨响,它终于倒下了,压垮了林中其他的七棵大树,它的枝叶委顿在地如同蓬头垢面的乞丐,挂在树上的尸体不甘地停止了空中的舞蹈。

  她终于想起了手里的剑,挣扎着动了动左手,剑光起来了。他和她都知道,这是她凝聚残存力量的最后一击。可是杨锁根本就不用面对它,他的左足在倒树的断根上一撑,借力往后一蹿,就要闪开了。

  在最后一瞬,他的脚被什么拌住了。那是树根上最后残留的一段青藤,它无声无息地缠绕而上,拉住了他的腿,温柔地包裹着他,缠绕着他,让他后退不得。剑光已经来了,它劈面而至,杨锁大骇,拼全力往后一倒,只听到剑中灵魂愤怒的咆哮遮天蔽地。杨锁只觉得左膝一凉,断了的青藤和左腿已一齐落在地上。

  魅低哼了一声,完全倒下,离开了树的残根,一股鲜血从树上冒了出来。剑从她的手里滑开,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杨锁往边上滚开了一点,斜靠着一根树干撑起身子,笑容在他脸上犹如火焰一闪:“嘿嘿,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还有余力用你的魅术。”

  ※※※

  魅躺在地上,愤怒地盯着他。她的脸靠在地上,一朵浅紫色的花粘在她汗湿的额头上,摇曳的青草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能让她看清这位深藏不露的老头的脸。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不要这样看着我。”杨锁咬着牙说,“从你出现起,我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你的剑,比你明白这一点。”

  “不论外形多象,”杨锁背靠在树上,无力的笑着,对着愤怒的魅说:“人与魅,永远都是水火不相融的——这就算是给你化为人形后上的第一课吧。人才是最聪明的动物,他不会去追求完美,他懂得牺牲一些重要的东西。”他吃力地爬起来,拾起那把躺在地上的神剑,转头望了她一会,抬手替她拈起粘在额头上的紫花,“魅要想变成人,就得明白这一点。可惜,你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机会了。”

  ※※※

  蛮族人早看到林中变动骤起,个个喜动颜色,黑衣武士道:“老先生,还是你行啊。我铁牙武士言出如山,你把剑交出来,我青阳国奉你为上宾,富贵豪荣,岂在话下……”他的叫声悠长刺耳,仿佛残鸦月下的甛噪。杨锁冷笑一声,觉得那些话穿透密密叠叠的枝叶,仿佛疾风穿过林间,摇得他的五脏六腑们乱颤乱动。他将那柄浸透他鲜血的长剑远远地朝林外抛去,却因伤重乏力,只抛出了四五尺就落在地上。他倚坐在树上,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道:你把它拿走吧,别再来烦我老头子了。

  那铁牙武士一声呼哨,和众武士纵马而入。沉重的马蹄闷雷一样敲打着这块绿色的静谧。

  杨锁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他以为他能忘却过去,他以为他能够洗净尘埃,魅啊魅,真的永远无法弥补那道沟吗?

  他闭上双目,是时候了。此时此刻,在遮断九百里勾弋山的雾气和云层之上,在天空之上,在80万里距离之上,月蚀正在静悄悄地进行着。他能感受到水银之母正在被在古铜色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吞食,咬噬。他抚摸着那层暗影,暗影涟漪一样晃动起来,那是涌动的潮汐啊,永生不逝的潮汐。他让自己的心跳合着潮汐的节拍涨落起伏,犀利如铁水般的剧痛涌入他的血管。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泉水般喷涌而出,干瘪的胳膊象年幼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地下。那些如丝的茸草,轻轻地拂动他的掌心。他咧嘴微微而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二十多年了,他始终作为人生活着,他忘记了一切以帮自己来成为人——幸好时间足够他完成回忆。

  那些蛮族人踏开青草而行,他们骑在高大的骏马上,穿行在高及马背的灌木丛中。草静悄悄地长着,发出沙沙沙的响动,长长的蔓菁着地卷来绵密不绝,它们越来越茂密,越来越绿。

  那些革甲武士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们陷身于越来越高的植物波涛中,绿色的水花拍打在他们的大腿处,他们的胸口处,然后是他们的头顶。一匹马被拌倒了。骑手被地上的草藤纠缠,覆盖,吞没了。挂在马鞍上盛水的革囊落在地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水花撞击声。

  他们有的人试图拨转马头,只是在绿色的潮水中卷起了一个不起眼的漩涡,有的人挥刀乱斩,结果草木伤口喷出的绿色液汁把他们冲落马下,再也瞧不见了。他们开始叫骂,哭号,喘息。草长到一丈高的时候,他们被闷死了。最后的努力是铁牙武士作出的,黑衣汉子从马上高高拔起身子,象大鸟一样腾空而起,他在林中姿势优雅地飞翔,想飞出这片咆哮的密林。可是一棵双人环抱粗的大树迎头倒下,将他砸落在绿色潮水中,在那些随风摆动的草梢头泛起一圈涟漪。

  在那座浓密的绿色花枝环绕的坟墓中,杨锁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仿佛想抓住点什么,最终还是僵硬了。缓慢生长的草绕过它的手指,盛放开淡紫色的花覆盖住了它。于是它消失了,不见了。

  ※※※

  “这块林子里,埋藏着我的灵魂。”杨锁慢慢地说道,他转头看着惊讶的魅,“奇怪么,我也曾经是一只魅——就是我自己,害死了我所有的家人。人是多么地聪明啊,又是多么地懂得牺牲啊。她发现了我的秘密,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逃到了人群中,我能看得到她,我能看到她手上的血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我碰不到她。人和魅之间的鸿沟到底有多宽,有穹海那么宽么?”

  他望着回头岭说:“我老了,不需要答案了。”

  年轻的魅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她用胳膊撑住自己,看到那些植物在杨锁的身遭蓬蓬勃勃地伸展,开花,喷放花粉,结果,枯萎了。它们垂下焦黄的叶子,露出通往林外的道路。

  杨锁说:“也许风行云根本就不想来这找答案,他只是来述说一个真相,迎接它的结局—— 你还想去句野之城看看吗?”

  “不用了。”年轻的魅慢慢地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三个关于他的结局了,也许,新的结局需要我自己去走。”她朝不再被遮掩的路望去,那条路盘绕反复,通往山上。

  ※※※

  雾气散去了,他们看到了狰,就在头顶悬崖那块斜挑而出的巨石上,打湿的毛在雾气中洒满丝绸般的绿光。那只兽朝他们望了一会,猛地甩起头,用力后仰着脖子,冲着冥冥中落下绵绵密密无休无止雨丝的夜空长声咆啸。

《九州·有魅》 作者:潘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