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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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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源》
作者:冯原

正文 基因源(1)

  实验做完时,天已微亮。
  上官恪靠在躺椅上,试图伸展因紧张过度而僵硬的四肢。他呆呆地望着闪着银色辉光的天花板,然后将手举至眼前,攥紧了又松开,再攥紧,再松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审视自己的手,上面满是被化学药品腐蚀的痕迹。

  你“fire”了自己的导师,在这种地方夜以继日地做着总不成功的实验,你想向世人证明什么呢?——上官这样问自己,脸上露出他独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墙上1mm厚的显示器弹出屏保,是软件GEA 的专用屏保。上面核糖相连,碱基搭桥,染色体拉成丝状,氨基酸交错为蛋白质,三维立体的蛋白质在屏幕中扭曲变形,最后构成一个问句:“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欧阳完说着,四下打量上官的实验室。
  那是三个月前,那一日,上官的实验又一次失败了。他检查了一遍遍实验设计,不明就里,正在他气急败坏之时,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上官背对着欧阳,将无菌台上一只只痉挛而亡的小白鼠装入特制的垃圾袋里,目光则聚焦在圆柱形的培养瓶中。培养瓶里一只只果蝇激情澎湃地飞着,以大于其生活节奏几倍的速
  度跳着圆舞曲,不知疲倦 。
  上官心不在焉地问欧阳:“你相信吗?那句商业广告词?”
  对方顿了顿:“坚信不移,你呢?”
  “我还那句话,人类的基因库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上官无奈地笑笑,说:“你千里迢迢从非洲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老话题?”
  “当然不是,”欧阳走到上官身边,将腋下的牛皮纸袋举起,在上官眼前晃晃:“我的私家侦探说,你在黑市上成批地买了HIV ,在这儿培养,繁殖,实验。你在做什么?”
  上官猛地回头,瞪着欧阳,目光如炬。
  欧阳笑了,神色明朗如初。

  阳光洒入实验室,沿着窗棂移动,最后照在上官脸上。上官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他对着面前的黑屏眨眨眼,骤然惊醒。他从躺椅上跳起,将屏幕切换成TV档,上面恰好映出欧阳的脸。
  比赛已然开始。
  运动员们在天安门下,沿着长安街向西奔跑。欧阳紧紧跟着乔·洛可。他从后半段的业余组直接冲入了前半段的专业组,摄像师,记者们没法不注意他。他的特写伴着洛可的特写交替出现在屏幕上,然后比赛的画面缩小了,演播室的画面占据了屏幕主体。
  “他是谁?”主持人刘子徐问。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做欧阳完。”上官的前导师Prof.Lee坐在刘子徐身边,侃侃而谈,上官的脑袋“嗡”了一声。
  “他曾是您口中最优秀的学生呢,天才的‘准’人类——欧阳完。是吧,丹教授。”Prof.Lee带着开玩笑的口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Prof.Dan。
  Prof.Dan笑了。在他那张奇丑无比,但慈眉善目的,鲇鱼似的脸上,笑纹圈圈绽开,如投石入水后的波澜一般。“是,是……”他憨厚的声音同闷鼓,中气十足:“他现在还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是吗?”Prof.Lee音调上扬,带着讽刺的口吻。
  Prof.Dan脸红了,他把庞大的身躯在椅子上重新摆了摆,说:“虽,虽然欧阳已不念社会概率学了,但我们的师生关系一直保持着。他在非洲,也常与我联系。”然后,他认真地说:“这与你和你的首席弟子上官恪的情境大不相同。”
  “上官?”Prof.Lee冷笑一声,脸色变了。
  刘子徐见气氛不对,急忙转移话题:“二位教授,本次国际马拉松比赛将采用实时概率预测系统。也就是说,一会儿观众在屏幕上,不仅能看到比赛实况,演播室实况,还能看到运动员成绩的实时概率统计预测,这是体坛报导的首创。Prof.Dan,社会概率学是您的专长,
  您能谈一下您的看法吗?”
  Prof.Dan和蔼地笑了,开始用并不流利的中文讲解实时概率的原理,如同刚才不愉快的插曲从未发生过。
  屏幕上,长安街古木参天,欧阳跑在洛可后,正在经过中南海。
  上官突然后悔了。他不该纵容欧阳胡来,他应该阻止欧阳跑马拉松。他知道欧阳的身体素质好,好到甚至超过了作为优化人的自己,但欧阳毕竟只是业余的马拉松选手,他跑不过优化了的专业选手,更跑不过人类的极限——乔·洛可。

  “乔洛·可,我要在四月的马拉松比赛中超过他。”
  “你?”上官咂咂嘴,“不管怎样,这与你调查我的实验何干?”
  “你在做什么我大概猜得出来。”
  上官沉默了,实验室里一时只有离心机嗡嗡的转动声。
  “你为什么‘fire’了你的导师?那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基因工程专家。”过了好久,欧阳说。
  “他品行不端。”
  “是A基因 (指Active Gene系作者杜撰),你们有分歧。”
  上官似笑非笑地看着欧阳:“你知道的挺多呀,A基因的事别说在基因工程业界,连在GEC (基因源)内部都鲜为人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调查它的?”
  “两年前,你公然‘fire’了Prof.Lee那时,那真是轩然大波。”欧阳的口气,如同在说明星的八卦一般。
  上官的嘴张开,又闭上,欲言又止。
  “我在想,上官这小子,当初他选择进GEC时,不早就对Prof.Lee的无耻行径了如指掌了吗?说什么‘我受不了身为导师的他,暗中在非洲拉美不择手段地搜刮优秀基因,来扩充GEC的基因库!’,你还说‘我们怎么能为了科学,就玷污人的尊严与廉耻?!怎么可以无耻地去搜集成功人士用过的针管,以研究他们的基因呢?’啊,对了,你还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GEC给你想要的’——这根本不是人类的基因库,是GEC的基因库,这是基因垄断!’,你当初不就是冲着GEC的基因库去的吗?你看中的不就是GEC无可匹敌的基因资源吗?”
  “所以你暗中调查我?”
  “是呀,我认为其中必有隐情。A基因……其实当我在黑市上,看到你那成批的HIV的定单时,我才明白你和你导师的真正分歧。上官,你不愧基因工程界的天才,敢想赶干。”
  “那么,天才的概率预言家,你说我现在在做什么呢?”

  经过复兴门时,队伍已经完全拉开了。欧阳没有体力紧跟洛可,他只能跑在第一梯队的末尾,演播室的话题也转移了。
  上官面对屏幕坐着,呆望着Prof.Dan,Prof.Lee,还有在队尾时隐时现的欧阳。
  “乔·洛可毫无疑问是最快的,”刘子徐感叹,“你们看,他从比赛开始到现在一直稳居队首。”
  “是呀。”Prof.Lee 的口气有如在赞美自己的作品,“他整合了我们能找到的所有有关优良的体力与耐力的基因,他天生就是马拉松之王。”
  “从您的口气中听,您认为他在这场比赛中,就准备这样一直以第一的姿态冲过终点线了。”
  “毫无疑问!他出道后,包揽了马拉松项目的所有金牌,如今他也只有以这样的方式自己超越自己了。”——对呀,洛可就是Prof.Lee的产品,就是GEC的产品,就和我一样——
  上官这样想着。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这句话开启了GEC的时代。
  GEC的时代代表了什么呢?它代表了人类首次将一个受精卵第3号染色体短臂上的CCR5基因中的32个碱基敲去,而这个受精卵来自一双AIDS患者夫妇 。这个受精卵后来成长为一位明眸皓齿,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她最终高寿九十有八。
  GEC代表了基因时代的开始,它打出了“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的口号,它说“GEC给你想要的”——它就是人类的基因库。它能帮你去除基因病,它能助你拥有金发碧眼,它能让你拥有世界首富的优良基因片段。于是,基因修复逐渐演化为基因调整,基因调整升级
  为基因优化。GEC在一个半世纪内,由义务为非洲去除HIV的公益性组织,演化为遍及世界的基因TRUST,这是世界认可的垄断。
  GEC的服务一部分是公益性的,它尽量搜集世界上每个新诞生的受精卵,将其中的致病基因修复或敲去。但它毕竟是一个公司,它的盈利来自于对个体基因的优化。你有多少钱,你的孩子就会有多优秀,这一不成文的常识成为公理,成为社会动乱的诱因。
  “因为它在基因上造成了贫富分化的两极性,而且这是不可逆的!”一位著名社会学家如是说。
  于是中国政府马上给GEC对大陆的渗透来了个急刹车,但那时,中国还是有了优化人。明智的父母们在第一时间内优化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天生就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其中就包括上官恪。

  欧阳加速了,在经过月坛时,他加速了。在那里,这个年轻的,从乡下来的,性格豪爽开朗的穷小子第一次听见有人骂他“准”人(Bug) 。他知道北京有不少优化人,有的甚至是在政府下了禁令后,在国外诞生的优化人。他知道自己会与他们有鸿沟,但他不知道身为非优化人的自己在优化人眼中,连做人类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认识到了“准”的地位,在优化人心中的地位——相对于他们,自己将是被淘汰的一部分。
  他从第一梯队队尾开始加速,在经过阜成门内大街时,他赶到了梯队中段。镜头移向他了。Prof.Dan那张如弥勒佛似的鲇鱼脸上,礼节性的笑容变淡了。Prof.Lee轻蔑地看着转播屏。刘子徐说:“他在干什么?”
  欧阳继续加速。上官觉得,欧阳此时心中大概除了跑步,也没有其他事物可涉足之处了。他在做本能的反应。他在加速,加速,加速……最后,他超过了其他人,距洛可只有一米远。
  “欧阳完,我给你的东西……”上官恪低声呢喃。

  A基因,顾名思义,它可以活化细胞。它在线虫的变异体中发现,表达的一系列蛋白可以在极端条件下加速细胞的新陈代谢,增强其对代谢废物的排放,抑制有害物的生成。具体表现很直观,变异的线虫在连续外界条件的刺激下,承受力强,活动力大。我认为你对它感兴趣,是因为它隐藏在整片垃圾基因中,相对独立。”
  上官对欧阳的解释一言不发。
  “我认为,其实你早就想过用HIV来改造人类基因了。把HIV的致病基因敲去,然后让它带上我们想引入人体的优良基因,让HIV带着这优良基因逆转录,将这基因永久地嵌
  入人体的DNA中。”
  “这样做有三个优点,”上官最终还是接过了欧阳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着,如同当年他面对Prof.Lee那样,“第一、我们不必每次从受精卵开始优化基因,这样程序简易,也可以避免对父体母体造成的不便;第二,这就如同打补钉一样,一发现优化基因,我们就可以让HIV带上它,将其打入人体。如此既有时效性,又避免了受精卵优化的一次成型的缺点;第
  三,这样成本低,且可以在未优化的人类个体上实施,其结果为,世界上将没有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之分,我们将结束凭基因将人类划为三六九等的时代,一系列社会问题可以得到解
  决。”
  “但GEC不接受你的观点,因为如此行事,GEC的高额利润就会减半,GEC的垄断地位就会消失,无数的补钉公司就会兴起,然后GEC也将沦为一个大型的补钉公司。”
  “不,我一直认为我的计划之所以受阻,是因为Prof.Lee。是他力阻我的计划,说理论很不完善,技术尚不成熟,且耗资大。他说这根本就是空想——你如何让只感染T细胞的
  HIV去感染全身所有的细胞呢?你如何控制打入的基因在体内运作呢?”
  “据我调查,他是怕你成为GEC的首席科学顾问。他还私下对GEC高层说,你进入GEC就是觊觎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就是为了在GEC庞大的基因库中找寻如A基因这样的片段。
  因为这样相对独立的片段易于用HIV导出或导入,还不会干扰其他基因的活动。他说,你今后将是GEC的叛徒,带走所有先进的技术欲自立门户。”
  “是吗?”上官似笑非笑地说,“他说过这些?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GEC当年拿我当刺猬似的对待。”
  “然后你一怒之下公然‘fire’了你的导师?”
  “现在听你一说,这是正中他的下怀了。他害我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研究所里工作,什么实验材料,实验仪器都没有……”上官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他从黑市上买的HIV。
  “可我认为他对你的看法挺正确的。当年你放弃普林斯顿的Offer, 殷勤地要Prof.Lee做你的导师,我就觉得你别有它图。”
  上官笑而不答。
  “你独自在这里干了两年,完成了所有的技术突破?”

  欧阳紧咬在洛可之后,但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他。洛可跑得自如轻松,欧阳则大口喘着粗气。
  “他怎么可能超过洛可呢?他会不行的。”刘子徐说。
  “他肯定会不行的,应该叫救护车准备。” Prof.Lee接道,“又是个无知顽固的‘准’人类。还说什么知识可以改造人,天生的缺陷本身就是不可弥补的。”
  上官知道他在指桑骂槐,因为知识改造人类是Prof.Dan的口头禅。身为非优化人,Prof.Dan并不同于他们那一代人。他从不谈论第一代优化人——比如Prof.Lee——的是非。在他眼中,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似乎都是一样的。他总是笑眯眯地一次一次地在演讲中强调“知
  识改造人类”。他说不管你是优化人还是非优化人,你的脑容量都足以让你成功。“看,连我这样的都混成教授了”他说着,晃晃自己身上一颠一颠地肥肉,惹得观众一片善意的笑声。
  据说Prof.Dan对佛教的造诣极深,所以他对Prof.Lee的暗讽报之一笑就不足为怪了。专注地看着手边的小屏幕,上面是五彩的统计条带。上官恍然想起实时概率统计预测,他忘记开显示器的图表栏了。
  上官调出图表栏功能,上面分组显示了运动员的比赛实时结果预测。第一页是现在跑在前十名的运动员。洛可的成绩一马当先,红色的条带紧贴着“百分之百”的荧光带,条带显示,他拔头筹的概率是98.7%。而欧阳的条带呢?虽然他的条带位居第二,紧挨着洛可的条带,但它是青色的,因为系统认为欧阳不仅拿不到第一名,连进入前十、前二十、前三
  十的概率都极小。青色条带代表着运动员进入前五十的概率,而欧阳的数据显示:百分之五。

  “撇开试验本身不谈,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超过乔·洛可,这与我的试验有什么关
  系?”
  “你说呢?”
  上官似笑非笑的表情消失了,或许是因为连续通宵工作的缘故,他原本敏锐的洞察力受到了影响。他后悔了,后悔刚才不该将自己的试验向欧阳全盘托出,他呆望着死老鼠,说:“你只会比它们更惨。”
  “不试试怎么知道。”
  “欧阳,你不是疯子,更不是任何一个极端反优化人组织的成员。你的优秀在于你的理智,而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超过乔洛可,你想证明什么?!”上官的质问更像斥责,震得自己的脑袋嗡嗡的。
  欧阳咽了咽口水:“我想让世人知道,准人类……”他顿了顿,脸上隐约露出困惑的神色:“准人类也能做到……”
  “什么?你认为准人类能做到吗?你相信吗?啊?”
  “所以我要你的A基因版HIV。”欧阳直视上官,“——HAV (Human Active Virus)是吗?”
  “你不是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那你就应该凭自己的基因去跑。”
  “上官”。欧阳向来明朗的脸上,首次露出自嘲的表情,“我相信的是人类的基因库,不是我的。”
  上官恪一时无语。
  欧阳接着说:“上官师兄,我一直想向你道谢。因为在我第一次被骂做‘准’人类时,是你帮我解了气,让我对优化人有了信心,让我相信优化人就是人类的未来,让我坦然接受非优化类的地位。的确,我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它优存劣汰。‘准’人类的淘汰,就意味着人类的进步,这就是我的看法。”
  这是上官第一次倾听欧阳的人生观,他终于得到了欧阳对基因库那没来由的信任的解释。他一时难以相信,欧阳多年来乐观心态的支持撑点居然在这里,在‘准’人类悲哀之上。这恰好与上官为人处世的支撑点相同——他不愿意相信人类的基因库的残酷。
  上官表情复杂地看着欧阳,问:“发生什么了?——你言行不一呀,你甘于‘准’的地位,就不挑战洛可,你想让非优化人的基因被淘汰,就别要的我病毒。”
  “我……..”欧阳的脸上又露出困惑的神色,但他的语气是坚定的,“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想超越洛可,但我想的超越他的心态是不问因果的,上官,给我病毒吧。”
  “……我为人只做两件事,讲因果的事,有把握的事。”

  欧阳跑在白颐路上,那正是他第一次来北京所走的路。他以钦羡的目光望着北京高楼与古城交错相接,高桥与河道来往穿梭,望着这令世界惊艳的集历史与文化的现代都城。
  欧阳的统计条带在慢慢下降,从5%落到4%,后来又落到3%,在经过白石桥时跌到2%。青色的条带眼看就要变成蓝色了。  跑在前面的洛可回过头,看看欧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就如同成年人在看三岁顽童胡闹时的笑意。
  上官紧握拳头,气得浑身直抖。因为演播室的Prof.Lee连同刘子俆也那样笑着。Prof.Dan只是定定地看着统计屏。上官想,Prof.Dan一定也知道,在全球3亿观众的脸上,全是那样的笑容。
  然后这笑容将见证人类历史的奇迹。

  上官很久以后才知晓欧阳决意超越洛可的动机,那是真个微不足道的小承诺,但那是后人眼中圣人的善举。而历史学家分析道:“那只是个诱发点而已。欧阳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从未对人有过恶意。这么多年来,身为非优化人受尽欺凌,他心中的郁积总须有地方释放,他选择了伟大的释放点。”
  上官同意这个观点,因为就在那天下午,他感到了这个释放点的来临。欧阳不说话,双眼率直淡定地望着上官。上官将身子转过去又转过来,手叉在腰间又叠至胸前……最后,他说:“你就那么想要病毒吗?”
  “我想超越优化人,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你会死的,”
  “我相信你的实验。”
  “我已经连续失败五次了,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
  “基因工程界的天才,才失败了五次呀!”
  “那么,世界数一数二的概率预测精算师,你对你自己的胜利有多大把握呢?”
  “你知道我早就不干那一行了,我不相信概率预测,”欧阳顿了顿,“我只相信概率,即使是小概率事件。”
  上官端详着欧阳的表情。
  ——他算过了。上官对自己说。他算过自己的胜率,一遍遍地赋值代入,赋值代入……然后得出同样的结果。他想告诉欧阳,你不相信别人的预测可以,但没人不相信你的预测。
  上官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说:“小概率事件几乎不可能发生。”
  “小概率事件迟早会发生。”欧阳摆出专家的口吻。
  “哼……”上官咬着牙说:“总之我不会给你病毒,否则那只是在世人面前给准人类丢丑。”
  一阵安静,此时连嗡嗡作响的离心机都停了。
  日午的阳光移出房间,阴影笼罩着欧阳和上官。
  许久,欧阳拿起一支黑色的油性笔,在上官的办公桌上写了一行字。然后,他对上官说:“这是你给我的毕业留言,我等你的病毒。”
  上官看着欧阳推开门,悄然离去。之后,他盯着桌子上的字,就那样盯着——
  ——“然而,”老人圣迪亚哥说,“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给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在跑过海淀桥时,欧阳那直线下降的青色条带毫无征兆地固定在了1%。
  那一刻,Prof.Lee与刘子徐正在讨论GEC的最新优化人。上官揉着涩的双眼,脑中木然。全球三亿观众,有九成以上,在屏幕前做着其它重要的事情。Prof.Dan面对着五彩的条带,嘴角动了动。实况屏幕上,欧阳跑过了中关村图书大厦,图书城,第三极……
  Prof.Dan意识到这是年轻的社会概率学诞生以来的首例。因为条带的下降率毫无征兆地变为了0%。然后,他想起这一带是欧阳的圣地。在这林立的书城中,他读了四年“霸王书”。这对这个乡下小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呢?连Prof.Dan也难以估量。但这仍解释不了Prof.Dan心中的凝团:下降率凭什么在达到最高点时来了个急刹车——甚至连一星半点的惯性遗留都没有。

  上官看着办公桌上的,那海明威的名言。它一直支持自己走到现在,而如今,它成了上官人生中关键时刻的一道选择题。
  许久,他叹了口气,去准备下一次实验。
  A基因所表达的A蛋白有一处令人棘手,只要个体不需要它了,没有作用过的A蛋白,会在A基因指令下,自动解体。因此,要想了解A蛋白的结构及其行为,必需在第一时间内,从实验体中提取尚未作用而仍成活的蛋白,但上官实验经费已捉襟见肘了。
  上官配着药,脑袋乱哄哄的。所以他集中精神力去琢磨短缺的经费,但他与欧阳初遇的情形,还是浮现在了脑海中。

  他记得自己那日熬了一通宵,搜集到的有关Prof.Lee的生平之事令他沮丧。身为首批优化人,Prof.Lee的道德水准连山顶洞人都不如。GEC如象牙塔般的圣像在他心中坍塌了。
  他骑着自行车在京城中散心,然后遇见了欧阳。一个壮实的优化人正在用不堪入耳的话辱骂他。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GEC的巨型广告牌就在他们身后。
  上官一时怒火攻心,跳下自行车,飞起一脚,揣掉了那满口污语的优化人的三颗门牙。
  那人站起身,正准备还手,上官气势凛然地向前迈一步,从中怀掏出GEC签发的优化鉴别证,上面赫然一只红印“A”——那是最高级别的优化人。
  那人捂住满口鲜血,愣了一下,然后嘴里“呜噜呜噜”地说了句对不起,跌跌撞撞地走了。
  上官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身去帮欧阳提他的行李。
  可惜上官没读懂那时欧阳的眼神,所以他不知道欧阳的人生观在那一刻改变了。欧阳明白了优化人也分三六九等,如同富人的钱患多寡,高官的爵分上下,基因的存在,仅是另一种化分人等的标准,与其它并无二致。但上官应该庆幸,因为他的存在,欧阳相信了人类的基因库。因为不论将人类如何划分,好人在哪里都有。

  后来的社会概率学家们将去求索真正意义上的转折点,他们将意识到那正是欧阳完穿过北大南门之时。在那一刻,除了数字上的变化,你看不出任何转机。其实,数字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只是在事后,当Prof.Dan为首的社会概率学家们研究浩如烟海的数据时,他们才发现欧阳的胜率在那一刻开始疯长,从小数点后第十二位开始。

  事实上,北大南门对于欧阳的意义远比不上对上官的那么重大。
  那一天,欧阳得知帮自己的是同校师兄,心里十分高兴。上官把他送到南门口报到,看着北大绿树荫道,听闻蝉声连绵,欧阳一时激动得忘了刚才的不快。他像孩子一样说什么:“我的一步,我人生的一大步。”
  上官脸上露出“你真是啥都不懂”的表情,问:“你是哪个系的?”
  “社会学系,社会概率专业。”
  “Prof.Dan呀……”上官说:“上个月他刚成为社会学系的客座教授,真是北大的光荣。你真走运,刚来就赶上了。”
  “对,要不是Prof.Dan力荐,我还来不了这儿了呢?”
  “什么?”
  “你知道我的高考成绩并不好。”
  “你就是那个在Science 上发表文章的高中生?”
  “——真不敢相信,连我也能到这儿来。”此时,欧阳的注意力已全部集中在毛主席的“北京大学”上了,所以他没有理会上官的问句,更不会注意到上官恪的表情。
  Science上的那篇文章填补了社会概率论的一个大漏洞。据说那是一位高中生通过自学,独立研究出的。但上官不知道,那个高中生就是欧阳完,是这个从乡下来的非优化人。此前,他一直认为,只有如自己一样的人,才能年纪轻轻在 Science 、Nature上发表文章。
  欧阳并不知晓上官因自己而改变了人生观,更不知晓上官恪从那一刻起,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上官知道自己将背弃GEC,将为“准”人类而战。

  五四路旁的国槐遮天蔽日。树叶缝隙间偶尔漏出的阳光擦在欧阳大汗淋漓的脸上。他跑过五四运动场,跑过08年奥运会乒乓球场馆。大学四年中,他日日沿着这条路线晨跑,就这样,他跑入了北大马拉松俱乐部,成为那儿的会长。
  Prof.Dan脑中浮现出那时欧阳朝气蓬勃的样子,然后他注意到了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他惊得微微张开了嘴,因为他是最先见证奇迹的人——只有他的显示屏上的数字精确到了小数点后6位。
  而上官这时在摆弄试管,他不愿看到欧阳在母校的失败。

  北大将在其历史上将见证无数学生运动,优化人与非优化人之间的斗争也不会例外。大三那年,欧阳成了学生会会长。由于中国限制优化政策的实施,在北大,优化人比例虽大,但仍是少数派。这些少数派垄断了学生会十年之久,直到欧阳出现。
  元旦那晚,在百年纪念讲堂前,非优化人与优化人间首次发生了争执,后来发展为暴力事件。连用来庆年关的大钟都沾满了斑斑血迹。然后欧阳找到了前学生会长上官,他们俩一同疯狂地敲着那口大钟,最后钟应声而碎,人群静了下来。
  “够了。”上官轻轻地说,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闹事的人都给我站出来!”欧阳大吼。先是非优化人,然后是优化人,他们脸上带着些许无措,站了出来。他们间的隔阂已随巨钟破裂,他们在跨过那一条线。
  后来北大的优化人与非优化人间再无争端。
  那是上官恪与欧阳完的威信。

  经过北大百年纪念讲堂时,全世界十几亿人在观看比赛,而且,他们都放下了手中的其它事情。因为那时同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欧阳青色条带的增长率已表现在了小数点后两位,这是每位观众都可见的的精确度;二,欧阳加速了。
  洛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欧阳,他不得不加速了。上官意识到Prof.Lee说对了一次,洛可是在自我超越,他想一直以第一的身份冲过终点线。
  “这是怎么回事?”刘子徐问。
  “回光返照。”Prof.Lee丢出一句。
  而Prof.Dan摇摇头。他打开另一项统计功能,上面显示,洛可与欧阳之间的距离在持续缩小,虽然仅在厘米级别上。
  这时,欧阳与洛可正在经过生物楼。

  就在这座生物楼里,上官与欧阳第一次见到Prof.Lee。他在北大演讲,而他们二人搞到了入场券。
  ——最后Prof.Lee说:“毫无疑问,北大是教育的圣地,它向这个世界输送了无数精英,但今后,GEC将成为精英的源头,它给你人类的基因库,然后北大为这些精英们添肥加料,让人类完成第二次进化史上的突破!”
  “那非优化人呢?”上官拿着体育老师的喇叭在台下吼:“被优胜劣汰吗?”
  “嗯……不能这样说。”
  “是这样说不对,还是仅仅不好这么形容?”
  Prof.Lee面露怒色:“这里不是反优化人组织发表言论的地方!你是谁?!哪个院的?!”
  上官从人群立中起,镇定地说:“我叫上官恪,是大一那年在Nature上发表文章的生物系基因工程专业的学生。”
  “哦?”Prof.Lee上下打量上官。
  欧阳认为那时Prof.Lee就从上官的气质中看到了他不可抗拒的才华,所以他才最终忍不住同意上官进入GEC,而上官则是从更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进去。
  “Prof.Lee,”上官似笑非笑地说:“其实我是个‘准’人类。”
  “怎么可能!”Prof.Lee 说话连一微秒的思考程都没有,“不要开玩笑。”
  “您真是慧眼,我是在开玩笑呢。”上官笑了。
  “真是别出心裁的笑话。”Prof.Lee也笑了。
  在场有九成以上的人都得听出来他们是在假笑。

  欧阳的胜率继续攀升,终于突破了1%, 然后2%,3%…… 这增长速度有如这场比赛节节攀升的收视率一般,而演播室的谈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配角。
  事实上,演播室里现在一片安静。Prof.Dan正忙着调出各种数据,找出概率变化的诱因。Prof.Lee则盯着屏幕,难以理解这个现实。于是,刘子徐被凉在一旁,找不到话题,自己对自己说“这真是奇迹。”
  他意识到自己说对了,不用看数字,欧阳的条带的上升也能从图表上读出,那就如同增势十足的股市。
  上官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不去普林斯顿了?”欧阳在石舫旁遇到拍毕业照的上官。
  “我去GEC。”
  “嗯……”欧阳看着夕阳下的水塔在未名湖中晃动的倒影,“听说要有更严格的限制优化政策出台。”
  “那有什么不好。”上官若无其事地说。
  “你看不出来吗?中国的人口素质正在从基因上失去优势,成为本质上的‘病夫’。”
  “那么你认为美属的GEC会怎样优化中国人呢?你既然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就也同时相信中国人的基因库吧。”
  欧阳沉思了一会,突然冒出一句:“你想回来自立门户?”
  上官把脸别到一旁:“——你先关心自己吧,世界三大概率精算公司都高薪诚聘你这个非优化人,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那个真心要‘准’人类的公司了。”欧阳露齿而笑。
  “欧阳完,你真的不知道吗?如今成功的企业看的是人才,不看基因。它们都真心承认你。”

《基因源》 作者:冯原

基因源(2)

  欧阳的条带加速攀升,青色的条带由10%升至20%,40%……
  “马拉松的奇迹,社会概率论的奇迹,准人类的奇迹……”网上在直播的网站打出这样的标语,点击率无数。
  欧阳沿未名湖岸跑着,那里春柳吐芽,水吻石岸。
  Prof.Dan终于找到了诱发概率增长的数据源,那是显示欧阳各项身体化学指标的数据。但那不是Prof.Dan在行的领域,于是Prof.Dan把它递给了Prof.Lee,Prof.Lee“噌”地一声坐起来,以致身后椅子倒在地上,压坏了好几根电缆线。
  “上官恪这毛头小子,居然能……”Prof.Lee看了许久,低声说。然后,他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径直走出演播室。Prof.Dan微眯着双眼,看着Prof.Lee走出演播室,观众们虽不知晓,但Prof.Dan身处演播室,他能隐约听见Prof.Lee在打电话。
  刘子徐眼明手快,将这组数据源放在图表栏上。
  上官盯着屏幕,手中的试管摔得粉碎。
  刘子徐说:“这些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引起两位教授如此的关注。这与上官恪有什么关系呢?这次比赛越来越扑朔迷离了。Prof.Lee,您认为欧阳完能突破准人类的极限吗?”
  “我不知道。”Prof.Dan报以礼节性的微笑。“你应该问问Prof.Lee或者上官恪。”
  就在这时,欧阳的条带变成了绿色,由青色的90%直接跃至绿色50%。

  那日欧阳完走后,上官恪发现自己总配错实验药品。后来他才发觉,自己是在下意识地配制HAV诱发剂 。
  然后他花了整整一天坐在实验室中冥想,也没有想出任何结果。
  再然后,他在身体的惯性下计算,设计、最终配制出人类注射HAV前所需的诱发剂。在比赛前第三天的子夜,他把乳白色的液体抽入针筒中——那是活的HAV。
  ——你给他吗?
  上官望着桌上的字,心乱如麻。

  欧阳跑过斯诺墓,跑过花神庙,跑过临湖轩……条带由绿色变为黄色,由黄色变为橙色。
  这时,99%以上的在线网民,都在见证人类史上的壮举。
  Prof.Dan放弃了手中的数据研究,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欧阳与洛可。Prof.Lee回到演播室,一言不发地盯着屏幕。刘子徐也不说话了,他看着洛可头上斗大的汗珠,欧阳一张一翕的双唇。作为历史的一位重要见证人,他在回忆录中承认,他感到人类踏在一个门槛上,那震撼攫住了他的心。

  上官不会知道欧阳在比赛前那辗转反侧的一夜。
  欧阳小心地按照上官写的指导,一瓶瓶服下诱发剂。这些可以让A基因活化的药品,让欧阳心中的困惑蔓延。最后他举起针管,手臂停在半空。
  月光如洗,针筒里的液体被映成亮银色,熠熠生辉。
  ——“你不是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那你就应该凭自己的基因跑。”
  然后欧阳如石象般那样坐着,度过漫长一夜。

  当欧阳的条带变成亮红色时,中央电视台的收视率高达90%。在线网民几乎全都在注视这场比赛,TV服务器仅在中国就有十几个因点击率过高而崩溃,网友的评论如潮水般一浪浪在网上卷起大波。而他们的中心话题只有一个:“为什么?”

  毕业前,欧阳收到无数聘书,甚至包括美国FBI。他坐在未名湖畔拆阅一封封信件,其中一封很特别,只有几个字:“为我们‘准’人类做点什么吧。”
  “能做什么呢?”欧阳对着湖中的翻尾石鱼说。

  欧阳与洛可齐头并进了,他们的肩肘几乎碰在一起,他们的条带都是红艳艳的50%。
  “加油呀……”上官听见自己轻轻地说。

  “你想做什么呢?”Prof.Dan目光慈祥,望着欧阳。
  “我或许应该为非优化人做些什么,我年纪轻轻,我……”
  “你能做很多的。”
  “但您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那得看你认为是什么造成了优化人与非优化人的分化,是什么让人类分化?”
  欧阳完默不作声地看着Prof.Dan。窗外静园桃花灿烂。
  “是知识吗?”欧阳问。

  欧阳殷红的条带,骤升至75%。
  全世界的非优化人看到了希望。
  “你的系统可靠吗?” Prof.Lee问。
  “问题在于欧阳完可不可靠。” Prof.Dan答。
  上官发现洛可的表情变了,那是因为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预先觉察到欧阳的胜利。他侧过脸看了一眼欧阳。欧阳目视前方,表情专注,如同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一日欧阳毕业了,西门内华表高耸,银杏闪翠;湖中鲤鱼摆尾,枝上蝉声依旧。
  欧阳在办公楼前收到了上官的短信,屏幕上上官用龙飞凤舞的字问:“怎么?要去非洲搞教育?”
  欧阳回:“怎么?不行吗?”
  “依我看,那好像比社会概率学还难搞。”
  紧接着,上官又跟了条短信
  “送你句话饯行吧——”

  当然,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场比赛,其中就包括欧阳远在非洲的学生。那帮孩子中有一个有幸考上了全是优化人的好学校,他在校内跑步总比不上优化人。
  “欧阳老师,为什么?”他哭着问欧阳,带着一群同样困惑的小伙伴。
  “人各有所长嘛。”欧阳阳光男孩式的笑脸总能哄住一群孩子。
  “听说您是长跑选手。”
  “就是说您擅长跑步喽!”
  “您能拿冠军吗?”
  ……
  据说当时欧阳完沉默了许久。他高高的个子,背对着非洲的烈日,孩子们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们只听见欧阳完笑着说:“好呀,我跑给你们看。”

  Prof.Dan从椅上立起。
  在欧阳迈过西门的那一瞬间,在他超过洛可的那一刻,显示屏上欧阳的统计条带史无前例地贴在了100%的荧光线上,而其它红色的条带则转瞬变为橙色。洛可的那支条带显示:
  100%。
  那时电台收视率100%,网上观看率100%,全世界4/5的人口,目睹了人类的奇迹。
  “还,还会掉下来吗?”刘子徐怯生生地问。
  “不,不会了。”荧光屏照亮了Prof.Dan的脸,他轻轻地答了一声,然后走出演播室。
  当时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笃信Prof.Dan所下的断言,人们都在想:欧阳的条带会不会突然崩溃呢?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华尔街的牛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日本房地产的泡沫……
  但上官不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如小箱子般的AA仪 ,冲出实验室。

  那年四月二日的马拉松,见证了人类史上的两件事。
  其一,人类的基因库;
  其二,社会概率论。

  ——后世认为,社会概论率的真正创始人便是Prof.Dan,虽然之前如纳什的博弈论等都有社会概率学的影子,但那只是社会概率的雏形。
  有人借Prof.Dan的社会概率论来赞美著名的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的预见性。但《基地》中的心理历史学与社会概率学不同。如Prof.Dan所言:“社会概率学的数据的确有其预测作用,但它本质上还是现实事件的反应,我们是无法预测未来舞动的蝴蝶翅膀的 。”
  即使如此,做社会概率分析的预测公司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人们先选定预测目标,选取一系列相关事件,将其赋值,再代入Prof.Dan创立的一套算法中,得出结果。算法是有框架的,但赋值过程完全是人类的感性行为。所以,各公司的事件概率预测精确度几
  乎完全依赖于精算师的感性赋值。
  “这根本就是数字与艺术的结合嘛!你怎么知道NINO公司上市的权重是73.58?你那小数点后的58是怎么来的呀?”上官问欧阳。
  欧阳看着天花板想了想,笑着说:“凭我动物型的第六感。”
  ——之后,欧阳相继言中了金融、政界乃至艺术潮流的走势。因此,当他放弃概率精算而前住非洲时,不仅社会概率学界,金融界连同政界,乃至艺术界,都震了两震。
  当然,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上官迈入出租车前,他看到了GEC的三辆车驶入校园,径直驶向他的实验室所在方向。
  “见鬼!”他想。
  他眼前浮现出Prof.Lee离开演播室时的情形,他不得不佩服Prof.Lee了。他仿佛看到了GEC的“狗腿子”们闯入自己实验室时的情形。实验室里成箱成罐的HIV,保温箱里一瓶瓶的果蝇,垃圾袋中一袋袋的死老鼠……
  上官坐入租出车,不知怎地,有些想笑。
  他知道自己犯了法,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意识到自己作为科学家的生涯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但他离成功也不远了。他知道自己要赶快,要赶在欧阳体内的A蛋白解体之前取样。
  他对司机说:“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快!”

  道路两旁的观众为欧阳欢呼着,这个非优化人占九成以上的国度在欢呼。人们把图表栏上的统计图画在纸板上高高举起。他们想通知欧阳他的胜率,但欧阳那时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浮现出非洲苍茫黄沙,浮现出那里瘦骨嶙峋,腹部水肿的老人与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那因剧烈运动而四处游走的神经集中了起来,他想起自己多年来在非洲的工作。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努力使那里的人有饭吃,有水喝,有房住。他意识到自己还未告诉恩师,没法生存,谈不上教育,在那里,基因只是天方夜潭。

  “什么?走了?”Prof.Lee的惊呼声夹杂着怒气,演播室外的楼道里顿时满是他的回声。
  他确实气坏了。他没想到才两年,上官就在只有破铜烂铁的实验室中,独自攻克了所有难题。他将A基因嵌入HIV,让HIV将其带入人体——Prof.Lee想到这,气得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他进入演播室,刘子徐在那里独撑大局。这样的时候,刘子徐发现专家的水平和自己是相同的,他们都在见证未知的历史。

  欧阳与洛可奔入奥运村,路旁的人夹道高歌,他们俩跑过国家游泳中心,国际会议中心,奥体中心体育馆……最后,他们奔入国家体育场——鸟巢。或许连奥运村自己都没有想到,它见证了比2008还要伟大的辉煌。
  撞线的一刻,欧阳感到一直笼在自己周围的那个大泡泡炸开了。那个自比赛伊始,将自己与世隔绝的无形的大泡泡,那个如母亲子宫一般令欧阳感到安全无比的泡泡消失了,四周模糊的影像清晰起来。
  欧阳完抬起头,仿佛首次看到北京的万里无云。
  然后他举起一双手指,指向艳阳,如千年前的那位雅典人一般,说:“我们胜利了。”

  欧阳完倒下的一瞬,Prof.Lee看到屏幕远景中,不断向前挤的上官恪。

  上官恪没有看到欧阳完倒下,那时他在人群中推搡,大吼着:“我是红十字的!”
  他听见人群的欢呼,人群的惊呼,然后是一阵混乱。
  “我是红十字的,我是上官恪,快让我看看欧阳那小子怎么了!”上官恪继续怒吼。
  人群给他让了路。

  Prof.Lee在屏幕上看到人群裂开一条缝,上官恪跌跌撞撞地从中挤出来。他跪在欧阳完右侧,将其翻过身,仰面向上,双指试了试他的颈动脉,然后长舒一口气。他打开手边的白
  色小箱子。
  ——那是AA仪。
  Prof.Lee顾不得在屏幕前的几十亿观众。他掏出手机,对着它大吼:“上官恪在取样,在非法取样,给我把他拦住!”
  这时,上官正将连在仪器上的一根细针插入欧阳的腕静脉中。数据如潮水般在小显示屏上流过,然后他们将被存入记忆条,供上官研究。
  上官听到左右两边人群的骚动。
  “来了。”他想。
  他知道GEC的人会来阻止他,会把他带走,而他会在那之前将记忆条中的数据用高速无线上网传到自己的加密存储区。他认为自己有时间,除非GEC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人群的阻力。
  但是右侧的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出现的是Prof.Dan。
  上官一时愣住了。那时他刚刚提取完数据。
  “您,您好。”他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Prof.Dan则干净利索,他晃动着如佛祖般胖大的身躯走到上官前,双手捏住AA仪的两
  侧,将其高高举起,重重摔下。AA仪被摔得粉碎。

  上官恪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在演播室的Prof.Lee和刘子徐亦惊得瞠目结舌。

  “你……”上官明白过来,绝望和悲愤席卷了他的大脑。

  Prof.Dan指挥救助人员抬走不省人事的欧阳。
  GEC的工作人员同武警,一起将疯子似的上官按在地上。
  Prof.Lee的脸上露出常人不易查觉的微笑。
  “今天的直播到此结束”刘子徐赶忙说。

  “完了。”这是上官恪恢复理智时的第一反应。

  马拉松后,媒体成了战场。各大媒体连续不断地往公众那里扔下重磅炸弹。
  无数头条带着惊人的消息上下报头:
  “欧阳生死未卜!”
  “欧阳完现在何处?”
  “Prof.Dan声称欧阳完度过危险期,正在他的保护中接受医治!”
  “马拉松之役,概率论之胜!”
  “诺贝尔奖下届得主:Prof.Dan”
  “惊报!欧阳完为何胜出!GEC首席基因工程顾问Prof.Lee全程解析!”
  “‘准’人类的胜利?!”
  “A基因全析”
  “HIV与A基因”
  “上官恪的实验!”
  “国际马拉松组织 对欧阳完冠军质疑!”
  “GEC状告上官恪窃取其公司核心技术!”
  “因证据不足,国际马拉松组织拒绝收回欧阳完之金牌!”
  “上官恪因涉嫌黑市交易HIV,非法进行恐怖实验而被捕!”
  “Prof.Dan声称欧阳完在恢复期,拒绝接受任何调查、采访。”
  “上官恪因何保持沉默?”
  ……

  上官在囹囵中徒坐,外界对他的一切狂轰乱炸反让他平静了下来。欧阳完不知所踪,Prof.Dan因社会概率论的胜利,让人们对他敬拜三分,GEC动不得他。结果,就只有上官恪独自一人呆在一切事件的暴风眼中了。
  他发现自己真有身处飓风风眼中的感觉——那里风平浪静。
  然后,在一群优化人的策动下,上官居然立在了海牙国际法庭上。
  可惜上官不懂法,无法享受在那里受审的乐趣。

  上官恪的案件引起了世界性的关注,现在全球的人都知道了本案的两大难点:
  一、证据不足。只有上官在黑市购买HIV的记录和他自己的实验笔记(上面全是有关果蝇和纯系小鼠的文字),没办法判定上官进行人体HIV实验的罪——因为缺乏欧阳身体各项指标的数据,也没有有关人体HIV实验的实验笔记。
  二、上官恪缄口不言。
  直到开庭两周后的下午,Prof.Lee出庭作证。

  “那是AA仪(Animal analysis; 动物分析仪,用以分析动物体内各种物质指标的仪器——作者杜撰),他在提取欧阳体内的A蛋白。“Prof.Lee义正言辞地说:“他要将欧阳体内的数据存储,以研究他的HAV。”
  上官白了Prof.Lee一眼,不吭声。
  “他将数据存在哪儿呢?那时GEC作为无线高速上网的投资商,屏蔽了那一片的网络,这您应该知道吧。”主法官说:
  上官抬起头望着主法官,脸上惊诧万分,脑中浮现出Prof.Dan的胖大身躯。
  “这我当然知道。”Prof.Lee答道,“所以我认为,数据一定在AA仪的记忆条中。仪器虽被摔坏,但体积微小的记忆条应该还在,所以应该仔细检测被摔坏的仪器,破译出那里的数据,这样,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定上官的罪了……”
  “没有。”主法官翻动着文件说。
  “什么?”不等Prof.Lee问,上官先开口了,“没有什么?”
  主法官狐疑地看了一眼自事发以来从未开过口的上官:“记忆条没有被插在仪器中,我们认为在AA仪被摔坏前,它就已不在那里了。上官恪,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上官此时想到的,是那一双捏在仪器两侧的蒲扇般的巨掌。

  屏幕前的观众们有上官恪的特写镜头,所以,他们看到了上官恪脸上如梦方醒的表情,似笑非笑的面容,和继而无法掩饰的狡黠的微笑。然后,上官说了以下一大段话:
  “尊敬的各位先生,请原谅我几个月来的沉默,因为我一直认为自己陷入了无可昭雪的冤屈中,直到我听到了今日的事实。
  “首先,我承认自己在黑市上购买了成批的HIV用以实验,但我的实验是无害的。想必从我那十几本实验报告与实验设计中,各位已有所了解。我那成批死去的小鼠,与生龙活虎的果蝇,又是我实验的无害性的明证。
  “的确,我承认自己在研究HAV,但我的动机是为了非优化人,是为了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共荣。关于我的实验目的与宗旨,在一篇名为“A基因与HIV”的报导中已有客观的评价,希望各位去阅读,以明白我的工作的风险性及其重要性。
  “我想在这里宣布:我的实验已有了重大突破。在理论上,我已找到了HAV的可行性,但这种可行性的潜在危害是巨大的,因为人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将血友病基因肆意打入人体——通过改造后的HIV。所以,我将有关的所有书面材料消毁,只将一个版本存在加了重重密码的记忆条上。
  “我将反复声明我绝没有给欧阳完HAV,这在他复出后,也会为此做证的。我之所以在4月那日冲向欧阳去取样,是因为我相信欧阳体内自发地产生了A蛋白,也就是说,他的基因库内很可能本身就具有A基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仅是非优化人的胜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基因库的胜利呀!
  “当时我只有两个高级加密记忆条,而又都分别存放了重要的东西,一个存放了有关HAV的理论,另一个我一会儿会为大家解释。于是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安全的硬件以存储数据。所以,我决定在现场将数据载入我的网上加密区——我并没有在AA仪中插入记忆条。
  “说实话,我并不知晓那一片区域被屏蔽了。我认为Prof.Dan也这么认为,而且他认为我还将数据存了一份在AA仪中的记忆条中。所以他摔坏了我的仪器。因为他怕GEC抢走我的数据。
  “对!GEC!他们才是真正的元凶!我对他们的指责从我‘fire’了Prof.Lee就开始了。他们为了GEC的基因库做了无数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于师生情谊,我当年保留了许多GEC、Prof.Lee所做的违法之事的证据,但一直未道出。我将它们存在一个加密的记忆条中,多年来一直隐忍于他们明中暗中对我施加的压力与迫害。你们看看我的身份与我如今的工作条件就可窥见一斑。但他们还是觊觎我的工作成果。
  “我的同事告诉我,事发当天,有一群身着制服的人闯入我的办公室。他们在那儿一阵乱翻。真的,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来调查我的刑警,否则,一般人何敢如此妄为呢?现在看来,他们一定是GEC了。但我这是我今天才确定的,因为法官阁下,您说您从未得到过那张记忆条。
  “AA仪里的确没有记忆条,它在我的实验室里。事发后,我得知您们清查了我的实验室,我便心存希望。
  “其一,那记忆条中的理论可以证明我的理论是无害的,可以证明我的清白,里面蕴含的伟大发现又足以抵消我在黑市交易HIV的罪过
  “其二,因为GEC所做的恶事过多,一张记忆条中存不下。所以,在存有HAV理论的记忆条中,有近1/3的内容是GEC所为恶事的明目。
  “我一直以为您们会将其列为证物,洗我冤屈。但自事件始末,您们对此事只字未提。请原谅我对您们的绝望。我一直以为是GEC一手遮天,连国际法庭都袒护于它。
  “我承认我误解了您们,是GEC!在事发当天,是他们拿走了记忆条,并销毁了它!他们为了自身的垄断和利润,毁了非优化人的希望!是Prof.Lee指挥了他们,他在当日曾离开演播室两次!是他们拿走了我重要的数据!我的实验室的走廊和室内都有监视器,你们可以看看GEC到底做了什么!
  “还有,既然Prof.Lee对我如此无情,我也只好不义了。我的另一盘高密记忆条锁在一只保险柜中,那只保险柜一直完好地保存在Prof.Dan那里。我会告诉你们它的密码,你们会从Prof.Dan那里得到存有GEC恶行的记忆条。它将成为重要罪证,而我将在这里郑重提出起诉:我状告GEC违反人权,非法垄断!”

  那一刻,全世界不知情的人都被上官恪的义正言辞打动了,其中自然包括海牙的大法官们。
  “真是声情并茂的扯蛋!”欧阳完后来评价道。

  不过准确地说,上官的话是真假掺半的,这正是即兴谎言的特点。
  在很久以后,当人们得知事情的真正始末时,他们会感叹于上官恪的谎言的魅力。它将成为一本教科书,将成为谎言的Bible。但它将留名史册的最重要原因,在于上官恪无意间道出了一条真理。这条真理当时淹没在一串真假事件中,以致上官自己都是在事后才发现它的。当时的他头脑被无数条真假线充满,无暇顾及于此。

  ——上官恪发完言,退了一步,优雅地向法官鞠了一躬,向听众鞠了一躬,末了,向Prof.Lee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老师。”
  这句话感动了一片善良的人,自然不包括Prof.Lee。他的脸都气绿了,只有靠手扶着桌子才能保持平衡。他意识到自己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他意识到自己的时代即将过去,GEC将成为历史。
  ——他曾费尽心机想找到那张记忆条,那张存有自己及GEC种种劣行的记忆条。但他没有找到。他没有想到记忆条在Prof.Dan那里。所以在当时,他与GEC和上官做了一笔临时交易,上官不交出记忆条,他们则不将上官逼向绝路。在上官离开GEC后,他们给了上官一条活路,让他继续研究以求生计。那时上官势单力薄,深知自己拿着薄薄一张芯片无法与GEC抗衡。他明智地妥协了,他一直在等待时机的成熟,然后,他遇到了比自己预料得好得多的机遇。

  那一天,上官恪赢得了民心,包括非优化人,也包括优化人。
  之后,GEC兵败如山倒,Prof.Lee成了海牙被告席上的常客。而最令他恼恨的,是他不能揭穿上官的谎言。他不能吐露上官恶劣的实验条件是他与上官交易的结果——那是罪加一等。他更说不清那失踪的,包含人类伟大发现的,有关HAV详解的记忆条。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这也是困惑了国际刑警很长时间的悬案。因为除了一口咬定的上官,Prof.Dan的沉
  默,所有GEC涉及其中的人都否认它的存在——这张记忆条“蛊惑”了世界很久。直到后来,当上官研制出HBV 时,他才在公开承认了自己的谎言。不过在那时,已无人问津他的过失了。全世界的人,不论是非优化人还是优化人,都忙着以极低的价格去给自己的基因库打补丁了。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这是上官关于HBV(Human bug virus; 人体补丁病毒,为一载体,可以被嵌入任何补丁基因,并将其带入人体,“载入”人体基因库中——作者杜撰)的论文的开场白。它如同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般,开启了人类史的另一个时代。
  刊载这篇文章的那一期Cell卖得相当地好。不管懂与不懂,人人都在买,令它一时比通俗杂志还受欢迎。

  当然,如要追溯这个时代的真正源头,还是来自于马拉松赛后6个月的一个晚上。那夜,上官坐在飞机上,由海牙飞回北京。折腾了小半年,上官只被判了黑市非法交易的轻罪。他如今待罪归来,终于有机会回顾一下这一连串的历史性事件了。
  他开始研究海牙的初审。
  “——是因为我相信欧阳体内自发地产生了A蛋白,也就是说,他的基因库内很可能本身就具有A基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仅是非优化人的胜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的基因库的胜利呀!
  他愣了愣,倒带,回放,再倒带,再回放……
  在自己在四个月前的谎言中,上官恪找到了事情的答案。
  “你相信人类的基因库吗?”
  ――上官这时真信了。
  在人类浩如烟海的垃圾基因中,有多少是真正的垃圾呢?有还多少未被激发出来呢?A基因,你是否从上古时代起,就已镌刻在人类的基因库中了?
  “欧阳完,就差见你一面了。”上官恪想。

  日落西山,上官在自家园子里摆弄新植的菊花,一道长长的影子映入眼帘。
  “欧阳完。”上官抬起头,笑了。
  对面的欧阳坐在轮椅上,明朗如朝阳的面庞与落日余辉相映,衬出燕山壮景。
  “我来蹭饭。”欧阳笑嘻嘻地,掏出记忆条说,“顺便给你这个,Prof.Dan让我给你,他说他不会解码,伟大的数据只好与之擦肩而过了。”
  “真的?”上官半开玩笑地接过磁片,“那块老姜。”
  “还有一件事。”欧阳用认真的口吻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注射HAV的?”
  “——什么意思?”
  欧阳从包中掏出一个透明的带子,里面是一个针筒,装着透明的液体:“这几个月来最令我困惑的是你在海牙说的‘自发产生’。对,它是自发的,我想你说的没错,我的基因库
  中或许先天地就有A基因,但你是怎么知道我没用这个的?”
  上官放声大笑,笑得欧阳莫明奇妙。
  “那,那是0.9%的生理盐水。”上官最后说。
  然后欧阳也笑了。他们俩都笑出了眼泪。
  …………
  “腿怎么了?”上官后来问。
  “细胞代谢过剩,大面积坏死。医生说废了。不过谁知道呢,我连A基因都有了。”
  上官笑笑说:“你先在这儿喝杯茶坐会儿,我去看看你的A基因。”
  他回到屋中,打开AA仪,插上记忆条。然后,他看到了那日,在欧阳体内的A蛋白。接着,他找到了人类体内A基因的位点。
  它是怎么被激发出来的呢?上官问自己。他将头探出窗外,想问问欧阳是否服用了他配制HAV诱发剂。
  夕阳余晖里,欧阳扶着轮椅,颤悠悠地立起,如雏子学步般向前迈了两步,然后,他对着落日伸开双臂,大喊道:“知道吗?上官恪,晚霞行千里!”

《基因源》 作者: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