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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后传1_基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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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正文 大序:雄伟壮阔的“宇宙大织锦”

  非常高兴的,汉声购买到了当代科幻大师艾西莫夫作品的世界中文版权,使我们有机会、以他的三大科幻系列:《基地》、《机器人》和《帝国》十四部长篇巨著和机器人短篇全集,开启“汉声精选世界成长文学”中的“青年拇指文库”系列。
  在汉声“拇指文库”各年龄层的读物之中,儿童部分以诱导孩子进入文字世界为初阶;少年部分教导他们由同龄的文学主角认识自己的身心特质;至于青少年,开始接触并进入社会,透过文学以了解、关心社会各个层面的情况;到了青年期,身心发展已与成人接壤,想像力和思考力应能从个人扩大到关心整个人类和宇宙的问题,也因此,科幻小说成了青年最好的读物。
  青年有梦,喜欢东想西想。科幻小说正可以拓宽青年个人的梦,成为人类集体的梦。科幻小说奠基于有条件的物质基础,用具体推理把人类情境移往未来世界,这类文学能增强青年心灵迈进的动力,去探讨人类至今在现实上尚无法逾越的经验。而梦,始终是可以成真的,这就像人类曾有飞行的梦,飞机是其具体化的实践,虽然其间经历的过程非常缓慢。青年的梦,谁敢说不是他日的真实?
  青年正值思考力和想像力飞跃的阶段。面对生命、人性、社会、人类文明发展,乃至于宇宙及外太空生命存在等大问题,青年藉科幻小说来个脑力大按摩,再适合也不过了、透过艾西莫天的小说,读者大可以在另一重时空和物质条件下,探讨人性将与政治、经济、军事等文明要素产生何等牵连及互动关系,从而对人类当今文明产生全盘的反省。由这个角度看,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说是很有现实性意义的。
  艾西莫夫是本世纪科幻文学的超级大师,也是举世闻名的全能通俗作家。一般公认,他和亚瑟·克拉克以及罗勃·海莱恩,是全世界顶尖的三位科幻小说家。
  犹太裔的艾西莫夫于一九二○年出生于苏联。童年的他随父母移民美国。九岁时,他在父亲的糖果店发现了科幻杂志,从此迷上科幻,终身不渝。
  早在四○年代初,二十岁刚出头的艾西莫夫就酝酿著创作科幻小说的大计划,他的秘密梦想非比寻常,是要为庞大的银河帝国撰写兴亡史。一九四一年,他完成《基地》的第一篇故事。同年,由于他的短篇小说《夜归》刊出,立即声名大噪,跻身一流科幻小说家之列。
  他是哥伦比亚大学化学博士,毕业后任职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生化系。一九五八年由于过分狂热投入于写作,只得辞去教职,成为专业作家,但校方始终保留他的副教授名衔,并于一九七九年升为教授。科学的根底加上个人兴趣极为广泛,使他的写作不局限于科学类的数理化、天文、生物、医学,就连人文类的文学、宗教、史地等也无所不包。艾西莫夫终生写作不辍,直到一九九二年去世为止。他的写作量惊人,一生编写约近五百本书,其中包括了大量为各年龄层读者写的科学普及读物。
  艾西莫夫过人的博学,构成他从事科幻创作的坚实基础:文学中的时空虽推向幻想中的未来世界,但无一不是根据真确的物质科学及人文现象而进行推理发展,因此构成了他小说中高度的预言性。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说连连获得科幻界的顶尖大奖,包括五次雨果奖及三次星云奖等,成为他众多著作中最受世人瞩目、爱戴的作品。
  在艾西莫夫长达五十年的写作期间,属于科幻小说的部分是间歇、缓慢成形的。令人惊讶的是,当一部部作品陆续出版问世时,读者恍然发现:各本不同题目的书,内容彼此掩映通连。原来,艾西莫夫的三大科幻系列全部相加起来,竟浑然构成一幅由千丝万缕笔墨文采交组成的宇宙大织锦,格局恢宏壮丽、无与伦比!
  我们相信:不只是青年会喜欢艾西莫夫,所有人都会为艾西莫夫以半世纪光阴织就的宇宙大织锦而深深着迷。《基地》、《机器人》 、《帝国》三大系列及机器人短篇全集,将成为许多家庭中大家共有的珍藏,也是永远值得从书架取下阅读,让心灵翱翔于银河的好书!
  张系国谈艾西莫夫
  艾西莫夫是廿世纪想像力最丰富、点子最多的科幻小说家。要介绍艾西莫夫的作品可不容易,因为他极多产,而且一辈子没有停过笔。许多别的作家,尤其是科幻小说家,到了晚年都面临江郎才尽、想像力枯竭的困境,艾西莫夫却是个特例。他似乎永远不愁没有灵感,总是有另一个故事要说,另一个创意要发挥,因此称他是廿世纪科幻文学的大师,可说当之无愧。面对这么一位杰出的科幻小说家,我们不禁好奇,他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想像力?许多作家即使下停笔,也难免重复自己的旧作,为什么艾西莫犬很少有这种毛病?是天纵奇才,还是他有一套特别的刺激灵感的方法?
  要了解艾西莫夫,不能不从他的身世讲起。艾西莫夫是犹太裔美国人,出生在俄国,三岁随父母移民到美国。所以美国对他而言其实是异乡,并非故乡。百老汇有一出有名的歌舞剧“屋顶上的提琴手”,描述的正是俄国犹太人的流浪经验。看过“屋顶上的提琴手”的人,下仅沉醉于一首首动听的歌曲,也会同情犹太人到处被歧视迫害的遭遇。他们尽管在俄国住了几代,仍然被视为异族,最后不得不移民美国。
  “异乡人经验”不仅是犹太意识的主要一环,恐怕也是陶冶一位科幻作家的重要因素,因为科幻小说里所描述的,正是异乡人的异乡经验。另一位和艾西莫夫几乎齐名的科幻小说家海莱恩的成名作,书名就叫作《异乡的异乡人》,绝非偶然。我们可以想像,幼年的艾西莫夫在父亲开的糖果店里工作,自己也知道是打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异乡人,他的世界永远和别人的世界不一样。幼年的艾西莫夫,只有寻找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时他接触到科幻杂志,里面的人都和他一样是异乡人!他明白科幻世界和正常的世界不一样,自成一个体系,有自己的规律甚至自己的语言。艾西莫夫发现了科幻小说,真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从此迷上科幻,终身不渝。他的经验,也说明了为什么不少科幻小说家和科幻小说迷,在幼年时都是不合群的孤独小孩。美国许多重要的科幻小说家都是犹太人,因此也完全可以理解了。
  科幻世界是异乡人的异乡世界,带给读者一种独特的美感经验——所谓疏离的美感。这种美感经验,必须依赖读者的想像力来完成。例如艾西莫夫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夜归》,叙述两千年才有一次真正黑夜的泰宁世界,在黑夜里出现的满天星斗,竞逼得所有第一次看见繁星的人都发疯。这样的世界,当然是小说家匠心独运创造出来的世界。但我们想像这世界上的人,如何在毕生经验的第一次黑夜里面对众星灿烂,便不能不和泰宁世界的人一齐战栗了,这种美感经验是诗的境界,所以最杰出的科幻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最终带给人的是诗般的超越境界。就这层意义讲,科幻小说和武侠小说截然不同。两者虽然都让读者暂时逃离现实,但武侠小说的世界依然是人间世(金庸最受欢迎的武侠小说,仍然充满对人间世的指涉及暗喻),科幻小说的世界则下再是人间世。
  科幻世界既然是小说家精心营造的世界,其中每多科幻道具。所以一般人往往以为只有懂科学的人,才能写科幻小说或欣赏科幻小说。其实天下多的是毫无创意的科学家,要这些人发挥想像力真是难如登天。也许科幻小说碍在一个“科”字,使对科学有恐惧感的人望之怯步,这真是极大的不幸。我想强调的是:我们既然能欣赏诗,就能欣赏科幻小说。我们读到“白发三千丈”的句子,并不会追究诗人的头发是否真正长到三千丈。对科幻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科幻道具,例如太空船、时间旅行等,也可做如是观。
  好的科幻小说家带给读者疏离的美感,所仰仗的就是奇幻因素。如果要区分科幻小说和—般的小说,我们可以这么说,科幻小说必有奇幻因素,才能刺激读者的想像力。但这奇幻因素一旦用之,成为陈腔滥调,后来的科幻小说再继续沿用,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正如我们对诗人的评价,第一位写“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是天才,第二位写“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是常才,第三位就是庸才了!所以最杰出的科幻作家本质上是诗人。诗人为了吟成一个字而捻断数茎须,科幻作家所计较的,当然不是吟成一个宇,而是寻找新的奇幻因素,也就是寻找新的点子。
  艾西莫夫无疑是此道高手,他的重要科幻小说都能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奇幻因素,成为后来科幻小说的典范。大师之所以为大师,正因他一出手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三大系列——机器人、帝国、基地——各有“奇趣”,即使现在我们已经十分熟悉他的作品,仍不能不佩服他当年的创意。现在我们就来谈谈,艾西莫夫为什么会有这么丰富的想像力?  解铃还需系铃人,最好的解释也许来自艾西莫夫的自述。他曾经说过,撰写《基地》系列故事的灵感,是在地下铁中产生的:
  “一九四一年八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了两年,两个月前,德军攻入了苏联,四个月后,日本将突袭珍珠港……欧洲在战火中浴血挣扎,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希特勒的魔影之下……
  “不过,八月一号那天,在纽约的地下铁火车上,另—件事却占据了我的心思。
  “那时我刚满廿一岁,还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所攻读化学,已经写了三年科幻小说。那天我约好了去见《震撼》(Astounding Stories)杂志主编康贝尔(John Campbell),跟他讨论我下一篇小说的大纲,看他愿不愿意采用。问题是,直到那时,我心中仍一点概念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上了车之后,我决定试试—个我偶尔采用的方法:随便挑一本书,翻开一页,看看第一眼见到的东西会给我什么灵感。那天我刚好带了本歌舞剧选集,我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一个士兵和他的爱人的图片:士兵使我联想到军事帝国,由军事帝国又联想到罗马帝国,罗马帝国又使我联想到银河帝国——啊哈!我何不写一篇有关一个银河帝国的衰亡故事!毕竟,我不但读过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而且前后一共读了三遍!
  这故事不仅有趣,也透露了艾西莫夫的秘密。他寻找灵感的方法,其实就是使用随机联想。在另—篇文章《哪来那么多灵感》里,艾西莫夫对随机联想有更进一步的说明:
  “如果想要记住甲事件,便将甲联想到另一件较明显的乙事件上:那么下次再看到乙,便立刻会反过来联想到甲。中国古代的结绳记事,也就是应用这个原理。不过上述的联想属于刻意的资讯组合,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人类还会不停地、半无意识地随机组合各种资讯。有些人善于从这些零乱的组合中分析出有用的部分,这就是创意与创见的来源。”
  最喜欢发明各种定律的艾西莫夫,把这办法写成二个定律:
  定律一:一个人必须拥有很多各方面的资讯,也就是必须博学,才有可能发明前所未有的创见。
  定律二:一个人必须善于组合资讯,并且能够分析各种组合的意义,也就是必须够聪明,才有可能发明前所未有的创见。
  除了博学和聪明外,艾西莫夫更提出直觉、勇气和运气三项作为创见的五大要素。用这五大要素来分析艾西莫夫自己,再贴切不过,艾西莫夫博览群书,联想力丰富,擅长运用直觉,所以永远有新鲜点子。他放弃终生教职,去写当时一般人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科幻小说,不能不说极有勇气。话又说回来,他的运气也不错,年纪轻轻刚开始写作,就碰上最肯提拔后进、点子也多的主编康贝尔。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真是一点也不错!没有康贝尔的指点,艾西莫夫也不会写出《夜归》而一举成名。这是美国科幻文坛的一段佳话。艾西莫夫把这归于运气,其实倒不如在五大要素之外,再加第六项:良师和益友。但有趣的是,艾西莫夫谈创见,只强调“大胆假设”却忽略了“小心求证”,所以他终究是小说家而不是科学家。
  这么说来,艾西莫夫下仅是天纵奇才,毕竟也有一套刺激灵感的方法,才会创意源源不绝。古人说“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亦是同一道理。如果一个人读破万卷书又行过万里路,外来的随机刺激不断触发他的联想,自然下笔如有神了!
  但是创意固然重要,如果没有坚忍不拔的个性,并且真正热爱写作,也下会像艾西莫夫一样写出那么多种小说及非小说来。艾西莫夫的作品太多太杂,固然是他的缺点,同时也是他的优点。创意丰富的人多半天性好奇,很难专精一样,因为他事事都有兴趣,今天做这个,明天厌烦了就做那个。所以有的作家(如福楼拜尔)穷毕生精力只写一本书,却永享千秋盛名;有的作家必须忙碌一生写下几百本书,才赢得大师美誉。这是天性各有不同,无法强求的,谁高谁下倒也难说。以艾西莫夫而论,他只能是艾西莫夫,不可能是福楼拜尔。
  但综观艾西莫夫的作品,仍有一定脉络可寻——由对人类历史兴亡的感喟出发,从而探究历史决定论及人类(包括机器人)的自由意志问题。
  《基地》的缘起固然是艾西莫夫的随机联想已如上述,但在创作过程中,艾西莫夫则提出了大胆的构想。这个奇幻因素,他自己称为“心理史学”,就是运用非常先进的数学方法,对各种趋势进行统计研究。艾西莫夫预言,心理史学能够以高度的准确性,预见未来可能发生的社会运动的—般趋势。
  《基地》的构想,显然根据历史决定论的观点。伹如果人类整体的变化方向可以预测,个人的自由意志仍然存在吗?艾西莫夫引用气体运动论答复:单一分子的无规则运动是无法预测的,但如果以全部的气体分子运动来分析,就可以导出气体的运动定律,得出绝对的结论。
  这样的答复不—定令人完全满意(气体分子毕竟和人不同,没有意识也没有意志),但是《基地》三部曲的故事无疑引人入胜,成为艾西莫夫小说里极受欢迎的经典作品。
  无独有偶,历史学家汤恩比也是在旅行的途中,触发灵感,创造出“挑战/同应”的理论。其后汤恩比费了数十年的时光,撰写《历史的研究》来证明他的理论。艾西莫夫则在地下铁里想出银河帝国衰亡的故事,其后再添入心理史学的理论,甚至还借用了汤恩比的理论,据此撰写“帝国”及“基地”系列的虚构历史。这两个故事十分有趣,一个人由真实的历史出发,另一个人则进入虚构的历史,伹两人的原起点,都是旅行过程激发的联想。艾西莫夫另外一个著名的系列《机器人》,虽然故事的架构和气魄不如《帝国》和《基地》系列,但是对科幻界和机器人工程学的影响十分深远。有的评论家认为,艾西莫夫写机器人小说,创造了善良机器人来取代过去的邪恶机器人。其实在艾西莫夫之前,不少科幻作家写机器人并不全是邪恶机器人,即使《莫洛博士岛》里的机器人也有善良的一面。我认为艾西莫夫最重要的贡献,是创造了有意识却无自由意志的机器人,这是过去的科幻作家不曾想到的。
  过去的机器人或者只是架机器,或者是徒具机器外壳的人类。艾西莫夫笔下的机器人显然不只是机器,因为他们拥行意识,会思考也能自行做决定。但这些机器人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受“机器人三大法则”的约束: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的存在。
  这就是有名的“机器人三大法则”。这三大法则,是人类控制机器人的安全措施,然而机器人也因此丧失自由意志。机器人不仅不得伤人,甚至没有权利自杀(因为自杀违反第三法则)!但是机器人真的就因此丧失自由意志吗?也下尽然,艾西莫夫自己也写过机器人小说《骗子》,让机器人赫比曲解“伤害”的意义。为了避免人类受到(心理的)伤害,赫比不断说谎,来迎合人类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却没想到欺骗其实伤害更大。
  比较更严重的曲解三大法则,是特别强调第一法则的重要:为了避免人类彼此伤害,所以不能不把人类软禁起来(关入地底世界、关入温室……),由机器人来控制一切。机器人可以不听人类的命令,因为在第二法则和第一法则抵触时,第二法则无效。这么一来,人类反而成为机器人豢养的宠物,丧失自由意志了!
  这三大法则果然有漏洞,但因此让艾西莫夫和后世千千万万的科幻作者,可以钻漏洞创造出变化无穷的故事情节。一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时读到科幻小说里引用机器人三大法则,可见艾西莫夫这个点子影响的深远。就内容而言,《机器人》系列包括许多可圈可点的精釆故事;但就整个系列而言,《帝国》和《基地》无疑更加辽阔壮观,因此各有千秋。我个人比较喜欢《机器人》系列中的短篇小说,虽然许多读者可能比较欣赏《帝国》和《基地》的曲折故事。
  艾西莫夫的逝世,为战后一代科幻作家写下句点。艾西莫夫和克拉克等战后一代科幻作家,相等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启蒙大师。这些人学识渊博,想像力丰富,对科学抱持乐观的信心,关怀人类未来的大问题,以理性的态度撰写科幻小说,主要反映白种人的世界观。其后的科幻作家更加多采多姿,更能反映多元化、多种族的世界观,关心的范围也有了改变,甚至以感性的态度撰写科幻小说。但是大师已去,大师长在。和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一样,真正流传下来的还是能经时间考验的作品。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这些经典作品,现在由叶李华等人译成中文,英文汉声出版有限公司精心制作推出,真是令人兴奋的大事,相信读者会喜欢这套作品,百读不厌。

        张系国
    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三日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序幕

  第一银河帝国正在崩溃瓦解之中。这个腐朽与倾颓的过程已经进行了数个世纪,却仅有一个人全盘了解这个事实。
  那人就是哈里·谢顿——第一帝国最后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心理史学在他手中发展至登峰造极之境,从此之后,人类行为得以简化为数学方程式的运算。
  个体的行为虽然无从预测,然而谢顿发现,人类群体的反应却能以统计方式处理。群体的数目越大,统计性的预测就越为精确。而谢顿所研究的群体,则是整个银河数千万住人世界的人口总和。
  谢顿根据自己导出的方程式,预测到了第一帝国终将灭亡,而人类要经历三万年悲惨痛苦的岁月,才会有另一个第二帝国自废墟中崛起。不过,假如能够修正某些现有的历史条件,则三万年的“大断层”即可减至一个仟年——免除掉二万九千年的过渡期。
  为达到这个目的,谢顿建立了两个科学家的根据地,分别命名为“第一基地”与“第二基地”,并且故意将它们设立在“银河中两个遥相对峙的端点” 。其中,专注于物理科学的第一基地,它的一切发展过程完全公开;而由心理史学家与精神科学家组成的第二基地,则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形式的纪录。
  大断层前四个世纪的重要历史,在《基地三部曲》中已有详细的记述。第一基地(一般都简称为“基地” ,因为第二基地的存在始终鲜为人知)最初只是银河外缘虚无太空中一个被人遗忘的小型社群。周期性的危机一个接一个冲击这个基地,各个危机都蕴涵着当时人类活动的各种变数。它的行动自由被限定在一条特定的轨迹上,只要沿着这条轨迹不断前进,最后必有柳暗花明的发展,进而得以开展另一个新局。而这一切,都是早巳作古的哈里·谢顿在数百年前便已规划好的。
  第一基地首先凭藉优越的科技,征服了周围数个落后的行星,随后它被迫对抗从垂死帝国脱离、割地称雄的大小军阀,并且将他们一一击败。接着,第一基地又与帝国的残躯发生正面冲突,结果在帝国最后一名强势皇帝及他麾下最后一位真正大将的武力威胁下,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谢顿计划看来进行得相当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艰难险阻,而第二帝国必定能够按时兴起。此外,过渡期的动荡与战祸亦能减到最低程度。
  然而,由于心理史学是一门统计性科学,某个环节发生差错的机会在所难免。接下来所发生的变故,的确连哈里·谢顿都未曾预见。一位自称为“骡”的人无端崛起,他具有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精神力量,能够随意调整人类的七情六欲,进而重塑他人的心灵结构。他可以将最强硬的死敌,改造成为最忠诚的奴仆;任何军队都不能——也不会——与他为敌。第一基地终于难逃陷落的命运,谢顿计划眼看就要埋葬于历史的灰烬中。
  此时,只剩下神秘的第二基地是银河唯一的希望。不过骡的出现太过突然,以致于第二基地也措手不及,只好着手策划一个长期的反攻计划。第二基地最大的防御本钱,即在于它的下落不为人知。为了完成征服银河的壮举,骡势必要将它寻获;而第一基地流亡在外的忠贞之士,也在尽力找寻第二基地的下落,冀望能够得到它的奥援。
  双方的寻找最后都未有结果。骡的第一波搜索行动,被一个平凡的女子——贝妲·达瑞尔——所阻止,这正好为第二基地争取到充分的时间,筹划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行动,终于彻底遏止了骡的野心。而第二基地的下一个任务,则是要将谢顿计划慢慢导回正轨。
  可是这样一来,第二基地却因此被迫曝光。第一基地获悉了第二基地存在的事实,却不希望自己的未来被那群精神学家预定。第一基地的有形武力强大绝伦,第二基地除了要化解武力的威胁,还要尽快完成一项双重任务——令第一基地放弃寻找的努力,并且将自己再度隐藏到幕后。
  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领导之下,第二基地终于完成了这些使命。他让第一基地自以为大获全胜,自以为消灭了第二基地。从此之后,第一基地致力发展横扫银河的势力,第二基地则完全销声匿迹。
  如今,第一基地已经在银河中屹立了四百九十八年,势力正处于巅峰状态。然而,却有一个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一章 议员

  1

  “我当然不相信。”葛兰·崔维兹说,他正站在“谢顿大厅”前宽大的台阶上,眺望着闪耀在阳光下的城市。
  端点星是一个十分宜人的行星,海/陆比率相当高。自从引进气候控制机制之后,整体环境变得更为舒适,不过,崔维兹常常想,却也因此单调不少。
  “我根本一点也不相信。”他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洁白整齐的牙齿绽露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崔维兹的死党曼恩。李·康普议员——他不顾端点星的传统,坚持要保留中间那个名字——此时站在一旁,不安地摇了摇头。 “你到底不相信什么?不相信我们拯救了这座城市?”
  “唉,这点我是相信的。我们明明做到了,不是吗?谢顿早就说过我们能做得到,并且说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他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一切。”
  康普压低嗓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听好,你跟我讲这些事情,我是不会介意,因为我认为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可是假如你在大庭广众之前高声呐喊,那么任何人都会听到。要真是那样,坦白讲,一旦你遭到天打雷劈,我可不要站在你身边,我对雷击的准确性不大有信心。”
  崔维兹依旧笑意不减:“我说这座城市被拯救了,说我们未曾动武就做到了,这样说说有什么关系吗?”
  “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敌人。”康普应道。他有一头乳黄色的头发,一对天蓝色的眼珠。虽然这两种色彩都已不再流行,他却始终按捺住改变头发与眼珠颜色的冲动。
  “难道你从来没听说过内战吗,康普?”崔维兹问道。他的身材高大,漆黑的头发微微卷曲;平常他总是系着一条宽厚的软纤腰带,并且习惯在走路的时候,将两手的大拇指勾在腰带上。
  “一场因为迁都争议而引发的内战?”
  “这个问题就足以引发谢顿危机。它毁掉了汉尼斯的政治前途,帮助你我在上次大选后双双进入议会,而且这争议还悬宕许久……”他一只手缓缓地前后摆荡,好像天平渐渐趋向平衡点。
  崔维兹在台阶上停住脚,任由许多人从他身旁穿过。那些人包括了政府官员、媒体记者,以及千方百计弄到一张邀请函,前来目睹谢顿重现(更正确地说,是他的影像重现)的当今社会名流。
  这些人全都沿着台阶往下走,一路上谈笑风生,赞美一切的发展都正确无比,淘醉在由谢顿背书的信心中。
  崔维兹不再挪动脚步,拥挤的人潮一波波从他身边卷过。康普向下走了两级台阶,也停了下来——两人好像被一条隐形的绳索系住一样。康普转过头来说:“你下来吗?”
  “没什么好急的,布拉诺市长一定会以她惯有的坚定口气,一字一顿地对当前局势发表评论。在她的演说结束之前,议会是不会进行议程的。我可不急着去忍受另一场长篇大论——你看看这座城市!”
  “我看到了,每天都能看见。”
  “话是不错,可是在五百年前,它建立之初的面貌,你曾经见过吗?”
  “是四百九十八年以前——”康普立刻更正他。“两年之后,我们才要举行五百周年大庆。布拉诺市长那时想必仍会在位,但愿如此,除非发生了什么机率极小的意外。”
  “但愿如此——”崔维兹用尖酸的口气说。“可是在五百年前,当这座城市刚刚建好时,你知道它是个什么样子吗?一个单一的城市!一个小城市,住了些准备编纂一套百科全书的人,结果那项工作一直没有完成!”
  “乱讲,它早就完成了。”
  “你是指我们现有的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吗?那并不是他们原先编的。我们现在的这套《银河百科全书》,内容全部存放在电脑中,每天都会自动进行增删修订。他们原来没有完成的那个原始版本,你见过吗?”
  “你是指放在‘哈定博物馆’的那套?”
  “它叫作‘塞佛·哈定原始资料博物馆’,请使用全名好吗,既然你对日期年份那么斤斤计较。你到底见过没有?”
  “没有,我该看看吗?”
  “不,根本就不值得看。反正当年这座城镇的核心人物,就是那群百科全书编纂者。那时,端点市只是一个小城镇,建立在这个几乎没有金属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围绕着一个孤独的太阳,与其他星系隔离,处于银河的边缘——最外缘的星空。如今,五百年后,我们成了一个边陲重镇,要有什么金属就有什么金属。这里已经成了万事万物的中心!”
  “并不尽然,”康普说:“我们仍然围绕着一个孤独的太阳,仍然与其他星系隔离,仍然处于银河的最外缘。”
  “啊,下对,你这种讲法有欠考虑。最近这个微不足道的‘谢顿危机’,它真正的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并不只是端点星上的单一世界,我们是基地,我们的触角遍布银河各处,从最边缘的位置控制着整个银河。我们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并非与银河其他区域隔绝——只有与理位置例外,但这点根本算下了什么。”
  “好吧,我姑且接受你的讲法。”康普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迳自跨下了一级台阶。两人之间那条看下见的绳索,遂又被他拉长了一点。
  崔维兹伸出手,好像想将他的同伴拉回来一样。“你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意义吗,康普?变化是如此之巨,我们却仍旧不愿接受。在我们的心目中,我们只想要一个小小的基地,就如同古时候——一去下复返的英雄与圣徒时代——那样的一个单一小世界。”
  “得了吧!”
  “我是说真的,你看看这个谢顿大厅。在塞佛·哈定的时代,最初那几次危机出现时,这个地方只是一个穹窿,一个小小的集会厅,专门为了谢顿的全讯影像显像而设,就是这样罢了。现在,它被改建成为宏伟的纪念堂,可是这里有没有‘力场坡道’?有没有‘滑道’?有没有‘重力升降梯’?没有,仍旧只有这些台阶。我们跟当年的哈定一样,必须一阶一阶爬上爬下。每当遇到困难或不可预料的状况,我们就会怀着戒慎恐惧的心情,死守着过去的传统。”
  他猛力将手臂向外一挥,很激动地说:“你看看四周围,有任何建材是金属的吗?一样也没有。这样做根本是故意的!因为在塞佛·哈定时代,本地完全不产任何金属,而进口金属也少得可怜。在盖这座庞然大物的时候,我们甚至刻意沿用旧的塑胶材料,由于年代久远,那些塑料都已经变成粉红色。我们这样做,全是为了使其他世界的观光客忍不住在此驻足赞叹说:‘老天啊!多么可爱的古旧塑料!’我告诉你,康普,这全都是假的。”
  “思,这就是你不相信的吗?谢顿大厅?”
  “还有它里面的一切,”崔维兹咬牙切齿地低语:“不相信躲在这个宇宙边缘有什么意义,先人们这样做,并不代表我们就应该效法。我相信我们应该勇往直前,走进银河万事万物的中心去。”
  “可是谢顿却证明你错了,谢顿计划正在逐步实现之中。”
  “我知道,我知道。端点星上的每一个儿童,从小就被灌输了一些根深柢固的观念——全都相信谢顿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预见一切,并拟定了一个计划,建立了这个基地,还预测出许多危机。每当危机发生时,他的全讯影像便会出现,向我们透露最少的讯息,这些讯息少得仅仅够我们撑到下一个危机。靠着这个方式,谢顿将领导我们度过一千年的岁月,直到我们安全地建立一个更伟大的帝国。过去的那个银河帝国,早在五世纪前就已经四分五裂,两个世纪前则完全烟消云散。谢顿计划中的第二银河帝国,就是要重建于旧帝国的废墟与灰烬之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葛兰?”
  “因为我要告诉你,这全是假的,彻头彻尾都是假的。即使当初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也全成了假的!我们不是自己的主人,因为并非我们主动追随这个计划。”
  康普仔细打量着崔维兹,“葛兰,过去你也曾经跟我讲过这些,我却总以为你在胡说八道,是故意想戏弄我。银河在上,现在我才发现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很认真!”
  “下可能。这如果不是一个复杂无比的恶作剧,目的只是要好好捉弄我一番,就是你这个人已经疯了。”
  “不是,都不是。”崔维兹说完,突然平静下来,他两手的大拇指又勾住腰带,似乎不再需要用手势来强调他的义愤。“我过去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承认那时只是凭直觉而已。可是今天早上这场闹剧,却使我顿悟了一切。因此,我准备让整个议会也大彻大悟。”
  康普立刻应道:“你真的疯啦!”
  “不信的话,跟我来,马上就有好戏可看。”
  两人双双走下台阶,此时台阶上只剩下他们两人。当崔维兹稍微超前一点时,康普的嘴巴动了几下,冲着他的身后骂了一句无声的“笨蛋!”

  2

  赫拉·布拉诺市长站上了发言台,宣布会议正式召开。她的目光盯着所有议员,眼神中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然而在场的人却都知道,哪位议员出席与否,她心里已全都有数。
  她的灰发仔细梳成一个特殊的发型,既没有女性的味道,也没有模仿男士的风格,总之就是她独一无二的发型。她的脸孔平庸,谈不上任何美貌,不过也从来没有人会注意这一点。
  她是这个行星上最能干的管理者。虽然,跟基地头两个世纪的大功臣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比较之下,她绝对要略逊一筹,却从未有人敢如此比较。当然,也不会有人将她跟骡之前的基地世袭市长——一代不如一代的茵德布尔家族联想到一块。
  她的演讲并不怎么鼓动人心,也很少有夸张的手势,然而,她却具有做出稳当决定的能力。而且只要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就会一直坚持到底。虽然看不出有什么领袖魅力,她总是有本事说服大多数选民,使大家都认为她的稳当决定是正确的。
  根据谢顿的学说,历史的变迁极难脱出常轨。(不过,总是难免有不可测的意外发生,但大多数的谢顿信徒都忘了这一点,只有骡所造成的变异,是大家都记得的唯一例外。)因此,不论发生任何情况,基地都应该能一直定都在端点星上。不过,请注意“应该”这两个字。谢顿五百年前所录制的影像,刚才再度重现的时候,曾经以平静的口吻告诉大家,他们继续留在端点星的机率为千分之八七二。
  无论如何,即使对于忠实的谢顿信徒而言,这也表示存在千分之二一八的机率,对应于首都已迁移到接近基地联邦中心的位置。刚才,谢顿也略述了该项行动将带来的悲惨后果。这个机会约占八分之一的事件没有发生,无疑应该归功于布拉诺市长。
  她当然不会允许这个企图得逞。过去,甚至在她声望下跌时期,她也始终坚决认为,端点星是基地的传统根据地,这个事实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由于布拉诺的态度如此坚决,她的政敌曾经在政治讽刺漫画中,把她坚毅的下巴画成了一大块花冈石。(不过老实讲,看起来倒还真是入木三分。)
  现在,谢顿也已经表示支持她的观点,眼前她至少获得了绝对的政治优势。根据报导,她在一年前曾经表示过,如果即将出现的谢顿影像果真支持她的看法,她就会认为自己的工作已圆满结束。这样的话,她便要辞去市长职位,转任资政,免得日后再卷入前途难料的政争之中。
  不过,没有任何人真正相信她这番话。她在政治斗争中一向表现得游刃有余,这一点历代市长大多望尘莫及。如今谢顿影像已经出现过了,果然看不出她有任何打算退休的意思。
  她说话的声音极为清晰,带着浓重的“基地口音”而毫不脸红。(她曾经担任基地驻曼缀斯的大使,却没有学到旧帝国的腔调,虽然这种腔调目前最为流行——过去在帝政时代,由于帝国半强迫性地推行,内围星省一律使用这种腔调。)
  她说道:“谢顿危机已经过去了,基于一个睿智的传统,对于那些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我们绝不会做任何言语或行动上的报复。许多正直的人士曾经相信,他们有很好的理由要求谢顿不欲见到的结果。如今,这些人如果要扳回颜面与自尊,唯一的办法就是否定谢顿计划本身,因此,任何人都不应该再羞辱他们。另一方面,曾经支持错误观点的人士,则应该以君子的风度,欣然接受失败的事实,不必再逞口舌之勇,这是政治人物的基本修养与风范。这件事情既然已成为过去,我们双方都应该将它抛到脑后。”
  讲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以稳重的目光环视议场中每一张脸孔,然后才继续说下去:“各位议员,预定的历程已经过了一半,距离新银河帝国的诞生,如今只剩下五百年。过去的历史充满无数的艰难险阻,然而我们已经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如今,我们几乎可以算是另一个银河帝国,而且再也没有强大的外敌存在。”
  “假使没有谢顿计划,新旧帝国之间的大断层时期,将无可避免地长达三万年。历经三万年的分崩离析,人类可能再也无力重建一个新的帝国。而整个银河中,或许只会剩下许多孤立、垂死的世界。”
  “我们今日能有如此的成就,全拜哈里·谢顿之赐:而往后的岁月,我们亦将仰赖他当年的明智洞见。从现在开始,各位议员,真正的危险只在于我们自己。因此,大家都不应该再对这个计划产生怀疑。让我们现在就达成一个共识,心平气和而又坚决地达成共识!——今后对于伟大的谢顿计划,不会再有任何公开的质疑、批评或诬蔑。我们必须彻底支持这个计划,因为它已经自我验证了五百年。它是人类安全的唯一凭藉,不容受到任何阻挠。各位都同意吗?”
  会场中扬起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不过市长几乎连头部没抬。她根本用不着看,就知道结果必定是全体通过。她对议会的各个成员都一清二楚,当然知道每位议员会有的反应。她刚刚赢得全面性的胜利,现在绝不会有任何人敢反对她。明年或许又会有麻烦,但是现在却不可能。明年的问题,留到明年再解决好了。
  但是凡事难免会有例外……
  “思想控制吗,布拉诺市长?”葛兰·崔维兹一面大步沿着通道走下来,一面使劲大声问道,好像要代表所有噤声的议员发言一样。新科议员的座位在议场的最后一排,但他显然没有走到自己座位上的意思。
  布拉诺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她只是说:“你的看法呢,崔维兹议员?”
  “政府无权干涉言论自由,任何人都有权利讨论当今的政事——这其中,当然包括在座的各位议员先生女士。选民托付我们的就是这件差事。而任何的政治议题,则一律脱离不了谢顿计划的范畴。”
  布拉诺双手一合,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崔维兹议员,你无端挑起这场争辩,根本不符合会议的程序。不过,我还是请你表明自己的意见,然后我会立刻答覆。”
  “请你注意,在谢顿计划的范畴中,并没有任何言论自由的限制,只是计划本身限制了我们某些行动。在谢顿影像出现并做出最后决定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对当前的问题,提出各种不同的解释。然而谢顿公布他的决定之后,即使是在议会中,也不得再有任何质疑。当然,在谢顿现身前,也不可以有人提出诸如:‘假使哈里·谢顿这么、那么说的话,他就大错特错了。’这样的言论。”
  “可是假如某人的确有这种感觉呢,市长女士?”
  “那么他仍旧可以提出来——假如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是在私底下讨论这个问题的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你所提出的对言论自由的限制,是专门为了规范政府官员?”
  “正是如此,这并非基地法律的一项新原则,过去任何党派推选出来的市长,都一直沿袭着这项原则。个人私下的观点无足轻重,伹具有官方身份的人所表达的意见,就会受到他人的重视,因而足以构成危险。目前,我们还不能对这种行为坐视不顾。”
  “市长女士,是否能够允许我指出,你所提到的这项原则,历年来引用的次数极少,而且都是针对议会的某些特殊议题。像谢顿计划这种没有定论的大题目,从来都未曾受到它的规范。”
  “谢顿计划尤其需要保护,任何质疑都可能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
  “请问你是否相信,布拉诺市长——”崔维兹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的议员。此时议场早已一片鸦雀无声,所有的议员似乎全屏住了气息,好像都在静待这场对决的结果。“请问你们是否相信,各位议员同仁,其实,我们有理由怀疑谢顿计划根本不存在?”
  “今天,大家还亲眼目睹计划仍在运作。”布拉诺市长说。虽然崔维兹的口气越来越慷慨激昂,她的声音反倒越来越平静。
  “就因为我们今天还能看到它在运作,各位议员先生女士,所以我们才能看出所谓的谢顿计划——我们一向被强迫相信的这个计划——事实上根本就下存在。”
  “崔维兹议员,你完全违反了议事程序,我不准你再继续大发谬论。”
  “身为议员,我就有这样的权利,市长。”
  “你的权利已经被褫夺了,议员先生。”
  “你不能褫夺我的权利。你刚才提出的对言论自由的限制,并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这个提案尚未经过议会表决,市长。而即使表决通过之后,我仍然有权质疑它的合法性。”
  “我宣布褫夺你的权利,议员先生,与我保护谢顿计划的提议无关。”
  “那么,你又是凭什么呢?”
  “你被人指控意图叛变,议员先生。为了表示对议会的尊重,我并不希望在议会厅中逮捕你。不过,安全局的人现在就等在门口,一旦你离开议场之后,他们就会立刻将你扣押。现在请你乖乖退席,如果你轻举妄动,那么,你就会被视为现行犯,安全局的人马上会进入议会厅,相信你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崔维兹不由得皱起眉头,大厅中此时则是一片死寂。(难道说,大家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只有他跟康普两人例外?)他转头望向出口,却没有看到什么,但他晓得布拉诺市长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火冒三丈,结结巴巴地说:“我代……代表一群不容忽视的选民,布拉诺市长……”
  “毫无疑问,他们必然会对你感到失望。”
  “你有什么证据,对我提出如此荒谬的指控?”
  “我们在适当时机自然会提出来,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是个极为鲁莽的年轻人。你应该了解一件事实——即使是你的朋友,也绝不会愿意加入你的叛变行动。”
  崔维兹猛地转向康普,康普那对蓝眼珠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布拉诺市长又以平静的口气说:“我请所有在场人士作证,在我刚才陈述时,崔维兹议员曾转身向康普议员望去。你现在愿意退席了吗,议员先生?还是说,你要强迫我们在议场拘捕你,让你尊严尽失呢?”
  葛兰·崔维兹立即转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到出口。他才刚跨出议会厅,就有两名身穿制服、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
  赫拉·布拉诺冶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蠕动嘴唇,轻声吐出了两个字:“笨蛋!”

  3

  自从布拉诺市长掌权之后,里奥诺·柯代尔就一直担任安全局局长这个职务。这并不是件会累坏人的工作,他时常喜欢这样讲,可是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当然没有任何人晓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但是这一点却不一定有任何意义。
  他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这对他的工作实在有很大的帮助。他的身高在一般标准以下,体重却在一般标准之上,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胡子(极少有端点星的公民这样做),不过现在大多已经由灰转白:他的眼睛是浅棕色,单调的制服胸口处绣了一个原色的识别标志。
  现在他说:“坐下来,崔维兹,让我们尽量维持友善的态度。”
  “友善的态度?跟一名叛徒?”崔维兹将两根拇指勾在腰带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只是被指控为叛徒,我们还没有进步到起诉就等于定罪的地步,即使指控来自市长本人也不例外,我相信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而我的工作,就是要尽我所能还你清白。我很希望在还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之前——也许你的尊严是唯一例外——就能让这件事圆满收场。我极不愿意将事情闹大,弄得非举行一场公开审判不可,我希望你也同意这一点。”
  但是崔维兹并未软化,他说:“省省吧,局长阁下,我们不必彼此卖乖了。你的工作就是将我视为叛徒,以此作为前提来审讯我。然而我并不是叛徒,我也认为没有必要为自己辩护,更没有必要做到令你满意的地步,你又何必一直想证明是在为我着想呢?”
  “原则上,我绝无此意。不过现实是残酷的,如今权力掌握在我这边,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因此,问话的权利在我而不在你。假如有一天,有人怀疑我不忠或意图叛变的话,我相信我的职务马上将被人取代,然后便会有人来审讯我。到了那个时候,我衷心希望那个审讯我的人,能够像我对你一般地对待我。”
  “你又打算如何对待我呢?”
  “我相信,我会做到如同朋友、平辈那样,如果你能够礼尚往来的话。”
  “我该请你喝杯酒吗?”崔维兹故意挖苦他。
  “也许以后再请不迟,现在,请你先坐下吧,我是以朋友的态度这样说的。”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然后便坐了下来。任何敌对的态度似乎突然变得毫无意义了。“现在又要如何?”他问。
  “现在,我可否请你以诚恳的态度,仔细回答我一些问题,完全不做任何隐瞒或规避?”
  “假如我不肯呢?我会受到什么样的威胁?心灵探测器吗?”
  “我相信不至于。”
  “我也相信不至于,你们还没胆用那种手段对付一名议员。要是你们真那么做,唯一的结果只是证明我的清白。等到我无罪开释之后,我就会令你的政治生命结束,也许连市长也得一并下台。这样想来,或许让你用心灵探测器整我一下也很值得。”
  柯代尔皱起眉头,微微摇着头说:“喔,使不得,使不得。那很可能使你的脑部受到严重损伤,有时得疗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你犯不着冒这个险,绝对不值得。你也知道,有些时候,假如强行使用心灵探测器……”
  “你在威胁我,柯代尔?”
  “我只是就事论事,崔维兹——请你不要误解,议员先生。若是我非得使用心灵探测器不可,我绝对不会犹豫。即使后来证明你是无辜的,你也无权追索任何补偿。”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柯代尔把办公桌上的一个开关打开,然后说:“我的问话和你的回答,都会以录影的方式保存下来。我不要你主动说些什么,也不希望有任何的题外话。现在千万不要这么做,我相信你懂得我的意思。”
  “这我了解,你只会录下那些你想要的部分。”崔维兹用轻蔑的口气说。
  “没错,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不会扭曲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但我有权加以取舍,就是这么简单。你知道什么话对我没有用,相信你不会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
  “等着瞧吧。”
  “崔维兹议员,我们有理由认为,”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正式,表示他已经开始录影。“你曾经在许多场合公开声明,说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
  崔维兹缓缓答道:“假如我的确曾经公开声明,而且在许多场合都说过,你还需要我再说些什么呢?”
  “请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诡辩上,议员先生。你应该知道,我需要的只是你在绝对清醒,而且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之下,亲口坦承这件事情。而在我们的录音中,你的声纹就可以证明这一切。”
  “我想,这是因为任何催眠效应,不论是化学药物或者其他方法,都会使我的声纹改变?”
  “会有相当明显的变化。”
  “而你只是渴望证明,你并未采用任何非法手段审讯一名议员?这点我并不怪你。”
  “我很高兴你能够谅解,议员先生。那就让我们继续吧——你曾经在许多场合中公开声明,说你不相信谢顿计划的存在。你承认这件事吗?”
  “我们称之为谢顿计划的这个东西,一般人都赋予它极重大的意义,但是我却不相信这一点。”崔维兹说得很慢,措辞极为谨慎。
  “这个陈述过于含糊,是否能请你详加解释?”
  “我的意思是说,通常一般人都认为,哈里·谢顿在五百年前,运用心理史学这门数学,钜细靡遗地算出了人类未来的发展;而我们目前所遵循的轨迹,便是他早就设计奸的,是第一银河帝国通往第二银河帝国的最大机率路径。但我认为这种观念过于天真,根本就不可能是事实。”
  “的意思是说,根据你的观点,哈里·谢顿从来未曾存在过?”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当然有他这个人。”
  “那么,他未曾对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做过任何贡献?”
  “不是的,我当然也不是这个意思。听好,局长,如果我刚才有机会的话,就能把这件事向议会解释得清清楚楚,而我现在可以向你解释。我所要说的这番道理,其实非常明显……”
  安全局长虽然没有作声,却显然已将录影装置关掉。
  崔维兹随即住口,皱着眉头说:“你为什么要关掉?”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议员先生,我并不是请你来演讲的。”
  “你刚才明明要求我解释自己的观点,不是吗?”
  “绝对没有,我只是要求你回答问题,用简单、明了、直接的方式回答。针对我的问题回答,不要说任何题外话,你只要这样做,这项工作就可以很快结束。”
  崔维兹说:“你的意思足说,你想要诱导我做—些陈述,用来作为官方说法的辅助证据,证明我的确承认了你们罗织的罪名。”
  “我们只要求你据实陈述,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断章取义。拜托,让我再试一遍,我们刚才正在谈哈里·谢顿。”录影装置再度开启,柯代尔又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他未曾对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做过任何贡献?”
  “他当然发展出了我们称为心理史学的科学。”崔维兹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厌烦,气呼呼地挥动着双手。
  “你对心理史学——如何定义?”
  “老天啊!心理史学通常被视为数学的一支,专门研究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人类群体受到某种刺激之后的整体反应。换句话说。理论上,它能够预测社会与历史的变迁。”
  “你用了‘理论上’这三个字,你是否以专业的数学观点,对这个定义抱持怀疑的态度?”
  “不是的,”崔维兹说:“我并不是一名心理史学家。而基地政府的每一位成员,以及端点星上的每个公民,也没有任何人是心理史学家,甚至……”
  柯代尔右手一抬,柔声说道:“议员先生,拜托!”于是崔维兹只好住口。
  柯代尔又说:“我们都知道,哈里·谢顿根据他的分析结果,设计出了以基地作为跳板,以最有效率的方式,配合最大机率的因素与最短的时程,使银河自第一帝国跃进至第二帝国的计划。你是否拥有任何理由,足以质疑这个事实?”
  “当时我还没有出生,”崔维兹又用尖刻的语气说:“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能确定他未曾这么做吗?”
  “不能。”
  “或者,你是否怀疑,过去五百年来,每当基地发生历史性危机时,都必然会出现的谢顿全讯影像,并不是哈里·谢顿在去世前一年间,也就是基地设立的前夕,由他本人亲自录制的?”
  “我想,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你想——你愿不愿意干脆地说,你认为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是过去的某个人,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而故意设计出来的骗局?”
  崔维兹叹了一声,答道:“不,我并不坚持这一点。”
  “那么你是否准备坚持,由哈里·谢顿的影像所传达的讯息,是某个人暗中玩出来的把戏?”
  “不,我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把戏是可能的,也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用处。”
  “我明白了。你刚才亲眼目睹谢顿再度显像,难道你认为他的分析——早在五百年前就准备好的分析——与今日的实际情况并不十分符合吗?”
  “正好相反,”崔维兹突然精神一振。“它与现状极其符合。”
  对方的情绪似乎对柯代尔毫无影响。“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我当然如此坚持,我之所以坚持它并不存在,正是因为谢顿的预测实在过于完美……”
  柯代尔又关掉了机器。“议员先生,”他一面猛摇着头,一面说:“你害我要洗掉这段纪录。我只是问你,你是否仍然坚持那个古怪的信念,你却给我冒出一大堆理由来。让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于是他又问道:“然而,议员先生,在谢顿影像显现之后,你却仍然坚持谢顿计划并不存在?”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谢顿影像出现之后,根本没有任何人有机会和我当初那位朋友康普讲上一句话。”
  “那姑且算是我们猜到的好了,议员先生。而且,让我们假设你已经回答了一句‘我当然如此坚持’。如果你愿意再说一遍这句话,不再自动添油加醋,这个问题就算是问完了。”
  “我当然如此坚持。”崔维兹以极尽讽刺的口吻答道。
  “非常好,”柯代尔说:“我会帮你选一个听起来比较自然的‘我当然如此坚持’。谢谢你,议员先生。”接着录影装置便又被关掉了。
  崔维兹说:“这样就完了吗?”
  “我所需要的部分,已经做完了。”
  “你所需要的其实非常明显,就是一组问答纪录而已。你可以向端点星公布这段纪录,甚至传到端点星统治的基地联邦每个角落,让大家都知道本人全心全意接受谢顿计划这个传说。日后,如果我自己再做任何否认,你们就可以用它来证明我的行为疯狂,或者完全精神错乱。”
  “或者,在那些过激群众的眼中,你的言行将被视为叛逆。因为他们都认为,谢顿计划是基地安全的绝对保障。也许我们并不需要把刚才的纪录公开,崔维兹议员,如果我们彼此可以达到某种谅解;不过万一真有必要的话,我们绝对会让整个联邦全都知道。”
  “你是否真的那么愚蠢,局长阁下,”崔维兹皱着眉说:“所以才对我真正想讲的毫无兴趣?”
  “以一个人类而言,我的确相当感兴趣。而且如果有适当的机会,我非常乐意以半信半疑的态度听你讲讲。然而,以安全局局长的身份而言,现在我已经得到需要的一切了。”
  “我希望你能够知道,这些纪录对你,以及对市长都没有什么用处。”
  “真奇怪,我的看法和你恰恰相反。你现在可以走了,当然,路上还是会有警卫护送。”
  “我会被带到哪里去?”
  柯代尔却只是笑了笑。“再见,议员先生。你并没有充分合作,不过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指望,否则我就太不切实际了。”
  说完,他伸出手来。
  崔维兹缓缓起身,根本不理会对方。他把宽腰带上的皱褶抚平,然后说:“你只不过是在做无谓的拖延,必然发生的事情迟早会发生。一定有人抱持着和我相同的想法,总是会有这种人的。如果将我囚禁或杀害,反而会引起众人的好奇,促使大家提早起疑。无论如何,真理和我终将是最后的赢家。”
  柯代尔将手收回来,缓缓摇了摇头。“说句老实话,崔维兹,”他说:“你是个笨蛋。”

  4

  在安全局总部的一个小房间里,崔维兹一直待到午夜,才有两名警卫将他带了出来。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一间很豪华的房间,不过外面却上了锁,不管怎么说,它真正的名字就是“牢房”。
  在被拘禁的这四个多小时中,崔维兹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踱来踱去,痛定思痛地反省一切。
  自己为什么要信任康普?
  为什么不呢?他似乎显然同意自己的观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他好像很容易被说服——不对,也不是那么回事。他看起来好像很蠢,很容易受人左右,明显地缺乏思想与主见,所以,崔维兹喜欢把他当成一个乖顺的“共鸣板”。由于有康普时常跟他讨论,崔维兹才能不断修正、改良自己的理论。他实在算是一个很有用的朋友,而崔维兹之所以信任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罢了。
  可是事到如今,再来反省是否应该先彻底了解康普,却是为时已晚。当初自己应该谨遵一个简单的通则:任何人都不能信任。
  然而,一个人一生之中,难道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答案显然是不得不如此。
  可是谁又会想到,布拉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议场中明目张胆地逮捕一名议员——而且竟然没有任何议员愿意挺身而出,保护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即使这些议员打心眼里不意崔维兹的见解,即使他们不惜用身上的每一滴鲜血,来打赌布拉诺才是正确的一方,可是原则上,为了维护自己崇高的权利,他们也不应该如此保持沉默。许多人称她为“铜人布拉诺”,她行事果真心狠手辣……
  除非,她本身已经受到了控制……
  不!这样子疑神疑鬼,迟早会得妄想症!
  然而……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翻来覆去转个不停,警卫进来的时候,他还未能从这些不断循环的徒劳思绪中解脱。
  “现在您得跟我们走,议员先生。”开口的是较年长的那名警卫,他的口气严肃,不带半点感情,由胸章可以看出他是一名中尉。这位中尉右颊有个小疤,看来满脸倦容,好像是嫌这份差事干得太久,却始终不能有什么作为——在维持了一个多世纪太平岁月的世界中,任何军人都难免有这种感觉。
  崔维兹一动不动,只是问道:“中尉,贵姓大名?”
  “我是艾瓦德·索佩娄中尉,议员先生。”
  “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已经违法了,索佩娄中尉,你无权逮捕一名议员。”
  中尉回答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阁下。”
  “这不重要。没有人能命令你逮捕一名议员。你必须了解,这样做将使你面临军法审判。”
  中尉又说:“您并没有遭到逮捕,议员先生。”
  “那么我就不必跟你们走了,对不对?”
  “我们奉命护送您回家。”
  “我自己认识路。”
  “并且负责沿途保护您。”
  “有什么天灾吗?或是有什么人祸?”
  “可能会有暴民集结,我们必须保护您的安全。”
  “三更半夜?”
  “这就是我们等到半夜才来的原因。阁下,现在为了您的安全,我们必须请您跟我们走。我得提醒您一句话,当局已经授权我们,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武力。这并不是威胁,只是据实相告。”
  崔维兹注意到他们两人随身带了神经鞭,他只好缓缓起身,尽可能维持自己的尊严。“那么,就带我回家去吧——或者,到头来我会发现被你们带进了监狱。”
  “我们并未奉命对您说谎,阁下。”中尉以傲然的口气说。崔维兹这才发觉,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职业军人,就连说谎也需要先有上级的命令。他现在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否则他的表情与语气一定瞒不了人。
  于是崔维兹说:“请别介意,中尉,我并不是怀疑你说的话。”
  一辆车子已经等在外面,街头空空荡荡,毫无人迹,更不用说有什么暴民。不过中尉刚才并未撒谎,他没有提到外面有一群暴民,或者有一群暴民将要集结,他说的是“可能会有暴民集结”,他只是说“可能”而已。
  来到外面后,中尉谨慎地将崔维兹夹在车子跟他之间,崔维兹想要掉头逃跑都不可能。等崔维兹一上车,中尉立刻钻进车中,跟他一起坐在后座。
  然后车子就开动了。
  崔维兹说:“等我回到家以后,想必能还我自由了吧——比方说,如果我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出门。”
  “我们没有奉命干涉您的任何行动,议员先生,但是我们奉命持续保护您。”
  “持续保护我?这话怎么说?”
  “我奉命知会您,一旦您回到家以后,就不得再离开家门。您上街可能会发生危险,而我必须对您的安全负责。”
  “你的意思是说,我将被软禁在家中。”
  “我不是律师,议员先生,我不了解那是什么意思。”
  中尉直视前方,可是手肘却紧挨着崔维兹的身侧。崔维兹稍有动静,中尉一定会察觉。
  车子停在崔维兹位于富列克斯纳郊区的小房子前。目前他欠缺一位女伴——在他当选议员之后,生活变得极不规律,芙勒薇拉在忍无可忍之下离他而去——所以他知道没有人会在家里等他。
  “现在我可以下去了吗?”崔维兹问。
  “我先下车,议员先生,然后我们护送您进去。”
  “为了我的安全?”
  “是的,阁下。”
  在前门内侧,已有另外两名警卫守在那里。屋里渗出少许夜灯的光芒,但由于窗玻璃被调成不透明,从外头根本瞧下见屋内的情形。
  崔维兹发现有人侵入他的住宅,最初的反应是怒不可遏,但是转念一想,也就只好认了。今天在议会厅中,整个议会都无法保护他,自己的家当然更算不上什么堡垒。
  崔维兹说:“你们总共有多少人在我家里?一个军团吗?”
  “没有那么多,议员,”屋内传出一个严厉而沉稳的声音。“除了你现在见到的,只不过多了一位,而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赫拉·布拉诺——端点市的市长,此时正站在起居室门口。“是我们该谈谈的时候了,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崔维兹瞪着她说:“费了这么大的周章,结果……”
  布拉诺却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安静点,议员——你们四个,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啦。”
  四名警卫随即敬礼,接着就转身离去,房间中便只剩下崔维兹与布拉诺两人。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章 市长

  1

  布拉诺已经等了一个钟头,在这段时间中,她不停思索着许多问题,不禁感到有点头昏脑胀。严格说来,她已经犯了非法侵入私宅的刑事罪;更有甚者,她也侵犯了一名议员的特权,这更是一种严重违宪的举动。将近两世纪以前,在茵德布尔三世与骡出现之后,端点星订立了数条严格的法令,规范市长在各方面的权限,根据这些法令,她已经足以遭到议会的弹劾。
  然而在今天,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论她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人敢说她是错的。
  可是今天终将过去,每当想到这一点,就令她坐立不安。
  基地历史的头两个世纪,应该算是它的黄金时期,后人回顾那段历史,都会承认那是一个“英雄时代”——虽然,不幸生在那个动荡岁月的人,可能绝不会同意这一点。塞佛·哈定与侯伯·马洛,是当年两位最伟大的英雄,在后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地位崇高神圣,威名直逼至高无上的哈里·谢顿。在基地的任何野史中(甚至在正史中也一样),他们都是鼎足而立的三大伟人。
  不过话说回来,在那个时代,基地只是个单一的小世界,对四王国的控制力量极为薄弱,对于谢顿计划这个保护伞的范围,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甚至连银河帝国残躯对基地的可能威胁,都早已在谢顿的算计之中。
  等到基地这个政治与经济实体的实力变得越来越强大之后,不论是统治者或英勇的斗士,地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拉珊·迪伐斯几乎已经为人遗忘,即使还有人记得他,想到的也只是他惨死在奴工矿坑中的悲剧,而非他为了瓦解贝尔·里欧思的攻势,而从事的反间行动——虽然事后证明那个行动根本没有必要,但也不能否定它是个成功的反间计。
  至于贝尔·里欧思——基地有史以来最高贵、最可敬的对手,也早已变得没没无闻,光芒被后来居上的骡所遮掩。遍数基地历代所有的敌人,也唯有骡曾经颠覆过谢顿计划,击败并进而统治过基地:只有骡才是唯一“伟大的敌手”——事实上,他也是银河历史中最后的一位“大帝”。
  不过,却没有什么人记得,其实骡是被一个人,一位名叫贝妲·达瑞尔的女性所击败的,而且她的胜利全凭一己之力,毫无任何外援,甚至没有谢顿计划作为后盾。后来,她的儿子与孙女——杜伦·达瑞尔与艾卡蒂·达瑞尔,又联手击溃了第二基地,使他们的基地——第一基地——获得唯我独尊的地位。但是他们这个家族的事迹,也毫无例外地尘封在逝去的历史中。
  这些基地历史中的后起之秀,不可能再具有任何英雄形象,随着时间轴不断地延展,英雄人物都被压缩成普通的凡人。而艾卡蒂为其祖母撰写的传记,则是将她从一位女英雄,化约成了传奇小说的女主角。
  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英雄出现——甚至连小说中的传奇人物也消失了。卡尔根之战是基地卷入的最后一场战祸,不过也只能算一个小场面。如此算来,基地已经整整度过两个世纪的和平岁月!而在过去的一百二十年间,甚至连半艘船舰都未曾损失过。
  这实在是一段很不错的太平岁月——布拉诺绝不否认——是一段安和乐利的太平岁月。虽然基地尚未建立银河第二帝国(根据谢顿计划,目前才完成了一半的准备工作),但是分散在银河各处的政治实体,已有三分之一被基地掌控经济命脉;而在那些未受直接控制的领域,基地的影响力也非同小可。行遍当今银河各个角落,只要报出“我是基地公民”,听到的人几乎无不肃然起敬。在数千万个住人星系中,没有任何人的地位能够媲美“端点星市长”。
  “市长”这个头衔一直沿用至今,始终没有任何更动。五世纪以前,“市长”只是个小城市的领导者,而那个城市是一个孤立世界上唯一的城市,那个世界则处于银河文明边陲的边陲。长久以来,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更改这个头衔,或是再加上一点点敬称。如今,“市长”已经成为令人敬畏的象征,在银河历史上,仅有完全遭人遗忘的“皇帝陛下”差堪比拟。
  ——只有在端点星是唯一的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市长的权限受到了谨慎的规范。当年茵德布尔家族的殷监,一般人都还记忆犹新。不过人们无法忘怀的,倒并不是他们的极权与专制,而是正巧在他们的统治时期,基地落入了骡的手中。
  而她——赫拉·布拉诺——就是现任的市长。自骡死后百余年以来,她是银河中最强有力的统治者(这点她自己也很清楚),亦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五位女性市长。然而却也只有今天,她才有办法公然施展自己的力量。
  从政许多年来,对于何事正确,何者当行,她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与那些顽强的反对派奋战到底——那些家伙都在觊觎盛名远播的银河内围,渴望为基地加上帝国的光圈。而今天,她终于获得了全盘的胜利。
  还早哩,她曾经这么说过。还早哩!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过早跃进银河内围,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而遭到惨败。如今,连谢顿也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遣词用字也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一时之间,在所有基地成员的心目中,她成了与谢顿同样睿智的人物。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忘掉这件事,这一点她也心知肚明。
  而这个年轻人,竟然敢在今天就当众向她挑战。
  而且,恐怕他说的没错!
  危险即在于此,他的看法是对的!而只要他是对的,他就可能毁掉基地!
  现在,她终于跟这个年轻人面对面,而且没有第三者在场。
  她以惋惜的口吻说:“难道你就不能私下来找我?难道你非得在议会厅中高声咆哮?你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以为这样就能当众羞辱我吗?你可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口没遮拦的孩子?”

  2

  崔维兹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只好拼命控制住怒火。市长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马上就要满六十三岁了,这样一个年纪几乎长他一倍的老太婆,他实在不想跟她吵架。
  何况,她早已在政治斗争中锻炼得炉火纯青,了解只要一开始便将对手弄得手足无措,一场战争就等于赢了一半。不过这种战术想要收效,先决条件是必须有观众在场,可是如今连一个旁观者都没有,也就不会有人令他感到羞辱。算来算去,房间中也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所以他故意对那番话充耳下闻,只是尽全力维持一副漠然的表情,仔细审视着对方。对面的老女人穿着一身中性服装——这种服饰已经流行了两代,不过穿在她的身上并不适合。这位市长,全银河的领袖——如果银河中还有领袖的话,当然非她莫属——看起来像个平庸的老太婆,甚至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个老头。她与男性唯一的差别,在于她将铁灰色的头发紧扎在脑后,而传统的男性发式则完全不束不系。
  崔维兹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这个上了年纪的对手,竟然用“孩子”来称呼他。下论她多么努力地把“孩子”一词当成羞辱,可是她面前的这个“孩子”,至少也拥有两方面的优势——一来比她年轻,二来生得英俊。而且他完全明白这两点。
  于是他说:“完全正确,我今年才三十二岁,所以当然还能算个孩子;而且身为一名议员,口没遮拦正是我的职责所在。关于第一点,我实在是莫可奈何;至于第二点,我只能说非常抱歉。”
  “你晓得自己闯了什么祸吗?别鬼头鬼脑地站在那里,坐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全神贯注,理智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将自己看穿的真相说了出来。”
  “你却偏偏选这一天向我挑战?选在我的声望如日中天的日子?在今天我可有办法把你赶出议会厅,再立刻逮捕你,而让其他的议员都噤若寒蝉,没一个敢站出来抗议。”
  “议会迟早会回过神来,然后就会向你提出抗议。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在进行抗议了。你这样迫害我,只会使他们更加听信我的话。”
  “谁也不会听到你讲什么。只要我认为你将继续我行我素,我就一定会继续视你为叛徒,将你从严法办。”
  “那我就必须接受审判,我总能够等到在法庭出现的机会。”
  “你别指望这一点,市长的紧急处分权可是非常大的,虽然市长通常都很少动用。”
  “你凭什么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自然会想出名目来,这点智慧我还有,而且我也不怕面对政治危机。别逼我,年轻人,希望我们能在此地达成一个协议。否则你就永远别想重获自由,你将会遭到终身监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们彼此瞪视对方。布拉诺用她的灰眼珠盯着崔维兹,崔维兹则用驳杂的棕色眼珠回瞪着布拉诺。
  然后崔维兹问道:“什么样子的协议?”
  “啊,你感到好奇了,这样就好多啦。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不必再一直大眼瞪小眼——你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你应该清楚得很,你不是一直在跟康普议员暗通声息,难道没有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一遍。你对刚刚过去的谢顿危机有什么看法?”
  “很好,如果这正是你想要听的——市长女士!”(“老太婆”一词差点就脱口而出)“谢顿影像所说的未免太正确了,过了五百年还能讲得那么准,实在是太不可能了。他这一次重现,我相信,是有史以来的第八次。过去有几次,当他的影像出现时,根本没有任何人在场。而至少有一次,在茵德布尔三世执政时期,他所讲的那一番话,与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不符——不过那是在骡崛起的时候,对不对?可是在过去七次当中,他哪一次曾经像今天这样,一切都预测得那么准确?”崔维兹故意微微一笑,“市长女士,根据我们拥有的纪录,谢顿从未能将现况描述得如此精确,连最小的细节也讲得分毫不差。”
  布拉诺应道:“你的意思是说,谢顿的全讯影像根本就是伪造的?谢顿的录影是他人最近准备的,也许这个人正是我;而谢顿这个角色,则是由某个演员所扮演的。”
  “并非不可能,市长女士,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意思。真相其实还要糟糕得多,我相信我们所看到的,的确是谢顿本人的录影,而他对于当代现况的描述,也的确是在五百年前所准备的。这些,我都已经向你的手下柯代尔讲过,可是他却故意跟我打哑谜,狡猾地引导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那些不用大脑的基地人,听了你们精心剪辑的录影之后,一定就会相信我也支持那些迷信。”
  “没错,如果有必要的话,那个纪录就能派上用场,好让基地上上下下,都认为你从未真正站在反对的立场。”
  崔维兹双手一摊:“但我明明就是如此。我们心目中的那个谢顿计划,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大概早在两个世纪前,它就已经烟消云散。这件事我已经怀疑了好几年,而十二个小时之前,我们在穹窿中目睹的事实,恰好足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谢顿预测得过于准确?”
  “正是如此。不要笑,这正是铁证。”
  “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并没有发笑。说下去。”
  “他怎么可能预测得那么准?两个世纪以前,谢顿对当时现状的分析就完全错误。那时距离基地的建立超过了三百年,他的预测已经离谱得过分,完完全全离谱了!”
  “关于这一点,议员,你自己刚才已经做过解释,那是因为骡的关系。骡是一个突变异种,具有强大的精神力量,谢顿计划根本无法考虑到他。”
  “不论考虑到了没有,反正他就是出现了,因而使得谢顿计划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然而骡的统治时间并不长,而且他也没有继承者。他死了之后,基地很快就重新独立,同时也拾回了昔日的霸权。问题是经过这场波折之后,谢顿计划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它又怎么可能会回到正轨呢?”
  布拉诺绷着一张老脸,两只苍老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你应该知道答案是什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基地,历史你总该读过。”
  “我读过艾卡蒂为她祖母写的传记——无论如何,那是学校的指定读物——我也看过她写的那些小说。此外,我还读过官方发布的‘骡乱’始末,以及‘后骡’时期的报告。我可不可以质疑这些文献?”
  “怎么质疑?”
  “根据公认的说法,我们这个第一基地,设立的目的是保存所有的物理科学知识,进而继续发扬光大。我们的一切发展都光明正大,我们的历史依循着谢顿计划发展——不论我们知情与否都没有关系。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基地,它的功能是保存并发展各种心理科学,其中还包括了心理史学。而第二基地的存在必须保密,甚至连我们也不可以透露。这个第二基地,就是谢顿计划的微调机制,当银河历史的潮流偏离预定轨道时,它负责将历史重新导回正轨。”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市长说:“贝妲·达瑞尔当年之所以能击败骡,也许就是因为受到第二基地的暗中激励,虽然她的孙女一再强调并无此事。无论如何,在骡死去之后,银河历史能够重归谢顿计划,无疑是第二基地努力的成果,他们显然不辱使命。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呢,议员?”
  “市长女士,如果我们分析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就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第二基地在企图修正银河历史的过程中,无意间破坏了整个谢顿计划。因为在进行这项修正活动时,他们使自己曝了光,让我们这个第一基地发现了自己的镜像——第二基地存在的事实。由于我们不甘心受到他们的操控,因此千方百计找出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并且一举将他们消灭。”
  布拉诺点了点头,接下去说:“依照艾卡蒂·达瑞尔的说法,我们后来的确成功了。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在此之前,一度为骡所搅乱的银河历史,已经被第二基地重新导回正轨,直到如今依然没有任何偏差。”
  “你能相信这一点吗?根据艾卡蒂的说法,我们找到了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逮捕了其中所有的成员。那件事发生在基地纪元三七八年;也就是距今一百二十年前。过去整整五个世代,我们都认为第二基地不复存在,一切都是我们独立发展的结果。可是直到如今,我们仍然能够瞄准谢顿计划的目标,而你所说的话,和谢顿影像说的几乎如出一辙。”
  “这也许可以做如下的解释:我具有高瞻远瞩的敏锐洞见,可以洞察历史发展的深层意义。”
  “对不起,我无意对你的敏锐洞见表示怀疑。不过我却认为还有一个更明显的解释,那就是第二基地根本没有被摧毁。它依旧在操控着我们,依旧在支配着我们——那才是我们能重返谢顿计划正轨的真正原因。”

  3

  如果说,这番话真的让市长感到震惊,她脸上却完全没有表现出来。
  现在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实在很想赶快结束这场谈判,却也知道绝对不能着急。这个年轻人必须好好对付,她不希望让他把钓鱼线绷断。而且,她也不想白白将他作废,因为他或许可以先发挥一点功能。
  她说:“有这种可能吗?那么你是说,艾卡蒂写的有关卡尔根之战的故事,以及第二基地被摧毁的经过,全都是假的?捏造的?是一个骗局?一堆谎言?”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道:“那倒也不一定,这一点跟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无关。我们如果假定艾卡蒂的记述全部属实,她真的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假定所发生过的一切,跟艾卡蒂的描述完全一模一样,第二基地的巢穴的确被寻获,其中的成员也全部被捕。可是我们又凭什么能说,他们的每一个成员都落网了呢?别忘了,第二基地所操控的对象,乃是整个银河系,并不只是端点星上的历史,也并不仅限于第一基地。他们并非只对我们这个首都世界,或者整个联邦负责。一定还有某些第二基地分子,藏在一千秒差距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我们有可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假如我们并未将他们一举成擒,难道可以声称自己大获全胜吗?当年的骡能这么说吗?他先拿下了端点星,以及基地直接控制的所有世界,而当时独立行商世界仍在奋战;后来他打垮了那些行商世界,可是却溜走了三个人:艾布林·米斯、贝妲·达瑞尔,还有她的丈夫。骡将其中两人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却完全没有控制贝坦——独独放过了贝妲。如果我们愿意相信艾卡蒂写的小说,骡之所以如此做,乃是因为感情用事。而一个人就足以改变一切,根据艾卡蒂的记述,全银河中只剩下一个人——只剩下贝妲能够随心所欲。而她所做出的行动,果真使得骡无法找到第二基地,因此导致了他最后的失败。”
  “仅仅一个人保有自由意志,竟然就能令骡全盘皆输!那些围绕着谢顿计划的所有传说,都在强调个体根本不值一提,唯有群体的反应才有意义,但就这件事看来,个人的确能发挥重大的影响力。”
  “我们当初摧毁第二基地的时候,假如漏网的第二基地分子不只一名,而是有好几十个,这似乎是很有可能的,那又会怎么样呢?难道他们不会重新会合,重建第二基地,再到处招兵买马,经过一段时间的励精图治,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的工作,使我们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傀儡?”
  布拉诺以严肃的口气说:“你相信有这种可能吗?”
  “我绝对可以肯定。”
  “可是请你告诉我,议员,他们又为何要自找麻烦?那些所剩无几的可怜虫,又何必死守着一个人人都不欢迎的计划?他们尽力使银河朝向第二帝国发展,这背后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假如他们这一小撮人,坚持一定要完成这件使命,我们又何必在乎?为什么不能就接受这个计划的安排,并且对他们心存感激呢?因为他们会尽一切的可能,不让我们的历史脚步偏向或迷路。”
  崔维兹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尽管他年轻许多,却似乎比对方还要疲倦。然后,他瞪着市长说:“我无法相信你的话。难道你真的以为,第二基地是为了我们着想,才做出这一切的吗?难道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难道你不能根据政治常识,根据权力斗争与从政的实际经验,清清楚楚地看出一件事实——他们这么做,其实完全是为了他们自己?”
  “我们只不过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只是整个机制的发动机与动力之源。我们拼命奋斗,流汗、流血又流泪,他们却只管控制与操纵——调整一下这个放大器,按动一下那个开关,工作既轻松又自在,而且不必亲身涉险。最后,等到一切大功告成,也就是说,经过一千年的辛苦努力,我们终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时,第二基地的人就会大摇大摆地出现,成为真正的统治阶级。”
  布拉诺道:“这么说的话,你是想将第二基地彻底消灭?建立第二帝国的工作,如今我们已经完成一半,你想试试从此拒绝他们的协助,自己做自己的主人,以我们一己之力完成其余的工作,对不对?”
  “当然!当然!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希望吗?虽然你我看不见这一天的来临,可是你有儿孙,将来我也会有,而儿孙们还会再有儿孙,一代一代绵延不绝。我要他们享受我们辛苦努力的成果,我要他们在慎终追远时,将我们视为源头,对我们的成就赞美讴歌。我可不希望我们一切的心血,全都被谢顿设计的阴谋吸收——他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告诉你,他对我们的威胁比骡还要可怕——如果我们真让他的计划完成的话。银河在上,我真希望当年的骡瓦解了整个计划,而且永远无法复原。他死了之后,我们仍能继续存活,无论如何,他的寿命有限,可是第二基地却似乎是打不死的。”
  “然而你想要摧毁第二基地,是不是?”
  “只要我知道该如何做!”
  “但是你并不知道该如何做。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们很可能会先下手为强?”
  崔维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我甚至曾经怀疑,连你也可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你准确地猜到谢顿影像将会说些什么,还有你后来对付我的那些手段,都有可能是第二基地的阴谋。你现在也许只剩下一副空壳子,里面早就已经被第二基地填满了。”
  “那么,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
  “因为,假如你的确受到了第二基地的控制,我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这样发泄一下,至少也可以出一口气。而且,事实上,我仍然赌你并未受他们控制,只不过是无意中做出这些事而已。”
  布拉诺又说:“无论如何,你显然赌赢了。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控制我。可是话说回来,你如何能够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我的确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自己难道会承认吗?我要是真被他们控制了,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当然,讨论这些问题根本一点用也没有。我相信自己未曾受到控制,因此你也不得不买帐。不过,你想想看,第二基地如果真的存在,他们最大的愿望,一定就是希望能确定银河中没有人知道这个事实。唯有谢顿计划的棋子——也就是我们这些人,对于计划的内容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受支配,这个计划才能够顺利地进行。由于骡的出现,使得基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基地身上,因此第二基地才会在艾卡蒂的时代被摧毁——或者我应该说,是几乎被摧毁了。议员,你说对不对?”
  “由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推导出两个引理。第一,我们可以合理地假定,他们对银河所做的各种干预行动,已经尽量减到了最低程度。由此我们又可以假设,他们不可能完全控制我们。即使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它的力量也必定有某种限制,如果控制了某一部分人,而使得其他人猜疑的话,谢顿计划便会遭到扭曲。因此,我们便能得出一项结论,那就是他们的干预会尽可能做得精巧、间接与分散。所以说我并没有受到控制,而你也一样没有。”
  崔维兹说:“这第一个引理我可以接受——也许,是基于一厢情愿的乐观。另一个又是什么呢?”
  “那是个更简单、更必然的结果。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却又希望保住这个秘密的话,那么有一点是绝对可以肯定的——如果有任何人认为它仍旧存在,并且与他人讨论这个可能,甚至在公开场合高谈阔论,闹到整个银河都知道这件事,他们就一定会立刻用某种巧妙的手法,将这个人解决掉、铲除掉、消灭掉。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吗?”
  崔维兹道:“你将我逮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市长女士?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第二基地谋害?”
  “就某个角度而言,的确可以这么说。里奥诺·柯代尔精心为你录制的自白,不仅是为了向端点市与基地所有民众澄清,让大家不至于被你的妖言所惑;另一个目的,是想藉此让第二基地的人也能放心。假如他们真的存在,我不希望你引起他们的注意。”
  “真是难以想像,”崔维兹用极尽讽刺的口吻说:“原来是在为我着想?因为我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
  布拉诺顿时动容,然后,在没有任何前兆下,发出了一阵沉稳的笑声。接着她继续说:“我还没有老到那种程度,议员,不会没注意到你有一对可爱的棕色眼珠,而且,如果是在三十年前,这一点也许就足以构成我的动机。不过现在,我不会为了拯救这对眼睛,或是你身上的其他部分,而伸出半公厘的援手。问题是,假如第二基地果真存在,而且你已经招惹了他们的注意,那么,他们绝不是解决了你就会善罢干休的。除了我自己这条老命,还有其他许多远较你更聪明、更具有价值的人,以及我们早就拟定好的所有计划,全都会遭到他们的威胁。”
  “哦?这么说你的确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因此你的行动才会如此谨慎,以防范他们可能有的反应?”
  布拉诺一拳打在面前的桌上。“我当然相信,你这个天下无敌的笨蛋!如果我不相信第二基地的存在,如果我没有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奋战的话,你拿这个题目大作文章,我又何必要管呢?假使第二基地只是子虚乌有,你到处宣扬他们的潜在威胁,难道又会什么关系吗?其实,早在几个月前,我就想趁你尚未公开这个问题时,设法让你三缄其口,可是对于一名议员,我却没有权力强行干涉。谢顿影像出现之后,让我顿时声望大振,使我的权力在无形中扩张——即使只是暂时而已。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果然当众引爆了这个问题,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采取行动。现在,如果你还不肯照我的话去做,而想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我立刻就处决你。我不会有一点点良心不安,也不会有一微秒的犹豫。”
  “此时此刻,我早就应该安稳地进入梦乡,可是我却故意挑这个时间,跑到这里来跟你苦口婆心讲这么多,就是为了要让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我要让你知道,第二基地这个问题——我刚才已经仔细为你分析过了——就让我有足够的理由与动机,不给你任何受审的机会,便直接让你的脑波终止。”
  崔维兹听到这里,立时准备起身。
  “噢,可不要轻举妄动。”布拉诺说:“我只是个老太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可是在你碰到我一根汗毛之前,你就已经是个死人。我的手下正在暗中监视,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啊,难道你不晓得吗?”
  崔维兹只好又坐下来,然后说:“你这样做实在不合理,如果你相信第二基地依旧存在,就不应该如此肆无忌惮地说这番话。你说我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你自己就不可能希望受到相同的威胁。”他的声音中只带有轻微的颤抖。
  “这么说的话,现在你自己也已经明白,我做事至少比你要谨慎一点。换句话说,你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可是你却随便乱讲,因为你是一个笨蛋;而我也相信它的存在,现在却也敢随便开口——因为我已经做好完善的防范措施。既然你似乎熟读艾卡蒂写的历史,你就应该记得她提到过,她父亲曾经发明了一种称为‘精神杂讯器’的装置。它可以作为一种精神防护罩,足以抵御第二基地的精神力量。这个装置并没有失传,反之,我们将它改良得更为有效,当然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此时此刻,这栋房子可说是相当安全,不怕被他们刺探到任何情报。现在你已经了解到这一点,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将指派给你的任务是什么了。”
  “什么任务?”
  “如今,你我已经达成一个共识,我要你替我去证实它。你得去证实第二基地是否仍然存在,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你就要负责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这就是说,你必须离开端点星,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找——即使最后的结果,是你发现第二基地就在我们身边,就跟艾卡蒂的时代一样,你也必须先到银河去转一圈。这也就代表说,在你得到我们需要的情报之前,绝对不可以回来。如果你始终未能有所发现,那么就永远不必回来,这样,端点星上至少可以少掉一个笨蛋。”
  “我怎么能够一面去寻访他们,一面又能保守秘密?他们一定会随便找个办法害死我,这样对你根本没有好处。”崔维兹发现自己竟然说得结结巴巴。
  “那你就不要去找他们,天真的孩子,你可以去找别的东西。你干脆全心全意去找别的,这样他们就会懒得注意你。如果在寻找的过程中,你无意间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那么就再好不过!你可以用密码送一个密封超波电讯给我们,这样子就等于是将功赎罪,你便可以回到端点星来了。”
  “我猜我要去找的那个‘别的东西’,你心里大概早就有数了。”
  “我当然有数,你认识詹诺夫·裴洛拉特吗?”
  “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
  “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他会告诉你该去找的是什么。而且他会跟你一起走,乘坐我们最先进的船舰出发。只有你们两个人单独行动,因为赌你们两条命就够了。如果你在尚未获得我们需要的满意答案之前,就试图返回此地的话,那么,在距离端点星一秒差距之外,你就会被击毁在太空中。就是这样,这次的谈话结束了。”
  她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把手套戴上,然后向门口走去。门口立刻出现两名警卫,两个人都持械在手,他们站定后又赶紧往两旁一跨,为她让出一条路来。
  市长站在门口,转过头来说:“外面还有更多的警卫,千万不要惊动他们,否则你会为我们省掉许多麻烦。”
  “那样的话,我也不可能为你带回任何情报了。”崔维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试试看吧。”布拉诺皮笑肉不笑地说。

  4

  里奥诺·柯代尔说:“整个对话我都听到了,市长,你实在非常有耐性。”他早已在屋外等着她。
  “而且也实在非常疲倦,我觉得今天好像有七十二小时——其他的事就交给你吧。”
  “我会处理的。可是,市长,我想知道——在这栋房子附近,真的装设有‘精神杂讯器’吗?”
  “喔,柯代尔,”布拉诺以疲惫的口气说:“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明白。有人在暗中监视的机会究竟多大?你以为那个第二基地,真能够一直监视一切的人地事物吗?我可不是崔维兹那样的浪漫青年,他心里也许这么想,但是我可不会。而且,即使事实真是如此,假如第二基地的耳目无所不在,我们若是轻易动用‘精神杂讯器’,不是正好欲盖弥彰吗?一旦第二基地发现,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法穿透某个区域,就会立刻知晓这个防护罩的存在,对不对?在我们尚未做好万全准备之前,是不是应该严守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武器不但比崔维兹重要,就连你我加起来也比不上它,你说是吗?不过……”
  此时他们两人正坐在车中,由柯代尔亲自驾驶。“不过——”柯代尔问道。
  “不过什么?”布拉诺说:“——喔,对了,不过那个年轻人相当聪明。我换了好几种方式骂他笨蛋,只是希望他不要得意忘形,其实他绝对不笨。他只是太年轻,而且读了太多艾卡蒂·达瑞尔的小说,所以才天真得以为银河真是如同那些小说所描述的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具有敏捷的洞察力,失去他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那么,你确定他必定会一去不返吗?”
  “相当确定。”布拉诺以哀伤的口吻说:“无论如何,这样做总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我们不能放任这种浪漫青年盲目冲锋陷阵,让我们多年辛苦的经营毁于一旦。何况他还能发挥一项功能,他这次出去,一定会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假设他们真的存在,并且对我们极为关切。当他们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之后,就有可能会忽略我们,除此之外,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收获——希望当第二基地集中力量追踪崔维兹时,会在无意中暴露他们自己的行踪。这样就能使我们争取到机会与时间,策划出一个反制行动。”
  “也就是说,让崔维兹去吸引雷电。”
  布拉诺嘴唇一噘。 “啊,这正是我一直在找的譬喻。他就是保护我们的避雷针,让我们不至于直接遭到雷击。”
  “而那个裴洛拉特,他也会暴露在闪电之中喽?”
  “他同样会遭殃,这是无可避免的事。”
  柯代尔点了点头。“没关系,你总该记得塞佛·哈定讲过的一句话,不要让道德观阻止你做正确的事。”
  “此时此刻,我并没有感觉自己不道德,”布拉诺喃喃说道:“我只是感到腰酸背痛。不过——我宁可牺牲其他人,也不想失去葛兰·崔维兹。他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而且,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她最后的话越说越模糊,而且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开始打起盹来。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三章 历史学家

  1

  詹诺夫·裴洛拉特有着一头白发,在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他的面容看来十分空洞,不过他也绝少有什么表情。他的身高与体重都属中等,做起事来慢条斯理,说起话来深思熟虑。虽然只有五十二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他这辈子从未离开过端点星,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尤其对他这种职业的人而言,更是极端地不寻常。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他是否因为过于沉迷历史,才会事事表现得有如老僧入定。
  他对历史的迷恋始于十五岁那年,起因相当的偶然。那次他生了场小病,只好抱着一本讲述早期传说的书解闷。在那本书中,不断地提到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那个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孤立的,因为上面的居民根本从未听说过其他世界。
  他的病马上有了起色。两天之内,他把那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三遍,一场病就几乎痊愈了。又过了一天,他已经坐在自己的电脑终端机前面,联线到端点大学图书馆,查询收录类似传说的藏书目录。
  从此以后,这类传说便成为他生命的全部重心。端点大学图书馆在这方面的搜集,虽然已经可谓汗牛充栋,但等到他年纪再大一点,更发现了藉由“馆际合作”搜集资料的乐趣。在他所搜集的资料中,竟然有远从伊夫尼亚经由超辐射波讯号所送达的。
  三十七年之后的今天,他成了一位专攻古代史的教授。如今,他正开始休第一次长假。他准备利用这一年的假期,进行一趟川陀之旅,这将是他生平首次的太空旅行。
  裴洛拉特自己也很明白,像他这种从未到过太空的人,在端点星可说是相当稀有的动物。然而,他并不是有意要如此特立独行,也绝非藉此沽名钓誉。只不过每次他有机会上太空的时候,总是会有什么新的书籍、新的研究结果、新的分析报告出现,令他不得不将计划好的行程延期,直到把那些新的材料彻底消化为止。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就会在已经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再加上一条“事实”、“臆测”或“想像”。就是因为这样,他的研究从未有过遗珠之憾,唯一的遗憾只是川陀之旅始终未能成行。
  川陀曾经是第一银河帝国的首都,在长达一万两千年的悠久岁月中,它一直是银河帝国历代皇帝的京畿。而在帝政之前,川陀则是一个极重要王国的京城——这个王国逐步鲸吞蚕食其他各个王国,最后终于建立了空前的银河大帝国。
  川陀是一个环球的单一大都会,是一个被金属包覆的城市。从盖尔·多尼克的著作中,裴洛拉特读到了有关川陀的一切。那位作者与哈里·谢顿是同时代的人,年轻时曾经游历过川陀。多尼克的书如今早已绝版,裴洛拉特所珍藏的那一本,如果他愿意出售的话,应该可以赚到一名历史教授半年的薪水。不过光是想到可能再也看不见这个珍本,就会令这位历史学家惶惶不可终日。
  当然,裴洛拉特对川陀唯一感兴趣的地方,只是该地的“银河图书馆”。在帝政时代,它曾是银河中最大的图书馆(当时的名称为“帝国图书馆”)。第一银河帝国是人类有史以来版图最庞大、人口最众多的帝国,而川陀这个帝国首都,是由一个世界构成的单一城市,拥有四百亿余的人口。那座图书馆中的收藏,涵盖了人类所有原创性(或者辗转抄袭而来)的智慧结晶,可谓是人类一切知识的总和。图书馆的内部作业完全电脑化,由于电脑系统过于复杂,唯有专家才懂得如何操作运用。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银河图书馆如今依然安在。对于裴洛拉特而言,这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实。两百多年前,当川陀陷落敌手并惨遭劫掠时,曾经出现过一阵腥风血雨的日子。川陀各地都遭到严重的破坏,无数烧杀掳掠、惨绝人寰的故事,实在令人不忍重述。然而银河图书馆却居然幸运地保存下来了,(据说)这都是川陀大学的学生誓死保卫的结果。这些大学生发明出一些神秘的武器,因而能够以寡敌众,顽抗到底。(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这种学生志愿军的说法很可能只是无稽之谈。)
  不管真相如何,总之银河图书馆安然度过一场浩劫。后来,艾布林·米斯来到这个废墟世界,钻进了依旧完好如初的图书馆,在那里进行过详尽的研究,差一点就找到第二基地确实的位置(基地的人至今仍旧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历史学家则始终不以为然)。而达瑞尔家族前后三代——贝妲、杜伦,与艾卡蒂——也都曾经先后到过川陀。不过艾卡蒂从未造访过银河图书馆,而且自她那个时代之后,这座图书馆再也未曾跃上银河历史的舞台。
  过去一百二十年来,从没有任何基地人去过川陀,可是这并不代表银河图书馆已不复存在。银河中没有传出关于它的消息,就是它依然存在的最佳证明。如果它被摧毁的话,必然会在银河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座图书馆现在必定既陈旧又古老——在艾布林·米斯的时代就已经如此——可是这样再好不过。每当裴洛拉特想到一座既老旧又过时的图书馆时,就会忍不住兴奋地猛搓双手。越是老旧,越是过时,就越可能保有他所想要找的东西。他常常梦见自己走进银河图书馆,紧张兮兮地问道:“这座图书馆已经现代化了吗?你们有没有将那些老旧的电脑磁带丢弃?”。而每次在睡梦中,他都会见到一个满身灰尘的古代图书馆馆员,抬起头来答道:“一点都没有变化,教授,仍然跟过去一模一样。”
  如今,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市长亲自向他保证过。她究竟如何获悉他的工作,这一点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并没有发表过许多论文,他的研究大多缺乏充分的佐证,所以很少为学术期刊接受;而他发表过的少数文章,也没有激起任何回响。不过,据说“铜人布拉诺”对端点星上大小事件全都了若指掌,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耳目。裴洛拉特几乎可以相信这个说法,不过如果她原来就知晓自己的工作,早先为何没有看出其中的重要性,而提供他一点补助经费呢?
  或许最主要的原因,他带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想道,是由于基地只知道专注于未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二帝国以及自身的命运。所以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回顾一下过去的历史——甚至还敌视有心回顾的人。
  那些人当然愚不可及,可是他又无法凭藉一己之力,将普遍的愚昧一扫而尽。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实在不错,让他得以独享一项伟大的研究工作。将来总有一天,后人会将他奉为一位伟大的“先驱者”。
  当然,这也代表说(他做学问的态度太过诚实,所以不会拒绝承认),他本人也极为重视未来——那时人人都会知晓他的大名,将他视为与哈里·谢顿齐名的英雄人物。其实,后人应该会认为他更伟大些,因为谢顿只是规划了未来仟年可见的历史,他却将发掘出一个至少已湮没两万五千年之久的重大史迹。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市长曾经告诉他,等到谢顿影像出现之后,他就可以正式展开工作。裴洛拉特会对这次的谢顿危机感兴趣,这便是唯一的原因。而过去数个月以来,端点星的居民,乃至联邦中每一个人,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个危机上。
  在他看来,基地的首都究竟应该留在端点星,还是应该迁到别处去,实在没有任何差别。如今危机虽然已经圆满解决,他还是不清楚哈里·谢顿到底支持哪一方,甚至也根本不知道,谢顿影像究竟有没有提到这个喧腾一时的问题。
  只要谢顿出现过就行了,反正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下午二时刚过,在裴洛拉特位于端点市近郊、地点相当隐蔽的住宅前,一辆车子停了下来。
  车子的后门立刻滑开,一名警卫率先下车。从他所穿的制服,就能看出他属于市长安全警卫队。接着下车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后面又跟着下来两名警卫。
  裴洛拉特难得有这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市长不但了解他的工作,显然还对他极为重视,将要跟他同行的这个年轻人,竟然还有警卫护送。此外,市长答应提供他一艘一流的太空船,想必就是由这个年轻人负责驾驶。简直是太给面子了!简直是……
  裴洛拉特的管家将大门打开,那个年轻人便自己走了进来,两名警卫则留在入口处两侧站岗。裴洛拉特由窗户望出去,看见第三名警卫仍然待在外面,而且这时又有一辆车子驶来,载来了更多的警卫。
  怎么回事?
  他转过身来,看到那个年轻人已经走进房间。此时他才发现这个人并不陌生,自己曾经在全讯电视上看过他,这又令裴洛拉特大吃一惊,他立刻说:“你就是那位议员,你是崔维兹!”
  “葛兰·崔维兹便是在下。你就是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吗?”
  “是的,是的。”裴洛拉特说:“你就是那位将要——”
  “我们两人将要同行,”崔维兹木然地说:“至少据我所知是如此。”
  “可是你并不是历史学家。”
  “对,我并不是。正如你所说的,我是一名议员,一个政治人物。”
  “是的!——是的——我的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自己就是个历史学家,干嘛还需要另一位?你会驾驶太空船吗?”
  “会的,我很内行。”
  “好极了,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太棒啦!我本来还在担心,因为我不是一个实际的行动派,年轻人。所以只要你是的话,我们就能成为很好的搭档。”
  崔维兹说:“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本事也没多少信心。不过我们似乎别无选择,只好尽量协调合作。”
  “那么,希望我自己能克服对太空的疑惧。你可知道,议员,我这辈子还未上过太空呢。我是一只土拨鼠,你们大概就是这样称呼我们这种人的吧。对了,你要不要来杯茶?我可以叫柯罗达替我们准备一点吃的。反正据我了解,我们几小时后才会出发。不过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两人需要的东西都已齐备。市长表现得极为合作,她对这个计划的兴趣令我惊讶不已。”
  “这么说,你已经晓得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崔维兹问。
  “市长来找我——”(裴洛拉特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计算日子)“是两个星期,或者三个星期以前的事,那天我实在高兴死啦。现在我想通了,我需要的是一位驾驶员,而不是另外一位历史学家,我非常高兴同行的是你,我亲爱的伙伴。”
  “两、三个星期以前……”崔维兹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茫然。“那么她早就有所准备,而我——”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请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教授,我向来就有自言自语的坏习惯。如果我们的旅程拖得很长的话,一路上你得试着多多包涵。”
  “一定会是个长途旅行,一定会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将对方拉进餐厅,管家早巳在餐桌上准备好精致的茶点。“这次的行程相当自由,市长说我们想去多久就去多久,爱到银河哪一处便到哪一处。而且,不论我们到哪里去,都可以动用联邦基金。当然,她说过,我们的花费要合情合理,我一口就答应下来。”
  他咯咯笑了几声,搓了搓手,又说:“坐下来,我的好伙伴,坐下来。吃完这一顿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我们才会再回到端点星来。”
  崔维兹依言坐下,然后问道:“你有家室吗,教授?”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是圣塔尼大学的教授,我想他研究的是化学,至少是类似的学问,他走的是他母亲的路子。我太太已经跟我分开很久了,所以你也看得出来,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并没有任何家累。我相信你也没有——吃点三明治吧,好孩子。”
  “我现在也没有家累,过去有过几个女人,但总是来来去去的。”
  “好,好,这样最轻松愉快,如果你想通了,不必对这种事情认真,那就更轻松更愉快——也没小孩吧,我猜。”
  “没有。”
  “好极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实在太好啦。我承认,当你刚走进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可是我现在越瞧你越顺眼,你实在讨人喜欢。我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朝气蓬勃、热情洋溢,而且有办法飞遍整个银河。我们要去从事一项探索,你知道吗,一项了不起的探索。”裴洛拉特一向稳重的面容与声音,此时突然变得充满了生气,不过他的表情与声调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不晓得你是否知道详情。”
  崔维兹眼睛一眯,问道:“一项了不起的探索?”
  “一点都没错,有一颗无价的珍珠,隐藏在银河系千万住人世界之中,我们却只有一些极模糊的线索。然而,假如我们能把它找到,就会得到不可思议的报偿。如果你我能够成功的话,好孩子——崔维兹,我敢说——我们两人必定能够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我这么说,绝不是故意要你领情。”
  “你所说的报偿——那颗无价之宝的珍珠……”
  “我这番话好像是艾卡蒂·达瑞尔的口气——那个名作家,你应该知道——她提到第二基地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口气,你说对不对?怪不得你那么惊讶。”裴洛拉特将头向后一仰,奸像准备要大笑几声,结果却只露出一丝微笑。“绝不是那么愚蠢、那么微不足道的东西,我可以向你保证。”
  崔维兹又问:“既然你指的不是第二基地,教授,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裴洛拉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甚至略带一点歉意。“啊,那么市长还没有告诉你?你可知道,这实在有点古怪。几十年来,我对政府一直非常不满,因为他们一直无法了解我的工作。而现在,布拉诺市长却大方得不得了。”
  “没错,”崔维兹故意透出揶揄的语调。“她这个女人面恶心善,骨子里是个大好人,可是她并未告诉我一切来龙去脉。”
  “这么说的话,你对于我的研究工作,根本就一无所知喽?”
  “是的,很抱歉。”
  “不必感到抱歉,绝对没有关系,反正我也还没有什么真正惊人的成就。告诉你吧,你和我将要去寻找‘地球’,而且一定能找到,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

  2

  那天晚上,崔维兹几乎难以成眠。
  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关在一所监狱中,是那个老太婆专门为他盖的监狱。他不断地想破墙而出,却怎么样也找不到一条出路。
  他已经注定被放逐,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而她始终表现得冷酷无情,甚至连公然违宪也懒得掩饰。自己原先倚仗的是议员的特权,以及身为联邦公民的种种权利,可是她根本就不买帐,连口头的应酬话都没说一句。
  如今,又出现了这个叫作裴洛拉特的古怪学究,这个人根本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而裴洛拉特竟然告诉自己说,早在几个星期之前,那个可怕的老太婆就将一切安排好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她口中的一个“孩子”。
  他马上就要被驱逐出境,要跟一个不停叫他“亲爱的伙伴”的历史学家一起流浪。而那人对于即将展开的泛银河探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们要去寻找的那个东西,叫作“地球”?
  “地球”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只有骡的奶奶才知道!
  他曾经向裴洛拉特追问,当然要问!他当时立刻就问了。
  崔维兹说:“对不起,教授,我对你的专业不大了解。如果我请求你,用简单的方式解释一下‘地球’,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裴洛拉特马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足足瞪了他二十秒钟,这才说道:“它是一颗行星,人类的发源地,人类最早就是出现在那颗行星上,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瞪大了眼睛:“最早出现?从哪里出现?”
  “哪里也不是。在这个行星上,人类是经由演化的过程,从低等动物逐渐演化而来的。”
  崔维兹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洛拉特脸上闪过一阵恼怒的表情,不过随即又消失无踪。他清了清嗓子,再说:“几百年前,端点星上也没有人类。端点星只是人类的殖民地,居民的祖先都是由别的世界迁徒来的。我想,这一点你总该了解吧?”
  “没错,这我当然知道。”崔维兹不耐烦地说。对方突然质疑起他的常识,令他很不高兴。
  “很好,这种情形其他世界也完全一样——安纳克瑞昂、圣塔尼、卡尔根……银河中每一个世界都是如此。它们全部都是在过去某个年代,由人类建立起来的殖民世界,其上的居民都是由其他世界迁移过去的,就连川陀也不例外。虽然川陀这个伟大的都会,如今已经有两万年的历史,可是在此之前,它却并非如此。”
  “为什么?两万年前它又是什么样子?”
  “空空如也!至少上面没有任何人类。”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是真的,古老的纪录中就是这么记载的。”
  “第一批殖民川陀的人类,又是从哪里去的呢?”
  “谁也不能确定。银河中有好几百颗行星,都声称在遥远模糊的远古时代,就已经有人类生存其上,并且对于第一批抵达的人类,都有一些奇妙的传说。不过历史学家通常并不接受那些说法,而只专注于‘起源问题’的研究。”
  “那又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这点我倒不意外,我必须承认,现在它并不是个很流行的历史题目。可是当年,在银河帝国走下坡的那段时期,它曾经吸引一些知识分子的注意。塞佛·哈定在他的回忆录中,也约略提到过一点。这个题目探讨物种起源于哪一颗行星,它的位置又在哪里。假如我们回溯银河的历史,想像时光倒流的话,就会发现人类从最近所建立的世界,逐渐回流到那些较旧的世界,人潮一直不断向更旧的世界集中,最后便会聚集在某一个世界上——那里就是人类的发源地。”
  崔维兹马上想到这个推论有个明显的破绽。“难道说,人类就不可能发源自许多行星吗?”
  “当然不可能,银河中所有的人类,全都属于一个相同的物种。同一个物种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行星上,绝对不可能。”
  “你又怎么知道?”
  “首先——”裴洛拉特左右手的食指互敲了一下,他本来无疑想要发表一篇复杂难解的长篇大论,但忽然好像又想到一种比较简单的讲法。于是他将两手放下来,以极为诚恳的语气说:“我亲爱的伙伴,我以人格向你担保。”
  崔维兹马上对他一鞠躬,“我作梦也不会怀疑你说的话,裴洛拉特教授。那么,就照你所讲的,物种起源的行星只有一个,可是我想,至少有好几百个世界,都可能宣称这个光荣属于他们的行星。”
  “不是可能,事实上他们真的那么讲,但是那些说法全都没有什么价值。那些渴望争取这份光荣的数百个世界,都找不到任何‘前超空间社会’的遗迹,更不存在低等有机体演化成人类的迹象。”
  “那么你是说,的确有一个人类起源的行星存在,可是因为某种原因,它自己反倒没有张扬?”
  “你完全说对了。”
  “而你将要去寻找这颗行星?”
  “是我们将要去,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布拉诺市长全都安排好了,你将负责驾驶太空船,带我们到川陀去。”
  “到川陀去?它并不是物种的起源行星啊,刚才你自己明明说过的。”
  “川陀当然不是,地球才是。”
  “那为什么你不说,要我驾太空船到地球去呢?”
  “我没有说清楚。地球只是个传说中的名字,藉着古代的神话传说保存下来,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用它来代表‘人类起源的那颗行星’,总是一种比较方便的称呼。然而在银河系中,究竟哪颗行星才是我们所谓的‘地球’,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川陀上的人知道吗?”
  “当然,我希望能从那里找到资料。川陀是银河图书馆的所在地,那是全银河最伟大的图书馆。”
  “在第一帝国时代,你刚才说的那些对起源问题有兴趣的人,必定已经翻遍了那座图书馆。”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没错,伹是也许并不彻底。我对于起源问题有极深入的研究,五百年前的帝国学者,知道的也许都比我还少。所以我翻查那些古老纪录时,了解的程度也许能够胜过其他人,你懂了吧。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很可能的答案。”
  “我猜,你把这些都跟布拉诺市长一五一十说了,而她也都赞同?”
  “赞同?我亲爱的伙伴,她简直乐坏了。她告诉我,想找到我所需要的答案,当然就一定得到川陀去。”
  “这点毫无疑问。”崔维兹喃喃地说。
  上面这段对话,就是令他当晚辗转反侧的原因之一。布拉诺市长派他出去,是要他尽力探查第二基地的下落:而她又故意派裴洛拉特与他同行,打着去寻找“地球”的旗号,以便掩护那个真正的目的。利用这个藉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银河中横冲直撞。事实上,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掩护,他不禁对市长的智慧肃然起敬。
  可是为什么要去川陀呢?去那里有什么意义?他们一旦抵达川陀,裴洛拉特便会一头钻进银河图书馆中,再也不肯出来。那里一定有无数的印刷书、胶卷书、影音资讯,还有数不清的电脑磁带与符号媒体,他怎么还会舍得离开?
  何况……
  艾布林·米斯曾经去过川陀,那是骡刚崛起的时候。根据一则流传甚广的传说,他在那里找到了第二基地的下落,却没来得及透露就死了。后来,艾卡蒂·达瑞也去到川陀,并且成功揭露了第二基地的秘密。不过,她所发现的第二基地却就在端点星上,而那个大本营早已被扫荡干净,如今东山再起的第二基地,必定隐藏在别的地方。这么说的话,川陀又能提供什么情报呢?如果他想寻找第二基地,去哪里都会比去川陀有用。
  再说……
  布拉诺究竟还有什么其他计划,他并不清楚,可是他实在没有兴趣讨好她。布拉诺乐坏了,因为他们要去川陀?好,如果布拉诺希望他们前往川陀,他们就偏偏不去!去哪里都好——就是不去川陀!
  此时,黑夜已经快被黎明取代,崔维兹感到筋疲力尽,终于断断续续睡了一阵子。

  3

  崔维兹遭到逮捕的第二天,布拉诺市长感到心情好极了。对于她的成功,大家都歌功颂德不遗余力;对于那段意外的插曲,则是有志一同绝口不提。
  纵然如此,她晓得议会迟早会从瘫痪中恢复过来,开始质疑她的作为。打铁必须趁热,因此她把许多正事搁到一边,打算先将崔维兹的事情做个解决。
  当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讨论地球的时候,布拉诺正在市长办公室接见曼恩·李·康普议员。此时康普坐在市长办公桌对面,表现得极为轻松自然。而市长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又赞扬了他一次。
  与崔维兹比较起来,康普的个子比较瘦小,年纪则大两岁。两个人都是议会的新鲜人,年轻而有冲劲,这必定就是他们结为死党的唯一原因,因为除此之外,两人其他方面都截然不同。
  崔维兹似乎显得咄咄逼人,康普却始终流露出沉稳的自信——也许是因为他拥有金发与蓝眼的关系,这样的人在基地联邦并不多见。由于这两项特色,他表现出一种近乎女性化的秀气,(根据布拉诺的判断)这使他对女性的吸引力远逊于崔维兹。不过,他显然对自己的外表十分自负,还故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头发相当长,而且仔细烫成了波浪状;眉毛下面甚至涂有淡淡的蓝色眼影,以突显他那双湛蓝色的眸子。(过去十年间,各色眼影已经在男士间非常流行。)
  他并不是—只花蝴蝶,一直与妻子过着安分的日子,不过直到目前为止,夫妻俩尚未登记“生子意愿”。康普从未有过秘密的婚外情,这也是跟崔维兹完全不同的地方。崔维兹换“室友”的勤快程度,足可媲美他那些色彩夺目俗丽的腰带的汰换率。
  对于这两位年轻议员的一举一动,柯代尔主持的安全局鲜有不清楚之处。而现在,柯代尔正坐在市长办公室的一角,一如往常地散发着快活的情绪。
  布拉诺说:“康普议员,你为基地立了一件大功,不过很可惜的是,我们却无法公开表扬,也不能遵循一般方式奖赏你。”
  康普微微一笑,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布拉诺心中忽然闪过一个突兀的念头——天狼星区的居民,难道全都是这种模样吗?天狼星区相当接近银河外缘,是一个极特殊的区域,而康普本人与那个地方的渊源,要追溯到他的外祖母——她也有着金色的头发与湛蓝的眼珠,而且始终坚持她的母亲来自天狼星区。可是根据柯代尔调查的结果,并无任何有力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一点。
  柯代尔曾经做过如下解释:女人全都是这样,总是喜欢宣称她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方,以使自己平添几许魅力。即使她们早已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也绝不会放弃这种机会。
  “这是女人的通病吗?”布拉诺听了之后,曾经用讽刺的口吻问道。柯代尔随即笑了笑,喃喃说他指的当然是普通的妇女。
  对于布拉诺刚才那番话,康普的回答是:“我的贡献并不需要让基地家喻户晓,只要市长知道就够了。”
  “我知道,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此外我还要强调一点,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责任已了,既然你已经参与这个错综复杂的行动,你就必须继续走下去——我们要挖掘更多有关崔维兹的情报。”
  “有关他的一切,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
  “你所说的那些,也许只是你希望我相信的一切,甚至你自己也可能真心相信那些话。不管怎么说,我要你回答我现在的问题,你认识一位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男子吗?”
  康普的额头突然皱了起来,但随即又恢复原状。然后他以谨慎的口吻说:“假如见到这个人,我也许能够认识,可是对这个名字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是一位学者。”
  康普张开嘴巴,做了一个“哦?”的轻蔑口型,仿佛市长期望他会认识一位学者,令他感到十分惊讶。
  布拉诺继续说道:“裴洛拉特是个很有趣的人,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他一心想到川陀去一趟,崔维兹议员将要与他同行。好,既然你是崔维兹的好朋友,你也许知道他的思考方式,现在告诉我——你认为崔维兹会乖乖地去川陀吗?”
  康普答道:“假如你将崔维兹押上一艘太空船,而且那艘太空船预定飞往川陀,那么他除了乖乖去那里之外,又还能有什么选择?你当然不会认为他将策动喋血事件,劫收那艘太空船吧。”
  “你不了解,那艘太空船上将只有他和裴洛拉特两个人,而且将由崔维兹负责驾驶。”
  “你是想问我,他会不会自动自发地飞向川陀?”
  “对,我问的就是这个。”
  “市长女士,他会怎么做,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康普议员,你一直和崔维兹走得很近,知道他坚信第二基地仍旧存在。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过第二基地究竟藏在何处,应该到哪里去才能找到?”
  “从来没有,市长女士。”
  “你认为他找得到吗?”
  康普呵呵笑了几声,“我认为第二基地不论是何方神圣,不论过去有多重要,反正它早已不复存在。在艾卡蒂·达瑞尔的时代,它就已经被摧毁了,我相信她写的故事。”
  “真的吗?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你还要出卖朋友呢?假如他只是在寻找一样并不存在的东西,那么,他提出的那些荒诞离奇的理论,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
  康普回答说:“并非只有真实消息才会造成伤害。他的说法也许只是离奇的谬论,却也有可能动摇端点星的人心,并对基地在银河大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播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这样便会削弱端点星在联邦中的领导权,腐蚀我们建立第二银河帝国的使命感。你自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否则你不会在议场中公然逮捕他,然后未经审判便强行将他放逐。我能否请问,市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否可以这么说——我有足够的警觉,认为他讲的话仍有可能是正确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的见解或许就会造成具体而直接的危险。”
  康普这次没有答话。
  于是布拉诺继续说道:“其实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基于职责所在,我却必须考虑那个可能性。让我再问你一次,他对于第二基地的下落有什么猜想?他可能打算到哪里去?你心中是否有任何概念?”
  “我完全没有概念。”
  “难道说,他从未给你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没有,当然没有。”
  “没有?不要那么轻易就放弃,奸好想一想!从来都没有过吗?”
  “从来没有。”康普以坚定的语气答道。
  “从来没有一点暗示?没有一句玩笑话?没有随手写下只字片语?没有突然若有所思地发呆片刻?你现在好好回想一下,那些举动都可能具有重大意义。”
  “没有。我告诉你,市长女士,他那个所谓第二基地存在的幻想,可说是最虚无缥缈的梦话。这一点你自己也非常清楚,你现在这样做,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神。”
  “你总不至于突然又改变立场,转而保护你亲自交到我手中的那位朋友吧?”
  “不,”康普说:“我向你举发他,是因为我自认这是正确与爱国的行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后悔这样做,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度改变立场。”
  “这么说的话,我把太空船交到他手上之后,他会飞到哪里去,你无法为我提供任何线索?”
  “我已经说过……”
  “可是,议员,”市长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使她看来一副渴盼的样子。“我却想要知道他会去哪里。”
  “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在他的太空船上,装设一个超波中继器。”
  “我也这样想过,议员。不过,他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我怕他会把那个装置找出来——不管放置得多么巧妙,仍有这个可能。当然,我们可以把它固定在某个机件上,如果他硬要拆掉的话,就一定会使太空船受损,那样,他可能只好让中继器留在那里……”
  “很高明的招数。”
  “只不过这么一来,”布拉诺说:“他就会知道自己受到监视,知道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也许就不会前往预定的地点。我即使知道他的行踪,也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么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办法查出他的动向。”
  “还是有可能的,我打算使用非常原始的办法。他以为我用的总是复杂巧妙的诡计,因此凡事战战兢兢、处处小心提防,却很可能因此忽略了原始的办法。我准备派人去跟踪崔维兹。”
  “跟踪?”
  “正是如此,由另一艘太空船上的驾驶员负责跟踪。你看,这个想法让你感到多么惊讶?如果崔维兹知道的话,他也一定会有相同的反应。他也许不会想到,当他在太空中飞来飞去的时候,竟然还有另一艘太空船跟他作伴。反正,我们绝不会在他那艘太空船上,装置我们最先进的质量侦测仪。”
  康普又说:“市长女士,我绝非有意冒犯你,但是我必须指出,你欠缺太空飞行的实际经验。想用太空船跟踪太空船,这种尝试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根本就办不到。崔维兹藉着第一次超空间跃迁,就可以逃之夭夭了。即使他不知道被人跟踪,在做完首次跃迁之后,他也会变得无影无踪。如果他的太空船上没有装设超波中继器,就绝对不可能追踪他的航迹。”
  “我承认我缺乏经验,不像你和崔维兹那样,曾经接受过舰队训练。不过,我却有很多顾问可供谘询。他们都跟你们一样,曾经接受过完整的训练。我的顾问告诉我,在一艘太空船进行跃迁之前的瞬间,如果跟踪它的太空船能够遥测到它的方向、速率和加速度,一般说来,就可以估计出它将跃迁到何处去。只要跟踪者拥有一套良好的电脑,自身又有绝佳的判断力,他就可以做出极为接近的跃迁,足以咬住对方的尾巴——若是在跟踪者的太空船上,配备了精良的质量侦测仪,那就更能事半功倍。”
  “即使这个方法行得通,也只适用于第一次跃迁。”康普中气十足地说:“如果跟踪者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有第二次,可是绝对不会有第三次,你不能把希望放在这上面。”
  “也许我们能——康普议员,你当年曾经参加过超空间竞速赛。你看,我对你的背景相当清楚。你是一名优秀的驾驶员,曾经藉由一次跃迁咬住对手,创下了空前绝后的纪录。”
  康普两眼睁得老大,几乎想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是我在大学时代的活动,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也不算太老,还没到三十五岁。所以,议员,我决定派你去跟踪崔维兹。不论他到哪里,你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并且随时将行踪报告给我。崔维兹再过几个小时便要出发,而在他升空之后,你也要马上行动。假如你拒绝这项任务,议员,你就会因叛乱罪下狱。我们会提供一艘太空船给你,如果你登上那艘太空船,却把崔维兹跟丢了,那你就不必再回来。如果你试图硬闯的话,我保证让你在外太空就被击毁。”
  康普陡然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的工作,这里还有我的妻子,我绝对不能离开端点星。”
  “你必须要走,我们这些志愿为基地效命的人,随时都要准备接受各种任务。假如有必要的话,即使是分外的、艰苦的工作,也都应该甘之如饴。”
  “我太太当然得跟我一道走。”
  “你当我是白痴吗?她当然得留在这里。”
  “做人质吗?”
  “如果你喜欢这么说,随你的便。不过我倒宁可说,因为你将去从事一件危险的任务,我仁慈的心肠不忍让她跟你一道冒险,所以才要她留下来——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现在的处境和崔维兹一模一样。我相信你也应该了解,我必须尽快采取行动。端点星上的陶醉气氛不久便要耗光,我担心自己的福星很快就不再高照。”

  4

  柯代尔说:“你对他相当不客气,市长女士。”
  市长对这句话嗤之以鼻,“为什么我该对他客气?他出卖了自己的朋友。”
  “他那样做对我们有好处啊。”
  “对,这次是不错。然而,下一次可能就会刚好相反。”
  “为什么还有下一次呢?”
  “得了吧,里奥诺,”布拉诺以下耐烦的口气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任何人表现了一次吃里扒外、卖友求荣的本事,我们都得提防他一辈子。”
  “他可能用这种本事再度联合崔维兹,他们两人联手,也许就会……”
  “你自己也不相信这一点。像崔维兹那种既愚蠢又天真的角色,他只知道瞄准目标勇往直前,根本不懂得那些阴谋伎俩。而且,从今以后,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不会再信任康普了。”
  柯代尔又说:“对不起,市长,我想确定一下是否搞懂了你的想法。照你这么说的话,你又能相信康普几分呢?你怎么敢肯定,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跟踪崔维兹,并且随时回报他的下落?你是否算准了他毫无选择的余地,因为他担心老婆的安危?因为他想要回到她的怀抱?”
  “这两者都是重要的因素,可是我并不完全指望这些。在我们交给康普的太空船上,将装置一个超波中继器。崔维兹会怀疑有人跟踪,所以会先搜查自己的太空船:然而康普——身为一名跟踪者——我猜他不会想到自己会被跟踪,所以不太可能发现那个装置。当然,如果他真的动手寻找,还是很可能找得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必须仰赖他老婆的魅力了。”
  柯代尔笑了起来。“真难想像以前我还得为你上课呢。那么,跟踪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种双重保障。如果崔维兹被第二基地抓到了,也许康普能够接替他的工作,继续提供我们所需要的情报。”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是说万一,崔维兹竟然找到了第二基地,也立刻回报我们;或者也许是康普报告的;或者他们两人都遇难了,但我们却获得了充分的证据,足以怀疑第二基地仍旧存在,那又该怎么办呢?”
  “我倒希望第二基地的确存在,里奥诺。”她说:“无论如何,谢顿计划不能再帮我们多久了。伟大的哈里·谢顿拟定这套计划的时候,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当时科技的发展几乎等于零。谢顿也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管这门近乎神话的科学——心理史学——有多么灵光,也一定有它本身的限制,它必定无法容纳迅速进展的科技。然而,基地的科技发展就是如此神速,过去的一个世纪尤其惊人。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质量侦测仪,是前人作梦也想不到的;我们的电脑已经能够直接靠思想操作;此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发明——精神防护罩。第二基地即使现在还能控制我们,这种情势也不能再维持多久。在我掌权的最后这几年,我要成为那个将端点星带上新轨的人。”
  “假如事实上,根本就没有第二基地呢?”
  “那我们就立刻跃上那条新轨。”

  5

  崔维兹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就感觉有人在推他的肩膀。不久之后这种感觉又来了一次。
  他猛然惊醒,张开惺忪的眼睛,却搞不懂自己为何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怎么……怎么……”
  裴洛拉特用带着歉意的口气说:“我很抱歉,崔维兹议员。你是我的客人,我很想让你好好睡个觉,不过市长已经来了。”他站在床边,身上穿着一套法兰绒的睡衣,身子好像有点颤抖。崔维兹渐渐清醒过来,昏昏沉沉想了半天,这才想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市长早已在裴洛拉特的起居室里等着,她看起来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柯代尔也跟她一块来了,正在一旁轻轻抚着他的白胡子。
  崔维兹调了调身上的腰带,脑于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布拉诺跟柯代尔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真正分开的时候?
  崔维兹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议会的元气恢复了?议员们开始关切那位失踪的同仁了?”
  市长回答道:“是的,议会是恢复了点生气,可是尚未恢复到帮得了你的地步。我仍然有权强迫你离去,这一点毫无疑问。你将被带到终极太空航站……”
  “不是端点太空航站吗,市长女士?连我接受成千上万民众含泪送别的机会,你都要狠心剥夺吗?”
  “我发现你又恢复了少年人的稚气,议员。这令我感到很高兴,否则我会觉得有点良心不安。等你们到达终极太空航站之后,你和裴洛拉特教授两人将悄悄地离去。”
  “然后就一去不复返?”
  “也许就一去不复返。当然啦——”她露出了短暂的微笑,“假如你发现了什么非常重要、非常有用的东西,连我都希望你能带着这些情报回来的话,你就可以返回此地,甚至还会受到英雄式的欢迎。”
  崔维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几乎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管怎么说,这将是一趟很舒适的旅程。我们拨给你的太空船,是最近才研发成功的袖珍型太空艇‘远星号’——这名称是为了纪念侯伯·马洛当年那艘太空船。它只需要一个驾驶员,不过内部空间足够容纳三个人。”
  崔维兹原本故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此时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武器系统完备吗?”
  “没有任何武装,除此之外所有设备一应俱全。不管你们到哪里去,你们都是基地的公民,随时可以向基地的驻外领事求助,所以你们根本无需武器。如果有需要,你们可以动用联邦基金——但并非毫无限制,我必须先声明。”
  “你好大方。”
  “这点我知道,议员。不过,请你弄清楚我的意思——你是去协助裴洛拉特教授寻找地球,在你自己的脑海中,也只有地球这个唯一的目标。不论你遇到任何人,都必须让他们了解这件事。此外,千万不要忘记远星号没有任何武装。”
  “我是去寻找地球的,”崔维兹说:“我完全了解这一点。”
  “那么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对不起,但是显然还有点事我们没讨论清楚。过去我的确驾驶过太空船,但是,我对最新型的袖珍太空艇却毫无经验。假如我根本不会驾驶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据我所知,远星号的一切操作完全电脑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不必知道如何操作一艘最新型太空船的电脑,你想知道的任何事它都会告诉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崔维兹以哀伤的目光,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我想换件衣服。”
  “在太空船上,你可以找到各种衣物,包括你现在穿着的这种束腰,或者叫作腰带,不管它叫什么,反正都不缺就对了。教授所需要的一切也全准备好了,该有的东西太空船上都有。不过我得补充一句,其中并不包括女性伴侣。”
  “那太糟了,”崔维兹说:“否则会更有趣的。不过嘛,此刻我也刚好没有适当人选。可是话说回来,想必银河处处有佳人,一旦我们离开此地,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猎艳吗?这个随你的便。”
  她缓缓起身,“我不送你们到太空航站了,不过自然会有人送你们去。千万不要试图擅自行动,如果你想逃跑,我相信他们会马上解决你。我既然不在场,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崔维兹说:“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市长女士,不过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崔维兹心念电转,最后终于带着笑容开口说:“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帮你的忙。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可是,我不会忘记过去两天的遭遇。”他尽量使这个笑容看起来很自然。”
  布拉诺市长叹道:“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目前嘛,我什么也不必求你。”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四章 太空

  1

  远星号远比崔维兹想像中更为先进。他还记得,当这类新型太空艇正式公开时,有关单位曾经大肆宣传,然而百闻果然不如一见。
  令他惊叹不已的并非太空艇的尺寸(因为它的确相当小)。它的设计强调机动性、高速率、完全重力推进,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尖端的电脑化操控。所以它根本不必造得太大,否则反而会使性能大打折扣。
  过去类似的太空艇,必须要十几个人才能伺候,远星号却只要一个驾驶员便能应付自如,甚至可以做得更好。如果还有一两个人轮班执勤,单单一艘这种太空艇,就能够击败异邦大型星舰组成的小型舰队。此外,它的速度敢夸天下第一,能够轻易摆脱任何船舰的追击。
  整个船体光润如玉,里里外外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每一立方公尺的容积都发挥到了极限,使得内部空间宽广得不可思议。不论市长原先如何强调这趟任务的重要性,崔维兹如今感到最惊讶的一点,却是自己竟然要亲自驾驶这艘太空艇。
  “铜人布拉诺”——他悲愤不已地寻思——设计了一个阴险的诡计,迫使自己从事一项重大无比却危险至极的任务。如果不是她精心策划这样一个圈套,让他主动向她表明自己能证明什么,他也许根本不会接受这个安排。
  至于裴洛拉特,现在则惊奇得几乎心神恍惚。“你相信吗?”在准备登上远星号的时候,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着船体。“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靠近一艘太空船。”
  “教授,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当然都相信。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实跟你说,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亲爱的伙……我是说,亲爱的崔维兹,我想是因为自己对研究工作太过投入。你也知道,一个人家里如果有一台非常精良的电脑,可以靠它跟银河中所有的电脑联线,那么他就根本不必走出家门。可是,我总以为太空船应该更大一点。”
  “这艘是小型的。不过,跟其他同样大小的太空船比起来,它的内部空间却大上许多。”
  “怎么可能呢?你是看我什么都不懂,故意跟我开玩笑。”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说真的,这是第一批完全重力推进的太空船。”
  “那又是什么意思?如果牵涉到太多的物理学,那就请你不必解释,我相信你就是了。就像昨天,我们在讨论人类是单一的物种、人类发源于单一世界时,你无条件接受我的说法一样。”
  “让我们试试看吧,裴洛拉特教授。在数万年的太空飞航史中,人类曾经使用过化学能发动机、离子发动机、超核发动机,这些发动机都是庞然大物。旧帝国星际舰队的星舰,动辄长达五百公尺,可是内部的活动空间却小得可怜,还不到一个小房间的容积。好在基地自建立以来,一直致力于微型化的研究,这都要拜资源缺乏之赐。这艘太空船便是我们的登峰造极之作,它使用反重力作为推进动力,推进系统根本不占任何空间,完全隐藏在船体中。如果不是我们还需要超核……”
  此时一名安全警卫走了过来,对他们说:“该登上太空船了,两位先生!”
  天色正逐渐转亮,不过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
  崔维兹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问道:“我的行李都装上去了吗?”
  “是的,议员,你将发现里面一应俱全。”
  “我猜想,衣物不可能太合身,也可能不合我的品味。”
  警卫突然露出带着稚气的笑容,回答道:“我想不至于,过去三、四十个小时,市长命令我们加班,拿你原有的衣服作样本尽量搜购类似的服装,费用毫不考虑。我跟你们说——”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亲切,同时赶紧环顾四周,像是想确定没有人在注意他。“你们两个运气实在太好了,这是全世界最棒的太空船。除了没有武装之外,设备齐全得令人难以置信,你们简直太走运了。”
  “或许是走霉运吧,”崔维兹说:“好啦,教授,你准备好了吗?”
  “只要带着这个,我就算准备好了。”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举起一个银色塑胶封套,那里面装着一个正方晶片,边长大约二十公分。崔维兹这才想起来,自从离开家门之后,裴洛拉特就一直拎着这个东西,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始终不肯放下来。当他们在半途停下,匆匆吃了一顿早餐时,那个东西也没离开过他的手。
  “那是什么,教授?”
  “我的私人图书馆啊,我所拥有的一切资料,一律按照主题与出处分门别类,那些资料全都放进一片晶片中。如果你认为这艘太空船巧夺天工,我这个晶片又如何?我所有的藏书!我所搜集的一切!太妙啦!太妙啦!”
  “嗯,”崔维兹说:“我们的确是在走运。”

  2

  崔维兹对太空艇的内部设计也赞不绝口,空间的利用简直巧妙至极。贮藏室里装满了食品、衣物、影片与游乐器材,此外还有一间健身房、一间起居室,以及两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寝室。
  “这间寝室一定是你的,教授。”崔维兹说:“至少,那里面有一台特效阅读机。”
  “太好啦,”裴洛拉特志得意满地说:“我以前真是一头笨驴,竟然一直排斥太空飞行。现在我才知道,亲爱的崔维兹,我可以心满意足地住在这里头。”
  “比我想像的还要宽敞。”崔维兹很高兴地说。
  “发动机真的装在船体中,如你所说的那样?”
  “至少控制装置一定是的。我们无需储存燃料,也不必使用任何燃料,我们用的是宇宙本身所蕴涵的基本能量,因此可以说,燃料和发动机全都——在外面。”他随手指了指。
  “嗯,我突然想到——万一发生了什么故障,那又该怎么办呢?”
  崔维兹耸耸肩。“我曾经受过太空飞航训练,但并不是在这种太空船上。如果重力子系统出了问题,只怕我完全没有办法。”
  “但是你会开这艘太空船——我是说,驾驶这艘太空船吗?”
  “我自己也在怀疑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你想这会不会是一艘全自动的太空船?我们两个有没有可能只是乘客?也许我们只要乖乖坐着就行了。”
  “在一个恒星系中,往返行星与太空站之间的太空交通船,的确是有全自动的。不过我从来没听过全自动化的超空间航行,至少目前为止没有听过——至少目前为止。”
  他再次环顾四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不安。那个妖婆市长是否早已料中一切?基地已经拥有全自动星际航行能力了?他难道就像太空艇里面的陈设一样,毫无任何选择余地,只能乖乖地等着被送到川陀?
  他故意装出快活的声调对裴洛拉特说:“教授,你先坐一下。市长曾经说过,这是一艘完全电脑化的太空船,既然你的房间有特效阅读机,我的房间就该有台电脑。你先好好休息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到处查看一下。”
  裴洛拉特立刻露出忧虑的神情。“崔维兹,我亲爱的兄弟——你不是想要溜走吧?”
  “我绝对没有这种打算,教授。即使我真有这样的企图,你也大可放心,我一定会被挡驾的,市长可不想让我溜掉。我现在只是想找操纵远星号的装置。”他笑了笑,又说:“我不会丢不你的,教授。”
  当他进入那间想当然是自己的寝室时,笑容还一直挂在脸上。不过等到他将舱门轻轻关上之后,表情就渐渐变得严肃。照理说,太空艇上一定装有某种通讯设备,可以用来跟附近的行星联络。因为实在很难想像,会有人故意将一艘船舰密封起来,使它与外界完全隔绝。所以说,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在哪个壁槽中——应该会配备一个联络器。只要他找得到的话,就可以联络到市长办公室,直接询问操纵装置究竟在何处。
  他仔细查看了每一面舱壁,然后又开始检查床头板与其他各种光洁的陈设。如果这里找不到的话,他决定要搜遍太空艇的每个角落。
  当他正打算转身离去时,突然看到淡棕色的平滑桌面发出闪烁的光芒。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圈光晕,里面映着一行整齐的字迹:“电脑介面”。
  啊哈!
  不过他的心跳随即加快,因为各式各样的电脑种类实在太多,所用的程式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熟练。崔维兹从未低估过自己的智慧,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并非万事通。有些人天生有本事操作电脑,却也有人刚好相反——崔维兹非常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类。
  在基地舰队服役时,他官拜中尉,有时会需要担任值日官,所以偶尔也得使用星舰上的电脑。不过他从来没有独力操作电脑的经验,而且,除了值日官必须懂得的例行程序之外,他向来不必知道更多的细节。
  他想起那些厚重的程式手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注解的程式,一颗心就不由得猛往下沉。他还记得那位电脑技术士宫克拉斯乃特每次坐在星舰电脑控制台前的各种动作。他操作电脑的方式,像是在演奏银河间最复杂的乐器,而且每次都流露出冷漠的神情,彷佛嫌它太过简单——不过他有时也难免需要翻查那些手册,而且一面翻,一面不停地骂自己是笨蛋。
  崔维兹迟疑地伸出食指触摸那圈光晕,没想到只轻轻一触,光芒就扩散到整个桌面,上面立刻显现出两只手掌的轮廓——一左一右。此时桌面也突然动了起来,动作平稳而流畅,不久便形成四十五度角的斜面。
  崔维兹赶紧坐上椅子。根本无需任何文字说明,他该怎么做简直再明显不过。
  他将双手放到桌面的手掌轮廓上,发现距离与角度都恰到好处,没有感到丝毫勉强。桌面摸起来似乎很柔软,像是触摸天鹅绒的感觉——而且他感到手掌陷了进去。
  他吃惊地瞪着自己的双手,看到手掌仍然好端端地摆在桌面。不过那只是视觉送来的讯息,对于触觉而言,桌面似乎被穿透了,双手彷佛已被某种轻柔温暖的质料所包覆。
  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做?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随即感受到一个讯息,于是便将眼睛闭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在他脑海中,好像自行冒出了一个飘忽的念头:“请闭上眼睛,放轻松,我们即将进行接触。”
  藉着一双手?
  过去崔维兹一向认为,假如要用思想与电脑直接沟通,就必须戴上特制的头罩,同时得在头颅与眼脸布满电极。
  用手?
  为什么不能用手呢?崔维兹觉得有点恍恍惚惚,几乎感到昏昏欲睡,可是神智却依旧敏锐如昔。又为什么不可以用手呢?
  眼睛只不过是一种感官,大脑只不过是中央控制板。大脑藏在头盖骨中,与身体的工作介面仅凭神经系统联系。而双手才是真正的工作介面,人类就是依靠万能的双手,来感知、操控整个宇宙。
  人类其实是利用双手来“思考”的。双手可以满足一切的好奇心,可以感触、掐捏、扭转、抬举……许多动物的大脑容量也不小,然而它们却没有手,因此就形成了天壤之别。
  当他与电脑“手牵手”的时候,两者的思想便融合为一,他的眼睛是睁是闭已经不再重要。睁开双眼并不能增加半分视力,闭起来也不会变得模糊不清。
  反正,他能够将这个房间看得一清二楚——并不仅限于正前方,而是包括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此外,他还能看见太空艇中的每一间舱房,也同时看得到外面的景象。如今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在晨雾中显得有些蒙胧。他能够直接逼视太阳的光芒,不会因此感到刺眼,因为电脑已经自动将光波过滤一遍。
  他感觉到了微风的吹拂,以及空气的温度,还有周遭世界所有的声音。他探触到了这个行星的磁场,与太空艇外壳的微弱电荷。
  他完全体会到了如何操纵这艘太空艇,那些繁杂的细节根本就不重要。他发现,如果想要使太空艇上升、转向、加速,或者执行任何一项功能,过程就像自己的身体做出类似动作一样,只需要使用自己的意志。
  然而意志并非完全属于自己,电脑随时可以凌驾其上。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又形成了一个句子,使他明白太空艇将在何时升空,以及如何升空。这些过程根本没有任何适应的问题,他可以完全确定,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能够决定一切。
  当他将电脑辅助的意识向外投射时,发现自己可以感测高层大气的状况,可以看出气候的型态,也可以探知周围各艘船舰的活动——包括飞翔其上与停驻其下的每一艘。所有这些条件都必须纳入考虑,而电脑也的确在详加处理分析。此外,崔维兹还领悟到,即使电脑没有做到,他只要“希望”电脑那么做,就再也不用操心了 。
  过去那些大本大本的程式手册,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崔维兹不禁又想到技术士官克拉斯乃特,同时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自己很注意有关重力子学的发展,许多报导都在强调,重力子学将会带来重大的科技革命。现在他才知道,电脑与心灵的融合才是基地的最高机密,而这势必引起一场更伟大的革命。
  他也意识到了时光的推栘,知道现在的精确时间,包括端点星当地时间与银河标准时间。
  可是他应该怎样离开呢?
  就在这个念头闪入脑海之际,他的双手已经被松开来,桌面也回复到了原先的位置。下一瞬间,崔维兹便只剩下原先的肉体感官。
  他顿时感到孤独无助,彷佛在体验了神力的拥抱与保护之后,突然间又遭到遗弃。若不是他晓得随时可以进行接触,那种绝望感足以令他痛哭流涕。
  现在他只需要调整自己的心态,重新适应这些局限的感官。然后他茫然地站起身来,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那间寝室。
  裴洛拉特显然已经把特效阅读机调整完毕。看到崔维兹走过来,他便抬起头说道:“那个装置功能非常好,具有优异的搜寻程式——你找到操纵装置了吗,亲爱的孩子?”
  “找着了,教授,一切都很顺利。”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该做些起飞前的准备工作?我的意思是说,一些安全防范措施?我们是不是应该绑上安全带,或者做些什么别的?我想要找这方面的说明,可是却什么也没找到,这令我感到神经紧张。我得专心安装我的图书馆,如果我正在工作的时候……”
  老教授一直喋喋不休,崔维兹忍不住伸手推他,希望能让他赶快闭嘴,却发现一点用也没有。崔维兹只好提高音量,盖过对方的声音。“全都没有必要,教授。反重力等价于零惯性,当太空船的速度改变时,我们不会感到任何加速度,因为船上的每一件物体,都会同时改变速度。”
  “你是说,当我们由这个行星起飞,进入太空的时候,我们会毫无感觉?”
  “正是这个意思,因为在我跟你讲话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升空了。再过几分钟,我们即将穿出高层大气;而半个小时之内,我们就会进入外太空。”

  3

  裴洛拉特睁大眼睛瞪着崔维兹,似乎有些畏缩。他那张长方形的脸孔一片空洞,除了显得极不自在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
  然后,他的眼珠开始向右瞥——又一路转到最左侧。
  崔维兹马上记起自己首次离开大气层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他尽可能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詹诺夫,”(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老教授,不过这回是老手安慰新手,所以自己非要装得“老大” 一点不可)“我们会十分安全,我们是在基地舰队战舰的肚子里头。虽然它毫无武装,可是我们行遍银河,不论到什么地方,基地的名号都足以保护我们。即使有哪艘船舰发了狂,想要攻击我们,我们也可以在瞬间脱身。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掌握这艘太空船。”
  裴洛拉特道:“我只是突然想到,葛……葛兰,想到那种空无的……”
  “哎,端点星周围也同样是一片空无。我们生活在行星表面,和头上空无的太空之间,隔的也只是一层稀薄的空气。我们现在的行动,只不过是穿过那薄薄的一层而已。”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我们呼吸的空气可都在那里啊。”
  “我们在这里照样能够呼吸。跟端点星的自然大气层比较起来,太空船内的空气更清洁、更纯净,而且会永远保持这般的清洁纯净。”
  “那么陨石呢?”
  “陨石又怎么样?”
  “大气层可以帮我们阻挡陨石的侵袭,同理,也可以挡住放射线。”
  崔维兹说:“人类从事太空旅行,至今已经有两万年之久,我相信——”
  “两万两千年。如果我们根据《霍尔布拉克年表》,显然可以追溯到——”
  “够了!难道你曾经听说过,由于陨石的袭击或放射线的伤害,而造成的太空意外吗?我是说最近有吗?我的意思是说,基地的船舰遭遇过这种意外吗?”
  “这些新闻我倒从未真正注意,不过我是个历史学家,孩子,听以——”
  “历史上,没错,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科技在不断进步。任何大到足以危害我们的陨石,只要接近到某个距离,我们一定会采取必要的闪避措施。假如有四颗大陨石,同时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袭来,就像来自正四面体的四个顶点,而太空船位在中心处,那我们倒有可能会被击中。不过如果你计算这种事件的机率,那么你将发现,想要观察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在你老死一兆兆次之后,机率还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由你控制电脑的话?”
  “不对,”崔维兹以轻蔑的口气说:“如果我凭藉本身的感官与反应操纵电脑,那么很可能在我还浑然不觉的时候,我们就被陨石击中了。其实真正在工作的就是电脑,它的反应速率比你我快上千百万倍。”他突然伸出手抓住裴洛拉特,“詹诺夫,来,我让你看看这台电脑能做些什么,同时我要让你看看真正的太空是什么样子。”
  裴洛拉特两眼瞪得老大,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笑了两声之后才说:“我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葛兰。”
  “你当然会犹豫,詹诺夫,因为你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试试看!来啊!到我的房间去!”
  崔维兹抓着对方的手,将他半推半拉到自己房间。崔维兹一坐到电脑前面便问道:“你曾经见过银河吗,詹诺夫?你曾经仔细看过吗?”
  裴洛拉特说:“你是指天上的那个?”
  “当然啦,还有另外一个吗?”
  “我见过,每个人都见过。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
  “你曾经在黑暗、晴朗的夜晚,当钻石群在地平线下的时候,仔细地端详过银河吗?”
  所谓的“钻石群”,指的是几颗距离端点星不远,而且光度够强,因而能在夜空显出中等亮度的恒星。这一小簇星辰在天球的范围不超过二十度,夜晚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地平线之下。除了这个钻石群之外,夜空各处还散布着些许黯淡的星辰,用肉眼仅能勉强看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模糊的乳白色银河。由于端点星位于银河螺旋臂最外环的端点,所以住在这种世界上的居民,夜晚抬头所见到的天象,必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吧,可是为什么要仔细端详呢?那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啊。”
  “当然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崔维兹说:“就是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好好看过。如果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又何必专门挑个时间详加观察呢?不过现在你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而且是从太空中眺望,你将看到前所未见的新面貌。从端点星表面观察天象,总是会受到云雾的干扰。不论你如何发挥目力,不论星空多么晴朗,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你以前所看到的银河,保证无法跟这回媲美。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未到过太空,这样我就能像你一样,在今天首次目睹银河赤裸的美感。”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裴洛拉特,“坐下来,詹诺夫,这得花一点时间,我必须慢慢适应这台电脑。根据我已经感觉到的讯息,我知道显像是全讯式的,所以我们不需要任何萤幕。显像会直接输入我的大脑,不过我想可以叫它再产生一个客观影像,让你也能够看到——请你把灯关上好吗?不,我真笨,我可以叫电脑做这件事,你坐在那里就行了。”
  崔维兹开始与电脑接触,感到电脑热情而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灯光逐渐暗下来,终至完全熄灭,裴洛拉特在黑暗中显得相当不安。
  崔维兹说:“别紧张,詹诺夫。我正在试着控制这台电脑,也许我会碰到一些小麻烦,不过我会步步为营,所以你得耐心一点。你看到那个东西没有?那个新月形?”
  在黑暗中,那个新月形就悬垂在他们眼前。起初有一点黯淡,光影也有些晃动,不过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
  “那就是端点星吗?我们真的已经距离它那么远了?”裴洛拉特的声音充满着敬畏。
  “对,太空船运动得非常快。”
  此时,远星号正沿着弧形轨道飞入夜面阴影,因此端点星看起来是一弯明亮的半月形。崔维兹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以大弧度飞到这个行星的日面,看看它整体的美感,不过最后总算按捺住了。
  裴洛拉特也许会觉得那是新奇的经验,不过那种美感实在也很平凡。数不尽的相片、舆图、天体仪上都有这种画面,每个小孩都晓得端点星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它是一颗多水的行星——水分多于大多数行星——水源丰富而矿藏贫乏,适宜农业而不利重工业。然而它的精密科技与微型化工业,却是全银河最先进的。
  假如他能让电脑分析微波数据,再转换成一个可见光模型,端点星上一万个住人岛屿都能一览无遗。其中只有一个岛比较大,勉强可以算是大陆,而端点市便位于其上……
  转向!
  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意念的运用,然而显像瞬间就改变了。有如新月的端点星移到了视线的边缘,不一会儿便完全消失。如今他的眼中只有黑暗的太空,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裴洛拉特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希望你能把端点星再找回来,亲爱的孩子,我现在感觉像个瞎子。”他的声音中透着紧绷的气息。
  “你并没有瞎,看!”
  一团半透明的蒙胧浓雾,陡然间跃入他们的视野。浓雾渐渐扩散,变得越来越耀眼,直到整个舱房好像都燃烧起来。
  缩影!
  又是一次意念的运用,银河随即向后退却,仿佛是将望远镜倒转过来,并且不断增加缩小的倍率。银河一直不停地收缩,最后变成一个光度变换不定的圆盘。
  调高亮度!
  圆盘变得越来越亮,不过尺度却始终固定。端点星所属的恒星系位在“银河盘面”之上,因此他们看到的并不是银河的正侧面。如今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影像,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银河双螺旋,对应于自极遥远的宇宙观测银河的结果。在靠近端点星的一侧,许多黑暗星云的罅隙呈现出弧形的暗纹。核心处则是乳脂状的雾气,由于距离太远,几乎收缩成了一点,看起来毫下显眼。
  裴洛拉特以敬畏的口吻,轻声地说道:“你说对了,我从未见过像这样子的银河,我作梦也想不到它的结构那么复杂。”
  “你过去怎么可能看得到呢?端点星的大气层挡在你和银河之间,你根本无法看见外面那一半,也几乎看不到银河核心。”
  “真可惜,我们只能从侧面来看。”
  “并不一定非得如此,电脑可以显现出各个方向所见的银河。我只要表示出这个愿望——而且不必多么费力地想。”
  转换座标!
  这个意念就等于一个明确的指令。当银河的影像开始慢慢改变时,他的心灵继续指导着电脑,让它依照自己的心意运作。
  整个银河缓缓地转向,他们的视线终于来到银河盘面的正上方。现在看起来,银河展成一个闪烁的巨大漩涡,其中有许多黑暗的曲线与光灿的节点,中心处则是近乎无形的炽焰。
  “这样的景象,必须在距离此地超过五万秒差距的太空中才能见到,电脑怎么有办法显现出来?”裴洛拉特问道。伹他随即压低了声音:“请原谅我问这种问题,我对这一切全部一无所知。”
  崔维兹说:“我对这套电脑的了解,其实比你多不了多少。不过,即使是一台简单的电脑,也具有调整座标的功能,可以从它感测的真正位置——也就是电脑在太空中的方位——所看到的银河景象,变换到其他任何方位所见的银河。当然啦,电脑只能利用它观测得到的资料,所以当转换成广角镜头时,显像中就会出现隙缝与模糊之处。不过,现在……”
  “怎么样?”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显像。我猜这台电脑一定贮存有整个银河的完整舆图,所以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显像,都能够做得一样好。”
  “完整的舆图,那是什么意思?”
  “银河中每一颗恒星的空间座标,电脑记忆库里一定都有。”
  “每一颗恒星?”裴洛拉特感到难以置信。
  “嗯——也许并不是全部的三干亿颗吧。但是一定包括每个住人行星所属的恒星,也可能每一个属于K型光谱,以及更热的恒星都包括在内,这就代表至少有七百五十亿颗。”
  “每一个住人星系所属的恒星?”
  “我可不愿意打包票,也许不是全部。总之,在哈里·谢顿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二千五百万个住人星系——听起来虽然很多,其实只是所有恒星系的一万二千分之一。而谢顿时代距今已有五个世纪,帝国的崩溃并没有阻碍人类继续殖民,我认为这反倒有鼓励作用。银河中还有许多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所以如今或许存在有三千万个住人星系。在基地的纪录中,很可能会漏掉一些新的世界。”
  “但是那些老的呢?它们当然应该全都在里面,不会有任何例外。”
  “我猜没错,当然,我无法保证。但是如果有哪个历史悠久的住人星系,在纪录中竟然查不出来,我会感到十分惊讶。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希望我有足够能力控制电脑。”
  崔维兹双手向下微微用力,手掌似乎陷得更深,被电脑抓得更紧。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做,他只需要轻松地在心中默念:端点星!
  当他转动心念时,电脑立即有了反应,在巨大漩涡的极边缘处,出现了一颗闪亮的红色菱形光线。
  “那就是我们的太阳,”他兴奋地说道:“就是端点星所环绕的恒星。”
  “啊——”裴洛拉特发出低沉而颤抖的叹息。
  接着,在银河心脏地带群星丛聚之处,突然进现出一个闪亮的黄色光点。这个光点并非位于正中央,而是较为偏向端点星。
  “那一个,”崔维兹说:“就是川陀的太阳。”
  又叹了一声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确定吗?可是,人们总是说川陀位于银河的中心。”
  “就某方面而言,它的确如此。在所有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中,川陀是最接近中心的一颗,远比任何主要的住人星系更为接近。银河系真正的中心,其实被一个巨大的黑洞占据,它的质量接近一百万个恒星,所以银河中心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根据我们现有的资料,那个实际的中心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也许根本不容许有生命存在。川陀位于螺旋臂的最内环,而且请你相信,如果你有机会目睹它的夜空,必定会认为它的确位于银河中心,因为它的四面八方,全都被无数稠密的星丛层层包围。”
  “你到过川陀吗,葛兰?”裴洛拉特问道,话中带着明显的羡慕之意。
  “其实我也没去过,不过我观赏过川陀夜空的全讯模型。”
  说完,崔维兹怀着忧郁的心情,凝视着面前的银河影像。在骡出现的那段期间,整个银河都在寻找第二基地,当时有多少人绞尽脑汁参研银河舆图?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记载、讨论、演绎这段历史的书籍又有多少?
  这都是因为哈里·谢顿一开始就说过,第二基地将设在“银河的另一端”,一个名为“群星尽头”之处。
  在银河的另一端!崔维兹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之际,一条细微的蓝线已经出现在显像中。蓝线以端点星为起点,一路延伸至银河中心,在穿过了中心黑洞之后,又一直达到对角的边缘。崔维兹差点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并未直接下令叫电脑画出这条线,却曾经清楚地想到这点,而这对电脑来说就已足够了。
  不过,当然,这条跨越银河两端的直线,尽头处不一定就是谢顿所说的“另一端”。艾卡蒂·达瑞尔曾经使用“圆没有端点”这句话(只要愿意相信她的自传的话),来说明一个目前所公认的事实……
  崔维兹赶快试着将这个新的想法压下去,不过电脑的反应比他快了无数倍。那条直线随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环绕银河边缘的蓝色圆周,圆弧刚好穿过那个深红色光点——也就是端点星的太阳。
  圆没有端点,如果这个圆周的起点是端点星,若想找出它的另一端,那就势必会回到端点星上。当年,第二基地果然在那里被发现,它跟第一基地竟然处于同一个世界。
  然而,假若实际上,它根本没有真正被找到,万一所谓的“寻获第二基地”只不过是个幌子,那又该怎么办?这个谜语的谜底,除了直线与圆周之外,还能有什么合理的答案呢?
  裴洛拉特突然问道:“你在制造什么幻象吗?为什么会有个蓝色圆圈?”
  “我只是在测试对电脑的控制——你想不想找出地球的位置?”
  足足愣了一会儿或两会儿之后,裴洛拉特才说:“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让我试试看。”
  崔维兹试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反应。
  “很抱歉。”他说。
  “没有吗?没有地球?”
  “我猜想大概是自己想错指令,可是这又不大可能。我认为,现可能的解释,是地球的资料并未收录在电脑中。”
  裴洛拉特说:“也许纪录中用的是另一个名称。”
  崔维兹立刻追问:“什么另一个名称,詹诺夫?”
  裴洛拉特却什么也没说,崔维兹只好在黑暗中笑了笑。他突然想到,许多事情必须等待时机成熟,才有可能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姑且暂时不提这件事吧。于是他故意改变话题说:“我想试试看能否操纵时间。”
  “时间?我们怎么办得到?”
  “银河是一个不断旋转的天体,端点星要花上将近五亿年的时间,才能绕行银河一大圈。当然啦,越是接近中心的星体,转完一周的时间也越快。每一颗恒星相对于中心黑洞的运动,也许电脑中部有纪录,果真如此的话,就有可能叫电脑将那些运动加快千百万倍,让我们看到整体的旋转效应。我可以试着做做看——”
  他说做就做,当他在驱动意念时,全身肌肉也不自禁地紧绷起来。仿佛是他一手抓住整个银河,用力推动它,扭转它,使它克服了骇人的阻力而开始旋转。
  银河动了——缓慢地、庄严地,顺着将螺旋臂旋紧的方向,银河开始旋转了。
  时间以不可思议的脚步掠过两人眼前。那是一种虚幻的、人工的时间。随着这个人工时间迅速地流逝,星辰也不再永恒不变,全部化作了过眼云烟。
  各处都有一些较大的恒星,在逐渐膨胀成红巨星的过程中,颜色越变越红,光焰越来越强。然后在中央星丛里,一颗恒星无声地爆炸,发出了令人目眩的光芒,而下一瞬间随即烟消云散。但在那极短暂的时间中,整个银河都为之黯然失色。接着,在某个螺旋臂中,又出现了一次这般的爆炸,不久之后附近又爆了一颗。
  “超新星。”崔维兹的声音微微发颤。
  难道说,电脑有本事精确预测恒星会在何时爆炸?抑或它只是使用某种简化的模型,概略地显现群星未来的命运,而不是做出精准的预测?
  裴洛拉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银河看起来好像一个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
  “的确如此,”崔维兹说:“不过我有点吃不消了。除非找到一种不那么吃力的方法,否则这个游戏我没法再玩多久。”
  说完他就放弃了。银河的旋转随即慢了不来,然后趋于静止,接着又开始倾斜,直到回复侧面的影像才停止。这正是他们一开始见到的银河。
  崔维兹闭起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此时他们正穿过大气层最外围,刚刚掠过最后一股稀薄的空气。他能够感知端点星正在逐渐缩小,也能够感知附近太空中每一艘船舰。
  但他并没有想到要侦察一下,看看是否有哪艘船舰特别不同;是否还有一艘同样使用重力推进的太空艇,跟他们的轨迹太过接近,而且绝非只是偶然的巧合。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五章 发言者

  1

  川陀!
  过去曾经有八千年的岁月,银河中一个强大的政治实体以它为首府。这个政体不断地对外扩张,形成一个越来越庞大的行星系联盟。之后的一万二千年,一个涵盖整个银河的政体定都于此,川陀就是银河帝国的中枢、心脏与缩影。
  任何人想到帝国,绝对不可能不联想到川陀。
  帝国的国势走了很长一段下坡路之后,川陀的物质文明才真正臻至巅峰。事实上,由于川陀表面的金属始终灿烂耀眼,当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帝国业已失去原动力,前途已经毫无希望。
  当川陀变成环球的单一大都会时,它的发展达到了极致。此时的人口总数(藉着法律)固定在四百五十亿,而行星表面唯一的绿地,只剩下了皇宫的所在地,以及银河大学/图书馆两者的复合体。
  整个川陀表面全部被金属包覆,沙漠与沃土一视同仁被掩埋在金属之下,其上则是人口拥挤的住宅区、林林总总的行政机关、电脑化的精密工厂,贮存粮食与零件的巨大仓库。所有的山脉皆被铲平,每一个断层都被填满,市内数不清的地下回廊一直延伸到大陆棚。至于海洋,则变成了巨大的地底水产养殖场——那是当地唯一的粮食与矿物资源(不过当然无法自给自足)。
  川陀所需的一切资源,绝大多数依靠与“外世界”的交通。这个复杂无比的运输网,成员包括川陀的上千个太空航站、上万艘战舰、十万艘太空商船,以及百万艘硕大的太空货轮。
  银河中再也没有另一座城市,其新陈代谢如川陀这般频密,也没有任何行星的太阳能使用率超过此地,或是像它那般走火入魔地排放废热。在川陀世界的夜面,无数闪亮的散热器伸入稀薄的高层大气,而在另一侧的日面,同样的散热器完全收进金属层中。随着这颗行星的自转,当某地渐渐夜幕低垂之时,散热器便会缓缓升起,而在黎明破晓时分,又一个接一个地沉入地下。因此川陀表面的景观,水远存在一种人工的不对称,这几乎已经成为它的专利标志。
  在川陀的巅峰时期,它统治着整个帝国!
  它的统治相当差劲,不过也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世界,能够将帝国治理得差强人意。帝国的疆域实在太过辽阔,根本无法让单一世界君临天下。即使是最强而有力的皇帝,也一样会感到束手无策。而在帝国走向败亡的途中,掌权者都是狡桧的政客与愚蠢无能之辈,他们将皇冠视为私相授受的囊中物,官僚政治发展成为贪污贿赂的次文化,在这种情况之下,川陀又怎能将帝国治理得好呢?
  然而即使一切跌到谷底,整个体制仍然需要一个动力之源,因此,银河帝国绝对不能没有川陀。
  虽然帝国一步步江河日下,然而只要川陀仍旧是川陀,帝国的核心便依然存在,就能继续保持黄金时代的假相——政府维持着传统与权力,百姓的心中充满着得意与骄傲。
  意料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川陀终于陷落敌手,而且遭到大规模的烧杀掳掠。数百亿居民惨遭杀害,数百万幸存者面临大饥荒。“蛮子”的舰队将强固的金属表层炸得百孔千疮,甚至将许多处熔毁殆尽。直到这一天,大家才真正认为帝国垮台了。在这个曾经独步银河的世界上,浩劫余生者为了活口,只好将剩余的金属表层逐一拆解,又过了一个世代之后,川陀便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行星,转变成难以想像的一片废墟。
  “大浩劫”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事,然而在银河其他各处的人们,却始终未能忘怀川陀过去的盛况。川陀永远是历史小说的热门题材、集体记忆最珍贵的象征,它也将永远保存在格言成语中,例如“艘艘星舰落川陀”,“大海捞针、川陀寻人”,“这玩意跟川陀一样独一无二”等等。
  在银河其他各处,每一个角落……
  可是唯独在川陀不然!在这里,昔日的川陀已遭遗忘,金属表层几乎完全消失。川陀现在成了一个农业世界,上面散居着一些自给自足的农民。太空商船难得来到此地,即使偶尔真有一艘降落,也不见得会多受欢迎。而“川陀”这个名称,虽然在正式场合仍然出现,但是在日常用语中已不再通用。今日川陀人使用的方言将这个世界称作“阿姆”,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它的意思就是“母星”。
  这些思绪在昆多·桑帝斯的脑海中此起彼落,此外他还想到了更多更多。现在他正安稳地坐着,进入一种舒适的假寐状态。在这种境界中,他的心灵可以自动运作,产生许多杂乱无章的意识之流。
  他担任第二基地首席发言者已有二十余年,只要他的心灵依旧强健,可以继续投入政治斗争,这个位子就还能再坐个十年到十二年。
  他可算是端点星市长的镜像,但是两者在各方面却又极为不同。端点星市长就是第一基地的统治者,威名响彻银河,对于当今各个世界而言,第一基地就是唯一的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首席发言者,却只有身边的同僚才认识他。
  事实上,真正掌握银河实权的是第二基地,而第二基地的领导人,便是历代的首席发言者。在有形力量、科技与武器的领域中,第一基地具有至高无上的成就;可是在精神力量、心灵科学、心智控制的领域中,第二基地无疑拥有绝对的权威。当双方发生冲突之际,第一基地即使有再多的星舰与武器,如果这些武力控制者的心灵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那么一切又何足为惧?
  然而这个秘密的力量,还能使他再志得意满多少日子?
  他是第二十五代首席发言者,与历代首席发言者比较之下,他在位的时间已经略微超过平均年数。他是否应当不再眷恋这个位子,是否该让年轻一辈有出头的机会?例如那个坚迪柏发言者,他是圆桌会议上最新的成员,也是心灵最敏锐的一位。他们两人今晚将要会面,桑帝斯欣然期待着这个机会:而他是否也该欣然期待,坚迪柏有朝一日可能继任首席发言者?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桑帝斯尚未认真考虑退位这件事,他实在太喜欢这个职位了。
  现在,他默默地坐在那里。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仍然能够完美地履行职务。他的头发已经灰白,可是由于颜色一向很淡,又剪得只剩寸许,所以颜色的变化并不显著。他的蓝眼珠也开始褪色,一身衣服式样单调,那是为了刻意模仿川陀农民的穿着。
  只要他愿意,这位首席发言者有办法混迹在阿姆人之间,完全不露出马脚。他的精神力量始终如影随形,随时能将目光与心灵聚焦在某人身上,而那人便会遵循他的心意行事,事后却毫无记忆。
  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几乎从来就没有过。第二基地的金科玉律是:“除非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必须采取行动时,仍要三思而后行。”
  想到这里,首席发言者轻叹了一声。他们生活在银河大学昔日的校园中,皇宫废墟那个庄严的历史古迹,就在不远的地方。偶尔环顾四周,难免会令人忍不住怀疑金科玉律究竟有什么价值。
  在大浩劫的前后,这条金科玉律差一点就被放弃。假如想要保护川陀,就必须牺牲建立第二帝国的谢顿计划。拯救四百五十亿生灵虽然是大慈大悲的行为,不过这样一来,第一帝国的核心就不会消失,如此必定使得整个计划遭到延搁。数个世纪之后,将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也许第二帝国将永远无法出现……
  早期的几位首席发言者,在大浩劫发生之前的数十年间,已经明确地推算出这个事件,却苦于找不到任何解决之道。拯救川陀与建立第二帝国,是绝对无法两全其美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川陀必须毁灭!
  当时的第二基地人士,仍然冒了绝大的风险,设法把银河大学/图书馆保存下来,不过这个举动却带来了无穷的后患。虽然从来没有人能够证明,骡之所以会在银河历史上昙花一现,银河大学/图书馆的存留是主要原因,伹许多人仍然直觉地认为两者必有牵连。
  真是千钧一发!差点就让一切都前功尽弃。
  经过了大浩劫与骡乱的数十年动荡岁月,第二基地开始迈入黄金时代。
  在此之前,亦即谢顿死后的两百五十年间,第二基地像地鼠般躲在银河图书馆里,一心只想避开帝国的耳目。在日渐衰微的社会中,世人越来越不重视越来越名不副实的银河图书馆,他们便以图书馆员的身份出现。那个遭人遗弃的图书馆,恰好最适合作为第二基地的大本营。
  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只需要全心全意保护谢顿计划。而与此同时,在银河的某个端点,第一基地为了救亡图存,必须跟一波比一波更强大的敌人奋战,完全未曾获得第二基地的协助,对第二基地也几乎没有任何了解。
  由于大浩劫的发生,才使得第二基地因而解放,这也是第二基地默许大浩劫发生的另一个原因。(年轻的坚迪柏——唯有他才有那种勇气——最近曾说,其实那根本就是主因。)
  经过大浩劫的洗礼,帝国正式宣告灭亡,此后,川陀上的劫后余生者,就从来未曾擅自闯入第二基地的地盘。既然银河大学/图书馆躲过了大浩劫的劫数,第二基地自然不会让它受到“大复兴”的干扰,甚至连皇宫废墟也顺便保存下来。除了这里之外,整个世界的金属表层一块不剩,而地底无数盘根错节的巨大回廊,则全部遭到掩盖、填埋、扭曲、毁坏、弃置。所有的工程都埋葬在土石之下,唯有此地例外,昔日绿地的四周仍旧围绕着一大圈金属。
  这里可以视为一代伟业的巨大纪念碑、昔日帝国的衣冠冢。然而在川陀人——阿姆人——的心目中,该处却是一个不祥之地,充满了冤死的亡魂,绝对不能随便惊扰。因此,只剩下第二基地人士穿梭在古代的回廊中,也唯有他们才触摸得到闪闪发光的钛金属。
  即使如此,由于骡的出现,第二基地的心血差点全部白费。
  骡曾经亲访川陀,如果当时他晓得这个世界的真面目,那将有什么结果?骡所拥有的传统武器比第二基地强大无数倍;他的精神力量也与对手旗鼓相当。第二基地一直受到金科玉律的限制,此外他们也很明白,若有希望赢得眼前的胜利,很可能就是将来更大挫败的预兆。基于这两点原因,第二基地人士始终都有缚手缚脚的感觉。
  如果不是贝妲·达瑞尔当机立断,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而她那次的英勇行动,也几乎没有第二基地的协助。
  接着便是黄金时代的来临——当时前后几代的首席发言者,找到了主动出击的方法,终于遏止了骡的泛银河攻势,并且控制住他的心灵。数十年之后,当第一基地对他们越来越好奇、越来越疑心、越来越严防的时候,第二基地经过一番努力,也总算成功地使对方收兵。其中,第十九代发言者,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席发言者普芮姆·帕佛,亲自完成一项精心设计的计划,一举消除了所有危机;在未做重大牺牲的情况下,拯救了谢顿计划未来的命运。
  过去一百二十年间,第二基地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隐匿在川陀某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他们不必再回避帝国的耳目,却仍然需要跟第一基地躲迷藏。如今的第一基地,几乎已经跟过去的银河帝国同样强盛,而在科技的进展方面,则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首席发言者想到这里,佣懒舒适地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介于梦境与清醒之间的状态,体会到一种如真似幻的松弛感。
  雨过天青,否极泰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川陀依然是银河的首府,因为第二基地就在这里。比起当年的那些皇帝,他们的力量更强大,控制得更得心应手。
  第一基地始终只是傀儡,由第二基地负责操纵,使它的一切举动正确无误。不论他们如何船坚炮利,只要在必要的时候,关键人物的精神都受到控制,他们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什么花样都要不出来。
  有朝一日,第二帝国终将诞生,但绝对不会是第一帝国的翻版。它将是一个联邦制帝国,成员都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因此不会出现一个外强中干的中央集权政府。新帝国的结构将较为松散,较富有弹性与韧性,因而更具有应变能力。隐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男女成员,将会永永远远负责指导这个政体。那时,川陀仍将是帝国的首都,而四万名心理史学家的领导能力,将强过当年的四百五十亿行政人员……
  首席发言者猛然惊醒,发现已经接近日落时分。刚才有没有自言自语?是否曾经大声说过什么话?
  如果说,第二基地的成员要知道得比别人多,说的话却要比别人少,那么身为领导阶层的发言者,就需要知道得更多,但是说得更少;而身为首席发言者,则需要知道得最多,而且说得最少。
  他露出了一抹苦笑。为川陀效忠的诱惑始终那么强烈,这会使人将建立第二帝国的目标,单纯地等同于为川陀取得银河霸主的地位。早在五个世纪之前,谢顿就已经预见这一点,并且曾经发出警告。
  首席发言者并没有睡着太久。他接见坚迪柏的时间还没有到。
  桑帝斯对这次的私下会谈寄望颇高。坚迪柏年纪很轻,能够用新的眼光审视谢顿计划,而他也有足够敏锐的心灵,足以见前人所未见。从这位最年轻的发言者所说的话中,桑帝斯或许可以学到些什么,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从来没有人能确定,伟大的普芮姆·帕佛在那次接见年轻的寇尔·班裘姆时,从那位后辈吸收了多少宝贵意见。当时班裘姆尚未满三十岁,专程来向帕佛报告对付第一基地的可行方案。班裘姆后来从未提起那次晋见的经过,不过最后他果然成为第二十一代首席发言者,而且被奉为谢顿身后最伟大的理论家。有些人甚至认为,在帕佛时代所完成的丰功伟业,真正的功臣其实是班裘姆,而不是帕佛本人。
  桑帝斯开始猜想坚迪柏将要说些什么,像是在跟自己玩一个猜谜游戏。根据第二基地的传统,当一个杰出的年轻后辈,首次有机会与首席发言者单独面对面时,第一句话便要开宗明义地报告自己的来意。当然,他们绝不会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就浪费掉首次晋见的宝贵机会。如果有人这么做,首席发言者很可能认为他不够分量,这无异是自毁前程的不智之举。
  四个小时之后,坚迪柏终于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年轻人没有露出丝毫紧张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等待桑帝斯首先开口。
  于是桑帝斯说:“发言者,你请求私下晋见我,要向我报告一件重要的事情,可否请你先将内容的大要告诉我?”
  坚迪柏以平稳的口吻,就像是在描述晚餐的内容一样,流畅地说道:“首席发言者,谢顿计划根本毫无意义!”

  2

  史陀·坚迪柏从不需要任何人肯定他的价值,他自小即了解自己与众不同。当他年仅十岁的时候,第二基地的一名特务就发掘到他的心灵潜能,从此他便加入了第二基地的行列。
  此后的岁月,坚迪柏在学习过程中表现得极为优异。他对心理史学极度着迷,就像重力场吸引太空船一样,心理史学对他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使他身不由己地一头栽进去。同龄弟子还在学习微分方程的时候,他已经开始阅读谢顿手著的心理史学入门教材。
  到了十五岁那年,他考进了银河大学。(银河大学即昔日的川陀大学,如今已经正式改名。)在接受入学面试时,面试委员问到他将来的志愿,他以坚定的口气答道:“在我四十岁前成为首席发言者。”
  他的目标不仅是首席发言者的宝座,对他而言,那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囊中物。言下之意,他真正的目标是要向时间挑战。就连普芮姆·帕佛,也是在四十二岁那年才就任的。
  坚迪柏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名面试委员立刻脸色大变。然而年轻的坚迪柏早已熟悉心理语言,知道如何诠释那个骤变的神情。他非常清楚(好像那名面试委员当场宣布一样)他的档案会被加上一条小小的注记,大意是说他是一个难缠的家伙。
  嗯,当然如此!
  坚迪柏的本意,就是要做一个难缠的家伙。
  现在他三十岁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庆祝三十一岁的生日。他如今已是发言者评议会的一员,想要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最多还有九年时间可资利用,他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成功。今天晋见现任首席发言者,就是他计划中关键性的一步。为了要得到最佳结果,他曾不遗余力地勤练心理语言的沟通技巧。
  当两名第二基地发言者彼此沟通时,采用的语言与银河其他各处完全不同。他们除了开口之外,还配合了无数迅疾的手势,以及各种精神型样的变化。
  如果有外人在场的话,只能听到极少的语汇,甚至什么也听不见。然而事实上,在极短暂的时间之内,他们已经交换了大量的思想讯息。至于沟通的内容,除非是对其他的发言者,否则也无法被忠实地重述。
  发言者彼此之间所用的语言,优点在于效率极高,而且无比细腻生动。至于它的缺点,则是几乎无法掩饰任何的心意。
  坚迪柏很了解自己对首席发言者抱持的看法,他感觉首席发言者已经过了精神全盛期。而且根据坚迪柏的评估,首席发言者从未预期任何危机,也没有受过危机处理训练,万一真有危机出现,他将缺乏当机立断的能力。桑帝斯是一个亲切、和善的好好先生,而这种人却也正是可怕的祸源。
  所有的这些想法,坚迪柏都必须隐藏得很好,不但在话语、动作、面部表情中不可流露任何迹象,甚至在思想中都要深藏不露。不过,他并不知道有任何有效的方法,能够将这些想法掩饰得天衣无缝,不让首席发言者察觉半分蛛丝马迹。
  同理,坚迪柏也能知道首席发言者对自己的感觉。从对方那和蔼可亲的态度中——这相当明显,而且诚挚得恰到好处——坚迪柏还是可以感到稍许卖帐与玩味的意思。因此他再将自己的精神控制收紧了些,以免显露出任何憎恶的情绪(至少也得将它减至最低程度)。
  首席发言者微微一笑,同时将身子缓缓靠向椅背。他并没有把脚翘在书桌上,不过他的身体语言已经十分明确,其中融合着充满自信的安然与私人的情谊。这些适足使坚迪柏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产生了什么作用。
  由于首席发言者一直没有请坚迪柏坐下,即使坚迪柏想要有些反应或行动,以尽可能减低这个疑虑,他能够采取的方案也少得可怜。当然,首席发言者自己也绝不可能不了解这一点。
  桑帝斯终于再度开口:“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多么惊人的说法!你最近观察过元光体吗,坚迪柏发言者?”
  “我经常研究,首席发言者。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的一大兴趣。”
  “你通常是否只专注于自己负责的部分?你是否一律用微观的观察方式,仔细审视某些方程组与微调路径?那样做当然很重要,不过我一向认为,偶尔做一次整体的观察,也会是一个绝佳的练习。一寸寸地研究元光体绝对有其必要,然而对它做一次鸟瞰,则是极具启发性的观察法。告诉你一句老实话,发言者,我自己也有好久没这么做了,你愿意陪我温故而知新吗?……”
  坚迪柏不敢沉默太久,他一定得遵命,还必须表现得既欣然又从容,否则还不如根本就别答应。于是他答道:“这是我的荣幸,也是一件乐事,首席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按下书桌旁的一个闸柄。这种装置在每位发言者的办公室都有,而坚迪柏办公室的元光体,各方面的功能都不逊于首席发言者这一台。表面上看起来,第二基地是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不过表面上的一切并不重要。事实上,首席发言者拥有的唯一正式特权,就是在任何场合中,他都是最先发言的一位,这在他的头衔上,已经明显表达出来。
  闸柄按下之后,整个房间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不过几乎在同一瞬间,黑暗便转换成一种珍珠般的幽光。两侧的巨幅墙壁变成淡淡的乳黄色,接着越来越亮,越来越白,最后终于显出无数列印整齐的方程式,每一行都非常细小,肉眼几乎看不清楚。
  “假如你不反对的话,”首席发言者的意思相当明显,他根本不给对方反对的余地。“让我们将放大率尽量缩小,以便每次能够看到最多的内容。”
  一行行整齐的方程式迅速缩小,直到每一行都变得细如发丝,在珍珠般的背景上,形成了无数模糊的黑色曲线。
  首席发言者将手挪到座椅扶手,按了一下控制板的某个按键。“让我们回到起点,回到哈里·谢顿的时代,然后调成缓缓向前推进的模式。我们仅开一个视窗,每一次只看十年的发展,这样能给人一种静观历史推栘的奇妙感觉,而不会因为细微末节分神。不晓得你以前有没有试过?”
  “从未真正这样做过,首席发言者。”
  “你应该试试的,这是一种非常精采的感受。注意看,起点处的黑色纹路十分稀疏,因为在最初的几十年间,几乎没有机会出现其他可能。然而,随着时间的演进,分支点以指数式的速率增加。每当选定一个特殊分支后,其他大多数分支的发展就会被取消,倘若不这样做,整个画面很快就会变得无法处理。当然,在处理未来的发展时,我们必须谨慎选择应当取消的分支。”
  “我知道,首席发言者。”坚迪柏的回答带着一丝不客气的语调,他实在无法完全掩饰。
  不过首席发言者没有任何反应,他迳自说下去:“注意那些红色符号形成的曲线,它们的图样似乎具有某种规律。照理说,它们显然应该随机出现。发言者在获得发言权之前,必须对原始的谢顿计划做一点补充,这些红线就是补充的内容。要预测哪里比较容易补充,或是发言者由于个人的兴趣和能力,会倾向于选择哪一部分,似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长久以来我却一直怀疑,‘谢顿黑线’与‘发言者红线’的混合体,其图样变化遵循着某种严格的规律,这种变化与时间有很重大的关联,与其他因素则几乎无关。”
  坚迪柏仔细盯着墙上的画面,随着“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黑线与红线交织成越来越复杂的图样,看久了几乎让人昏昏欲睡。当然,图样本身一点意义也没有,重要的是符号所象征的历史发展。
  此时,各处出现了一些明亮的蓝线,范围逐渐扩大,进而生出许多分支,变得越来越显眼,接着又开始汇聚在一起,最后尽数没入黑线或红线中。
  首席发言者说:“偏逸蓝线——”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嫌恶的情绪,充塞在彼此之间。“我们注意跟踪它的发展,最后就会来到‘偏逸世纪’。”
  他们果然看到了,甚至能精确指出“骡乱”何时骤然震撼整个银河。在那个历史时刻,元光体射出的蓝色线条突然加速繁衍,几乎暴涨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随着蓝线继续不断开枝散叶,蓝色的光芒也越来越强,直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变成蓝色,整幅墙壁也都遭到蓝线的污染(也只有“行染”这个字眼能够形容)。
  蓝线达到猖撅的极限,随即又开始消退,慢慢汇聚在一起,变得越来越稀疏。又过了一个世纪之后,才终于消失殆尽。蓝线消失的那一点,显然就是普芮姆·帕佛的心血结晶所在,从此,谢顿计划又恢复了黑线与红线的构图。
  继续前进,继续前进……
  “这里就是现在的情况。”首席发言者以轻松的口吻说。
  继续向前,继续向前……
  然后所有的线条全部汇集一处,像是一个紧密的黑色绳结,其间还装饰着少许红线。
  “那就是第二帝国建立的时期。”首席发言者解释道。
  说完,他关掉了元光体,整个房间再度沐浴在普通的灯光下。
  “实在是个非常动人的经验。”坚迪柏说。
  “不错,”首席发言者笑了笑。“而你也一直很小心,尽可能不让情绪展现出来。不过这并不重要,让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吧。”
  “首先你应该注意到,在普芮姆·帕佛的时代之后,偏逸蓝线就几乎完全消失。换句话说,蓝线已经有一百二十年未曾出现。你也应该注意到,在未来五个世纪内,再度出现高于五级的‘偏逸现象’,机率实在太小。此外你还应该注意到,我们已经开始拓展谢顿计划,也就是说,开始进行第二帝国建立之后的心理史学计算。你一定很明白,虽然哈里·谢顿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但他却不是——也不可能是万事通。我们站在巨人的肩上继续攀爬,如今,我们对于心理史学的认识,已经超出谢顿当年可能的极限。”
  “谢顿的计算终止于第二帝国的诞生,我们则帮他继续推算下去。其实,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个涵盖第二帝国往后发展的‘超谢顿计划’,绝大部分内容出自我的手笔。而我能够获得今天这个位子,也就是由于这个贡献。”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别跟我说没有必要的废话。我们拥有这么完善的计算,你怎么还能说谢顿计划毫无意义?它根本就是完美无瑕的。谢顿计划能够安然度过偏逸世纪,便是它毫无瑕疵的最佳证明,当然,帕佛的天才也功不可没。年轻人,谢顿计划究竟有什么缺陷,你竟敢用‘毫无意义’这种字眼来诬蔑它?”
  坚迪柏僵直地站在原地,回答道:“您说得很对,首席发言者,谢顿计划的确毫无瑕疵。”
  “那么,你收回自己的成见喽?”
  “不,首席发言者。毫无瑕疵正是它的瑕疵,完美无瑕乃是它的致命伤!”

  3

  首席发言者仍然平静地望着坚迪柏,他自己的表情早已练到收放自如,看到坚迪柏这方面的笨拙表现,他感到十分有趣。每一次讯息交换之际,这个年轻人都尽量掩饰住自己的情感,然而每次却毫无例外地暴露无遗。
  桑帝斯以沉稳的目光打量着他。坚迪柏是个瘦削的年轻人,比中等身材仅略高一点,嘴唇很薄,一双手瘦骨嶙峋,而且总是闲不下来。此外,他的一双黑眼珠显得冰冷无情,还微微透着忧郁的目光。
  首席发言者心中非常清楚,他是一个难以说服的人。
  “你讲的是一种诡辩,发言者。”他说。
  “只是听起来像诡辩,首席发言者。因为谢顿计划一向被人视为理所当然,而且大家总是照单全收,从来不曾怀疑。”
  “那么,你的疑问又在哪里?”
  “在于该计划的最根本。我们都知道,如果计划所试图预测的对象中,有太多人知晓了计划的本质,甚至它的存在,那么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功。”
  “我相信哈里·谢顿必定了解这一点。我甚至相信,他将这个事实定为心理史学两大基本公设之一。”
  “可是他并末预见到骡,首席发言者。因此他也无法预见,当骡证明了第二基地的重要性之后,我们竟然会成为第一基地的眼中钉。”
  “哈里·谢顿——”首席发言者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没有马上说下去。
  哈里·谢顿的容貌,第二基地的所有成员都很熟悉。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中,到处可以见到谢顿的肖像,不论是二维或三维、相片或全讯图像、浅浮雕或圆雕,坐姿或站姿。不过所有的肖像都取材自谢顿的晚年,一律是位慈祥的老者,脸上布满代表成熟智慧的皱纹,表现出这位天才最圆熟、最精粹的神韵。
  首席发言者现在却想起来,他曾经看过一张据说是谢顿年轻时的相片。那张相片从未受到任何重视,因为“年轻”与“谢顿”就像是两个互相矛盾的名词,桑帝斯能看到那张柑片也纯属偶然。而如今他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是,史陀·坚迪柏看起来跟年轻的谢顿极为相像。
  荒唐!根本就是迷信。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多么理智的人,有时也难免会被这种迷信纠缠。自己只是被一种飘忽的神似所欺骗,如果现在那张相片就在眼前,他会立刻发现这根本是一种幻象。然而,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傻念头呢?
  他很快回过神来。那只是极短暂的震悸、思绪的瞬间脱轨,除了发言者外,不可能被任何人察觉。现在,不晓得坚迪柏会如何诠释。
  “哈里·谢顿——”他这一次的语气非常坚定,“明白有无数种可能的发展,都是他所无法预见的,由于这个缘故,他才设立了第二基地。我们自己也没有预测到骡,但是当他威协到我们的时候,我们立刻警觉到他的危险,及时阻止了他。我们也未预测到,自己后来竟会成为第一基地的眼中钉,然而当危机浮现之际,我们便立即发现,终究阻止了这个发展。过去的这些历史,你能够找到任何错误吗?”
  “有一点,”坚迪柏说:“第一基地对我们的戒心,到今天仍未解除。”
  坚迪柏语气中的敬意明显减低,(根据桑帝斯的判断)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声音中那一下悸动,并且将它诠释为一种迟疑的表现。这一定要想办法纠正,桑帝斯这么想。
  首席发言者打起精神说道:“让我来推测一下。第一基地上的某些人,比较了最初四个世纪的艰困历史,与过去一百二十年的太平岁月,从而得出一项结论——除非第二基地仍旧守护着谢顿计划,否则绝不可能有这种结果,当然,他们这项结论完全正确。而且,他们还会进而推断,第二基地也许根本未被摧毁,当然,这项推断也完全正确。事实上,根据我们收到的一些报告,第一基地的首都世界端点星上,有个年轻人,一名政府官员,他相当坚持这种说法。我忘了他的名字……”
  “葛兰·崔维兹,”坚迪柏轻声答道:“是我首先从报告中发现这件事,也是我指示将这个报告转到您的办公室。”
  “哦?”首席发言者用夸张的礼貌口气应道,然后又问:“你是怎么注意到他的?”
  “我们派驻在端点星的某位特务,前些日子送回一份冗长的报告,内容是他们那些新科议员的背景资料。这纯粹是一件例行报告,发言者通常都不会留意。不过这份报告却吸引了我,因为上面有那位新当选的议员葛兰·崔维兹的详细描述。我可以从那些记述中看出来,他似乎过分自信,而且斗志昂扬。”
  “你发现有人跟你臭味相投,是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坚迪柏用平板的语气说:“他似乎是个相当莽撞的人,喜欢做些荒唐的事情,这点跟我很不一样。总之,在我的指示下,我们对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调查。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如果他年轻时就被我们吸收的话,将会是第二基地的一位优秀成员。”
  “也许吧,”首席发言者说:“但是你应该晓得,我们从来不吸收端点星的居民。”
  “这点我很明白,总之,他虽然没有受过我们的训练,却已经拥有不凡的直觉。当然啦,那种直觉完全未经剪裁。因此,即使他猜到了第二基地仍然存在,我也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但是我认为这一点相当重要,所以就送了一份备忘录到您的办公室。”
  “根据你现在的态度,我猜想一定又有什么新的发展。”
  “由于他具有很强的直觉,因而猜中了我们仍旧存在的事实,然后便肆无忌惮地拿来大作文章。就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过火,结果被逐出了端点星。”
  首席发言者扬起双眉,接口道:“你突然停下来,是想要我诠释其中的含意。我暂且不动用电脑,让我以心算大致推估一下谢顿方程式。我猜那位机灵的市长,也有足够智慧怀疑我们的存在,她不希望那个不守纪律的家伙大嚷大叫,惊动整个银河,使她心目中那个第二基地提高警觉。我猜想,根据铜人布拉诺的判断,只有将崔维兹逐出端点星,才能确保他们自己的安全。”
  “她为何不囚禁崔维兹,或是悄悄将他处决?”
  “将谢顿方程式应用到个人身上,所得到的结果根本就不可靠,那些方程式只适用于处理人类群体,这点想必你也很清楚。由于个人的行为无法预测,因此我们可以假设市长是个人道主义者,认为囚禁是一种不人道的做法,更不可能想要将他处决。”
  坚迪柏有好一会儿没再讲话,但是这段沉默却抵得上滔滔雄辩。他将这段空档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使得首席发言者自信心动摇,却又不至于引起对方的反感。
  他在心中倒数读秒,一读完“零”,便立刻开口说道:“这并不是我心目中的诠释。我相信,那个崔维兹此时扮演的是个前锋的角色,而他背后的力量,将会对第二基地构成史无前例的威胁——甚至比骡还要危险!”

  4

  坚迪柏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满意,这番话的确发挥了预期的威力。首席发言者没有料到他会发出这种惊人之语,一听之下方寸大乱。从此刻开始,坚迪柏已经抢到主控权。即使他原本对这个逆转还有丝毫存疑,当桑帝斯下一句话脱口之后,这一点怀疑也立时无影无踪。
  坚迪柏敢打赌自己已经占了上风,他决定乘胜追击,不让首席发言者有喘息机会。他迅即以训人的口气说:“首席发言者,一般人都相信,谢顿计划经过了偏逸世纪的重大扭曲后,是普芮姆·帕佛又令它回到正轨,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信念而已。只要仔细研究元光体,您就可以发现,直到帕佛死后二十年,偏逸蓝线才完全消失,而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出现任何蓝线。我们可以将这一点,归功于帕佛之后的数代首席发言者,但这却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不大可能?纵使我们这几位都比不上帕佛,可是——为什么不大可能?”
  “能否准许我来示范一下,首席发言者?利用心理史学的数学,我能够很清楚地证明,偏逸蓝线完全消失的机率太小,不管第二基地如何努力,也几乎无法办到。我的示范得花上半个小时,您必须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如果您没有时间,或者没有兴趣的话,大可不必答应我的要求。我还有另一个机会,就是请求召开发言者圆桌会议,当场向所有发言者公开示范。不过那样会浪费我的时间,还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辩。”
  “对,而且可能会让我丢脸——现在就示范吧。不过我要先警告你——”首席发言者力图挽回颓势,“假如你给我看的东西毫无价值,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如果真的毫无价值,”坚迪柏以骄傲的口气轻松化解了对方的攻势,“我会当场向您辞职。”
  整个示范过程比预定时间超出许多,因为从头到尾,首席发言者都在紧紧逼问许多数学内容。
  由于坚迪柏使用“微光体”极为熟练,因此节省了一点时间,否则整个过程还会拖得更长。微光体能将谢顿计划任何部分以全讯画面显示,无需借用墙壁作萤幕,也不要书桌那么大的控制台。这种装置在十年前才正式启用,首席发言者从未学会操作的诀窍。这一点坚迪柏很明白,而首席发言者也知道瞒不过他。
  坚迪柏将微光体挂在大拇指上,用其他四根指头操作控制钮。他的手指从容挪移,仿佛是在演奏某种乐器。(他还真的写过一篇短文,讨论两者的类似之处。)
  坚迪柏用微光体产生(或者说轻而易举找到)的方程式,随着他的解说不断地前后运动,看来就像是许多条蛇在空中飞舞。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随时叫出“定义”,列出“公设”,画出二维与三维图表。(当然他可以将“多维关系式”投影到二、三维图表上。)
  坚迪柏的解说清晰而精辟,终于使得首席发言者甘拜下风。最后,他心悦诚眼地问道:“我不记得看过这样的分析,这是什么人做出来的?”
  “首席发言者,这是我自己的成果。有关这方面的数学基础,我也已经发表过了。”
  “非常杰出的创见,坚迪柏发言者。你能做出这种成绩,一旦我死了,或者退位的话,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很可能就是你。”
  “我倒没有想过这一点,首席发言者——可是既然您不可能相信,我索性就收回这句话。事实上,我的确想过这件事,并且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首席发言者。因为不论是谁继任这个职位,都必须采取一个唯有我才清楚的方案。”
  “说得好,”首席发言者接口道:“不当的谦虚是很危险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案?也许现任的首席发言者同样能做到。即使我已老得无法像你那样有所突破,但至少还有能力接受你的指导。”
  这实在是相当大方的让步,坚迪柏完全没有料到,顿时感觉心中充满了温暖,虽然明知这正是老前辈意料中的反应。
  “谢谢您,首席发言者,因为我实在太需要您助我一臂之力。没有您的英明领导,我自己不可能掌握圆桌会议。”(这显然是礼尚往来)“那么,我想您已经从我刚才的示范中看出来,我们采取的对策不可能矫正偏逸世纪,也无法使所有的偏逸现象从此消失。”
  “这点我很清楚,”首席发言者说:“假定你的数学推导是正确的,那么,要使谢顿计划真如我们所知的这样,完全回到正轨,而且继续完美无瑕地发展下去,我们就必须能够相当准确地预测少数人的反应,甚至是个人的反应,才有可能。”
  “非常正确。既然心理史学的数学无法做到这一点,偏逸现象就不可能消失,更不可能永远不再出现。现在您应该明白,我刚才为什么会说:谢顿计划的瑕疵就在于完美无瑕。”
  首席发言者做出了结论:“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谢顿计划中的确还有偏逸现象,二是你的数学推导有错误。由于我必须承认,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谢顿计画并未显现任何偏逸现象,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推导出了问题,然而,我又无法找出任何谬误或无心之失。”
  “您犯了二分法错误,”坚迪柏说:“您排除了第三种可能性。事实上这两者可以同时成立,也就是说谢顿计划不再有任何偏逸现象,而我的数学推导也完全正确,虽然根据我的推导,前者绝对不可能出现。”
  “我看不出有什么第三种可能。”
  “假如谢顿计划被某种先进的心理史学方法控制,这个先进方法超越了我们现有的成就,可以预测一小群人的反应,甚至也许连个人的反应都能预测。在这个前提,也唯有在这个前提下,根据我的数学推导,谢顿计划才可能摆脱所有的偏逸现象!”
  首席发言者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以第二基地的标准而言),他才又开口道:“你所谓的那种先进的心理史学方法,我从来就未曾听说过,听你的口气,我可以确定你也没有概念。如果连你我都不知情,那么,某位或某些发言者发展出这种‘微观心理史学’——让我暂且这样称呼它——而能对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保密,这种机会几乎是无限小。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我同意。”
  “那么我们又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你的分析有误,二是‘微观心理史学’的确存在,却并未掌握在第二基地手中。”
  “完全正确,首席发言者,第二种可能一定就是事实。”
  “你能否证明这个立论的真实性?”
  “我无法以任何正式的方法证明,但是请您回想一下,历史上不是已经出现过一个人,可以藉由操纵个体,而直接影响整个谢顿计划吗?”
  “我猜你指的是骡。”
  “没错,当然就是他。”
  “骡专事破坏,如今的问题却是谢顿计划进行得太过顺利,太过于接近完美,而你的推导证明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现在应该找的是一个‘反骡’——某个能够像骡一样改写谢顿计划,可是动机却完全相反,并不是要令它瓦解,而是想使它精益求精的人。”
  “完全正确,首席发言者,我只恨自己无法表达得这样鞭辟入里。骡是何方神圣?他是一个突变异种,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会具有那种异能?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难道不可能有更多类似的人吗?”
  “显然不会有,骡最著名的特点在于他无法生育,他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莫非你认为那只是个传说?”
  “我指的并非是骡的后人,我的意思是说,可能有一大群人——至少目前变成了一大群,全都具有与骡相近的能力,而骡却是那个团体的叛徒。那群人为了他们自己的理由,非但不想破坏谢顿计划,反而全心全意地尽力维护。”
  “银河在上,他们凭什么要维护谢顿计划?”
  “我们又为什么要维护它呢?我们计划中的第二帝国,是由我们,或者应该说是我们的传人来担任决策者。如果另有更高明的组织在维护这个计划,他们绝不会把决策权留给我们,他们将会自己当家作主,然而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他们准备为我们建立什么样的第二帝国,难道我们不应该设法搞清楚吗?”
  “你打算如何进行?”
  “嗯,为什么端点星市长要放逐葛兰·崔维兹?她这么一来,正好让那个具有潜在危险的人物,在银河中自由自在地横冲直撞。若说她这么做是出于人道的动机,我绝对不相信。证诸历史,第一基地的领导人全是现实主义者,这也就是说,他们的行为通常不顾及道德。事实上,他们的一位传奇英雄塞佛·哈定,甚至公开向道德观念挑战。所以说,我认为那些‘反骡’——我也借用您的名词——势力已经延伸到了端点星,那个市长一定受到他们的控制。我相信崔维兹已经被他们吸收,而且我还相信,他是攻击我们的第一波敢死队,将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
  首席发言者终于有机会答腔:“谢顿在上,你说的也许都对,但是我们要如何说服圆桌会议?”
  “首席发言者,您太低估您的权威了。”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六章 地球

  1

  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正跟裴洛拉特坐在用餐区,两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感觉十分舒适。当然啦,我仍旧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当那些东西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来未曾注意过。不过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这样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于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连一点恐惧感也没了,真令人费解!”
  崔维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低头沉思,根本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道:“我并不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知道自己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觉得乏味,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船,既然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是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勉强露出一个迟疑的微笑。
  崔维兹猛摇着头,回答道:“我真不应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船没有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是在寻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只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让我来为你解释一下,詹诺夫。我始终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可以联络得上,而端点星也能够联络到我们。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船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么做,也能随时将我们找出来。方法很简单,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别船舰与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没有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船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纪录,那当然无法辨识它的身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船,端点星上拥有完整的纪录,因此侦测到后就能立即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道:“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只不过是加强对隐私权的限制罢了。”
  “你这种说法也许有道理。不过,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我们这一辈子,就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中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而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成为不连续的跃进,可以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说,通常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变换的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不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船内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自动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个对应这艘太空船的特定讯号,如此端点星当局就能永远知道我们位在何方。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明白了吧。要真是这样,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我们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避开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道:“难道我们不想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可是只限于我们主动要求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人类的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的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会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这艘太空船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心里会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没有,葛兰?”
  “还没有。如果给我找到了,我应该有办法使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的话,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就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物件,然而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船,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单从外表根本就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不敢遽不断语,而且除非弄清楚了,否则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中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还不进行跃迁。我听说过一些有关跃迁的传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笑了笑。 “根本不需要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就行了。你只需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完成一切工作。你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应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它的投影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就跟这个大同小异。”
  “我的天哪,竟然会毫无感觉吗?怪了!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就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那些船舰,没一艘比得上现在这艘太空船。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的天体越远,就越容易控制跃迁,也就越容易重返预定的普通空间座标。在紧急情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远,有时还是得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可以平安到达目的地。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很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太坏。不过,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变数,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距离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处,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就会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越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会越小,不幸的事件就越不可能发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不用急着赶去投胎。”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实在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想办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坠入冥想之中,裴洛拉特不得不将声量略微提高,以便超越那道心灵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的话,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我亲爱的兄弟?”
  “根据我们现在的速率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利用。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在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与你的截然不同,不过这个道理或许可以类推。我的心得是,假如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的话,结果反倒会弄巧成拙。为什么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又张口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呢?告诉我,教授,为什么你会对地球那么有兴趣?你怎么会有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个特殊的行星?”
  “啊!”裴洛拉特缓缓点着头,整个人浸淫在回忆中。“那可说来话长,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个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这种变异,你应该知道——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会介意我从头说起。这种变异其实很小,银河各处的所有生命型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与重力子学,不过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倒还略有所知。以前我们也学过,水、蛋白质与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是不恰当的,比较安全的说法,应该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辨识出任何其他形式的生命——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各个行星的‘固有物种’,也就是除了那个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现代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形态学的角度而言,相互之间都有密切的关联。反之,固有物种的特征却有很大的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固有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有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与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可以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不过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却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地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相当特化,演化成了高等生命,非常容易增殖与扩散,这里面就包括了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到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了许多其他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存在生物学上的渊源,跟人类也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毫不惊讶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说,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那么那个世界必定与众不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生命的发展能够那么多样化的机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平均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上,才会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顶多也只能有一个。”
  “然而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跟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的语气很激动,“到底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可以发现人类和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型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磨练出头,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是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也一样能在上面落地生根,像端点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相信端点星上会演化出什么智慧型的生命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纂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洋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地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不久,便几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我们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几乎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水族馆才能看得见。”
  “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我想,这大概是我自己的错,虽然我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伹就是没办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这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很有趣,可惜我却不是,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有任何生物学家对这个题目感兴趣。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可是他却一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研究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很反感,所以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满喜欢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之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的志业,所以你应该高兴,应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很有趣,我从来没有倦勤的感觉。不过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恨透了老是这样自言自语。”
  此时,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脸上,顿时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答道:“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你是指我认为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噢,对,那也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说,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将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完全正确,而且真的很有效。当你正在讲述生命演化的方式时,我终于想到了该如何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假如它存在的话,我就一定能够找出来。”
  “噢,那件事啊!”
  “对,那件事!我刚才一心一意想的就是那件事。我原先一直用传统的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受训时的那艘老教练舰上,只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寻找各个可凝物件。我忘了这是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是几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葛兰。”
  “太空船上有电脑,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立刻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需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距离端点星数万公里远。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稍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率(当然是光速)伸展到太空中,开始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思,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已经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之间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率越拉越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互距离仅有数公尺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理” ,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瑞昂在八秒差距之外,除了端点星外,目前它是距离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的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与端点星联络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的话,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瑞昂!想像安纳克瑞昂!尽可能想像清楚。你知道它与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与行星表面学;在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瑞昂(如今,它绝不可能再遭到敌人占领,那只不过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老天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瑞昂。
  想像它!想像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稍在太空中不停地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对裴洛拉特说:“远星号上没有装置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面部的肌肉虽然没有动,脸上却露出明显的喜色。“我真高兴能够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仍在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船,而且我对它又完全没有概念,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我的天哪!那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的心地真好,实在是太好了。”
  “胡说!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如今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刚那番话中,我发觉地球才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最吸引人的一个题目。”

  2

  当裴洛拉特在讲述他对地球的看法时,崔维兹一定已有了体会。只是超波中继器的问题萦绕心中,所以未立即回应。果然,在那个问题迎刃而解之后,崔维兹随即有所反应。
  哈里·谢顿最常为人引述的一句话,也许就是他对第二基地所做的描述。他曾说过第二基地位于“银河的另一端”,甚至还提到了该处的地名,说它为“群星尽头” 。
  “在银河的另一端……”这句话收录在盖尔·多尼克的记述中。根据多尼克为谢顿所著的传记,谢顿在接受帝国法庭审判之后,曾经亲口对他如此说过。从那一天开始,这句话的含意就始终为人争论不休。
  银河某一端与“另一端”的联系究竟是什么?一条直线、一条螺线、一个圆、还是其他线条?
  现在,维兹突然间恍然大悟,了解到那应该不是,也不可能是银河舆图上的任何直线或曲线,真正的答案其实更加微妙、更加抽象。
  其中一端指的是端点星,这是绝对没有疑问的一件事。端点星位于银河边缘,没错——就在我们基地联邦的边缘——因此“端点”两字具有字面上的意义。然而,在谢顿说那句话的时候,它也是银河中最新的世界,严格说来,它当时还不存在,只是一个即将建立的世界。
  根据这种观点,银河的另一端又在何处?在基地另一个边缘吗?哈,银河最古老的世界在哪里?照裴洛拉特刚才的说法——尽管他自己完全不知道这重意义——唯一的答案就是地球,第二基地当然就在地球上。
  虽然谢顿曾经说过,银河的另一端叫作“群星尽头”,谁又敢断言这不是一种隐喻呢?如果像裴洛拉特那样回溯人类的历史,想像时光倒流的话,就可以看到每一个住人星系中的人类,逐渐回流到其他星系,也就是第一批移民的出生地。然后人潮继续不断回流,直到最后,所有的人类都退回到某个行星,那里便是人类的发源地。而照耀地球的那颗恒星,正是所谓的“群星尽头”。
  想到这里,崔维兹露出了微笑,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再多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詹诺夫。”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回答说:“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真的。我们要到川陀去,才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崔维兹立刻说:“不,不会的,詹诺夫。我们不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因为我们并不打算去川陀。我负责驾驶这艘太空船,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的嘴巴立刻张得老大,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用悲凄的语调说:“噢,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连忙安慰他:“拜托,詹诺夫,不要这样子。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要直接去找地球。”
  “可是只有川陀才有——”
  “没有,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到川陀去,只能一头钻进那些尘封的档案,和变脆的胶卷堆里面,到头来自己也会灰头土脸,也会变得一捏就碎。”
  “几十年来,我一直梦想——”
  “你梦想能找到地球。”
  “可是只有到了——”
  崔维兹突然站起来,倾身向前,一把抓住裴洛拉特的短袖袍。“别再说了,教授,别再提那个地方。在我们还没登上这艘太空船之前,你第一次告诉我说我们要去寻找地球时,你说我们一定能找到它,因为——让我引述你自己的话:‘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现在,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川陀’,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个极可能的答案。”
  “可是必须先证实才行。直到目前为止,它还只是一种想法,一线希望,一个模糊的可能答案。”
  “好!就告诉我这些!”
  “你不了解,你根本就不了解。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研究过这个题目,它完全没有历史的依据,没有可信的理论,也毫无真凭实据。当人们谈到地球时,总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至少有一百万种互相矛盾的传说……”
  “奸吧,那么,你自己的研究又是怎么做的?”
  “我不得不搜集每一项传说,每一点可能的史料,每一件传闻轶事,每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甚至包括那些杜撰的故事。无论任何资料,只要里面提到地球这个名字,或是涵盖了起源行星的概念,我都一律照单全收。三十多年来,我从银河的每一颗行星上,尽一切可能搜集各种资料。现在,我只需要到银河图书馆,去查阅一些更可靠的资料,不过那座图书馆却在……但你又不准我说那个地名。”
  “对,别提那个地方。我只要你告诉我,在你搜集的那么多资料中,哪一条特别吸引你的注意,而你又是基于什么原因,才认定那是一条可靠的资料。”
  裴洛拉特不停地摇头。“帮个忙,葛兰。你不介意的话,我可要说句老实话,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个军人,或是一名政客。研究历史可不能用这种方法。”
  崔维兹深呼吸了一下,硬生生地忍下这口气。“那就告诉我该用什么方法,詹诺夫。我们足足有两天的时间,请你教教我吧。”
  “绝对不能只靠某一个或一组神话传说,我必须将它们搜集齐全,然后分析整理。我还创立了一些符号,用来代表各种不同的内容。例如那些不可能存在的气候、与实际情况不符的行星系天文数据、文化英雄并非源自本土的地方,总共有好几百条之多,这么说绝对不夸张。我想,没有必要跟你讲所有的细目,两天时间—定不够。我告诉过你,我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
  “后来我设计出一个电脑程式,可以自动搜寻那些神话传说,找出其中的共同点,并且将绝对不可能的部分删除。用这种方法,我逐渐建立起一个地球模型,它包含了地球应有的各种条件。毕竟,如果人类的确发源自单一的行星,该行星所具有的特征必定会反映在所有的起源神话,以及每一个文化英雄故事中。嗯,你要我讲解数学上的细节吗?”
  崔维兹说:“暂时还不要,谢谢你。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被数学模型所误导呢?我们确知端点星是在五百年前才建立的,第一批移民名义上来自川陀,可是他们真正的星籍如果没有好几百,至少也包括几十个世界。不过,如果有人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许就会假设哈里·谢顿来自地球,因为他并不是在端点星出生的,进而会认为川陀其实就是地球。当然,如果根据谢顿时代的川陀景观——一个表面覆满金属的世界——去寻找川陀的话,那就一定找不到,而川陀也许就因此被视为不可能的神话。”
  裴洛拉特显得很高兴。“我收回刚才那番军人与政客的批评,我亲爱的伙伴,我现在才发现,你具有了不起的直觉。当然啦,我得设定一些控制方法。我根据正史以及搜集来的神话传说,设计了一百组假历史,其中一组甚至是取材自端点星的早期发展史。然后,我试着将这些创作代入地球模型,结果电脑全部加以否决,每一组都被淘汰。老实说,这也许代表我欠缺幻想的天分,没法子编出合理的故事,可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我相信你尽了全力,詹诺夫。根据你建立的模型,地球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推算出地球的一个大概轮廓,它有许多特征,每个特征的可能性不尽相同。比方说在银河中,大约有百分之九十的住人行星,自转周期都介于二十二到二十六银河标准小时之间。这一点——”
  崔维兹突然插嘴道:“我希望你没有在这上面花工夫,詹诺夫,这根本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一个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不可能自转得太快或太慢,前者会使大气环流产生强烈的风暴;后者会使温度呈两极化的变化。你刚才说的那个现象,其实是人类刻意选择的结果,因为人类喜欢住在条件宜人的行星上,所以适宜住人的行星才会具有相同的特点。可是却有人因此说:‘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啊!’实际上这根本一点都不惊人,甚至不能算是一种巧合。”
  “事实上,”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你所说的这一点,是社会科学中众所周知的现象,我相信在物理学中也是一样。不过我并非物理学家,所以不太敢肯定,但我至少知道这称为‘人本原理’——观测者在观测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会影响到被观测的事件,甚至观测者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产生影响。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合乎模型的那颗行星在哪里?哪一颗行星的自转周期,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日,也就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
  崔维兹抿起嘴,露出深思熟虑的表情。“你认为地球应该是那样的吗?银河标准时间下一定以地球作标准,它可能根据任何世界的特征时间而定,不是吗?”
  “不大可能,这不符合人类的习性。过去一万两千年来,川陀一直是银河的首都;而且足足有两万年的时间,它都是银河中人口最多的世界,可是川陀并没有将它的自转周期——一·○八个银河标准日,强行推广到银河各处。端点星的自转周期则是○·九一个标准日,我们也没有强迫辖下的行星以这个时间当作一天。每一个行星都有本身的当地行星日,利用它作为计时的标准,而在处理星际间的重要事务时,就会借助电脑换算行星日与标准日。所以说,银河标准日必然源自地球!”
  “为什么是必然呢?”
  “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地球曾经是唯一的住人世界,因此依据它的周期所定出的日与年,自然就会成为标准。而人类殖民到其他世界的时候,由于社会的惯性,很可能会继续以这两个单位作为标准。所以我建立的地球模型自转周期刚好是二十四个银河标准小时,而它围绕太阳公转的周期,则刚好是一个银河标准年。”
  “这难道不会是巧合吗?”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现在轮到你在谈巧合了,你想不想打赌,赌这件事情真的是巧合?”
  “这……嗯……”崔维兹吞吞吐吐讲不出话来。
  “事实上,除了日与年之外,还有一个古老的时间单位,称为‘月’。”
  “这我也听说过。”
  “它显然就是地球卫星环绕地球的公转周期,不过……”
  “怎么样?”
  “嗯,我的模型中有一项相当惊人的特点,就是那个卫星的体积实在太大,它与地球的直径比超过四分之一。”
  “我从来没听过有这种事,詹诺夫。放眼银河,不论哪一个住人行星,都没有那么大的卫星。”
  “伹这是个好现象啊,”裴洛拉特手舞足蹈地说:“如果地球是唯一能产生各式各样物种,还能演化出智慧型生命的行星,那么它也应该具有独一无二的自然条件。”
  “可是产生各式各样物种和智慧型生命,以及其他的一切特点,又跟一颗大卫星有什么关联?”
  “好啦,现在你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这很值得深入探讨,你难道不觉得吗?”
  崔维兹站了起来,两手抱在胸前。“可是这又有什么问题?你只要查查住人行星统计表,找一颗自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日、公转周期等于一个银河标准年的行星,如果它刚好具有一颗巨大的卫星,你就算是已经找到了。你说过你‘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可能的答案’,我猜这就代表你已经这样做了,也已经找到了那个世界的位置。”
  裴洛拉特突然露出困窘的表情。“嗯,这个,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的确查过统计表,至少我请天文系的人帮我查过,结果——嗯,让我对你直说吧,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世界。”
  崔维兹突然又坐了下来。“这就代表说,你所有的理论全都砸锅了。”
  “我倒认为并不尽然。”
  “什么叫作并不尽然?你建立了一个模型,其中包括了各种详尽的细节,结果你却找不到实际符合的行星。这就代表你的模型毫无用处,你必须再从头来过。”
  “不对,那只是代表住人行星的统计表并不完整。毕竟,银河中总共有几千万颗行星有人居住,其中一些位置非常偏僻隐匿。比方说,统计表中有将近一半的行星,其中的人口数目并不精确。此外,还有六十四万个住人世界,除了名称之外,其他资料几乎阙如,有些顶多还附上方位而已。根据某些银河舆理学家的估计,统计表未登录的住人行星也许高达一万个。根据一般的猜想,那些世界是故意这样做的,在帝政时期,这样就可能帮他们逃税。”
  “等到帝国崩溃之后,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崔维兹以嘲讽的语气说:“这样就可能有助于他们从事没本生意,把自己的世界当作大本营。有些时候,干这一行会比正经的贸易更容易致富。”
  “这我可不晓得。”裴洛拉特以怀疑的口吻说。
  崔维兹又说道:“无论如何,不论地球上的居民作何打算,我认为住人行星的名单总应该包括地球。根据定义,它是最古老的一个世界,不可能被早期的银河文明遗漏。而它一旦登录在统计表上,就再也不可能消失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当然可以相信社会惯性的效应。”
  裴洛拉特现出了为难的神情,犹豫了半天才说:“事实上,的确有。在住人行星的名单中,的确有一个叫作地球的。”
  崔维兹瞪着他说:“我记得你刚才明明告诉我,说地球并不在那份名单中。”
  “名单中并没有‘地球’这个名字,不过却有一个叫作‘盖娅’的行星。”
  “‘盖压’?它跟地球又有什么关系?”
  “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它的意思就是地球。”
  “为什么它的意思就是地球,而不是代表其他的东西,詹诺夫?这个名字在我听来毫无意义。”
  裴洛拉特原本难得有什么表情的脸孔,此时却好像愁眉不展。“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根据我对那些神话传说的分析,我发现在地球上,存在有好几种不同的、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什么?”
  “你没有听错,毕竟,在整个银河中,我们也有上千种不同的腔调——”
  “银河各处当然有许多种不同的方言或乡音,但却不是无法沟通的不同语言。即使有些方言不容易听得懂,却仍未脱离银河标准语的范畴。”、  “当然,但如今星际间保持着持续不断的星际旅行。如果说,有哪个世界孤立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但你讲的是地球本身啊,那是单一的一颗行星,哪来的什么孤立?”
  “地球是人类起源的行星,别忘了这一点。那里必然有过一段难以想像的原始时期,没有星际旅行,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任何科技。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岁月,以及无数的生存竞争,人类才由非人的祖先逐渐蜕变而来。”
  “这种说法简直太荒谬了。”
  裴洛拉特听了这句评语,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态。“也许讨论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用,老弟,我从来没有说服过任何人。这当然是我自己的错,我可以肯定。”
  崔维兹随即感到后悔,连忙赔罪道:“詹诺夫,我向你道歉,我刚才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有经过大脑。你告诉我的这些观念,毕竟有许多是我不熟悉的,你花了超过三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建立起这些理论,我却得一下子就照单全收,你必须考虑到这一点——听我说,我可以想像地球上出现过原始人,他们发展出两种完全不同、彼此无法沟通的语言……”
  “或许有六、七种之多——”裴洛拉特的语气没有什么自信,“地球可能分成好几个庞大陆块,起初,各个陆块之间也许没有任何联系。居住在每个陆块上的人,都有可能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语言。”
  崔维兹刻意以严肃认真的口气说:“在每一个陆块上的人,一旦知晓了彼此的存在,他们可能也会开始争辩起源问题,争论究竟在哪一个陆块上,最早出现从其他动物演化而来的人类。”
  “这很有可能,葛兰。他们如果那么做,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而在那些不同的语言中,有一种以‘盖娅’代表地球,但是‘地球’这个名称却是源自另外一种语言。”
  “对,对。”
  “而那个将地球称作‘地球’的语言,后来发展成为银河标准语。可是地球上的居民,由于某种原因,却用他们另外一种语言中的‘盖哑’,来称呼他们自己的世界。”
  “完全正确!你学得的确很快,葛兰。”
  “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把它想得多玄。如果盖娅真的就是地球,虽然名称不同,可是根据你先前的论点,这个盖哑的自转周期应该刚好是一个标准日,公转周期正是一个标准年,而且具有一个巨大的卫星,以恰好一个月的公转周期环绕这个行星。”
  “对,一定应该是这样。”
  “好啦,那么请告诉我,它到底是符合还是不符合这些必要条件?”
  “其实我还不敢说,因为统计表上没有这些资料。”
  “真的吗?好吧,那么,詹诺夫,我们是不是该飞到盖娅,去测量一下它的自转与公转周期,同时好好看一看它的卫星呢?”
  “我是很想去,葛兰。”裴洛拉特说得很迟疑。“问题是它的位置也没有精确的记载。”
  “你的意思是说,你唯一的资料只是一个名字,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这就是你所谓的‘极可能的答案’?”
  “伹这也就是我想去银河图书馆的原因!”
  “慢着,你说统计表中没列出精确的位置,上面究竟有没有任何其他资料?”
  “它被列在赛协尔星区之下,旁边还加了一个问号。”
  “好啦,那么——詹诺夫,别再垂头丧气了,就让我们飞到赛协尔星区,我们总有办法找到盖娅的!”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七章 农夫

  1

  史陀·坚迪柏正沿着大学外围的乡间小路慢跑。
  第二基地的成员,通常很少来到川陀的农业世界冒险。他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不过当他们出来的时候,绝对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在外头耽搁太久。
  然而坚迪柏却是个例外,过去他也经常寻思自己为何如此特立独行。寻思的意思就是探索自己的心灵,这是第二基地的成员——尤其是发言者——日常的重要功课。他们的心灵兼具矛与盾的功能,必须随时锻炼攻击与防御的能力。
  自己之所以与众不同的原因,坚迪柏所找到的答案——至少是他自己满意的答案——是他出身于一个较特殊的世界,那里比一般的住人行星更为寒冷,而且质量也更大。十岁那年,当他被带到川陀来的时候(第二基地在银河各处暗中布下的特务网,不会放过像他这种天赋异禀的少年),便发现川陀是个重力场较弱、气候温和宜人的世界。因此,他很自然地比其他人更喜欢到户外来。
  在他刚到川陀的那几年,就意识到自己的身材瘦弱矮小,担心在这个温暖舒适的世界住久了,会变成温室里的花朵。由于有了这种警惕,他一直规定自己做大量的运动。经过许多年持之以恒的锻炼之后,虽然他的身材仍旧矮小,却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与庞大的肺活量。慢跑与健行便是他健身之道的重要一环——关于这一点,已经有其他的发言者在背后说话,坚迪柏却将这些闲言闲语完全置之脑后。
  他始终都是我行我素,也不曾顾虑自己只是个“第一代”,而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全都是第二或第三代,换句话说,他们的父祖辈已经是第二基地的成员;此外,他们也一律比他年长。所以说除了招惹闲话之外,他还能指望得到什么好评?
  根据第二基地一项悠久的传统,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所有的心灵都必须完全敞开。(理论上是要完全敞开,但实际上,鲜有发言者会不保留一个隐私的角落。久而久之,这项传统便形同具文。)因此,坚迪柏很清楚他们真正的感觉是嫉妒,而他们也知道这点瞒不过他;正如同坚迪柏了解自己的野心是源自过度自卫的心理,他们对此也都一清二楚。
  此外,他自己的童年(坚迪柏的思绪又回到他喜欢出来冒险的原因)是在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度过,那里广大开阔,拥有壮观而变化多端的自然景观。他的家乡位于一个肥沃的谷地,在他心目中,谷地周围的山脉是全银河最最美丽的,而一到酷寒的冬季,群山更显现出难以想像的壮丽景色。故乡世界的风貌,以及遥远的童年美景,他至今仍记忆犹新,而且常在梦中重温昔日的欢乐。如今,他又怎能让自己关在百公里大的古代建筑中?
  他一面跑,一面以轻蔑的目光四处打量。川陀是个温和舒适的世界,却缺少了壮美的崎岖地貌;虽然它是一个农业世界,却从来都不是一个肥沃的行星。
  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因缘际会,才使得川陀成为泛银河的行政中心。当年范围广大的行星联盟,与其后涵盖整个银河的帝国皆定都于此。川陀没有其他方面的优良条件,也没有强烈的动机来从事其他方面的发展。
  在经历了大浩劫之后,川陀还能撑下去的原因之一,是它表面所累积的大量金属资源。这是个巨大的“矿藏”,为五十几个世界提供了廉价的钢、铝、钛、铜、镁。过去数千年来所搜集的各种金属,就这样子又流散出去,算起来,比当初积聚的速率要快上几百倍。
  如今川陀仍然保存着大量金属,不过全都埋在地底,不再唾手可得。那些阿姆农民(他们从不自称“川陀人”,认为那是一个不吉利的名字,第二基地成员遂刻意沿用此一名称)不愿意再打金属的主意,这无疑是出于迷信。
  他们真是一群笨蛋——留在地底的金属,很可能会不断毒害土壤,使原本就不肥沃的上地变得更加贫瘠。但是话说回来,由于人口相当稀疏,再贫瘠的土地也足以养活他们。事实上,金属的买卖也从未真正中断过。
  坚迪柏的目光盘桓在平直的地平线上。就地质学的观点而言,川陀跟绝大多数的住人行星一样,仍旧是一颗活生生的行星。不过上一次大规模的造山运动期,距今至少已有一亿年,因此高山都已被侵蚀成低缓的丘陵。然而即使是丘陵,在川陀历史的金属包覆期,也大多遭到了铲平的命运。
  “首都湾”位于南方,远在目力不可及的位置,而再向南便是“东洋”。在地底水产养殖场毁坏殆尽之后,海湾与海洋遂再度重见天日。
  往北遥望,可看到银河大学的尖塔建筑,相较之下显得低矮宽广的图书馆(大部分结构位于地底)则全部被尖塔所遮掩。再往北一点,就是皇宫的遗迹。
  小路的两旁紧邻着许多农场,其间偶尔会有一栋建筑物。坚迪柏经过了许多牛群、羊群、鸡群,全都是川陀农场最常见的家畜与家禽,它们的心灵一律无视他的存在。
  坚迪柏忽然想到,不论在银河的哪个角落,只要是有人类居住的世界,都可以看到这些动物,不过,却没有任何两个世界的品种完全一样。他记得家乡那些山羊,以及自己养的那头母羊,还想起了帮它挤奶的过程。它们似乎比川陀的山羊大一些,个性也比较坚决;川陀的山羊都是在大浩劫之后引进的,属于体型较小,性情较为沉稳的品种。在银河各个住人世界上,每一类动物都有不同的变种,种类简直不可胜数。而各个世界的上流社会,都发誓他们最喜欢本地的品种,不论是肉类、乳品、蛋类、羊毛等等,全都是自己家乡的最好。
  跟往常一样,一个阿姆人也看不到。坚迪柏感到农民们是有意躲避,因为他们不愿意被所谓的“斜者”看见。(他们在方言中,把“学者”误念成“斜者”,也可能根本是故意的。)这又是另一个迷信!
  坚迪柏抬头看了看川陀的太阳,现在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却不会使人感觉闷热。在这个地带、这个纬度上,气候一向四季如春,从来不会出现炙人的烈日,也没有刺骨的冷风。(坚迪柏有时甚至怀念那种酷寒的天气,至少在他的想像中,那种寒意十分令人怀念。他一直没有再返回家乡,也许就是不希望使美梦幻灭,这一点他自己也必须承认。)
  他感觉到肌肉敏锐而紧绷,十分舒畅,料想自己已经跑得够久了,便逐渐改为步行,同时大口大口做着深呼吸。
  对于即将召开的圆桌会议,他已经做好完善的准备。他准备藉这次会议做最后的冲刺,一举改变第二基地以往的政策,并且唤醒所有发言者的危机意识,让他们都能了解,第一基地与另一个对手都将带来重大威胁;并且要让他们觉悟到,必须终止依赖“完美的”谢顿计划,因为那样将会带来致命的危险。他们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完美”正是最明确的警讯?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是其他发言者提出这个议题,一定不会遇上什么问题。现在由他提出来,难免会有些麻烦,不过最后仍旧能够过关,因为老桑帝斯会支持他,而且无疑将会支持到底。桑帝斯不会希望成为历史罪人,让第二基地毁在他这位首席发言者手里。
  阿姆人!
  坚迪柏猛然一惊,在看到那人之前,他早已感应到那个遥远的心灵卷须。那是一个阿姆农夫的心灵——粗糙而率直。坚迪柏小心翼翼地撤回精神感应力,他刚才仅仅轻触一下对方的心灵,对方绝对不会有任何感觉。第二基地在这方面的规定极为严格,因为农民们在无意中已成为第二基地最好的屏障,所以必须尽可能不去打扰他们。
  凡是到川陀来旅行或做生意的人,除了偶尔会看到几个活在过去的无名学者,见到的都是这些农民。如果把农民赶走,或甚至只是干扰到他们纯朴的心灵,就会使“学者们”变得引人注目,从而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这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史学问题,每一位初进银河大学的弟子都要自行证明一次。他们会发现,只要稍微扰动一下农民的心灵,元光体便会显出惊人的、剧烈的“偏逸现象” 。)
  现在坚迪柏看见他了,的确是一名农夫,彻头彻尾的阿姆人。像极了漫画中典型的川陀农夫模样——身材又高又壮,皮肤晒成褐色,衣着简陋随便,双臂裸露在外,黑发、黑眼,走起路来步伐又大又不雅观,坚迪柏彷佛已能闻到一股谷仓的味道。(坚迪柏提醒自己,可别因此蔑视对方。普芮姆·帕佛为了计划的需要,常常心甘情愿扮演农夫的角色,他又矮又胖又松垮,哪里像个农夫。当年,他绝不是靠外表骗倒年少的艾卡蒂,而是凭藉他心灵的力量。)
  那个农夫昂首阔步地走过来,双眼大刺剌地紧瞪着他——这使得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从来没有阿姆的男女用这种眼光看他,即使是小孩子,也会先跑得老远,才敢对他露出好奇的目光。
  坚迪柏并未放慢脚步,反正路还很宽,自己绝对能够从旁边穿过去,不必跟对方罗唆半句,而且看都不用看他一眼——这样最好。因此,他决定不碰触那个农夫的心灵。
  坚迪柏往路边挪,那个农夫却不吃这一套,反而停了下来,两条腿向外张开,同时伸出双臂,好像故意要挡住去路。然后他开口说:“喂!你是斜者吗?”
  坚迪柏尽量收敛精神力量,却仍从欺近的心灵中,感受到一种好勇斗狠的狂乱情绪。他也停下了脚步,因为衡量现在这种态势,想要不讲几句话就走过去,已经绝无可能了。对他而言,这可是一件烦人的事。像坚迪柏这种人,早已经习惯第二基地的沟通方式,也就是藉由声音、表情、思想与精神状态的繁复组合,构成一种迅疾而微妙的“心理语言”。因此,单纯使用声音来表达意念,总是令他觉得格外厌烦。就像是想撬起一块大石头,放着旁边的铁棍不用,却偏偏要徒手行事一样。
  坚迪柏不得不开口,他尽量以平稳而不带一丝情绪的口气说:“没错,我正是一名学者。”
  “喂!你正是一名斜者!我们现在是在讲外国话吗?老子看不出你正是或歪是斜者吗?”他故意戏谑地低头鞠了一躬,“你,你是又小又瘦又苍白、鼻孔又朝天的斜者。”
  “你想要怎么样,阿姆人?”坚迪柏仍旧镇定地问道。
  “老子姓氏是鲁菲南,大名为卡洛耳。”他的阿姆口音越来越重,舌头卷得非常厉害。
  坚迪柏问道:“你想要怎么样,卡洛耳·鲁菲南?”
  “你姓啥名啥,斜者?”
  “这有什么关系吗?你继续叫我‘学者’就行了。”
  “若老子问你,老子就要得到答案,鼻孔朝天的小小斜者。”
  “好吧,我的姓名是史陀·坚迪柏,现在我要去办自己的事了。”
  “你有何事要办?”
  坚迪柏突然觉得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因为他觉察到附近出现了其他心灵。他根本不必回头,就可以知道后面还有三个阿姆男子,而远处还有更多的人,农夫特有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我的事情,卡洛耳·鲁菲南,与你无关。”
  “哦?你竟敢如此说?”鲁菲南提高了音量。“伙计们,他说他的事同咱们无关。”
  他身后顿时响起一阵笑声,然后又传来了几句话:“他的话是对的,他的事是啃书本和擦电脑,根本不算真正男子汉的工作。”
  “不管我的工作是什么,”坚迪柏以坚定的口吻说:“我现在就要去做了。”
  “你打算如何去,小小斜者?”鲁菲南问道。
  “从你身边走过去。”
  “你想试试看?你不惧怕遭到手臂拦阻?”
  “你要跟所有的伙计一起上?还是只有你一个人?”接着,坚迪柏突然改用道地的阿姆方言说:“汝不惧怕单打独斗?”
  严格说来,他不应该这样子向对方挑衅。可是这样说,至少可以防止他们一拥而上。群殴是万万不可发生的事,否则他将被迫采取更轻率的措施。
  这句话果然生效了,鲁菲南皱着眉头说:“倘若此地有惧怕,蛀书虫,惧怕全部在你心中。伙计们,闪开点,站到后头去,让他走过来,他将明了老子惧不惧怕单打独斗。”
  说完,鲁菲南便举起一双粗大的拳头,不停地使劲挥舞着。坚迪柏并不把农夫的拳击功夫看在眼里,不过仍有可能冷不防地重重挨上一记。
  坚迪柏谨慎地发出精神力量,迅疾地接触鲁菲南的心灵。他并没有做太多手脚,只是轻轻接触了一下,对方完全没有感觉,但是反射机制却已遭到抑制。然后坚迪柏又将力量延伸出去,探进周围越聚越多的心灵中。他的发言者心灵发挥了高超的技艺,不断迅速地来回游走,在每个人的心中停留的时间恰到好处,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足以侦测到是否藏有可资利用的念头。
  他轻巧而警觉地向鲁菲南逼近,同时注意到没有其他人准备插手,这才总算稍微松了一口气。
  鲁菲南突然一拳击出,坚迪柏在他牵动肌肉之前,早已清楚他心中的企图,因此及时闪到了一旁。拳头卷着一阵风声打过来,要闪开可不容易,但是坚迪柏依旧奸端端地站在原处,人群中立时发出一连串叹息声。
  坚迪柏未曾试图招架,也没有想要还击。如果招架的话,难保自己的手臂不会痛得发麻,而还击则毫无用处,对方可以轻易地承受他的拳头。
  他只能像斗牛一般对付这个莽汉,让他每次的攻势都落空,慢慢将对方的锐气挫尽,这是直接还手绝对无法做到的。
  鲁菲南果然像疯牛般高声怒吼,同时再度发动攻击。坚迪柏又重施故技,在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正好让农夫扑了个空。接着鲁菲南又发动第三波攻势,结果照样未能得逞。
  坚迪柏感到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虽然体力消耗得不多,伹他必须施展似有若无的精神控制力,那是相当困难的事,他实在撑不了多久。
  于是他又开口,尽量以最平静的口吻说:“我不要跟你玩了。”与此同时,他还轻拍着鲁菲南的“恐惧抑制机制”,试图以最不干扰他心灵的方式,唤起农夫对学者迷信式的敬畏。
  鲁菲南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不过一时之间却没有任何动作。坚迪柏能够感知对方的想法——小小斜者会像变戏法一样凭空消失!坚迪柏还感到对方的恐惧感正逐渐增强,有那么片刻……
  不料这个阿姆人的怒意又陡然高涨,瞬间将恐惧感完全淹没。
  鲁菲南大声吼道:“伙计们!这斜者会跳舞,脚趾头很滑溜,瞧不起阿姆人光明正大一拳换一拳的规矩。逮住他,抓牢他,好让老子跟他换换拳头。他能先打老子,毕竟来者是客,老子——老子然后再回敬他。”
  坚迪柏发现周围的人堆中有些空隙。他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设法弄出一道可以脱身的缝隙,立刻钻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仗着自己的肺活量,加上足以化解农民们意志的精神力量,也许就能逃过一劫。
  他不停地闪躲挪栘,同时不断发出抑制性的精神力量。
  办不到了,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而第二基地的戒律又太严格。
  他感觉双臂被许多手抓住,他被逮到了。
  现在,他至少得干扰几个人的心灵。这样做将犯了大忌,会因而葬送掉他的前途,可是他的性命——他宝贵的生命——此时已经岌岌可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2

  圆桌会议的成员还没有到齐。
  一般说来,如果有任何发言者迟到,会议通常仍会准时召开。而现在,桑帝斯想,在场的成员根本也无意再等下去。史陀·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显然对这一点还不够了解。他一向表现得好像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而年长者全都该随时提醒自己年事已高。其他的发言者都不欣赏坚迪柏,事实上,桑帝斯自己也非百分之百欣赏他。可是今天这种状况,却并不是欣赏与否的问题。
  他的沉思被黛洛拉·德拉米打断,她正用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望着他。她的圆脸总是带着纯真友善的表情,恰好掩饰了精明的心灵(与她地位相等的第二基地成员,几乎全都承认这一点)与鹰隼般敏锐的注意力。
  她带着微笑说道:“首席发言者,我们还要再等下去吗?”(由于会议尚未正式召开,因此严格说来,她的确有资格首先打破沉默。下过,其他的发言者都会等桑帝斯先开口,因为根据他的头衔,他总是有这个权利。)
  桑帝斯以宽容的目光望着她,对于她的轻微失礼并不在意。“通常我们并不需要再等下去,德拉米发言者。然而这次召开圆桌会议,正是为了听取坚迪柏发言者的意见,稍微放松一点规定也无伤大雅。”
  “他到哪里去了,首席发言者?”
  “这一点,德拉米发言者,我并不知道。”
  德拉米望了望四周那些拉长的脸孔。除了首席发言者之外,应该还有十一位发言者,也就是说,总共只有十二位。五个世纪以来,第二基地的势力与职责扩张了无数倍,但是增加圆桌会议席次的各种尝试,却始终都没有成功。
  在谢顿死后,第二代首席发言者(谢顿本人一向被奉为第一代首席发言者)就做出了明确的规定,将发言者的名额定为十二名,从此这个规定便一直沿袭至今。
  为什么是十二名呢?因为十二个人很容易等分成几组;而且这个数目不多不少,集体开会不至于乱成一团,也足够分成好几组分别行事。更多的话就会变得大而无当,再少一些则将失去弹性。
  上述这些理由,只不过是后人的诠释。事实上,没有人知道选取这个数字的真正原因,也不懂为什么要保持一成不变。这也就是说,即使是第二基地的成员,有时也难免成为传统的奴隶。
  当德拉米环视每一张脸孔,接触每一个心灵时,这个问题在她心中一闪即逝。最后,她以嘲讽的目光凝视着那个空置的座位——那个地位最低的座位。
  她发现没有任何人对坚迪柏表示同情,这点令她十分满意。她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像娱蚣一样令人嫌恶,这是他咎由自取。只不过他具有显著的能力与才干,因此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公开提议将他交付审判,以取消他的发言权。(在第二基地五百年的历史中,前后只有两位发言者遭到弹劾,不过两人都没有被定罪。)
  现在坚迪柏无故不出席,显然对圆桌会议构成严重的侮辱,这比其他犯众怒的举动更糟。如今大家想审判坚迪柏的意识陡然高涨,德拉米因此觉得非常高兴。
  她继续说道:“首席发言者,如果您不知道坚迪柏发言者目前的下落,我很乐意告诉您。”
  “请说,发言者。”
  “我们之间,有谁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她没有使用正式的头衔称呼他。当然,这一点大家都注意到了)“总是跟阿姆人牵扯不清呢?至于到底是些什么牵扯,我并不想多过问。不过,他此时此刻正跟他们在一起,而且显然对他们非常关心,甚至将他们看得比圆桌会议更为重要。”
  “我相信,”另一位发言者说道:“他只不过是到外面去散步或慢跑,做做运动而已。”
  德拉米再度露出微笑,她经常面带笑容,这是惠而不费的举动。“大学、图书馆、皇宫,以及周围这一大片领域,全都是我们的地盘。虽然跟整个行星比较起来,这个范围并不算大,可是要做做运动,我想也足够宽敞了——首席发言者,我们还不能开始吗?”
  首席发言者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有全权让圆桌会议继续等待,甚至可以宣布暂时休会,直到坚迪柏出现之后再复会。
  然而,身为一名首席发言者,必须得到其他发言者的支持,如果连消极的支持都没有,工作不可能顺利推展,因此得罪他们绝非明智之举。即使是普芮姆·帕佛,当年为了要贯彻自己的计划,有时也不得不说些违心的甜言蜜语。更何况,坚迪柏的缺席的确令人恼火,连首席发言者自己都有这种感觉。给这个年轻人一点教训也好,好让他知道自己不能为所欲为。
  因此,身为首席发言者,他照例率先正式发言:“让我们开会吧。坚迪柏发言者从元光体的资料中,推导出了一些惊人的结果,他相信另外还有一个组织,以更高明的方法在维护谢顿计划,而且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他们自己。因此他的看法是,为了自卫起见,我们必须对这个组织多加了解。你们都已经收到这个报告,这次召开会议的目的,是让诸位有机会当面质询坚迪柏发言者,希望我们能够达成某种结论,以便作为未来政策的指导方针。”
  事实上,桑帝斯根本就不必说那么多。他已经敞开了自己的心灵,其他发言者都能一目了然,开口发言只不过是一种礼貌。
  德拉米飞快地环顾四周,其他十个人似乎都同意让她出面,担任反坚迪柏的发言代表。于是她说:“然而坚迪柏——”(她又省掉了头衔)“并不知道,也说不出那个组织是何方神圣。”
  她发言的口气很清楚,那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直述句,而且语意已经接近无礼的程度。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说:我能够分析你的心灵,你用不着再费心多做解释。
  首席发言者体会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但却立刻决定不加予理会。“坚迪柏发言者——”(他一丝不苟地使用这个正式称谓,甚至没有故意加重语气来强调)“虽然不知道,也说不出那个组织的究竟,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第一基地的成员,在他们的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都对我们一无所知,事实上,现在他们也几乎不晓得我们的真面目,难道你认为我们自己也不存在吗?”
  “虽然我们的存在是个秘密,”德拉米答道:“这却不能代表,任何东西想要存在,也必须跟我们一样不为人知。”说完她轻笑了一声。
  “说得很有道理,这就是为什么坚迪柏发言者的推论,有必要以最审慎的态度详加检验。他的结论是基于严格的数学推导,我自己已经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我奉劝诸位也都能认真研究一下,它是——”(他寻思著一个适当的表达)“相当具有说服力的。”
  “那个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他一直盘踞在您的心中,但您为何却只字不提?”(又一次无礼的冒犯,首席发言者这回有点光火了)“他又是怎么回事?”
  首席发言者答道:“坚迪柏发言者认为这个人,崔维兹,是那个组织的工具,也许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我们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如果这个组织,”德拉米靠向椅背,将已呈灰色的头发从眼前拨开,顺手推到脑后。“不管它是什么,如果它的确存在,又具有恐怖的强大精神力量,而且如此隐密的话,那么,他们有可能用这样公开的手段,假手一个这样抢眼的人物——一名遭到第一基地放逐的议员行事吗?”
  首席发言者严肃地回答:“照理说应该不会,但我却注意到一件令人极为不安的事,连我自己也不大了解。”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将思绪埋藏起来,羞于让其他的发言者看见。
  每位发言者都注意到了这种心灵转变,根据一项严格的要求,他们全都对这种愧意表示尊重。德拉米也照做了,不过却感到很不耐烦,然后她又遵循既定的公式说道:“既然我们明白并且谅解您的愧意,可否请您让我们知道您的想法?”
  于是首席发言者又说:“德米拉发言者,我跟你一样,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假设崔维兹议员是另一个组织的工具;即使他真是一个工具,我也看不出他能达到什么目的。可是坚迪柏发言者好像十分肯定,而对于一位有资格担任发言者的人,我们绝对不能忽视他的直觉。因此,我做了一个尝试,试着将心理史学套用在崔维兹身上。” ;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某位发言者以低沉而惊讶的口气问道,同时他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那等于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句:真是个笨蛋!不过他立即表示了悔意。
  “套用在单独一个人身上,”首席发言者说:“你的想法没错,我真是个笨蛋!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心理史学绝不可能适用到个人身上,甚至对一小群人也不灵光。然而,我实在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我将‘人际交点’外推到超过极限很远的区域,可是我总共用了十六种不同的方法,而且选择的是一个区域,而并非只是一个点。然后,我又分析了我们手中有关崔维兹的所有资料——第一基地的议员多少会受到我们的注意,此外还加上基地市长的资料。最后我将这些结果综合起来,只怕其中的过程恐怕是乱七八糟。”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德拉米追问:“我猜想您……结果出人意料之外吗?”
  “正如同诸位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结果。”首席发言者答道。“单独一个人的行为绝对无法预测,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我在心理史学上花了四十年的时间,如今在分析任何问题之前,我都能对结果先有一个相当明确的预感,而且很少猜错。我对眼前这个问题,虽然没有合理的答案,却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认为坚迪柏的说法是正确的,我们不可以对崔维兹置之不理。”
  “为什么呢,首席发言者?”德拉米问道。首席发言者心中强烈的情绪,显然令她大吃一惊。
  “我感到很羞愧,”首席发言者说:“自己竟然无法克制住冲动,而将心理史学用在不适用的问题上。而更令我感到羞愧的是,我还允许自己被纯粹的直觉所左右。然而我却身不由己,因为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假使坚迪柏发言者是对的,如果我们正遭受到不知名的威胁,那么根据我的感觉,当我们的危机降临时,崔维兹将是扭转乾坤的决定性人物。”
  “您这种感觉有什么根据呢?”德拉米感到很吃惊。
  首席发言者桑帝斯愁眉苦脸地环视众人,然后说:“我毫无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没有给出任何结果。可是当我观察各种关系的交互作用时,我感到崔维兹便是一切事物的关键。对于这个年轻人,我们一定要密切注意。”

  3

  坚迪柏心里很明白,他已经无法及时赶回去参加圆桌会议,还有可能永远都回下去了。
  他的四肢都被牢牢抓住,但他仍拼命测试四周的心灵,试图找出迫使他们释放自己的最佳对策。
  鲁菲南站在他的面前耀武扬威,对他说道:“你准备好没,斜者?一拳换一拳,一掌换一掌,阿姆传统方式。来吧,你个子小,你先来打。”
  坚迪柏说:“那么,是否有人像抓住我这样抓住阁下?”
  于是鲁菲南说:“放开他,不对不对,光放开手臂,让他能挥动拳头,两只脚要好好抓牢,我们不要他再跳舞。”
  坚迪柏感觉双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但是至少两只手可以活动了。
  “打呀,斜者,”鲁菲南说:“打一拳给咱们看。”
  此时,坚迪柏向四处探出的精神感应,突然发现了一个合适的心灵——其中充满着愤怒、不平与怜悯的情绪。他毫无选择余地,必须冒险增强精神力量,将那个心灵完全掌握,然后再随机应变……
  但他随即发觉没有这个必要!他根本尚未碰触这个新出现的心灵,它的反应却与他的期望一样——完全一模一样。
  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较小的身形——结实健壮,一头黑发又长又乱,两只手臂向前伸出——疯狂地冲过来,疯狂地推开那名阿姆农夫。
  那是一个女人,刚才由于坚迪柏太过紧张,一心一意只想脱困,因此完全浑然不觉,直到现在才凭视觉发现这一点。想到这里,他不禁埋怨起自己来。
  “卡洛耳·鲁菲南!”她对农夫尖声叫道:“你是大欺小的懦夫!一拳换一拳,是哪门子阿姆传统方式?你是那斜者的两倍大,你打我都比打他危险多。揍一顿那可怜小子你很有名望吗?我想你是不要脸。会有一大堆人指着你鼻子,大家全会说:‘那边有个鲁菲南,出了名的大欺小。’我想人人会笑你,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男人会跟你喝酒,再没一个要脸的阿姆女人会跟你有牵扯。”
  鲁菲南忙着阻止这轮猛攻,一面挡开她不停落下的拳头,一面还不停地向她讨饶:“好啦,苏拉,好啦,苏拉。”
  坚迪柏感到抓住他的手一下都松掉了,鲁菲南不再对他横眉竖眼,所有人的心思也都从他的身上栘开。
  苏拉也没有理睬他,她的怒火全部集中在鲁菲南身上。坚迪柏此时回过神来,赶紧设想如何才能让那股怒火持续不灭,还要让鲁菲南心中的羞愧更为增强,而这两者必须做得恰到好处,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然而,他又发现这也根本没有必要。
  那女人又骂道:“你们全站远点,听好,假若光是大块头卡洛耳欺负这个营养不良的家伙还不够丢脸,你们这五、六个狐群狗党一定还会加上一份,不要脸。你们等一下回到农场,一定会大大吹嘘这件大欺小的英勇行为。你会说:‘我抓住那小子的手臂,大块头鲁菲南打他的脸,他不敢还手。’你会说:‘可是我负责抓他的脚,所以光荣也有我一份。’大块头鲁菲南会说:‘我没法子逮到他,所以我的农夫朋友把他抓牢,有他们六个人帮忙,我一拳就赢了他。’”
  “可是,苏拉,”鲁菲南以近乎呜咽的声音说:“我告诉斜者他可以先打。”
  “你会怕他那两只细手臂的重拳头?得了吧,笨头鲁菲南。奸啦,让他爱到哪去就到哪去,你们这些人赶紧爬回家,这样你们的家还都会欢迎你们。你们最好祷告今日这件伟大事迹被人忘掉,假如你们要把我的火气再升高,那么就甭指望啦,因为我一定会把这个消息传到远方。”
  农夫们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全都垂头丧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坚迪柏看他们走远了,这才转过头来盯着那个女人。她穿着宽松的工作服与长裤,脚上套着一双粗制的鞋子,满脸都是汗水,正在使劲喘着气。她的鼻子稍嫌大了些,胸部很厚实(由于她穿着宽大的工作服,坚迪柏无法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裸露在外的双臂肌肉发达——这是当然的事,阿姆女人总是跟男人一块下田干粗活。
  她双手叉腰,以严肃的目光瞪着他。“好啦,斜者,干嘛还拖拖拉拉?赶快回到‘斜者之宫’去。你惧怕吗?想我陪你走吗?”
  她全身的衣服显然好久没有洗过,坚迪柏可以闻到散发出来的汗酸味。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如果露出任何嫌恶的表情,都将是最失礼的行为。
  “我很感谢你,苏拉小姐……”
  “我的姓氏是诺微——”她粗声地说:“苏拉·诺微,你可以叫我诺微,不必再多加什么。”
  “我很感谢你,诺微,你帮了我大忙。欢迎你陪我一起走,并非是我惧怕,是有你作伴我感到荣幸。”说完,他优雅地鞠了一个躬,就像对大学里的女郎致意一般。
  诺微立刻涨红了脸,好像完全不知所措,只好也模仿着他的动作。“荣幸——是我的。”她似乎在头脑中翻找了许久,才想到这句足以表达她的喜悦,并且显得很有教养的话。
  于是他们一道往回走,坚迪柏很明白,每跨出悠闲的一步,就代表他会多迟到几秒钟。在圆桌会议上迟到,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但是他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仔细思考刚才的变故究竟有何深意。因此他异常镇定,毫不在意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当银河大学的建筑遥遥在望的时候,苏拉·诺微停下了脚步,以迟疑的口气说道:“斜者师傅?”
  坚迪柏想,显然因为已经渐渐接近她口中的“斜者之宫” ,因此她的谈吐越来越文雅。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冲动,想要说:“你不再叫我可怜小子啦?”——可是那只会无谓地害得她无地自容。
  “什么事,诺微?”
  “斜者之宫很美观、很豪华吗?”
  “是很不错。”坚迪柏说。
  “我曾经作梦我在斜者之宫里,而且——而且我是一个斜者。”
  “哪一天,”坚迪柏客气地说:“我带你参观一下。”
  由她望向他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绝不认为那只是客套话。“我会写字,我向学校师傅学过,假如我写信给你——”她假装只是随口问问:“我该怎样标示,信才能到你手上?”
  “只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就能够收到了。不过现在我得走了,诺微。”
  他再向她鞠了一躬,而她又试着模仿了一次那个动作,两人就往相反的方向走。坚迪柏很快便将她从心头挥去,现在他心中只有圆桌会议,尤其是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一想到这些,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分外沉重。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八章 农妇

  1

  发言者们围坐在圆桌周围,每一位都在精神屏蔽的掩护之下。他们像是有志一同,全都想将心灵隐藏起来,以免对首席发言者做出难以避免的侮辱。因为首席发言者刚才的陈述——有关崔维兹事件的来龙去脉——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他们唯一的举动,只是偷偷向德拉米看去,即使只是这样,也差下多泄露了他们的态度。在所有的发言者中,德拉米的蛮横无礼是最出名的,连坚迪柏有时也不得不说些表面的应酬话。
  德拉米注意到了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她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勇敢地挺身面对这个难局。事实上,她也并不想逃避这个问题。在第二基地过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首席发言者因为“错误分析”(她故意发明了这个名词,以便做为一种掩饰,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无能”)而遭到弹劾,但是现在却有了这个可能,因此她绝不会犹豫畏缩。
  “首席发言者!”她以柔和的语气说,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薄唇看起来几乎和脸色一样苍白。“这是您亲口说的,说您的意见没有任何根据,心理史学的数学未曾导出任何结果。您是要我们根据玄奥的直觉,就做出一个重大无比的决策?”
  首席发言者抬起头来,双层紧紧锁在一起,他注意到所有的发言者都将心灵屏蔽起来,也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他以冷静的口吻说:“我并不讳言缺乏证据,也没有提出任何伪造的结果。我向诸位所报告的,是一位首席发言者心中强烈的直觉,而这位首席发言者一生都在钻研谢顿计划,总共累积了数十年的经验。”他带着鲜有的孤傲神情环视众人,这使得他们的精神屏蔽一一软化、解除。其中,德拉米(当他的目光转向她的时候)是最后如此做的一位。
  她赶紧在心中注满毫无敌意的坦然情绪,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我当然接受您的说法,首席发言者,不过,我想您大概愿意重新考虑一下。既然您对于诉诸直觉这件事,已经表示了羞愧之意,您现在是否希望,能够将这段发言从纪录中删除——如果,根据您的判断,应该……”
  此时,坚迪柏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什么发言应该从纪录中删除?”
  每一对眼睛部同时立刻转向。在先前那个紧要关头,如果不是他们都将心灵屏蔽,那么早在坚迪柏进门之前,大家就应该感到他已经接近。
  “刚才大家的心灵都封闭了?全都不知道我走进来?”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说道:“我们这个圆桌会议,今天开的是什么同乐会,竟然没有人警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你们全都认为我无法出席?”
  这一连串惊人之语,严重破坏了所有规炬。迟到已经是很糟的事,坚迪柏未经通报就闯入会场,所以更要罪加一等;而在首席发言者准许他人席之前,他竟然就擅自发言,这简直就是罪不可赦了。
  首席发言者转头望向他——其他的问题暂时都不重要了,纪律问题必须最先解决。
  “坚迪柏发言者,”他说:“你迟到了,你未经通报就进入会场,然后又未经许可就擅自发言。我是否应该中止你三十天的发言权?你有任何抗辩的理由吗?”
  “当然有,我们现在应该先讨论,究竟是谁设法让我迟到——以及原因何在。弄明白这个问题之后,才应该来讨论停权处分的动议。”坚迪柏的话说得既冷静又谨慎,不过思绪中却夹杂着怒火,他也不在乎有什么人会感觉到。
  德拉米当然察觉了,她高声说道:“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疯了?这个女人这么说才疯了呢,还是因为她心虚的缘故?首席发言者,我现在向您提出一项事关我个人权益的动议。”坚迪柏说。
  “什么样的个人权益,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我指控在座其中一位企图谋杀。”
  所有的发言者全都跳了起来,同时会场响起了由语言、表情与精神状态构成的聒噪,几乎将屋顶都掀翻了。
  首席发言者举起双手,大声喝道:“我们必须给这位发言者一个机会,让他陈述他的个人权益。”他发现必须借助精神力量增强自己的威权,虽然这样做极不合宜,可是他没有其他选择。
  聒噪渐渐止息了。
  坚迪柏默默地等待,直到会场完全恢复宁静,再也没有一点普通噪音与精神噪音之后,他才开口说道:“刚才,我从阿姆人的路上走回来,照我当时所在的位置,以及行进速度,都绝不可能会迟到。但我却在半途被几个农夫拦住去路,还差点挨了一顿揍,甚至有可能被他们打死。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被耽搁到现在才能赶来。首先容我指出,从大浩劫之后到现在,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任何阿姆人曾对第二基地成员出言不逊——动粗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没听说过。”首席发言者说。
  德拉米突然叫道:“我们第二基地的人,向来很少单独走到阿姆人的领域!而你却偏偏这么做,你这叫作咎由自取!”
  “没错,”坚迪柏说:“我的确经常单独走到阿姆人的领域,每一条路我都走了好几百遍,可是以前从来没有遇上麻烦。其他人虽然没有像我这样到处走遍,却也没有人自我放逐,把自己永远关在大学里面。然而,根本没听说过有谁曾经遭到阻拦。我记得德拉米有时候——”此时,他好像想起来忘记加上称谓,可是已经来不及补救,索性决定乘机羞辱她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我记得德拉米女发言者有时也会去阿姆人的领域,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跟她搭讪。”
  德拉米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或许因为我不会主动跟他们攀谈,因为我总是保持安全距离,因为我的举止合宜,所以能受到他们的尊敬。”
  “怪了,”坚迪柏说:“我正想说是因为你看起来比我可怕。毕竟,即使在我们这里,也很少有人敢接近你。不过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次机会,阿姆人都未曾拦阻我的去路,却偏偏选择今天这个日子——当我正赶回来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的时候?”
  “假如并非由于你的举止不当,那就一定是个巧合。”德拉米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谢顿的数学可以否定机率在银河中扮演的角色——尤其是个人事件上。或者你的这一番话,也是根据直觉的灵感而来?”(这句话旁敲侧击地攻击了首席发言者,一两位发言者忍不住在心中轻叹一声。)
  “并非我举止不当,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早就计划好的行动。”坚迪柏说。
  “我们又怎能确定呢?”首席发言者以温和的口气问道。由于德拉米刚才的讽刺,他对坚迪柏的态度不免缓和了许多。
  “我将心灵向您敞开,首席发言者,我将刚才那些事件的记忆,全部传递给您,以及圆桌会议的每一位成员。”
  记忆的传递只花了极短暂的时间,然后首席发言者便说:“真可怕!在那么巨大的压力之下,发言者,难得你还能如此有分寸。我同意那个阿姆人的表现的确反常,并且保证会下令调查。现在,请加入我们的讨论……”
  “且慢!”德拉米突然插嘴。 “我们如何肯定这位发言者的陈述属实?”
  面对这样的侮辱,坚迪柏气得几乎鼻孔冒火,但他仍然勉力维持镇定,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的心灵是敞开的。”
  “我知道有些看似开放的心灵,其实并未真正敞开。”
  “这我一点也下怀疑,发言者,”坚迪柏说:“因为你跟我们其他人一样,总是在开放心灵上留一手。然而我却跟你不同,当我打开心灵的时候,它就是完全敞开的。”
  首席发言者说:“我们不要再继续——”
  “我也要提出一个有关个人权益的动议,首席发言者。同时我要向您道歉,请原谅我的打岔。”德拉米说。
  “什么样的个人权益,发言者?”
  “坚迪柏发言者指控我们其中某人企图谋杀,方法是教唆那个农夫借刀杀人。在这项指控尚未撤回之前,我就必须被视为凶嫌,在座的每一位也都一样——包括您在内,首席发言者。”
  首席发言者说:“你愿意撤回这项控诉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坐回自己的座位,两手紧紧抓住扶手,好像要将座椅据为己有似的。然后他才说:“我会的——不过得有人先出面解释一下,在我赶回来参加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会有一个阿姆农夫,伙同其他几个同伴,竟然故意要拦阻我,让我无法准时赴会。”
  “这也许有好几千个理由,”首席发言者说:“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一定会详加调查。现在,坚迪柏发言者,可否请你撤回控诉,好让讨论继续进行?”
  “我不能,首席发言者。刚才在现场,我花了好几分钟时间,尽可能以最精妙的手法探索对方的心灵,以便设法转变他的行为,又不至于使他受到伤害,结果我却失败了。他的心灵缺乏应有的弹性,他的情绪全被定型,好像受到了外在心灵的控制。”
  德拉米突然微微一笑,接口道:“而你认为那个外在心灵,正是我们其中之一?难道不可能是你所谓的神秘组织——那个与我们对立、比我们更强大的组织干的吗?”
  “有这个可能。”坚迪柏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这些人都是清白的,因为我们都不属于那个只有你才知道的组织,所以你应该立刻撤回指控。难道说,你是想指控在座的某个人,已经受到那个神秘组织的控制?也许我们其中的某一位成员,已经不完全是他自己了?”
  “或许吧。”坚迪柏答得并不干脆,他很清楚德拉米正在把他引进一个圈套。
  “不过却也有可能,”德拉米准备开始收紧圈套,“你所幻想的这个既秘密又隐匿的神秘组织,只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所作的恶梦。根据你的被迫害妄想,那些阿姆农夫受到了影响,甚至连发言者也受到秘密控制。好,就让我姑且迁就你这种奇特的思路。发言者,请你说说看,我们中间,到底是哪一个人受到了控制?会不会就是本人?”
  坚迪柏回答说:“我倒不这么想,发言者。如果你试图用这么迂回的方式铲除我,就不会如此公然地对我表示憎恶。”
  “也许是负负得正的结果吧?”德拉米一字一顿地柔声说道,口气听来得意之至。“妄想症患者很容易得出这种结论。”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有这种可能,你的妄想经验比我丰富多了。”
  此时另一名发言者列斯提姆·吉安尼突然怒声插嘴道:“听好,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你洗刷了德拉米发言者的嫌疑,就等于指控我们其他人的嫌疑更重。我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又有什么理由要阻延你参加会议,更遑论想要害你的性命?”
  坚迪柏等的好像就是这个问题,立刻应声道:“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正在讨论的议题是将某些发言从纪录中删除。我相信那是首席发言者的发言,而我是唯一未能听到那些话的发言者。请让我知道它的内容,相信我就能告诉你们某人阴延我的动机。”
  首席发言者说:“我刚才陈述的是,我根据直觉以及心理史学的不当应用,判断谢顿计划未来的成败,全部系于被第一基地放逐的葛兰·崔维兹身上。这项陈述遭到德拉米发言者和其他人的强烈反对。”
  坚迪柏说:“其他发言者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就我自己而言,我完全同意这种假设。崔维兹正是关键所在,他突然被第一基地放逐到太空,我发现其中内幕绝不单纯。”
  德拉米说:“坚迪柏发言者,你是不是想要说崔维兹,或者放逐他的那些人,已在那个神秘组织的掌握之中?也许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受到了他们的控制,只有你、首席发言者,还有我是例外,因为你刚才已经断定我并未受到控制。”
  坚迪柏答道:“这些胡说八道我根本不必回答。接下来我想问的是,在座的发言者当中,有谁愿意赞同首席发言者和我的观点?我经过首席发言者的许可,分发给各位的那些数学推导,我想你们都已经看过了。”
  会场中一片死寂。
  “我再重复一遍我的问题,”坚迪柏说:“还有哪位同意?”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坚迪柏说:“首席发言者,现在我可以告诉您阻延我的动机了。”
  首席发言者说:“请你明讲。”
  “您曾经表示过,说我们必须对崔维兹——那个第一基地人——采取因应对策,这就代表我们将转被动为积极主动。如果诸位发言者看过我的报告,他们应该对酝酿中的改革至少有个概念。假使全体发言者一致反对您——全体一致反对的话,那么,根据传统的权限,您就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可是只要有一位发言者支持您,那么您就能够施行新的政策,而我就是那位会支持您的发言者,任何人只要读过我的报告,都可以了解到这一点。因此绝对不能让我出席圆桌会议,必须不计任何代价阻止我赴会。”
  “这个诡计几乎得逞,不过现在我还是赶来了,而且我表明支持首席发言者的立场。既然我赞同他的观点,那么根据传统的惯例,就可以对其他十位发言者的反对置之不理。”
  德拉米用拳头敲了一下会议桌。“这代表说,某人事先就知道首席发言者准备讨论的内容,并且知道坚迪柏发言者将会支持这个提案,而其他人则全部会反对;换句话说,这个人能预先获悉他不可能知晓的事情。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首席发言者提出的这个先发制人的计划,是坚迪柏发言者妄想出的那个组织所不愿见到的,因此他们才会出面阻挠,而且我们之中的一位或数位,已经在那个组织的控制之下。”
  “这些都是很正确的推论,”坚迪柏表示同意,“你的分析实在极为精辟。”
  “你指控的到底是谁?”德拉米大声叫道。
  “我不想指控任何人,这件事我想请首席发言者处理。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我们之中的确有人暗中与我们为敌,我在此提出一项建议——每一个为第二基地工作的人,都应该接受一次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每一个人,包括所有的发言者,甚至我自己和首席发言者也不例外。”
  圆桌会议的秩序立时失控,出现了史无前例的混乱场面与激动情绪。
  首席发言者终于正式宣布休会,坚迪柏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迳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他心中非常明白,其他的发言者都不是他的朋友,甚至连首席发言者所能提供的支持,也顶多只能算是半推半就而已。
  然而,他究竟是为自己担心,还是在忧虑整个第二基地的安危,却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末日就要到来的感觉,令他满嘴盈溢着苦涩。

  2

  当天晚上,坚迪柏睡得很不好。不论在清醒的思绪中,或是在睡眠的梦境里,他都一直跟德拉米争吵下休。在某一个梦中,她竟然与那个阿姆农夫鲁菲南融成一体,于是,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比例怪异的德拉米,向他一步步逼近,她抡着两个巨大的拳头,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并且露出许多细长的尖牙。
  直到床头柜的蜂鸣器发出微弱的声音,坚迪柏才总算醒了过来。现在早已过了他平日的起床时间,他却一点也没有歇息过的感觉。
  他赶紧转过身来,伸手按下对讲机的键钮。“喂?什么事?”
  “发言者!”说话的是该层楼的舍监,语气之中缺乏应有的尊重。“有个访客希望见你。”
  “访客?”坚迪柏按了一下行事历的开关,萤幕显示中午以前并无任何约会;他再按下时间显示键,现在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二分。于是他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不愿通报姓名,发言者。”然后,舍监用明显不以为然的口气说:“是一个阿姆人,发言者,说是应你的邀请而来。”最后中句话的口气更加不以为然。
  “让他到会客室去,我过一阵子才下来。”
  坚迪柏一点也不急,他在沐浴的时候,从头到尾都陷入了沉思。有人利用阿姆人来阻挠他的行动,这个假设越想越合理,伹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现在这个登堂入室来找他的阿姆人又是谁?难道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吗?
  谢顿在上,一个阿姆农夫来大学做什么?他能够有什么藉口?真正的来意又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坚迪柏想到是否该携械防身,但他几乎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高傲的自信,确定自己在大学校园中不会有任何危险。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能够轻而易举控制任何一个农夫,却不会在阿姆人心灵中留下过深的痕迹。
  坚迪柏又想到,一定是由于昨天卡洛耳·鲁菲南带来的麻烦,令他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自己才会变得这般疑神疑鬼。对了,会不会就是那个农夫呢?也许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不论是什么人或什么组织的干扰——他当然会担心受到惩罚,因而主动前来为昨天的事道歉。可是鲁菲南怎么知道该到这里来?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呢?
  坚迪柏大摇大摆地走过回廊,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他才刚踏进会客室,就马上大吃一惊。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去找那名舍监。
  舍监坐在玻璃围成的隔间中,正假装埋头办公。坚迪柏兴师问罪道:“舍监,你没说访客是个女的。”
  舍监沉着地回答:“发言者,我说是一个阿姆人,你就没有再问下去。”
  “问一句答一句是吗,舍监?我得记住这是你的特点之一。”(此外,还得查查这个舍监的底细,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德拉米的眼线。而且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注意身边每一名工作人员——这些“低层人员”实在很容易被他这种人忽视,虽然他才刚刚升任发言者不久。)
  “哪一问会议室是空的?”
  舍监答道:“只有四号会议室空着,发言者,有三小时的空档。”他装着一副老实的模样,瞥了一下那个阿姆女子,然后又看了坚迪柏一眼。
  “那我们就用四号会议室,舍监。我还要奉劝你一句话,最好别多管他人的心灵。”坚迪柏投射出并不算弱的精神力量,舍监根本就来不及防御。如此对付一名弱势的心灵,绝不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一点坚迪柏很明白。可是像他这种人,也实在应该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既然无法掩饰心中的下流揣测,就不该一直乐此不疲。舍监至少要头疼好几个小时,那是他罪有应得。

  3

  坚迪柏一时之间未能想起她的名字,也没有心情费神去想。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指望他会记得。
  他仍是没好气地说:“你是……”
  “我是诺微,斜者师傅。”她几乎是喘着气说出这句话的。“我的名是苏拉,伹我只用诺微称呼。”
  “对啦,诺微。我想起来了,我们昨天见过面,你曾经出面保护我。”在大学校园中,他实在无法改用阿姆腔调说话。“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师傅,你说我可以写信给你。你说要写‘发言者之家,第二十七栋’。我自己送信来,我拿给他们看——是我自己写的信,师傅。”她流露出掺杂着害羞的骄傲。“他们问:‘写这信给谁?’斜者师傅,你对那笨头鲁莽南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你讲自己的姓名,所以我说是送给史陀·坚迪柏。”
  “他们就这样让你进来,诺微?他们没有要求看那封信吗?”
  “我很惊吓,我想也许他们感受轻微抱歉。我说:‘坚迪柏斜者答应带我参观斜者之宫。’他们都笑起来,大门口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还会让她参观别的。’他们指出我该哪里走,说不可走到别的他处去,否则一下子把我赶出去。”
  坚迪柏的双颊有些涨红,谢顿在上,如果他需要找阿姆女子寻欢作乐,绝对不会做得如此明目张胆,也不会这么饥不择食。他再看了一眼这个阿姆女子,不禁在心中暗自摇起头来。
  她似乎还很年轻,也许风吹日晒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些,但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这种年龄的阿姆女子通常已经嫁人,不过她却将黑发扎成辫子,这就代表她依然未婚——而且还是个处女。这一点他倒并不惊讶,由她昨天的表现,看得出她有当泼妇的足够本钱。坚迪柏甚至怀疑,是否会有任何阿姆男子,能够消受得了她的伶牙俐齿外加那副重拳;而且她的外表也不吸引人,虽然她已经费尽心血装扮一番,脸蛋看起来仍旧瘦削而平庸,双手则是又红又肿,而且骨节粗大。她的身材天生就是吃苦耐劳型,没有半分婀娜多姿的美感。
  在他仔细的打量之下,她的下唇开始微微发颤。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她的尴尬与恐惧,因而感到十分同情。昨天她的确帮了他大忙,坚迪柏想,自己可不能过河拆桥。
  坚迪柏试着用温和的话语抚慰她:“所以你是来参观……嗯……学者之宫?”
  她将眼睛睁得老大(那双黑眼珠倒满秀气的)。“师傅,别生我的怒气,但我来是自己要做个斜者。”
  “你想做一个学者?”坚迪柏感到这句话像晴天霹雳。“我的好姑娘——”
  他说不下去了。她只是个完全不通世故的农妇,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向她解释,想要成为阿姆人口中的“斜者”,必须具备怎样的智慧与精神活力,还必须接受多少训练才行。
  可是苏拉·诺微却拚命地强调:“我会写字,也会念书,我读完好些书本,都是从尾读到头。我永远希望做个斜者,我不希望做农夫老婆。我不系该待在农场的人,我不会嫁农夫,再生下许多农夫娃娃。”
  她突然抬起头来,用很骄傲的语气说:“我被人求婚,有很多次,我总说‘不要’,我系客气地说,但不要就系不要。”
  坚迪柏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骗人,根本就没有人向她求过婚。可是他仍然装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对她说:“如果你不结婚的话,你这辈子想做什么?”
  诺微伸出一只手来按在桌子上,以坚决的口吻说:“我要做斜者,我不要做农妇。”
  “假如我不能使你成为学者呢?”
  “那我什么都不做,我就等死。假若我不做斜者,我这辈子没有意义。”
  坚迪柏突然有股冲动,想使用精神力量探索她的心灵,以便弄清楚她的动机究竟有多强。然而这样做是不对的,身为一名发言者,不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随便进入他人毫无抵抗力的心灵,在里头恣意翻找答案。与其他各行各业一样,精神控制这门科技——所谓的精神力学——也自有一套规范,至少各人心中都有一把尺。(他突然对攻击舍监的举动感到后悔。)
  他又说:“为什么不愿意做个农妇呢,诺微?”他只需要稍微动一点手脚,就能使她对注定的命运心满意足,坚迪柏想,然后再影响一个阿姆乡巴佬的心灵,让他乐意把她娶回家,她也会欢喜跟他过一辈子。这样做不会有任何害处,而是一种单纯的善举——但却是违反戒律的行为,因此连想都不该想。
  她回答说:“我不做,农夫系大老粗,每日在泥巴里打滚,自己也变成一团泥巴。假若我做一个农妇,我也变成一团泥巴。我会失去时间读书写字,我会遗忘。我的脑袋,”她伸出手来指着太阳穴,“会变馊和腐坏。不!斜者系不一样的人,系有心人!” (坚迪柏明白,她真正的意思是指“聪明人”,而不是指“心思细腻的人”。)
  她又继续说:“学究身边全都系书本,还有……还有……我忘掉它称为什么名字。”她比画了一个动作,有点像是在操作什么仪器。坚迪柏若是没有接收到她的精神辐射,实在不可能根据这个动作猜出她的意思。
  “微缩胶卷,”他说:“你怎么听说过微缩胶卷?”
  “从书本里头,我读到许多东西。”她很得意地说。
  坚迪柏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阿姆女子,他从未听说过有人像她这样。第二基地一向不吸收阿姆人,可是假如诺微再年轻一点,比如说只有十岁的话……
  真可惜!他不愿骚扰她,绝对不愿意。然而,如果他不能观察一个不寻常的心灵,从中学到更多的精神力学知识,又怎么配做一名发言者呢?
  于是他说:“诺微,我要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心情尽量放平静,一句话也别说,也别想着要说什么,只要试着睡一会儿,你懂吗?”
  她的恐惧感立刻复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师傅?”
  “因为我想要考虑一下,怎样才能使你成为学者。”
  无论她看过多少书,她终究不可能了解做一名“学者”的真正意义。因此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看看她心目中的学者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开始探入她的心灵,手法无比精妙又极度谨慎,根本没有真正接触到,却足以感知其中的内容,就像将手掌放在光滑的金属表面,而完全不留下任何指纹。结果他发现,她以为学者就是永远在读书的人,至于为什么要读书,她却连丝毫概念都没有。而对于她自己成为学者这件事,她心中的图像是继续做日常的工作,煮饭、洗衣、擦地、搬运东西、听从吩咐,只不过换成了是在大学里干这些活,因此可以接触许多书籍,她也能有闲暇读书,然后就能够“变得有学问”,不过那只是个很模糊的念头。将这些想法加在一起,等于说她想在此地做个仆人——他自己的仆人。  ,
  坚迪柏不禁皱起眉头。一名阿姆女仆——平庸、粗俗、无知、几近文盲——简直难以想像。
  他只需要改变她的想法就行了,一定有办法能够调整她的欲望,让她心甘情愿当个农妇。这必须做得不着痕迹,甚至连德拉米也无从挑剔。
  ——或者她正是德拉米派来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目的是引诱自己去干扰一个阿姆心灵,然后他就会被抓个正着,再名正言顺地遭到弹劾?
  荒唐,他真的出现了妄想症的迹象。在她单纯心灵的某一个角落,那里的精神细流需要稍加转向,只需要轻轻推一下就行了。
  严格说来,这种做法是违反戒律的,但是绝不会有什么害处,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陡然停止了动作。
  向后退,向后退,向后退。
  天啊!他差一点就没注意到!
  难道自己真的产生了幻觉?
  不可能!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里,他可以辨识得很清楚。有一根最细微的精神纤维显得紊乱——一种不正常的乱象,可是却又过分细致,几乎没有任何分歧。
  坚迪柏赶紧撤出她的心灵,轻声说道:“诺微。”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什么事,师傅?”她问道。
  坚迪柏说:“你可以在我手下工作,我会让你成为一名学者——”
  她的眼睛陡然一亮,兴奋地叫道:“师傅——”
  他随即察觉她就要跪在自己脚下,连忙伸出双手使劲抓住她的肩膀。“别动,诺微,待在原处——不要动!”
  他好像在跟一只只受过一点训练的动物讲话,直到看出命令贯穿她的心灵,他才松开手。抓着她的时候,他感觉到她上臂的肌肉好结实。
  坚迪柏对她说:“假如你想成为一名学者,就要表现得像个学者的模样。这就代表说你随时要保持肃静,随时要轻声说话,随时要听从我的指导。此外,你必须试着学习我的说话方式,还得与其他的学者接触,你会害怕吗?”
  “我不会惊吓——不会害怕的,师傅,只要你系跟我一起。”
  “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不过现在,我得先为你找一个房间,替你安排盥洗室、餐厅的座位和适当的衣着。你必须穿得像个学者才行,诺微。”
  “这些系我全部……”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哀伤。
  “我们会帮你找些合适的衣服。”
  坚迪柏知道必须找个妇人帮忙,请她替诺微准备一些衣物。他还得再另外找一个人,来教这个阿姆女子基本卫生习惯。她现在穿的衣服可能是她最好的行头,而且显然刻意梳洗过,但是她身上仍旧有一股异味,让人闻起来有些不舒服。
  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她划清界线,不能让别人产生误会。第二基地的男人(女人也如此),有些偶尔会出去找阿姆人寻欢作乐,这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只要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扰到阿姆人的心灵,绝不会有人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不过坚迪柏从来不喜欢这样做,他认为校园中的男女关系就能满足自己,所以不必再去寻找也许更狂野、更有味的性爱活动。跟阿姆女子比较起来,第二基地的女性显得苍白瘦弱,然而她们个个都很干净,而且皮肤光滑细腻。
  不过即使引起了误会,让人暗笑他这个发言者做得太过分——不但跑出去打野食,还把一个阿姆女子带到自己房间来,他也必须忍受这种尴尬。德拉米发言者与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势必会跟自己正式决裂,现在看来,在那场即将来临的对决中,这个农妇——苏拉·诺微——将会是自己致胜的关键。

  4

  坚迪柏整天没再见到诺微,直到晚餐之后,他找来帮诺微打点的那位妇人,才又将她带到他的面前。今天早上,坚迪柏曾经对那妇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至少得让她了解,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肉体关系。妇人最后似乎听懂了,或者应该说,至少不敢表现出不解的模样,这样也许已经够了。
  此时诺微站在他面前,脸上同时流露出害羞、骄傲、困窘、得意……错综复杂的表情几乎无所不包。
  坚迪柏开口便说:“你看起来相当不错,诺微。”
  她们帮她找的衣服竟然非常合身,而且她穿起来一点也不显得滑稽。她们是否帮她束过腰?把她的胸部托高了?还是她原来穿着农妇服装时,无法让这些部分突显出来?
  她的臀部十分突出,不过绝对不至于难看。当然,她的面容仍然很平庸,不过等到被太阳晒黑的肤色褪去,她又学会了如何打扮之后,看起来就不至于太丑了。
  一定是旧帝国的幽灵作祟,那个妇人还是把诺微当成了他的情妇,挖空心思想要让她显得好看一点。
  不过他随即想到:嗯,又有何不可呢?
  诺微终将出现在发言者圆桌会议上,她看起来越吸引人,自己的立论就越容易被人接受。
  他刚想到了这一点,首席发言者的讯息便无声无息飘然而至。在这个精神挂帅的社会中,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联络方式,它通称为“偶合效应”,不过却并非十分正式的名称。假如某甲模糊地想到某乙,某乙同时也模糊地想到某甲,便会产生一种相互提升的刺激,在几秒钟之内,就能使两人的念头都变得清晰明确;而且显然两者是同步发生的。
  这种效应有时会让人冷不防地吓一跳,即使是了解来龙去脉的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原先那个念头非常含糊——不论是单方如此,或者双方皆然——连当事人也没有意识到,因而不可能有任何准备的时候。
  “今晚我不能陪你了,诺微,”坚迪柏说:“我还有学者的工作要做。我会带你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一些书籍,你可以开始练习阅读能力。我也会教你如何使用讯号器,这样你就可以随时找人帮忙。我明天会再来看你。”

  5

  坚迪柏用很礼貌的口气说:“首席发言者?”
  桑帝斯只是点了一下头,他显得郁郁寡欢而老态龙钟,看来好像需要暍杯烈酒提振精神。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道:“我‘召唤’你来……”
  “没有派信差,而是直接‘召唤’我,我猜一定有重要的事情。”
  “没错,你所指望的情报来源——那个第一基地人崔维兹……”
  “怎么样?”
  “他并不会到川陀来。”
  坚迪柏并未显出惊讶的神色。“他为什么要来?根据我们获得的情报,他是跟一名古代史教授同行,而那名教授准备去寻找地球。”
  “对,就是那颗传说中的太初行星,这正是他应该到川陀来的原因。总之,那个教授知道地球在何处吗?你知道吗?我知道吗?我们能确定它真正存在,或者曾经存在过吗?他们当然应该前来此地,到银河图书馆去寻找必要的资料,如果还有任何资料留下来的话,一定都藏在这个图书馆里。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情况尚未达到危机的程度,我以为那个第一基地人会到这里来,而我们就可以从他身上,打探出我们需要的情报。”
  “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对方绝对不会让他到这里来。”
  “那么,他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懂了,原来我们还没有查到。”
  首席发言者以不悦的口气说:“你好像很冷静。”
  坚迪柏答道:“我不懂为何不应该冷静。您希望他来到川陀,认为这样就能稳住他,并且可以从他身上挖取情报。可是话说回来,如果让崔维兹去他想去的地方,办他想办的事情,只要我们不把他跟丢了,那么他就可能引出其他方面的情报,而且会比他原本所能提供的更为重要,您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那还不够!”首席发言者说:“你已经说服我,使我相信我们有了新的敌人,现在我整天都寝食不安。更糟糕的是,我现在坚信一定要锁定崔维兹,否则我们将会全盘皆输;我认为他就是唯一的关键,我已经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坚迪柏慷慨激昂地说:“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首席发言者,我们都不会输的。唯有那些‘反骡’——让我再次借用您发明的称呼——继续潜伏在我们之中,而我们却不知不觉,那才是导致我们失败的唯一可能。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再也不会盲目行事。下一次召开圆桌会议的时候,如果大家都能顾全大局通力合作,那我们就能展开反击了。”
  首席发言者说:“我召唤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崔维兹这档事。我先跟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属于我个人的失败,我对当前的情况分析错误。我要向你致歉,我不该将个人的好恶置于政策之上。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更严重的事吗,首席发言者?”
  “更为严重,坚迪柏发言者。”首席发言者长叹一声,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敲打着。坚迪柏耐着性子。站在书桌前面默默等待。
  首席发言者终于再度开口:“德拉米发言者最近发起一次紧急圆桌会议,在会中……”他的语气很温和,彷佛如此便能将冲击减低到最小的程度。
  “未经过您的同意,首席发言者?”
  “她只需要获得其他三名发言者的同意,不必包括我在内。在这个紧急会议中,你已经遭到了弹劾,坚迪柏发言者。会中决议你不配担任发言者的职务,而且必须接受审判。过去三个多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通过发言者的弹劾案……”
  坚迪柏强忍住心头狂怒,不露出一点痕迹。“你自己当然不会投不赞成票。”
  “我没有,可是我却人单势孤。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有志一同,因此以十票对一票通过了弹劾案。你也知道,弹劾案成立的条件,是包括首席发言者在内的八票,或者末包括他在内的十票。”
  “但是我并未出席。”
  “你根本没有表决权。”
  “至少我可以为自己辩护。”
  “但不是在这个阶段。前例虽然很少,可是却很明确。要等到审判时你才有答辩的机会。当然,审判将会尽快举行。”
  坚迪柏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说:“我倒不怎么担心这件事,首席发言者。我认为您最初的直觉完全正确,崔维兹这件事必须优先处理,基于这个理由,我能否建议您将审判延期?”
  首席发言者做了一个手势。“我不怪你不了解状况,发言者,弹劾案实在太过罕见,连我自己也得查阅相关的法定程序。没有任何事情比它更具优先权,我们必须直接准备审判,其他问题一律都得延后。”
  坚迪柏双手握拳抵着桌面,上身倾向首席发言者。“您不会是说真的吧?”
  “这是法律。”
  “我们不能碍于法律,而忽视眼前一个明显的威胁。”
  “对于圆桌会议而言,坚迪柏发言者,你正是那个眼前明显的威胁——不要插嘴,听我说!这其中所牵涉的法律,其立法精神在于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没有任何问题,比发言者的腐化或滥用职权更为严重。”
  “可是这两者我都没有犯,首席发言者,而您也非常清楚。这只是德拉米发言者和我的私人恩怨,如果真有滥用职权的行为,那也是她而不是我。我唯一的过错是从不在乎人际关系,这一点我承认,对于那些还没老到无法掌权,却早就变成老糊涂的笨蛋,我在他们身上花的心思太少了。”
  “比方说我就是其中之一,发言者?”
  坚迪柏长叹一声。“您瞧,我又得罪人了。我指的并不是您,首席发言者。好吧,那么,让我们立即开庭,明天就举行审判,或者今晚更好。让我们尽早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然后赶紧着手处理崔维兹的问题,我们实在不能再冒险多等片刻。”
  首席发言者说:“坚迪柏发言者,我想你还是不了解目前的状况。过去我们也曾经有过弹劾的先例,不多,仅有两次而已,不过那两次都没有定罪。然而,这回你却会被定罪!你将被逐出圆桌会议,对第二基地的政策再也没有发言的机会,甚至在‘周年集会’中,你也不再有表决权。”
  “而您将不会出面阻止?”
  “我无能为力,其他人会一致否决我,然后我就得被迫辞职,我想那些发言者都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而德拉米就会成为首席发言者?”
  “这种可能性当然很大。”
  “但我们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一点都不错!因此我也必须赞成将你定罪。”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求立即举行审判!”
  “你需要时间准备答辩。”
  “什么答辩?他们不会想听任何辩辞,立刻举行审判!”
  “圆桌会议也需要时间准备他们的起诉书。”
  “他们没有任何起诉书,也不想提出什么起诉书。他们心中早已将我定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事实上,他们希望尽快将我定罪,后天不如明天,明天不如今晚。立刻通知他们。”
  首席发言者站了起来,两人隔着书桌对视良久。然后首席发言者说:“你为什么那么急?”
  “崔维兹那件事不会等我们。”
  “一旦你被定罪,圆桌会议其他成员将联合起来反对我,我一定会被他们架空,那时候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坚迪柏压低了声音,坚定地说道:“不用怕!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被定罪的。”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九章 超空间

  1

  崔维兹说:“你准备好了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将视线从阅读机移开,抬起头来说:“你是指跃迁吗,老伙伴?”
  “对,超空间跃迁。”
  裴洛拉特咽了一下口水。“这个,你确定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我知道害怕是件很蠢的事,但是每当我想到自己将被转换成无质无形的超光速‘迅子’,谁也没有见过或侦测到过那东西……”
  “得了吧,詹诺夫,这是完全成熟的科技,我以名誉向你保证!你曾经说过,跃迁的应用已经有两万两千年的历史,我却从未听说在超空间里出过人命。当我们自超空间重返时,也许会出现在不妙的地方,可是意外仍旧只会发生在普通空间中,而不是我们化作迅子的阶段。”
  “这似乎不算是什么安慰。”
  “我们重返时也不会出任何差错。老实告诉你,我本来打算瞒着你进行,这样你就不会知道已经做过跃迁。不过为了以后着想,我认为应该让你亲身体会一下,让你明白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今后你就再也不会担心了。”
  “这——”裴洛拉特迟疑地说:“我想你讲的应该没错,不过老实说,我并不怎么着急。”
  “我向你保证……”
  “不,不,老伙伴,我衷心接受你的保证。只不过——你曾经读过‘圣特瑞斯提·玛特’这本书吗?”
  “当然读过,我又不是文盲。”
  “没错,没错,我根本不该多此一问。你还记得它的内容吗?”
  “我也没有患健忘症。”
  “我似乎真有得罪人的天分。我要说的是,我一直在想其中一段——圣特瑞斯提和他的朋友班恩,从十七号行星出发,然后迷失在太空里。我想到那些具有催眠魔力的场景,身处于群星之间,在深邃幽静、一成不变的太空中缓缓运动……你可知道,我以前从来不相信那些描述。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也深深受到感动,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当真过。然而现在,当我习惯了置身太空这个事实之后,我真的体会到那种感觉,这是个傻念头,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我不想放弃,好像我就是圣特瑞斯提……”
  “而我就是那位班恩。”崔维兹的话中带着一丝不耐烦。
  “可以这么说,外面那些稀落迷蒙的星辰,全部都是静止不动的。当然我们的太阳例外,虽然我们没法看见,可是它一定在不断地缩小。银河始终是那么朦胧而庄严,彷佛亘古不变;太空中寂静肃穆,不存在任何纷扰……”
  “除了我。”
  “除了你——不过,葛兰,亲爱的兄弟,跟你谈谈地球,试着教你一点史前史,这其中也自有乐趣。所以,我不希望一切这么快就结束。”
  “不会的,反正不会立刻结束。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经过一次跃迁之后,就能功德圆满地出现在行星表面上吧?我们依旧会在太空中,而跃迁几乎不需要任何时间。至少要再过一个星期,我们才有可能着陆,所以请你放松心情。”
  “你所谓的着陆,指的当然不是盖娅。我们结束跃迁之后,不太可能就出现在盖娅附近。”
  “这点我知道,詹诺夫,但我们会抵达正确的星区,只要你的资料正确的话。否则,那就……”
  袭洛拉特板着脸使劲摇头。“如果我们不知道盖娅的座标,即使到达正确的星区,那又有什么帮助呢?”
  崔维兹答道:“詹诺夫,假设你在端点星上,想要前往阿基若普镇,可是你只知道那个镇在地峡中,却不知道正确的位置。当你抵达地峡之后,你会怎么办?”
  裴洛拉特谨慎地思考了半天,彷佛认为正确答案必定极其微妙。最后他却不得不放弃努力,回答说:“我想我会找个人问问。”
  “完全正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你是说,现在?”裴洛拉特急忙站起来,原本和蔼而欠缺表情的脸孔,此时出现了几许忧虑的神情。“我该怎么做?坐着?站着?还是做些什么?”
  “老天,裴洛拉特,你什么也不必做,只要跟我到我的房间去,因为我必须操作电脑。然后随便你爱坐、爱站、爱翻筋斗都可以,怎么舒服就怎么做。而我的建议是,你最好坐到显像荧幕前,仔细地盯着看,一定会很有趣的。来吧!”
  说完,他们就沿着短廊走到崔维兹的房间。进门之后,崔维兹立刻坐到电脑前面。“要不要由你来操作啊,詹诺夫?”他突然问道。“我会把数据告诉你,你只需要默想一遍,电脑就会处理其他的工作。”
  裴洛拉特说:“敬谢不敏。这台电脑跟我似乎不怎么投缘,我知道你会说我只需要多加练习,但我不信会有什么用。你的心灵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葛兰……”
  “别傻了。”
  “不,真的。电脑好像只跟你合得来,当你跟它搭上线之后,就好像浑然融为一体。可是我搭上它的时候,却还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一个詹诺夫·裴洛拉特和一台电脑,反正就不是那么回事。”
  “扯淡。”崔维兹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一种模糊的成就感。他伸出手来,用手指轻抚着电脑感应板,好像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具。
  “我宁可袖手旁观。”裴洛拉特说:“我的意思是说,但愿能够不必跃迁,不过既然势在必行,我就宁可当个旁观者。”
  他显得有些焦虑,两眼紧盯着显像荧幕。现在画面的主体是朦胧的银河,前景则是如薄粉状的幽暗星辰。“快开始的时候通知我一声。”他慢慢地向后退,最后倚靠在舱壁旁。
  崔维兹笑了笑,同时将手掌放到感应板上,随即感到精神与电脑合而为一。这种接触一天比一天容易,感受也日益亲切。不论他对裴洛拉特的话如何嗤之以鼻,但他的确有这种感觉。他发现几乎不再需要刻意去想那些座标,电脑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根本不必再驱动意识“告诉”电脑,电脑就会自动从他脑中“读取”那些资料。
  不过崔维兹仍旧将跃迁的指令“告诉”电脑一遍,然后要它在两分钟之后开始进行。
  “好啦,詹诺夫,我们还有两分钟:一二○……一一五……一一○……你注意看显像荧幕。”
  裴洛拉特依言行事,他的嘴角绷紧了一点,还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崔维兹继续轻声倒数:“十五……十……五、四、三、二、一、○。”
  他们没有察觉丝毫的运动,也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显像荧幕的画面却陡然之间起了变化。星像场明显地变得稠密,而银河则已经消失无踪。
  裴洛拉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不过是你穷紧张,自己吓自己。你根本没有任何感觉,承认吧。”
  “我承认。”
  “这就对了。在遥远的过去,当超空间旅行还相当新颖时,在跃迁的过程中,乘客们——总之是根据书上的记载——体内都会出现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些人还会感到头晕或想吐。这也许是心理作用,却也可能不是。不管怎么说,随着超空间跃迁经验持续地累积,以及设备不断地改良,那种感觉就逐渐降低了。藉着像我们这台电脑的帮助,任何肉体反应都会远低于感觉的阀值。至少,我自己就没有任何感觉。”
  “我必须承认,我也一样没感觉。现在我们在哪里,葛兰?”
  “只不过才向前跨出一步,来到了卡尔根的星域,前面还有一段漫长的路程。在我们进行另一次跃迁之前,得先检查一下这次跃迁的准确性。”
  “我担心的是——银河跑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周围四面八方,詹诺夫,此时我们已经身在其中了。如果我们调整显像荧幕的焦距,就能看到更远处的银河,它看起来好像一条横跨天空的亮带。”
  “就是所谓的‘星桥’!”裴洛拉特兴高采烈地叫道。“几乎在每一个住人世界上,都有人如此描述夜空的银河,然而在端点星上就是无法见到。让我看看吧,老伙伴。”
  显像荧幕突然向一方倾斜,星像场彷佛随之倾泻而下,不久之后,一个发出珍珠般光芒的天体几乎占满整个画面。画面持续地移动,那个天体的外观逐渐变得狭窄,接着又再度开始膨胀。
  崔维兹说:“靠近银河中央的星像场较密,如果螺旋臂中没有暗云的话,看起来还会更稠密、更明亮。在大多数的住人世界上,都可以看到类似的夜空景象。”
  “在地球上也是一样。”
  “那没什么差别,不能用它作为辨识地球的一种特征。”
  “当然不能,不过你可知道——你没有研究过科学史吧?”
  “没有真正研究过,不过自然还略知一二。但如果你真有任何问题,可别指望我是专家。”
  “由于进行这次跃迁,使我又想到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请允许我从头说起——我们可以根据物理定律,建立一个宇宙的模型,在这个宇宙中不可能有超空间旅行,而真空中的光速就是速率的绝对极限。”
  “的确如此。”
  “这种宇宙的几何结构,使得任何物体的速率都小于光速,也就是说,我们刚才那个位移所需要的时间,不可能比光线行进相同距离的时间更短。假如我们果真以光速运动,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将和宇宙中一般的时间不同。比方说,假设此地距离端点星四十秒差距,那么如果我们以光速飞来这里,就完全不会感到时光的流逝;但是在端点星以及银河其他的地方,却已经过了大约一百三十年。然而我们刚才完成的跃迁,速率还不只是光速而已,实际上等于光速的千、万倍,不过其他各处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变化,至少我希望没有。”
  崔维兹说:“别期望我能告诉你‘欧朗京超空间理论’的数学架构。我只能这么说——如果你在普通空间中以光速运动,那么每走一个秒差距,外界的时间就会流逝三·二六年,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这就是所谓的‘相对论性宇宙’,人类很早就了解到这个事实,甚至可以回溯到史前史的时代——我想,那是你的学术领域——而这些物理定律至今仍未被推翻。然而,当我们进行超空间跃迁时,却未受到那些条件的限制,也就是说狭义相对论并不适用,物理法则也因此有所不同。就超空间的观点而言,银河只是一个微小的物体,理想的描述是一个无尺度的点,所以根本不会产生任何相对论性效应。
  “事实上,在宇宙学的数学表述中,有两种不同的银河符号:代表‘相对论性银河’,其中光速是速率的极限:而代表‘超空间银河’,其中速率并没有真正意义。就超空间的观点而言,所有的速率都等价于零,因此我们并没有在超空间中运动;而相对于普通空间,运动速率却成了无限大。我想除了这些之外,我无法再做更多的解释了。
  “喔,不过我还可以告诉你一点,在理论物理学中,有一个捉弄人的精彩把戏,那就是把只有在。才有意义的符号或数值,代进处理的方程式中,或者反之亦然,然后叫学生去解出答案。学生极有可能坠入陷阱,而且通常无法察觉,因此算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就是算不出什么结果来,直到哪位好心的学长一语道破,他才能够脱离苦海。曾经有一次,我就着实被这样捉弄了一番。”
  裴洛拉特严肃地思考了一阵子,然后茫然不解地问道:“可是,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银河呢?”
  “两者皆是,端视你的行为而定。假设你想从端点星的甲地到乙地,那么你可以坐车走陆路,也可以坐船走海路。不同的路途有不同的情况,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端点星,陆地还是海洋?”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类比总是很危险的,”他说:“但是,我宁可接受这个类比,也不要再去钻研超空间的意义,否则会有神经错乱的危险。从现在开始,我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目前的工作上。”
  “我们刚才进行的跃迁,”崔维兹说:“可以视为前往地球的第一步。”
  然而,他却在心中暗自怀疑:等在前头的,也许不只是地球而已。

  2

  “好啦,”崔维兹说:“我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哦?”裴洛拉特正仔细地为藏书编索引,他抬起头来问:“这话怎么讲?l
  崔维兹两手一摊。“我起先没有相信电脑,因为我不敢,所以我做了一次比对,比较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与跃迁的预定位置。结果两者的差异在测量误差之下,也就是说根本侦测不到任何误差。”
  “那太好了,不是吗?”
  “不只是太好了,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种事。我经历过许多次跃迁,也曾经用各种方法和各式设备亲自操作过。在学校的时候,我只能利用掌上型电脑进行计算,然后送出一个超波中继器去检验结果。我自然无法用真正的太空船做实验,因为除了经费不允许之外,我也很可能会让它在重返时,出现在一颗恒星的肚子里。
  “当然,我从来没有做得那么差劲,”崔维兹继续说下去:“可是每次都会有相当大的误差,即使是由专家来操作,误差也是在所难免;这是无法避免的现象,因为变数实在太多。让我这样讲吧,空间的几何已经复杂得难以处理,再加上超空间,两者的复杂度相加相乘,使得我们想要装懂也做不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一步一步来,而不能藉由一个大跃迁,从这里直接跳到赛协尔去。因为距离越远,误差就会越大。”
  裴洛拉特说:“可是你刚才却说,这台电脑的计算并没有任何误差。”
  “是它自己说没有任何误差。我命令它比对目前‘真正的位置’与当初‘预定的位置’,结果它说在测量误差范围之内,这两者完全一致。因此我想:它有没有可能在说谎呢?”
  裴洛拉特将原本一直捧着的印表机放到一旁,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在开玩笑吧?电脑是绝对不会说谎的,除非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它可能发生了故障。”
  “不,不是那个意思。天啊!我真的认为它在撒谎。这台电脑实在太进步了,我认为它简直就像个活生生的人——也许还是一个超人。它像人一样拥有自尊,因此可能也会说谎。我当初给它的指令,是要它算出一条航线,经由超空间到达赛协尔联盟的首府——赛协尔行星附近的太空。结果它照做了,画出了一个包含二十九个跃迁的航线,这是高傲自大至于极点的表现。”
  “为什么说它高傲自大?”
  “第一次跃迁所产生的误差,会令第二次跃迁的准确性大幅降低,而这两者的误差加起来,就使得第三次的跃迁更不稳定、更不可靠,依此类推下去可不得了。谁能够一下子算出二十九次跃迁?到了最后,我们可能会出现在银河中任何一处,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所以我命令它只执行第一次跃迁,这样我们就能先检查一下结果,然后再继续进行其后的步骤。”
  “步步为营,我完全赞成!”裴洛拉特击节称赏。
  “没错,问题在于我只让电脑执行一次跃迁,它会不会由于我不信任它,而感觉伤心难过呢?在我要它进行比对时,它会不会为了保住面子,而告诉我根本没有误差?它会不会感到无法承认错误,无法坦承自己并非十全十美?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还不如根本没有电脑呢。”
  裴洛拉特沉静的长脸突然罩上愁云惨雾。“真是那样的话,我们能做些什么呢,葛兰?”
  “我们能做的就是像我所做的——浪费掉一天的时间。我使用几种最原始的方法,包括望远镜观测、照相测量以及人工测量,检查了附近几颗恒星的位置。我将这些测量出来的恒星位置,跟无误差的期望值一一比较,这个工作花了我一整天时间,害我累得筋疲力尽。”
  “好,结果怎么样?”
  “我找到两个巨大的误差,但经过仔细检查之后,却发现问题出在我的计算,是我自己犯的错误。于是我改正了自己的计算,然后让电脑从头到尾跑一遍,想看看它会不会自行得出一致的答案。结果它除了多算出几位小数之外,跟我的答案没有其他出入,也就是说我的数字正确无误:这也就证明了跃迁没有任何误差。这台电脑也许是个骡娘养的自大狂,可是它的确拥有自大的本钱。”
  裴洛拉特这才嘘了一口大气。“嗯,这样好极了。”
  “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准备让它进行另外二十八个跃迁。”
  “一次做完?可是……”
  “不是一次做完,不用担心,我还没有变得那么视死如归。电脑会让跃迁一个接一个进行,不过在每次跃迁之后,它会自动检查周围的星空,如果太空船的位置在容许的误差范围内,就可以进行下一个跃迁。不论在哪一个步骤中,只要它发现到误差过大——请你柑信,我设定的限度都很严苛——它就必须让太空船停下来,重新计算后面的步骤。”
  “你打算何时进行?”
  “何时进行?当然就是现在。听我说,你不是正在编你的藏书索引——”
  “噢,现在可是做这事的最好时机,葛兰。过去许多年来,我一直打算做,却总是有一些事情挡在前面。”
  “我毫不反对,你继续做你的,根本不用操心,专心去编你的索引,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别傻了,在这件事没有结束之前,我怎么可能放松心情,我吓得全身都僵啦。”
  “这么说,我实在不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又非得找个人讲一讲,而这里除了你之外就没有别人。让我坦白地跟你解释一下,我们在跃迁的过程中,总有可能刚巧出现在星际间某一处,那里正好有一个高速的流星体,或者有一个微黑洞,然后太空船便会失事,而我们则会一命呜呼。理论上来说,这种事情是有机会发生的。
  “然而,这种机会非常之小。毕竟,当你待在自己家里的时候,詹诺夫——你在书房整理微缩胶卷,或者在卧室呼呼大睡时,也可能有个流星体穿过端点星的大气层,一路风驰电掣由天而降,不偏不倚正中你的脑袋,你就绝对活不成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实在很小。
  “事实上,我们在重返普通空间时,想要恰巧出现在某个天体的轨迹上,而那个天体刚好小到电脑无法侦测,却足以对我们造成致命的伤害,这种事情发生的机会,比你在家中被流星打中的机会还要小太多、太多倍。在超空间旅行的历史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船舰因此失事,而其他的危险,例如出现在恒星的肚子里头的机率就更微小了。”
  裴洛拉特问道:“那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葛兰?”
  崔维兹顿了一下,又低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不知道——不,我知道。我心中所想到的是,不论发生灾祸的机会多么小,如果有许多人尝试了许多次,那么这种灾祸早晚也会发生一回。不论我多么有把握,多么确定不可能有任何差池,我心里总是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嘀咕:‘也许这次就会出事了。’这使我产生一种罪恶感——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吧。詹诺夫,万一真的发生什么差错,你要原谅我!”
  “可是,葛兰,我亲爱的兄弟,如果真有什么差错的话,我俩都会在瞬间就报销。我不可能有机会原谅你,你也没有机会接受我的谅解。”
  “我了解这一点,所以请你现在就原谅我吧,好不好?”
  裴洛拉特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现在感到快活多了,这个问题一定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当然啦,葛兰,我会原谅你的。在各个世界的文学中,有许多关于各种死后世界的神话传说,假如真有那种地方——我想,这机会跟我们落在一个微黑洞差不多,也许还要更小——而我们两人刚好又在同一个阴间,那么我一定会为你作证,证明你真的已经全力以赴,我的死绝不该算到你的帐上。”
  “谢谢你!现在我终于感到轻松了。我自己愿意冒这个险,可是一想到你必须陪我冒险,我心里的滋味就不大好受。”
  裴洛拉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你可知道,葛兰,我认识你还不到一个星期,有些事情不应该遽下断言,但我的确认为你是个很杰出的家伙——现在让我们开始吧,早点把这件事了结。”
  “正是如此!我只需要轻轻碰一下那个感应板就行了。电脑早就已经接到指令,就等着我说:‘出发!’你想不想要……”
  “不!它只属于你!它是你的电脑。”
  “很好,而且这是我的责任。你瞧,我还在试图推诿呢。你好好盯着荧幕!”
  崔维兹沉稳地伸出手,脸上漾着全然诚挚的笑容,开始与电脑进行接触。
  短暂的静止之后,星像场便开始发生变化,一而再、再而三地变个不停。在显像荧幕的画面上,四散的星辰变得越来越浓密、越来越明亮。
  裴洛拉特默数着跃迁的次数,当他数到“十五”的时候,显像荧幕的变化忽然中止,就像是某个机件被卡住了一样。
  裴洛拉特低声问道:“出了什么问题?发生了什么事?”他显然是担心声音如果太大,会使机件永远卡死。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说:“我猜想它正在重新计算,一定是附近太空中的某个天体,使得整体重力场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形变,电脑原先未将那个天体考虑在内。可能是星图上所没有的矮星,或者是一个脱离了星系的行星……”
  “有危险吗?”
  “既然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几乎可以确定没有危险。一颗行星即使距离我们一亿公里远,仍然能够产生足够大的重力微扰,使电脑必须重新计算一遍;而一颗远在百亿公里外的矮星,也可以……”
  此时显像荧幕的画面又开始变化,崔维兹便立即住口。画面一变再变,等到裴洛拉特数到“二十八”的时候,所有动作才陡然终止。
  崔维兹向电脑查询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到了。”
  “我把首次的跃迁当作‘一’,而在刚才的连续跃迁中,我是由‘二’开始数的。所以说,我们总共只做了二十八次跃迁,可是你说过应该有二十九次。”
  “在第十五次之后,电脑重新计算了一遍,也许因此替我们省掉一次跃迁。如果你想弄清楚的话,我可以跟电脑查一下,不过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赛协尔行星附近,这是电脑告诉我的,而我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我们将显像荧幕正确定向,就可以看到一个又大又亮的太阳,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增加显像荧幕无谓的负担。赛协尔是该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与我们目前的距离大约是三百二十万公里,这是一般跃迁之后剩余的正常距离。我们可以在三天之内抵达,如果快一点的话,两天就可以。”
  说完,崔维兹做了一下深呼吸,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你晓得这代表什么意义吗,詹诺夫?”崔维兹又说:“我生平搭乘过,或者听说过的任何船舰,如果想要完成这一连串的跃迁,那么在每次跃迁之后,至少都得花上一天的时间,费尽心力进行计算与复查,即使有电脑帮忙也是一样。因此,这整趟行程得花上一个月,最快也要两三个星期——如果他们情愿鲁莽行事的话;而我们却在半小时内就完成了。等到每艘船舰都装设了这样的电脑……”
  裴洛拉特说:“我真想不通,市长为什么会让我们用这么先进的太空船,它的造价一定高得难以想像。”
  “它只不过是个实验品,”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也许那位好心的婆婆,十分乐意让我们负责试飞,以便确定是否会出什么毛病。”
  “你这话当真吗?”
  “你别紧张,总之,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毛病。不过,我可不敢奢望她,这种事不需要她多少菩萨心肠。何况她也不信任我们,并没有给我们任何攻击性武器,那至少省掉一笔可观的经费。”
  裴洛拉特意味深长的说:“我只是在想这台电脑,它似乎被调整得非常适合你——它不可能跟每个人都那么有默契,我跟它就几乎没有办法合作。”
  “我们的运气已经够好了,至少它跟我们其中之一很合得来。”
  “没错,但这只是一种巧合吗?”
  “还会有什么可能呢,詹诺夫?”
  “显然市长对你相当了解。”
  “我想她的确如此,那艘高龄的‘航空母舰’。”
  “她会不会叫人专门设计一台电脑给你?”
  “为什么?”
  “我只是有点怀疑,电脑不想带我们去的地方,不知道我们是否也能够去。”
  崔维兹瞪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说,当我跟电脑进行联系的时候,真正控制一切的是电脑——而不是我?”
  “我只是怀疑而已。”
  “这种想法实在荒谬,简直就是被迫害妄想。得了吧,詹诺夫。”
  说完,崔维兹便转身操作电脑,让电脑将赛协尔行星显示在荧幕上,并且画出一条飞往该处的普通空间航线。
  实在荒谬!然而,裴洛拉特为何要把这种想法灌输给他呢?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章 圆桌会议

  1

  整整两天过去了,虽然坚迪柏感到十分愤怒,心情却不怎么沉重。审判竟然没有火速举行,这实在没什么道理。假如他需要时间准备的话,那么他可以确定,他们一定早就逼他出庭了。
  然而自从击败骡之后,第二基地从未面临更为严重的危机。因此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就只为了想激怒他。
  这一点他们的确得逞了。谢顿在上!他们这样做,只会使他的反击更加强劲,他在心中暗自做了这个决定。
  现在他环顾四周,休息室中空无一人,两天以来都是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已是待罪之身,是一个即将被革职的发言者。在第二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这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他将遭到罢黜的处分,将被贬为一名普通的、平凡的第二基地成员。
  其实,只要能身为第二基地的一员,便已经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而坚迪柏在遭到弹劾之后,也许仍能保有一个可敬的头衔,也就是说,依然会比普通成员更有地位。然而,一位曾经担任过发言者的人,被贬到那样不上不下的地位,绝非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不过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会发生,坚迪柏愤愤地想,虽然两天以来,周围的人都在刻意回避他。只有苏拉·诺微的态度始终不变,但那是由于她太过憨直,不能了解目前的状况,对她而言,坚迪柏仍旧是她唯一的“师傅”。
  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喜欢她的奉承,不禁感到十分恼怒。当她以崇敬的眼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想到这种反应,坚迪柏就觉得羞愧不已——难道自己对那么小的恩惠,都变得如此感激不已吗?
  这时,一名书记从会议厅走出来,告诉坚迪柏圆桌会议请他列席,他马上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坚迪柏对这位书记有很深刻的认识——他对每一位发言者应该受到何等的殷勤侍奉,心里有一个精确无比的标准。此时此刻,坚迪柏所受到的待遇差到极点,即使只是一名书记,也认为他等于已经被定罪了。
  其他的发言者全部围桌而坐,每一位都穿着开庭专用的黑袍,表情分外严肃。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看起来有点不自在,却未让自己脸上挤出一丝友善的表情。而三位女性发言者之一的德拉米,甚至根本没看他一眼。
  首席发言者开始说:“史陀·坚迪柏发言者,由于你的不当行为,如今你已经遭到弹劾。你曾经当着我们的面,以含糊的言语,指控圆桌会议有人涉嫌叛逆与谋杀,却又提不出任何实证。你的话中之意,是要第二基地的所有成员——包括首席发言者与每一位发言者——全都接受彻底的精神结构分析,以便确定究竟什么人不再可信。这种言行足以分化我们的社会,倘若众人的向心力消失,第二基地便无法控制复杂而带有潜在敌意的银河,更不能确保第二帝国能够如期建立。
  “你这些犯了大忌的言语,既然我们都已亲耳听到,我们就省略掉宣读正式起诉书的程序,直接进入下一个程序。史陀·坚迪柏发言者,你有任何的答辩吗?”
  德拉米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不过眼睛仍然没有望向坚迪柏。
  坚迪柏说:“如果事实能够视同辩辞,那么我就有话要说。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我们的安全体系已经出现漏洞,可能有一个乃至数个第二基地的成员,已经遭到外在精神力量的控制——在座诸位也并非没有可能——而这对第二基地造成了空前的危机。如果说,你们急于举行这场审判,真的是因为不敢浪费时间,那么诸位可能也模糊地体察到危机的严重性。然而果真如此的话,在我正式要求立即举行审判之后,你们为何又拖延了两天?在此我要特别声明,由于这个致命的危机迫在眉睫,我才不得不说出那番惹祸的话,假如我没有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才真的不配当一名发言者。”
  “他只不过又在重复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首席发言者。”德拉米轻声说道。
  坚迪柏的座位被刻意搬动过,使他比其他人距离圆桌更远——这代表他已经遭到罢黜。他索性将座椅再往后挪,像是表明自己毫不在乎,然后猛然起立。
  他说:“你们是否准备不顾法定程序,此刻便要定我的罪,还是准许我提出详细的答辩?”
  首席发言者回答说:“这并不是一个没有法律根据的集会,发言者。由于没有多少前例可循,我们愿意采取倾向你的立场,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如果我们这些凡人的心灵,有可能偏离绝对的公正,那么我们宁可让罪人逍遥法外,也不希望冤枉任何无辜。因此,尽管目前这件案子如此重大,不容我们轻易错放罪嫌,我们仍准许你依照自己的方式陈述辩辞,而且你可以有充分的时间,直到全体一致决议要你停止——包括本席在内——”(最后半句话他特别提高音量)“我的声明已经够清楚了。”
  坚迪柏说:“那么,让我首先向诸位报告,那名最近被逐出端点星的第一基地人葛兰·崔维兹——首席发言者和我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潜在危机的先头部队——所驾驶的太空船,突然间无缘无故转向了。”
  “发言者应公布情报的来源,”德拉米轻声说道:“发言者怎么会知道的?”(根据她的语调判断,她口中的“发言者”指的并不是他的头衔。)
  “我是从首席发言者那里获悉这个消息的,”坚迪柏说:“可是我自己也曾经查证过。然而在目前这种情况下,由于我对会议厅的安全防范并不放心,请准许我对情报的来源保密。”
  首席发言者道:“对于德拉米发言者的动议,本席暂时不做裁决,让我们暂且不过问情报的来源,继续进行原先的程序。不过假如等一下圆桌会议决议要获得答案,坚迪柏发言者就必须提出来。”
  德拉米又说:“倘若这位发言者现在不愿提供答案,我想到的唯一合理假设,就是他手下有一特务——一名他私下雇用、不需凡事对圆桌会议负责的特务。像这样的一个人,是否会遵守第二基地成员的行为规范,我们实在无法确定。”
  这话惹得首席发言者有点不高兴,他说:“你的言外之意我全部明白了,德拉米发言者,不需要你再一字一句说给我听。”
  “我提到这一点,只是想让它列入纪录,首席发言者。因为这样等于是罪上加罪,而在原先的弹劾案中却没有这一条。我想顺便提一下,弹劾议案一直未曾逐条宣读,在此我提议将这一条也加上去。”
  首席发言者说:“我让书记将这一条加上,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来修饰正式的措辞——坚迪柏发言者,”(至少他口中的“发言者”是指坚迪柏的头衔)“你的答辩等于在开倒车,请继续。”
  于是坚迪柏又说:“这位崔维兹不但改变方向,朝着我们无法预料的目标前去,他的运动速度也是前所未见。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这点连首席发言者也尚未知晓——他在不到一个小时内,就运动了将近一万秒差距。”
  “藉由一次跃迁?”一位发言者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
  “藉由将近三十次跃迁,一次接着一次,其间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坚迪柏答道:“这比单独一次跃迁的情形更加难以想像。即使我们现在找到他的下落,也需要花一段时间才能跟上,而一旦被他发觉,他又有心逃脱的话,我们就不可能再追得上他——你们却只顾着对弹劾案这种游戏下工夫,就为了替这个案子添油加醋,让两天的时间白白溜走。”
  首席发言者勉力隐藏起怒意,毫不动容地说:“请告诉我们,坚迪柏发言者,你认为这代表什么意义。”
  “这就是一个警讯,首席发言者,代表第一基地的科技不断突飞猛进,如今他们比普芮姆·帕佛的时代强大太多了。如果他们发现我们,又能自由采取行动,我们绝对无法应付。”
  德拉米突然起立发言:“首席发言者,我们的时间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不应该被这种‘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吓到。不论第一基地的机械装置如何惊人,反正一旦危机来临,他们的心灵都会在我们控制之下。”
  “你对这一点有何解释,坚迪柏发言者?”首席发言者问道。
  “等一下我们自然会讨论到心灵的问题,此时此刻,我只想强调,第一基地的科技力量不但占了绝对优势,而且还在持续增强之中。”
  首席发言者说:“开始陈述下一条,坚迪柏发言者。你的第一条答辩,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与弹劾案本身并没有太大关联。”
  由圆桌会议其他成员的动作与姿势,可以看出他们全部赞成这个说法。
  坚迪柏说:“我这就跳到下一条。崔维兹在这趟旅程中还有一个同伴,”(他顿了一下,在心中搜寻着那个名字)“一个名叫詹诺夫·裴洛拉特的人。他是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学者,一生致力于探讨有关地球的神话与传说。”
  德拉米说:“你对他这个人那么清楚吗?我猜想,这又是那个秘密情报来源提供的?”她俨然成了这次审判的检察官,而且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没错,我对他这个人的确那么清楚。”坚迪柏缓缓答道。“几个月以前,端点星的市长——一位精力充沛而能干的女性——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突然对这名学者产生兴趣,当然,我也因此开始注意他。我并未将这一切据为已有,我所获得的所有情报,全都已经转呈首席发言者。”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席发言者低声说道。
  一名年老的发言者问道:“你所谓的地球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常常提到的起源世界?也就是当年在帝国时代,那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题目?”
  坚迪柏点了点头。“如果是德拉米发言者,她一定会说地球是在那些‘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里——我怀疑裴洛拉特的梦想,是要到川陀的银河图书馆来,好好查阅一下有关地球的资料。因为他在端点星上,无法藉着馆际合作借阅银河图书馆的藏书。
  “当他与崔维兹从端点星出发时,他一定以为毕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我们原来也在等待这两个人,期望藉着这个机会查清他们的底细——这当然是为了我们本身着想。结果,诸位现在已经知道,他们不会来了。他们转往其他的目的地,我们还不清楚他们准备去哪里,也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德拉米又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们不来这里,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损失。事实上,既然他们那么轻易就忽略我们,便可推知第一基地还不知道川陀的真面目,所以我们应该为普芮姆·帕佛的成就再度喝彩。”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圆睑看起来就像天使一般纯真。
  坚迪柏说:“假使我们不加深思的话,也许真的会得到这个令人欣慰的答案。然而他们这次突然转向,有没有可能并非他们未曾看出川陀的重要性?有没有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让在川陀的我们有机会调查这两个人,预防我们知晓地球的重要性?”
  圆桌会议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任何人——”德拉米冷冷地说:“都可以发明一些骇人听闻的说法,然后洋洋洒洒地胡扯一通。可是你杜撰的这些有什么意义?我们第二基地如何看待地球,为什么又会有人关心?它是否真的是那颗起源行星,或者只是一个神话,以及人类究竟有没有单一发源地这些问题,当然应该只有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民间故事搜集者——比如你口中的这位裴洛拉特——才会感到兴趣,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关我们什么事?”坚迪柏说:“那么请告诉我,为什么图书馆里没有任何地球的资料?”
  此刻,圆桌会议首度出现了敌意以外的气氛。
  德拉米问道:“真的没有吗?”
  坚迪柏以相当冷静的口气说:“当我一接到消息,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可能会来这里,准备寻找有关地球的资料,我自然很快做了些准备工作。我特别到银河图书馆去,叫电脑列出这些资料的完整目录,结果电脑却什么都没找到,那时我就感到事情不单纯——想想看,不是只有少量的资料,不是一点点,而是根本什么都没有!
  “可是你们却坚持要我再等两天,才愿意举行这次的审判。在此期间,我又听说那两个第一基地人不会来了,这就使我更加好奇,我必须想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你们还浑浑噩噩——就像俗语所说的那样,屋顶塌了还只顾着品尝美酒——我藉着这个空档,翻阅了几本自己收藏的历史书籍。我读到一些章节,特别提到帝国末期有关‘起源问题’的研究,书中列出并引用到一些文献,传统印刷与胶卷都有。然后我又回到图书馆去,亲自动手寻找那些文献,我向诸位保证,那里的确什么也没有。”
  德拉米说:“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地球的确只是个神话——”
  “那我应该在神话参考书中找到这个名字;如果地球只是‘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我就应该在‘老祖母说的曲速故事集’中找到它;如果地球只是精神病患的无稽之谈,我就应该在病态心理学项下发现一点资料。事实上,有关地球的传说的确存在,否则你们不会全都听说过,而且还立刻想到就是传说中的人类发源地。可是,为什么在图书馆中却没有地球的资料,每一个类别都没有?”
  德拉米这回没应声,另一位发言者却插了进来。这位发言者名叫李奥尼斯·郑,是个身材相当瘦小的人,对谢顿计划的细节有着百科全书般的知识,对于真实的银河却抱持着短视的态度。当他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总是喜欢眨个不停。
  他说道:“大家都晓得,在帝国末期的那段日子,帝国曾经试图建立本身的神话,因此刻意淡化帝国之前的一切历史。”
  坚迪柏点点头。“郑发言者,‘淡化’这个词用得万分恰当,因为它并不等于毁灭证据。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帝国倾颓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人们突然开始怀古,认为过去曾经出现过更好的时代。正如我刚才提到的,在哈里·谢顿的时代,许多人都对‘起源问题’产生了兴趣——”
  郑发言者用力干咳一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我对这一点非常清楚,年轻人,对于帝国衰落所伴随的社会问题,我的了解一定比你想像中深得多。由于‘帝国化’运动的兴起,压制了人们对于地球的玩票式研究;谢顿死后两百年,在克里昂二世的主导下,帝国发起了最后一次的文化复兴,帝国化运动在那时达到巅峰,所有对于地球的研究完全终止。对于这一点,在克里昂时代还曾颁布一道谕令,将人们对这方面的兴趣称为——我想我的引述应该正确——‘迂腐而无建设性的臆测,易于腐蚀百姓对皇上的赤忱忠心。’”
  坚迪柏笑道:“这么说的话,郑发言者,你认为有关地球的所有参考资料,是在克里昂二世时期被毁掉的喽?”
  “本人没有做出任何结论,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你不做出任何结论,这点的确高明之至。在克里昂二世时期,帝国虽然经历短暂的复兴,然而,至少大学和图书馆已经落在我们手中——或者应该说,是在我们先辈的掌握之中。想要从图书馆移走任何资料,不可能瞒得过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事实上,如果真有这种企图,奉命执行的人一定就是我们的发言者,只不过垂死的帝国并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坚迪柏顿了一下,但是郑发言者却一句话也不吭,只是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因此坚迪柏继续说:“在谢顿的时代,图书馆中一定还藏有地球的相关资料,因为当时‘起源问题’的研究十分盛行。此后第二基地便接掌了图书馆,所以也不可能有机会让人将资料搬走。如今,图书馆里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资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拉米不耐烦地插嘴道:“你的两难命题可以到此为止,坚迪柏,我们都已经听懂了。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是你自己将那些资料搬光的?”
  “如往常一样,德拉米,你的确能够一语中的。”坚迪柏对她点了点头,极尽讽刺之能事(她的反应则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可能的答案之一,是第二基地某位发言者监守自盗。这个人知道如何支配图书馆员,而不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记忆;同时也知道如何使用电脑,而不会在其中留下任何纪录。”
  首席发言者桑帝斯立刻涨红了脸。“荒唐,坚迪柏发言者,我无法想像有发言者会这么做。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即使有哪位发言者基于某种特殊原因,将地球的资料移到别处,为什么要隐瞒圆桌会议其他成员?不论是谁想动图书馆的手脚,被发现的机会都相当大,他为什么要冒这种葬送前途的危险?更何况,我认为即使是本领再高强的发言者,也不可能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这么说的话,首席发言者,德拉米发言者认为是我干的这种说法,您必然不会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首席发言者说:“我有时难免怀疑你的判断力,不过我尚未认为你已经完全疯狂。”
  “那么,这件事就应该从未发生过,首席发言者。有关地球的资料应该仍在图书馆中,根本没有被人取走,因为我们已经否定了一切的可能——然而,那些资料的确不见了。”
  德拉米故意装出厌烦的模样说:“好啦好啦,让我们快点结束这个问题。我再问你一遍,你心目中的答案又是什么?我肯定你心中必定有一个答案。”
  “只要你能够肯定,发言者,那我们也都能肯定。我的看法是,图书馆曾遭到某个第二基地成员洗劫,当时此人受到某种神秘外力的控制。由于有那个力量在暗中相助,因此一切过程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德拉米哈哈大笑。“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是吗?你——不受控制又无法控制的天之骄子。假如这个神秘力量的确存在,你又如何能够发现那些资料失踪?为什么你不会受到控制?”
  坚迪柏以严肃的口气说道:“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发言者。他们也许跟我们的想法类似,认为一切干涉行动都必须尽量节制。几天前,当我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自己,而是如何避免碰触那个阿姆人的心灵。他们可能也抱持着同样的态度,一旦他们感到安全无虞,就会停止一切干涉行动。这才是真正的危险,致命的危险,我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些事,也许正代表他们不再有所顾虑,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已经赢了。而我们,却还在这里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可是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目的究竟何在?有任何可能的目的吗?”德拉米追问道。她一面说,一面不安地挪动双脚,同时不自觉地咬着嘴唇。随着圆桌会议对这个问题越来越有兴趣、越来越关心,她感到自己的势力已经在渐渐消退。
  坚迪柏回答道:“假设,第一基地挟着巨大的有形力量,正在全力寻找地球的下落,却故意做得像是将那两人放逐,希望我们误以为事实仅是如此——但是如果真的只是放逐,他们怎会让这两个人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太空船,能在一小时之内,在太空中运动一万秒差距?
  “至于我们第二基地,我们一直未曾试图寻找地球,而且显然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阻止我们接触任何有关地球的资料。第一基地眼看就要找到地球了,我们却连一步都还没有跨出去,这样——”
  坚迪柏稍微顿了一下,德拉米就抢着说:“什么这样那样?快把你的童话说完吧。你到底知不知道任何真相?”
  “我并不知道每一件真相,发言者。对于扑天盖地而来的重重阴谋,我至今尚未完全参透,但是我的确知道有阴谋存在。我不知道寻找地球有什么意义,却能肯定第二基地目前正面临极大的危险,而这危险也将危及到谢顿计划与全体人类的未来。”
  德拉米猛然起立,脸上毫无笑容。她用激动却仍能勉力控制的声音说:“废话!首席发言者,赶快制止他再讲下去!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被告的不当言行,他却讲一些不仅幼稚而且毫不相干的话。他编出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理论,只有他自己才认为有道理,但他绝对休想藉此脱罪。我要求对此项议题立即进行表决——一致赞成通过他的罪状!”
  “且慢!”坚迪柏厉声说道。“据我所知,我可以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而我还剩下一条辩辞——只剩最后一条。请让我先提出来,然后你们就可以进行表决,我绝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首席发言者揉了一下疲倦的双眼。“你可以继续,坚迪柏发言者。让我提醒圆桌会议一点——将遭到弹劾的发言者定罪,是一件重大决定,而且没有前例可循。我们不能给后人一种印象,认为我们没有授与被告充分答辩的机会。此外还要记住一点,就是即使我们对裁决感到满意,后人却不一定会这么想。我不相信第二基地任何阶层的成员,会对历史评价有丝毫的忽视,更不用说是圆桌会议的发言者了。让我们树立一个典范,以确定未来许多世纪后的发言者也都会赞同我们的做法。”
  德拉米尖刻地说道:“我们这样做很可能会丢脸,首席发言者,后人会讥笑我们多此一举。允许被告继续答辩,只是您个人的决定而已。”
  坚迪柏深深吸了一口气。“首席发言者,既然您做出如此决定,那么我希望传唤一名证人——她是我三天前遇到的一名年轻女子,没有她的见义勇为,当天我根本就无法出席圆桌会议,而不仅是迟到而已。”
  “你所提到的这名女子,圆桌会议的成员认识吗?”首席发言者问道。
  “不认识,首席发言者,她是这个行星的原住民。”
  德拉米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一个阿姆女人?”
  “没错!正是如此!”
  德拉米叫道:“我们跟这种人有什么干系?他们讲的话全都毫无用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
  坚迪柏紧抿双唇,任何人都不会将这个表情误认为是笑容。他厉声说道:“所有的阿姆人,他们的肉身当然都存在,他们也是人类,在谢顿计划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第二基地受到他们的间接保护,因此他们的角色极为重要。德拉米发言者竟然说出这么没有人性的话,在此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并且希望她的发言能够保留在会议纪录中,以便日后作为她不适于担任发言者的佐证。圆桌会议的其他成员,是否还有人同意她的惊人之语,也要反对我的证人出席?”
  首席发言者说:“传唤你的证人,发言者。”
  坚迪柏的嘴角这才松弛下来,回复到发言者遭受压力时应有的冷漠神情。他的心灵早已严阵以待,同时布下了重重禁制,然而在那道防御工事之后,他意识到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度过,而自己等于已经赢了。

  2

  苏拉·诺微看来十分紧张,她两眼睁得很大,下唇微微发颤,胸部轻微地起伏,双手则慢慢地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她的头发全部梳到后头挽成一髻,被太阳晒黑的脸孔不时抽搐着。她双手笨拙地抚着长裙的裙褶,同时迅速打量着圆桌会议的成员——一位发言者接着一位发言者——大眼睛里面充满了敬畏之意。
  众人也纷纷回望她,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轻视与不安。德拉米的目光则射向诺微头顶的正上方,故意忽视她的存在。
  坚迪柏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心灵表层,使她的心情轻松下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其实轻轻拍一拍她的手,或者抚摸她的面颊也可以做到,但是此时此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然后坚迪柏开始说:“首席发言者,我得将这名女子的意识灵敏度减低,这样她的证辞才不会受到恐惧的干扰。您想不想观察一下——其他人想不想?如果你们希望的话,请跟我一起来,以便确定我没有修改她的心灵。”
  诺微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点坚迪柏倒并不惊讶。坚迪柏知道,她从未听过第二基地高层人士之间的交谈,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语音、声调、表情、思想的迅速古怪组合。不过她的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他收服了她的心灵之后,恐惧感便立即消失无踪。
  她的脸上现出一片平静。
  “你身后有张椅子,诺微,”坚迪柏说:“请坐下来。”
  诺微以笨拙的动作,向众人微微屈膝致意,然后便转身坐了下来,身体仍保持着直挺挺的姿势。
  她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可是每当她的阿姆口音太重时,坚迪柏就会要她重复一遍。为了表示对圆桌会议的尊重,坚迪柏必须维持正式的言语,所以有时得将问题重复一遍,诺微才能够会过意来。
  坚迪柏与鲁菲南发生冲突的经过,她一五一十描述得相当详细。
  坚迪柏说:“这些经过是否都是你亲眼见到的,诺微?”
  “不,师傅,不然我早就出来阻止了,鲁菲南系一个好汉子,但是脑袋不大灵光。”
  “然而你却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你没有看到前面的过程,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
  “鲁菲南将它告诉我的,我逼问他,他感觉到惭愧。”
  “惭愧?你知不知道,他过去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鲁菲南?没有,师傅,他很温和,虽然个子很大。他不是爱打架的人,并且他很惊怕斜者,他常常说他们很伟大,并且具有力量。”
  “当他遇到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那种感觉呢?”
  “这是很奇怪的事,搞不懂为什么。”她摇了摇头。“他当时不是他自己,我对他说:‘你这个大笨头,怎么可以攻打斜者?’然后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是不在那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不是我自己。’”
  郑发言者突然插嘴道:“首席发言者,为何要让这名女子转述那名男子的话,我们不能把那名男子找来,当面询问他吗?”
  坚迪柏说:“当然可以,等这名女子作证完毕,圆桌会议若想听更多的证辞,我随时可以传唤卡洛耳·鲁菲南——就是最近找我麻烦的那个人——来出席作证。如果诸位认为没有必要,等我问完这位证人,圆桌会议就可以直接进行判决。”
  “很好,”首席发言者道:“继续询问你的证人。”
  于是坚迪柏又问:“而你呢,诺微?你这样出面阻止一场冲突,像不像你平日的作为?”
  诺微一时之间并未回答,她的两道浓眉稍微挤在一起,直到眉头再度舒展后,她才回答说:“我不知道,我不希望斜者受到伤害,我不得不做,我心里头想也没有想,我就站在你们中间。”
  顿了一下之后,她又说:“下次还有需要,我还会再做一次。”
  坚迪柏说:“诺微,你现在要睡着了。你什么也不会想,你会好好休息,甚至连梦都没有。”
  诺微含糊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闭上了眼睛,将头仰靠在椅背上。
  坚迪柏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首席发言者,恭请您跟我一起步入这名女子的心灵,您将发现它极为单纯匀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将目睹的现象,也许永远无法在别处见到。这里——还有这里!您观察到了吗?如果其他诸位也有兴趣看看,一个一个来会比较容易些。”
  会场中不久就响起一片嘁喳耳语。
  坚迪柏问道:“各位还有任何疑问吗?”
  德拉米说:“我怀疑,因为……”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因为她看到了连她也几乎无法形容的现象。
  坚迪柏替她把那句话说下去:“你认为我为了作伪证,事先重塑过这个心灵?这么说的话,你认为我有本事做如此精细的微调,让一条精神纤维显着地变形,而周围的结构却完全不受任何影响?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又何必用这种方式与你们周旋?为什么还要让我自己遭到受审的耻辱?为什么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你们?如果这名女子的心灵真是我的杰作,那么除非你们有万全的准备,否则全都不是我的对手。这名女子的心灵所受到的调整,你们没有人办得到,我自己也同样无法办到,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种事情又确确实实发生了。”
  他顿了一下,轮流瞪视每一位发言者,最后将目光停驻在德拉米的脸上,缓缓说道:“现在,如果还有任何需要的话,我立刻就传唤那名阿姆农夫——卡洛耳·鲁菲南。我曾经检查过他,发现他的心灵也被相同的手法调整过。”
  首席发言者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没有这个必要了,”他说:“我们刚才所看到的,实在是震撼人心的景象。”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我是否可以唤醒这名阿姆女子,然后请她退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外面会有人照顾她的。”
  坚迪柏轻轻扶着诺微,将她送出了会议厅,然后赶紧回来,继续进行陈述。他说:“让我很快做个总结——由此可知,人的心灵能够被如此改造,我们已经看到了一个例子,而这种手法是我们望尘莫及的。藉由这种方法,就能让图书馆员将地球的资料偷走——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我们也被瞒过了。我们刚才也已经知道,对方——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是如何精心安排,使我无法准时出席圆桌会议。我的生命受到威胁,然后又有人救我脱险,结果因此遭到了弹劾。这一连串看似顺理成章的事件,最后可能会导致我丧失决策权,而我所主张的行动方针——那些足以威胁到对方的主张——就会胎死腹中。”
  德拉米上身前倾,她显然也受到了震撼。“如果那个秘密组织真的那么高明,你又如何能发现这一切?”
  坚迪柏现在有心情笑了,于是他微笑着说:“我并没有什么功劳,我并没有自夸本事比其他发言者高强,至少绝对比不上首席发言者。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反骡’——这个相当贴切的称呼,是首席发言者发明的——也并非智商无限高而缺点等于零。他们会选取这名阿姆女子作为工具,也许是因为她只需要极小的微调;她原本就对她所谓的‘斜者’没有排斥感,而且还对他们万分崇拜。
  “然而,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由于她与我有短暂的接触,更刺激了她希望成为一位学者的幻想。于是第二天,她便怀抱着这个愿望来找我。她这个特殊的雄心令我感到好奇,因此我检视了她的心灵,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不可能会那么做。然后,几乎可说是出于偶然,我发现了那个微调的痕迹,并且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如果当初被选上的是另一名女子——一个对学者没有那么多好感的人——‘反骡’也许得花较多的工夫调整她的心灵,但是这样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发展,而我也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由于那些‘反骡’计算错误,或者是无法充分考虑未知的一切,因此才会功败垂成。他们竟然也会犯错,这一点的确令人感到振奋。”
  德拉米说:“首席发言者和你将这个——组织——称为‘反骡’,我猜,是因为他们似乎在尽力维护谢顿计划,跟骡的所作所为刚好相反。如果那些反骡真的是这样,他们又有什么危险性呢?”
  “如果没有任何目的,他们又何必这么辛苦?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为何。一名犬儒可能会说,他们准备在未来某个时刻介入,然后将历史趋势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当然是对他们更有利的方向。这是我个人的想法——虽然我对犬儒主义并无专研。我们都知道,德拉米发言者具有博爱与诚信的高贵情操,她是否想要推己及人,主张这些人是普渡众生的利他主义者,志愿为我们分担工作,而完全不求任何回报?”
  此话一出,会场顿时响起一阵轻笑声,坚迪柏晓得自己已经赢了,而德拉米也明白她已一败涂地。在这一瞬间,—股怒意脱出她的严密精神控制,就像是在浓密的树荫中,突然射进一道红色的阳光。
  坚迪柏说道:“当那个阿姆农夫找我麻烦的时候,我马上想到的是某位发言者在幕后指使。后来,我又发现那名阿姆女子的心灵受到微调,就知道自己虽然料中了阴谋的内容,却猜错了阴谋的主使者。在此,我要对自己的错误诠释道歉,请求诸位能重新考量这件案子。”
  首席发言者说:“我相信这个道歉应该可以被接受——”
  德拉米突然又插嘴道:“请您务必原谅,首席发言者,但我想打个岔。我主张立刻撤销这项弹劾案,事到如今,我不再赞成将坚迪柏发言者定罪,我想其他人也一定不会。我还要进一步建议,立刻将弹劾案的一切内容,从坚迪柏发言者完美无瑕的纪录中删除。他已经用高明的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在此要恭喜他。此外,我还要恭喜他发现了那个危机,如果不是他的话,我们可能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因而导致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我还要为我过去的敌意,向他致上由衷的歉意。”她又变得相当平静,脸上堆满友善的表情,而且声音极其甜美。
  德拉米甚至对坚迪柏露出了微笑,对于她这种立刻就能见风转舵,以便将失败减到最小的本事,坚迪柏不得不感到佩服。同时他还感到这只是另一波攻势的开始,她随时会从另一个方向再度发动攻击。
  他可以确定,即将发生的状况绝对不会容易应付。

  3

  当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努力表现迷人的丰采时,总是有办法主导发言者圆桌会议。如今,她的声音变得轻柔,她的微笑落落大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总之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因此没有人想要打断她的话,大家都在屏息以待,想看她如何再猛然击出另外一拳。
  她说道:“由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贡献,我想现在大家都知道应该如何做了。我们还未能目睹反骡的真面目,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甚至在第二基地的大本营里,他们都有办法神出鬼没,接触到许多人的心灵。不晓得第一基地的权力中心如何打算,或许,我们将面对反骡与第一基地组成的同盟。总而言之,我们什么都不能确定。
  “我们不知道那个葛兰·崔维兹和他的同伴——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两人究竟准备到哪里去。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有一个预感,认为当前这个重大的危机,关键就掌握在崔维兹的手上。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显然,我们应该尽全力调查崔维兹的底细——他准备到哪里去,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的目的可能是什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目标、有没有打算、有没有任何目的;他是否仅仅是一个工具,而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力量。”
  坚迪柏答道:“他仍然受到监视。”
  德拉米噘起嘴唇,现出了一个纵容的微笑。“被什么人监视?被我们派驻在外世界的特务?我们已经目睹了对方在此地展现的力量,还能指望那些特务有办法对抗他们吗?当然不能。在骡横扫银河的时代,以及其后数十年间,第二基地总是派出——甚至牺牲——由精英所组成的志愿军,从来都未曾犹豫,因为除此之外无计可施。为了挽救谢顿计划,普芮姆·帕佛本人假扮成一位川陀的行商,亲自在银河中东奔西跑,目的就是要带回那个小女孩艾卡蒂。当前的这个危机,可能比前述两者更为严重,我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能依赖那些低层人员——那些跟监者与信童。”
  坚迪柏说:“你当然不是想建议,让首席发言者在此时离开川陀吧?”
  德拉米答道:“当然不是,这里实在太需要他坐镇了。不过嘛,我们还有你,坚迪柏发言者。这次的危机是你发觉的,是你查到有神秘的外力控制了图书馆,以及阿姆人的心灵;是你独排众议,坚持自己的观点,最后说服了整个圆桌会议。在座没有一位比你更了解目前的状况,今后除你之外,也没有人能够洞悉得如此透澈。所以我认为,你必须到第一线去面对敌人。我可否知道其他人的意见如何?”
  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正式表决,每一位发言者都能感知其他人的心灵。坚迪柏突然感到极为震惊,在他刚刚赢得胜利,而德拉米遭到惨败的情况下,这个可怕的女人显然又在瞬间扭转干坤,让他无法推卸这个形同放逐的任务。从此,他不知道要在太空中奔波多久,而她却可以继续控制圆桌会议,也就等于是控制了第二基地,甚至整个银河——迫使所有人面对着危险的命运。
  而坚迪柏在流放期间,纵然真能搜集到重要情报,使得第二基地因而避免迫近的危机,那么功劳也将归于德拉米,因为这项任务是她安排的。换句话说,他的成功将有助于巩固她的权力。坚迪柏做得越有效率,越快获致成功,就越有可能帮助她巩固权力。
  这个反败为胜的行动实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
  即使是现在,她也已经明显地控制圆桌会议,僭取了首席发言者的地位。坚迪柏刚想到这一点,就感受到首席发言者投射出来的怒火。
  坚迪柏转过身去,看到首席发言者毫不掩饰他的愤怒。目前的态势已经十分明显,一个外在的危机方才解决,另一个内部危机却已经开始酝酿。

  4

  昆多·桑帝斯——第二十五代首席发言者——对自己从未有过特别的幻想。
  第二基地过去五个世纪漫长的历史中,的确出过几位强有力的首席发言者,但桑帝斯了解自己并非这样的人;然而,他也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雄才大略。在他主掌圆桌会议这段时期,银河正处于繁荣的太平岁月,纵有雄才大略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似乎是个适宜守成不变的时代,而他就是扮演这个角色的适当人选。上一代首席发言者选他作为继承人,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你并不是一个冒险家,你是一名道地的学者,”第二十四代首席发言者曾经这么说。“你会善加维护谢顿计划,而一个冒险家却可能毁掉它。守成!你主持的圆桌会议应当以此为最高原则。”
  他一直如此努力,却因而形成了消极被动的领导作风,时常被人解释成软弱无能。他想要退位的谣言耳语从未间断过,也始终有些发言者在公开规划继任人选。
  桑帝斯完全心知肚明,知道德拉米是这场权力斗争的领导者。在圆桌会议的成员中,她的作风最为强悍,甚至连血气方刚的初生之犊坚迪柏,也必须避免与她正面交锋,他现在的表现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谢顿在上,自己也许消极被动,甚至真的软弱无能,然而至少有一项特权,历代首席发言者从没有放弃过,而他也绝对要坚持到底。
  现在他起立准备发言,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当首席发言者起立发言时,任何人都不准打岔,即使德拉米或坚迪柏也不敢造次。
  他说:“诸位发言者!我同意我们正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因而必须采取强有力的因应措施。本来应该由我出马与敌人交锋,不过宅心仁厚的德拉米发言者,却说需要我留下来坐镇,替我免除了这项艰难的任务。然而,事实上,不论是大本营或是最前线,我都无法派上任何用场:我的年事已高,已经力不从心。长久以来,一直有人期望我能尽早退位,也许我应该这么做了。当这次危机圆满解决之后,我就决定立刻退位。
  “不过,选择继任者是首席发言者的特权,而我现在就打算这么做。过去许多年来,有一位发言者长期主导圆桌会议的议程,这位发言者具有强势的性格,经常表现出我所欠缺的领导能力。诸位应该知道,我指的正是德拉米发言者。”
  他稍事停顿之后,接着又说:“唯独你不表赞同,坚迪柏发言者,我是否能请问为什么?”说完他就坐了下来,让坚迪柏有资格开始发言。
  “我并没有不赞同,首席发言者。”坚迪柏低声回答:“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
  “我会这么做的,当你自太空归来——为消弭当前危机跨出成功的第一步之后,就是我退位的时候。我的继任者将完全接掌指挥权,继续一切必要的行动,以便圆满解决这个危机。你有什么意见吗,坚迪柏发言者?”
  坚迪柏平静地说道:“当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作为您的继任者时,首度发言者,我希望您务必要劝戒她——”
  首席发言者很不客气地打断坚迪柏的话,他说:“我只是提到德拉米发言者,并没有指定她做我的继任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向您致歉,首席发言者。我应该说:在我完成任务归来之际,假设您指定德拉米发言者为您的继任者,可否请您务必劝戒她——”
  “将来我也不会让她做我的继任者,不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一样。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首席发言者做出这项声明的时候,心中不禁产生一阵满意的快感,这无异向德拉米迎面狠狠击出一拳,他再也想不到更能羞辱她的办法了。
  “嗯,坚迪柏发言者,”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能说被搞糊涂了。”
  首席发言者再度起立,然后说:“德拉米发言者的确具有领导统御的天分,然而身为一位首席发言者,光是具有这种特质还不够。坚迪柏发言者能见人所未见;他面对圆桌会议的一致敌意,却能迫使大家重新考虑各项决定,最后说服圆桌会议同意他的观点。德拉米发言者将追查葛兰·崔维兹的责任,置于坚迪柏发言者的肩上,我虽然怀疑她的动机,不过这个重担的确非他莫属。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知道他会成功,当他归来之后,坚迪柏发言者将成为第二十六代首席发言者。”
  说完他立刻坐了下来,每位发言者都急着表示自己的意见,会场一时之间充满了由语音、声调、表情、思想汇成的喧嚣。首席发言者毫不理睬各式各样的噪声,只是漠然地瞪视着正前方。他心中很清楚,该做的现在终于做了,而且还有几分出人意表。能够放下这个重责大任,应该算是人生一大解脱,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可是却从来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直到现在,他才找到了一位适当的继任者。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首席发言者突然感应到德拉米的心灵。他抬眼向她望去。
  谢顿在上!她竟然表现得出奇平静,而且脸上还露出了笑容。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失望或绝望——这代表她还没有认输。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但她究竟还有什么王牌可出呢?

  5

  假如表现出悲愤与失望能有什么用的话,黛洛拉·德拉米会毫不保留地好好发泄一番。
  那个控制圆桌会议的老笨蛋,还有那个幸运之神宠幸的小白痴!如果能够让这两个人吃点苦头,她一定会享受到复仇的快意。然而她图的却不是一时之快,她还要一点更具体的东西。
  她要当上首席发言者。
  哪怕手中只剩下一张牌可出,她也要继续打下去。
  她露出温和的微笑,同时举起一只手表示准备发言。不过她并未急着开口,故意让这个姿势维持了一阵子,以便当她发言的时候,其他人不但都会住口,而且会保持绝对的肃静。
  她说:“首席发言者,正如坚迪柏发言者刚才讲的一样,我并没有不赞同您的决定,选择继任人选是您至高无上的权利。我现在发言的目的,是想对那个如今已成为坚迪柏发言者的任务,提供一点自己的浅见,希望能对这项任务有所贡献。我可否解释自己的想法,首席发言者?”
  “说吧。”首席发言者随口答道,他感到她未免太客气、太温顺了。
  德拉米低下头,表情十分凝重,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说道:“我们也有太空船,虽然不像第一基地的船舰那样先进,但仍然可供坚迪柏发言者使用,我相信他和大家一样,也懂得如何驾驶太空船。银河中每一颗重要的行星上,都有我们布桩的人,不论他到哪里,都会有人负责接待。此外,他已经完全洞悉目前的危险,因此连那些反骡都无法再加害他。事实上,纵使我们懵懂未觉,我猜他们仍然只会选择低层人员下手,甚至利用阿姆农民。当然,我们将对第二基地的所有心灵,做一次彻彻底底的总检查,包括每一位发言者在内——虽然我确定我们全都安然无事,因为反骡不敢在我们身上妄动手脚。
  “不过,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理由冒无谓的险,他并不想做冲锋敢死队,因此在从事任务时,如果不希望让对方发现的话,最好能做某种程度的伪装。他如果能以阿姆行商的身分出发,对任务的执行将有很大的助益。我们都知道,当年普芮姆·帕佛在闯荡银河时,便是假扮成一名行商。”
  首席发言者说:“普芮姆·帕佛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有特殊的目的,坚迪柏发言者却没有这个需要。如果某种伪装真有必要的话,我相信聪明的他一定会乐于采用。”
  “对不起,首席发言者,在此我想提出一个巧妙的伪装。相信诸位都还记得,普芮姆·帕佛的妻子兼多年的助手,当年总是与他一同旅行,这样子最能彻底表现乡下人的气息,任何人都不容易起疑。”
  坚迪柏说:“我没有妻子,虽然有些女性助手,可是她们都不会愿意假扮成我的配偶。”
  “这点我们都晓得,坚迪柏发言者。”德拉米说:“可是只要有某个女人跟你在一起,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地将你们视为夫妻。志愿者一定可以找得到,如果你认为需要携带书面证明文件,我们也能为你准备。总之,我认为应该有个女人与你同行。”
  在这一瞬间,坚迪柏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总不至于是指……
  这是她想分享功劳的一种计谋吗?她是否在争取联合领导权——或是由两人轮流职掌首席发言权?
  坚迪柏绷着脸说:“我感到受宠若惊,德拉米发言者自己竟然想……”
  德拉米突然张口大笑,同时双眼直视着坚迪柏,并且露出近乎真挚的表情。坚迪柏知道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他的表现愚蠢之至,在座所有人绝对不会忘记这一幕。
  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不会莽撞到想要陪你出这趟任务,这件任务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正如同首席发言者的职位将是你的,也只能属于你。我没想到你会要我跟你作伴,说真的,发言者,我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就不认为自己是个美娇娃。”
  在座的发言者全部露出笑容,就连首席发言者都有点忍俊不禁。
  坚迪柏硬生生承受了一记重击,但他随即力图振作,决定不让她的急智专美于前,决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尽可能用温和的口气说:“那么你的建议到底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想到你会希望与我作伴。你最擅长的是主导圆桌会议,而不是处理纷乱的银河事务,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同意,坚迪柏发言者,我同意你的说法。”德拉米说:“而我的建议,跟我刚才提到你该扮成阿姆行商有关。想要能够百分之百掩人耳目,除了一个阿姆女子之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旅伴人选呢?”
  “一个阿姆女子?”在极短的时间内,坚迪柏连续两次惊慌失措。其他发言者只当在看笑话。
  “就是那个阿姆女子,”德拉米继续说:“那个救过你一次,使你免遭一顿毒打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始终用崇拜目光望着你的女人。你曾经探查过她的心灵,由于你这么做,才使她不知不觉又一次助你脱险,而且是比毒打严重无数倍的危险。我建议你带她一起走。”
  坚迪柏的直觉反应是立刻拒绝,但他知道她期待的就是这个答案,这反而会让其他人看更多的笑话。现在的态势已经很明朗,由于首席发言者急于打击德拉米,迫不及待地任命坚迪柏为继任者,即使这个行动本身并没错,德拉米却一下子使它变成了致命的错误。
  坚迪柏是最年轻的发言者,他得罪了圆桌会议全体成员,却又巧妙地摆脱制裁的行动。他这种做法,等于是将其他人狠狠羞辱了一番。现在他成为首席发言者的预定人选,大家当然都恨得牙痒痒的。
  本来,想要击败他是很困难的事,然而现在他们将会记住,德拉米是多么轻易就使他出丑,而他们在一旁又看得多么开心。今后,她能更轻易地用这件事实说服众人,说他既不够成熟又缺乏经验,根本不配担任首席发言者。当坚迪柏在太空中执行任务时,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向首席发言者施压,强迫他改变原先的决定。纵使首席发言者坚持初衷,当坚迪柏继承了首席发言者之后,也将面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圆桌会议。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在这一刹那间,他就预见了一切可能的发展,因此,他的回答彷佛没有丝毫迟疑。
  “德拉米发言者,我非常钦佩你的洞察力。本来我还想给各位一个惊奇的。其实,我的确准备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但并非完全由于你提出的那个好理由。我想带她一起走,是因为她具有与众不同的心灵,诸位都检查过那个心灵,亲眼目睹了它的结构——难以想像的聪慧,更重要的是澄澈、单纯、完全没有任何心机。外力一旦碰触到它,一定会马上出现明显的痕迹,我相信诸位都会做出这个结论。
  “因此,德拉米发言者,不知道你是否想到过,她可以当作一个绝佳的先期预警系统。我可以藉由她的心灵,侦测出异类精神力场出现的征候,我相信,这样会比我用自己的方法,更早发现敌人的踪迹。”
  众人似乎全都感到十分讶异,会场顿时出奇地宁静。坚迪柏又轻描淡写地说下去:“啊,你们全都没有想到,没关系,没关系,这并不重要!我现在就该准备出发了,我们不能浪费任何时间。”
  “慢着,”德拉米问道:“你打算如何进行?”她第三度由主动转为被动。
  坚迪柏微微耸了耸肩。“何必要在此讨论细节呢?圆桌会议知道得越少,反骡就越不会想侵犯诸位的心灵。”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听来像是将圆桌会议的安全摆在第一位。与此同时,他也使心灵中充斥着这种想法,而且让它显露出来。
  这番话让他们非常受用,而且他们一旦感到满意,就不会再怀疑坚迪柏是否真的知道该如何做。

  6

  当天傍晚,首席发言者与坚迪柏私下做了一次晤谈。
  “你的想法没有错,”他说:“我忍不住在你的心灵表层之下扫过,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应该宣布那件事,这一点我也不否认。她经常不露痕迹地僭取我的地位,因此我也想用同样的手法还击。我实在操之过急,想尽早将那无止无休的笑容从她脸上抹去。”
  坚迪柏柔声说道:“也许您应该先私下知会我,等我回来之后再正式宣布这件事。”
  “那样做的话,我就无法给她来个迎头痛击。这只是一个首席发言者可怜的小小心愿,我自己也了解。”
  “这样做并不能让她死心,首席发言者。她仍旧会设法谋取这个位子,也许还因此有了更好的理由。我确定有几位发言者,将要表示我应该婉拒这项任命。他们不难提出许多理由,辩称德拉米发言者是圆桌会议中最佳的心灵,并且会成为最佳的首席发言者。”
  “她是圆桌会议上的佼佼者,离开会场就不是了。”桑帝斯喃喃说道:“她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她眼中的敌人只有其他的发言者,当初根本不该让她成为发言者。听我说,要不要我下一道命令,禁止你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我看得出来,她让你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要,真的不要。我提出的那个带她同行的理由,并不是我信口胡诌的。她真的可以当我的先期预警系统,如果不是德拉米发言者这样逼我,我还无法想到这一点,所以我真该感谢她呢。我深信,那名女子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那就好。对了,我也没有撒谎,我真的相信你总会有办法解除这个危机——如果你能够相信我的直觉的话。”
  “我想我可以相信,因为我也同意您的看法。我向您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无论反骡或德拉米发言者搞什么鬼,我都会回来接任首席发言者的职位。”
  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坚迪柏也在检视自己的心灵。对于这次单枪匹马的太空冒险,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兴奋,那么样踌躇满志?当然是因为他怀抱的雄心壮志。普芮姆·帕佛曾经做过这类的行动,所以他要证明史陀·坚迪柏也能办得到。当他凯旋归来之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就任首席发言者。然而除了雄心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呢?实战的诱惑?还是自从成年之后,自己就一直被锁在这个落后行星的隐匿角落,因而想要藉此寻求一点刺激?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真正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实在太想去了。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一章 赛协尔

  1

  太空艇完成一次崔维兹所谓的“微跃”之后,原先远方一颗闪亮的星星,突然变成了一个球状的天体。詹诺夫·裴洛拉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显像荧幕,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住人的赛协尔行星,该星系的第四颗行星——也逐渐变得更大更显眼。
  裴洛拉特膝上放着一个手提显像装置,上面映着电脑画出的赛协尔行星地图。
  崔维兹说:“别急着拼命看个不停,詹诺夫,我们得先经过报关站,那些手续可能会很冗长。”他曾经访问过数十个世界,因此表现得分外沉着。
  裴洛拉特抬起头来。“那一定只是例行手续吧。”
  “对,不过仍旧可能很花时间。”
  “但如今是太平岁月啊。”
  “当然没错,但这只能保证我们可以通过。不过,他们至少要注意到生态平衡的问题,每一个行星都有各自的生态,没有人会希望它受到破坏。所以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检查每艘入境的船舰,看看上面有没有列管的有机体或传染病,这是一种合理的预防措施。”
  “这些小东西我们都没有,至少我这么认为。”
  “没错,我们没有,他们也将会确定这一点。但是你还要记住一件事,赛协尔并非基地联邦的成员,为了展现独立自主的地位,他们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
  此时一艘小型太空船飞了过来,不久之后,一名赛协尔海关官员登上了他们的太空艇。崔维兹并没有忘记军旅生涯的训练,他俐落地说道:“这是‘远星号’,来自端点星,相关证件在此。它毫无武装,是私人的航具。这是我的护照,还有一名乘客,这是他的护照,我们两人是观光客。”
  海关官员穿了一件俗丽的制服,大部分都是深红色的布料。他的两颊与上唇刮得很干净,下巴左右两侧蓄着两簇短须。他问道:“基地的太空船?”
  他的发音很不正确,可是崔维兹没有纠正他,也没敢露出笑容。银河标准语分化出许多方言,几乎每个住人行星都不太一样,每个世界的人都有自己的口音,只要互相能够沟通就行了。
  “是的,长官,”崔维兹答道:“基地注册的航具,由私人所拥有。”
  “很不错。你的装载呢?请告诉我。”
  “我的什么?”
  “你的装载,你的太空船载了些什么东西?”
  “噢——我的货物。这里有一份清单,全都是私人用品。我们不是来这里做生意的,我刚才说过,我们是观光客。”
  海关官员四下打量了一下,立时露出好奇的眼光。“对于观光客而言,这艘太空船未免太精巧了。”
  “就基地的标准而言却不然,”崔维兹故意表现得很得意。“而且我很富裕,买得起这种好货。”
  “你是说我可能因此致富吗?”官员很快瞥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崔维兹稍微犹豫了一下,才想通了那句话的言外之意。他在下一瞬间已经做好决定,于是说道:“不,我并不是想贿赂你,也没有理由要贿赂你,即使我真有这个意思,你看来也不像那种能用金钱收买的人。如果你认为有必要的话,可以仔细检查这艘太空船。”
  “不必了。”官员一面说,一面收起了袖珍记录器。“你们这艘船已经通过检查,上面没有任何法定传染病。我们会指定一个波长给这艘太空船,再以这个波长送出导航电波。”
  说完他就走了,整个程序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
  裴洛拉特低声问道:“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是不是真想要红包?”
  崔维兹耸了耸肩,回答道:“给海关人员小费是老规矩了,这种传统简直跟银河一样古老,他只要再暗示一次,我就马上会给。事实上——嗯,我猜他不敢冒这个险,因为这是一艘基地的船舰,尤其还是新型的。那位老市长——银河保佑她死硬的老命——曾经说过,不论我们走到哪里,基地的名号都能保护我们,她这句话并没有错。通常,这种手续花的时间要长得多。”
  “为什么?他好像把该做的检查都做完了。”
  “没错,但是他对我们相当礼遇,只用电波遥测而已。如果他不客气的话,大可用手提仪器从头到尾搜寻一番,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他还可以把我们两人都送到‘境外医院’,让我们在那里留置好几天。”
  “什么?亲爱的伙伴!”
  “别紧张,他并没有那么做。我本来以为他可能会,不过他没有,这就表示我们可以着陆了。我很想用重力推进降落,这样只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但我不知道许可着陆的位置在哪里,而我又不愿意惹麻烦。这代表我们必须跟着导航电波束,在大气层中盘旋而下,如此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裴洛拉特却显得很高兴。“可是这样好极了,葛兰。不知道我们降落的速度多慢,能不能乘机看看地形地貌?”他举起了手提显像荧幕,荧幕上的画面正是低倍率的地图。
  “多少能看到些,我们得先钻到云层下方,然后再以每秒几公里的速度运动。虽然不会像乘坐热气球那样,但是你仍然可以观察到行星的地貌。”
  “太好了!太好了!”
  崔维兹又用迟疑的语气说:“不过我正在想,不知道我们会在赛协尔行星待多久,是不是值得把太空船的时钟调成当地时间。”
  “我想,那得看我们打算做些什么。你认为我们会做些什么事,葛兰?”
  “我们的工作是寻找盖娅,我不知道这要花多少时间。”
  裴洛拉特说:“我们可以把腕表的时间调过来,太空船的时钟则维持不变。”
  “好主意。”崔维兹一面说,一面俯视下方逐渐扩展开来的行星表面。“不用再等下去了,我会让电脑校准那个指定给我们的波束,它就能用重力推进模仿传统的飞行。就这么办!让我们降落吧,詹诺夫,看看我们能找到些什么。”
  太空艇开始沿着校准的重力势曲线运动,崔维兹若有所思地盯着下方的行星。
  他以前从未来过赛协尔联盟,可是他却晓得,在过去一个世纪间,它对基地的态度一向很不友善。他们能够那么快通关,实在令他感到诧异——甚至可说有点失望。
  这好像不太合理。

  2

  刚才那位海关官员名叫久勾洛斯·索巴达尔萨,他已经在这个报关太空站断断续续干了半辈子。
  平均每三个月,他就有一个月待在太空中。他对这种生活并不在意,反正刚好可以藉这个机会看看书、听听音乐,并且远离他的老婆,以及越长越大的独子。
  然而两年之前,海关主管换成了一个梦想家,使他感到简直难以忍受。这位主管常常无缘无故做些古怪的举动,理由只是他在梦中接到某项指示,这种家伙最令人受不了。
  索巴达尔萨本人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一套,不过他表现得十分谨慎,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张扬出去。因为大多数的赛协尔人都有唯心论倾向,如果让别人认为他是一个唯物论者,快到手的退休金也许便会泡汤。
  现在,他用双手抚着下巴上的两簇胡子——右手抚着右边那簇,左手抚着左边那簇。然后大声干咳了一下,再用很不自然的口气,假装随口问道:“就是那艘太空船吗,主管?”
  主管也有一个典型的赛协尔式名字——纳玛拉斯·盖迪撒伐塔。此时他正埋首研究电脑吐出的资料,听到这句话,他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只是反问道:“什么太空船?”
  “就是‘远星号’,那艘基地的太空船,我刚刚放行的那一艘,我们已经从各个角度做过全讯摄影。它是不是你梦见的那艘太空船?”
  盖迪撒伐塔马上抬起头来,他是个小个子,双眼几乎被黑眼珠占满,眼眶四周布满细碎的皱纹,不过没有一条皱纹是笑多了的结果。他又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索巴达尔萨立刻板起脸孔,漆黑浓密的两道眉毛锁在一起。“他们自称是观光客,可是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太空船,我认为他们是基地派来的间谍。”
  盖迪撒伐塔上半身靠向椅背,头拾得更高。“听好,小子,不论我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曾经要你提供意见。”
  “可是主管,我认为指出这一点,是尽忠爱国的职责……”
  盖迪撒伐塔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以严厉的目光瞪着他的手下。在顶头上司的瞪视之下,这位下属(虽然他的外型与仪态都比他的上司出色)赶紧低下头来,装出一副灰头土脸的神情。
  盖迪撒伐塔说:“小子,如果你知道好歹的话,就该多做事少开口,否则我保证让你领不到退休金。如果我再听到你对跟你无关的事发表高论,那么你就离退休的日子不远了。”
  索巴达尔萨低声下气地说:“遵命,长官。”
  接着,他又用不大诚恳的卑微语气补充道:“长官,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是否应该向您报告,有另一艘太空船进入了监视幕的范围?”
  “算你报告过了。”盖迪撒伐塔没好气地说,然后继续进行原来的工作。
  “而且,”索巴达尔萨用更卑下的声音说道:“它的外型与特征,跟我刚刚放走的那艘非常相似。”
  盖迪撒伐塔两手在办公桌上使劲一撑,猛然站了起来。“另外一艘?”
  索巴达尔萨在心中暗笑,这个残酷的老杂种(他指的是主管),显然没有梦见会有两艘这样的太空船。于是他又说:“看来没错,长官!我现在立刻回到岗位待命,但愿,长官……”
  “怎么样?”
  索巴达尔萨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管会不会危及退休金,他脱口而出道:“但愿,长官,我们没有把不该放的给放走了。”

  3

  远星号正急速飞过赛协尔行星上空,舱外的景象令裴洛拉特看得如痴如狂。跟端点星比较起来,此地的云层较为稀薄、零星,而且正如地图所示,陆地较为集中而辽阔——连沙漠地带都比端点星更广,这点可以从大陆中铁锈色的部分看出来。
  放眼望去不见任何生命迹象,仿佛这个世界有的只是不毛的沙漠、灰暗的平原,以及山脉所形成的无穷皱褶,此外当然还有海洋。
  “看起来好像毫无生气。”裴洛拉特嘀咕着。
  “在这种高度,别指望能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崔维兹说:“等我们再降低一些,你就会看到陆地逐渐变成许多绿色的块状。不过在此之前,你会先看到夜面地表的闪烁光芒。人类有一个共通的倾向,总喜欢在黑夜降临时,用灯火照亮他们的世界,我从来没听过有任何世界例外。换句话说,你将看到的第一个生命迹象,其实不只是人类本身,还包含了科技文明在内。”
  裴洛拉特意味深长地说:“毕竟,夜伏昼出是人类的天性。我认为,人类最早发展出的科技,就包括了将黑夜变为白昼的种种方法。假设某个世界完全没有科技文明,那么你就可以拿夜间的照明程度,作为科技进展的一个指标。将完全的黑暗转变为到处灯火通明,你认为得花多久时间?”
  崔维兹哈哈大笑。“你常有些古怪的想法,我想这是因为你是个神话学家吧。我认为不可能有任何世界会变得一片光明,夜晚的灯火随着人口密度而各地不同,所以在各个大陆上,灯光的分布都是块状或条状。即使在川陀发展达到巅峰、整个世界成为单一的庞大建筑时,它也只会露出稀稀落落的光芒。”
  陆地果然渐渐变成绿色,跟崔维兹预测的一模一样。在做最后一周的环球飞行时,崔维兹指着一些细小的斑点,告诉裴洛拉特那些就是城市。“这并不是一个十分都会化的世界,过去我从未到过赛协尔联盟,可是根据电脑提供的资料,他们有抱残守缺的倾向。银河各个角落的居民,全都会将科技与基地联想在一起,因此只要是不欢迎基地的地方,必定都有怀抱过去的倾向——当然,跟武器有关的科技例外,我可以向你保证,赛协尔在这方面绝对十分先进。”
  “乖乖,葛兰,不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吧,对不对?我们终究是基地人,却来到敌人的领域……”
  “这里并非敌人的领域,詹诺夫。他们会表现得极为客气,你不用害怕,他们只是不太喜欢基地罢了。赛协尔并非基地联邦的一部分,他们对于独立的地位感到骄傲,不愿意想到自己比基地弱小许多,而他们能够保持独立,只是由于我们默许这个事实。因此之故,他们才故意对我们表现出夸张的憎恶。”
  “无论如何,我担心还是会不大好受。”裴洛拉特垂头丧气地说。
  “绝对不会。”崔维兹说:“别这样,裴洛拉特,我刚才讲的是赛协尔政府的官方态度。这颗行星上的居民也是人,只要我们脸上堆满笑容,不要处处表现得像银河主宰,那么他们也都会笑脸相迎。我们不是来替基地征服赛协尔的,我们只是观光客,我们问的有关赛协尔的问题,是任何观光客都会问的。
  “此外,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们刚好能藉这个机会轻松一下。我们大可在这里待上几天,体验一下他们的待客之道。他们也许拥有引人人胜的文化、美丽的风景、可口的食物。即使这些都找不到的话,至少还有可爱的女人吧,我们有足够的钱可以享受。”
  裴洛拉特皱着眉头说:“喔,我亲爱的兄弟。”
  “得了吧,”崔维兹说:“你还没有那么老,难道你真的不感兴趣?”
  “我并没有说自己从不来这一套,但现在当然不是时候,现在我们有任务在身,要去寻找盖娅。我绝不反对享乐,真的,可是我们一旦开始放纵,也许就会难以自拔。”他摇了摇头,又好言劝道:“我想你当初一定在担心,怕我一头栽进川陀的银河图书馆,从此陷在里面。没错,那个图书馆对我的吸引力,就等于一个,甚至五、六个黑眼珠的美艳少女对你的吸引力。”
  崔维兹说:“我并不是个花花公子,詹诺夫,可是我也不想做苦行僧。好吧,我答应你立刻开始查问盖娅的下落,可是如果刚好碰到什么艳遇的话,绝对没有什么理由不准我做正常反应。”
  “只要你能把盖娅摆在第一位……”
  “我会的,可是你得记住,别对任何人说我们来自基地。其实他们都看得出来,因为我们用的是基地的信用点,而且说话带有浓重的端点星口音,可是如果我们绝口不提,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普通游客,表现得很友善。万一我们表明了自己是基地人,他们虽然仍旧会对我们和颜悦色,却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也不会让我们看任何资料,或是带我们到哪里去,那样我们就会变得孤独而无助。”
  裴洛拉特叹了一声。“我永远无法了解人性。”
  “没那回事,你只需要好好观察自己,就能够了解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全部没有什么特别。如果谢顿不了解人性的话,姑且不论他的数学多么精妙,他又怎么能够拟出那个计划呢?假如人性并不容易了解,他又如何能够精通呢?你随便指出一个不了解人性的人,我就立刻可以为你证明,那人建立了一个错误的自我意象——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
  “绝对不会。我愿意承认自己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我的生活相当自我中心,而且接触范围狭小。也许我从未真正好好检视过自己,所以凡是牵涉到人性的问题,我都要让你当我的向导与顾问。”
  “好,那么现在就接受我的忠告,安心去观赏风景吧。我们很快就要着陆,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感觉,我和电脑会负责一切。”
  “葛兰,可别感到为难,如果真有年轻女子……”
  “别提啦!让我专心操纵太空船降落。”
  太空艇正在进行最后一圈盘旋,裴洛拉特又转身向外看去。这将是他首度踏上另一个世界,这种想法仿佛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事实上,银河中上千万颗的住人行星,最初的殖民者都不是当地上生土长的。
  只有一颗行星例外,这种想法令他忧喜参半。

  4

  就基地的标准而言,此地的太空航站并不算大,不过却维护得相当好。远星号被拖到停泊区并锁牢之后,他们便收到一张印满密码的精致收据。
  裴洛拉特低声说道:“我们就把它留在这里啊?”
  崔维兹点了点头,并且伸手按在裴洛拉特的肩上。他也压低了声音说:“别担心。”
  他们跨进了租来的车子,崔维兹顺手将赛协尔城的地图插入车内的电脑。如今那座城市位于地平线上,抬头就可以看到城中的一些尖塔。
  “赛协尔城,”他说:“这个行星的首府——城市、行星、恒星、星区,全都叫作赛协尔。”
  “我还是担心那艘太空船。”裴洛拉特忍不住又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崔维兹说:“我们晚上就会回来,除非我们只想在此地待几个小时,否则我们就得睡在太空船中。而且你也应该了解,太空航站必须遵循一个星际间的惯例——只要是没有敌意的船舰,就不会遭到任何侵犯。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人敢违犯这个惯例,即使在战时也不例外。否则的话,每个人的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星际贸易便无法维持。任何违犯这个惯例的世界,都会遭到全银河飞航员的杯葛,我向你保证,没有哪个世界敢冒这个险。更何况……”
  “何况什么?”
  “嗯,更何况我已经跟电脑交代清楚,如果有任何外人试图登上太空船,不论是男是女,只要容貌或声音不像我们,一律立刻格杀勿论。我还用非常礼貌的方式,当面向航站指挥官解释过,说我很想关掉这个特殊装置,因为我尊重赛协尔城太空航站的声誉——全银河都知道,此地的安全绝无问题,工作人员也绝对可靠,问题是这艘太空船过于新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关掉。”
  “他不会相信的,一定不会。”
  “当然不会!可是他却得假装相信,否则就等于被我当场羞辱了一顿。由于他对我根本莫可奈何,即使被我羞辱也只好认了。然而他又不想白白受辱,所以最简单的下台阶,就是相信我的说法。”
  “这也是人性特色的另一个例子?”
  “没错,你迟早会习以为常的。”
  “你又如何确定这辆车子没有窃听器?”
  “我的确想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要他们为我准备的那辆,故意随便挑了另一辆车子。假如每辆车都装了窃听器——嗯,我们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裴洛拉特突然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抱怨似乎相当不礼貌,可是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味,有一种——怪味道。”
  “在车子里面?”
  “嗯,从太空航站就开始了,我本来以为是航站特有的味道,可是车子却带着那种味道一起走。我们能不能开一扇车窗?”
  崔维兹大笑了几声。“我想我可以在控制盘上找到正确的开关,但是这不会有什么用处,整个行星都有这种味道。真的那么难闻吗?”
  “倒也不是很强,不过可以闻得出来,而且令人不太舒服。难道整个世界都是这种味道吗?”
  “我总是忘记你从来没有到过别的世界。每一个住人世界都有特殊的气味,主要是由各种植物散发出来的,不过我想动物应该也有贡献,甚至人类都不例外。而且据我所知,任何人刚刚踏上别的世界,都绝对不会喜欢当地的味道。不过你很快会习惯的,詹诺夫,几个小时之后,我保证你就不会再注意到。”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所有的世界都有这种怪味道吧。”
  “不是的,正如我刚才所说,每个世界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如果我们真的很留意,或者鼻子再灵敏一点,就像安纳克瑞昂犬一样,那么我们也许只要轻轻一闻,就能够分辨出身在哪个世界。当我刚进舰队的时候,每到一个新的世界,头一天一定吃不下东西。后来我学到了太空老前辈的绝招,在开始降落的时候,拿一条沾了当地气味的手帕捣着鼻子。这样一来,当你接触到那个世界的空气时,你就什么也闻不到了。等你在太空中跑久了之后,对于这种事情就会麻木,根本不会在意。事实上,最糟糕的反而是回家的时候。”
  “为什么?”
  “难道你以为端点星上没有怪味啊?”
  “你的意思是说真的有?”
  “当然有啦,一旦你习惯了其他世界的气味,比方说赛协尔吧,你就会对端点星上的怪味感到惊讶。从前,每当一次长期任务结束,船舰回到端点星上,气闸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员都会大叫:‘又回到粪坑啦!’”
  裴洛拉特现出了恶心的表情。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城中的尖塔,裴洛拉特却只顾盯着车边掠过的风景。路上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车辆,头顶上偶尔还有飞车呼啸而过,但裴洛拉特只是专心看着路旁的树木。
  他说:“这些植物似乎很奇怪,你猜其中是否有固有品种?”
  “我想应该没有。”崔维兹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在忙着研究地图,同时试着调整车上的电脑。“在有人类居住的行星上,不太可能还有固有生物的生存空间,银河殖民者总是引进他们自己的动植物——即使不是在殖民之初,也会在不久之后就开始进行。”
  “可是,这好像有点奇怪。”
  “你总不会认为每个世界的生物品种都一样吧,詹诺夫。我曾经听人家说过,编纂‘银河百科全书’的那些学者,曾经出版过一套生物品种舆图集,全部资料占了八十七张厚厚的电脑磁碟,然而它还是不算完整,而且在正式出版的时候,也已经变得过时了。”
  车子继续前进,不久就被城市外环所吞没。裴洛拉特打了个冷颤,说道:“我并不太欣赏这个城市的建筑。”
  “每个人都只欣赏自己的故乡。”崔维兹随口答道,他有丰富的太空旅行经验,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对了,我们要到哪里去?”
  “嗯——”崔维兹的声音带着几分懊恼。“我试着让电脑操纵车子,把我们送到旅游中心去。我希望电脑懂得交通规则,并且知道哪些路是单行道,因为我可没有任何概念。”
  “我们去那里干嘛,葛兰?”
  “第一,我们既然是是观光客,自然会到那种地方。而且希望我们做得尽量自然,不要引起任何人注意。第二,如果你打算询问盖娅的资料,你会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说:“到某个大学,或是某个人类学会,或者某个博物馆,总之我不会去旅游中心。”
  “哈,那你可就错了。到了旅游中心之后,我们装作是那种很有求知欲的观光客,想要取得一份文化重镇的名单,包括城中所有的大学、博物馆等等。然后我们再决定先去哪里,而在‘那里’,我们就能找到合适的人,可以向他们询问有关古代史、银河舆理、神话学、人类学,或是你想像得到的任何问题——可是必须将旅游中心当成第一站。”
  裴洛拉特终于不再吭声,此时车子已经加入市区的车流,跟着其他车子一起婉蜒前进。不久他们转到了一条小路,一路上有许多可能是指示方向或交通的号志,不过由于上面的字体风格特殊,两个人几乎都看不懂。
  幸好,车子彷佛自己认识路,最后停进一个停车场。停车场入口处有一个招牌,上面用同样古怪的宇体写着:“赛协尔外世界处”,下面还有一行字:“赛协尔旅游中心”,这行字用的是易懂的银河标准字体正楷写成。
  他们走进那栋建筑物之后,才发现并没有外表看来那么宏伟,而且显然没有什么生意。
  大厅中有一排排供旅客等候的小隔间,其中一间坐着一个男子,正在阅读传讯机吐出来的新闻报表。另外一间被两位女士占据,两人似乎在玩一种复杂的牌戏,桌上摆满了纸牌与塑胶牌。此外,有位职员坐在一个稍嫌过大的柜台后面,旁边有个对他而言似乎太过复杂的电脑控制台,这位赛协尔籍职员一脸无聊的表情,身上的花衣服看来像足五彩的棋盘。
  裴洛拉特打量着他,压低了声音说:“这个世界的人穿着显然很夸张。”
  “没错,”崔维兹说:“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每个世界的时装都各有特色,在某些世界上,不同的地区也会有些分别。此外流行还会随着时间改变,说不定五十年前,每个赛协尔人都穿黑衣服呢。你最好见怪不怪,詹诺夫。”
  “看样子我必须如此,”裴洛拉特说:“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的服装,至少不会骚扰别人的视神经。”
  “因为我们大多数的人,穿的都是一件件的灰衣服吗?其实有些人很讨厌这种流行,我就听过有人将它形容为‘穿了一身的尘土’。而且,也许正因为基地流行无色的服装,这些人才故意穿得五颜六色,好刻意强调他们的独立地位。反正这些你都得学着适应——来吧,詹诺夫。”
  当他们两人向柜台走去时,原先在隔间里看新闻报表的男子突然起立,然后向他们迎面走来。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身上的衣服刚好也是灰色系的。
  崔维兹起初并未望向那人,可是当他转头一看,整个人马上就僵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银河在上,是那个卖友求荣的家伙!”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二章 特务

  1

  端点星议员曼恩·李·康普向崔维兹伸出右手,不过表情看来有些犹豫。
  崔维兹用严厉的目光瞪着那只手,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将脸撇向一旁,好像对着某个隐形人说话:“我明白不应该搅扰异邦行星的平静,否则会害得自己身系囹圄,但是如果这个人向前再走一步,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康普陡然煞住脚步,站在原处愣了半天,又用迟疑的目光望了裴洛拉特一眼,这才终于低声说道:“我能不能有机会说几句话?做一番解释?你愿意听吗?”
  裴洛拉特轮流望着这两个人,长脸稍微绷紧了一点。他说:“这是怎么回事,葛兰?我们跑到这么远的世界来,你却立刻碰到了熟人?”
  崔维兹两眼紧紧盯住康普,却故意稍微转过身来,表示他是在跟裴洛拉特讲话。他说:“这个人类——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的外形判断——曾经是我在端点星上的朋友。我对朋友一律以诚相待,因此毫不保留地信任他,什么事都跟他说,其中有些想法也许并不适合公开发表。结果,他显然将我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有关当局,却又懒得告诉我他这么做了。由于这个缘故,我一步步钻进一个设计好的圈套,害得我如今遭到放逐。而现在这个人类——竟然还希望我把他当成朋友。”
  他终于转过头来面对康普,同时伸手梳了梳头发,结果却把一头鬈发弄得更乱了。“你,给我听好,我的确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可以在银河任何一个世界上,为什么刚好会在此地?为什么又刚好在这个时候出现?”
  崔维兹说话的时候,康普的手一直僵在那里,直到这会儿才缩了回去,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过去始终洋溢在他身上的那种自信神情,如今已没了踪影,这使他看来不到三十四岁,并且显得有些忧郁。“我会解释的,”他说:“可是一定要让我从头说起!”
  崔维兹迅速四下望了望。“在这里?你真想在这里谈吗?在这个公共场所?你要我在听烦了你的谎言之后,当场把你打得趴下?”
  康普举起双手,两只手掌彼此相对。“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请相信我——”然后他立刻猜到了对方会如何回应,赶紧改口道:“你也可以不必相信,这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比你们早几个小时抵达这个行星,已经乘机做过一些调查。今天是赛协尔的特殊日子,不知道基于什么传统,今天是他们的沉思日,几乎每个人都待在家里——或者说应该都待在家里。你可以看到这里门可罗雀,总不至于每天都这样吧。”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我本来也在奇怪,这里怎么会如此冷清。”然后他凑到崔维兹的耳旁,细声说道:“为什么不准他说话呢,葛兰?他看起来好凄惨,可怜的家伙,他也许只是想道歉。你不给他这个机会,似乎有点不大公平。”
  于是崔维兹说:“裴洛拉特博士好像很想听你说话,我愿意接受他的意见,不过你最好长话短说。今天也许是我发脾气的好日子,既然每个人都关在家里沉思,我制造的骚动可能不会引来执法者。明天我的运气大概没这么好,何必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康普用很不自然的声音说:“听着,如果你想揍我一顿,那就来吧,我根本不会出手招架,懂了吗?动手吧,打我啊——但你一定要听我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请动尊口吧,我会耐着性子听一会儿。”
  “首先我要告诉你,葛兰——”
  “请称呼本人崔维兹,我的名字不是给你这种人叫的。”
  “首先我要告诉你,崔维兹,你的确完全说服了我,使我相信你的说法——”
  “你掩饰得可真好。我当初真以为你把它当成笑话。”
  “我故意装成是在听笑话,才能掩饰心中极度的不安。听我说,让我们先坐到墙旁边去,虽然这个地方很冷清,也难免会有一两个人进来,我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于是三个人缓缓跨过大厅。此时康普又开始露出笑容,不过仍旧跟崔维兹保持一臂之遥,不敢靠近他的身边。
  等到他们坐定之后,才发现椅座竟然会随着体重凹陷,重塑成各人臀部的形状。裴洛拉特吓得差点跳起来。
  “别紧张,教授,”康普说:“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了。他们在某些方面比我们进步,这个世界很注重小地方的享受。”
  他将一只手臂放在椅背上,转身面对崔维兹,然后改用轻松的口气说:“你令我感到不安,令我相信第二基地的确存在,害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看,假使他们果真存在,那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难道他们不会设法对付你吗?不会除去你这个心腹大患吗?如果我表现得像是相信了你的话,我可能也会被一并解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只了解你是个懦夫。”
  “匹夫之勇又有什么用处?”康普的语气十分诚挚,一对蓝眼珠射出义愤的怒火。“这种组织有能力重塑我们的心灵与情感,你我难道有能力抗衡吗?我们若是想要和他们对抗,头一件事就是不能让搜集到的情报曝光。”
  “所以你就深藏不露,因而能够安然无恙?可是你却没有瞒着布拉诺市长,对吧?这样做难道就不冒险吗?”
  “没错!但是我认为值得这样做。如果始终只有我们两人私下讨论这个问题,结果可能导致我们受到精神控制,或者记忆全部被抹除。反之,假如我将整件事情告诉市长——她跟我父亲很熟,你知道的,家父和我都是来自司密尔诺的移民,而市长的祖母……”
  “是啊,是啊,”崔维兹用很不耐烦的口气说:“再往前追溯几代,你的祖先就能追溯到天狼星区,你跟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讲过这些事。言归正传吧,康普!”
  “好吧,我终于让她听进去了。只要我能利用你的论证,说服市长相信潜伏的危险的确存在,联邦也许就会采取某些行动,如今我们已经不像骡出现时那般无助。这个危险的讯息至少能散播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我们两人就不会特别危险。”
  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宁愿危及基地而换取自身的安全,真是爱国的最佳表现。”
  “那只是最坏的结果,我当初指望的却是最好的结果。”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小的汗珠,对于崔维兹始终不变的冷嘲热讽,他似乎一直在咬紧牙关忍耐。
  “而你并未把这个高明的计划先告诉我,对不对?”
  “没有,我没有说,我为这件事感到十分抱歉,崔维兹。市长命令我不要说。她想弄清楚你所知道的一切。她说像你这种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意见被他人转述,立刻就会三缄其口。”
  “她猜得多准啊!”
  “我不知道,我无法猜测,我压根也没想到她会计划逮捕你,然后把你逐出端点星。”
  “她是在等待适当的政治时机,等我的议员身分无法保护我的时候。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教我怎么看得出来?连你自己也没有看出来。”
  “如果我当初知道她获悉了我的意见,那我就能预见这一切。”
  康普突然不太客气地顶了一句:“说得倒很容易——你这是后见之明。”
  “那你到这里来找我,又是什么意思?既然你也有点后见之明的话。”
  “我想要弥补这一切,弥补我的无心之失对你所造成的伤害——真的是无心之失。”
  “天晓得——”崔维兹仍然用冷漠的口气说:“你可真好心啊!可是你并未回答我原先的问题,你究竟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怎么刚好会跟我在同一个行星上?”
  康普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太简单了,我是跟踪你来的!”
  “经由超空间?在我做了一连串跃迁之后?”
  康普摇了摇头。“这没什么神秘,我有一艘和你一模一样的太空船,上面还有台同型的电脑。你知道我拥有一种本事,能够猜中船舰经过超空间跃迁之后,会朝哪个方向前进。通常我不能猜得很准,平均三次有两次是错的,可是有那种电脑帮忙,我的表现就好得多了。此外,你在开始的时候迟疑了一阵子,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能够算出你进入超空间时的方位与速率。我将这些资料——连同我自己的直觉做出的外推——一起输进电脑,其他的工作就全部由电脑负责。”
  “而你竟然赶在我之前抵达这座城市?”
  “是的,你没有使用重力推进降落,可是我却用了。我猜你会来到这个首府,所以我就直接下来,那时你正在——”康普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一段螺线,表示对方是循着定向波束降落的。
  “你冒着被赛协尔政府逮捕的危险?”
  “这个嘛——”康普绽现出可爱的笑容,谁也无法否认那是个很迷人的表情,连崔维兹几乎都要对他产生好感。“我并非永远都是个懦夫。”
  崔维兹下定决心不为所动,他继续追问道:“你又是怎样弄到一艘同样型号的太空船?”
  “跟你一模一样,是那个老太婆——布拉诺市长——拨给我使用的。”
  “为什么?”
  “我对你完全开诚布公,我的任务就是要跟踪你。市长想要知道你到哪里去,还有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猜,你一路上都很忠实地向她回报,还是你对市长也敢阳奉阴违?”
  “我的确照实回报了,事实上我毫无选择。她在我的太空船上装了超波中继器,他们以为我不会发现,然而还是瞒不过我。”
  “所以呢?”
  “不幸的是它被固定住了,如果我把它取下来的话,太空船就会报废!至少,我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取下。因此她始终都能知道我的下落,也就等于一直都知道你的行踪。”
  “假如你无法跟得上我呢?那样她就没办法知道我身在何处了,你有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当然想到过,我曾经想,干脆向她报告说我把你跟丢了。可是她绝不会相信我的,对不对?而且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会有多久无法回到端点星。我跟你不一样,崔维兹,我不是那种无牵无挂、逍遥自在的人,端点星上有我的妻子——她现在怀有身孕,我希望尽快回到她身边。你可以只为自己着想,可是我却不能。此外,我来也是为了要警告你。谢顿在上,我一直想要说,可是你始终不肯听,不停地在说些别的事情。”
  “你突然对我如此关怀,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又能警告我什么?对我而言,你似乎才是唯一应该提防的东西。你出卖过我,现在又跟踪我到这里来,准备再出卖我一次。除你之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想要害我。”
  康普一本正经地说:“老兄,省省这些戏剧性的台词吧。崔维兹,你是一根避雷针!你被送出端点星,是为了要吸引第二基地的注意——如果真有第二基地的话。我的直觉并不限于超空间竞逐,我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真正的打算。如果你试图寻找第二基地,他们会知晓你的企图,必定会对你采取行动。假如他们真的这样做,很可能会暴露行藏,而一旦他们曝光,布拉诺市长就会立刻举兵攻打他们。”
  “真可惜,当初布拉诺打算逮捕我的时候,你那著名的直觉却突然失灵了。”
  康普顿时涨红了脸,喃喃说道:“你也知道,直觉不是永远都灵验的。”
  “而现在,直觉又告诉你说她打算进攻第二基地,她才没有这个胆子呢。”
  “我想她的确有,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把你当成钓饵投了出去。”
  “那又怎么样?”
  “看在宇宙所有黑洞份上,千万别去寻找第二基地。她不会在乎你是否将因此丧命,可是我却在乎!我感觉应该为这件事负责,所以我在乎。”
  “我好感动喔,”崔维兹冷冰冰地说:“不过你是白操心了,此时此刻,我手头上刚巧有另一项工作。”
  “另一项工作?”
  “裴洛拉特和我正在寻找地球,就是某些人推测为人类故乡的那颗行星。对不对,詹诺夫?”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接口道:“对,这是一项纯科学性的研究,也是我长久以来的兴趣。”
  康普愣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寻找地球?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研究啊。”裴洛拉特说:“理论上,人类是从低等生命演化而来的,地球就是演化出人类的那个世界。其他的世界却不是这样,全都是演化成功的人类由天而降。这种独特性一定非常值得研究。”
  “而且,”崔维兹补充道:“在那个世界上,我可能会找到更多第二基地的线索——只是可能而已。”
  康普说:“可是地球并不存在啊,你们竟然不知道吗?”
  “不存在?”裴洛拉特脸上毫无表情,这代表他又准备要坚持到底。“你的意思是说,人类这个物种的发源地并不存在?”
  “喔,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啦,地球曾经存在过,这点毫无疑问。可是现在却没有什么地球了,那个住人的地球已经不存在,早就消失了!”
  裴洛拉特仍然毫不动摇。“有许多的传说——”
  “慢着,詹诺夫,”崔维兹打断他的话。“告诉我,康普,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
  “你所谓的‘如何’是什么意思?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祖先可以上溯到天狼星区,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希望你不会感到厌烦。那里的人对于地球的事情所知甚详,因为地球就在那个星区,也就是说它并非基地联邦的一部分,因此端点星上的人显然懒得过问。可是无论如何,地球的确是在那里。”
  “没错,的确有这样的说法。”裴洛拉特说:“在帝国时代,许多人都对所谓的‘天狼假说’相当热中。”
  康普以激动的口气说:“那可不是什么‘假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裴洛拉特说:“假如我告诉你,我知道银河中有许多不同的行星,附近星空的居民都将之称为地球——或者过去曾经这样称呼——你又怎么说?”
  “不过我讲的是真正的地球,”康普说:“在整个银河中,天狼星区是最早有人居住的区域,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
  “天狼星区的人当然会如此宣称。”裴洛拉特仍然不为所动。
  康普一脸受挫的表情。“我告诉你……”
  崔维兹却插嘴道:“告诉我们地球发生了什么变故,你说上面已经不再有人居住,为什么会这样?”
  “由于放射性,整个行星表面都具有放射性,可能是由于核反应失控,或者是源自一场核爆——我不太确定。总之,现在上面不可能有任何生命。”
  三个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康普才感到有必要再强调一遍,于是他说:“我告诉你们,地球已经不存在了,没有必要再去寻找。”

  2

  詹诺夫·裴洛拉特脸上难得出现了表情,不过那并非代表什么狂热,或者任何更不稳定的情绪。他只是将双眼眯了起来,面部的每个棱角都显得有些激动。
  他的声音也完全不像平常那样犹疑不决:“你说,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告诉过你,”康普说:“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
  “别胡扯了,年轻人。你是一位议员,这就表示你必定生在基地联邦的某个世界,是司密尔诺,我记得你刚才提到过。”
  “没有错。”
  “很好,那么你所谓的‘祖上传下来’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说,由于你具有天狼星区的基因,所以生来就熟悉天狼星区有关地球的神话传说?”
  这个问题出乎康普意料之外,他赶紧答道:“不,当然不是。”
  “那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康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用平静的口吻说:“我的家族保有许多天狼星区的历史古籍,我说祖上传下来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指内在的遗传。这种事情不宜对外张扬,尤其是对一个热中政治前途的人而言。崔维兹似乎认为我逢人便说,可是请相信我,我只对好朋友才会提这些。”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愤,继续说道:“理论上而言,每一个基地公民都是平等的,可是出身于联邦原始成员的人,却比其他世界的人更平等些;而那些渊源于非联邦世界的人,则是所有公民中最不平等的。不过别提这种事了,除了那些古籍之外,我也曾经走访过那些古老的世界。崔维兹——喂,回来啊——”
  此时崔维兹离开了座位,信步走到大厅一角,透过一扇三角形的窗子向外望去。这种窗子设计得可以让人饱览天空的景色,却不会看到多少街景,如此不但有助采光,还更能确保隐私。崔维兹在窗前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下方望了一下。
  不久他又跨过冷清的大厅,回到另外两个人身边。“窗子的设计挺有意思,”他说:“你在叫我吗,议员先生?”
  “是的,还记得我大学毕业后的那趟旅行吗?”
  “刚毕业的时候吗?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我们是哥儿们,永远的哥儿们,生死之交,两人联手天下无敌。你去做你的长途旅行,我怀着满腔热血加入舰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去——有一种直觉叫我别去,真希望那种直觉一直跟着我。”
  康普没有上钩,他迳自说下去:“我造访了康普隆,根据家族的口耳相传,我的祖先就是来自那个地方——至少父系的祖先如此。在很久以前,该处尚未被帝国并吞时,我们那个家族还是统治阶级,我的名字便是源自那个世界——至少先人是这么说的。康普隆所环绕的那颗恒星,有一个古老而充满诗意的名字,辰龙·艾蕊坦妮。”
  “那是什么意思?”裴洛拉特问道。
  康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有什么意义,反正这就是传统。那是一个很古老的世界,当地居民保留了无数的传统。他们拥有许多关于地球历史的详尽纪录,却没有人愿意多提。他们对地球有迷信式的恐惧,每当提到这个字眼的时候,他们都会举起双手,然后把食指与中指交叉,希望能够藉此祛除霉运。”
  “你旅行回来之后,有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当然没有,谁会感兴趣呢?我也不想强迫任何人听这个故事。得了吧!我有我的政治前途,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强调我的异邦出身。”
  “那个卫星又如何?描述一下地球的卫星。”裴洛拉特紧紧逼问。
  康普似乎感到很惊讶。“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卫星。”
  “它究竟有没有一个卫星?”
  “我不记得曾经读到或听到过,不过我可以确定,如果你去查询康普隆的纪录,就一定能够找到正确答案。”
  “可是你却一无所知?”
  “我对那个卫星毫无概念,一点印象也没有。”
  “唉!地球又是如何变得充满放射性的?”
  康普却只是摇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裴洛拉特说:“好好想一想!你一定听过些什么。”
  “那是七年以前的事,教授,当时我不知道今天会被你这样逼问。的确是有某种传说,他们却视为历史……”
  “什么样的传说?”
  “地球上出现放射性……受到帝国的排斥与蹂躏,因而人口锐减……地球上的人设法要摧毁帝国……”
  “一个垂死的世界,打算摧毁整个帝国?”崔维兹忍不住插嘴。
  康普则为自己辩护:“我说过那只是个传说,细节我并不清楚。不过我知道,贝尔·艾伐丹在这个传说中占了一席之地。”
  “他是谁?”崔维兹问。
  “是一个历史人物,我曾经考查过他的事迹。他生于帝国早期,是当时银河闻名的正牌考古学家,坚决主张地球位于天狼星区。”
  “我听过这个名字。”裴洛拉特说。
  “他是康普隆的民族英雄。听我说,如果你们想知道详情,就应该到康普隆去,在这里穷逛一点用也没有。”
  裴洛拉特问道:“根据他们的说法,地球计划如何摧毁帝国?”
  “我不知道。”康普的声音中透出了几分不悦。
  “放射性跟这件事有关吗?”
  “我不清楚,在某些传说中,提到地球曾经发展出什么心灵扩张器,叫作‘神经元突触放大器’,或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他们造出了超心灵吗?”裴洛拉特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道。
  “我并不这么想,我只记得那玩意并不灵光,它能使人变聪明,可是却会因此短命。”
  崔维兹说:“这可能只是个道德寓言,如果你追根究柢的话,反倒会把原有的线索都搞混了。”
  这句话却惹恼了裴洛拉特,他转向崔维兹说:“你又懂得什么是道德寓言?”
  崔维兹双眉向上一扬,回嘴道:“你我的专业领域或许不同,詹诺夫,但这并不代表我完全不懂你那一行。”
  “康普议员,关于那个所谓的‘神经元突触放大器’,你还记得一些什么别的吗?”裴洛拉特继续追问。
  “没有了,而且我拒绝再接受任何盘问。听好,我奉了市长之命跟踪你们,她可没有指示我跟你们直接接触。我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警告你们被人跟踪这件事,同时还要告诉你们,姑且不论市长的目的究竟为何,你们只不过是她的工具。除此之外,我不该跟你们多做讨论,可是你们却突然提到地球,这真令我大吃一惊。好啦,让我再重复一遍:不论过去存在过什么——贝尔·艾伐丹也好,突触放大器也好,其他任何东西都好——都跟现在的一切毫不相干。我再强调一次:地球是个已经死去的世界,我郑重建议你们到康普隆去,在那里你们可以找到想知道的一切,总之赶快离开这里吧。”
  “当然啦,你会尽职地向市长报告,说我们转往康普隆去了,而且你势必会继续跟踪,以便确定我们没有半途开溜。或许市长早就知道这一切,我猜想,你刚才对我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是市长授意的,而且在她面前仔细排练过。因为根据她的计划,我们必须到康普隆去,我说得对不对?”
  康普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猛然站起来,尽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试图向你解释,试图帮助你,我现在真后悔。你去跳你的黑洞吧,崔维兹。”
  说完他立刻转身,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就气呼呼地快步离去。
  裴洛拉特似乎有点吃惊。“你这样做实在是不智之举,葛兰,老伙伴,我本来可以从他那儿得到更多的资料。”
  “不可能,你办不到。”崔维兹用严肃的口气说。“凡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休想从他嘴里套出来。詹诺夫,你并不了解这个人——连我也是直到今天,才认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3

  崔维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
  裴洛拉特一直不敢打扰他,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要在这里坐一夜吗,葛兰?”
  崔维兹吓了一跳。“不,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到人多的地方比较好。走吧!”
  裴洛拉特马上站起来,又说道:“不可能有人多的地方,康普说今天是他们的什么沉思日。”
  “他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路上难道没有车子吗?”
  “有啊,是有一些。”
  “我看还不少哩。此外,当我们进入市区时,它难道是一座空城吗?”
  “那倒也不像——不过,你必须承认这里几乎没有人迹。”
  “是的,没错,我特别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管啦,走吧,詹诺夫,我肚子饿了。附近一定有吃饭的地方,而且我们吃得起好东西,我们总该有办法找到一家好餐厅,尝一尝赛协尔的新鲜口味。如果我们不敢尝的话,也可以点一些可口的银河标准菜肴。来吧,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告诉你我对刚才那件事的看法。”

  4

  崔维兹靠回椅背上,感觉浑身舒畅,好像元气全部恢复了。就端点星的标准而言,这家餐厅并不算豪奢,不过各方面都显得相当新奇。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烹饪用的开放式火炉,整个餐厅都被烤得暖融融的。肉都切成了小块,刚好可以一口一块——旁边还准备了各式的辛辣调味酱。每块肉都包着一片又湿又凉又光滑的绿叶,那种叶子还带有淡淡的薄荷香。客人可以直接用手拿着吃,不必担心被烫到,也不会沾得满手油腻。
  侍者还特别向崔维兹与裴洛拉特解释,说要连肉带叶一口吃下去。那位侍者显然常常招待外星客人,当他们两人拿着汤匙,小心翼翼地盛取冒着热气的肉块时,他在一旁露出慈父般的笑容;而当他们发现绿叶不但可以中和肉块的温度,又能够保护手指头的时候,那位侍者显然觉得十分欣慰。
  崔维兹赞叹道:“太可口了!”他立刻再叫了一客,裴洛拉特也随即跟进。
  然后他们又吃了一客松软微甜的点心,接着侍者便端来咖啡。两人发现咖啡竟然带有焦糖味,双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不约而同地加了许多糖浆,这个举动令一旁的侍者大摇其头。
  等到两个人都吃饱暍足了,裴洛拉特才问道:“好啦,刚才在旅游中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指跟康普?”
  “难道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该讨论吗?”
  崔维兹四下望了望。虽然他们坐在一个深陷的壁凹里,不过也没有什么隐密性可言,好在餐厅高朋满座,鼎沸的喧哗刚好就是最佳的掩护。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说:“他跟踪我们到赛协尔来,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
  “他说他具有跟踪的直觉。”
  “没错,他曾在超空间竞逐中拿到大学组冠军,一直到今天我才感到这也有问题。我相当清楚,如果一个人训练有素,练成一种直觉反射的话,就可以藉由另一艘船舰的准备动作,研判它准备跃迁到哪里去。可是我却不能了解,康普如何能够判断一连串的跃迁。我当初只负责首度跃迁的准备工作,其他的都交由电脑负责,康普当然可以研判我们的首度跃迁,可是他究竟有什么魔法,有办法猜到电脑核心的数据?”
  “可是他却做到了,葛兰。”
  “他的确做到了,”崔维兹说:“我唯一能够想到的答案,就是他事先知道我们准备到哪里去。他预知了结果,而不是研判出来的。”
  裴洛拉特考虑了一下,然后说:“这很不可能,我亲爱的孩子。他如何能够事先预知?在我们登上远星号之前,连我们自己也没决定要到哪里去。”
  “这点我知道——沉思日这种说法又如何?”
  “康普并没有骗我们,刚才我们进餐厅的时候,我已经问过侍者,他说今天的确是沉思日。”
  “没错,他是这么说过,不过他强调的是餐厅并没有休业。事实上,他所说的是:‘赛协尔市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我们今天照常营业。’换句话说,的确有人在今天闭门沉思,可是大城市却不作兴这一套,城里人多少有些世故,不像乡下人那么虔诚。因此今天的交通繁忙依旧,照样有熙来攘往的人群,也许比平常日子稍微少一点,不过仍然算是够忙的。”
  “可是,葛兰,当我们在旅游中心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人走进来。我注意到了,根本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我也注意到了,我甚至走到窗口看了一下。结果我清楚地看到,周围街道上都有不少行人和车辆,然而就是没有人走进来。沉思日是个很好的藉口,如果不是我打定了主意,绝不再相信这个异邦人养的,我们绝对不会对这个幸运时机感到怀疑。”
  裴洛拉特问道:“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认为答案非常简单,詹诺夫。这个人能够在我们决定目的地之后,立刻知道我们准备去哪里,即使他和我们在不同的两艘太空船上;这个人还能在一个热闹的地区,让一座公共建筑保持无人的状态,以便适合我们三个人密谈。”
  “你是想要我相信,他有办法制造奇迹?”
  “正是如此。如果康普刚好就是第二基地的特务,因而可以控制他人的心灵;如果他能够在一艘遥远的太空船中,读取你我当时的心灵内容;如果他能够迅速闯过太空海关站;如果他能够用重力推进降落,而使边境巡逻不加理会;如果他能够运用心灵的影响力,使得路人都不想进入旅游中心。”
  崔维兹现出愤慨的神情,继续说道:“众星在上,循着这条线索,我可以一直追溯到刚毕业的时候。我并没有跟他一起旅行,我记得是我自己不想去,那是不是他影响了我呢?一定是他必须单独行动,可是他真正的目的地又是哪里?”
  裴洛拉特把面前的杯盘推开,像是想腾出一点地方,以便能有足够的思考空间。没想到这个动作却召来了“机械茶房”——一个自动的小餐车,于是两人便将杯盘与餐具移到了餐车上。
  等到餐车自动离去后,裴洛拉特才说:“这可是一种疯狂的想法,别忘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自然发生。一旦你开始怀疑有人在控制一切,你就会顺着这个思路解释每一件事情,从此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别这样,老伙伴,这些都是偶发事件,问题只在于你如何解释,你可别陷入妄想而不能自拔。”
  “我也不愿意过度乐观而无法自拔。”
  “好吧,那就让我们用逻辑来推理一番。假设他是第二基地的特务,他为什么要冒着让我们起疑的危险,把旅游中心腾空呢?他究竟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让旁人在场?就算附近有几个人,他们也一定都各忙各的啊。”
  “这问题的答案相当简单。他得将我们的心灵置于严密观察之下,不希望有其他的心灵在附近干扰,也就是说不要有杂讯,而且不要有造成紊乱的机会。”
  “这又是你自己的解释。他跟我们的那一番谈话,到底有什么重要性?我们大可认为,他来找我们就像他自己坚称的那样,只是为了向我们解释他的作为,并且为此向你道歉,同时警告我们等在前面的麻烦。除此之外,他还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目的?”
  此时,位于餐桌一侧的小型刷卡机发出柔和的闪光,显示出这一餐的费用。崔维兹伸手从腰带中摸出信用卡,这种盖有基地戳记的信用卡全银河通用,基地公民不论走到天涯海角,只要一卡在手便能通行无阻。他顺手将信用卡插入槽孔中,不一会儿就结清了帐。崔维兹(出于天生的谨慎作风)检查了一下余额,再将信用卡放回腰带的口袋中。
  他又转头四处看了看,确定坐在附近的几位客人,都没有对他露出可疑的神色,这才继续说道:“还可能会有什么其他目的?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他跟我们谈的可不只是那些,他还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地球已经死了,并且极力怂恿我们去康普隆,你说我们该不该去?”
  “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呢,葛兰。”裴洛拉特坦然承认。
  “就这样子走掉?”
  “等我们把天狼星区调查完毕,还可以再回来啊。”
  “难道你就没有想到,他来找我们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转移我们对赛协尔的注意,让我们自动离开此地?不论我们去哪里都好,总之他不希望我们留下来。”
  “为什么?”
  “我不知道——听我说,他们希望我们到川陀去,那是你原先的目的地,也许他们的确指望我们去那里。可是我却从中搅局,坚持我们应该到赛协尔来,这一定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因此必须设法使我们离开。”
  裴洛拉特显得相当不高兴。“可是,葛兰,你这是在妄下断语,他们为何不希望我们留在赛协尔?”
  “我不知道,詹诺夫,我也不需要知道。既然他们想让我们离开,我就偏偏要留下来,我绝不离开。”
  “可是……可是……你听我说,葛兰,如果第二基地真要我们走,他们何不直接影响我们的心灵,让我们心甘情愿地自动上路呢?何必要费这么大的工夫,派人来跟我们讲道理?”
  “既然你提到了这一点,教授,他们难道没有对你动手脚吗?”崔维兹眯起双眼,露出狐疑的神色。“你不是想离开这里吗?”
  裴洛拉特吃惊地瞪着崔维兹。“我只是认为这样做颇为合理。”
  “当然你会这么认为,倘若你受到了影响的话。”
  “可是我并没有……”
  “如果你的心灵真被调整过,你当然会发誓绝对没有这回事。”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套牢,我就根本无法反证你那种笼统的指控。你打算要怎么做呢?”
  “我要留在赛协尔,而你也得留下来。你自己无法驾驶那艘太空船,所以如果康普影响了你,那么他是选错了对象。”
  “好吧,葛兰,那我们就留在赛协尔,等我们另外发现了该走的理由,那时候再走也不迟。毕竟,我们最不该犯的错误,就是自己先窝里反,不论去或留,都比不上起内哄错得更凶。好啦,老弟,如果我真的受到影响,难道会这么轻易就改变心意,像我现在打算做的这样,高高兴兴地依着你吗?”
  崔维兹想了想,好像突然恍然大悟,随即露出了笑容,并且伸出手来。“我同意,詹诺夫,现在让我们回到太空船去,明天再从另一个管道着手——如果我们能想到其他管道的话。”

  5

  曼恩·李·康普不记得自己是何时被第二基地吸收的。原因之一是当时他年纪还小,原因之二是第二基地的特务行事极为谨慎,一向尽可能湮灭形迹。
  康普是第二基地的“观察员”,第二基地的任何成员遇到他,立刻就能辨识他的身分。这代表康普熟悉精神力学,可以跟第二基地人用他们的方式沟通到某种程度,不过在第二基地的成员中,他只算是最低的阶层。他也能够窥视他人的心灵,但是无法进行调整或改造,他所接受的训练从未达到那个境界。他只是个观察员,并非一名执行者。
  因此,他最多只能成为第二基地的二等成员,不过这点他倒不在意——并不很在意。他晓得自己在一个大计划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在第二基地的最初两个世纪,它的成员低估了任务的困难度,认为只要有少数的组成分子,就足以监控整个银河;只需要偶尔在某些地方做最轻微的调整,就能维护谢顿计划的正常运作。
  直到骡出现之后,才打破了他们这种错觉。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突变异种所发动的攻势,令第二基地(第一基地当然也一样,不过这点并不重要)措手不及,使他们根本就束手无策。足足过了五年之后,第二基地才策划出反击行动,牺牲了许多性命,才终于遏止住骡的攻势。
  在帕佛的领导之下,又花了令人痛心的极大代价,谢顿计划才得以完全回到正轨。痛定思痛之余,帕佛终于决心采取适当措施,在避免暴露行迹的前提下,大举扩张第二基地的活动,因此成立了“观察员团”。
  康普不晓得银河中总共有多少位观察员,甚至连端点星上有多少也不知道,因为这并非他应该知道的事情。在理想的状况下,两名观察员之间不能有明显的联系,以避免互相株连。第二基地派驻在外的每一位观察员,都是直接与川陀的高层成员联系。
  康普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踏上川陀。虽然他明白这种机会极小,却也知道的确曾有观察员调升到川陀。然而那些都是罕见的特例,一位优秀观察员所具备的条件,绝不足以使他成为圆桌会议的一员。
  就拿坚迪柏做个例子,他比康普年轻四岁,想必跟康普一样,自小即被第二基地吸收。然而不同的是,坚迪柏被直接带往川陀,如今已成为一名发言者。对于坚迪柏的年少得志,康普从未怀疑有什么不公平,从两人近来的频繁接触中,康普深深体会了这位老弟的心灵力量,他非常清楚,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自己连一秒钟也无法抵挡。
  对于自己低下的地位,康普并没有常常感到自卑,无论如何,所谓的低下,只是就第二基地的标准而言(他想,其他观察员的情况一定也差不多)。但在川陀以外的世界,在不受精神力量主导的社会中,每个观察员都很容易获致极高的社会地位。
  就以康普自己来说,他求学的过程始终一帆风顺,而且很容易交到许多优秀的朋友。他也能轻易地挪用精神力学的技巧,来增强自己与生俱来的直觉(他十分肯定,自己当初会被吸收,就是由于具有天生的直觉)。藉着这种能力的帮助,他成了超空间竞逐的明星,进而成为大学中的英雄人物,这就等于在政治生涯中迈开了第一步。一旦度过目前这个危机,他的政治前途将更难以限量。
  假如这个危机获得圆满解决——这点他绝对可以肯定,谁又会忘记是他首先发现崔维兹异于常人的呢?(这指的是崔维兹的心灵,而并非他的外表,后者谁都能够看得出来。)
  他是在大学时代认识崔维兹的,起先,康普只是将他当作一个乐观活泼、心思敏捷的好朋友。不料有一天早上,康普突然从昏睡中惊醒,在半睡半醒的无我境界中,他的意识之流在脑海中激荡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崔维兹竟然未被第二基地吸收,这是何等令人遗憾的事。
  当然,崔维兹根本不可能被第二基地吸收。他是端点星上生土长的居民,不像康普,是生在其他世界的移民。即使不考虑这个因素,如今也为时已晚,唯有十几岁的少年才有足够的塑性,能够接受精神力学的传授。过去,第二基地的确曾将这门技艺(这个名词比“科学”更为适切),强行灌输到成年人僵固的大脑中,不过这仅限于谢顿之后的最初两代。
  既然崔维兹不具备成为第二基地成员的资格,而且早已过了被吸收的年龄,康普又为何会关心这个问题呢?
  再次碰头时,康普立刻钻人崔维兹的心灵深处,终于发现了那个使他不安的真正原因。崔维兹的心灵结构极其特殊,许多方面都与他学过的规则不符,他还发现崔维兹的心灵一而再、再而三地闪避他。当他观察这个心灵的运作时,他又看到了许多空隙,不,不是真正的空隙,不是一无所有的真空,而是心灵中异常深邃的部分,使他有深不见底的错觉。
  康普无法判断他的发现有何意义,可是从此之后,他就循着这条线索观察崔维兹的言行举止。不久他就察觉,崔维兹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根据看似不够充分的资料,做出正确的结论。
  这是否跟他心灵中的空隙有关呢?当然,这是精神力学中一个深奥的问题,绝对超出康普的能力范围,也许,这问题只有圆桌会议的成员能够解答。事实上,崔维兹对于自己这种能力也不十分明了,这使康普产生一种焦虑,并且想到自己也许可以……
  可以做什么?康普本身的知识无法提供适当的建议。对于崔维兹所拥有的这种能力,他几乎可以看出其中的意义,不过并非完全清楚。他得到了一个直觉式的结论,或许只能说是一个猜测——崔维兹可能会成为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
  既然有这种可能,他就要把握这个机会,康普遂冒险从事似乎超越了自己权限的行动。反正,只要自己猜得正确……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勇气,使他能够坚持到底。开始的时候,他的报告根本无法送达圆桌会议,总是在半途就遭到搁置。后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好(自暴自弃地)去找圆桌会议中最资浅的成员,最后,史陀·坚迪柏终于有了回应。
  坚迪柏非常有耐性地听取他的报告,而且从那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就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康普之所以继续与崔维兹维持友谊,就是为了替坚迪柏搜集情报;而也是在坚迪柏的指示之下,康普诱使崔维兹一步步走入陷阱,最后终于令他遭到放逐。唯有透过坚迪柏,康普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感到已经有希望了),在有生之年调升到川陀去。
  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是为了要把崔维兹送到川陀。如今崔维兹竟然擅自改变行程,这着实令康普大吃一惊,而且(康普相信〕这也是坚迪柏未曾预见的发展。
  如今,坚迪柏已经匆匆赶来与康普会合,这使得危机的气氛更浓了。
  想到这里,康普送出了一道超波讯号。

  6

  坚迪柏在睡梦中,心灵突然感到一下轻触,由于它直接影响“唤觉中心”,因此效率极高,而且不会使人有任何不适。在下一瞬间,坚迪柏已经张开眼睛。
  他从床上坐起来,被单随即从上身滑落,露出了健壮而肌肉饱满的躯体。他认出是谁发出的轻触,对于一位精神学家而言,每个人的精神力量都有显着的特征,就像是主要藉由声波沟通的普通人,能根据声音分辨出什么人说话一样。
  坚迪柏送出一道标准讯号,询问对方是否可以稍等一会儿,结果立刻收到“无紧急状况”的回讯。
  于是坚迪柏不慌不忙地开始晨间的例行工作,当他再度进行接触时,人尚未离开太空船的淋浴室,洗澡水还正在排入回收系统中。
  “康普吗?”
  “是的,发言者。”
  “你跟崔维兹还有另外那个人谈过没有?”
  “那个人叫作裴洛拉持,詹诺夫·裴洛拉特。我跟他们谈过了,发言者。”
  “很好,再给我五分钟,我来安排视觉接触。”
  当坚迪柏走向驾驶舱时,在中途碰到了苏拉·诺微。她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好像有话要对他说,而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中央,使她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对于她心灵中强烈的爱慕/崇敬情绪,坚迪柏仍然感到有点不自在,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情绪渐渐成为一种令人愉快的正常氛围。
  他伸出一条精神卷须勾住她的心灵,这么一来,倘若有任何外力入侵,两人的心灵一定会同时受到影响。由于她的心灵单纯无比(坚迪柏忍不住想到,凝视着那种朴实的匀称美感,总是给人带来无穷的喜悦),假如附近出现任何异类心灵场,一定可以藉由她而侦测出来。坚迪柏突然又想起来,当他们两人站在大学门口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令他感动的谦恭态度;也就是由于她对学者的崇拜,才使她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适时出现。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她生出了感激之情。
  他又呼叫道:“康普?”
  “我在这里,发言者。”
  “请你放松,我必须检查你的心灵。这只是预防万一,绝对没有任何恶意。”
  “请便,发言者,但我能否请问目的是什么?”
  “以便确定你末遭受到外力侵扰。”
  康普说:“我知道你在圆桌会议中有政敌,发言者,可是他们都绝不会……”
  “不要乱猜,康普,放轻松——很好,你没有受到侵扰。现在,请你跟我合作,我们马上建立视觉接触。”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假如用普通字眼描述,就是两人心中同时生出幻象。这种影像普通人完全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仪器可以侦测出来。唯有训练有素的第二基地成员,才能藉由精神力量帮助双方捕捉这种影像。
  所谓的视觉接触,就是将对方的面容投射在自己的心灵幕上,然而即使是最高明的精神学家,也只能产生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现在,坚迪柏能看到康普的脸孔映在丰空中,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薄纱。坚迪柏很清楚,如今在康普的面前,自己的脸孔看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物理科学发展出的超波,可以将清晰的影像送到遥远的地方,即使是两个相隔一千秒差距的人,通讯时也会有面对面的感觉。而在坚迪柏的太空船上,当然也有超波通讯的装置。
  然而,“精神视觉”却有其他方面的优点,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它不会被第一基地拥有的任何装置截收,甚至连第二基地的第三者也无法做到。虽然心灵活动也许会被他人察觉,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精神视觉通讯的精髓,全在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
  至于那些反骡嘛——嗯,只要诺微的心灵始终保持澄净,就足以保证他们没有在附近出现。
  坚迪柏说:“康普,把你跟崔维兹还有裴洛拉特的谈话经过,一字不漏地全告诉我。要转述得完全精确,达到心灵深处的程度。”
  “当然没有问题,发言者。”康普说。
  虽然这种心灵转述所传达的讯息内容,比用录音机转述每一句对话涵括的要多得多,但利用语音、表情与精神力场的组合,可以将讯息的密度压缩许多倍,因此整个过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
  坚迪柏专心望着面前的影像,因为在精神视觉中,几乎没有任何冗余的讯息。在普通的肉眼视觉,甚至跨越数秒差距的超波影像中,都包含大量的光学资讯,数量远超过传递讯息的需要,即使漏失了一大部分,也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损失。
  而如同雾里看花的精神视觉,虽然具有绝对安全的优点,但代价却是通讯者不能忽视任何讯息,因为每一个位元都含有重大的意义。
  在川陀的第二基地上,有许多骇人的故事一代代流传下来,导师总是喜欢对弟子讲述这些故事,以便强调全神贯注的重要性。其中最常被人转述、也是最不可靠的一则故事,内容是说当骡尚未攻占卡尔根的时候,第二基地驻外成员已经注意到骡的动向,遂利用精神视觉通讯向川陀回报。可是作为中继站的低层工作人员,却以为报告讲的是一种像马的动物,因为其中有一个微小的讯号,注明那是一个“人名”,但不知他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就没有看懂,所以他认为整件事情毫不重要,不值得将这个消息转到川陀。等到下一个报告送来的时候,第二基地已经没有机会采取立即行动,只好展开了为期五年的艰苦奋战。
  这件事几乎可以肯定是虚构的,不过这并不重要,它本来就是一个戏剧性的故事,目的只是要警惕弟子养成心无旁骛的习惯。坚迪柏记得他自己求学的过程中,曾在接收精神视觉讯息时犯了一个小错误,他自认一点也不重要,而且不会因此产生任何误会,然而他的师父老肯达斯特——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却立刻发出一阵冷笑,然后说道:“一种像马的动物,坚迪柏学员?”光是这么一句话,就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康普叙述完毕了。
  坚迪柏说:“请你估算一下崔维兹的反应。你比我——也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这个人。”
  康普说:“目前的情势非常明显,精神指标显示得一清二楚。他认为我的言行代表我亟欲劝他们离开,不论他们去川陀也好、去天狼星区也好,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都好,反正我不希望他们继续原先的旅程。根据我的推测,这就代表他一定会坚决地留在原地。简言之,由于我一再强调他应该离去,促使他认为这一点极为重要,而由于他自认立场与我有一百八十度的差别,凡是他以为我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就会故意反其道而行。”
  “你有把握吗?”
  “十分有把握。”
  坚迪柏考虑了一下,认为康普的看法的确没错。“我很满意,你做得很好。那个地球毁于放射性的故事,你选得极为恰当,它可以使对方产生适当的反应,不必直接操控心灵。值得赞赏!”
  康普似乎自我挣扎了一下子,然后才答道:“发言者,我无法接受你的称赞。这个故事并不是我捏造的,它是千真万确的。在天狼星区,真有一颗叫作地球的行星,而且大家的确认为它就是人类的故乡。它很早以前就带有放射性,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才发生的变故,由于情况越来越恶劣,这颗行星最后终告灭亡。当年也确实有人发明出心灵强化装置,不过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在我祖先的母星上,这些事情都被视为历史。”
  “真的吗?实在很有趣!”坚迪柏显然并非十分相信。“这样更好,能够知道真话何时派得上用场,也是非常可佩的本事,假话无论如何没法说得那么真诚。帕佛曾经说过:‘越接近真话的谎言越好,真话本身倘使运用得当,则能成为一则最佳的谎言。’”
  康普又说:“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报告。由于你曾经指示,在你抵达赛协尔之前,要不计任何代价使崔维兹留在此地,所以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因此,他显然已经怀疑我受到第二基地的影响。”
  坚迪柏点了点头。“我想,在如今这种情况之下,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他的偏执狂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即使没有第二基地踪迹的地方,他也能够无中生有。我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发言者,假如绝对有必要让崔维兹留在此地,以便你来亲自处理,我认为不如让我前去与你会合,用我的太空船将你带回来,这样一天之内就能……”
  “不可以,观察员,”坚迪柏厉声答道:“你绝不能那样做。端点星上的人晓得你的下落,你的太空船上有一个无法拆卸的超波中继器,对不对?”
  “是的,发言者。”
  “既然他们知道你登陆了赛协尔,他们一定已经通知驻赛协尔大使,而那位大使也会知道崔维兹亦在此地。假使你来接我的话,超波中继器就会泄露你的行踪,让端点星上的人知道你曾经离开,前往几百秒差距之外的某个地点,然后又再迅速折返。可是那位大使却会向端点星回报,说崔维兹始终留在原地,根据这些情报,端点星上的人会怎么想?不管怎么说,端点星市长总是个机灵精明的女人,我们最不愿意犯的错误,就是做出使她起疑的举动,让她因而提高警觉。我们不希望她率领舰队远征此地,无论如何,这个可能性高得令人担心。”
  康普说:“对不起,发言者,既然我们可以控制舰队司令的心灵,又何必怕什么舰队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我们多么有恃无恐,没有舰队出现总能减少几分顾虑。你就留在原地,观察员,我抵达之后将立刻与你会合。我会登上你的太空船,然后……”
  “然后怎么样,发言者?”
  “然后,就由我来接掌一切。”

  7

  结束精神视觉通讯之后,坚迪柏并没有离开座位。他坐在那里,沉思了许久。
  与第一基地的先进科技比较之下,坚迪柏的太空船显得相当原始,因此前往赛协尔的旅程不免十分漫长。他刚好利用这段时间,阅读了有关崔维兹的每一份报告,这些报告几乎涵盖前后十年的时间。
  不论是根据崔维兹的各项条件,或是最近发生的诸多事件,坚迪柏都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那就是崔维兹应该可以成为第二基地的优秀成员。可惜自从帕佛时代开始,就传下来一个严格的规定,不准第二基地吸收端点星出生的人。
  数个世纪以来,第二基地不知错失了多少绝佳的人才。银河总共有数千兆的人口,不可能一一加以评估,然而坚迪柏却可以确定,不会有任何人比崔维兹更具潜力,也没有任何人曾经处于比他更敏感的地位。
  想到这里,坚迪柏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不论崔维兹是不是端点星土生土长的,他都不应该遭到忽视。好在康普观察员看出了这一点,这实在是功不可没,况且当时崔维兹早已成年,还能看出这点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如今崔维兹对他们已毫无用处,他的年纪已经太大,早就没有任何可塑性。可是他仍然具有天生的直觉,能够根据相当有限的资料,猜测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此外……
  老桑帝斯虽然已经步入晚年,但终究是首席发言者,而且就整体表现而言,他还算是相当优秀的一位。虽然当时他手头没有相关的资料,也不知道坚迪柏在这趟旅程中才做出的推论,桑帝斯却看出了那个“此外……”,认为崔维兹就是这个危机的关键。
  为什么崔维兹会跑到赛协尔去?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究竟在干什么?
  无论如何不能轻易动他!这点坚迪柏极为肯定。除非弄清楚了崔维兹扮演的确实角色,否则任何企图改造他的尝试,都将会是天大的错误。那些“反骡”——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对崔维兹(尤其是崔维兹)采取了错误的行动,很可能就等于在自己面前,引爆了一颗威力无穷的“微太阳”。
  他突然感到另一个心灵在附近徘徊,想也不想就随便一挥,像是挥走那些川陀特产的蚊虫一样,只不过这次他用的不是手劲,而是发自心灵的力量。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就感到一股外来的痛觉,于是猛然拾起头来。
  苏拉·诺微用手捣着皱起的额头。“对不起,师傅,我的头忽然感觉痛苦。”
  坚迪柏马上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已。“我很抱歉,诺微,我没有注意——或者应该说太专注了。”他以迅速而温柔的动作,抚平了被他搅乱的心灵卷须。
  诺微随即展现出快活的笑容。“忽然就消失没有了,师傅,你说话的声音可以帮我治病。”
  坚迪柏说:“好极了!有什么问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并没有自行探知答案,因为他越来越不愿意侵犯她的隐私,所以禁止自己进入她的心灵深处。
  诺微显得很犹豫,微微俯身凑向他。“我在担心。你的眼睛没有在看哪里,嘴巴却发出了声音,脸孔变来变去。我待在这里,吓得不敢乱动,惊怕你是身体虚弱——生病了,不明白该要怎么做。”
  “我没事,诺微,你不用害怕。”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又说:“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你了解吗?”
  恐惧,或是任何强烈的情绪,多少都会扭曲或搅乱她心灵的匀称状态。坚迪柏希望她的心灵永保平静、安详、愉悦,却又不愿用外力达到这个目的。他刚才对她进行了微调,她还以为是他的言语造成的效果,坚迪柏相信这应该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他说:“诺微,何不让我叫你苏拉呢?”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现出苦恼的神色。“喔,师傅,请不要这样做。”
  “可是我们认识的那一天,鲁菲南就是这么叫你的,而且现在我跟你已经很熟了……”
  “我很明白他系这样子叫我,师傅。一个女孩还没有男人,还没有订亲,还系……单独一个人,男人是这样叫她没错。如果你叫我诺微,我会更加光荣,我会感觉骄傲。如果说我现在没有男人,我却有师傅,我很快乐。我让你叫我诺微,我希望你不会感觉生气。”
  “当然不会,诺微。”
  她的心灵立时显得光润美丽,坚迪柏因此很高兴。简直是太高兴了,他应该感到那么高兴吗?
  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想到,当年的骡应该也是如此受到影响,被那个第一基地女子贝妲·达瑞尔吸引,而骡的失败可说就是肇因于此。
  自己的情形当然不同,这个阿姆女子是他抵御异类心灵的武器,他自然希望她能发挥最高的效率。
  不,这并非真正的原因——如果他不再了解自己的心灵,或者故意欺骗自己而回避现实,那么他就不配做一位发言者。他觉得欣慰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没有受到自己的影响下,就能显现出内生的平静、安详与愉悦;他感到快乐的原因纯粹是由于她感到快乐(坚迪柏在心中为自己辩解),而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他又说:“坐下来吧,诺微。”
  她依言坐下,却坐在离坚迪柏最远的地方,而且只坐在椅子的最外缘,在在显示她心中盈溢着崇敬之情。
  他开始对诺微解释:“当你看到我发出声音的时候,诺微,我正在用学者的交谈方式,跟很远的一个人在讲话。”
  诺微突然露出难过的表情,双眼凝视着地板。“我懂了,师傅,斜者的方式我有太多不了解,而且我想像不到。那系像山一样高的技艺,我却跑来找你想要成为斜者,我感觉羞愧,师傅,为什么你不要嘲笑我?”
  坚迪柏答道:“企望一些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物,绝对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你现在的年龄虽然已经不可能成为像我这样的学者,不过你永远可以多学点新的东西,多学点以前不会做的事情。我将教你一些有关太空船的知识,当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你就会对它有不少了解。”
  他感到心情很愉快,这又有何不可呢?他有意要完全抛开对阿姆人的成见。难道多元化的第二基地有权抱持这种成见吗?第二基地成员的下一代,只有少数适合担任重要职位;而发言者的子女,则几乎无人具备发言者的资格。三个世纪之前,据说有祖孙三代皆为发言者的例子,不过始终有人怀疑中间那位并非真正的发言者。果真如此的话,这些把自己关在大学校园里的人,是谁最先开始自命清高的?
  他看到诺微的眼中闪出了光芒,这又使他感到很欣慰。
  她说:“我会努力学习你教我的全部,师傅。”
  “我相信你一定会的。”他说——然后又有些犹豫,因为他突然想到,刚才与康普交谈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自己并非单独行动,也未曾暗示过自己另有同伴。
  带个女子同行,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康普想必不会大惊小怪。可是——一个阿姆女子?
  虽然坚迪柏早就想通了,既有的成见却再度主宰他的心灵。有那么极短暂的瞬间,他发觉自己竟然感到很庆幸,庆幸康普从来没有到过川陀,因此不会认出诺微是阿姆人。
  但他随即挥掉这种念头,康普知不知道根本没有关系,任何人知道了都没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第二基地的发言者,只要行事不违背谢顿计划,他爱怎么做都可以,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
  诺微突然问道:“师傅,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们会分离吗?”
  坚迪柏双眼盯着她,回答道:“我们不会分开的,诺微。”他的语气似乎比自己的预期更重了些。
  这位阿姆女子立刻露出羞答答的笑容,看起来跟银河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有两样。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三章 大学

  1

  裴洛拉特一脚才刚踏进远星号,鼻于就皱了一下。
  崔维兹耸了耸肩,说道:“人体是强力的气味散发器,空气循环系统无法瞬间将体臭排出,人工除臭剂只能压制那些气味,并不能够取而代之。”
  “我猜,只要每艘太空船上的人不同,任何两艘的气味都会不一样。”
  “说得没错。但你在赛协尔行星待过一个钟头之后,还闻到什么怪味吗?”
  “没有。”裴洛拉特承认。
  “好,那么再过一下子,你也就闻不到这里的味道了。事实上,假如你在某艘船舰上生活得够久,反倒会喜欢那里面的气味,一旦你再度回到舰上闻到那种味道,就会有回到家的感觉。还有一件事,如果你以后成为一位银河游侠,詹诺夫,那么你就得记住,批评某艘船舰或某个世界的气味,是对其上的成员相当失礼的行为。当然啦,我们两人之间倒无所谓。”
  “说来还真有意思,崔维兹,我的确把远星号当成了自己的家,至少它是基地制造的。”裴洛拉特笑了笑,“你可知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总喜欢认为自己认同的是全人类。可是我必须承认,如今一旦远离基地,我的心中就充满了对它的爱。”
  崔维兹一面整理床铺,一面答道:“你可知道,其实你并非真正远离基地。赛协尔联盟几乎被基地联邦的疆域包围,这里有我们的大使,还有领事以下的许许多多代表。赛协尔人喜欢在口头上跟我们唱反调,可是他们行事通常都十分谨慎,不敢做出任何触怒我们的举动。詹诺夫,上床睡觉吧,今天我们一无所获,明天得有较好的成绩才行。”
  两人虽然已经进入各自的寝室,彼此说话的声音仍旧听得很清楚。熄灯之后,裴洛拉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葛兰?”
  “嗯——”
  “你还没睡吗?”
  “你讲话我当然不能睡。”
  “其实我们今天还是有点收获。你那个朋友,康普——”
  “以前的朋友!”崔维兹吼了一句。
  “不管他跟你还是不是朋友,但他提到了地球。他告诉我们一件事,是我过去的研究中从未遇到的,那就是放射性!”
  崔维兹用手肘撑着床铺,半坐了起来。“听好,詹诺夫,就算地球真的完蛋了,也不代表我们就要打道回府,我仍然要找到盖娅。”
  裴洛拉特深深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吹开一团羽毛。“我亲爱的兄弟,这当然不在话下,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并不认为地球已经死了。康普告诉我们的事情,也许他自己的确信以为真,然而银河的每一个星区,几乎都有自己的传说,认为人类的发源地就是附近某个世界。他们几乎都把那个世界叫作‘地球’,不然就是用某个同义词来称呼它。
  “在人类学上,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母星中心主义’。人类总是有一种倾向,认为自己的世界必定优于邻近世界,自己的文化比其他世界的更古老、更优越。其他世界拥有的好东西,都是从自己这里传过去的;而别人的坏东西,则是在流传的过程中遭到扭曲或误用,或者根本就是源自他处。另外还有一个共通的倾向,就是将优越与久远画上等号。他们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地坚称母星就是地球——人类这种生物的发源地,也总是想尽办法把地球置于自己的星区中,即使说不出正确位置也不要紧。”
  崔维兹说:“你是想告诉我,康普也犯了这个毛病,因此才会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不过话说回来,天狼星区的确拥有悠久的历史,其中每个世界应该都有名有姓,即使我们不到那里去,也不难查证他这个说法。”
  裴洛拉特咯咯笑了几声。“就算你能证明天狼星区每个世界都不是地球,那也一点帮助都没有,你低估了神秘主义埋葬理性的程度。葛兰,银河中至少有六、七个垦区,其中的权威学者都再三强调当地的传说,认为地球——不论他们管地球叫什么——是藏在超空间里,除非刚巧碰着,否则谁也没有办法找到。他们在转述那些传说的时候,全都一本正经,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他们有没有提到,有什么人刚巧碰到过呢?”
  “那样的传说数之不尽。即使内容荒诞不经,外人从来不会买帐,但是在创造那些传说的世界上,由于本土意识作祟,人们总是拒绝否认。”
  “那么,詹诺夫,至少我们自己不必相信那些说法,让我们进入睡梦的超空间吧。”
  “可是,葛兰,我感到有兴趣的一点,是地球具有放射性的说法。我认为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至少有点道理。”
  “你所谓的有点道理,指的是什么?”
  “嗯,所谓具有放射性的世界,是指那个世界的放射线强度大于普通的世界。在这种世界上,生物发生突变的机率较高,演化因而进行得较快,而且会更为多样化。我告诉过你——假如你还记得的话——几乎所有的传说部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地球上的生物种类多得难以想像,包括了数百万各式各样的物种。可能就是由于生命的多样化——这种爆炸式的发展,才使得地球上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进而逐渐涌向银河各个角落。如果地球因为某种缘故而带有放射性——我是指较强的放射性,也就是说,比其他行星更具有放射性,这或许就能解释地球各方面的唯一性。”
  崔维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首先,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康普讲的是真话。他可能根本就是随口胡说八道一番,目的只是想诱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然后疯了似地赶往天狼星区,而我相信事实正是如此。反之,即使他说的是实话,他的意思也是说,由于地球具有过量的放射性,因此上面不可能再有任何生命。”
  裴洛拉特又发出吹气的声音。“地球原本的放射性不会太强,不至于阻绝生命的出现。而生命一旦形成,即使环境转变得更恶劣,还是有可能延续下去。假如说,地球的确曾经出现过生命,并且不断地繁衍绵延,那么当初的放射性就不可能太强。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放射性更只会逐渐衰减,绝不可能自动增加。”
  “核爆有没有可能?”崔维兹举了个例子。
  “这有什么相干?”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地球上曾经发生过核爆呢?”
  “在地球表面?绝对不可能。不会有任何社会愚蠢到那种程度,竟然想要以核爆作为战争的武器,即使翻遍银河历史,也找不到这样的纪录,那会使大家同归于尽。在那次三胶星叛乱事件中,当双方几乎都已弹尽粮绝的时候,简迪普鲁斯·寇拉特曾经建议,引发一场核融合反应……”
  “结果他被自己舰队的战士吊死了。银河史我不是没读过,我是想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
  “你说的这种意外,足以将整个行星的放射性增强许多倍,银河史中也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他叹了一口气,又说:“我认为,当我们把手头的问题解决之后,一定得到天狼星区那里去做点探勘工作。”
  “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去,不过现在嘛——”
  “好,好,我这就闭嘴。”
  裴洛拉特果然不再吭声,崔维兹又在黑暗中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将如今的情势衡量了一番——自己是否已经吸引太多的注意力?是不是应该立刻前往天狼星区,然后等到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之后,再悄悄转往盖娅?
  当他沉沉睡去时。心中尚未做出明确的决定,因此连在梦乡中部觉得不安稳。

  2

  第二天,他们直到近午时分才进城。这回旅游中心相当拥挤,但他们还是设法找到参考图书馆,然后又学会了如何操作当地的资料汇整电脑。
  他们用电脑仔细查遁所有的博物馆与大学,从距离最近的地点开始,试图搜寻任何有关人类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古代史学家的资料。
  裴洛拉特突然叫道:“啊!”
  “啊?”崔维兹不太客气地问:“啊什么?”
  “这个名字,昆特瑟兹,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你认识他?”
  “不,当然不认识,不过我可能读过他的论文。在太空船上,我搜集的那些参考资料……”
  “我们不回去了,詹诺夫。如果这个名字很眼熟,就表示我们有了第一条线索。即使他不能帮我们的忙,也必定能够指点一二。”他站了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到赛协尔大学去。不过午餐时间不会有人在,所以我们干脆先去吃顿饭。”
  结果下午过了一大半,他们才来到那所大学。然后又在迷宫般的校园中摸索半天,才找到一间接待室,请其中一位妙龄女郎代为通报。女郎离去之后,两人就在接待室里等着——她或许能带他们去见昆特瑟兹,也可能根本就一去不回。
  裴洛拉特等得有点心慌。“不知道我们还得等多久,学校一定快要下课了。”
  就有那么巧的事,他这句话才刚刚脱口,离开有半小时之久的女郎便赫然出现,快步向他们走来。她的鞋子随着轻快的脚步发出红紫相间的闪光,而且每踏出一步,就响起一声尖锐的乐音,音调的高低随着步伐的快慢与力道而变化。
  裴洛拉特听得浑身难过。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每个世界都有折磨他人感官的独门方法,正如同各个行星的气味各有千秋。既然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种怪味,不知道是不是再过一阵子,自己对于时髦少女走路时发出的剠耳音调,也能练就充耳不闻的本事。
  女郎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停下脚步。“我能否请问你的全名,教授?”
  “我的全名是詹诺夫·裴洛拉特,小姐。”
  “你的母星呢?”
  崔维兹拾起一只手来,像是作势要裴洛拉特保持沉默。但裴洛拉特不知足没有看见还是没注意到,脱口就说:“端点星。”
  妙龄女郎露出灿烂的笑容,看来十分高兴。她说:“当我告诉昆特瑟兹教授,说有一位裴洛拉特教授想要求见,他说如果你是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教授,那么他就乐意见你,否则的话一律不见。”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你——你的意思是说,他听说过我?”
  “显然是如此。”
  裴洛拉特一面转向崔维兹,一面拼命挤出一点笑容。“他听说过我,我真不敢相信——我的意思是说,我只发表过几篇论文而已,我并不认为有哪一篇……”他猛摇着头,又说:“那些论文都不是顶重要的。”
  崔维兹暗自感到好笑。“好了,你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我们走吧。”他转过头来,对那位女郎说:“小姐,我想应该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载我们过去吧。”
  “步行就可以了,我们甚至不必离开这个建筑群,我很乐意为两位带路——你们都是从端点星来的吗?”说完她就迈开步伐,两位男士立刻紧跟在后。
  崔维兹用略微不悦的语气答道:“没错,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这有什么特别吗?”
  “喔,没有,当然没有。赛协尔上的确有些人不喜欢基地公民,可是在大学里面,我们多少都抱持着宇宙一家的胸怀。我总喜欢说应该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说,基地公民也是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懂你的意思。我们许多同胞也常说赛协尔人一样是人。”
  “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端点星,它一定是个大都会。”
  “事实并不尽然,”崔维兹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说:“我怀疑它比赛协尔还要小哩。”
  “你在故意寻我开心,”她说:“它是基地联邦的首都,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没有另一个端点星吧,对不对?”
  “当然没有,据我所知,端点星只有一个,而我们就是打那儿来的。它的确是基地联邦的首都。”
  “那么,它就应该是个大都会。你们竟然大老远飞来这里专程拜访教授!你知道,他是我们引以为傲的人物,大家都认为他是全银河第一权威。”
  “真的?”崔维兹应了一声,接着又问:“哪一方面?”
  她的眼睛又睁得好大。“你真会戏弄人,他对于古代史的知识,比……比我对自己家族的知识更丰富。”她一面说,一面继续踏出伴着音乐的步伐。
  她一再拿“寻开心”、“戏弄人”这种字眼扣在崔维兹身上,倒也不能算是冤枉了他。崔维兹对她笑了笑,然后又问:“我猜,教授对于地球应该了若指掌,是吗?”
  “地球?”她在某间研究室门前停下脚步,对他们露出了茫然的目光。
  “你知道,就是那个人类最初的世界。”
  “噢,你是说‘最早的行星’。我想是吧,我想他应该完全清楚。不管怎么说,它毕竟位于赛协尔星区,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到了,这就是他的研究室。我来按讯号钮。”
  “不,且慢,”崔维兹说:“再等一下,先告诉我一些有关地球的事。”
  “其实,我从没听过别人这样称呼它,我想这应该是基地的用词。在这里,我们都管它叫作‘盖娅’。”
  崔维兹迅速瞥了裴洛拉特一眼,又赶紧追问:“哦?那么它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它在超空间里面,谁也没有办法找得到。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祖母曾经跟我讲过,说盖娅原本在普通空间中,可是由于它厌恶——”
  “人类的罪恶和愚昧。”裴洛拉特喃喃说道:“它为自己散播到银河各处的人类感到羞愧,于是离开了普通空间,拒绝再与人类有任何牵扯。”
  “这么说,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喽?我有一位女友还说这是迷信。好,我会告诉她,如果连基地的教授都知道,那么这个说法一定可信……”
  研究室门上有一扇灰暗的玻璃窗,上面映着两行闪闪发光的字体。第一行字写着:“索塔茵昆特瑟兹甲博特”,下面一行则印着:“古代历史学系”,两行字都是难懂的赛协尔字体。
  女郎伸出手指按在一个光滑的金属圆片上。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是灰暗的玻璃却有几秒钟转成乳白色。同时,一个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心不在焉地说:“请表明自己的身分。”
  “来自端点星的詹诺夫·裴洛拉特,”裴洛拉特答道:“以及来自同一个世界的葛兰·崔维兹。”
  大门马上应声转开。

  3

  昆特瑟兹教授是个年过半百的高个子,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用发胶固定的铁灰色鬈发。当门打开之后,他立刻从书桌后面站起来,绕到门口迎接客人。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并以柔和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就是索·昆。非常高兴见到你,教授。”
  崔维兹说:“我没有什么学术头衔,只是陪同裴洛拉特教授前来。你称呼我崔维兹就可以了,很荣幸见到你,甲博特教授。”
  昆特瑟兹连忙举起手来猛摇,神情显得相当尴尬。“不,不,甲博特只是一种愚蠢的头衔,在别的世界上毫无意义,请不要管它,叫我索·昆就行了。在赛协尔上,一般社交场合我们都习惯用简称。很高兴能够见到两位,我本来以为只有一位客人。”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伸出了右手。在伸出去之前,还刻意在裤子上轻轻擦了擦。
  崔维兹握着对方的手,心里却在纳闷,想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是否代表赛协尔的正统礼节。
  昆特瑟兹说:“请坐吧,只怕两位会发现我的椅子不是活的。不过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不喜欢被椅子拥抱,这年头最流行会拥抱人的椅子,我却希望拥抱能带点别的意义,嘿?”
  崔维兹露出会心的微笑,随口答道:“谁不这么想呢?你的名字,索·昆,似乎没有赛协尔的味道,有点像是外环世界的名字。如果我这么说失礼的话,请你务必原谅。”
  “我不会介意的,我的家族一部分可以追溯到阿斯康。五代以前,由于基地的势力越来越深入,我的高祖父母才决定迁来此地。”
  裴洛拉特说:“而我们正是基地公民,这点实在非常抱歉。”
  昆特瑟兹亲切地挥了挥手,答道:“我不会为五代以前的事情记仇,遗憾的是先人心中的仇恨却未曾少过。你们想不想吃点什么?或是暍点什么?要不要来点背景音乐?”
  “如果你不介意,我倒希望直接进入正题,”裴洛拉特说:“如果赛协尔的礼节允许的话。”
  “赛协尔的礼节并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不知道事情有多巧,裴洛拉特博士,大约在两周之前,我才在‘考古评论’期刊上,读到你写的那篇讨论起源神话的文章。我认为那实在是一篇了不起的综论,只可惜太短了点。”
  裴洛拉特兴奋得涨红了睑。“你竟然读过那篇文章,这真是令我欣喜若狂。我当然得加以浓缩,因为‘考古评论’不愿意刊登全文,我正打算就这个题目,好好地写一篇详细的专论。”
  “希望你会这么做,总之,当我读过那篇文章之后,就有了想跟你见上一面的念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甚至想要亲访端点星,然而却很难成行……”
  “为什么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又现出了尴尬的神情。“很遗憾,我必须这么说,赛协尔并没有兴趣加入基地联邦,因而民间若想跟基地进行任何交流,政府都会横加阻挠。我们一向抱持中立主义,这点你们应该知道;甚至当年的骡都没有侵犯我们,只不过硬要我们发表一篇中立声明。因此,任何人想要前往基地领域——尤其是去端点星,政府都会认为动机可疑,而对申请百般刁难。不过像我这样的学者,以学术访问的名义提出申请,最后也许还是能够领到护照。不过这些都不必要了,因为现在你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几乎不敢栢信,我问自己说:为什么呢?难道不只我听说过你,你也听说过我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知道你的工作,索·昆,而且你每篇论文的摘要我都有,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的研究涵盖两大主题,第一个题目是地球,也就是所谓人类起源的行星;第二个题目,则是银河早期的探险史与殖民史。我来到这里,是想向你请教赛协尔的创建经过。”
  “根据你上次那篇论文,”昆特瑟兹说:“我本来推测你的兴趣是在神话和传说。”
  “我更感兴趣的其实是历史,是实际的记载或遗迹——如果找得到的话,否则就只好借助神话和传说。”
  昆特瑟兹站了起来,在研究室中快步踱来踱去,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瞪着裴洛拉特,然后又继续开始踱步。
  崔维兹不耐烦地说:“怎么样,教授?”
  昆特瑟兹说:“绝了!真是绝了!刚好就是昨天……”
  裴洛拉特问道:“刚好昨天怎么样?”
  昆特瑟兹说:“我刚才说过,裴洛拉特博士——对了,我能不能叫你詹·裴?我觉得称呼全名相当别扭。”
  “请便。”
  “我刚才说过,詹·裴,我很钦佩你写的那篇论文,并且想跟你见上一面。我想要见你的原因是这样的,你显然广泛搜集了许多世界的早期传说,可是唯独缺少我们赛协尔的,所以我想为你补充这方面的资料。换句话说,我想见你的原因,和你想见我的原因完全一样。”
  “可是这跟昨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索·昆?”崔维兹问道。
  “我们拥有许多传说,其中有一则对我们的社会非常重要,因为它已经成为我们的不传之秘。”
  “不传之秘?”崔维兹毫无概念。
  “我的意思不是神秘或悬疑的事情,我想,在银河标准语中,‘秘’这个字眼通常是那个意思。然而在此却是一个特殊的用法,意味着某种秘密的事物、只有少数人全盘明了的事物、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而昨天恰好就是这一天。”
  “什么样的一天,索·昆?”崔维兹问道,语气中刻意强调着不耐烦的情绪。
  “昨天正是‘长征纪念日’。”
  “啊,”崔维兹说:“一个沉思与沉默的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待在家里。”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在较大的城市中,也就是在比较现实的社会里,很少有人再奉行这种古老的风俗。不过现在我知道,你们至少还听说过。”
  崔维兹的语气越来越不客气,裴洛拉特感到相当不安,赶紧抢着说:“我们是昨天到的,多少听到了一点。”
  “哪天还不是一样——”崔维兹用讽刺的口吻说。“听好,索·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并不是一个学者,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说那个传说是不传之秘,这就代表不可以向外人透露,那么,你又为何要告诉我们呢?我们正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你们的确是外人,但我并不把沉思日当一回事,我对这种事情没那么迷信。我很早就有一种想法,而詹·裴的论文更增强了我的信心,那就是不论神话也好、传说也罢,都不可能完全凭空杜撰。任何事都不会无中生有,不论神话传说如何添油加醋,如何背离事实,后面必定隐藏着一个真实的核心。因此我很想知道,长征纪念日这个传说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崔维兹说:“讨论这个问题安全吗?”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想并非百分之百安全,这个世界上的保守分子会被吓到。然而,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他们已经无法控制政府。开明人士的势力很强,只要保守派不利用我们的——请原谅我这么说——反基地情结,开明势力还会越来越强。此外,我是出于对古代史的兴趣,把它当成一个学术问题来讨论,万一有必要的话,‘学者同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
  “既然如此,”裴洛拉特说:“你愿意告诉我们那个不传之秘吗,索·昆?”
  “是的,不过让我先确定,我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也不会有人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正如俗谚所云:即使必须捋虎须,虎牙也不必一块儿拔。”
  他伸手轻拍了一下桌面某个装置的工作介面,然后说:“我已经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
  “你确定这个房间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崔维兹问道。
  “手脚?”
  “被窃听!被监视!或是在这间研究室偷偷装上一个小仪器,让你的言行举止无所遁形。”
  昆特瑟兹显得很惊讶。“赛协尔上绝对没这种事!”
  崔维兹耸了耸肩。“如果你这么说,那我们就只好相信。”
  “请继续说下去,索·昆。”裴洛拉特说。
  昆特瑟兹微噘着嘴唇,上身靠向椅背(他的重量让椅背稍微弯曲了些),将两手的指尖轻轻靠在一起,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从头说起。
  最后他终于说:“你们晓得机仆是什么吗?”
  “机仆?”裴洛拉特说:“没听说过。”
  昆特瑟兹转头望向崔维兹,看到崔维兹也缓缓摇了摇头。
  “至少,你们总该晓得电脑是什么吧?”
  “那当然。”崔维兹又用不耐烦的口气答道。
  “好,那么,一种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
  “就是一个可行动的电脑化工具。”崔维兹益发显得不耐烦,“这种玩意的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除了‘可行动电脑化工具’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般性的名称。”
  “——外表如果做得跟人一模一样,它就叫作机仆。”昆特瑟兹气定神闲地将定义说完,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机仆跟其他电脑化工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们具有人形,因此也称为‘机器人’。”
  “为什么要做成人形呢?”裴洛拉特惊讶不已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人形的工具极端缺乏效率,这点我同意,不过我只是在转述传说的内容。‘机仆’是一个古老的字眼,源自一种如今已无人能懂的语言;我们的学者认为它具有‘工作’的含意。”
  “我想不出有什么词汇,”崔维兹以怀疑的口气说道:“即使只是发音与‘机仆’有一点点接近,而又和‘工作’扯得上任何关系。”
  “显然在银河标准语中并没有,”昆特瑟兹说:“可是他们的确这么说。”
  裴洛拉特道:“这也许是语源学中倒因为果的现象,因为那种东西被用来做工,后来那个字眼就有了‘工作’的含意。不管这个问题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因为在赛协尔上,有一个历久不衰的传说——当地球还是唯一的世界,银河其他各处尚未住人的时候,人类便发明并制造出了机仆,也就是机器人。从此之后,人类就分成了两种:血肉之躯与钢筋铁骨、自然的与人工的、生物的与机械的、复杂的与单纯的……”
  讲到这里昆特瑟兹突然住口,然后带着苦笑说道:“实在很抱歉,一旦谈到机器人,我难免就会引用‘长征录’中的句子。总而言之,地球上的人曾经发明出机器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这已经够明白了。”
  “他们为什么要发明机器人呢?”崔维兹问。
  昆特瑟兹耸了耸肩,答道:“这么遥远的历史,如今谁还能够弄得清楚?也许由于他们人口稀少,因此需要机器人帮忙,尤其是像探索太空、殖民银河这种庞大的计划。”
  崔维兹说:“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一旦人类成功地殖民到银河各处,机器人就宣告功成身退。如今在银河中,当然再也没有人形的电脑化工具了。”
  “言归正传。”昆特瑟兹说:“让我尽量将内容简化,把那些诗意的情节全部省略,老实说,我并不认同那些渲染过分的情节,可是大多数的赛协尔人却信以为真,或者是假装相信故事大概是这样的——在地球周围的一些恒星系,渐渐兴起了许多殖民世界,那些殖民地拥有的机器人数量远多于地球,因为在尚未开发的新世界上,机器人的用途更为广泛。事实上,地球在这方面却裹足不前,不希望制造更多的机器人,甚至对机器人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结果怎么样?”裴洛拉特问道。
  “那些外世界的实力越来越强大,他们藉着机器人的帮助,‘子女击败并控制了母亲——地球’。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又开始引经据典。不过地球上有些人逃了出去,因为他们拥有较佳的船舰,以及较为精良的超空间旅行技术。那些人逃到远方星系的世界上,比先前那些殖民地还要遥远得多。从此,遂兴起了一批新的殖民地,人类在其中自由自在地生存,这回可没有靠机器人的帮助,这段历程就是所谓的‘长征时代’。而首批地球人抵达赛协尔星区的那一天——事实上,也就是这个行星——就被定为‘长征纪念日’,过去几万年以来,每年的这一天都还会举行纪念活动。”
  裴洛拉特说:“我亲爱的兄弟,根据你现在这种说法,赛协尔应该是由地球直接建立的。”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回答说:“这是官方版本的说法。”
  “显然,”崔维兹道:“你并不接受这种说法。”
  “我认为这个说法——”昆特瑟兹开始时说得很慢,接着突然冲口说道:“噢,众星在上,我不接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但这却是官方的教条,不论政府变得多么开明,至少口头上还是得这么讲。不过我们别扯得太远了,从你的论文看来,你应该不知道机器人和两波殖民运动的故事——第一次有机器人参与但规模较小,而第二次却刚好相反。”
  “我的确不知道,”裴洛拉特说:“今天我才第一次听到。亲爱的索·昆,我将永远感激你所提供的资料。从来没有任何文章提到过相关的线索,这点令我非常惊讶。”
  “这就显示,”昆特瑟兹说:“我们这个社会系统是多么有效率,这是我们赛协尔人的秘密——我们的不传之秘。”
  “或许是吧。”崔维兹敷衍了一句,然后又问:“然而,那个第二波殖民运动——没有机器人参与的那次——一定是同时向四面八方扩张,为什么唯独赛协尔保有这个大秘密?”
  昆特瑟兹说:“它可能也在其他地方秘密流传,因此外人无法知晓。我们的保守分子相信,只有赛协尔才是地球的直接殖民地,银河其他世界都是赛协尔再殖民的结果,这种说法当然很可能是无稽之谈。”
  裴洛拉特说:“这些旁生的历史之谜迟早会被破解。既然我有了一个出发点,就可以在其他世界寻找相关资料。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而一个好问题,当然啦,就可以引出无穷的答案。我是多么幸运——”
  崔维兹忽然插嘴道:“不错,詹诺夫,然而好心的索·昆显然尚未把整个故事说完。那些较早的殖民地,还有那些机器人,两者后来的命运又如何?你们的口传历史是否曾经提到?”
  “没有提到细节,但是有个大概。人类与人形机器显然无法并存,拥有机器人的世界后来都死了,它们根本没有长存的条件。”
  “而地球呢?”
  “人类离开地球,移民到了此地。理论上来说也应该去了其他行星——虽然保守派反对这种说法。”
  “总不至于每个人都离开了地球,地球应该不会完全遭到遗弃吧。”
  “应该是没有,但是我不知道。”
  崔维兹突然冒出一句:“它是否变得充满放射性?”
  昆特瑟兹显得大吃一惊,反问道:“放射性?”
  “是的,放射性。”
  “这点我完全不知道,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崔维兹一面咬着手指的指节,一面飞快地转着念头。考虑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索·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许已经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裴洛拉特动了一下,像是想要提出抗议,崔维兹的手却使劲抓着他的膝盖,裴洛拉特只好作罢,可是不安的表情仍然留在脸上。)
  昆特瑟兹说:“能够帮上一点忙,我感到十分荣幸。”
  “你的确帮了很大的忙,假如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请你只管说。”
  昆特瑟兹轻声笑了几下。“如果好心的詹·裴可以放我一马,在他今后任何有关我们不传之秘的文章中,都能避免提到我的名字,那就是足够的回报啦。”
  裴洛拉特用诚挚的口吻说:“假如你能驾临端点星,甚至以访问学者的名义,在我们大学里待一段长时间,你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学术地位,也许还会更加受到重视。我们可能有办法替你安排,赛协尔或许不喜欢基地联邦,可是他们应该不会拒绝你的申请——比方说,你要到端点星去参加一个古代史研讨会。”
  昆特瑟兹一听,差点就要站起来。“你是说,你们可以在背后帮我牵线?”
  崔维兹马上说:“哈,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詹·裴说的完全正确,这是很可行的,只要我们愿意试的话。当然,我们越感激你,我们就会越努力。”
  昆特瑟兹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阁下?”
  “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一切,索·昆。”崔维兹说。
  昆特瑟兹原本容光焕发的脸孔,陡然之间变得一片死灰。

  4

  昆特瑟兹低头望着书桌,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着又短又硬的鬈发。然后他又抬起头来瞪着崔维兹,同时紧紧抿住双唇,仿佛已经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
  崔维兹扬着眉毛,耐心地等待他的回应。最后,昆特瑟兹哑着嗓子说道:“实在很晚了——相当昏黄了。”
  在此之前,他说的一直是正统的银河标准语,现在却冒出一些古怪的宇眼。好像他突然间忘记了正统教育,脱口而出就是赛协尔的方言。
  “昏黄,索·昆?”
  “天几乎全黑了。”
  崔维兹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饿了。你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吗,索·昆?由我们请客。也许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继续讨论——盖娅。”
  昆特瑟兹迟缓地站了起来,他比两位来自端点星的客人还要高,不过年纪比两人都大,而且也较为肥胖,所以个儿高并没有使他显得特别强壮。跟刚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他似乎变得相当疲倦。
  他对两位客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我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们两位是异邦人,怎么可以让你们破费。到我家去吧,我就住在校园里面,离这儿不太远,如果你们想继续谈下去,在家里谈我会感到比较轻松自在。唯一的遗憾——”(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安)“是我无法招待你们一顿盛宴,内人与我都是素食者,如果你们喜欢吃肉类,我就只能表示歉意与遗憾了。”
  崔维兹说:“詹·裴和我都乐意暂时放弃食肉的天性,你的谈话会让这顿晚餐生色不少,比任何大鱼大肉还要值得——我希望如此。”
  “不论我们谈些什么,”昆特瑟兹说:“我都敢保证晚餐不至于乏味,只要你们有兴趣尝尝赛协尔的调味佐料,内人和我在这方面部很有研究。”
  “客随主便,我期待着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佳肴,索·昆。”崔维兹泰然自若地答道,裴洛拉特却显得有点紧张。
  于是三人一同步出研究室,由昆特瑟兹带路,顺着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廊一路走去。偶尔会有些学生与同事跟昆特瑟兹打招呼,他却没有把两位同伴介绍给任何人。崔维兹发现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的腰带,不巧他今天配的腰带刚好是灰色的,这令他很不自在。显然,在这个校园中穿着素色的服饰,并不是合乎礼仪的行为。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出建筑群,来到了露天的环境中,现在天色的确已经很暗,而且有了几分凉意。远方隐约可以看到许多大树,走道两旁则是相当浓密的草坪。
  裴洛拉特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建筑群发出的微弱灯光,以及校园中的一排排路灯,抬头仰望着天空。
  “真美!”他感叹道:“我们那里有位著名的诗人,曾经写过一首咏叹赛协尔星空的诗,其中有一个名句:赛协尔高耸的夜空,镶嵌着缤纷的星光。”
  崔维兹抬头欣赏了一下星空,然后低声说道:“我们是从端点星来的,索·昆,我的朋友从未见过其他世界的夜空。在端点星上,我们只能看见迷蒙的云雾状银河,以及几颗勉强可见的星辰。如果你曾经在我们那里住过,你将更懂得欣赏自己的星空。”
  昆特瑟兹以庄严的口气说:“我们对它引以为傲,我可以向你保证。此地算是银河中不太拥挤的区域,不过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星辰的分布相当均匀。我不相信在银河其他世界上,能够看到一等星的分布如此平均,而且数目也不太多。我曾经到过某些世界,那里正好位于球状星团的外缘,他们的夜空充满明亮的星体,因此破坏了幽暗的夜色,使得星空失去瑰丽的美感。”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崔维兹说道。
  “我不知道,”昆特瑟兹·说:“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五颗差不多一样亮的恒星,它们几乎构成一个正五边形,我们称之为‘五姊妹’。在那个方向,就在路树的上方,你们看见了吗?”
  “我看到了,”崔维兹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非常迷人。”
  “没错,”昆特瑟兹说:“这五颗星象征着圆满的爱情,每一个赛协尔人写情书的时候,一律都会在后面画出这五颗星的形状,用来代表求爱的渴吩。每一颗星代表爱情的不同阶段,许多诗人竞相作出许多诗句,尽可能将每个阶段写得香艳露骨。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试着作过这样的情诗,当时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五姊妹变得如此漠不关心,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生吧。在五姊妹的中央处,还有一颗黯淡的星辰,你们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
  “那一颗星,”昆特瑟兹说:“代表的是单相思。根据我们的一则传说,过去它也曾经相当明亮,后来却由于神伤而变得黯然。”说完,他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5

  晚餐果然吃得相当愉快,这点连崔维兹也不得不承认。各色各样的菜肴令人眼花撩乱,香料与调味料虽然匪夷所思,不过的确称得上滋味无穷。
  崔维兹问道:“这些蔬菜好吃极了,它们每一样都是银河标准食物,对不对,索·昆?”
  “对啊,当然是啦。”
  “不过我想,此地应该也有些固有生物吧。”
  “当然啦,当第一批殖民者抵达赛协尔行星时,就发现这里是个含氧的世界,因此绝对能够滋生生命。如今,我们仍旧保存了一些固有生物,这点你大可放心。我们有许多相当广阔的自然生态公园,保育着古赛协尔土生土长的动植物。”
  裴洛拉特以悲哀的口吻说:“这一点你们比我们进步,索·昆,当人类初抵端点星的时候,它上面并没有什么陆上生物,长久以来,只怕我们也未曾齐心协力保存海洋生物。事实上,从前如果没有那些海洋生物制造氧气,端点星根本就无法住人。如今,端点星的生态跟银河其他各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昆特瑟兹露出了微笑,带着一点自傲说道:“赛协尔对于生命的尊重,向来就有极佳的纪录。”
  崔维兹利用这个时机,赶紧改变话题:“当我们离开你的研究室时,索·昆,我记得你不但打算请我们来府上用餐,还准备告诉我们有关盖娅的事。”
  昆特瑟兹夫人是个和气的妇人,身材稍嫌丰满,肤色十分黝黑,整顿晚餐从头到尾都很少讲话。此时,她却猛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惊惶的表情,然后一言不发,立刻起身离开了餐厅。
  昆特瑟兹有点不知所措,连忙解释道:“很抱歉,内人是个极为保守的人,她只要听到有人提起——那个世界,便会感到有点不安,请两位务必原谅。不过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很抱歉,但它对詹·裴的研究工作相当重要。”
  “可是你们为何要问我呢?我们刚才在讨论地球、机器人、赛协尔的创建经过等等,这些题目跟——跟你现在问的事情又有什么相干?”
  “或许没什么相干,不过这件事情透着许多古怪。为什么我一提到盖娅,尊夫人就显得那么不安?你自己为何也会不安?有些人对这个话题却毫不忌讳,就在今天下午,还有人告诉我们盖娅即是地球,由于人类作恶多端,它才会消失在超空间中。”
  昆特瑟兹脸上闪出一阵痛苦的表情。“是谁这样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在这所大学遇到的一个人。”
  “那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这么说,它不是有关长征中心教条的一部分?”
  “不,当然不是,只是没知识的愚夫愚妇胡扯出来的寓言。”
  “你能肯定吗?”崔维兹用冰冷的语气问。
  昆特瑟兹上身靠向椅背,眼睛盯着餐桌上的残汤剩菜。“我们去起居室吧,”他说:“假如我们一直待在这里,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内人永远不会进来收拾餐桌。”
  “你肯定这只是个寓言吗?”崔维兹再度问道。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另一个房间,坐在一扇大窗户旁边。那扇窗户的弧形设计十分特殊,能让赛协尔美丽的夜空尽收眼底。室内的光线为避免掩盖室外的夜色,还故意调暗,昆特瑟兹的面孔因而隐入昏暗的阴影中。
  昆特瑟兹回答说:“难道你不能肯定吗?你认为有什么世界能够躲进超空间?超空间究竟是什么东西,一般人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这一点你一定也了解。”
  “事实上,”崔维兹反驳道:“我自己对超空间也仅有极其模糊的概念,而我已经出入超空间不下数百次了。”
  “那就让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向你保证,不论地球是一颗什么样的行星,它都绝不会在赛协尔联盟疆域之内,你所提到的那个世界并不是地球。”
  “然而,即使你不知道地球在哪里,索·昆,你也该知道我提到的那个世界位于何处,它必定在赛协尔联盟的疆域中。这点我们还能肯定,是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一直傻傻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突然间被指名回答,吓了一大跳。不过他随即就回复镇定,答道:“果真如此的话,葛兰,那我就知道它在哪里。”
  崔维兹立刻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詹诺夫?”
  “就在今晚稍早的时候。索·昆,当我们从研究室走回你家时,你指给我们看五姊妹,还指出五边形中央那颗黯淡的星星,我可以确定那颗星就是盖娅。”
  昆特瑟兹犹豫了好一阵子。他的脸孔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无法看出他的表情变化。最后他终于开口说:“没错,我们的天文学家的确这么说,不过是私下说的,盖娅正是围绕那颗星的某颗行星。”
  崔维兹立刻观察裴洛拉特的表情,不过老教授的情绪却未形之于色,于是崔维兹又转向昆特瑟兹说:“那么请告诉我们有关那颗星的资料,你有它的座标吗?”
  “我?没有。”他回绝得相当不客气。“我这里没有恒星座标数据,你可以向我们的天文系查询,不过我能够想像,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任何航向那颗星的申请,政府都从来没有批准过。”
  “为什么呢?它位于你们的疆域之内,难道不是吗?”
  “就舆理位置而言,没错;就政治领域而言,答案却是否定的。”
  崔维兹以为他的话还没说完,等了半天不见下文之后,他索性站了起来。“昆特瑟兹教授,”他用很正式的口吻说:“我并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或外交官,更不是职业杀手,我不会强迫你提供资料。事实上,我将去进行一件违背自己意愿的事,那就是前去拜访我们的大使。当然啦,你一定能够了解,我向你询问这些资料,并不是出于自身的兴趣,这是基地交代的公事。我不希望因此惹出星际纠纷,我相信赛协尔联盟也不愿看到这种结果。”
  昆特瑟兹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什么基地交待的公事?”
  “这件事情恕我无法与你讨论,如果你也无法与我讨论盖娅,我们就得将这个问题交到政府手上,而在那种情况之下,也许会对赛协尔有更坏的影响。赛协尔一直保持独立的地位,不愿加入我们的联邦,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异议。我没有理由希望赛协尔为难,也不想去找我们的大使,事实上,假如我那么做的话,反而会危及自己的前途。因为我接到过严格的指示,要我以私人的力量得到这个情报,不准将政府牵扯进来。现在,请告诉我,是否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让你不敢与我们讨论盖娅。是不是你说了就会因此被捕,还是会受到其他什么惩罚?你是不是想坦白告诉我,除了将问题提升到大使层级之外,我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
  “不,不,”昆特瑟兹的声音听来极其慌乱。“我根本不知道政府有任何禁令,我们只是不愿意谈那个世界罢了。”
  “迷信吗?”
  “好吧!就算是迷信吧!赛协尔的苍天啊,其实我也好不了多少,我跟其他人一样迷信。就像那个告诉你盖娅在超空间的傻子,还有听到盖娅就立刻离开餐厅的内人。我告诉你们,她甚至会吓得跑到外面去,因为她怕我们家会遭到……”
  “天打雷劈?”
  “差不多,反正是来自远方的神秘力量。而我自己,甚至连我都不敢随便说出那个名字,盖娅!盖娅!这个发音并不会伤人!我仍旧毫发无损!但我仍是畏畏缩缩。不过请相信我,我实在不知道盖娅所属恒星的座标,我可以帮你们找出来,如果这样做对你们有帮助的话。但是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整个联盟都不愿讨论这个世界,我们既不碰、也不想这个问题。我能告诉你一点我所知道的事——是事实,而不是我的臆测——我相信即使你走遍联盟各个世界,也不可能找到更多的资料。
  “我们知道盖娅是一个古老的世界,有些人甚至认为,它是本星区最古老的一个世界,然而这一点我们并不肯定。爱国心告诉我们赛协尔行星是最古老的,恐惧却告诉我们盖娅行星才是。统合这两种说法的唯一方法,就是把盖娅当成地球,因为大家都知道,赛协尔是由地球人所建立的。
  “大部分的历史学家认为——这只在他们的圈内流传——盖娅行星是单独创建的。他们认为它不是联盟任何一个世界的殖民地,反之,赛协尔联盟也并非盖娅向外殖民的结果。至于何者的历史较长,却连专家也没有共识,谁也不知道盖娅的创建是在赛协尔之前,还是在赛协尔之后。”
  崔维兹说:“直到目前为止,你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每一种可能性都有人相信。”
  昆特瑟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似乎就是如此。我们发现盖娅的存在,还是赛协尔历史上近期的事。过去的悠悠岁月中,我们最初致力于建立联盟,然后又忙着对抗银河帝国,被迫成为帝国一个星省之后,又试图寻找自己适当的定位,并且想尽办法限制总督的权力。
  “直到帝国的衰落到达相当程度,中央对此地总督的控制变得极微弱时,最后几任总督之一才知晓了盖娅的存在,并且发现它不但独立于赛协尔星省之外,甚至根本不算是帝国的一份子。它一直与世隔绝,从不暴露自身的存在,所以大家都对它一无所知——直到今天仍旧如此。于是那位总督决心接收盖娅,详细经过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远征舰队后来遭到重创,只有几艘船舰逃了回来。当然啦,那个时代的船舰并不够精良,而且也缺少优秀的指挥官。
  “总督的失败令赛协尔人兴高采烈,因为他被视为帝国压迫者的代表,这场败仗几乎直接导致我们恢复独立,赛协尔联盟从此挣脱帝国的缰索。我们将那一天定为‘联盟纪念日’,如今每年都还举行盛大的庆典。其后将近一个世纪,我们都没有去打扰盖娅,这主要是出于对它的感激。然而,当我们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时,也曾想过进行一点帝国主义式的扩张。何不接收盖娅呢?何不至少建立一个关税同盟?于是我们派出了自己的舰队,不料也被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以后,我们顶多偶尔做些通商的尝试,结果却没有一次成功过。盖娅一直维持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状态,从未试图与外界进行任何贸易,也没有想要跟其他世界联络——至少从来没有人听说过。反之,不论在任何方面,它也没有主动对谁表现过敌意。后来——”
  说到这里,昆特瑟兹按了一下坐椅扶手的控制钮,室内立时大放光明。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继续说道:“既然你们是基地的公民,你们也许记得骡是什么人。”
  崔维兹顿时变得面红耳赤。在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只有一次被外人征服的纪录,虽然历时十分短暂,对于基地迈向第二帝国的步伐也未造成太大阻碍,不过每一个痛恨基地的人,都一定会拿骡——基地唯一的征服者——来大作文章,挫一挫基地自负自满的锐气。昆特瑟兹此时突然将灯光调亮,(崔维兹想)很可能是为了观赏他们这两位基地人的窘态。
  他答道:“对,我们基地人一直都记得他。”
  于是昆特瑟兹又说:“骡曾经建立过一个短暂帝国,那个帝国的领域和如今基地控制的联邦一样大。然而他却未曾统治我们,他让我们继续过着太平日子。不过他曾经路过赛协尔一次,我们跟他签订了一份中立宣言,并且发表了一篇友好声明,除此之外,他没有做任何其他要求。当骡大举进行泛银河攻势时,我们是唯一的幸运儿,直到病魔令他不得不终止扩张政策,迫使他眼睁睁等待死神的来临,我们一直都安然无事。你们可知道,他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不会疯狂地用武力解决问题,他并不残忍嗜杀,他的统治相当人道。”
  “他只不过是个征服者而已。”崔维兹反讽道。
  “就像基地一样。”昆特瑟兹也不甘示弱。
  崔维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于是没好气地说:“盖娅的事情究竟还有没有下文?”
  “只剩下一点,就是骡讲过的一句话。当年,骡曾经和联盟主席卡洛举行过一次历史性会议,根据历史记载,当骡龙飞凤舞地签下名字之后,曾经说过:‘根据这份文件,你们甚至对盖娅也是中立的,这算是你们的运气。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
  崔维兹摇着头说:“他哪有那个必要?赛协尔能誓言中立是求之不得的事,盖娅则从来没有惹麻烦的纪录。当时,骡正计划要征服全银河,何必为了微不足道的敌人浪费时间?当他完成征服大业之后,再回过头收拾赛协尔和盖娅也不迟。”
  “也许吧,也许吧。”昆特瑟兹说:“然而根据当时一位见证人的说法——这个人信誉极佳,我们都愿意相信他的话——骡一面将笔放下,一面说道:‘就连我自己,也不愿意接近盖娅。’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再也不要……’”
  “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那这句话又怎么会被人听到?”
  “因为当骡将笔放下来的时候,那枝笔刚好滚到了地下,那位赛协尔人很自然地走过去,弯下腰把笔捡了起来。当骡正在说那句‘再也不要……’的时候,那人的耳朵刚好靠近骡的嘴巴,因此无意中听到了这句话。直到骡死去之后,他才把这件事公布出来。”
  “你又怎能证明这不是虚构的?”
  “那人是个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人士,不是那种会捏造这类事情的人,他说的话是可信的。”
  “果真如此,又如何呢?”
  “除了那一次之外,骡从来没有到过赛协尔联盟,甚至也没有在邻近星空出现过,至少在他跃上银河舞台之后没有,我们可以肯定这一点。如果他曾经去过盖娅,一定是在他仍旧没没无闻的时候。”
  “所以呢?”
  “所以呢,你知道骡生于何处吗?”
  “我想谁也不知道。”崔维兹答道。
  “在赛协尔联盟,人们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认为他就是生在盖娅。”
  “就凭他讲的那句话?”
  “并不尽然。骡始终能够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具有奇异的精神力量,而盖娅也同样是无敌的。”
  “你只能说盖娅至今尚未打过败仗,并不能证明它将永远保持胜利。”
  “可是连骡都不愿意接近它。你去查查骡主宰银河的那段历史,看看除了赛协尔联盟之外,他还曾经对哪个区域如此小心谨慎。此外,你可知道,每一个试图前往盖娅通商的人,虽然都抱着和平单纯的目的,却一个也没有回来。否则的话,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对它知道得这么少?”
  崔维兹说:“你的态度简直跟迷信没有两样。”
  “你爱怎么讲都随便你。自从骡的时代以来,我们就把盖娅从意识中抹去,更不希望它想到我们。我们唯有假装它不存在,才能够感到安全无虞。有关盖娅消失到超空间的传说,也许根本就是政府偷偷传出去的,政府暗中鼓励人们接受这种说法,希望大家渐渐忘却真有这么一个世界。”
  “那么,你认为盖娅是一个充满了骡的世界?”
  “很可能。为了你自己好,我劝你别到那个地方去,如果你非去不可,那就注定会一去不返。如果基地想要招惹盖娅,便代表基地人比骡更疯狂,这一点你可以转告你们的大使。”
  崔维兹说:“帮我把座标找来,然后我就立刻离开你们的世界。我将前往盖娅,而且保证有去有回。”
  昆特瑟兹说:“我会帮你查到座标。天文系晚间自然还有人上班,只要办得到,我马上就帮你找来。不过我还是要再劝你一次,不要试图到盖娅去。”
  崔维兹说:“我决心要试一试。”
  于是,昆特瑟兹沉重地说道:“那么你就是决心自杀。”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四章 前进

  1

  詹诺夫·裴洛拉特凝望着灰暗曙光中的朦胧景色,心中交杂着遗憾与犹疑。
  “我们待的时间还不够长,葛兰。这儿似乎是个既亲切又有趣的世界,我希望能够再多了解一点。”
  崔维兹原本在埋首操作电脑,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难道以为我就不想啊?我们在这个行星上吃了三顿正餐,风味完全不同,每一顿都可算是美味佳肴,我真想多吃几顿呢。我们也根本没有遇见几个女人,而且全都是走马看花。她们有些看起来相当诱人,足以——嗯,你晓得我心里想些什么。”
  裴洛拉特微微皱起鼻头。“喔,我亲爱的兄弟,她们的鞋子简直像牛铃铛,每个人的衣服都花得一塌糊涂,还有她们的眼睫毛,无所不用其极地弄得怪模怪样,你注意到她们的睫毛没有?”
  “你大可相信我注意到了每一件事,詹诺夫。你讨厌的那些都只是表相,只要稍加劝诱,她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把脸洗干净,然后,在适当的时候,还会把鞋子和五彩缤纷的衣服全都褪去。”
  裴洛拉特说:“这点我愿意椬信,葛兰。然而,我更想进一步打探地球的资料。目前为止,我们听到有关地球的说法,没有一则能使人满意,而且相互间充满了矛盾——一个人强调放射性,另一个又特别提到机器人。”
  “但两人都说地球已经死了。”
  “这倒是真的,”裴洛拉特答得很勉强。“不过可能只有一种说法正确,或者两种说法都只有一部分正确,或者他们说的都不是事实。无论如何,葛兰,这些传说只是使真相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听到这些说法,你一定也心痒难熬,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找出真正的答案吧。”
  “没错,”崔维兹说:“我向银河中每一颗矮星发誓,我的确也有这种冲动。但我们眼前的问题是盖娅,一旦把这件事弄清楚之后,我们就可以到地球去,或者回到赛协尔来多待些日子。不过,盖娅要列为第一优先。”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手头上的问题!如果我们相信昆特瑟兹说的话,死神正在盖娅恭候我们的大驾。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去?”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你会害怕吗?”
  裴洛拉特犹豫了半天,彷佛是在钻研自己的心灵。最后,他用相当简单、实事求是的态度答道:“我怕,怕死了!”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转过身来面对着裴洛拉特,也用沉稳而实事求是的态度说:“詹诺夫,你没有理由要冒这种险。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让你留在赛协尔,你可以把自己的行李全部卸下,并且留下一半的信用点,在这等我回来接你。那时只要你还有兴趣,我们就再到天狼星区去,假如地球真在那里,我们一定会把它找出来。万一我一去不返的话,赛协尔上有的是基地官员,他们会负责将你送回端点星。假使你打算留在此地,我心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真的,老朋友。”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嘴唇紧闭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再度开口,用稍微粗哑的声音说:“老朋友?我们认识才多久?差不多一个星期吧?可是我却拒绝离去,这是不是很奇怪?我的确很害怕,可是我决定留下来陪你。”
  崔维兹做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可是为什么呢?我真的没有要求你留下。”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但这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因为……葛兰,我对你有信心。我觉得你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原本打算去川陀,现在我已经明白,如果我们真的去了,可能也会一无所获。你坚持我们到盖娅去,而盖娅必定是银河的一个重要枢纽,许多事情似乎都跟它牵连在一起。假如这还嫌不够的话,葛兰,我目睹你逼迫昆特瑟兹的手段,那实在是高明的诈术,让他不得不把盖娅的详情吐露给你。总之,我对你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么说的话,你对我真的有信心喽。”
  裴洛拉特说:“是的,我对你有信心。”
  崔维兹将一只手搭在对方的上臂,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他终于说:“詹诺夫,如果我的判断错误,让你遇到了什么——不论是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不可以请你现在就先原谅我?”
  裴洛拉特赶紧说:“喔,亲爱的伙伴,为什么这么问呢?我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做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你。现在,拜托——让我们尽快离开吧,我担心我的懦弱不知何时会再度发作,让我从此羞愧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遵命,詹诺夫,”崔维兹说:“一旦电脑确定没有问题,我们就在第一时间离开。这一次,只要我们确定大气层上方没有其他船舰,我们就使用重力推进垂直上升。当周遭大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我们的速率就会越来越快,要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太空了。”
  “太好啦,”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捏开一个塑胶咖啡容器的盖子,开口处几乎立时冒出了热气。然后他将奶嘴含在口中,开始吸吮容器内的咖啡,同时还吸进了适量的空气,将滚烫的咖啡中和成适当的温度。
  崔维兹咧嘴一笑。“你已经学会熟练地使用这些东西,可以称得上是个太空老兵啦,詹诺夫。”
  裴洛拉特盯着那个塑胶容器,过了一会儿才说:“既然我们的太空船可以随意调节重力场,我们当然能用普通的咖啡杯了,对不对?”
  “那当然,但是你无法让众多的太空常客,放弃那些太空专用设备。‘天龙’如果也用普通的咖啡杯,如何能够显得跟‘地虎’有一大段距离?你看到舱壁和舱顶那些圆环吗?过去两万多年以来,这种吊环是太空航具不可或缺的配备,而在重力推进的船舰中,吊环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可是它们仍旧没有消失。我敢拿这艘太空船打赌一杯咖啡,当重力推进船舰起飞的时候,太空老兵还是会假装被压得窒息;当船舰维持着单位重力加速度——也就是正常重力时,他们却会拉着那些吊环荡来荡去,彷佛仍旧处于失重状态一样。总之,这两件事情我都敢打赌。”
  “你在跟我开玩笑。”
  “也许有一点,不过凡事都会产生社会惯性——即使是科技的进展也不例外。否则太空船上就不会有那些没用的壁环,也不会为我们准备配有奶嘴的杯子。”
  裴洛拉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喝他的咖啡。等到喝完之后,他才问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起飞?”
  崔维兹突然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说:“骗倒你啦,当我开始谈到那些壁环,我们就正在起飞,你却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在,我们已经离地有一公里半了。”
  “你又在唬我。”
  “看看外面。”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然后说:“可是我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本来就不应该有感觉。”
  “我们这样做不会违规吗?我是说,我们应该跟着无线电指标盘旋而上,就像我们降落时那样做螺旋状飞行,对不对?”
  “我们没有理由那样做,詹诺犬,没有人会阻拦我们,没有任何人会的。”
  “降落的时候,你说……”
  “那完全是两码子事,他们并不怎么欢迎我们到来,却恨不得列队欢送我们离去。”
  “你为什么会那么说,葛兰?跟我们谈到盖娅的只有昆特瑟兹一个人,而他却央求我们不要去。”
  “你可别相信,詹诺夫,他只是在做样子罢了,无论如何他也要诱使我们前往盖娅。詹诺夫,你说佩服我从他口中诈取内幕的本事,很抱歉,我实在愧不敢当。如果我什么也没做,他终究还是会自动告诉我们:假如我把耳朵塞起来,他甚至会冲着我大吼大叫。”
  “你怎么会这么讲呢,葛兰?这简直是疯言疯语。”
  “妄想症是吗?是的,我知道。”崔维兹转身面向电脑,专心地将感官延伸出去,然后说:“我们没有遭到阻拦,没有任何船舰在拦截距离之内,也没有收到什么警告讯号。”
  然后他又把椅子一转,对着裴洛拉特说:“告诉我,詹诺夫,你是如何发现盖娅的?当我们还在端点星的时候,你就已经晓得盖娅了。你知道它位于赛协尔星区,也知道它的名字跟地球同义,这些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裴洛拉特似乎呆住了。“如果我还在端点星上的研究室里面,那么我可以翻查一下旧档案。我并没有随身带着所有资料,像发现某项资料的日期这一类纪录就一定不在身边。”
  “好,那你想想看,”崔维兹绷着脸说:“赛协尔人对这件事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盖娅的真面目;政府甚至鼓励迷信式的传说,让这个星区的一般民众都认为,普通空间中并没有一颗这样的行星。其实,我还能再告诉你一件事,注意看!”
  崔维兹再度转身面对电脑,手指在指令感应板上轻快地掠过,动作自然、潇洒而熟练。当他将双手按在两个掌印上的时候,立刻又体验到温暖的接触与拥抱。与此同时,他又像往常一样,感觉到部分的意识向外渗出。
  他说:“这是电脑记忆库中的银河舆图,我故意没有把来自赛协尔的资料加进去。我准备让你看的部分,相当于我们昨晚看到的赛协尔夜空。”
  接着整个舱房暗了下来,荧幕上立时出现一片夜空的景象。
  裴洛拉特沉声道:“跟我们在赛协尔看到的一样美丽。”
  “其实更加美丽,”崔维兹用不耐烦的口气说:“这个显像没有任何种类的大气干扰、没有云雾、没有地平线附近的吸收作用。不过请稍等一下,我来做一些调整。”
  显像开始平稳地挪移,两人都产生了本身正在移动的错觉,裴洛拉特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
  “那里!”崔维兹说道:“你认得出来吗?”
  “那还用说,那正是五姊妹,昆特瑟兹指给我们看的那个正五边形,绝对错不了。”
  “是没有错,可是盖娅又在哪里?”
  裴洛拉特猛眨着眼睛,却看不见中央处有任何黯淡的星辰。
  “它不在那里。”他说。
  “对了,它不在那里,因为它的位置不在这个电脑的资料库中。这些资料库故意做得不完整、故意整我们冤枉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我可以断定,设计这些资料库的基地银河舆理学家,纵使拥有数量庞大的资料,却对盖娅一无所知。”
  裴洛拉特说:“你想,假如我们到川陀去……”
  “我怀疑即使到了那里,也无法找到任何有关盖娅的资料。赛协尔人一直将它的存在视为秘密,我猜想盖娅人本身的守密程度,恐怕还要更为严格。几天以前,你自己告诉我说这并非不寻常的现象,有些世界为了逃税或避免外界的干扰,会故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一般来讲,”裴洛拉特说:“只有在银河中星辰稀疏的区域,星圆绘制者或天体统计师才会偶然发现这种世界。它们能够隐匿起来,乃是因为位置偏远孤立,而盖娅的舆理位置却不是这样。”
  “没错,这是另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我们暂且把星图留在荧幕上,以便你我继续探讨银河舆理学家疏漏的原因。让我再问你一遍,既然连这方面的专家都不知道盖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搜集有关地球的神话、地球的传说、地球的历史,总共已经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我的好葛兰。现在我身边没有完整的纪录,教我怎么回答……”
  “我们可以想办法试试看,詹诺夫。比方说,你听说它的存在,是在你研究工作的前十五年,还是后十五年呢?”
  “什么?噢,如果我们这么粗略地划分的话,是在后十五年。”
  “你还可以回想得更清楚一点,例如,我猜你是在最近几年才闻悉盖娅的。”
  崔维兹凝视着裴洛拉特,却无法看见对方隐藏在阴暗中的表情,于是他将舱房的光线调亮一点,荧幕上壮观的夜空景象随即变得有些朦胧。这时崔维兹才发现,裴洛拉特完全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怎么样?”崔维兹催促道。
  “我在想,”裴洛拉特谨慎地说:“你大概猜对了,不过我可不敢发誓保证。当我写信给列德贝特大学的吉姆柏教授时,我并没有提到盖娅,假如当时我已经知道的话,照理说应该会跟他提上几句。而那是——让我想想看——是九五年的事,也就是三年以前。我想你的确猜对了,葛兰。”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崔维兹追问道:“在某次通讯中?某一本书里?某篇科学性论文中?还是某一首古老的歌谣?到底是什么?拜托!”
  裴洛拉特靠着椅背,两臂交抱在胸前,整个人一动不动,陷入深度沉思的状态。崔维兹没敢催促,只是在一旁焦急地等待。
  最后,裴洛拉特终于开口:“是在某次私人通讯中,但你千万别问我是谁写的信,亲爱的兄弟,我可不记得了。”
  崔维兹不敢直接逼问裴洛拉特,只能技巧地诱导他逐步回想,慢慢把答案引出来。他的双手都已经渗出冷汗,便顺手在腰带上抹了一下,继续问道:“是一位历史学家写的信?还是一位神话学专家?或是一位银河舆理学家?”
  “没有用的,我根本没法替那封信配上一个名字。”
  “或许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署名。”
  “噢,不,这简直不可能。”
  “为什么?你从来不理会不具名的信件吗?”
  “我想那倒不至于。”
  “你曾经接到过这种信件吗?”
  “偶尔,不过很少。最近几年来,我在某些学术圈中变得小有名气,许多人都知道我专门搜集特定的神话与传说。跟我保持书信往来的学者,如果从非学术性来源发现相关资料,有时就会好心地转寄一份给我。像这一类的资料,有些就没有提到作者或出处。”
  崔维兹说:“好的,但你是否直接收到过未具名、而又不是由学术圈朋友转寄来的资料?”
  “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不过非常罕见。”
  “你是否能够确定,盖娅的资料不是这样子来的?”
  “未具名的通讯实在太少见,如果盖娅的资料真是这样来的,我想我应该会记得才对。但是,我仍然不能确定这个资料的来源——注意,这并不代表我真是从匿名信件中获知的。”
  “这点我了解,不过可能性总还是有的,对不对?”
  裴洛拉特很勉强地说:“我想应该足吧,可是你问这些干什么呢?”
  “我还没有问完,”崔维兹用蛮横的口气说:“暂且不论匿名与否,你是从哪里收到那份资料的?哪一个世界?”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饶了我吧,我根本就毫无印象。”
  “有没有可能是来自赛协尔?”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
  “照我说,你的资料正是来自赛协尔。”
  “你爱怎么说都可以,然而你说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不一定?当昆特瑟兹指着五姊妹中央那颗暗星的时候,你马上就知道它正是盖娅。在昆特瑟兹还没有告诉我们之前,你就先说了出来,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
  “这怎么可能呢?你怎能立刻认出那颗暗星正是盖娅?”
  “因为我手上那个有关盖娅的传说,其实很少用‘盖娅’这个名称。通常都是用譬喻的说法,而且有许多不同的譬喻。其中一个重复过好几次的是‘五姊妹的小兄弟’;另一个则是‘五边形之心’,有时也称为‘五边形中点’。当昆特瑟兹指出五姊妹和中央那颗星的时候,那个隐喻就立刻从我脑海浮现。”
  “你以前从未跟我提过这些隐喻。”
  “我原来并不知道它们的意义,也不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因为你是一个……”说到这里裴洛拉特犹豫了起来。
  “一个外行?”
  “是的。”
  “我希望你能了解,五姊妹排出的五边形,其实并非一种绝对的形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维兹乐得哈哈大笑。“你这只没上过太空的土蚯蚓,你以为天空具有一个实质的形体吗?还是你以为星辰都被钉在天上?唯有在赛协尔行星所属的行星系中,人们才会看到五姊妹构成一个正五边形。在环绕其他恒星的行星上,五姊妹所呈现的形状都会不一样,原因之一是观察的角度变了;原因之二,由于这五颗星与赛协尔行星的距离各不相同,如果从其他的角度观察,也许根本不能构成一个几何图案。可能其中一两颗星在这半个天球,而其他三、四颗却在另一半。你看——”
  崔维兹又关上舱房的灯光,同时俯向电脑。“赛协尔联盟总共由八十六个住人行星系组成,让我们将盖娅——或者说盖娅所在的位置——予以固定,”(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五姊妹构成的五边形中央处,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红圈。)“然后在其他八十五个行星系中,随机选取一些世界,将显像转换成那些世界所见的星空。”
  星空的景象开始变换,裴洛拉特一面看一面猛眨眼睛。那个小红圈一直保持在荧幕正中央,可是“五姊妹”却已消失无踪:红圈周围虽然有几颗亮星,却没有构成一个紧致的几何图形。星空继续一变再变,一直不停地变换着,红圈始终固定在原处,却从未出现亮度相当的恒星构成的正五边形。顶多偶尔有一个扭曲的五边形,其中五颗星的亮度也不尽相同。昆特瑟兹指给他们看的那个完美几何结构,从头到尾都没有在荧幕上出现过。
  “看够了吗?”崔维兹问道。“我敢向你保证,唯有在赛协尔行星系的各个世界上,五姊妹看起来才像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样子。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就绝对不会刚好是那样。”
  裴洛拉特却说:“赛协尔的观点可能流传到其他行星。在帝政时期,很多谚语都是以川陀为基准,有些甚至传到了端点星。”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赛协尔将盖娅视为天大的秘密,难道还可能发生那种事吗?赛协尔联盟之外的世界,又为什么会对这种传说有兴趣?如果夜空中没有那样的星象,有谁会关心所谓‘五姊妹的小兄弟’呢?”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既然如此,难道你还不了解,你收到的盖娅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吗?它甚至不是来自联盟的其他区域,而正是联盟首都世界所属的行星系。”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你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我却怎么都记不得,我就是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你至少看出我的论证极具说服力,对吧?”
  “是的,我看出来了。”
  “接下来还有个问题,你认为这个传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但我猜它应该早在帝政时代就出现了,它带有那种古老的色彩……”
  “错了,詹诺犬。五姊妹和赛协尔行星的距离都不算远,所以它们看来才会那么明亮,而且其中四颗星都具有高速的‘自行’。由于五颗星分属不同的星族,因而‘自行’的运动方向全都不同。我将星图的时间慢慢往回调,你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代表盖娅的小红圈依然保持原来的位置,五边形却渐渐分开,其中有一颗缓缓地挪动,另外四颗则向不同的方向迅速飘移。
  “看到啦,裴洛拉特,”崔维兹说:“现在你还能说它是正五边形吗?”
  “显然是一边大、一边小。”裴洛拉特答道。
  “盖娅还在正中央吗?”
  “不,它偏到一边去了。”
  “很好,这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五颗恒星所呈现的形状,只不过距今一个半世纪而已——你所收到的那份资料,其中有‘五边形之心’等等的描述,在本世纪之前,这些说法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意义,甚至对赛协尔而言也不例外。你收到的那份资料必定源自赛协尔,而且还是本世纪的产物,也许就是过去十年之内出现的。虽然赛协尔人对盖娅守口如瓶,你却能无意中获得那份资料。”
  崔维兹又把灯打开,同时关掉了星图的显像,然后他坐在原处,以凌厉的目光盯着裴洛拉特。
  裴洛拉特说:“我被你搞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想想看!不久以前,我不知道怎么会突发奇想,忽然想到第二基地依旧存在。那时我正在竞选议员,正准备做一场竞选演说,为了吸收游离选票,我故作惊人之语,在开头说了些诉诸感情的题外话:‘万一第二基地仍旧存在……’当天稍后,我又独自寻思:它有没有可能真的存在?于是我开始阅读相关的历史书籍,不到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已经确信这是事实。纵使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我总有一种感觉,感到自己拥有一种奇妙的本能,能够从纷乱的臆测中撷取正确的结论。这一次,虽然……”
  崔维兹沉思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再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吧!世上的人那么多,我却偏偏对康普推心置腹,最后竟然被他出卖了。结果布拉诺市长逮捕了我,然后又把我放逐到太空。可是她为何要选择放逐,而不是干脆将我囚禁,或是试着威胁我住口?又为什么给我一艘最新型的太空船,让我能在银河中进行不可思议的跃迁?除此之外,她为什么坚持要我带你同行,并且建议我帮助你寻找地球?
  “而我自己,又为何那么肯定我们不该到川陀去?对于我们的探索计划,我自觉你心中必定有个更好的目标,而你立刻就提起盖娅这个神秘世界。现在我们却发觉,你那个资料的来源近乎是一个谜。
  “我们来到赛协尔——这不过是我们理所当然的第一站——竟然就在这里碰到了康普。他主动对我们说了一段地球的兴亡史,然后又向我们保证,说地球位于天狼星区,并且怂恿我们赶快到那里去。”
  裴洛拉特说:“你又来了,照你这么说,好像所有的情势都在促使我们前往盖娅;可是你刚才又说,康普试图说服我们到别处去。”
  “冲着他那句话,我就决心维持我们原先的调查路线,因为我完全不再相信这个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也许正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吗?他也许是故意劝我们到别处去,目的却是希望我们不要离开。”
  “那只是你的幻想。”裴洛拉特嘀咕了一句。
  “是这样吗?让我们继续推敲下去,我们去找昆特瑟兹,只因为他刚好就在附近……”
  “并不尽然,”裴洛拉特说:“我记得他的名字。”
  “你只是觉得那个名字有些眼熟,你从来没有读过他写的任何东西——至少你不记得,而你为何还会觉得眼熟呢?反之,他刚巧读过你的一篇论文,而且对它万分倾倒,这样的机会又有多大?你自己也承认,你的工作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还有呢,那个带我们去见他的妙龄女郎,也无缘无故地跟我们谈起盖娅,还告诉我们它在超空间里头,好像一定要让我们牢记在心。当我们向昆特瑟兹问起盖娅的时候,他表现得好像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尽管我对他不太客气,他却没有叫我们滚出去。他反而把我们带到他家里,半路上还不厌其烦地指出五姊妹,甚至特别提到中央那颗暗星,生怕我们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呢?这一切,难道不是一连串异常的巧合吗?”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这么铺陈的话……”
  “你喜欢怎么铺陈都可以,”崔维兹说:“我却不相信能有这么一大串异常的巧合。”
  “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特别意义呢?有人暗中策动我们到盖娅去吗?”
  “没错。”
  “是谁?”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根本就不该问。谁有能力调整他人的心灵?谁能够悄悄改变他人的心意?谁又有办法转移各种事件的发展方向?”
  “你是想告诉我,这正是第二基地干的事?”
  “嗯,我们听说的盖娅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它是招惹不得的,进攻它的舰队一律全军覆没,到过那里的人全都有去无回,甚至连骡都不敢与它为敌——事实上,骡可能就是那里出生的。我当然认为盖娅就是第二基地,而寻找第二基地便是我的最终目标。”
  裴洛拉特又猛摇着头。“可是根据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骡正是被第二基地制伏的,他又怎么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他是个叛徒吧,我想。”
  “可是第二基地为何又要处心积虑,策动我们前往他们的大本营呢?”
  崔维兹的目光不再凌厉,眉头也蹙了起来。他回答说:“让我们来推理一下。第二基地似乎一直奉行着一个信条,那就是对自身的一切尽量保密;最理想的情况,是银河中无人知晓他们的存在,这一点我们可以肯定。过去一百二十年来,大家都认为第二基地已经灭绝,而这必定完全符合他们的理想。然而,当我开始怀疑他们仍旧存在时,他们却根本毫无反应。康普知道这件事,他们本来可以藉由他,使用各种方法让我闭嘴——甚至将我杀害,可是他们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裴洛拉特说:“你遭到逮捕,这笔帐可以记到第二基地头上。根据你告诉我的,这样就能避免端点星的民众知晓你的看法。第二基地的人完全没有动用武力,就达到了这个目的,他们可说是绝对奉行塞佛·哈定的那句名言:‘武力是无能者最后的手段’。”
  “可是掩住端点星民众的耳目并没有什么意义,布拉诺市长已经知道我的想法,而且——至少——也曾考虑过我有可能是对的。所以现在,你看,他们想要伤害我都已经太迟了。如果在一开始,他们就及时将我铲除,那么谁都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如果他们一直不碰我,他们或许也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因为他们可以设法使端点星上的每一个人,都相信我是一个怪人,甚至还可能是个狂人。而我一旦发现,如果将自己的信念公诸于世,就会立刻毁掉自己的政治前途,那我大概就不得不闭嘴了。
  “可是如今,他们想干什么都太迟啦。布拉诺市长已经对情势起了疑心,所以才会叫康普来跟踪我。而且她对康普也不信任——这点她比我聪明多了,她特地在康普的太空船上装了超波中继器。因此,她也知道我们来到了赛协尔。昨晚当你入睡之后,我让电脑送出了一道电讯,直接传到基地驻赛协尔大使的电脑中。我向他解释说我们正飞往盖娅,甚至连盖娅的座标也一并附上。假使第二基地现在对我们采取任何行动,我确定布拉诺一定会追查到底;而引起基地的注意,绝不是第二基地乐意见到的事。”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厉害,难道还会在乎是否会引起基地的注意吗?”
  “没错,”崔维兹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始终躲躲藏藏,就是因为他们某些方面仍旧薄弱,而基地的科技又太过先进——甚至可能超出谢顿当年的预料。他们使用那么委婉,甚至是鬼祟的手段,设法把我们弄到他们的世界,似乎就代表不愿做出任何引人注目的举动。果真如此的话,那就等于他们已经输了,至少输了一部分,因为他们早已引起他人的注意。我怀疑他们还有什么本事,能够扭转如今这种局势。”
  裴洛拉特说:“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呢?如果你的分析正确的话,他们大老远把我们引诱到银河这一端来,不等于是自取灭亡吗?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崔维兹瞪着裴洛拉特,慷慨激昂地说:“詹诺夫,我对这件事有一个感觉。我有一种特殊的天赋,能够从趋近于零的线索中,推敲出正确的结论。当我的想法正确的时候,我的心中就会现一种信念,而我现在就有这种自信。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某种东西,而且亟需得到,这才会甘冒曝光的危险进行一切。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不过我一定要找出来。假如我真的拥有什么异能,而且又是威力无穷的话,那么我希望自己能善加运用,只用在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上。”
  他微微耸了耸肩,又说:“现在你晓得我是多么疯狂的人了,老朋友,你还要跟我一道去吗?”
  裴洛拉特答道:“我告诉过你,我对你有信心,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
  崔维兹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开怀大笑。“好极了!因为我另外还有一个感觉,就是你在整个事件中应该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既然这样的话,詹诺夫,我们立刻全速航向盖娅,前进!”

  2

  赫拉·布拉诺市长看起来绝不只六十二岁:她并非总是显得那么苍老,不过如今却是例外。由于心事重重,以致于当她进入舆图室的时候,竟然忘记避开可恶的镜子,不小心跟自己的影像打了个照面,这才晓得自己的形容变得多么憔悴枯槁。
  她忍不住长叹一声,这份差事真能将人耗得油尽灯枯。她已经担任了五年的市长,而在此之前的十二个年头,她隐身在两个傀儡市长之后,其实早已大权在握。这十七年以来,一切都极为平静,一切都极为成功,一切都极为——累人。一帆风顺尚且如此,假如是疲累、挫败、霉运的组合,她怀疑有什么人能吃得消。
  她突然之间领悟到,自己的运气的确还不算坏。但一想到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这个可怕的想法就令她万念俱灰。
  谢顿计划一向都相当成功,未来也将会顺利执行,然而这完全是第二基地的功劳。她身为基地的伟大舵手(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第一”基地,然而在端点星上,从来没有人想到要加上这个形容词),也只能算是躬逢其盛罢了。
  历史将不会记得她这个人,顶多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根本只字不提。她就像坐在一艘太空船的驾驶舱中,而这艘太空船实际上却是由外界遥控。
  甚至连茵德布尔三世都做了一点事,至少,基地是在他掌权的时代,不幸陷落于骡的手中;他至少导致了基地短暂的覆亡。
  可是后人回顾历史,却会说布拉诺市长什么都没有做!
  除非这个葛兰·崔维兹,这名莽撞的议员,这根避雷针,能替她扭转干坤……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舆图,这套舆图并非由最现代的电脑产生,而是一团三维雷射阵列在半空投射出的银河全讯图。虽然它无法移动、旋转、扩张、收缩,但是使用者可以在它四周移动,以便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这个模型。
  她按下一个开关,银河舆图就有一大片变成了红色(如果不算核心区域的“无生命地带”的核心区域,差不多占了总体积的三分之一)。这个红色区域代表基地联邦,它总共涵盖了超过七百万个住人世界,全部都在“议会”与她自己的统治之下。这七百多万个世界也都各自选出代表,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行星议院”,成天专门争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还郑重其事地投票表决,却从来没有机会处理任何重大的议题。
  她又轻轻按了一下开关,联邦边缘各处便同时冒出许多粉红色区域,这代表影响力的范围。那些区域还不是基地的疆域,不过它们虽然名义上是独立的,却连作梦也不敢反对基地的任何行动。
  她心中百分之百确定,银河中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基地抗衡(甚至连第二基地亦然,只可惜它的下落至今成谜),基地可以随心所欲派出最新型的星际舰队,轻而易举地建立起第二帝国。
  然而,谢顿计划执行至今,仅只经过了五个世纪。根据这个计划,必须历经十个世纪的准备期,第二帝国方能建立。而第二基地的任务,便是确保谢顿计划的执行正确无误。想到这里,市长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同时牵动了满头的灰发。如果现在就采取行动,基地无论如何都会失败;虽然他们的舰队无坚不摧,却仍旧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除非崔维兹这根避雷针,能够吸引第二基地发出的闪电,如此就有办法追踪闪电的来源。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柯代尔在哪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不应该迟到。
  柯代尔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召唤,不一刻便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从来没有显得如此慈祥和蔼——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配上两撇灰白的胡子与晒黑的皮肤。虽然说他慈祥和蔼,他看起来却并不算老,事实上,他的年纪比她还足足小八岁。
  他怎么会一点倦容都没有?当了十五年的安全局长,岁月竟然不曾在他睑上留下任何痕迹?

  3

  柯代尔恭谨地缓缓点了点头,这是与市长进行讨论之前的必要礼节。这一类规矩是茵德布尔家族传下来的陋习,如今一切几乎都已改变,唯独礼仪规范是唯一的例外。
  柯代尔说:“抱歉我来迟了,市长。不过你逮捕崔维兹那件事,如今麻痹的议会终于开始有反应了。”
  “哦?”市长以极其冷静的口气答道:“快要爆发宫廷革命了吗?”
  “休想,门都没有,一切都在我们控制之下,只不过将会有些聒噪。”
  “就让他们去聒噪吧,那样会让他们觉得舒服一点,而我——将会置身事外。我认为,我可以诉诸一般民意的支持吧?”
  “我想你可以获得支持,尤其是端点星以外的各个世界。除了端点星之外,没有人会关心一名失踪议员的下落。”
  “可是我却关心。”
  “哦?又有消息了?”
  “里奥诺,”市长说:“我想要知道有关赛协尔的详情。”
  “我可不是长了两条腿的历史课本。”里奥诺·柯代尔带着微笑答道。
  “我不要听历史,我只要知道事实。为什么赛协尔是独立的?你看——”她指着全讯舆图的红色部分,在螺旋内圈的内侧部分,有一被围住的白色区域。
  布拉诺说:“它差不多被我们完全封死——几乎快被吞没了,然而它仍旧是白色的。根据我们的舆图,它甚至不是粉红色的忠诚盟邦。”
  柯代尔耸了耸肩。“虽然它并非正式的忠诚盟邦,却也从来未曾招惹我们,它一直是中立的。”
  “好吧,那你再看看这个——”她又轻轻碰了一下控制开关,红色区域突然向外扩大许多,几乎涵盖了半壁银河。“这是骡死亡的时候,”布拉诺说:“他所征服控制的领域。如果你朝红色区域里面望去,就能发现赛协尔联盟此时完全遭到包围,不过仍然是白色的,它是骡唯一放过的包围区域。”
  “它当时也是中立的。”
  “骡可不怎么尊重中立。”
  “他似乎对赛协尔破了例。”
  “似乎是破了例。赛协尔有什么特别之处?”
  柯代尔答道:“什么都没有!相信我,市长,只要我们想要它,它随时都是我们的。”
  “是吗?但事实上它并不是我们的。”
  “我们还没有这种需要。”
  布拉诺上身靠向椅背,手臂轻轻扫过控制开关,将银河舆图关了起来。“我想现在我们得要它了。”
  “对不起,我没听懂,市长?”
  “里奥诺,我把那个笨蛋议员送到太空,是要他当一根避雷针,我感觉第二基地会被他唬到,会认为他是相当危险的人物,甚至比基地更加危险。如此他就注定会遭到雷击,而我们就能找出雷电的源头。”
  “这个我懂,市长!”
  “我本来的想法,是要他去川陀那个废墟,到那个图书馆去翻箱倒柜一番——不管那里还能剩下什么资料——以寻找地球的下落。地球那个世界,你应该记得,那些无聊的玄学家常常强调,说它就是人类起源之处。他们说得好像头头是道,虽然那几乎不可能是真的。第二基地不会相信他要找的就是地球,因此他们必定会采取行动,查出他真正的目标。”
  “可是他并没有去川陀。”
  “没错,他竟然跑到赛协尔去了,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但是请原谅我这只老警犬,我的职责就是怀疑每一件事,因此请你告诉我,你是如何获悉他和那个裴洛拉特去了赛协尔。我知道康普曾经做过报告,但是我们又能信任康普几成?”
  “那个超波中继器告诉我们,康普的太空船的确降落在赛协尔行星。”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怎么知道崔维兹和裴洛拉特也在那里?康普飞往赛协尔可能另有原因,他也许不知道,或者根本不关心另外那两人的下落。”
  “事实上,驻赛协尔大使已经通知我们,说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的太空船也抵达当地了,我可不信那艘太空船没人会自动飞去。此外,康普在报告中说曾经与他们交谈过,就算他不值得信任,我们还有其他的报告可供印证——有人在赛协尔大学见到他们两人,他们去那里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跟他请教一些事情。”
  柯代尔以温和的口气说道:“这些报告我全部没有收到。”
  布拉诺哼了一声。“别吃味了,这些报告全都由我亲自处理,而且我现在不就是在知会你吗?这也并没有延误多少时间。我刚刚接到大使送来的最新消息,他说我们的避雷针又上路了;崔维兹在赛协尔行星待了两天,然后就离开了。他告诉大使说,他正航向另一个行星系,该星系距离赛协尔约十秒差距。他还将目的地名称和银河座标传给了大使,大使随后就转来给我们。”
  “康普有没有证实这些事?”
  “大使向我们报告两人离开的消息之前,康普的报告就已经送来了。当时康普还不确定崔维兹要去哪里,想必他会继续跟踪。”
  柯代尔说:“我们还没有找出情势改变的原因。”他将一颗含片丢进嘴里,一面舔着一面沉思。“为什么崔维兹要去赛协尔?他又为什么要离开?”
  “我最感兴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崔维兹准备到哪里去?”
  “你刚才说过了,市长,不是吗?你说他把目的地名称和座标给了大使。你是在暗示他对大使说谎?还是说大使欺骗了我们?”
  “即使假设每个人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没有任何人犯了无心之失,那个名称也令我感到好奇。崔维兹告诉大使,说他要到‘盖娅’去,盖世的盖,女字旁的娅,崔维兹特别仔细解释了一遍。”
  柯代尔说:“盖娅?我从来没听说过。”
  “是吗?这并不奇怪。”布拉诺向刚才舆图显像的位置指了指。“从这个房间的舆图中,理论上,我可以立刻叫出每一颗拥有住人世界的恒星,以及许多附近没有人迹,本身却十分显着的星体。如果我操作得当的话,总共可以标示出超过三千万颗——包括独立的、成双成对的、挤成一堆的。我可以标出五种不同的色彩,或是一个一个标示,或是一次全部解决。但我无法在其中找到盖娅的位置,在这套舆图中,盖娅根本就不存在。”
  柯代尔说:“舆图上显示的恒星,只占了银河中总数的万分之一。”
  “话是不错,可是那些未显示出来的恒星,没有一个是住人行星,崔维兹为何要去一个无人的行星呢?”
  “你有没有试过中央电脑?它收录了银河中所有的三千亿颗恒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这能相信吗?你我两人,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们的舆图漏掉了数千个住人行星——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舆图,中央电脑的资料也一样。盖娅显然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市长,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崔维兹也许只是去瞎闯一番,也可能是故意要骗我们,太空中也许根本没有一颗叫盖娅的星体,他给我们的座标上可能什么都没有。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摆脱我们的盯梢,既然他跟康普碰过面,或许已经猜到自己被跟踪了。”柯代尔的口气仍旧很冷静,甚至有点像在哄小孩子。
  “这样做又如何能摆脱我们?康普当然会继续跟踪下去。不,里奥诺,我心中另有一个想法,我们很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听我说——”
  她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这个房间完全屏蔽,里奥诺,你要了解这一点。我们不会被任何人窃听,所以请你有话尽管说吧,我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如果那些情报可信的话,这个盖娅距离赛协尔行星只有十秒差距,因此它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在整个银河中,赛协尔联盟要算是经过充分探勘的区域,其中所有的星系,不论有没有住人,都已有详细的纪录,而住人世界的资料更是钜细靡遗,只有盖娅是唯一的例外。姑且不论它上面是否住了人,总之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也没有收录在任何舆图中。此外,赛协尔联盟对基地联邦保持着奇特的独立状态,甚至对当年的骡也维持独立。事实上,自从银河帝国崩溃之后,它就一直是独立的。”
  “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相干?”柯代尔谨慎地问道。
  “我讲的这两点当然应该有关联,赛协尔包容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行星系,而赛协尔是个碰不得的地方,这两点不可能没有牵连。不论盖娅是什么样的世界,它都自我保护得很周密,除了近邻之外,几乎不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它又一直保护着周围的世界,令外人从来无法征服赛协尔。”
  “你是在告诉我,市长,那个盖娅正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
  “我是在告诉你,那个盖娅值得好好调查一番。”
  “我能否提出一个费解的问题,也许是你的理论难以解释的。”
  “请说。”
  “如果盖娅正是第二基地;如果在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它一直成功地抵御外界的入侵,并且还保护整个赛协尔,把那个联盟当作它广阔、深厚的防护盾;又如果,它一直避免让自身的行藏泄露到银河其他各处——那么,所有这些保护网为何会突然消失?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离开端点星之后,虽然你建议他们到川陀去,他们却毫不迟疑地立刻前往赛协尔,如今又转向盖娅。更有甚者,现在你也有能力怀疑盖娅,你为什么没有受到某种外力阻止呢?”
  布拉诺市长低下头来,灰白的发丝在灯光下闪着黯淡的光芒。沉默许久之后,她突然说:“我想,是因为崔维兹无意中搅乱了这个局面。他曾做过或正在进行中的某件事,在某方面危及了谢顿计划。”
  “这绝对不可能,市长。”
  “我认为没有任何事或任何人是十全十美的,即使是哈里·谢顿也并非完美无缺。谢顿计划必定有某种缺陷,刚好被崔维兹撞上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我们必须了解这一切的动向,因此我们必须到现场去。”
  柯代尔终于现出凝重严肃的脸色。“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市长。在尚未经过详尽考量之前,我们绝对不可贸然采取行动。”
  “别把我当成白痴,里奥诺,我并不想发动战争,也不是要派远征军去登陆盖娅,我只是要亲临现场——或是说尽量接近那里,如果你喜欢咬文嚼字的话。里奥诺,帮我个忙,我不喜欢跟军部的人打交道,经过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岁月,那些人一定都变得阴阳怪气,可是你好像并不在乎。你去帮我查问一下,到底有多少战舰布署在赛协尔附近。我们能否让他们的运动看来像是例行调防,而不让对方发现我们正在动员?”
  “经过如此长久的一段太平盛世,我确定附近不会有太多战舰,不过我会设法找到的。”
  “就算只有两三艘也足够了,如果其中有一艘是‘超新星’级就再好不过。”
  “你打算要它们做什么?”
  “我要它们尽可能向赛协尔推进,但是不可引发任何事端。它们彼此之间还要靠得够近,以便相互提供支援。”
  “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机动运用,我要在必要时能够立刻发动攻击。”
  “对抗第二基地?假如盖娅有办法让骡都退避三舍,它当然不会把几艘战舰放在眼里。”
  布拉诺眼中射出炽烈的斗志,她说:“老朋友,我刚才说过,没有哪件事或哪个人是完美的,甚至连哈里·谢顿都不例外。他在拟定那个千年计划时,绝对无法超越当时的格局;他是垂死的帝国培养出来的数学家,当年所有的科技几乎都奄奄一息,因而在他的计划中,无法充分考虑未来科技的进展。比如说,重力子学就是一门崭新的科技,当时他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除此之外,许多其他的科技也都不断在突飞猛进。”
  “盖娅也可能一直在进步。”
  “在封闭的情况下?得了吧。基地联邦总共拥有千兆人口,这才能挑选出精英中的精英,集思广益研究发展,使得各种科技获得长足进展。一个孤立的世界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我们的战舰将向前推进,而我要跟他们一起去。”
  “对不起,市长,你说什么?”
  “我要登上战舰亲赴赛协尔边境。我想亲自观察一下实际状况。”
  柯代尔张着嘴愣了老半天,然后才咽了下口水,喉咙发出一声怪响。“市长,那是——不太聪明的做法。”他极尽所能地强调自己的意见。
  “不管聪不聪明,”布拉诺以激昂的语气说:“我都要这么做。我已经对端点星厌烦透顶,恨透了这里无止无休的政治斗争、派系对抗、合纵连横、背叛出卖。我在政治漩涡中心已经窝了十七年,现在我想要干点别的——别的什么都好。在那里——”她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整个银河的历史也许将被改写,我要亲自参与这件盛事。”
  “你对这些事情根本一窍不通,市长。”
  “谁又懂呢,里奥诺?”她站了起来,动作显得相当僵硬。“一旦你帮我把那些战舰的资料找来,一旦我把此地的无聊小事交代清楚,我就即刻准备起程。还有,里奥诺,别企图用任何方法让我改变心意,否则我会立刻翻脸不认人,把我们的老交情一笔勾销,然后将你撤职处分,这一点我还办得到。”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办得到,市长,然而在你下决心之前,能否请你再考虑一下谢顿计划的威力?你的计划也许是飞蛾扑火。”
  “这点我倒不害怕,里奥诺。谢顿计划无法预料到骡的出现,有一就有二,既然它的计算曾经出现错误,那就有可能再度失灵。”
  柯代尔叹了一口气。“好吧,如果你真的心意已决,我就只好忠心耿耿地全力以赴了。”
  “很好,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这句话最好真正出自肺腑。里奥诺,把这一点牢记在心,然后就让我们向盖娅进发,前进!”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五章 盖娅之阳

  1

  一艘旧式的小型太空船,在太空中谨慎地跃迁过许多秒差距,载着史陀·坚迪柏与苏拉·诺微朝向目的地慢慢前进。
  此时,诺微正缓缓走进驾驶舱。她显然刚从袖珍盥洗室出来,曾用油脂、暖空气与最少量的水洗了个克难澡。她身上裹着一件浴袍,双手紧紧抓牢,生怕多露出一寸不该露的肌肤。她的头发虽然已经擦干,却仍然纠成乱糟糟的一团。
  她低声唤道:“师傅?”
  坚迪柏正埋首于电脑与航线图,听到她的叫唤,遂抬起头来问:“怎么了,诺微?”
  “恳请师傅恕我……”她忽然打住,接着又慢慢说道:“请原谅我打扰你,师傅,”(然后她又说溜了嘴)“但我系为遗失衣物所苦。”
  “你的衣服?”坚迪柏茫然地望着她,过了半晌才突然起身,脸上露出自责的神情。“诺微,我忘记啦。那些衣服需要洗了,现在都在洗衣器中,已经洗净、烘干、叠好,一切都自动处理完毕。我应该把它们拿出来,放到你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我却忘了。”
  “我并不想要……要……”(她低下头来)“惹你生气。”
  “你并没有惹我生气,”坚迪柏高高兴兴地说:“听好,我保证等这件事办完之后,会替你张罗一大堆衣服——全都是新的,而且是最流行的款式。我们当初走得太匆促,我竟然没想到多带几件换洗衣服。可是说实在的,诺微,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将在这个小空间共处一段日子,所以不必……不必……太过在意……那个……”他做了一个含糊的手势,马上就发觉她眼中露出惧色。
  他随即想到:嗯,她毕竟只是个乡下姑娘,心中必然自有一套规范,也许并非所有不合礼数的事情都会反对——但衣服却是一定要穿的。
  他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不已,而且庆幸她并不是一名“学者”,因而无法感知他现在的想法。于是他连忙改变话题说:“要我替你把衣服拿来吗?”
  “噢,不要,师傅。这不系你该做的事——我知道衣物在哪里。”
  当她再度出现在坚迪柏面前时,全身上下都穿戴整齐,连头发也梳好了。她带着羞答答的神情说:“我感到羞愧,师傅,我竟然表现——得这么不识大体,我应该自己把衣物找到。”
  “没有关系。”坚迪柏说:“你的银河标准语说得不错了,诺微,学者的语言你学得很快。”
  诺微立刻露出了微笑。她的牙齿并不怎么整齐,不过在他的赞美下,她显得分外容光焕发,脸蛋也有几分甜美,牙齿的缺陷也就不算什么了,坚迪柏这么想。他告诉自己,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自己挺喜欢赞美她。
  “可是当我回家之后,阿姆人却会轻视我。”她说:“他们会说我系——是一个咬文嚼字的人,他们总是这样叫那些说——古怪话的人,他们不喜欢那样子。”
  “我相信你不会再回到阿姆世界去了,诺微。”坚迪柏说:“我确定你能继续留在银河大学/图书馆中,跟学者们住在一起——我是说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
  “我喜欢这种安排,师傅。”
  “我想你大概不会希望称我‘坚迪柏发言者’,或者光是……”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她露出坚决的表情,好像在反对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于是只好说:“不,我知道你不会的。算啦,不提了。”
  “那样做不合宜,师傅,可是我能否请问,这件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坚迪柏摇了摇头。“我也不大清楚。目前我需要做的,是尽快前往某个特定的地点。这艘太空船的状况虽然极佳,可是仍嫌太慢,即使‘尽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你看,”(他指着电脑与航线图)“我必须计算出跨越广阔太空的航道,但是电脑的能力有限,而且我也不够熟练。”
  “是不是因为有危险,所以你才要尽快赶去,师傅?”
  “你怎么会想到有危险呢,诺微?”
  “因为有时候我认为你没看到我,我就看着你,你的脸看起来……我不知道那个字眼,不是惊吓——我的意思是说,不是害怕,也不是期待什么糟糕的事。”
  “忧虑……”坚迪柏喃喃自语。
  “你看起来好像——挂心,这样说对吗?”
  “视情况而定,你所谓的挂心是什么意思,诺微?”
  “我的意思是说,你看起来好像在自言自语:‘在这件大麻烦中,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坚迪柏显得相当震惊。“那的确可以说是‘挂心’,可是你能从我脸上看出来吗,诺微?当我在学者之宫的时候,我一向都极为小心,没有人能够从我脸上看出任何事情。但我的确曾经想到,如今独处在太空中,只有你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稍微松懈一下。好像一个人回到寝室之后,就敢穿着内衣裤行动一样——对不起,这样说害你脸红了。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你的感知力真那么强,那我今后就要更加谨慎。我需要经常重温一项教训——即使一个不懂精神力学的人,有时也能做出极佳的猜测。”
  诺微现出了茫然的表情。“我不懂,师傅。”
  “我是在对自己说话,诺微,你不必挂心——瞧,我也用到这个字眼了。”
  “那到底有没有危险呢?”
  “的确有个尚待解决的问题,诺微。我不知道当我到达赛协尔之后,我将会碰上些什么——赛协尔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到了那里之后,我也许会遇到很棘手的情况。”
  “那是否表示会有危险呢?”
  “不,因为我有能力可以应付。”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我是一位——学者,而且是其中最棒的一位。银河中没有我不能应付的事情。”
  “师傅,”诺微的面容扭曲起来,好像极为苦恼的样子。“我不希望令你冒犯——我是说冒犯你——而惹你生气,不过我曾经亲眼看到,当你遇上那个笨瓜鲁菲南的时候,你当时就身处险境,而他只是一个阿姆农夫。现在我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你,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坚迪柏感到有些懊恼。“你害怕吗,诺微?”
  “不是为我自己,师傅,我怕——我感到害怕——是为了你的缘故。”
  “你可以说‘我怕’,”坚迪柏喃喃地说:“那也是很正确的银河标准语。”
  他沉思了一阵子,然后抬起头来,抓住苏拉·诺微粗糙的双手,对她说:“诺微,我不要你为任何事情感到害怕。让我来解释一下,你知道如何从我的表情看出有危险——或者说可能会有危险,就好像能够看透我的心思一样,对不对?”
  “嗯?”
  “我看透他人心思的本事,比你还要高强许多倍。这就是学者的本事,而我是一名极优秀的学者。”
  诺微突然睁大眼睛,双手赶紧抽了回去,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你可以看透我的心思?”
  坚迪柏赶快举起一根指头,使劲晃了几下。“没有,诺微,没有必要我不会窥视你的心思。我真的没有窥视你的心思。”
  (他心里很明白,严格说来自己是在撒谎。跟苏拉·诺微相处在一起,多少总会察觉到她大概在想些什么,甚至不必是第二基地的成员,连普通人几乎也能够做到,坚迪柏感到自己几乎要面红耳赤。虽然她只是个阿姆女子,她这种态度也是很讨好的。然而,即使是出于普通的善意,也应该让她安心……)
  他继续说下去:“我也能够改变别人的想法,能让别人感到痛苦,还能……”
  诺微却拼命摇着头。“你怎么能够做到这些呢,师傅?鲁菲南……”
  “别再提鲁菲南了,”坚迪柏开始显得急躁。“我可以在一瞬间就制住他,我可以叫他在地上乱爬,我可以让所有的阿姆人……”他突然煞住了,同时对自己这种言行感到不屑——为了说服这个乡下女子,他竟然这样子自吹自擂。不过,纵使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她仍旧不停地摇着头。
  “师傅,”她说:“你这么说是想叫我别害怕,但我害怕只是为了你,所以你根本不必这样做。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学者,可以让这艘船一路飞过太空。在我看来,不论是谁到了太空都会迷路,除了迷路之外一无是处——我的意思是说一事无成。你会使用我不懂,而且没有一个阿姆人懂得的机器。但是你不用告诉我那些心灵的力量,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说你能对鲁菲南做的事,你一样都没有做到,当时你还身处险境。”
  坚迪柏紧紧抿起嘴唇,就这样吧,他想。如果这个女子坚持她自己并不害怕,就让她这样想又有何妨。然而,他却不愿被她看成懦夫和吹牛大王,反正他就是不愿意。
  于是他说:“如果说我没有对鲁菲南怎么样,实在是因为我并不愿意那样做。我们学者不能对阿姆人造成丝毫伤害,我们是你们那个世界的客人,这一点你了解吗?”
  “你们是我们的主人,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这使得坚迪柏感到了一点安慰,他又问道:“那么,这个鲁菲南又为什么会攻击我?”
  “我不知道,”她答得很干脆。“我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定是理智出走——呃,失去了理智。”
  坚迪柏咕哝着说:“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加害阿姆人。如果我为了阻止他,而被迫——伤害他,那么别的学者就会瞧不起我,我还可能因此被解除职位。然而,为了避免自己受到重创,我也许不得不略施一点手段——尽可能小的手段。”
  诺微突然显得垂头丧气。“那么,当时我根本不用像个大傻瓜一样冲出来。”
  “你做得完全正确,”坚迪柏说:“我刚才说过,如果我伤害他的话,将会造成不良后果,你却替我免去这个麻烦。你阻止他,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心中一直感激万分。”
  她随即又展现出了笑容——充满喜悦的笑容。“这么说我就懂了,怪不得你会对我这么好。”
  “我当然很感激你,”坚迪柏的对答显得有些慌乱。“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你必须了解我不会有任何危险。我可以对付一大群普通人,任何学者都能办到——地位高的学者更是轻而易举,而我告诉过你,我是其中的佼佼者。放眼当今银河,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与我为敌。”
  “只要你这么讲,师傅,我就绝对相信。”
  “我的话都很认真,好了,现在你还会为我感到害怕吗?”
  “不会了,师傅。只不过……师傅,是不是只有我们的学者才能把心灵看穿?在别的地方,有没有其他的学者能和你对抗?”
  坚迪柏突然吓了一大跳。这女子的确拥有惊人的洞察力。
  现在他不得不撒个谎,因此他说:“完全没有。”
  “可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曾经试着数过,结果怎么数都数不清。假如说有人住的世界和星星一样多的话,难道别的世界都没有学者吗?我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们那个世界的学者之外?”
  “没有了。”
  “万一有的话怎么办?”
  “即使有的话,他们也不会像我这么厉害。”
  “如果他们趁你还没有发觉之前,就突然向你偷袭呢?”
  “他们办不到的,如果有任何陌生的学者接近,我有办法立刻察觉。早在他准备对我不利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你能跑得掉吗?”
  “我根本不需要跑——”(他马上料到她不会接受这句话)“我很快就要登上一艘新的太空船,一艘全银河最优秀的太空船,假如我必须跑的话,他们也不可能抓得到我。”
  “他们会不会改变你的思想,让你自愿留下来?”
  “不会的。”
  “他们可能人多势众,而你却只有一个人。”
  “只要他们一出现,我立刻就能察觉,可以马上掉头就走,他们根本想像不到我的反应会那么快。然后我们整个世界的学者便会联手对付他们,他们一定抵挡不了。而他们想必也了解这种结果,所以绝不敢动我分毫。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希望被我发现——但是我却一定会找到他们。”
  “因为你比他们棒很多吗?”诺微问道,脸上还闪着一种迟疑的骄傲。
  坚迪柏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天生的智慧与敏捷的领悟力,都令他感到与她相处是一大乐事。黛洛拉·德拉米发言者那个口蜜腹剑的怪物,当初逼他带着这个阿姆农妇同行的时候,绝对想不到竟然会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
  他答道:“不,诺微,并不是因为我比他们棒——虽然这也是事实,而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我?”
  “一点都没错,诺微,你曾经猜到这一点吗?”
  “从来没有,师傅,”她感到很困惑。“我能做些什么呢?”
  “是你的心灵——”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手来摇了摇。“我并没有透视你的思想,我只是观察你的心灵表层,它看起来极为平滑光润。”
  她甩手按着自己的额头,问道:“因为我没有学问,师傅?因为我很笨吗?”
  “不是的,亲爱的。”他脱口而出。“因为你非常诚实,没有半点虚伪狡诈;因为你很纯朴,从来不会口是心非;因为你有一颗温暖热情的心,还有……还有其他种种因素。假如别的学者发射出任何力量,想要碰触我们的心灵——你的和我的,你那光滑的心灵表面立刻就会显出痕迹。我在自己尚未感到那股力量之前,就可以先察觉那个痕迹,及时采取反击策略,也就是说将那股力量击退。”
  他这番话讲完之后,两人维持了良久的沉默。坚迪柏注意到诺微眼中不只盈溢着喜悦,同时还掺杂着兴奋与骄傲。最后,她轻声打破了沉默:“这就是你带我同行的原因?”
  坚迪柏点了点头。“是的,这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
  “我要怎样做,才能尽量帮忙呢,师傅?”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已经几乎接沂耳语。
  他回答说:“保持冷静,不要害怕,只要……只要维持你原来的心境。”
  她说:“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要站在你和危险之间,就像上次挡住鲁菲南那样。”
  说完她就离开了驾驶舱,坚迪柏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她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这么单纯的一个人,为何包容着如许的复杂度?在她光滑的心灵表层之下,蕴藏着巨大的智慧、悟性与勇气,他还能再多要求什么,谁还能拥有更多?
  此时,他心中又出现了苏拉·诺微的影像(不是一名发言者,不是第二基地的成员,甚至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旁,在即将上场的压轴戏中,扮演着一名不可或缺的配角。
  然而他现在还看不清楚其中的细节——还无法预料到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

  2

  “只不过一次跃迁,”崔维兹喃喃地说:“它就赫然在望了。”
  “盖娅吗?”裴洛拉特一面问,一面抬头望着崔维兹身后的荧幕。
  “盖娅的太阳,”崔维兹回答:“为了避免造成混淆,你可以称它为‘盖娅之阳’。有些时候,银河舆理学家就是这么命名恒星的。”
  “那么盖娅又在哪里呢?或者我们应该称它为‘盖娅行星’?”
  “称那颗行星盖娅就行了,不过,我们现在还无法看见盖娅。行星不像恒星那么容易观察,而我们距离盖娅之阳还有一百微秒差距。别忘了它只是一颗恒星,虽然相当明亮,但我们目前的距离仍旧太远,所以它看起来还不是圆盘状。可是不要直接瞪着它看,詹诺夫,它的亮度还是足以使视网膜受损。等做完观测之后,我会插进一片滤光镜,到时候随便你爱怎么瞪着看都可以。”
  “如果换算成一个神话学家懂得的单位,一百微秒差距应该等于多少呢,亲爱的葛兰?”
  “三十亿公里吧,大约是端点星距离端点之阳的二十倍,这么讲有帮助吗?”
  “帮助可大了。难道我们不应该再凑近一点吗?”
  “不行!”崔维兹拾起头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现在还不可以。我们既然听说了有关盖娅的那些传闻,为什么还要如此冒失呢?有胆量并不等于疯狂,我们要先好好观察一番。”
  “观察什么,葛兰?你说过的,我们现在还看不到盖娅。”
  “肉眼当然还看不见,可是我们有望远显像仪,还有一台杰出的电脑可进行高速分析。我们当然可以先研究盖娅,或许还能再做一些其他的观测——放轻松点吧,詹诺夫。”他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现得像是个长辈一样。
  顿了一下之后,崔维兹又说:“盖娅之阳并没有任何伴星,即使有的话,那颗伴星也非常遥远,比我们与盖娅之阳的距离还要远很多,而且那颗伴星顶多是红矮星,这就表示我们根本不必顾虑。盖娅之阳是一颗G4型恒星,代表它的行星很有可能适合住人,这是一个好现象。假使它的光谱型是A型或M型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该向后转,根本没有必要再向前走了。”
  裴洛拉特说:“也许我只是个神话学家,不过我仍然想问一句,难道我们就不能在赛协尔上,测量出盖娅之阳的光谱型吗?”
  “当然可以,而且我早就做过了,然而在近距离再做一次又有何妨。盖娅之阳拥有一个行星系,这点并不令人惊讶。目前可以看到有两颗气态巨行星,其中之一又大又亮——假使电脑对距离的估计正确的话。在这颗恒星的另一侧,很可能还有一颗类似的气态巨行星,可是并不容易侦测到,因为我们刚好——纯粹是巧合——非常接近行星轨道面。我还无法发现内围有些什么东西,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根本不必感到意外。”
  “这样很糟吗?”
  “倒也不尽然,我早就预料到了。适宜住人的行星都是由岩石与金属构成,体积比气态巨行星要小很多,而且都极为接近恒星,否则表面不可能有宜人的温度。而上述这两个条件,都使它们难以在这么远的距离被观测到。这就代表说,如果想要探测盖娅之阳周围四微秒差距的区域,我们必须移到相当近的距离才行。”
  “我准备好了。”
  “可是我还没有,我们明天才要进行另一次跃迁。”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为什么要赶在今天?我们给他们一天的时间,等着他们出来抓我们。如果我们侦察到他们的踪迹,又发现情况不妙的话,也许可以趁早溜之大吉。”

  3

  第二天,崔维兹整日都耗在电脑上,要它计算出数种前进航线,然后再试着从中选择一个最佳方案,整个过程缓慢而又谨慎。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他只能凭藉直觉行事,不幸的是直觉却未能提供任何帮助。他时常能体会到的“自信”,这一回却始终未曾出现。
  最后,他终于将跃迁指令灌注给电脑,太空艇立刻远离行星轨道面。
  “这样我们就能有一个较佳的整体视野,”他说:“不论那些行星在轨道的哪一部分,我们都能取得它们与盖娅之阳的最大表观距离。而他们——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也许不会对轨道面以外的区域侦察得那么仔细,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们现在与盖娅之阳的距离将近五亿公里,这与最内围、最庞大的那颗气态巨行星到盖娅之阳的距离几乎相同。崔维兹将那颗行星以最大倍率显像在荧幕上,以便让裴洛拉特尽情观赏一番。那的确是个壮观的镜头,即使荧幕所显示的画面,已经省略了行星周围三道稀疏而狭窄的碴环。
  “它也照例拥有一串卫星,”崔维兹说:“但是它距离盖娅之阳这么远,我们可以推知,所有的卫星都不适于住人。而且,也没有任何一颗卫星上,有人类生存在——比方说一个玻璃穹顶内,或是其他极端人工化的环境中。”
  “你怎能确定?”
  “因为我们接收到的无线电杂讯,完全不具备人工波源的特征。当然啦,”为了避免以偏概全,他又立刻补充道:“还是可能有科学观测站存在,只不过他们费尽心血将无线电讯号屏蔽起来,再加上气态巨行星所产生的无线电杂讯,便足以掩盖他们的踪迹,让我根本就找不到。话又说回来,我们的无线电接收装置极为灵敏,我们的电脑又非比寻常,因此我敢说,那些卫星上有人类居住的机率实在是小得可怜。”
  “这是否表示盖娅并不存在?”
  “不,这表示若是真有盖娅的话,它并没有在这些环境恶劣的卫星上殖民。也许是它没有能力,或者只是因为兴趣缺缺。”
  “好吧,那么究竟有没有盖娅?”
  “耐心点,詹诺夫,耐心点吧。”
  崔维兹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他望着这片天宇思考良久。最后他终于煞住思绪,对裴洛拉特说:“坦白讲,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抓我们,还真有点令我灰心。照理说,如果他们拥有传说中的能耐,早就应该对我们有所反应了。”
  “依我看,有可能——”裴洛拉特闷闷不乐地说道:“整件事情都只是一种幻想。”
  “姑且称之为神话吧,詹诺夫,”崔维兹露出一抹苦笑。“反正这刚好合你的胃口。无论如何,是有一颗行星位于天文生物圈内,这就代表它也许可以住人,我准备至少花一天的时间观察它。”
  “为什么?”
  “原因之一是要确定它是否有住人的条件。”
  “你刚才明明说过它处于生物圈中,葛兰。”
  “没错,此时此刻它的确在生物圈范围内,不过它的轨道可能具有很大的离心率,也许有时距离恒星只有一微秒差距,也可能会跑到十五微秒差距之外,或者两种情况皆可能发生。我们必须测定这颗行星与盖娅之阳的距离,再将这个距离与它的轨道速率相比,这样就有助于了解它的运动方式。”

  4

  又过了一天。
  “离心率趋近于零,也就是说轨道几乎是圆形,”崔维兹终于找到答案。“这就表示适宜住人的可能性更大了。然而,直到现在还是没人出来抓我们,我们得试着再凑近点看看。”
  裴洛拉特问道:“准备一次跃迁为什么要花那么长的时间?你只不过是要进行
  “听听这人讲的是什么话,微跃可比普通跃迁更难控制。你想想看,抓起一块石头和捡起一粒细沙,哪件事情比较容易?此外,盖娅之阳就在我们附近,这里的空间弯曲得很厉害,即使对电脑而言,计算都会变得相当复杂。就算是一个神话学家,也应该明白这层道理。”
  裴洛拉特叽哩咕噜地抱怨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之后,崔维兹又说:“现在,你可以用肉眼看到那颗行星了。就在那里,看到没有?它的自转周期大约是二十二个银河标准小时,轴倾角为十二度,简直就是可住人行星的教科书范例。而且,它上面的确有生物。”
  “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的大气层具有大量的自由氧分子。如果上面没有发展出繁茂的植物相,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有没有智慧型生命呢?”
  “那就需要分析无线电波辐射了。当然啦,我猜想,也可能有完全放弃科技的智慧型生命,但是这种情形似乎很不可能。”
  “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裴洛拉特说。
  “我相信你说的,好歹这是你的专长。然而,上面如果只有一些游牧民族的话,当年是绝不可能把骡给吓跑的。”
  裴洛拉特又问:“它有卫星吗?”
  “有,的确有一个。”崔维兹随口答道。
  “多大?”裴洛拉特突然感到透不过气。
  “说不准,也许直径有一百公里吧。”
  “哎呀,”裴洛拉特马上槌胸顿足,“我希望脑袋多装几句更够味的感叹词备用,我亲爱的兄弟,可是本来的那么一点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它有一个巨型卫星的话,就可能是地球了?”
  “没错,不过它显然不是。”
  “算啦,如果康普说得没错,地球根本就不在银河的这一带,它应该位于天狼星区——说真的,詹诺夫,我感到十分遗憾。”
  “听着,我们先等一下,然后再冒险进行一次微跃。假如没有发现任何智慧型生命的迹象,那我们登陆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万一真是这样的话,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登陆了,对不对?”

  5

  又做了一次微跃之后,崔维兹突然兴奋地大叫:“好啦,詹诺夫,它就是盖娅没错,至少它拥有科技文明。”
  “你能根据无线电波分辨出来吗?”
  “比那个更直接的证据,有个太空站环绕着这颗行星,你看到了没有?”
  显像荧幕中呈现出一个物体的影像,在裴洛拉特的外行眼睛看来,它似乎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然而崔维兹却说得头头是道:“人工的,金属的,而且是个无线电波源。”
  “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既然拥有这种科技水准,就不可能没侦察到我们。如果一会儿之后,他们仍旧毫无动静,我准备向他们发出一道无线电讯。假使他们依然没有反应,我就要步步为营,向前逼进。”
  “万一他们真有什么反应,又该怎么办?”
  “那就得视是什么样的反应而定。如果我不喜欢的话,我们还能仰仗这艘太空船的高超跃迁能力,我不信他们有什么办法追得上我们。”
  “你是说我们要溜掉?”
  “就像个超空间飞弹那样。”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等于徒劳往返、空手而归吗?”
  “才不会,至少我们可以知道盖娅的确存在,它拥有实用的科技文明,而且还故意把我们吓跑。”
  “可是,葛兰,我们不要太容易就被吓到。”
  “好啦,詹诺夫,我了解银河虽大,你却对地球情有独钟,愿意不计一切代价探寻它的下落。不过请你记住一件事,我可没有染上你那种偏执狂。我们是在一艘毫无武装的太空船内,而下面那些人已经孤立了好多世纪,如果他们从没有听说过基地,就不会明白应该对这个名号肃然起敬;又如果这里就是第二基地,我们一旦落入他们手中,而他们对我们恼羞成怒,我们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你希望他们把你的心灵掏空,让你忘掉所有的神话传说,从此再也不能以神话学家自居吗?”
  裴洛拉特露出相当凝重的表情。“既然你这么说……但是我们离开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简单!我们回端点星去,亲自向老太婆报告这个消息——如果她不准我们登陆,我们也要尽量接近。然后,我们也许会再回到盖娅来——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不像现在这样走走停停,而且我们还会带来一艘战舰,甚至一个武装舰队。到了那个时候,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了。”
  他们又开始默默地等待,这已经成了例行公事。目前为止,他们花费在等待的时间,已远比当初由端点星飞到赛协尔的时间更长。

  6

  崔维兹将电脑设定成自动预警模式,心情仍旧异常镇定,甚至在厚实的座椅上打起盹来。
  当警报器响起的时候,崔维兹立刻惊醒。裴洛拉特胡子才刮了一半,就赶紧冲进崔维兹房间,整个人吓得不知所措。
  “我们收到了什么讯息吗?”裴洛拉特问道。
  “不是,”崔维兹中气十足地说:“我们正在运动。”
  “运动?往哪里运动?”
  “朝那个太空站运动。”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发动机仍旧开着,但是电脑不再有反应——而我们却在运动。詹诺夫,我们离盖娅实在太近了点——我们被逮住了。”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焦点

  1

  当史陀·坚迪柏终于从显像萤幕上发现康普的太空艇时,似乎代表他已经抵达终点,这趟漫长得难以想像的旅程总算结束了。不过,这当然不是什么终点,而是一个真正的起点。从川陀到赛协尔的漫长旅途,只能算是一场序幕而已。
  诺微现出了敬畏的神色。“那是另外一艘太空之船吗,师傅?”
  “是‘太空船’,诺微。没错,那是另一艘太空船,就是我们拼命赶来会合的那一艘。它比我们的太空船更大、更精良。它能以无法想像的高速掠过太空:如果它有心要避开,我们这艘太空船就不可能追得上——甚至根本无法跟踪。”
  “比师傅们的太空船还快?”苏拉·诺微简直吓傻了。
  坚迪柏耸了耸肩。“也许你说的对,我的确可以算个师傅,但是我并非样样精通,更不是万能的。我们学者并没有那样子的太空船,也不像那些太空船的主人一样,拥有那么多有形的科技设备。”
  “学者怎么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呢,师傅?”
  “因为我们主宰着真正重要的事物。那些人拥有的物质文明产物,其实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诺微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又说:“我认为能够飞得那么快,快得让师傅都没法子追得上,这可不算是微不足道的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够拥有这些奇迹——我是说,拥有这些东西。”
  坚迪柏被她逗乐了,他答说:“他们自称为基地人,你听说过基地吗?”(他突然发觉自己起了好奇心,想知道阿姆人对银河究竟知道多少,还有发言者对这个问题为何从来不好奇。或者,是不是只有他自己从未感到好奇,只有他才抱着阿姆人除了喜欢挖土之外,其他事情一概不闻不问的成见。)
  诺微一面回想一面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师傅。当学校师傅教我文字学——我的意思是说读书写字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还有很多其他的世界,他也告诉我一些世界的名字。他说,我们的阿姆世界有个正式的名字叫川陀,它曾经统治过所有的世界。他又说川陀以前包着闪闪发光的铁,上面住着一个叫皇帝的人,他是所有主人的主人。”
  她抬起头来望着坚迪柏,脸上流露出略带羞赧的喜悦。“不过,我勿相信其中的大部分。在晚上比白天长很多的日子里,我们都聚在集会厅中,说书的人就会讲很多故事。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相信它们全部,但是当我渐渐长大,我发现它们许多都不是真的,现在我只栢信非常少,也许全都勿相信。就连学校里的那些师傅,也会说一些难以置信的故事。”
  “事实上,诺微,学校师傅讲的这个故事是真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川陀的确曾经整个被金属覆盖,也的确有一个统治全银河的皇帝。然而,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基地的人总有一天会统治所有的世界,他们的力量始终不断在增长茁壮。”
  “他们将要统治所有的世界,师傅?”
  “不是立刻,还要再过五百年。”
  “然后他们也会变成所有师傅的主人?”
  “不,不,他们将会统治所有的世界,而我们却会统治他们——这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以及所有世界的安全。”
  诺微又皱起了眉头,她说:“师傅,这些基地的人,是不是有许多这么好的太空船?”
  “我想是吧,诺微。”
  “他们还有其他非常……惊人的东西?”
  “他们拥有各式各样威力强大的武器。”
  “那么,师傅,他们不能现在就收服所有的世界吗?”
  “不能,他们不能这样做,因为时机尚未成熟。”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能呢?是不是师傅们会阻止他们?”
  “我们并不需要这么做,诺微。即使我们根本不管,他们也没办法收服所有的世界。”
  “到底是什么会阻止他们呢?”
  “是这样的,”坚迪柏开始解释:“从前有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曾经设计出一套计画……”
  讲到这里他突然住口,微微笑了笑,还摇了摇头。 “这实在很难解释,诺微,也许改天再说吧。事实上,在我们回到川陀之前,你的所见所闻也许就能使你了解,根本用不着我再多做解释。”
  “会发生什么事呢,师傅?”
  “我还不能确定,诺微,不过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开始准备跟康普进行联络。与此同时,他在心中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至少我希望如此。
  然后他马上对自己发起脾气来,因为这个愚蠢而犹疑的念头究竟源自何处,他自己再清楚不过——透过康普的太空艇,他看到了基地的精实壮大;而诺微对它毫不掩饰的赞叹,更是令他愤恨不已。
  真笨!自己怎会将有形力量与无形的控制力相提并论?这就是历代发言者所谓的“遭人扼住咽喉的妄想”。
  真是难以想像,自己对那种诱惑竟然还没有免疫力。

  2

  曼恩·李·康普完全不知道等会儿该如何应对。那些时常与他接触的发言者,始终以神秘的方式掌握着人类全体的命运,然而在他一生之中,全能的发言者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
  最近几年,在众多的发言者中,史陀·坚迪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但坚迪柏的声音是他最常听到的,坚迪柏的容貌也经常出现在他心灵中,这是一种和需要超波中继器的超波通讯。
  单就这一方面而言,第二基地的成就远远超越第一基地。他们不用任何有形的设备,仅靠训练有素的心灵发出的能量,就可以跟许多秒差距之外取得联络,而且绝对不会遭到窃听或蓄意干扰。这是一种隐形的、外人无法侦测的通讯网路,仅藉着少数忠实工作人员居间媒介,就能在各个世界之间建立起迅速的联系。
  当康普想到自己的角色时,曾经不只一次生出飘飘然的感觉。他所属的这个团体何其微小,他们拥有的影响力却何其巨大——而这一切又是何其机密,连妻子都不知道他这一重身分。
  一切全都由发言者在幕后操纵,而这位发言者,这位坚迪柏,(康普想)他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在比帝国更伟大的国度中,扮演一个比皇帝更有权势的角色。
  如今,坚迪柏终于抵达此地,就在对面那艘川陀太空船中。这次会面无法在川陀举行,令康普极为失望,不过他尽力压制住这个情绪。
  那玩意会是川陀的太空船吗?想当年,带着基地制品闯荡险恶银河的行商们,他们的太空商船也都比这一艘好得多。怪不得从川陀赶到赛协尔,花了发言者那么久的时间。
  现代船舰一律具有“自动接合锁固机制”,以便将两艘船舰紧密接驳在一起,让双方的人员可以互相通行。即使是低劣的赛协尔舰队,也都拥有这种配备,但是这艘川陀太空船却付之阙如。这位发言者必须像帝国时代的人那样,首先小心翼翼地调整太空船的速度,然后向康普的太空艇抛出一条索链,再顺着索链从太空中摆荡过来。
  康普的心情很是沮丧,无法潜抑涌现而出的失望情绪。没错,这根本就是一艘帝国的旧式太空船——甚至还不是大型的。
  此时,两个人形正顺着索链缓缓栘过来,其中之一动作极为笨拙,一看就知道从来没有太空漫步的经验。
  最后,他们总算登上康普的太空艇,除下了太空衣。史陀·坚迪柏发言者的身材中等,相貌并不出众,看起来没有威风凛凛的架势,也未散发出任何学者的气质,只有他那对深陷的黑眼珠,还能显现出几丝智慧的光芒。可是现在,这位发言者的眼睛却忙着四下张望,同时流露出明显的敬畏神色。
  另外那人是一名女子,和坚迪柏差不多高,外表相当平庸。她也同样不停地东张西望,而且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3

  对坚迪柏而言,太空漫步并非全然不愉快的经验。他当然不是太空人——第二基地每个成员都不是,但他也并非一只真正的“土蚯蚓”,因为凡是第二基地的成员,都必须接受基本太空飞行训练。毕竟,他们随时可能要到太空中执行任务。不过第二基地成员全部抱持着相同的想法,总希望这种需要越少越好。(普芮姆·帕佛所做的众多太空旅行,如今几乎已经成为传奇。他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话:为了确保谢顿计画顺利执行,发言者有时不得不闯荡太空,然而越是成功的发言者,被迫飞上太空的次数就越少。)
  过去,坚迪柏曾有三次不得不使用索链的经验,今天是他第四次使用这种装置。由于他非常担心苏拉·诺微,自己反倒一点没有紧张的感觉。置身虚空的想法令她吓得不知所措,他根本不需倚靠精神力量,就能清楚看出这点。
  “我真系很惊吓,师傅,”当他向她解释该如何做时,她就是这么说的。“我将在虚无中走脚步。”姑且不论别的,她突然又说出了道地的阿姆方言,就足以显示她惊慌的程度。
  坚迪柏柔声对她说:“我不能将你留在这艘太空船上,诺微,我自己要到另一艘上面去,所以你必须跟我一道走。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的太空衣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受任何伤害,而且你根本不会掉到什么地方去。即使没有抓牢索链,你也几乎只会留在原处,而我就在你身边,随时可以拉你一把。来吧,诺微,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胆量,又有足够的聪明,将来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学者。”
  听了这番话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坚迪柏虽不愿意做出可能搅扰她心灵的举动,这次却破例在她心灵的光滑表面,注入了一股具有镇定作用的精神力量。
  “你仍然可以跟我说话,”当他们都钻进厚重的太空衣后,他对她说:“如果你尽力想着要说的话,我就能够听到。把每个字都仔细地、专心地好好想一遍。你现在能听到我的话,对不对?”
  “是的,师傅。”她答道。
  隔着头盔的透明面板,坚迪柏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在蠕动,于是他又说:“不要张开嘴巴说话,学者的太空衣没有无线电设备,一切全靠心灵的作用。”
  她的嘴唇果然停止动作,表情却变得更为急切不安。
  ——你能听到我吗,师傅?
  非常清楚,坚迪柏这么想,他的嘴唇也始终没有张开。
  ——你听得见我吗,诺微?
  ——听得见,师傅。
  ——那么跟着我走,模仿我的动作。
  于是他们开始沿着索链进行漫步。坚迪柏的技术虽然不算纯熟,伹他对太空漫步的理论却相当了解。它的诀窍在于保持两腿伸直并拢,仅以臀部作为摆荡的支点,再配合两臂规律地轮流向前挥舞,就能使重心沿着一条直线前进。刚才,他已经向苏拉·诺微解释过这个道理;现在他并没有转头去看她,而是从她的大脑运动区中,直接判读她的动作与姿势。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她的表现相当不赖,几乎可说跟坚迪柏做得一样好。她的确潜抑了紧张的情绪,完全遵照坚迪柏的嘱咐行事,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非常欣赏她。
  不过,当他们终于又能“脚踏实地”的时候,她仍旧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坚迪柏也有同感。他一面除去身上的太空衣,一面张大眼睛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各种设备的奢华与先进几乎令他瞠目结舌,几乎没有一样东西是他认得出来的。他的心随即猛地一沉,因为他想到,自己不会有什么时间学习如何操作这些设备。看来他必须从康普那里直接吸取这些知识,这总是比不上真正的学习令人感到踏实。
  然后,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在康普身上。康普的身材又高又瘦,比自己年长几岁,有着些许文人式的俊秀。而他那一头波浪状的卷发,竟然是极其罕见的乳黄色。
  坚迪柏一眼就看出来,此人显然对眼前首度谋面的发言者感到失望,甚至还有一点瞧不起。更糟的是,康普完全无法掩饰心中的真实感觉。
  坚迪柏对这种事情不太在意——并不完全在意。康普不是川陀人,也不能算是第二基地的正式成员,因此显然带着一些错觉,即使只是轻轻扫描一下他的心灵,都可以发现到这一点。而典型的错觉之一,就是以为真正的力量必须表里一致。其实,只要不会对坚迪柏造成任何妨碍,他当然可以保有那些错觉,然而此时此地,这个典型的错觉却足以坏了大事。
  坚迪柏接下来的动作无异于普通人弹了一下手指,只不过一切动作是在他心灵中进行。康普立刻感到一阵短暂的剧痛,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晃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迫全神贯注。他的大脑皮质被印出一道道的皱褶,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知道发言者随时随地都能发出骇人的力量。
  康普随即对坚迪柏肃然起敬;今后也将永远如此。
  坚迪柏以愉快的口吻说:“我只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力,康普,我的朋友。请让我知道你那位朋友葛兰·崔维兹,和他的朋友詹诺夫·裴洛拉特目前的下落。”
  康普有点犹豫。“我该当着这位女士的面说吗,发言者?”
  “康普,这位女士就像是我的影子。因此你不必有任何顾忌。”
  “遵命,发言者。崔维兹和裴洛拉特现在正向一个名叫盖娅的行星推进。”
  “你在前几天最后一次通讯中就提到了。照理说,他们应该早就登陆了盖姬,也许都已经离开了,他们在赛协尔行星就没有停留多久。”
  “当我还跟踪着他们的时候,发言者,他们尚未登陆盖姬。他们万分小心地一步步接近那个行星,在两次微跃之间都犹豫了相当长的时间。我很清楚,那是因为他们缺乏该行星的相关资料,因此才会踌躇不前。”
  “你自己有任何资料吗,康普?”
  “我也没有。”康普答道:“或者说,至少这艘太空船的电脑没有。”
  “这台电脑吗?”坚迪柏的目光落在控制板上,突然满怀希望地问道:“它对驾驶这艘太空船有帮助吗?”
  “可以完全交给它自动驾驶,发言者,只要把思想灌注其中就行了。”
  坚迪柏顿时感到有点不自在。“第一基地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没错,但是不怎么高明,这台电脑并不太灵光,我必须将一个念头重复好几次。然而即使如此,我得到的反应也极为有限。”
  坚迪柏说:“我也许能让它有更佳的表现。”
  “这一点我绝对肯定,发言者。”康普以无比尊敬的口吻说道。
  “不过目前先别管这个,为什么电脑里面没有盖娅的资料?”
  “我不知道,发言者。它曾经宣称——真像人类的口气——它拥有银河中每一颗住人行星的纪录。”
  “它拥有的资料不可能超出原先所输入的。如果那些负责输入的人员,认为他们已经搜集到所有住人行星的纪录,那么尽管事实并非如此,电脑仍会同样自以为是。我说的是否正确?”
  “当然正确,发言者。”
  “你在赛协尔曾经打听过盖娅吗?”
  “发言者,”康普显得有些不安,“赛协尔上的确有人谈论盖娅,可是他们说的话毫无可取之处,可以确定全部都是迷信。根据他们所说的故事,盖娅是个具有强大威力的世界,甚至连当年的骡都不敢接近。”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真的?”坚迪柏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你真的确定那只是迷信,没有再询问细节吗?”
  “不,发言者,我问了一大堆。不过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就是他们所能告诉我的一切。每个人都可以就这个题目滔滔不绝,可是将那些话仔细分析过滤之后,就只剩下我刚才报告的内容了。”
  “显然,”坚迪柏说:“崔维兹也听到了这个传说,他前往盖娅的动机一定与此有关,也许就是去打探这个神秘的强大力量。而他会如此步步为营,可能是因为他自己也畏惧这股未知的威力。”
  “的确有这种可能,发言者。”
  “然而你却没有继续跟踪下去?”
  “发言者,我跟踪了好长的距离,足以肯定他的确是要前往盖娅。然后我就回到了这里——盖娅系的外缘。”
  “为什么呢?”
  “我有三个理由,发言者。第一点,你即将抵达此地,我希望至少能在中途与你会合,让你尽快登上我的太空船,而这也是你的指示。由于这艘太空船上有个超波中继器,如果我离崔维兹和裴洛拉特太远的话,一定会令端点星当局起疑,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应该还能冒险来到这里。”
  “第二点,当我确定崔维兹以极缓慢的方式接近盖娅,我就判断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先赶来跟你尽早会合,而不至于耽误任何事情。尤其是考虑到你比我更适合跟踪他到那颗行星,也比我更有能力处理任何可能的紧急状况。”
  “有道理,第三点理由呢?”
  “在我们上次通讯之后,发言者,又发生了一个变故,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也不了解它背后的意义。基于这个理由,我认为,我最好尽快和你碰面。”
  “这个你没有预料到、也不了解的事件,究竟是什么?”
  “基地舰队的战舰正逐渐接近赛协尔边境。这消息是我的电脑从赛协尔新闻广播上收到的。这个小型舰队至少拥有五艘新型战舰,它们有足够的力量攻陷整个赛协尔。”
  坚迪柏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未曾料到这个行动,或者自己也不了解其中的意义。因此,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故意用不当一回事的口吻说:“你认为,此事是否与崔维兹前往盖娅的行动有关?”
  “显然他出发后紧接着就发生了这件事,如果乙事件在甲事件之后,那么有可能是由甲引起的。”康普回答说。
  “嗯,这么说的话,似乎我们都汇聚到盖娅这个焦点来了——崔维兹、我自己,还有第一基地。你做得很好,康普。”坚迪柏说:“让我告诉你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首先,你要教我如何操作这台电脑,以及如何利用电脑操纵整艘太空船。我相信,这件事要不了多少时间。”
  “接下来,你就登上我的太空船,我会先将它的操作方法灌输到你心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驶它。不过我必须告诉你——想必你也已经从它的外型猜到了——它是一艘极原始的太空船。等你能够控制那艘太空船了,就停在原处等我。”
  “要等多久,发言者?”
  “直到我回来找你为止。我不会去太久的,你不必担心补给品会用光。不过,假如我实在去得太久,你可以随便降落在某个赛协尔联盟的住人行星上,然后在那里继续等我。不论你在何处,我都有办法找到你。”
  “遵命,发言者。”
  “还有,你大可不必惊慌,我有能力对付这个神秘的盖娅。万一有必要的话,我还能一并对付那五艘基地的战舰。”

  4

  黎托洛·杜宾担任基地驻赛协尔大使已有七年之久,他颇喜欢这个职位。
  杜宾的身材很高,也算得上壮硕。虽然如今不论在基地或是赛协尔,大多数男人都把脸刮得干干净净,他却仍留着两撇浓密的棕色胡须。虽然他只有五十四岁,却已经满脸皱纹,而且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此外,也很难看出他对工作所抱持的心态。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相当喜欢目前的职位,这可以使他远离端点星政坛的风风雨雨——他对这点分外满意。而且他也捡到一个难得的机会,不但可以过着赛协尔上流社会悠闲逸乐的日子,同时还能让妻女享受令她们上瘾的生活方式。因此,他绝不希望这一切受到任何搅扰。
  杜宾相当讨厌里奥诺·柯代尔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也故意留着两撇胡子。只不过柯代尔的胡子较短较疏,而且颜色已经变得灰白。过去曾经有一段日子,公众人物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留着胡须,两人还在这方面暗中较过劲。如今(杜宾想)比赛早已结束,柯代尔的两撇胡子已经不入流了。
  当杜宾仍在端点星上,梦想着要跟赫拉·布拉诺角逐市长宝座时,柯代尔已经出任安全局局长多年。不过早在选举之前,杜宾就接受了大使职位的交换条件,根本没有出马竞选。布拉诺之所以那样做,当然是为了她自己着想,然而每当他想到这件事,仍旧忍不住要感谢她的好意。
  可是他却对柯代尔毫不领情。或许因为柯代尔有一张历劫不变的笑脸,总是表现得那么亲切友善——哪怕他心中早巳决定用哪一号手法切断你的喉管。
  现在,柯代尔的超空间影像正坐在那里,满面春风的笑脸依旧,敦厚淳朴的态度溢于言表。当然,他本人实际上仍在端点星,因此杜宾得以省却一切实质客套。
  “柯代尔,”他说:“我要那些船舰马上撤离。”
  柯代尔露出快活的笑容。“哈,我也这么想,可是老太婆已经下定决心了。”
  “谁不知道你一向都能说服她改变心意。”
  “偶尔吧,在她听得进去的时候,不过这一回她可不想听。杜宾,做好你的分内工作,让赛协尔保持冷静吧。”
  “我并不是担心赛协尔,柯代尔,我是在为基地着想。”
  “这点大家有志一同。”
  “柯代尔,不要闪烁其词,我要你听我说。”
  “我很愿意洗耳恭听,不过目前端点星上正热闹着呢,我可没有办法永远待在这里。”
  “我会尽可能长话短说。我要告诉你的是——基地可能会因此毁灭。如果这条超空间热线确定没有遭到窃听,那我就敢畅所欲言。”
  “我保证没有人敢窃听。”
  “那我就继续说下去。几天以前,一个名叫葛兰·崔维兹的人送了一道电讯给我。我记得我还在端点星政治圈的时候,就有一个名叫崔维兹的同僚,他当时担任运输署署长。”
  “他是那个年轻人的叔叔。”柯代尔答道。
  “啊,这么说的话,你认识那个送信给我的崔维兹。根据我后来搜集到的资料,他原本是一名议员,当最近那次谢顿危机圆满解决之后,他立刻遭到逮捕,随后就被逐出了端点星。”
  “完全正确。”
  “我根本不相信这回事。”
  “哪回事你不相信?”
  “他遭到放逐这回事。”
  “为什么呢?”
  “在基地过去的历史上,有哪个基地公民曾经遭到放逐?”杜宾追问道:“假使一个人涉嫌犯罪,他有可能遭到逮捕;如果他真的遭到逮捕,他就有可能受到审判;如果他真的受到审判,他就有可能会被定罪;如果他真的被定罪,他就会被处以罚锾、降级、罢黜、监禁,甚至处决,可是从来没有人遭到放逐。”
  “凡事总有头一遭啊。”
  “胡说八道,放逐到一艘先进的军用航具上?他明明在为老太婆执行一项特种任务,即使是笨蛋也看得出来。她想骗谁啊?”
  “你认为是什么样的任务呢?”
  “多半就是要寻找盖娅那颗行星。”
  柯代尔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大半,双眼露出异乎寻常的严厉目光。“我知道你不是万分情愿相信我的陈述,大使先生,但是我现在要郑重地请求你,这一次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当崔维兹遭到放逐的时候,不论是市长或者是我自己,都未曾听说过盖娅。直到几天以前,我们两人才头一次听到盖娅这个名字。假如你能够相信这一点,那么我们的谈话就可以继续下去。”
  “我会暂时收起凡事怀疑的态度,试着接受这个说法,虽然这实在很困难。”
  “我能了解,大使先生。假如我在话中突然采用正式语气,那是因为我说完这些话之后,你将发现自己必须回答一些问题,而且会发现这些问题并不怎么轻松有趣。根据你的说法,你好像对盖娅这个世界十分熟悉,你怎么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你被派驻到那个政治实体的主要职责,难道不就是让我们知道你风闻的每一件事?”
  杜宾以和缓的语气答道:“盖娅并不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事实上,它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难道所有在赛协尔迷信的低下阶层流传的神话,我都得一字不漏地传达给端点星吗?他们有些人说盖娅位于超空间中,也有人说,它一直以超自然的力量保护着赛协尔,此外还有人说,当年的骡就是它派出来劫掠银河的。如果你打算告诉赛协尔政府,说崔维兹的任务只是要寻找盖娅,而五艘基地舰队的先进战舰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支援他的探索任务,他们是绝不会接受的。民众也许会相信有关盖娅的神话,然而政府可没有那么好骗。他们不会相信基地竟然那么天真。他们会认为你们是想以武力迫使赛协尔加入基地联邦。”
  “假如我们真有这个打算呢?”
  “那将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想想看,柯代尔,在基地五个世纪的历史中,我们什么时候发动过侵略战争?我们打仗都是为了抵御外侮,也失败过一次,可是没有一次战争是为了开拓版图。其他世界都是经由和平的协议加入联邦的,它们所以会加入我们的阵营,是因为看到了加入的好处。”
  “难道赛协尔看不到这些好处?”
  “只要我们的战舰滞留在他们边境,他们就永远看不见。赶快把战舰撤走。”
  “办不到。”
  “柯代尔,赛协尔是一个极佳的宣传工具,足以显示基地联邦如何宽大为怀。它几乎被我们的疆域包围,全然无险可守,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它始终都安然无恙、我行我素,甚至能够肆意维持反基地的对外政策。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样板,可以让全银河都知道,我们从不以武力使人就范,我们总是向每个世界伸出友谊之手。赛协尔本来就是我们的囊中物,拿下它只是多此一举,不管怎么说,我们在经济上早已主宰他们——虽然这并未公开。然而一旦我们用武力拿下它,就无异向全银河宣告,说我们已经变成了扩张主义者。”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真的只是对盖娅有兴趣呢?”
  “那么,我会跟赛协尔联盟一样不信这种鬼话。那个叫崔维兹的人,曾经送了一道电讯给我,说他正在前往盖娅的途中,并且请我将那则电讯转交端点星。我照做了,虽然我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结果,在超空间热线尚未冷却的时候,基地舰队就开始行动了。假使不穿越赛协尔的领空,你们怎么能够抵达盖娅?”
  “我亲爱的杜宾,显然你没有注意自己讲的话。只不过几分钟之前,你还明明告诉过我,说盖娅若是存在的话,它也不是赛协尔联盟的一部分。我想你不至于不知道,超空间并非哪个世界的领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如果我们从基地的疆域——我们的战舰目前还在这里待命——经由超空间进入盖娅的疆域,从头到尾没有占据赛协尔一立方公尺的领空,这样赛协尔又怎能指控我们呢?”
  “赛协尔却不会这样解释,柯代尔。假如盖娅真的存在,就完全包围在赛协尔联盟领域之内。虽然它并不是联盟的一部分,但是根据星际惯例,赛协尔可以将它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至少对敌方的战舰可以如此解释。”
  “我们不是什么敌方的战舰,我们准备与赛协尔和平共处。”
  “我告诉你,赛协尔很可能因此宣战。他们当然明白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不会指望赢得军事胜利。然而问题是,这场战争足以引发泛银河的反基地风潮。基地新近采取的扩张政策,会促使反基地的联合势力骤然壮大,联邦某些成员将会重新考虑与我们的关系,我们很可能因为内部动乱而战败。过去五百年间,基地一直在稳健地成长茁壮,如果这样乱搞,就注定要走回头路了。”
  “得了,得了,杜宾,”柯代尔不以为然地说:“你这种说法,好像把五百年绩业都一笔勾销;好像我们还是塞佛·哈定时代的基地,正准备对抗那个袖珍王国安纳克瑞昂。事实上,即使跟银河帝国当年如日中天的国势相比,我们现在也比他们强大许多。我们一个分遣队就能击败整个帝国舰队,并且有能力占领银河任何星区,甚至在敌人灰飞烟灭之后,战士们还不知道已经打过一仗呢。”
  “我们可不是跟银河帝国作战,我们的敌人来自当今各个行星和星区。”
  “他们都没有基地这么先进的科技,我们现在就足以收服整个银河。”
  “根据谢顿计画,未来五百年间我们还不能那么做。”
  “谢顿计画低估了科技发展的速率。我们现在就能这么做!不要误会我的话,我不是说我们现在‘将要’这么做;也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这么做,我只是说我们现在‘能够’这么做。”
  “柯代尔,你一辈子都住在端点星上,所以完全不了解银河的局势。我们所拥有的舰队与科技,的确能够击败其他世界的军队,然而我们若是以武力征服整个银河,就注定会造成一个叛乱此起彼落、到处充满敌意的局面,我们绝对没有能力统治这样的银河——叫那些战舰立刻撤离!”
  “我说过办不到,杜宾。你想想看,倘若盖娅并非只是神话呢?”
  杜宾没有立即回答,他审视着柯代尔的脸孔,彷佛急于窥知对方的内心。“一个位在超空间的世界还不是神话?”
  “一个位在超空间的世界当然是迷信,然而即使是迷信,也可能包藏着真实的核心。那个人,那个遭到放逐的崔维兹,依照他的说法,盖娅好像是普通空间中的一个真实世界。如果他的说法正确呢?”
  “荒唐!我可不信。”
  “不信?能否请你暂且相信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曾经保护赛协尔避开骡的侵略,又一直在帮助它对抗基地!”
  “你这样说是自相矛盾,盖娅如何能够帮助赛协尔人抵御基地?我们不是刚刚派出舰队来吗?”
  “舰队不是要进军赛协尔,而是准备进军盖娅。那个世界如此神秘莫测,又如此小心翼翼地销声匿迹,它明明在太空某一个角落,却有办法让邻近世界以为它在超空间中。甚至连最精确、最完整的电脑化银河舆图,也未能搜录到它的资料。”
  “照你这么说,它必定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世界,因为它必定有办法操控人的心灵。”
  “而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在赛协尔流传的故事中,有一则说骡就是盖娅派出来劫掠银河的?骡不是也会操控心灵吗?”
  “那么,盖娅是个充满了骡的世界喽?”
  “你敢确定不是吗?”
  “这么说的话,它又为什么不是重生的第二基地?”
  “是啊,为什么没这个可能呢?难道不该好好调查一下吗?”
  杜宾渐渐冷静下来。他原本脸上一直挂着轻蔑的冷笑,现在却低下了头,抬眼瞪着对方。“如果你这话当真,这样的调查难道就不危险吗?”
  “危险吗?”
  “你用反问来回答我的问题,就表示你心中也没有合理的答案。如果要对付的是一大群骡,或者是第二基地,几艘战舰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事实上,万一这些推论真的成立,有没有可能盖娅正在引诱你们自取灭亡?听好,你说谢顿计画虽然只完成了一半,但基地现在就能建立一个帝国,而我也警告过你,你们这样做会冲过了头,谢顿计画一定有办法逼你们慢下来。假若盖娅真的存在,而且它的身份也如你们所料,那么这一切很可能就是一个制动的策略。现在就主动撤离吧,否则你们很快便会被迫转进;现在还能以和平而不流血的方式收场,坚持下去却将演变成悲惨的败退。我再说一次,赶快把战舰撤走。”
  “我说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老实告诉你,杜宾,布拉诺市长打算亲自登上战舰。而且,我们的斥候舰已经飞掠过超空间,顺利抵达了所谓盖娅系的领域。”
  杜宾的眼珠几乎爆了出来。“我告诉你,那绝对会引发一场战争。”
  “你是我们的大使,你要设法阻止这场战争,不论那些赛协尔人需要什么保证,你都可以对他们拍胸脯。同时,你要否认我方有任何不良企图。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你就索性告诉他们,最好的对策便是隔山观虎斗,等着让盖娅来收拾我们。随便你爱怎么说都可以,总之不要让他们轻举妄动。”
  柯代尔略停了一下,凝视着杜宾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说:“真的,就是如此而已。据我所知,基地的船舰不会登陆赛协尔联盟任何一个世界,也不会穿越属于联盟的任何一处空间。话又说回来,如果赛协尔船舰越出他们的疆域,也就是说进入了基地的势力范围,想要来向我们挑衅的话,就会立刻化成一团烟尘。把这点也跟他们切实讲清楚,让那些赛协尔人乖乖待着。如果你失败了,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直到目前为止,你做的只是个闲差事,杜宾,如今是你担负重任的时候了,未来几个星期将决定一切。假如你让我们失望的话,那么银河虽大,你也无法找到一处藏身之地。”
  当通讯陡然终止,影像消失,柯代尔脸上早已没有任何愉悦或友善的表情。
  杜宾则张大了嘴,愣愣地望着柯代尔刚才现身的位置。

  5

  葛兰·崔维兹猛扯着头发,像是想知道自己会不会痛,究竟还正不正常,“你现在的心理状态如何?”他突然问裴洛拉特。
  “心理状态?”裴洛拉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对啊,我们现在已经被逮到啦。我们的太空船遭到外力控制,被硬生生地拉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你会不会感到惊慌?”
  裴洛拉特那张长脸露出些许忧郁。“没有。”他答道:“当然,我不会觉得高兴,而且的确有点担心,但是我却没有感到惊慌失措。”
  “我也没有,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们应该非常慌乱才对,为什么我们没有这种反应?”
  “这正是我们所预期的,葛兰,我们知道会遇上这样不寻常的事。”
  崔维兹转身面向萤幕,它始终锁定太空站的画面,只不过现在太空站变得更大,这代表他们更接近了。
  在他看来,那座太空站的外型没什么惊人之处,根本瞧不出有任何超科技。事实上,它似乎还显得有点原始——但是它有办法制住他们的太空艇。
  他再转头对裴洛拉特说:“我现在的思绪条理分明,詹诺夫,简直怪透了!我很想相信那是因为我不是个懦夫,所以在巨大压力下也能有优异的表现,这样是有点自夸,不过我想每个人都免不了。但事实上,我现在应该坐立不安,头冒冷汗才对。我们或许曾预料到会发生一些不寻常的事,但是那却于事无补,我们现在仍旧一筹莫展,而且可能会死在这里。”
  裴洛拉特说:“我并不这么想,葛兰。如果盖娅人能在远方操控这艘太空船,难道他们就不能从远距离杀害我们吗?既然我们还活着……”
  “可是我们并非完全安然无事,我们太过冷静,告诉你,我相信他们给我们打了无形镇静剂。”
  “为什么?”
  “为了让我们的精神状态完好如初吧,我想。他们可能是想审问我们,之后或许就会把我们杀掉。”
  “假如他们想审问我们,那就代表他们理性还够。因此,如果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他们是不会无缘无故杀害我们的。”
  崔维兹上身往椅背用力一靠(椅背立刻向后弯曲,他们至少没有把座椅的功能也一并剥夺),同时把双脚翘在桌上——那里本来是他的双手与电脑进行接触的地方。“他们也许相当聪明,有办法罗织一个正当无比的理由。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即使影响了我们的心灵,也没有做得太过分。比方说,假使换成了骡,他会让我们渴望前进,我们会迫不及待、会血脉贲张,身上每一根纤维都会狂喊着赶快走。”
  说到这里,崔维兹伸手指了指太空站,问道:“你有这种感觉吗,詹诺夫?”
  “当然没有。”
  “你看,我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可以尽情地冷静分析和推理。这实在太奇怪了!可是我又能肯定这一点吗?我是不是处于一种惊惶、慌乱、疯狂的状态,可是却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正在尽情地冷静分析和推理?”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感觉你的精神很正常——但这或许是我的精神跟你一样不正常,也处于同样的幻觉之中。不过这种辩证一点用也没有。也许所有人类精神全不正常,全都陷于同一个幻觉之中,真实的宇宙可能是一片浑沌混乱,这种说法同样也无法反证。可是我们除了相信自己的理智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然后他突然改变话题说:“事实上,我自己也正在做一项推论。”
  “是什么?”
  “嗯,我们曾经猜想盖娅或许是骡的故乡,也有可能是死灰复燃的第二基地,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更合理的第三种可能?”
  “什么第三种可能?”
  裴洛拉特没有看崔维兹,他的眼睛似乎在凝视自己内心,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我们发现,盖娅这个世界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尽全力保持绝对的隔绝状态。它从未试图与其他世界接触,甚至连它的近邻赛协尔联盟也不例外。如果他们击毁舰队的故事属实,它某一方面的科学必定极为先进,他们现在有能力控制我们,也可证明这一点。然而,他们却未曾试图扩张自己的势力,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要受到打扰。”
  崔维兹眯起了眼睛。“所以呢?”
  “这全都不像是人类的行径。人类两万多年的太空时代,就是一部连续不断的扩张史,到了今天,所有已知适于住人的世界差不多都有人迹。在殖民银河的过程中,几乎每个行星都经历过你争我夺的阶段,几乎每个世界都跟邻邦抢过地盘。如果盖娅在这方面的表现如此异于人类,也许因为它真是——非人所组成的世界。”
  崔维兹摇了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裴洛拉特用急切的口吻说:“我曾经告诉你,人类是银河中唯一演化成功的智慧型生物,这一点其实是一个大谜。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难道某颗行星上,就不可能有另一种完全没有人类扩张倾向的智慧型生物?”裴洛拉特越说越激动,“事实上,银河中可能有百万种智慧型生物,但只有一种是扩张主义者——那就是我们。其他的都安分守己地待在母星,隐藏起来……”
  “简直荒谬绝伦!”崔维兹说:“要真是这样,我们早就遇到他们了,我们早已登陆那些世界。他们会发展出各种型态、各种程度的科技,而其中大多数都无法阻止我们,但我们一个都没有遇见过。天啊!我们甚至从未发现非人文明的遗迹或遗址,对不对?你是历史学家,所以请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我们的确没有发现过。可是葛兰,眼前也许就有一个!就是这个!”
  “我可不信,你说它的名字叫盖娅,那是源自一种古代的方言,意思就是‘地球’,这怎么可能是非人的文明?”
  “盖娅这个名字是人类帮它取的——谁知道为什么?和古老的地球名称类似也许只是巧合。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被引诱到盖娅来——这一点前几天你曾经仔细分析过,还有我们现在被硬生生地吸过去,这两件事都是盖娅人并非人类的佐证。”
  “为什么?这跟他们是不是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对我们,也就是人类,感到好奇。l
  崔维兹说:“詹诺夫,你已经语无伦次了。过去数千年来,盖娅的周围星空满是人类,他们为何现在才感到好奇?为什么以前没有?即使现在才变得好奇,为什么又会选上我们?如果他们想要研究人类与人类的文化,为什么不利用赛协尔的世界?为什么大老远把我们从端点星引来这里?”
  “他们也许对基地有兴趣。”
  “胡说八道,”崔维兹以激烈的口气说:“詹诺夫,要是你老是想着非人的智慧型生物,你就会以为他们真的存在。我想,如果你认为将要遇见的是非人生物,你就不会担心被捕,不会担心束手无策,甚至不会担心遭到杀害——只会担心他们没有给你充分的时间,满足你的好奇心。”
  裴洛拉特气得结结巴巴,反驳了一大串,久久才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好吧,也许你对,葛兰,不过我暂时还不愿意放弃这个想法。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知道谁对谁错——你看!”他突然伸手指着萤幕。
  崔维兹由于争辩得太过激动,视线早已离开萤幕,现在才回过头来。“什么东西?”
  “那是不是一艘刚从太空站起飞的船舰?”
  “是有个东西,”崔维兹回答得很勉强。“但我还看不清楚,我也无法再将画面放大,现在的放大率已经到了极限。”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它似乎朝我们飞过来,我猜那是一艘太空船,我们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样的赌?”
  崔维兹用嘲讽的语气说道:“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回到端点星,我们就去好好大吃一顿,彼此还能请几个陪客,最多不超过——嗯,四个人吧。假如那艘太空船上载的不是人类,那么就由我请客,反之就记你的帐。”
  “我愿意跟你赌。”裴洛拉特说。
  “那就一言为定。”崔维兹说完又开始盯着萤幕,试图看清楚太空船的细部。不过他自己也有点怀疑,不太相信能发现什么确切的特征,可以判断里面载的究竟是不是人类。

  6

  布拉诺铁灰色的头发梳得整齐光洁,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就像仍待在市长官邸,让人一点都看下出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二次深入太空。(严格说来应该是第三次,不过第一次并不算数,那只是她跟父母去卡尔根的度假旅行。)
  她用带着些许厌倦的口气,对柯代尔说道:“毕竟,杜宾的职责就是向我们提供意见,并且适时警告我们。很好,他的确很尽责,这一点我不会怪他。”
  此时柯代尔也在市长的战舰上——这是为了能与她面对面交谈,因为影像沟通难免会产生心理障碍。听到市长这么说,柯代尔回答道:“他在那个职位上待得太久,想法已经开始被赛协尔人同化了。”
  “那是大使这一行的职业危险之一,里奥诺。等到这事解决之后,我们让他好好休个长假,然后调他到别的地方去。他算得上是个能干的人——至少,他还有点警觉性,晓得立即回报崔维兹的消息。”
  柯代尔微微笑了笑。“没错,他告诉我说,虽然他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但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看,市长女士,即使他判断这样做并不妥当,他也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崔维兹刚进入赛协尔联盟领空之后,我就马上通知了这位杜宾大使,要他把所有跟那小子有关的消息即刻转来。”
  “哦?”布拉诺市长转换了一下坐姿,好把柯代尔的脸看得更清楚。“你为什么会那么做呢?”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基于最简单的理由。崔维兹驾驶一艘新型的基地军用航具,这一点赛协尔人必定会注意到;他又是个不具外交人员身分的小傻瓜,这一点他们必定也会注意到。因此,他有可能会遇上麻烦,而基地人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不论在银河何处遇到麻烦,都能找最近的基地驻外代表求助。说实话,我个人并不在乎崔维兹会遇到什么麻烦,那也许还能帮他早点长大,对他有莫大的助益。问题是你送他出去,是要他做你的避雷针,所以我要他好好发挥功能,也就是说当闪电击下时,能够让你估算出闪电的源头。所以我特别叮咛最近处的基地代表,要他好好注意崔维兹的动向,就是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嗯,现在我才明白杜宾的反应为何如此强烈,因为我也送了一道类似的训令给他。他接连从我们两人这里分别接到指示,难怪只是几艘基地战舰接近,他就以为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是,里奥诺,你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就迳自送出这样的训令呢?”
  柯代尔泰然自若地答道:“如果我做的每件事都要把你扯进去,那你就没时间当市长了。可是你怎么也不先知会我一声呢?”
  布拉诺以尖酸的口气说:“如果我把自己每一个想法都告诉你,里奥诺,那你就未免知道得太多了。不过这不重要,杜宾的警告一样没什么大不了。至于赛协尔人的大惊小怪也是小事一桩,我在乎的是崔维兹。”
  “我们的斥候舰已经发现了康普,他正在跟踪崔维兹,他们两人都十分谨慎地向盖娅挺进。”
  “我有那些斥候舰的完整报告,里奥诺,崔维兹和康普显然都没有把盖娅当作神话。”
  “大家都对有关盖娅的迷信嗤之以鼻,市长女士,不过大家也都在想:‘可是万一……’甚至连杜宾大使都对它有点忌讳。这可能是赛协尔人的高明策略,是他们的一种保护色。他们捏造出一个神秘无敌的世界,并且将这些故事散播出去,外人听到之后,不但会对那个世界敬而远之,同时也会远远避开附近的世界——例如赛协尔联盟。”
  “你认为这就是骡未曾招惹赛协尔的原因?”
  “有可能。”
  “基地也从来没有碰过赛协尔,你不至于认为这也是由于盖娅吧?没有任何纪录显示我们过去曾听说过那个世界。”
  “我承认,我们的档案没有半条有关盖娅的资料。可是长久以来,我们对赛协尔联盟一向十分客气,这一点也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
  “那么,希望赛协尔政府的确相信盖娅的可怕力量,即使相信一点点也好——虽然杜宾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呢?”
  “因为如此的话,赛协尔联盟就不会反对我们接近盖娅。他们对这个行动越是反感,就越会确信应该袖手旁观,好让盖娅吞噬我们。他们会认为,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足以警戒未来的侵略者。”
  “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市长?假如盖娅真是那么可怕?”
  布拉诺露出了微笑。 “你自己怎么也会提出‘万一怎么样……’的问题,里奥诺?”
  “我必须提出各种可能性,市长,这是我的职责。”
  “假如盖娅真的那么可怕,那么我的避雷针崔维兹就会首当其冲,康普可能也会一块倒楣——而我正希望如此。”
  “你希望如此?为什么?”
  “因为这么一来,盖娅便会过度轻敌,这种情势对我们非常有利。他们会低估我们的实力,变得比较容易对付。”
  “但是如果过于轻敌的是我们自己呢?”
  “我们并没有。”布拉诺说得斩钉截铁。
  “这些盖娅人——不论他们是何方神圣——很有可能是我们前所未见的敌人,因而我们无法准确估算危险的程度。我只是提醒你,市长,这个可能性也应该加以权衡。”
  “是吗?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里奥诺?”
  “因为我发觉,你认为盖娅充其量不过是第二基地,不会再有更糟的情况。我甚至怀疑,你认为它根本就是第二基地。但赛协尔却有一段很特殊的历史,即使在帝国时代亦然。当时,唯独赛协尔拥有相当的自治权,即使在某些所谓‘坏皇帝’的统治下,赛协尔也能奇迹般地免除一些苛捐杂税。简言之,早在帝政时期,赛协尔似乎已经受到盖娅的保护。”
  “所以呢?”
  “可是第二基地却是哈里·谢顿亲手创建,和我们这个基地同时诞生。第二基地在帝政时期并不存在,可是盖娅却已经在那里。因此,盖娅绝不会是第二基地。它是另外一个组织——而且,还有可能是个更可怕的组织。”
  “我并不打算被未知的事物吓倒,里奥诺。可能的威胁来源总共有两类——有形的武器与精神的武器,对于这两者,我们都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回到你的战舰去,叫舰队一律守在赛协尔外围。我这艘战舰要单独向盖娅推进,但是会随时和你们保持联络,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们要在一跃之后就能与我们会合。去吧,里奥诺,还有,把你脸上那种愁容给我抹掉。”
  “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吗?你确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确定,”她绷着脸说:“我也研究过赛协尔的历史,盖娅不可能是第二基地。可是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收到了斥候舰的完整报告,从这些报告中……”
  “怎么样?”
  “嗯,我知道了第二基地所在位置,我们要一举解决这两个敌人,里奥诺。让我们首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七章 盖娅

  1

  由太空站飞出来的那艘太空船,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抵达远星号附近,崔维兹感觉这几个小时如坐针毡。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崔维兹会试图呼叫那艘太空船,并期待对方有所回应。假如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就会开始采取闪避行动。
  由于太空艇毫无武装,又一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现在电脑对他的指令有极严格的选择,如果他发出与太空艇运动相关的指令,电脑一概不会有任何反应。
  不过,至少太空艇内部一切正常。维生系统维持着最佳工作状态,因此他与裴洛拉特没有任何生理上的不适。然而这一点却无济于事,无聊的等待与即将面临的未知数,令他身心越来越疲倦。他发现裴洛拉特似乎很镇定,心中下禁冒起一股无名火。而裴洛拉特好像还故意火上加油,偏偏选他没食欲的时候,开了一个鸡丁罐头。罐头打开之后立刻自动加热,不一会儿冒出了蒸气,裴洛拉特随即吃将起来。
  崔维兹没好气地说:“天啊,詹诺夫!好臭!”
  裴洛拉特好像吓了一跳,连忙将罐头凑到鼻端闻了闻。“我觉得味道很香啊,葛兰。”
  崔维兹摇了摇头。 “别管我,我只是在胡言乱语。不过你总该用把叉子,否则你的指头整天都会有鸡肉的味道。”
  裴洛拉特很讶异,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正在想别的事情。”
  崔维兹又用嘲讽的语气说道:“你是否有兴趣猜一猜,那艘太空船上的非人生物应该是什么模样?”他现在感觉很羞愧,因为自己竟然没有裴洛拉特镇定。他好歹曾经在舰队服役过(不过当然没有实战经验),而裴洛拉特只是个历史学家。可是现在,这位旅伴却能安然地坐在那里。
  裴洛拉特答道:“在与地球完全不同的环境中,演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实在是无法想像。可能性也许并非无穷多,但也一定多得数不清。不过,我可以推测他们绝非蛮不讲理或凶残成性,我相信他们会以文明的方式对待我们。否则的话,我们现在早就死了。”
  “至少你还能冷静思考,好朋友,你还能够保持镇静。我的神经却仿佛在和他们的无形镇静剂对抗,我有股异常的冲动,老想站起来踱几步……那艘该死的太空船怎么还没到?”
  裴洛拉特说:“我是一个惯于被动的人,葛兰。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新的文献出土,平常只能埋头钻研既有的资料。除了等待之外,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而你却是一个行动派,一旦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你就会感到痛苦莫名。”
  崔维兹紧绷的情绪顿时轻松了些,他喃喃说道:“我低估了你的观察力,詹诺夫。”
  “不,你没有低估我。”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说:“然而,即使是一个天真的学者,有时也能从生活中领悟出一些道理。”
  “而即使是最精明的政治人物,有时也可能执迷不悟。”
  “我可没有那么说,葛兰。”
  “你没有说,是我说的,所以我要积极一点。我至少还可以目测观察——那艘太空船已经相当接近了,看得出来,它似乎极为原始。”
  “似乎?”
  崔维兹说:“如果它是其他智慧型生物制造的,那么表面上的原始,实际上可能只是非人文明的特征。”
  “你也认为它可能是非人文明的产物?”裴洛拉特问道,他兴奋得脸色都有点泛红。
  “我还不能确定。我认为,人造器物不论因为文化差异而有多大不同,若与另一种生物制造的器物相较,顶多也只能算是大同小异。”
  “那只不过是你的猜想罢了。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接触过不同的文化,却从未发现不同的智慧型物种,根本无从判断非人文明的器物会有多大差异。”
  “鱼类、海豚、企鹅、乌贼这些据说是源自地球的生物,以及甚至不是地球物种的围韧,它们在黏滞介质中运动的办法,都是将身体演化成流线型。因此,这些生物的基因构造虽然截然不同,外型却没多大差别——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乌贼的触手和围韧的螺旋状振器,”裴洛拉特反驳道:“两者之间有极大不同,也跟其他那些脊椎动物的鳍、蹼或鳍状肢完全没有相似之处——文明的产物也可能如此。”
  “无论如何,”崔维兹说:“我感觉心情好多了。跟你胡扯这么一大堆,我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下来。我想,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将会遇见什么。那艘太空船无法和我们接驳,所以不论上面是什么样的生物,都必须藉着旧式的索链荡过来,或者他们会用什么方法,驱策我们两人自动摆荡过去——除非上面真是什么非人生物,拥有全然迥异的接驳系统。”
  “那艘太空船有多大?”
  “我没有办法用远星号的电脑和雷达来计算距离,所以无法估计它的尺度。”
  一条索链突然向远星号婉蜒地游移过来。
  崔维兹说:“这有两种可能,其一为上面的确是人类:其二为非人生物也使用相同的装置。或许在这种情况之下,除了索链之外根本没有第二种工具。”
  “他们可以用一根管子,”裴洛拉特说:“或者一个水平梯。”
  “那些东西都没有韧性,很难用来联系两艘船舰。你得用一种既强固又有韧性的东西。”
  索链触及远星号时,太空艇坚硬的外壳(连带内部的空气)震动了一下,发出一阵闷沉的铿锵声。接着,那艘太空船开始进行速率微调,以使两者达到一致的速度,此时索链看起来像一条在太空游走的长蛇。等到微调完成之后,索链终于达到相对静止的状态。
  然后那艘太空船的表面出现一个黑点,像瞳孔一样越变越大。
  崔维兹嘀咕道:“竟然不是自动滑门,而是伸屈隔板。”
  “非人文明?”
  “还很难讲,可是很有意思。”
  一个人形出现在画面上。
  裴洛拉特紧抿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用失望的口气说:“太可惜了,是人类。”
  “还是很难讲,”崔维兹以冷静的口气分析道:“我们现在能够断定的,只是那个躯体好像有五个突起,可能是头部与双手、双脚,却也可能根本不是——等一等!”
  “什么?”
  “它的动作比我预料的更迅速俐落——啊!”
  “又怎么啦?”
  “它配备有某种推进装置,我看得出不是火箭式推进器,但它绝不是只靠拉动索链前进。尽管如此,这也没法保证它就是人类。”
  虽然那个人形顺着索链迅疾而至,太空艇中的人却觉得等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外面终于传来一阵噪音。
  崔维兹说:“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马上就要进来了,我决定它一出现就立刻动手。”他已经握紧了拳头。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放轻松点,”裴洛拉特说:“它也许比我们强壮,而且能够控制我们的心灵,那艘太空船上一定还有同伙。我们最好还是稍安勿躁,先看看面对的是什么角色再说。”
  “你倒是越来越深谋远虑,詹诺夫,”崔维兹说:“而小弟我反而越来越冲动啦。”
  他们又听见了气闸开闭的声音,最后,那个人形终于出现在太空艇内。
  “差不多普通的尺寸,”裴洛拉特喃喃说道:“那件太空衣里可以塞进一个人类。”
  “这种型式的太空衣我从来没见过,甚至也没听说过,不过我认为,它仍然没有超出人类制品的范围——根本无法提供进一步线索。”
  现在,穿着太空衣的人形站在两人面前。太空衣上面是一个圆形罩盔,如果罩盔面板是玻璃制品,那也是一种单向透光的玻璃,完全看不见里面。
  那个人形将一只上肢抬到罩盔旁边,迅速碰了下某个开关,崔维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罩盔就脱开太空衣,被举了起来。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张年轻娇媚的脸蛋。来者无疑是一位美丽的女郎。

  2

  裴洛拉特原本毫无表情的长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惊愕与茫然。他用迟疑的口气问道:“你是人类吗?”
  女郎的眉毛往上一挑,嘴唇立时噘了起来。从她这个反应看来,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听到了一种陌生的语言,不了解对方说些什么,或是她虽然听懂了那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将右手伸到左侧一拉,整件太空衣立时解开,好像原本只是由一排铰链拴住,她跨了出来,那套太空衣在原处伫立一会儿,发出一声如人声的轻叹,才终于垮成一团。
  一旦褪下臃肿的太空衣,女郎看起来就更年轻了。她穿着一套宽松而半透明的衣服,外袍刚好及膝,里层的少数几件也若隐若现。
  她的胸部不大,腰肢很细,臀部浑圆而饱满。隐约可见的大腿看来相当壮硕,小腿曲线由膝盖到美丽的脚踝都十分修长。她有一头及肩的黑色秀发,黑色的眼珠又大又亮,丰满的嘴唇微微翘向一边。
  她低头打量了自己一下,然后开口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这句话证明她完全了解对方的语言。
  她说的银河标准语有一点生硬,好像刻意要将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准确。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微微笑着说:“这点我绝对无法否认,你是百分之百的人类,而且是赏心悦目的人类。”
  年轻女郎将两臂向外一伸,仿佛邀请他们再看仔细些。“但愿如此,两位先生,许多男士都爱死了这副躯体。”
  裴洛拉特说:“我倒宁愿为了爱它而好好活着。”他感到有点意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油腔滑调。
  “说得好,”女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旦占有这副躯体之后,所有相思的叹息都转变为狂喜的赞叹。”
  说完她就哈哈大笑,裴洛拉特也跟着笑了起来。
  听到这几句对话,崔维兹的额头不禁皱了起来。他突然凶巴巴地问道:“你几岁了?”
  被他这么一吼,女郎显得有点畏怯。“二十三——两位先生。”
  “你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
  “我是来护送你们到盖娅去的。”她的银河标准语突然变得有点不标准了,好像将某些单母音发成了双母音。
  “你一个女孩子来护送我们?”
  女郎立刻显出严肃的神情,一副当家作主的模样。她说:“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盖娅,管理太空站是我当前的职责。”
  “你当前的职责?太空站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她的语气充满著骄傲。
  “那么它现在是空的喽?”
  “我已经不在上面了,两位先生,但它并不是空的,它还在那里。”
  “它?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指那座太空站,它是盖娅。它不需要我,也能抓住你们的太空船。”
  “那么你又在太空站里做什么呢?”
  “那是我当前的职责。”
  裴洛拉特扯扯崔维兹的袖子,结果却被甩开,但他仍不放弃。“葛兰,”他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劝崔维兹:“不要对她大吼大叫,她只是个女孩子,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崔维兹怒气冲冲地摇着头,裴洛拉特却已经开口说:“年轻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女郎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是回应裴洛拉特温和的语调。她答道:“宝绮思。”
  “宝绮思?”裴洛拉特说:“非常好听的名字,想必这还不是你的全名吧。”
  “当然不是,名字那么短有什么好处,那样到处都会碰到同名的人,根本没办法分辨谁是谁,男士们还会搞不清哪个才是该爱死的躯体——我的全名是宝绮思奴比雅蕊拉。”
  “这可实在很拗口。”
  “什么?七、八个字怎么能算拗口?我有些朋友的名字长达十五个字,而且从来打不定主意该让朋友怎么称呼。我打从十五岁开始,就一直用宝绮思这个名字,我妈妈以前叫我‘奴比’,不知道你们能否想像这种事情。”
  “在银河标准语中,‘宝绮思’代表的是‘无上欢喜’或者‘快乐至极’的意思。”裴洛拉特说。
  “在盖娅的语言中也是这个意思,它跟银河标准语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而‘无上欢喜’正是我想带给别人的印象。”
  “我的名字叫詹诺夫·裴洛拉特。”
  “我知道,而另外这位先生——这个大嗓门——叫作葛兰·崔维兹,我们是由赛协尔听来的。”
  崔维兹立刻眯起双眼,问道:“你又是怎样听来的?”
  宝绮思转身望着他,以平静的口气说:“不是我,是盖娅听来的。”
  裴洛拉特说:“宝绮思小姐,我可不可以跟我的同伴私下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我不会耽搁太久的。”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猛扯着崔维兹的手肘,硬把他拖到隔壁房间去。
  两人避开宝绮思后,崔维兹悄声问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我确定她仍然听得到我们说话,可能还有办法读取我们的心思,这该死的东西。”
  “不管她能不能听得到,我们暂时需要一点隔绝的感觉。听好,老弟,别再欺负她了,我们现在根本无计可施,拿她出气绝对不是办法。她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女孩,很可能跟我们一样身不由己。其实,只要她人在这艘太空船上,我们大概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若是他们打算摧毁远星号,就不会让她到这里来。如果你一直像个凶神恶煞,他们可能会撤走她,然后摧毁这艘太空船——当然还包括在里面的我们两个。”
  “我可不喜欢任人摆布。”崔维兹气急败坏地说。
  “谁又喜欢呢?可是凶巴巴的态度无济于事,只会让你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凶神恶煞。喔,亲爱的兄弟,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凶巴巴地对你,如果我过分苛责你的话,你也一定要原谅我,但是无论如何也不用把气出在那个女孩身上。”
  “詹诺夫,她的年纪可以当你的么女了。”
  裴洛拉特立即正色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对她和颜悦色,我可不懂你这句话有什么言外之意。”
  崔维兹想了想,脸上的阴霾随即一扫而空。“很好,你说得对,是我错了。不过他们派一个小女孩来,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至少也该派个什么军官来,让我们多少感到有点分量。只派一个小女孩?还一直说这都是盖娅的意思?”
  “她指的也许是某位以盖娅当作荣衔的领导者,或者是指这个行星的议会。我们迟早会查出真相,但也许不是直接问出来。”
  “男人爱死了她那副躯体!”崔维兹说:“呸!因为她屁股大!”
  “没有人要你去爱死它,葛兰。”裴洛拉特好言相劝。“好啦!让她自嘲一番又有何妨,我自己倒认为这样很有意思,而且满友善的。”
  两人发现宝绮思站在电脑旁边,正俯身打量着电脑的元件。她的双手一直背在背后,彷佛生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当他们低头钻过矮小的舱门时,宝绮思便拾起头来。“这实在是一艘了不起的太空船,”她说:“这些东西至少有一半我完全没概念,不过你们如果要给我一份见面礼,当然再也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它好漂亮,让我的太空船相形见绌。”
  她脸上突然显现强烈的好奇。“你们真是从基地来的?”
  “你又是如何听说基地的?”裴洛拉特反问道。
  “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主要是由于骡的缘故。”
  “为什么是由于骡的缘故呢,宝绮思?”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啊,先……你的名字可以用哪个字当简称,先生?”
  裴洛拉特说:“‘詹’或‘裴’都可以,你喜欢哪一个?”
  “他曾经是我们的一份子,裴,”宝绮思露出了老朋友般的笑容,“他生于盖娅,可是似乎没有人知道确实的地点。”
  崔维兹接口道:“我想他一定是盖娅的英雄,宝绮思,思?”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过分友善,几乎有点太过热切了。
  崔维兹一面说,一面朝裴洛拉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放心。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称我‘崔’。”
  “喔,不对,”她立刻否认。“他是一名罪犯,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盖娅,谁都不应该这么做。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溜走的,反正他就是溜掉了。我猜这就是他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基地最后把他打败了。”
  “是第二基地吗?”崔维兹问。
  “还有另一个吗?我相信如果好好想一想,我应该就会知道,但是我对历史没有兴趣,真的。我的想法是,只有盖娅认为最有用的东西,我才会感到兴趣。如果我对历史毫不注意,那是因为历史学家已经够多了,或者因为我天生就不合适。我可能正在接受太空技师的养成训练,我一直被指派从事这一类工作,而且我好像也很喜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假如我不喜欢的话……”
  她说得越来越快,几乎没有换气,崔维兹好下容易才插进一句话:“到底谁是盖娅?”
  宝绮思露出困惑的表情。“盖娅就是盖娅——拜托,裴、崔,让我们办正事吧,我们得赶紧着陆。”
  “我们现在不是正在降落吗?”
  “没错,可是太慢了。盖娅觉得,如果你们让这艘太空船发挥潜力,速度会比现在快得多。你们愿意这么做吗?”
  “我们可以做得到,”崔维兹绷着脸答道:“然而,如果让我重新控制这艘太空船,我不是很可能立刻朝反方向飞走吗?”
  宝绮思哈哈大笑。 “你这个人真有趣。盖娅不想让你走的方向,你当然没办法走;可是盖哑要你走的方向,你却可以走得比现在更快。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崔维兹说:“我也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幽默感。我应该在哪里着陆呢?”
  “这个你不用操心,只管往下降,最后就会在正确的地点着陆。盖娅会确保你能做到这一点。”
  裴洛拉特说:“而你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宝绮思,以便确保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吗?”
  “这一点我自信还能做到,让我想想看,本人通常的服务费——我是指这种服务——可以直接由本人的收支卡入帐。”
  “而另外的服务呢?”
  宝绮思咯咯笑了起来。“你真是个老不羞。”
  裴洛拉特马上不敢再多说话。

  3

  当太空艇朝盖娅高速俯冲时,宝绮思兴奋得像个无邪的小孩:“根本没有加速度的感觉嘛!”
  “这是重力驱动的太空船,”裴洛拉特说:“每一样东西都同时被加速,包括我们在内,所以我们什么也感觉不到。”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裴?”
  裴洛拉特耸了耸肩。“我想崔应该知道,”他说:“不过我想他目前没有心情谈这个。”
  崔维兹正操纵着太空艇,顺着盖娅的重力势阱猛然下冲。宝绮思刚才说的一点都不错,对于他所下达的指令,电脑只能接受一部分——当他试图斜向跨越重力线的时候,电脑虽然显得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接受了;当他试着向上攀升时,电脑却完全没有反应。
  他仍旧不是太空艇的主人。
  裴洛拉特好言劝道:“你降落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些,葛兰?”
  崔维兹尽量避免发火(主要还是为了裴洛拉特着想),他用单调平板的语调说道:“那位小姐说盖娅会照顾我们。”
  宝绮思说:“是啊,裴,盖娅不会让太空船做任何危险的事。你们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当然有,”裴洛拉特说:“你想吃什么?”
  “不要肉类,裴,”宝绮思很有定见地说:“不过我想吃些鱼类或蛋类,如果你们有蔬菜的话,也请给我来一点。”
  “我们有些食物是在赛协尔添购的,宝绮思。”裴洛拉特说:“我不太确定里面是什么,但是你也许会喜欢。”
  “好啊,那我就尝尝看。”宝绮思的语气听来不大有信心。
  “盖娅上的人都是素食者吗?”裴洛拉特问道。
  “很多都是。”宝绮思使劲点着头,又说:“不过也视情况而定,主要取决于身体需要何种养分。我最近对肉类没有胃口,所以我想自己目前并不需要。我现在也不想吃任何甜食,却觉得干酪很好吃,还有虾米,我猜也许是该减肥了。”她伸手“啪”地拍了一下右半边屁股,“这里就需要减掉二、三公斤。”
  “我倒不认为有这个需要,”裴洛拉特说:“这样子你坐着比较舒服。”
  宝绮思尽可能扭头打量自己的臀部。“喔,算啦,没什么关系。体重的增减应该顺其自然,我自己不应该太过操心。”
  这段时间崔维兹几乎没有说话,他正忙着跟远星号奋战。刚才他犹豫的时间稍久,以至于太空艇无法再做绕轨飞行,现在正从外气层底缘呼啸而过。崔维兹发现,这艘太空艇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那个外力好像已经学会如何操纵重力发动机。如今远星号显然一切自动,它沿着一条弧形轨迹升到稀薄的大气中,然后急遽减速;接着又自行选择一条路径,一路画着优美的弧线缓缓落下。
  宝绮思毫不理会空气阻力造成的尖锐噪音,只是自顾自地闻着罐头冒出来的蒸气。“这一定很适合我,裴,否则闻起来不会那么香,我也会感觉倒胃口。”她将一根纤细的手指伸进罐头,再用舌头舔了舔。“你猜得果然没错,正是虾米之类的东西,太好了!”
  此时,崔维兹向电脑愤愤举起双手,像是认输了。
  “小姐。”他的口气像是头一次见到她似的。
  “我的名字叫宝绮思。”她断然说。
  “好吧,宝绮思!你早就知道我们的名字。”
  “对啊,崔。”
  “你怎么会知道的?”
  “这点很重要,我必须知道才能顺利执行任务,所以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谁是曼恩·李·康普吗?”
  “如果对我而言很重要,那我就会知道。既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康普先生就不会到这来的。这一回,”她顿了一下,“除了你们两位,不会再有其他人来。”
  “等着瞧吧。”
  说完他就迳自向下俯瞰,发现这是一个多云的行星。云层没有结成厚实的一整块,但一片片散布得极为均匀,整个行星表面没有一处看得清楚。
  他将扫描仪调到微波频带,雷达幕随即亮了起来。地表几乎是天空的倒影,看来盖娅是一个由群岛构成的世界,跟端点星有些类似,不过岛屿的数目更多,而且大小与分布更为平均。其中没有太大或是过于孤立的岛屿,简直就像个行星规模的多岛海。虽然太空艇的轨道与赤道面的夹角很大,崔维兹却没有看到任何冰冠的踪迹。
  通常每个世界都会有些人口集中地带,这能从夜面的照明分布看出来。然而,他现在却看不出任何显著的人口集中趋势。
  “我会降落在首都附近吗,宝绮思?”崔维兹问。
  宝绮思轻描淡写地答道:“盖娅会让你降落在适当的地点。”
  “我比较喜欢大城市。”
  “你是指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地区?”
  “对。”
  “这得由盖娅决定。”
  太空艇继续向下降落,崔维兹开始猜测它将落在哪个岛上,藉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不管目的地是哪个岛,显然一个小时之内就要着陆了。

  4

  太空艇像羽毛般轻巧地落到地面,没有产生任何冲击,也完全没有异常的重力效应。三个人鱼贯走了出来,宝绮思在前头,接着是裴洛拉特,最后才是崔维兹。
  天气跟端点市的初夏相仿,不时吹来阵阵和风,多云的天空透出明亮的阳光,看来像是近午时分的光景。他们脚下是一大片绿地,一侧密植着排排树木,看来好像是一个果树园,另一侧则是绵长的海岸线。
  他们听到一些低沉的嗡嗡声,可能是某种昆虫类生物发出来的:头上还掠过一只飞鸟——或者是某种会飞的小型生物;远处又传来一连串“咔啦”、“咔啦”的声响,似乎是什么农机发出的噪音。
  第一个开口的是裴洛拉特,但他说的话与眼见耳闻都没有关系。他先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啊,好香,像是刚做好的苹果酱。”
  崔维兹说:“我们眼前可能就是一个苹果园,看来他们正在做苹果酱呢。”
  “反之,在你们的太空船上,”宝绮思说:“那味道闻起来却像……唉,反正很可怕。”
  “刚才在上面的时候,你并没有抱怨。”崔维兹回嘴道。
  “我得讲礼貌啊,我在你们的太空船上是客人。”
  “现在怎么不维持礼貌了呢?”
  “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你们成了客人,该轮到你们讲礼貌。”
  裴洛拉特急忙打圆场:“她说远星号有股怪味,我看也没有冤枉我们,葛兰。有没有办法给太空船换换空气?”
  “有——”崔维兹随即答道:“当然做得到。只要这个小东西能够向我们保证,不会有人对远星号动任何手脚。我们刚才已经领教过,她能以不寻常的力量控制太空船。”
  宝绮思立刻抬头挺胸,身子站得笔直。 “我并没有那么小。如果太空船不受外力控制,你就能把里面清理干净的话,我保证十分乐意跟你配合。”
  “那么,可以带我们去见你口中那位盖娅了吧?”崔维兹说。
  宝绮思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她答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崔,但我就是盖娅。”
  崔维兹立时瞠目结舌。他常常听到“收摄心神”这句成语,不过那都是比喻的说法。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实实在在经历了这种过程。他久久才吐出一个字:“你?”
  “是的,还有这片土地,那些树木,草丛中那只兔子,以及站在树林中的那个人;整个行星和它上面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是盖娅。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独立的有机体——可是全都分享一个整体的意识。其中无生命的行星占得最少,不同型式的生命占有不同比例,而人类占了绝大部分——但我们多少都拥有一部分。”
  裴洛拉特说:“我想,崔维兹,她所谓的盖娅,指的是某种群体意识。”
  崔维兹点了点头。“我也想到了——既然如此,宝绮思,是谁在统治这个世界呢?”
  宝绮思说:“它一切自治自理。那些树木自动自发地长得整整齐齐,它们繁殖得不多不少,刚好取代那些因各种原因死去的树木。人类需要多少苹果,就会采收多少苹果;而其他的动物,包括昆虫在内,都只摄取自己所需的分量,绝对不会多吃一点。”
  “每只昆虫都知道自己该吃多少,是吗?”崔维兹问道。
  “对,它们都懂——可以这么说。有需要的时候便会降雨,有时雨下得很大,那是因为必须如此;有时又会有持续不断的干旱,那也是因为的确有这个需要。”
  “雨点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是吗?”
  “对,它也懂得。”宝绮思一本正经地说:“在你的身体里面有各种不同的细胞,它们难道不晓得该做什么吗?比方说何时开始生长、何时停止生长;何时形成某种物质、何时又适时停止——它们产生那些物质时,还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就某个层次而言,每个细胞都是一座独立的化学工厂,但是它们所使用的原料,都来自共同的运输系统:它们所排放的废料,又全都送到共同的排放管道。就这样,每个细胞对整体意识都能做出一份贡献。”
  裴洛拉特听得有些着迷,他说:“这实在是太神奇了,你是说这颗行星是个超有机体,而你们全都是它的细胞?”
  “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画上等号。我们好比是细胞,但我们并不等于细胞,你能了解这个分际吗?”
  崔维兹随即问道:“你们在哪一方面跟细胞不同?”
  “我们自己就是由细胞构成的。相对于这些细胞而言,我们拥有一个群体意识。这种群体意识属于独立的有机体,拿我来说,便是一个人类……”
  “有着一副让男人爱死的躯体。”
  “完全正确。我的意识远超过任何一个细胞拥有的意识——两者的比例简直天差地远。然后,我们又是更高层次群体意识的一部分,但这个事实不会将我们贬低到细胞的层次,我仍旧是一个人——而在我们之上,是一个巨大的群体意识,它是我完全无法掌握的,就奸像我的二头肌细胞,怎么样也不能了解我的意识一样。”
  崔维兹说:“你们抓住我们的太空船,这项行动总该有人授意吧。”
  “不对,不是某个人!那是盖娅的意思,是我们全体的意思。”
  “连树木和土地也在内吗,宝绮思?”
  “它们的贡献非常少,但还是有一点。想想看,一位音乐家写出一首交响乐后,难道你会追问,那是他身上哪些特殊细胞授意与监督的结果吗?”
  裴洛拉特说道:“我认为,这个群体意识塑造出的群体心灵——姑且就这么称呼它——一定比个体心灵强大许多,就像一块肌肉远比一个肌肉细胞强壮。因此盖娅才能在很远的距离外,藉着控制我们那台电脑,捕获我们的太空船,而这个行星上的个体心灵却无法办到。”
  “你了解得非常透澈,裴。”宝绮思说道。
  “我也很了解,”崔维兹说:“这并没什么难懂的。可是你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是来攻击你们的,我们只是来这里找资料,为什么要抓我们?”
  “因为要跟你们谈谈。”
  “你可以在太空船上跟我们谈。”
  宝绮思严肃地摇了摇头。“我不是负责跟你们谈的人。”
  “你不是这个群体心灵的一部分吗?”
  “我当然是,然而我却不能像鸟那样飞,像昆虫那样鸣叫,或者长得像一棵树那样高。我做的事都是最适合我的,而我不是提供你们资讯的最佳人选——虽然那些讯息可以轻易放进我的脑海中。”
  “谁决定不放进你的脑海呢?”
  “我们全体决定的。”
  “那么,又会由谁来提供给我们?”
  “杜姆。”
  “杜姆是谁?”
  “这个嘛——”宝绮思说:“他的全名是恩杜姆安迪欧维查玛隆德雅索……等等等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场合,会使用不同的简称来称呼他,不过我一向都称他杜姆,我想你们两位也可以用这个简称。在我们这个行星,他可能是享有最多盖娅的人,他就住在这个岛上。他提出与你们见面的要求,而且也获得了允许。”
  “是谁允许的?”崔维兹问道,但他随即就想到了答案,“我知道,是你们全体决定的。”
  宝绮思点了点头。
  裴洛拉特说:“我们何时可以见到杜姆,宝绮思?”
  “马上就可以,裴,请跟我来,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当然还有你啦,崔。”
  “然后你就要走了?”裴洛拉特问。
  “你不希望我离开吗,裴?”
  “老实讲,我不希望。”
  “又来了,”她带他们走过果园旁一条平缓的石子路,一面走一面说:“男人见到我没有多久,都会开始对我着迷,即使是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无法克制少年般的热情。”
  裴洛拉特哈哈大笑。“我倒不怎么指望还有少年般的热情,宝绮思,可是如果我真有那种热情,我相信,也必定是由于你的缘故。”
  宝绮思说:“噢,不要低估你少年般的热情,我可以创造奇迹喔。”
  崔维兹觉得很不耐烦,他问道:“当我们抵达目的地之后,还要再等多久才能见到这位杜姆?”
  “他会在那里等你,毕竟,杜姆/盖娅筹备了好多年,才总算把你带来。”
  崔维兹立刻停下脚步,迅速向裴洛拉特望去。裴洛拉特则对他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形:你猜对了。
  宝绮思却始终直视着前方,同时以冷静的口吻说:“我知道,崔,你已经在怀疑我/我们/盖娅对你有兴趣。”
  “我/我们/盖娅?”裴洛拉特轻声复诵了一遍。
  宝绮思转头朝裴洛拉特嫣然一笑。“我们有一大套繁复的代名词,用来表达盖娅与个体的种种微妙关系。有空我可以好好向你解释,不过在此之前,我暂且沿用我/我们/盖娅这个代名词,它足以象征我想要表达的群体观念——请继续走吧,崔,杜姆正在等着呢。我不想强迫你的双脚违背你的意志,除非你习惯了,否则那会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崔维兹继续向前走,他注视着宝绮思,眼光中混杂着无比深沉的怀疑。

  5

  杜姆是一位老先生,现在,他正用音乐般流畅而抑扬顿挫的声调,吟诵着他那长达两百五十三个字的名字。
  “就某种程度而言,”他说:“这串名字就是我自己的略传,可以让听到或者读到、感应到的人,了解我的背景、我在整体中扮演的角色,以及我过去的种种成就。不过,五十多年以来,我都习惯别人称我杜姆,如果另有其他的杜姆出现,我可以改称为杜姆安迪欧,而在各种不同的专业领域中,我还会使用一些不同的简称。每过一个盖娅年,在我生日的那一天,我都会在心中默诵一遍自己的全名,就像我刚才念诵给你们听的那样。这样念可以给人很深的印象,但我自己难免会有点尴尬。”
  杜姆的身材又高又瘦,几乎到了皮包骨的地步。他的行动虽然有些迟缓,深陷的眼睛却闪着异样的青春光芒;高挺的鼻子又细又长,可是鼻孔张得很大;双手虽然布满青筋,不过看不出有关节炎的迹象。他穿着一件很长的袍子,颜色跟他的头发一样灰,一直垂到足踝附近,下面是一双凉鞋,脚趾全都裸露在外。
  崔维兹问道:“请问您今年高寿,阁下?”
  “请称呼我杜姆吧,崔。另外的称谓显得太正式,反倒会使你我两人难以自由交换意见。以银河标准年计算,我刚刚满九十三岁;然而根据盖娅年,我还要再等几个月,才会庆祝九十岁的生日。”
  “如果要我猜的话,我会猜您顶多不会超过七十五岁,阁……杜姆。”崔维兹说。
  “以盖娅的标准而言,崔,不论是我的实际年龄或者外表,其实都还不能算老。不过别提这个了,你们吃饱了吗?”
  裴洛拉特低头望了望他的餐盘,里头还剩下不少食物,他从来没吃过烹调得这么随便的一餐,简直淡而无味到了极点。他心虚地问:“杜姆,我可不可以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当然,如果冒犯了您,请您务必明讲,我会马上收回。”
  “请说吧,”杜姆笑道:“不论你对盖娅上哪件事感到好奇,我都极乐意为你解释。”
  “为什么呢?”崔维兹立刻追问。
  “因为两位是我的贵客——我能听听裴的问题吗?”
  于是裴洛拉特说道:“既然盖娅上的万事万物,全都分享着同一个群体意识,那么您身为这个群体的一分子,又如何能够吃这些食物呢?它们显然也是群体的一份子。”
  “说得很对!然而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循环。我们必须进食,而我们所吃的每一样东西,不论是植物或动物,甚至包括无生命的调味料,都是盖娅的一部分。可是,我们不会为了娱乐或运动而胡乱杀生,当我们不得不杀生的时候,也不会让生灵遭受无谓的痛苦。只怕我们从来不曾在食物的色香味上花功夫,因为盖娅人除非需要食物,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吃东西。你们认为这顿饭并不算享受,裴?崔?不过,吃饭本来就不应该是一种享受。”
  “不管怎么说,被我们吃进去的东西,仍然还是这个行星意识的一部分。只要其中某些成分与我的身体合而为一,它就能够分享一个较大的整体意识。当我死去之后,我也一样会被蛀尸的细菌吃掉,到了那个时候,我所能分享的整体意识就小得多了。但是总有一天,我的某些部分将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转移到许多人的身上。”
  裴洛拉特说:“这可以说是一种灵魂的轮回。”
  “一种什么,裴?”
  “我说的是一则古老的神话,不过目前在某些世界依然很流行。”
  “啊,我完全不知道,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
  崔维兹说:“可是您的个体意识——您之所以为杜姆的各种特征与特质,却永远无法完全重组了。”
  “不能,当然不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将是盖娅的一部分,那就够了。我们这里有些玄学家,觉得我们也许应该设法建立过去的群体记忆,然而盖娅意识却认为这实际上是行不通的,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只会模糊现有的意识。当然啦,如果环境与条件逐渐改变,盖娅意识或许也会跟着改变,然而在可预见的未来,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您必须死呢,杜姆?”崔维兹问道:“既然您九十几岁还老当益壮,难道这个群体意识就不能……”
  杜姆首度皱起了眉头。“绝不可以这样,”他说:“我所能做的贡献只有那么多。每一个新的个体,都是分子与基因的另一次重新组合,如此才能产生新的才干、新的能力,才能为盖娅做出新的贡献。我们必须不断补充新血,而唯一的方法就是腾出空位来。我已经比大多数人贡献了更多,但是我仍有本身的极限,如今也已经渐渐逼近了。我不想活过生命的大限,也无意在大限前死去。”
  说到这里,他好像发觉傍晚的天色突然转暗,于是他站了起来,向两位客人伸出双臂。“来吧,崔、裴,到我的工作室去,我可以给你们看看我自己做的一些艺品。希望你们不会见笑,老头子难免也有点虚荣心。”
  他带领两位客人来到另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张小圆桌上摆着许多灰暗的透镜,全都两两成对连在一起。
  “这些——”杜姆说:“都是我所设计的‘融会镜’。我不能算是个中翘楚,不过我专研‘无生融会镜’,而名匠几乎都懒得在这上面花工夫。”
  裴洛拉特问道:“我能拿一个来看看吗,会不会很容易打碎?”
  “不,不会的,如果你想试试它的弹性,大可用力摔到地板上——但最好还是别那样做,振荡可能会使它的敏锐度降低。”
  “要怎么使用呢,杜姆?”
  “把它放在眼睛上面,它就会紧紧贴住你的眼睛。这种装置不会透光,反而可以遮蔽令你分神的光线,不过感觉仍会经过视神经传到大脑。它能使你的意识变得更敏锐,以融入盖娅其他各层面。换句话说,如果你透过它观看一堵墙,你将体会到那堵墙的感觉。”
  “太奇妙了,”裴洛拉特喃喃说道:“我可以试试看吗?”
  “当然可以,裴,你可以随便选一个。每一个的构造都各不相同,可以显示墙壁,或者你观看的任何无生物意识中的不同风貌。”
  裴洛拉特拿起一副放在眼睛上面,立刻感觉镜片贴住眼睛。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呆立良久。
  杜姆说:“你看够了之后,将两手放在融会镜的左右两侧,稍微向中间压一下,它就会自动脱落。”
  裴洛拉特依言照做,镜片便落了下来。他猛眨一阵眼睛,又伸出双手揉了揉。
  杜姆问道:“你有什么体会吗?”
  裴洛拉特说:“实在很难形容,墙壁似乎变得闪烁晶莹,有时好像又变成流转的液体:它仿佛有一副骨架,而且几何结构不停地变换着。可是我……我很抱歉,杜姆,我觉得并不怎么有意思。”
  杜姆叹了一声,然后说:“你并没有融入盖娅,因此你看到的和我们不同。我本来就在担心这件事,真糟糕!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虽然这些融会镜主要的价值在于艺术欣赏,不过它们也有实际的用途。因为一堵快乐的墙壁,也就是一堵长寿的墙壁、实用的墙壁、有效的墙壁。”
  “快乐的墙壁?”崔维兹带着笑意问道。
  杜姆说:“墙壁具有一种微弱的感觉,与人类所谓的‘快乐’相仿。如果墙壁的设计精良、根基稳固、结构匀称而不至产生难过的应力,那么它就可说是一堵快乐的墙壁。力学原理虽然能帮助工程师做出优良的设计,但是唯有使用合适的融会镜,才能够真正微调到原子的尺度。在盖娅上,雕刻家想要做出一流的艺术品,没有精巧的融会镜是绝对办不到的。而我所制作的这种特殊型式,不怕你们笑我自夸,在盖娅可说是有口皆碑。”
  “有生融会镜不是我的专长,”此时杜姆越说越兴奋,跟任何人提到自己的嗜好时没有两样。“但它的道理是一样的,那种融会镜能让我们直接体会到生态的结构。盖娅的生态环境相当简单,这点跟其他行星并无不同,但我们希望能把它变得复杂一些,俾使整体意识能够更加丰富。”
  裴洛拉特似乎有话要说,崔维兹却举起手来对他挥了挥,示意他别插嘴。然后崔维兹自己问道:“既然所有的行星都只拥有简单的生态,您怎么知道盖娅有可能超越这一点呢?”
  “啊,”杜姆的眼睛闪耀出机智的光采。“你在测验我这个老头子。其实你跟我一样明白,人类的故乡地球曾经拥有极复杂的生态。具有简单生态的只是那些次级世界,也就是所谓的衍生世界。”
  裴洛拉特不甘心保持沉默,他连忙接口道:“这正是我钻研了一辈子的题目。为什么唯独地球能产生复杂的生态?它跟其他世界有什么不同?为什么银河其他百千万个世界,那些能产生生命的世界,都只发展出大同小异的植物生命,顶多还有一些小型、无智慧的动物?”
  杜姆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这里有个传说——也许只是一个传奇故事,我不敢保证它的真实性。事实上,它听起来的确像是虚构的故事。”
  这时宝绮思走了进来,刚才吃饭时她一直没有出现。现在她换上一件银色的衣裳,质地极薄极透明。
  她一进来就冲着裴洛拉特笑了笑,裴洛拉特连忙起身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才不会呢,我刚才还有一些报告和别的工作要做。现在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杜姆?”
  杜姆早就站了起来(不过崔维兹却始终坐着),他答道:“万分欢迎,而且你让我这对老眼为之一亮。”
  “我穿这身衣裳来,就是专门为了让您养眼的。裴已经修炼到不动心的境界,而崔根本就不喜欢这一套。”
  裴洛拉特说:“如果你认为我对这些事不动心的话,宝绮思,哪天我可能会给你一个惊奇。”
  “那一定是个很可爱的惊奇,”宝绮思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站着的两位男士也跟着她一同坐下。“请继续,别让我打断了你们。”
  于是杜姆说:“我正要告诉两位客人有关‘水恒之境’的故事。想要了解这个故事,你们必须先了解一个理论——宇宙并不是唯一的。很多不同的宇宙可能同时存在,事实上应该是无限多个。在我们这个宇宙所发生的任何一个事件,其实都有可能不会发生,或者可能以不同的方式发生。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每个可能都会导致未来的一连串事件,因而每个未来都会多少有些不同。”
  “宝绮思刚才也许不会进来,她也可能早一些加入我们,或者早很多,或者现在才走进来。她也许会穿一件不同的衣裳,而即使穿着这件衣裳,她也可能不会照例对老者露出淘气的笑容。光是她走进来的这件事,就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而众多可能性中的每一个都会使宇宙步上不同的轨迹。以此类推,不论事件有多小,每个事件的不同版本,都会使宇宙的未来有所不同。”
  崔维兹有点坐不住了。“我相信,这是量子力学中一种很普通的臆测,事实上,还是非常古老的一种。”
  “啊,原来你听说过,不过还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请你们想像一种情境——人类有办法将无限多的宇宙通通冻结,然后任意游走各个宇宙之间,以便从中选取一个作为‘真实’的宇宙,姑且不论‘真实’在此做什么解释。”
  崔维兹说:“我听得懂您的话,甚至能够想像您所描述的观念,但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老实说,我也不能全盘接受,”杜姆答道:“因此我才会说,它听起来从头到尾像个传奇。根据这个传奇故事的说法,有些人能够跨出时间座标,检查无穷多个可能成为真实的宇宙。这些人叫作‘不朽者’,当他们跨出时间座标时,就是进入了所谓的‘水恒之境’。”
  “这些人的任务是要选择一个最适合人类的‘实相’。他们曾经不断修正自己的决定——故事发展到了这里,有许多详细情节的描述,我得提醒你们,这个故事是以冗长的史诗形式写成。最后的结局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宇宙——故事是这么说的,而在这个宇宙中,整个银河唯独地球拥有复杂的生态系统,也只有地球能发展出足以创造高科技的智慧型物种。”
  “根据他们的判断,人类在这个情况之下最安全,于是他们将这一串事件固定为实相,从此终止了这项工作,因此,如今银河中只有人类一种智慧型生物。而在人类殖民银河的过程中,有意无意间带了许多动植物与微生物同行,结果在各个行星上,源自地球的物种往往征服了固有的生命。”
  “在蒙胧迷蒙的机率空间里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实相存在,而在那些实相中,银河拥有许多种类的智慧型生物,可是我们全部无法触及,我们等于被禁锢在这个实相之中。在我们的实相所发生的每一个行动与事件,都会形成许多新的分枝,但是宇宙每次发生分歧的时候,只会有一个分枝成为实相的延续。所以说,应该有数量众多的候选宇宙——也许有无限多个,从我们的实相中产生。但理论上它们全都是类似的,也就是说在每个候选宇宙中,我们这个银河都只有单一的智慧型物种——当然,这个理论不成立的机率虽然极小,但还是存在的,因为可能性既然无穷多,那么排除任何的可能性都是危险的断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又补充道:“至少,故事是这么说的。这个故事早在盖娅建立之前就开始流传,我不敢保证它是真的。”
  其他三个人一直都在专心听着。此时宝绮思点了点头,好像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刚才只是要确定杜姆没有讲错。
  裴洛拉特一脸严肃,沈默半晌,然后猛地一拳打在椅子扶手上。
  “不,”他哑声说道:“这根本没有意义。我们无法用任何观测或推理,来证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所以它只能算是一种臆测。但是姑且不追究这一点,假设它的确是真的吧!我们所存在的这个宇宙,仍旧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命与智慧型物种,所以在这个宇宙中,不论它是仅此一家,还是无限多个可能中的一个,地球这个行星一定有什么唯一的特点,我们仍然要探究这个唯一性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又是好一阵子的静默,结果是崔维兹最先有反应。
  他摇了摇头。“不对,詹诺夫,话不是这么说。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纯粹是出于巧合,在银河十亿颗可住人的行星上,只有地球发展出丰富的生态,最后产生了智慧型生物,这样的机会是一比十亿兆,也就是十的二十一次方分之一。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在十的二十一次方个可能的实相中,就有一个含有这样子的银河,而那些不朽者刚好选择了这个实相。所以在我们这个银河中,只有地球这颗行星能够发展出复杂的生态、智慧型物种与高等的科技。这并不是因为地球有什么特别之处,纯粹只是一种巧合。”
  崔维兹继续以深思熟虑的口气说:“事实上,我认为还应该存在许多其他的实相,在那些实相中,唯一发展出智慧型物种的行星可能是盖娅,可能是塞协尔,可能是端点星,或者是我们这个实相中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某颗行星。当然还有更多其他实相,其中的银河包含一种以上的智慧型物种,那些实相的数目一定很庞大,所以比较之下,上述的极端情形仅占极微小的比例。我相信,如果那些不朽者检查过足够多的实相,他们就会发现有一个实相,其中每颗可住人行星都独立发展出智慧型物种。”
  裴洛拉特说道:“难道我就不能主张是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地球与其他实相中的地球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这个地球特别适于发展出智慧?事实上,我还可以进一步假设,不朽者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其中的银河与其他实相中的银河都不相同,基于某种理由,银河中只有地球一颗行星能够发展出智慧。”
  崔维兹说:“你可以这么主张,不过我认为我的说法比较有道理。”
  裴洛拉特有点冒火,“那纯粹是主观的认定,当然——”
  杜姆赶紧打岔:“这种逻辑上的诡辩,是永远不会有结论的。好啦,我们不要破坏一个愉快闲适的夜晚——至少我自己十分珍惜这个气氛。”
  裴洛拉特勉力放松紧绷的情绪,让火气慢慢消退。最后,他终于露出了微笑说道:“遵命,杜姆。”
  宝绮思一直乖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装出一副正经的模样,崔维兹原本不时瞅着她,此时说道:“这个世界又是怎么来的,杜姆?我是指盖娅,以及它的群体意识。”
  杜姆仰着头,以高亢的音调笑了几声,一张老脸上堆满了皱纹。“仍旧只有传奇!当我读到有关人类历史的纪录时,有时也会想到这些问题。历史纪录不论如何仔细地收藏、归档、电脑化,时间一长总会变得模糊不清。故事像滚雪球一般增加,传说则像灰尘一样累积,越是久远的历史,上面积聚的灰尘就越厚,最后终于退化成了传奇。”
  裴洛拉特说:“我们历史学家对这种过程相当清楚,杜姆。传奇自有吸引人的地方,大约十五个世纪之前,列贝尔·坚纳拉特就曾经说过:‘精采的虚构情节驱逐乏味的历史真相’,现在这句话已经被奉为‘坚纳拉特定律’。”
  “是吗?”杜姆说:“我本来还以为这只是我自己发明的讽刺呢。嗯,由于这个所谓的坚纳拉特定律,我们过去的历史充满了朦胧的美感——你们知道机器人是什么吗?”
  “我们到了赛协尔才知道的。”崔维兹随口答道。
  “你们看到过?”
  “不,有个赛协尔人问过我们相同的问题,我们回答不知道,那人就向我们解释了一番。”
  “原来如此。你们知道,人类曾经和机器人共同生活过一段岁月,但是相处得并不好。”
  “这点我们也听说了。”
  “机器人都受到所谓‘机器人三大戒律’的严格约束,这一点可以追溯到史前史。三大戒律有好几种可能的版本,根据正统的看法,它的内容是这样的: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亦不得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该命令抵触第一戒律;三、机器人必须保卫自身的存在,除非此一行动抵触第一或第二戒律。
  “等到机器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干之后,就对这些戒律,尤其是最高优先的第一戒律,做出越来越广义的诠释,并且越来越以人类的保护者自居。但它们的保护却剥夺了人类的自由,使人类越来越难以忍受。”
  “其实机器人完全是出于善意,它们显然都在为人类着想,为所有人类的幸福而不断努力,可是这样反而更令人无法消受。”
  “机器人的每一项进展与突破,都使得这种情况更为变本加厉。后来机器人甚至发展出了精神感应力,这表示连人类的思想都会被它们侦知,从此之后,人类的行为便受到机器人更严密的监督。”
  “同时,机器人的外形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可是它们的行为却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徒具人形只让它们更惹人反感。所以,这种情况当然会有个了结。”
  “为什么会‘当然’呢?”裴洛拉特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现在才开口发问。
  杜姆说:“这是机器人钻逻辑牛角尖的必然结果。最后,机器人进步到了具有足够的人性,终于体认到人类为何会憎恶它们,因为它们名义上虽然为人类着想,实际上却剥夺了人类应有的一切。结果机器人不得不做出决定,不论人类照顾自己的方式多么拙劣、多么没有效率,也许还是让人类自生自灭比较好些。”
  “因此,据说永恒之境就是机器人所建造的,而机器人自己则成为不朽者。它们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实相,认为人类处身其中最为安全——也就是独处于银河之中。在它们尽到照顾人类的责任之后,为了切实地、彻底地奉行第一戒律,机器人遂自动终止了运作。从此以后,我们才算是真正的人类,藉着我们自己的能力,独力发展一切的科技文明。”
  讲到这里,杜姆稍微停顿了一下,视线轮流扫过崔维兹与裴洛拉特,然后继续说:“怎么样,你们相信这些说法吗?”
  崔维兹缓缓摇着头。“不相信,我从未听说有任何历史纪录提到这种事。你呢,詹诺夫?”
  裴洛拉特说:“某些神话跟这个故事似乎有类似之处。”
  “得了吧,詹诺夫,我们随便哪个人编个故事,都可以找到好像合拍的神话传说,只要加上天花乱坠的解释就行了。但我指的是历史——可靠的纪录。”
  “喔,这样的话,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杜姆说:“我并不感到意外,早在机器人销声匿迹之前,许多人为了追求自由,便已经成群结队离开地球,远赴更深的太空去建立无机器人的殖民世界。大多数的殖民者来自过度拥挤的地球,当然记得人类对机器人长久以来的排斥。新的世界一切从头开始,他们甚至不愿回顾过去痛苦的屈辱——每个人都像小孩一样,被迫接受机器人保母的照顾。因此他们没有保留任何纪录,久而久之便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崔维兹说:“这太可能吧。”
  裴洛拉特转向他说:“不,葛兰,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每一个社会都会自行创造自己的历史,也都喜欢湮灭卑微的出身,消极的做法是任其渐渐被人遗忘,积极的做法是虚构出一些英雄事迹。当年的帝国政府,就曾试图抹杀帝国之前的历史,以便制造帝国永恒的神秘假相。此外,关于超空间纪元之前的纪录,现在也几乎全部消失,而你自己也明白,如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地球这颗行星。”
  崔维兹反驳道:“你不能同时接受这两种说法,詹诺夫。如果整个银河都忘却了机器人,为什么盖娅偏偏会记得?”
  宝绮思忽然发出女高音般的轻笑,抢着回答:“因为我们不一样。”
  “是吗?”崔维兹说:“哪一点不一样?”
  杜姆接道:“好了,宝绮思,让我来讲吧。我们的确与众不同,两位端点星的客人。从机器人国度逃出来的流亡团体,其中有一批人循着赛协尔殖民者的路线,最后终于抵达盖娅。也只有他们这一批人,从机器人那里学到了精神感应的技艺。
  “你可知道,那的确是一门技艺。它本是人类心灵与生俱来的潜能,却必须藉由非常微妙而困难的方式,才有办法发展出来。想要将这个潜能发挥到极致,必须经过许多代的不断努力,不过一旦有了好的开始,它就能自动发展下去。盖娅意识就是这个潜能的极致,我们已经花了两万多年的工夫,却仍未达到完美的境界。在我们发展精神感应的过程中,很早便体会到了群体意识的存在,首先仅限于人类,然后再扩及动物,接下来是植物;最后,在几个世纪之前,扩大到了行星本身这个无生命结构。”
  “由于这一切都源自机器人,因此我们并没有忘记它们,我们将它们视为导师,而非我们的保母。我们总是认为,它们帮我们打开了心灵中另一扇门,从此我们再也不希望被关上,哪怕只是一时一刻。所以说,我们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情追念它们。”
  崔维兹说:“你们过去曾经是机器人的孩子,现在这么一来,你们又成了群体意识的孩子。你们不是跟过去一样,仍旧失去人性的尊严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崔。我们现在所做的,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抉择——我们自己的抉择,因而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我们并没有受到外力的强迫,而是由内而外发展出来的,这点我们绝对不会忘记。此外,我们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我们是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再也没有另一个世界和盖娅一样。”
  “你们怎能如此肯定?”
  “我们当然能够肯定,崔。如果还有一个与我们类似的世界级意识,即使它远在银河的另一端,我们也能够侦测得到。比如说,我们就能侦测出来,你们那个第二基地的群体意识正在起步,不过这只是近两个世纪的事。”
  “就是在骡乱时期吗?”
  “对,他本是我们的一分子。”杜姆显得面色凝重。“他是一个畸变种,擅自离开了盖娅,当时我们太过天真,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没有及时采取制止行动。后来,当我们将注意力转移到外在世界时,便发觉了你们所谓的第二基地,于是就把这件事留给他们处理。”
  崔维兹茫然地睁大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喃喃说道:“再来,就可以接上我们的历史课本了!”
  然后他摇摇头,故意提高音量说:“盖娅这么做,是不是太孬种了点?他应该是你们的责任。”
  “你说得对,可是当我们终于放眼银河之后,才晓得过去根本是有眼无珠。因此,骡造成的悲剧反倒成了我们的警钟。直到那时,我们才察觉到一个事实,就是我们迟早将面临一个严重的危机,现在危机果然来临了。然而多亏骡所引发的意外事件,我们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
  “什么样的危机?”
  “一个足以使我们毁灭的危机。”
  “我才不相信,你们先后逐退了帝国、骡、赛协尔,你们拥有强大的群体意识,可以在千百万公里之外抓住太空中的船舰,你们有什么好怕的?看看宝绮思,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慌张,她根本不认为会有什么危机。”
  宝绮思将一条美腿搁在椅子扶手上,故意冲着崔维兹扭扭脚趾头。“我当然不担心,崔,反正你会处理的。”
  崔维兹大吃一惊:“我?”
  杜姆说:“盖娅藉着上百种微妙的安排,才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要你来替我们应付这个危机。”
  崔维兹瞪著杜姆,脸上的表情渐渐由惊愕转为愤怒。“我?银河如此浩瀚,为什么偏偏是我?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管怎么说,崔维兹,”杜姆用一种催眠似的平静口吻说:“你,只有你,银河虽然如此浩瀚,却也只有你了。”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八章 碰撞

  1

  史陀·坚迪柏缓缓向盖娅推进,几乎跟崔维兹当初一样小心翼翼。现在那颗恒星已经像一个小圆盘,必须透过强力滤光镜才能观看。此时,他暂停了一切动作,开始考虑下一步行动。
  苏拉·诺微坐在一旁,偶尔会抬起头来,用羞怯的眼光望着他。
  她突然轻声说:“师傅?”
  “什么事,诺微?”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你不高兴吗?”
  他马上抬起头来望着她。“不,只是挂心而已,还记得这个词吗?我在考虑到底应该迅速前进,还是要再多等一会儿。我应该表现得很勇敢吗,诺微?”
  “我认为你一直都很勇敢,师傅。”
  “勇敢有时是愚蠢的同义词。”
  诺微笑道:“学者领袖怎么可能愚蠢呢?那是个太阳,对不对,师傅?”她指着萤幕说。
  坚迪柏点了点头。
  诺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问道:“它是不是照耀川陀的太阳?是不是阿姆的太阳?”
  坚迪柏答道:“不是的,诺微,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太阳。银河中有许多的太阳,总共有好几千亿个。”
  “啊!虽然我的脑袋知道这回事,但是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怎么会这样子呢,师傅?一个人怎么会脑袋知道,但是却又不相信呢?”
  坚迪柏露出淡淡的微笑。“在你的脑子里,诺微——”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意识又自动进入她的脑海。就像过去每次一样,他又轻抚着她的心灵——只是用精神卷须轻触一下,好让她保持镇定与安宁。假如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他的注意,他会像往常那样,很快就离开她的脑海。
  现在他所感觉到的,只能用精神力学的术语形容,而且只能是一种比喻——诺微的大脑发出了幽光,一种极其微弱的光辉。
  唯有外在精神力场强行侵入时,才会发生这种现象。伹那个精神力场的强度一定极弱,即使藉着诺微全然光滑的心灵结构,坚迪柏训练有素的心灵中最灵敏的接收功能也只能勉强感知它的存在。
  他随即厉声问道:“诺微,你现在感觉怎样?”
  她张大了眼睛,回答说:“我感觉很好啊,师傅。”
  “你会头晕吗?思绪不清吗?赶紧把眼睛闭上,绝对不要动,直到我说‘好’为止。”
  于是她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坚迪柏立刻开始行动,谨慎地除去她心灵中杂乱的感觉,同时抚平她的思绪,安慰她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只让那团幽光留下来。可是它实在太微弱了,令他几乎相信那只是一个错觉。
  “好——”他刚说完,诺微就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如何,诺微?”
  “非常平静,师傅,毫无杂念。”
  显然它过于微弱,不至于对她造成任何可觉察的效应。
  接着他转身面向电脑,开始与它展开另一回合的搏斗。他必须承认,自己无法跟这台电脑搭配得完美无缺,也许他过于习惯直接使用精神力量,如今隔着一个媒介,反倒有些碍手碍脚。不过,他现在要寻找的是一艘船舰,而不是一个心灵,藉着电脑的帮助,初步的搜寻工作应说更有效率。
  不久,他果然发现了一艘可疑的船舰。它远在五十万公里之外,构造与他所乘的这艘相当类似,不过体积显然大得多,而且更为精密复杂。
  电脑帮他找到那艘船舰之后,坚迪柏的心灵就开始接掌其他工作。他马上向外送出像雷射光束那般紧密而集中的精神感应,很快就直接“感觉”到那艘船舰里里外外的一切。
  接着,他又将心灵向盖娅延伸了几百万公里,随后迅速撤回。但是这两次搜寻过程,都不足以明确告诉他——如果精神力场的确来自其中之一,究竟何者才是真正的场源。
  他说:“诺微,不论等一下发生什么事,我都要你一直坐在我身边。”
  “师傅,有危险吗?”
  “你绝不用挂心,诺微,我一定会保护你的安全。”
  “师傅,我不会为自己的安危挂心。如果有危险,我希望能够帮你的忙。”
  坚迪柏的语气顿时温柔许多。“诺微,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由于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发觉一件很小却很重要的事。若是没有你,我或许会一头栽进泥沼里面,而且会陷得很深,也许要花很大力气才能脱身。”
  “我是不是用心灵做到的,师傅,就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诺微以惊讶的语气问道。
  “的确如此,诺微。没有任何仪器比你的心灵更灵敏,就连我都比不上,因为我的心灵复杂度太高了。”
  诺微脸上堆满了喜悦与满足。“能够帮助你,我实在太高兴了。”
  坚迪柏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忽然想到自己竟然也需要帮助,心情立时蒙上一层阴影;他的孩子气发作了,他感到无法接受这一点,这个任务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胜算正在急遽滑落……

  2

  在川陀上,昆多·桑帝斯感到首席发言者的重担压得他快要窒息。自从坚迪柏的太空船消失在大气层,进入黑暗深邃的太空之后,他就一直闭门沉思,没有再召开过圆桌会议。
  允许坚迪柏单枪匹马出发,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坚迪柏是个相当杰出的人才,但他并非十全十美,有时难免过分自信。坚迪柏最大的缺点在于傲慢自大,而桑帝斯自己最大的缺点(他难过地想)则是老迈年高。
  他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前辈普芮姆·帕佛,曾在银河各处飞来飞去,亲自摆平许多事情,那是多危险的行动啊。还有谁能像普芮姆·帕佛一样?坚迪柏够资格吗?何况帕佛还有他的妻子为伴。
  其实,坚迪柏也有一个旅伴,就是那个与他同行的阿姆女子。然而她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而帕佛的妻子却是一位发言者。
  在他焦急等待坚迪柏音讯的这段日子,桑帝斯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日子一天天过去,坚迪柏却始终音讯全无,这使桑帝斯感到神经越绷越紧。
  当初应该派出一个舰队,至少是个小型舰队……
  不,圆桌会议不会通过的。
  然而……
  当讯息终于来到时,桑帝斯正处于睡眠状态——他睡得极不安稳,身心根本无法松懈。前半夜一直刮着强风,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像个孩子一样,想像着风声中夹杂着人声。
  在他快进入纷扰的梦乡之际,最后的念头是幻想着退位之后的轻松安逸。虽然他万分渴望早日卸下重担,却也知道目前万万使不得,如果他在此时此刻退位,继任首席发言者的一定是德拉米。
  当呼唤传来的时候,他立即由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还好吧?”他问。
  “好得很,首席发言者。”坚迪柏说:“我们是否应该建立起影像联系,让通讯更加简单扼要?”
  “也许等会儿吧,”桑帝斯说:“先报告一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坚迪柏察觉到对方刚刚睡醒,而且极为疲倦烦躁,因此他回答得分外仔细。他说:“我在一个叫作盖娅的住人行星附近。据我所知,没有任何银河纪录提到过它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成员,就是那些不断在改良谢顿计画的人?那些反骡?”
  “有这个可能,首席发言者,这有几个理由。第一,崔维兹和裴洛拉特所乘坐的太空船,一直朝向盖娅前进,现在可能已经在那里着陆。第二,差不多在距离我五十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出现了另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大家不会无缘无故对盖娅这么感兴趣。”
  “首席发言者,大家的兴趣可能未必刚好相同。我来到此地,是因为我一直跟踪崔维兹,而那艘战舰可能也是因此而来。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崔维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打算跟踪他到那个行星去吗,发言者?”
  “我曾经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又出现了新的状况。我现在和盖娅的距离是一亿公里,我感测到周围太空中有一个精神力场,非常均匀而且极端微弱。如果不是那个阿姆女子的心灵产生聚焦作用,我自己绝不可能察觉得到。她的心灵很不寻常,我当初愿意带她同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么说的话,你所做的猜测是正确的。你认为,德拉米发言者当初知道这一点吗?”
  “当她怂恿我带那个阿姆女子同行的时候吗?我想很不可能——但是我却能够善加利用,首席发言者。”
  “我很高兴你做到了。你是否认为,坚迪柏发言者,那个行星就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必须对数个距离遥远的位置进行测量,以检验场分布是否具有普遍的球对称。我的单向精神探测仪可能做得到,但无法肯定。然而目前并不适宜再做深入的调查,因为我正面对着一艘第一基地的战舰。”
  “它应该不至于构成威胁。”
  “很难讲,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说那艘战舰绝不是精神力场的焦点。”
  “可是他们……”
  “首席发言者,很抱歉,请容许我打个岔。我们并不清楚第一基地如今的科技成就,他们现在的行动显得过分自信,可能会给我们来个意外的惊奇。他们是否发明了控制精神力场的装置,这一点我必须先确定才行。简言之,首席发言者,我所面对的敌人是整艘战舰的或整个行星的精神力学专家。”
  “如果那些精神力学专家在那艘战舰中,他们的精神力量可能过于薄弱,无法制住我;不过他们仍有可能牵制我的行动,而战舰上的有形武器就足以将我消灭。反之,焦点若是那颗行星的话,既然我在这么远都能侦测出来,行星表面的强度想必巨大无比,远非我个人所能对付。”
  “不论两种可能何者为真,我们都需要架起一个精神网路——一个整体精神网路。在有必要的时候,我要能够支配川陀上所有的精神力量。”
  首席发言者感到十分犹豫。“整体精神网路?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甚至没有人建议过——只有面临骡的那次例外。”
  “这个危机很可能比骡的威胁更严重,首席发言者。”
  “我不相信圆桌会议会同意。”
  “我不认为您需要征求他们同意,首席发言者,您应该宣布进入紧急状况。”
  “我有什么藉口?”
  “就把我向您报告的这些告诉他们,首席发言者。”
  “德拉米发言者会说你是一个无能的懦夫,自己把自己吓疯了。”
  坚迪柏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我能想像她会说些类似的话,首席发言者,可是她爱怎么说就让她说吧,我承受得了。目前并非我个人的面子或尊严受到威胁,而是第二基地本身已经岌岌可危。”

  3

  赫拉·布拉诺露出冷酷的笑容,满布皱纹的脸庞浮现出更陡峭的起伏。“我想我们可以进军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
  柯代尔说:“你真的确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里奥诺,如果我真像你故意说的那样,已经陷入疯狂状态,你还会坚持留在这艘舰上陪我吗?”
  柯代尔耸了耸肩。“也许还是会的,即使是那样,我仍旧可能留在这里,市长女士。在你做得太过分之前,我也许能阻止你,或者劝你改弦易辙,至少可以让你慢下来。当然啦,如果你没有发疯……”
  “怎么样?”
  “嗯,那么我不希望未来的历史文献上,独独对你大书特书。我要历史学家都提到你的旁边还有个我,他们也许还会感到难以下笔,不知道该把真正的功劳归给谁,嗯,市长?”
  “高明,里奥诺,真高明——不过你这是白费心机。在我尚未正式担任市长之前,早已经在傀儡市长幕后掌权许多年,没人会相信在我亲自出马之后,还会允许这种现象继续存在。”
  “等着看吧。”
  “不可能,我们看不到的,这种历史评价要等我们死后才会出现。不过,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既不担心历史的评价,也不担心那个——”说到这里,她指了一下萤幕。
  “康普的太空船。”柯代尔说。
  “没错,康普的太空船,”布拉诺说:“可是康普却不在上面,我们有一艘斥候舰观察到调包的过程。康普的太空船曾被另一艘船舰拦下来,两个人从那艘船舰登上他的太空船,然后康普就到那艘船舰上去了。”
  布拉诺搓着双手,继续说道:“崔维兹圆满达成了任务,我把他丢到太空中,就是想让他当一根避雷针,而他果然不辱使命,果然吸引到了闪电。拦下康普的那艘船舰,正是来自第二基地。”
  “我觉得有点奇怪,你怎么能如此确定?”柯代尔一面说,一面掏出他的烟斗,慢慢填着烟丝。
  “因为我一直怀疑康普可能受到第二基地的控制。他这一生实在太顺利,好事总是落到他头上;而且他又是超空间竞逐的大行家。他出卖了崔维兹,这当然可能是野心分子卖友求荣的行为,可是他每一步都做得那么彻底,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件超越个人野心的阴谋。”
  “全都是些臆测,市长!”
  “当崔维兹做了一连串的跃迁,康普却像平常一样轻轻松松追上他之后,我的话就不再是臆测了。”
  “他有电脑帮他的忙,市长。”
  布拉诺仰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了几声。“我亲爱的里奥诺,你每天忙着筹划复杂的阴谋诡计,反倒忘记小手段有时也很有效。我派康普去跟踪崔维兹,并不是因为崔维兹需要跟踪。哪会有这个需要呢?不论崔维兹的行动如何保密,只要他到了一个非基地的世界,就一定会引人注目。他驾着基地的先进航具、他说话带着浓重的端点星口音、他使用基地的信用点,这些都会成为招惹敌意的招牌。而发生紧急情况的时候,他便会自动去找基地官员求助,就像他在赛协尔时一样。当时他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能立刻知道——而且完全没有透过康普。”
  “事实上,”她用意味深长的语气继续说道:“我派康普出去,就是为了要测验他这个人,而这个目的的确达到了。我们故意给他一台有问题的电脑,虽然不至于影响太空船的操作,但绝对无法帮助他做连续的跃迁跟踪。而康普仍然毫不费力地做到了。”
  “我发现你有很多事都没有告诉我,市长,直到你认为该说的时候才说。”
  “我瞒着你的那些事情,里奥诺,全是你知不知道都无关痛痒的。我很欣赏你,也一直重用你,但是我的信任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就像你对我的信任一样——请不必浪费唇舌否认。”
  “我不会否认的,”柯代尔硬梆梆地说:“总有一天,市长,我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你这一点。此时此刻,还有没有任何我应该知道的事情?那艘船舰的底细究竟如何?假如康普来自第二基地,它当然也一定是。”
  “跟你谈话总是一件乐事,里奥诺,你的反应迅捷无比。你知道,第二基地向来懒得掩藏形迹,他们自有办法让形迹销匿,或者让人视而不见。就算他们知道,我们能轻易地从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判断它的来历,他们也不会借用他人的船舰来伪装。假如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他们可以立即将相关的记忆抹除,所以又何必在事先掩藏形迹呢?总之,我们的斥候舰在目击那艘接近康普的船舰之后,几分钟内就判读出它来自何处。”
  “我猜,现在第二基地会把这件事从我们的心中抹除。”
  “如果他们办得到的话,”布拉诺说:“但他们也许会发现情况改观了。”
  柯代尔说道:“你刚才说,你已经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又说要首先收拾盖娅,然后再去收拾川陀。从你那番话中,我推想那艘船舰是从川陀来的。”
  “猜得完全正确,你觉得意外吗?”
  柯代尔缓缓摇了摇头,回答说:“现在想来一点都不意外。骡首度受挫的那一次,艾布林·米斯、杜伦·达瑞尔和贝妲·达瑞尔都在川陀。贝妲的孙女艾卡蒂·达瑞尔出生在川陀,而在所谓第二基地被摧毁的那个年代,她曾经回到过出生地。在她自己的记载中,有一个名叫普芮姆·帕佛的人,是整个事件中的关键角色;他在紧要关头适时出现,身分是一名川陀贸易代表。第二基地就在川陀上,我想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此外,哈里·谢顿建立两个基地的时候,他本人也住在川陀。”
  “这些都十分明显,只不过没有人联想到这个可能性,因为有第二基地在背后搞鬼。我刚才说他们不必掩藏形迹,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想要不让任何人追查那些形迹,对他们而言简直易如反掌;万一下小心被人发现了,他们也能将这些记忆清得一干二净。”
  柯代尔说:“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急着进行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在你看来,崔维兹怎么有办法断定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第二基地为何不趁早制止他?”
  布拉诺扳着枯竹般的手指数着。“第一点,崔维兹是个极不寻常的人,虽然他毛躁不谨慎,却拥有连我都无法看穿的潜能,他也许是个特殊的例外。第二点,第二基地并非全然不闻不问,康普很快就盯住了崔维兹,然后又向我举发他。第二基地想借我的手来制止他,这样他们就不必冒险公然介入。第三点,当我的反应不完全符合他们预期——既没有处决或监禁他,也没有施以记忆抹除或动用心灵探测器,只是将他送到太空去,第二基地便开始采取直接行动,派出船舰去跟踪他。”
  她露出得意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喔,这根避雷针实在太棒了。”
  柯代尔说:“那我们下一步棋要怎么走?”
  “我们将要向这位第二基地分子当面挑战,事实上,现在我们正悄悄地向他推进。”

  4

  坚迪柏与诺微并肩坐着,两人一同凝视着萤幕。
  诺微心中非常害怕,这一点坚迪柏看得很清楚,他也看得出来,她正尽全力与恐惧奋战。不过坚迪柏却无法帮她什么忙,在如今这种紧要关头,随便触碰她的心灵绝对是不智之举,那很可能影响她对微弱精神力场所产生的反应。
  那艘基地战舰在缓缓接近,显然是有备而来。它是一艘大型战舰,根据基地船舰以往的编制估计,舰员可能多达六人。坚迪柏确定它拥有强大武力,即使面对第二基地所有船舰编成的舰队,它的火力也足以自保,必要时,甚至能将第二基地舰队一举歼灭——当然,这是指完全不考虑精神武器的情况。
  事实上,那艘战舰面对的,只是单独一艘第二基地控制下的船舰,伹从它的前进方式,却能瞧出一些端倪——即使那艘战舰拥有精神武力,也不该像这样把自己送入第二基地的虎口。它会如此毫无顾忌地直冲过来,很可能只是不知道厉害,而这种无知又有各种程度上的差别。
  这可能代表舰长并未发觉康普已经被调包;或者虽然发觉了,却不晓得换上来的是第二基地分子,甚至根本不知道第二基地是何方神圣。
  或者(坚迪柏打算考虑到每一种可能状况),假如那艘战舰的确拥有精神武力,而且充满自信地向前推进,那又代表什么呢?这或许只代表控制它的人是一个夸大狂,却也可能代表它的武力强大到坚迪柏无法想像的地方。
  然而,他所考虑到的每一个可能性,全都无法断定是真是假。
  他又谨慎地探查一下诺微的心灵。诺微的意识层面无法感知精神力场,而他虽然可以做到,但心灵却没有那么敏锐,无法像诺微那样能侦测到极微弱的力场。这实在很郭诡,将来一定要好好研究,也许能够因此得到重要的成果——远比解决目前那艘战舰的威胁更重要的成果。
  那天,当坚迪柏发觉诺微的心灵具有不寻常的光滑、匀称结构,他立刻直觉地体察到这个可能性。对于自己拥有这种直觉能力,他难免有点沾沾自喜;发言者一向都对自己的直觉能力感到骄傲。然而直觉又是什么呢?是他们无法直接用物理方法测量的精神力场,也就是他们自己根本无法了解的一种行为。“无知”当然不难用“直觉”这个神秘的字眼掩饰,伹他们这一方面的无知,有多少是源自对物理科学的轻视?
  他们的骄傲又是多么盲目啊?坚迪柏想,当他成为首席发言者之后,一定要设法改变这种情况,要拉近两个基地的物理科学距离。第二基地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一旦无法独霸精神力学,哪怕对方才迈出第一步,他们就要面临毁灭的危险。
  事实上,这种情况很可能现在就发生了。第一基地也许已经在精神力学上有所突破,或者第一基地与反骡建立了同盟关系。(这是他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立刻令他不寒而栗。)
  他的思绪围绕着这个题目打转,以发言者惯有的速率飞快运转。不过在思考的同时,他仍然紧盯着诺微心灵中的幽光,那是弥漫四处的精神力场所引发的反应。不过当基地的战舰渐渐接近时,那团光辉却不见增强。
  但是绝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断定那艘战舰并未配备精神武器。精神力场并不遵循“平方反比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当发射体与接收体的距离缩短时,力场强度并非随着距离呈平方反比式增加。就这方面而言,它与电磁场及重力场都截然不同。然而距离变化对精神力场所造成的影响,尽管不像其他物理场那样显著,却也不是全然无关;当战舰越来越近的时候,诺微心灵的反应多少应该有些增加。
  (自哈里·谢顿以降,五个世纪以来,为什么没有任何第二基地的成员,想到要推出一个数学关系式,来描述精神力场强度与距离之间的关系?这种轻视物理学的态度,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制止,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坚迪柏暗自发誓。)
  假如那艘战舰拥有楕神武力,而且又确知它自己正在接近第二基地成员,那么在它冲锋之前,难道不会将精神力场强度调到最大吗?果真如此的话,诺微的心灵必定会显示骤然增强的反应。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坚迪柏终于重拾信心,排除战舰拥有精神武力的可能性。它冲过来一定只是不知道厉害,根本算不上什么威胁。
  当然,那个精神力场仍旧存在,但可以确定是源自盖娅。虽然它仍旧是个大麻烦,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那艘战舰,只要先把战舰解决,他就能将注意力集中于反骡的世界。
  他耐心地等待着。那艘战舰应该会采取某些行动,但如果一直没有动静的话,他反倒可以守株待兔,等双方距离够近时,再选择最有效的攻势。
  战舰继续一步步逼近,速度已经变得相当快,却仍未采取任何行动。最后,坚迪柏算定他的攻击力量已经绰绰有余——他的攻击不会造成任何痛苦或不适,对方的人员只会发现,他们脊背与四肢的肌肉无法运作自如。
  坚迪柏将心灵所控制的精神力场束紧,那股能量立时骤增,以光速射向对面的战舰。(此时,两艘船舰的距离已经相当接近,没有必要使用超空间接触,更何况超空间会折损准确度。)
  下一刻,坚迪柏却惊吓得全身麻痹。
  基地战舰竟然配备了高效率的精神力场防护罩,当他发出的精神力场增强的同时,防护罩的密度也随之暴涨。原来那艘战舰并非不知死活,至少,它拥有坚迪柏意料之外的防御性武器。

  5

  “啊,”布拉诺说:“他企图发动攻击,里奥诺,你看!”
  “心灵计”的指数异常升高,指针还下停地微微颤动。
  精神力场防护罩的发展,已经花了基地科学家一百二十年的时间。它一直是最高机密的科学计画,也许只有哈里·谢顿独立发展的心理吏学分析,在机密程度上差堪比拟。前后五代科学家花了无数的心血,为的就是不断改良这个装置,由于始终未能推导出满意的理论,因此一切都得依靠经验的累积。
  所有的进展,其实全赖于心灵计的发明。这种装置可以作为工作的指标,显示每个阶段的进展方向与程度。没有人能够解释它的工作原理,然而它总是能够创造奇迹,测量出理论上不可能测出的量,显示出理论无法解释的数据。布拉诺一直有个想法(某些科学家也有同感),如果基地有人能够解释心灵计的原理,那么在心灵控制的能力上,他们就可以跟第二基地势均力敌了。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情。目前,这个防护罩应该足以应付,况且他们还拥有占绝对优势的有形武器,作为对抗第二基地的后盾。
  布拉诺送出了一道电波,那是以男性声音载送的讯息,话中情绪形成的弦外之音全被剔除,听起来平板而死气沈沈。
  “呼叫明星号太空船与其上的人员,你们以武力强行掳获基地联邦舰队的航具,现在命令你们连人带船立刻投降,否则马上会遭到毁灭性攻击。”
  他们收到的回答是很自然的声音:“端点星的布拉诺市长,我知道你在那艘战舰上。明星号并非遭到武力劫持,而是它的主人——端点星的曼恩·李·康普主动邀请我来的。我提议暂且休战,以讨论对双方都有切身关系的问题。”
  柯代尔低声向布拉诺说道:“让我来跟他对话,市长。”
  布拉诺却将手臂一挥,做一个不屑的动作。“这是我的责任,里奥诺。”
  然后她将发射机略加调整,不再故意传送出失真的声音。不过与刚才的假音相较,她现在的声音几乎一样有力,也一样毫无感情。
  “第二基地的人,认清你的处境,如果你不马上投降,我们会以光速将你的太空船当场击毁——而且我们已经做好攻击准备。我们这样做毫无损失,因为我们不必留你这个活口,你没有任何我们需要的情报。我们知道你来自川陀,等我们把你解决之后,下一步就准备解决川陀。我们愿意给你一点时间,不过既然你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我们并不准备听你讲太久。”
  “既然如此,”坚迪柏说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的防护罩并不完善,也绝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你高估了它的功能,又低估了我的能力,我仍然可以接触并控制你的心灵。或许比较起来,会比没有防护罩的情况困难一些,但也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当你试图启动任何武器时,我会立刻发动攻击。我必须郑重地警告你:假使没有防护罩的话,我可以用稳当的手法操控你的心灵,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一旦有防护罩阻隔,我势必要硬闯——这点我绝对办得到,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做得稳当而灵巧,你的心灵将随防护罩一起被我击碎,而且这种结果将是不可逆的。换句话说,你根本无法阻止我,反之我却能阻止你,但我将被迫使你遭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你会变成一具没有心灵的行尸走肉。你想要冒这个险吗?”
  布拉诺说:“你明明知道这些你都做下到。”
  “那么,你并不怕我所描述的那种后果,真想要冒险一试喽?”坚迪柏用冷静而故作轻松的口气问道。
  柯代尔凑过去低声说道:“看在谢顿的份上,市长……”
  坚迪柏立刻打岔(其实不应该说“立刻”,因为光波,或者任何以光速运动的波动或粒子,必须花上一秒多一点的时间,才能跨越两艘船舰之间的距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柯代尔,没有必要压低声音。我同样也知道市长的心思,她正犹豫不决,所以你现在不必急着惊慌。我能够知道你们的想法,就是防护罩有漏洞的充分证明。”
  “它的威力还可以加强。”市长以挑衅的语气说。
  “我的精神力量照样可以。”坚迪柏也不甘示弱。
  “可是我只需要安坐在这里,利用舰上的能源维持这个防护罩,我的战舰有充足的能源,足以让它维持一段极长的时间。而你却必须使用精神能量贯穿防护罩,时间一久你自然就会疲倦。”
  “我现在并不疲倦。”坚迪柏说:“此时此刻,你们两人都无法对这艘战舰的人员下达任何命令,其他船舰上的人员就更不用说了。我能在不伤害你们的限度内做到这一点,但是千万别用任何不寻常的方法,试图挣脱我的控制。如果我因此被迫增强精神力量——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们两人的心灵将会受到永久性伤害,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我会等下去,”布拉诺将双手摆在膝盖上,表现出了十足的耐性。“你终究会疲倦的,等你累坏之后,我就可以下达命令。不过我的命令并不是要消灭你,因为那时你已经失去战斗力,我的命令将是派遣基地主力舰队去对付川陀。如果你希望拯救你的世界,那么现在就投降吧。在大浩劫期间,你们的组织逃过一次全面性毁灭,我保证这一回你们不会那么幸运。”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如果我感到疲累的话——虽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会在力量尚未竭尽之前,就先奋力将你消灭,这样不就能拯救我的世界吗?”
  “你不会那么做的,你们的主要任务是维护谢顿计画。如果将端点星市长消灭,就等于对第一基地的威望与信心施以一记重击,使它的势力严重受挫;对于潜伏在银河各处的敌人,这无异是最大的鼓励。谢顿计画将会因此土崩瓦解,对你而言,这个结果和川陀被毁一样可怕,你最好还是投降吧。”
  “你是想要拿老命赌一赌,看看我是不是真有顾忌?”
  布拉诺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胸部跟着一起一伏。然后,她坚定地说:“对!”
  坐在她身旁的柯代尔,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6

  坚迪柏瞪着布拉诺的人影,影像凭空出现在舱壁前方的空间,由于防护罩产生的干扰作用,有点闪动而朦胧。在她身旁的那个男子则像一团雾般模糊不清,这是因为坚迪柏不能浪费任何能量,他必须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市长身上。
  毫无疑问,她不可能看到坚迪柏的影像。所以她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同伴,也无法根据他的表情或身体语言做出任何判断。就这一方面而言,她显然居于下风。
  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假如他愿意消耗巨大的精神能量,的确能够粉碎那个防护罩。但是如此一来,她的心灵势必受到永久性损伤。
  然而她所说的每件事也同样真确,假如她被消灭了,谢顿计画便会遭到重挫,其严重程度不下于骡所造成的伤害。事实上,这一回也许还更严重,因为如今计画即将跨入后半期,不会再有多少时间来补救这个差错。
  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个仍是未知数的盖娅,正在一旁虎视眈眈——此时它的精神力场仍然极其微弱,在似有若无的边缘徘徊。
  坚迪柏又很快接触了一下诺微的心灵,结果发现那团光辉依然在那里,一点都没有改变。
  诺微完全无法感知心灵的探触,伹她却转过头来,小声而畏怯地问道:“师傅,那里有一团模糊的雾气,你就是对它在讲话吗?”
  一定是由于两人心灵间的轻度联系,才使她有这种感觉。坚迪棺赶紧将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对她说:“别怕,诺微,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然后他又提高音量说:“布拉诺市长,就这一点而言,你的确是下对了赌注。我不希望立刻消灭你,因为我认为,如果我好好跟你解释,你应该会讲道理,我们双方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假定今天你胜利了,我也真的向你投降,那后果会如何呢?你和你的继任者将产生浮滥的自信,又过度信赖精神力场防护罩,一定会急于将势力扩张到银河各处。你们这样做,其实将延缓第二帝国的建立,因为如此一来,同样也会毁掉谢顿计画。”
  布拉诺说:“你不希望立刻消灭我,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而且我认为,既然你还坐在那里,你就不得不承认,其实你根本不敢动我一根汗毛。”
  坚迪柏说:“别拿自我陶醉的傻话自欺欺人。听我说,银河大部分区域仍旧不是基地的势力范围,而且其中反基地的政体占了很大比例。即使在基地联邦之内,也有某些成员对过去的独立地位念念不忘。如果因为我向你们投降,基地便决定迅速行动的话,那么银河其他区域的最大弱点——分崩离析和优柔寡断,必将随即消失,他们会因为恐惧而不得不团结起来。此外,联邦内部还可能发生叛乱。”
  “你这是危言耸听,想拿稻草人来吓唬我。”布拉诺说:“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轻易战胜所有的敌人。即使非基地的所有世界联合起来对付我们,即使联邦内有一半的世界同时叛变,也根本不是问题。”
  “只是暂时没有问题,市长,不要犯了只顾眼前、没有远见的错误。你只能口头上宣称创建了第二帝国,却无法让它长治久安。你得每隔十年重新征战一次,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局面。”
  “那我们就打到那些世界筋疲力尽为止,就像现在消耗你的体力一样。”
  “就像我现在越战越勇一样,他们也不可能疲累的。而且这种情势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你所创建的那个假帝国,很快便会面临另一个更大的危机。既然它只能暂时藉由强大的军事力量维持,在过度倚仗军事手段之后,将会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形,就是基地将领比文人政府地位更重要,并且掌握更大权势。假帝国将分裂成许多军区,各区的指挥官也会成为拥兵自重的军阀,进而形成一种无政府状态,最后则注定回归蛮荒。在谢顿计画施行之前,谢顿预计蛮荒时期将持续三万年,可是如果这么一来,蛮荒时期势必持续更久。”
  “这种幼稚的威胁只能吓唬小孩子,即使谢顿计画的数学曾预测到这一点,它所预测的也只是或然率,而非必然率。”
  “布拉诺市长,”坚迪柏苦口婆心地说:“别再提谢顿计画了,你根本下了解其中的数学,而且也无法看出它的模式。不过话说回来,也许你并不需要懂得那些。你是个身经百战的政治人物,而且相当成功,这点能从你现在的地位看出来;甚至还能算是勇气十足,这点能从你现在的豪赌看出来。因此请拿出你的政治智慧,回忆一下人类的政治史与军事史,并且参照你对人性的了解,想想一般民众、政治人物、军方官员,通常都是如何行动、如何反应,又是如何互动的,看看我说的话到底是否正确。”
  布拉诺答道:“即使你说得正确,第二基地人,我们还是必须冒这个险。只要能够领导有方,再加上科技不断进展——精神力学和物理学齐头并进——我们就能克服一切困难。哈里·谢顿并没有正确估算出这些进展,他根本做不到。在整个谢顿计画中,何曾考虑到第一基地会发展出精神力场防护罩?我们又何必死守着这个计画?我们宁愿冒险舍弃谢顿计画,自行建立一个新帝国。无论如何,舍弃这个计画而遭到失败,总比依靠它而成功要好些。我们不要在建立一个帝国之后,自己却成为一群木偶,被藏在幕后的第二基地暗中操纵。”
  “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这种失败的后果,不了解它将带给银河全人类什么样的下场。”
  “也许吧!”布拉诺顽强地答道。“你开始觉得累了吗,第二基地人?”
  “一点都没有!让我再提出另一个你未曾想到的方案,可以让我不必向你投降,而你也不必向我屈服。现在,我们是在一个叫作盖娅的行星附近。”
  “这点我相当清楚。”
  “可是你知不知道,它可能就是骡的出生地?”
  “我需要更多实际的证据,否则你说破了嘴也没有用。”
  “这个行星周围有一个精神力场,它必定是一大群骡的老家。即使你完成了摧毁第二基地的梦想,仍旧会成为这颗众骡行星的奴隶。第二基地究竟对你们造成过什么伤害?我是指真正的伤害,而不是想像中或理论上的。现在你再扪心自问,一个骡就为你们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我听到的仍旧只是你的空话。”
  “只要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我就无法提供进一步的证据。因此我提议双方暂时休战,如果你不信任我的话,可以继续开着防护罩,但是请务必跟我合作一次。我们一同接近这颗行星,等你确信它有危险性之后,我会立刻解除它的精神力场,然后你就命令你的舰队攻占它。”
  “然后呢?”
  “然后嘛,至少我们不必再担心其他敌人,只剩下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对决,这场决战很快就会明朗化。而现在,你看,我们双方都不敢动手,因为你我两个基地都彼此牵制、腹背受敌。”
  “你刚才为什么不早说?”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说服你相信我们不是敌人,那样我们也许就能合作。既然这个努力显然已经失败,我建议双方好歹试着合作一次。”
  布拉诺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说:“你这是在唱摇篮曲哄我入睡,如果这颗行星上面遍布着骡,你如何能凭一己之力解除那个精神力场?这种想法实在太荒唐,我不得不怀疑你的提议别有用心。”
  “我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坚迪柏答道:“我有第二基地的全体力量做我的后盾,这股强大的力量可以传到我身上来,然后再转而对付盖娅。当然,我也可以随时使用这股力量,轻易地拨开你的防护罩,就像吹散一团薄雾。”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需要我的帮助?”
  “原因之一,单单解除这个力场并没有多大意义,第二基地不能从此无止无休地做这项工作,就像我不能永远跟你这样闲扯下去一样,我们需要你的舰队发动实际攻势。再说,如果我无法凭口舌说服你,让你相信两个基地应该视彼此为盟友,也许藉着合作一次重大的冒险行动,可以让你回心转意。言语无法达成的目标,也许能够藉由行动起死回生。”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拉诺才说:“如果我们可以彼此掩护的话,我愿意更接近盖娅一点,除此之外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那就够了。”坚迪柏说完,马上俯身面向电脑。
  此时诺微却突然开口:“不可以这么做,师傅。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什么大碍,但请不要再做进一步的行动,我们必须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来了再说。”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十九章 抉择

  1

  詹诺夫·裴洛拉特语气略带不悦地说:“真的,葛兰,似乎没有任何人顾虑到一件事,那就是在我这不算短的一生中——也不算太长,我向你保证,宝绮思——这还是我第一次遨游银河。可是每当我抵达一个世界,还没来得及好好研究一番时,就得被迫离开,重新飞向太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这话虽然没错,”宝绮思说:“可是你如果没有那么快离开上一个世界,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遇见我。光凭这一点,就能证明你们上次的抉择正确。”
  “的确如此,老实说,亲……亲爱的,的确真是如此。”
  “而这一次,裴,虽然你离开了这个行星,但是你有我为伴,而我就是盖娅,这就等于它所有的粒子、它上面的一切都与你为伴。”
  “你的确是盖娅,但是除了你之外,我绝对不要其他任何一个粒子。”
  听到这一番肉麻的对话,崔维兹不禁皱起了眉头。“真恶心。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起来?天哪,我永远也无法习惯这种简称的方式,他的名字明明长达两百五十多个字,我们却只用两个字称呼他。为什么他不带着那两百五十多个字的名字一块来呢?如果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如果这是盖娅存亡绝续的生死关头,他为什么不跟我们在一起,也好适时指导我们呢?”
  宝绮思说:“我在这里啊,崔,我跟他一样等于盖娅,”她溜了溜黑色的大眼睛,“我叫你‘崔’,是不是让你感到不舒服?”
  “对,的确如此。我跟你一样,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称呼方式。我的姓氏是崔维兹,三个字——崔维兹。”
  “乐于从命,我并不希望惹你生气,崔维兹。”
  “我不是生气,而是厌烦。”他突然起身,从舱房的一侧踱到另一侧,在经过裴洛拉特伸长的两条腿时,他索性大步跨了过去(裴洛拉特同时赶紧抽腿),然后又踱了回来。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著宝绮思。
  他伸出食指指着她。“听好!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被你们用计从端点星骗到盖娅来,就在我开始怀疑这里头有鬼时,似乎已经来不及脱身了。而当我抵达盖娅后,竟然有人告诉我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拯救盖娅。为什么?我该怎么做?盖娅对我有什么意义——还是我对盖娅有什么意义——让我应该义不容辞地拯救它?在银河上千兆的人口中,难道就没有别人能完成这项工作?”
  “求求你,崔维兹,”宝绮思说——她突然显得垂头丧气,原先装出来的天真俏皮全部消失无踪。“不要生气,你看,我现在不再叫你崔了,以后我会非常注意,杜姆也请求过你要有耐心的。”
  “银河众星在上,我才不要有什么耐心。假如我真的那么重要,难道就不能对我解释一下吗?首先,我要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杜姆不跟我们一块来?难道这件事情没那么重要,不值得他登上远星号跟我们一起行动?”
  “他在这里啊,崔维兹,”宝绮思说:“只要我在这里,杜姆就在这里。盖娅上的每个人也都在这里,这颗行星上的每一个生物、每一粒微尘,全都在这里。”
  “你要这么想随你的便,但我可不,我又不是盖娅人。我们不能将整个行星塞进太空船,我们只能塞进一个人。我们现在有你在这里,而杜姆是你的一部分。好,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带杜姆同行,而让你成为他的一部分,由他来代表你呢?”
  “原因之一,”宝绮思说:“裴……我是说裴——洛——拉——特,邀请我跟你们同行。他指名要我,而不是杜姆。”
  “他只是对你献殷勤罢了,谁会对那种话认真呢?”
  “喔,不对,我亲爱的伙伴,”裴洛拉特赶紧站起来,急得满脸通红。“我说这话相当认真,你不要这样把我一笔勾销。盖娅整体的哪一部分同行都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接受,但若能有宝绮思为伴,我觉得总比杜姆来得赏心悦目,这对你来说应该也一样。好啦,葛兰,你未免太孩子气了。”
  “我孩子气?我孩子气?”崔维兹皱起眉头,显得分外阴郁。“好吧,那么,就算我孩子气好了。可是——”他又指着宝绮思说:“不管要我做什么,如果不尊重我,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做。首先我要问两个问题——我到底该做什么?又为什么偏偏是我?”
  宝绮思瞪大了眼睛,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拜托,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整个盖娅都还不能告诉你。你到那里去的时候,必须毫无所知,你必须当场获悉一切。然后,冷静而理性地做你必须做的事。如果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到时就根本没法帮忙,盖娅无论如何会走上绝路。你必须改变这种情绪,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帮你。”
  “如果杜姆在这里的话,他会晓得该怎么做吗?”崔维兹毫不领情地反问。
  “杜姆是在这里啊,”宝绮思说:“他/我/我们并不知道怎样令你改变,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心平气和。你不能感知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你并未感觉自己是大我的一部分,这样的人类我们无法了解。”
  “这话说不通,”崔维兹说:“你们远在一百多万公里外,就能逮住我的太空船,而且还能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令我们保持心情平静。好啦,现在让我镇静吧,别假装你办不到。”
  “但是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现在绝对不行。如果我们现在用任何方法改变你,或者调整你的心灵,你就会变得跟银河中其他人没有两样,变得对我们毫无价值,我们将无法再借重你。如今我们能借重你,就是因为你是你——而你必须保持这个自我。此时此刻,假如我们用任何方法影响你的心灵,那我们便会一败涂地。求求你,你一定要自然而然地恢复平静。”
  “休想,小姐,除非你能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否则一切免谈。”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宝绮思,让我来试试看,请你暂时到另一间舱房去。”
  于是宝绮思慢慢退了出去,裴洛拉特赶紧将舱门关上。
  崔维兹说:“她照样能听得到、看得见,还能感应每一件事,这样做有什么差别?”
  裴洛拉特答道:“对我而言有差别,我要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即使这种隔离只是幻觉也好。葛兰,你在害怕。”
  “别说傻话了。”
  “你的确是在害怕。你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你绝对有权利害怕。”
  “可是我没有。”
  “有,你有。但也许你跟我不一样,害怕的不是实质的危险——我一直害怕太空探险,害怕我看到的每一个新世界,害怕我遇见的每一件新鲜事物。毕竟,我过了半个世纪封闭、退隐、画地自限的生活;而你却活跃于舰队与政坛,在故乡和太空都打过滚。但我一直试着压抑恐惧心理,你也在一旁不断帮我打气。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你始终很有耐心,对我非常客气,也很体谅我的处境。由于你的帮助,我终于能克服恐惧,还表现得相当不错。现在让我做一点回报,也来帮你打打气吧。”
  “老实告诉你,我并不害怕。”
  “你当然害怕,即使不是为了别的,你也害怕即将面对的责任。如今情势已经很明显,一个世界的命运有赖你来拯救。因此如果你失败,这辈子将永远忘不掉有个世界毁在你手上。这个世界对你而言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承担这种可能的后果呢?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可以将这个重担压在你身上?你不只担心可能会失败——换成任何人都一样——而且你还感到愤怒,因为他们竟然把你逼到死角,让你想不害怕也难。”
  “你完全搞错了。”
  “我可不这么想。所以说,让我来取代你吧,由我来做这件差事。不论他们希望你做什么,我都志愿代替你。我猜这件事并不需要什么体能或气力,否则简单的机械装置就可以胜过你:我猜它也不需要什么精神力量,因为这一方面他们不假外求。它应该是……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既不需要臂力,又不需要脑力,那么其他方面你有的我都有,而我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
  崔维兹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愿意挑这个重担?”
  裴洛拉特低头看着地板,好像不敢接触对方的眼睛。“我曾经有一个老婆,葛兰,我也认识一些女人,但我从不觉得她们有多重要。她们或许有趣、讨人喜欢,但是从来不会很重要,然而这一个……”
  “谁?宝绮思?”
  “她却有些不一样——对我而言。”
  “端点星在上,詹诺夫,你现在讲的每一个字她都知道。”
  “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她总会晓得。我想取悦她,所以我想揽下这个工作。不管是做什么,不管要冒什么险、担负任何重大的责任——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可以让她重视我。”
  “詹诺夫,她只是个孩子。”
  “她并不是孩子。她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难道你不了解,你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老头?那又怎么样呢?她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我不是,这就足以构成我俩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一点吗?可是我对她别无所求,只要她……”
  “重视你?”
  “是的,或是对我产生任何感觉。”
  “为了这一点,你就愿意接替我的工作?可是,詹诺夫,难道你刚才没有听清楚吗?他们并不需要你,为了某个我搞不懂的混帐理由,他们只要我。”
  “假如他们请不动你,却又必须找一个人帮忙,那么由我接手的话,想必应该聊胜于无吧。”
  崔维兹摇了摇头。“我无法相信会有这种事,你都已经步入老年,却在这里找到第二春。詹诺夫,你这是想充英雄,好能爱死那副躯体。”
  “不要那么讲,葛兰,这种事并不适合当玩笑的题材。”
  崔维兹想要纵声大笑,可是当视线接触到对方那张严肃的脸孔时,他只好干咳几声。“你说得对,我向你道歉。叫她进来吧,詹诺夫,叫她进来。”
  宝绮思进来的时候,显得有些畏缩。她用细微的声音说道:“我很抱歉,裴,你不能取代他。这件事必须由崔维兹来做,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崔维兹说:“好吧,我会保持冷静。不论那是什么差事,我都愿意试试看。詹诺夫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扮演浪漫的英雄,只要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什么事我都愿意干。”
  “我知道自己的岁数。”裴洛拉特咕哝了一句。
  宝绮思慢慢走到裴洛拉特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裴,我……我重视你。”
  裴洛拉特故意撇过头去,答道:“没关系的,宝绮思,你用不着这么好心。”
  “我并不是好心,裴,我真的……非常重视你。”

  2

  苏拉·诺微心中浮现出一组记忆,起先有些模糊,然后逐渐变得清晰鲜明。她记起了自己本名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小时候,双亲都管她叫“苏”,而朋友们则称她“微”。
  当然,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这些事,只是这些记忆在必要时总能深埋心底。而过去一个月以来,她将这些记忆埋藏得最深、最久,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未跟如此强力的心灵距离这么近,又相处得这么久。
  然而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了,她没有主动召唤这些记忆,她不需要那么做。为了大我整体的需要,其他绝大部分的她正将本身的意识推出表层。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飘忽的不适,一种无形的痒觉。这种感觉很快被另一种快感淹没,那是自我浮现所带来的舒适畅快。过去那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盖娅。
  她记起了小时候在盖娅上,她十分喜爱的一种生物。她终于了解到,它当时的情感正是自己情感中模糊的一部分;她体认到了自己现在鲜明的感受。此刻,她就像是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

  3

  史陀·坚迪柏以严厉的目光瞪着诺微,仿佛要将她的心灵剠穿:由于他突然大吃一惊,差点就松开对布拉诺市长的掌控。这千钧一发的危机能迅速化解,也许要归功于一股及时使他安定下来的外力。不过此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问诺微:“你对崔维兹议员知道多少,诺微?”
  他突然感到一股彻骨寒意——诺微心灵的复杂度陡然暴涨。他猛然吼道:“你究竟是什么?”
  他试图控制她的心灵,却发现她的心灵再也无法穿透。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到有一个更强的力量,正在帮他一同攫住布拉诺。他又重复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
  诺微露出近乎悲剧人物的神情。“师傅,”她说:“坚迪柏发言者,我真正的名字叫作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我是盖娅。”
  她只不过说了这几句话,坚迪柏立时火气上涌,奋力运起精神力场,倚仗着纯熟的功夫及一股血气之勇,突破了越来越强的障碍,重新将布拉诺紧紧攫住。与此同时,他还伸出精神卷须攻向诺微的心灵,与诺微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无形战斗。
  她以同样熟练的功夫抵挡他的攻势,不过她的心灵却无法将他拒斥于外——或许是她并不想这么做。
  他用与其他发言者交谈的方式,对她说道:“你竟然也有份,你欺骗我,把我诱来这里,你和骡是同一类的生物。”
  “骡是一个畸变种,发言者。我/我们不是骡,我/我们是盖娅。”
  她藉着此刻使用的复杂沟通方式,将盖娅的本质很快描述了一番,这种表达比千言万语还要详细。
  “整个行星都是活的?”坚迪柏说。
  “它有一个整体精神力场,远比你个人产生的强大得多。请不要跟这样的力量对抗,我担心会伤害到你,我不希望发生那样的事。”
  “即使是一个活的行星,你们也强不过川陀所有精神力量的总和。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行星。”
  “那只不过是几千人精神的结合,发言者。何况你也无法获得他们的支援,因为我已经将它阻绝,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发言者,我希望你仍然叫我诺微。我现在虽然以盖娅的身份出现,伹我也是诺微——而对你来说,我只是诺微。”
  “你打算做什么,盖娅?”
  诺微的精神力场起了一阵振荡,相当于普通人的一声叹息。然后她说:“我们将保持这种三边胶着状态。你的精神力量足以继续穿透防护罩,控制住布拉诺市长,而我将助你一臂之力,那不会耗掉我们太多力量。而你呢,我想,还是会继续攫住我,我也会维持对你的反制,我们两人也不会因此疲倦。所以说,我们三方就这样子僵持下去。”
  “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们要等端点星的崔维兹议员。只有当他做出抉择的时候,才能打破这种胶着状态。”

  4

  远星号的电脑发现了那两艘船舰,葛兰·崔维兹以分割画面将两者一起显示在萤幕上。
  两艘船舰都是基地的航具,其中之一与远星号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是康普的太空艇。另一艘体积则比较大,而且显然更具威力。
  崔维兹转身面对宝绮思说:“好啦,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可以向我透露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不必惊慌!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坐在这里吓得全身发抖?”崔维兹凶巴巴地追问。
  裴洛拉特赶紧说:“让她说,葛兰,别对她吼。”
  于是崔维兹举起双臂,做出无可奈何的投降状。“我不吼就是了,请说吧,小姐。”
  宝绮思说:“在那艘较大的船舰上,是你们基地的统治者。跟她在——”
  崔维兹吃了一惊。“统治者?你是指布拉诺那个老太婆?”
  “那想必不是她的头衔,”宝绮思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不过她的确是个女性,这点没错。”
  她顿了一下,彷佛在专心倾听她所属的那个大我有机体,然后说道:“她的名字叫赫拉布拉诺,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名字却只有五个字,这似乎很奇怪。不过我想,盖娅之外的人自有另一套规矩吧。”
  “我猜,”崔维兹以讽刺的口吻说:“你会管她叫‘布拉’。可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为什么不待在……我明白了,她也是被盖娅拐来的,这又是为什么?”
  宝绮思并没有回答,她迳自说下去:“跟她在一起的人叫里奥诺柯代尔——他虽然是下属,名字却有六个字,这样好像有些失礼——他是你们那个世界的重要官员。此外还有四个人,负责操纵船舰的武器系统,你要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必了。我知道另一艘船舰上只有一名男性,名字叫曼恩·李·康普,而他代表第二基地。你们显然故意让两个基地碰头了,可是为什么呢?”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我是说,崔维兹……”
  “噢,你索性就叫我崔吧,我一微一尘都不在乎。”
  “你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崔。康普已经离开那艘船舰,另外换上来两个人。其中之一叫史陀坚迪柏,是第二基地的重要官员,他的头衔是发言者。”
  “一名重要官员?那我猜他必定拥有精神力量。”
  “喔,没错,很强大。”
  “你能对付得了吗?”
  “当然可以。和他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是盖娅。”
  “是你们的同胞之一?”
  “对,她的名字叫苏拉诺微伦布拉丝蒂兰,本来还应该长得多,但是她离开我/我们/其他人太久了。”
  “她能制住第二基地的高级官员吗?”
  “不是她,而是盖娅制住了那人,她/我/我们/全体就有办法将他歼灭。”
  “她真打算这么做吗?她打算把他和布拉诺一起歼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盖娅准备一举毁掉两个基地,自行建立一个银河帝国?骡又回来了吗?一个更强大的骡……”
  “不,不是的,崔,不要激动,千万不可以。现在三方都处于一种胶着状态,他们正在等待。”
  “等什么?”
  “等你的决定。”
  “又来啦,究竟是什么决定?为什么要由我来决定?”
  “求求你,崔,”宝绮思说:“这点马上就会向你解释清楚。目前我/我们/她所能够说的,我/我们/她都已经说了。”

  5

  布拉诺以困倦的口气说:“显然我犯了一个错误,里奥诺,也许还是个要命的大错。”
  “这种事情你该承认吗?”柯代尔喃喃说道,嘴唇却不见动静。
  “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说出来不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即使你完全不动嘴唇,他们也照样知道你在想什么。”布拉诺说:“我实在不该贸然行动,应该等到防护罩发展得更强固时再说。”
  柯代尔说:“你又怎么知道呢,市长?如果要等到可靠度加倍,甚至变成三倍、四倍乃至无数倍,那我们就得永远等下去。说句老实话,我倒希望我们没有亲自出马,应该先找个替死鬼来做实验比较好,比如说,就用你的避雷针崔维兹。”
  布拉诺长叹一声。“我是想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里奥诺。不过无论如何,你还是一语道破了我的错误。我应该等到防护罩的威力再强一些,用不着百分之百无法穿透,伹至少要有相当的防御能力。我明知防护罩还有不小的漏洞,可是我实在等不及了。要等到它密不可破,我一定早就下台了。但我想在任内完成这件大事,而且我要亲临现场。所以我像个傻瓜一样,欺骗自己说防护罩已经足敷使用,我根本听不进任何警告,比如说,你的疑虑就被我当成耳边风。”
  “只要我们有耐心,也许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
  “你能不能下令向那艘太空船开火?”
  “不能,我办不到,市长,这种念头好像不是我能忍受的。”
  “我也一样,即使你我设法下达命令,我也确定舰员们都不会服从,因为他们根本做不到。”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的确是如此,市长,不过情况也许会改观。事实上,现在又有一名新演员登场了。”他指着萤幕说。
  当另一艘船舰出现时,舰上的电脑自动将萤幕画面分割成两部分,新来的船舰显现在右侧的画面中。
  “你能将影像放大吗,里奥诺?”
  “没有问题,那个第二基地人士技艺高超,只要是对他无害的行动,我们仍然都可以做。”  .
  “嗯,”布拉诺一面打量着萤幕,一面说道:“那是远星号,我可以肯定。我猜崔维兹和裴洛拉特都在上面,”然后,她改用苦涩的语调说道:“除非他们也被第二基地人调了包。我的避雷针实在非常有效——如果我的防护罩威力再强些就好了。”
  “别急!”柯代尔说。
  此时,驾驶舱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布拉诺知道声音并非由声波传来,而是直接发自她的心灵。她向柯代尔瞥了一眼,就晓得他同样也听到了。
  那个声音说:“你能听见我吗,布拉诺市长?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布拉诺却仍以冷静的口吻说:“你是谁?”
  “我是盖娅。”

  6

  三艘船舰互相保持静止不动的状态,一同围绕着盖娅行星缓缓运动,像是一个远距离的三合一卫星。彷佛盖娅在无尽的公转旅程中,突然多出了三个旅伴。
  崔维兹枯坐在太空艇中,眼睛紧紧盯着萤幕。他已经厌倦了猜想将要扮演什么角色,懒得去管盖娅把自己从一万秒差距之外找来是要干嘛。
  当一个声音突然在他心中响起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仿佛他一直在等候它的出现。
  它说:“你能听见我吗,葛兰·崔维兹?如果你听得见,不必开口回答,只需要想一想就够了。”
  崔维兹转头望了望,看到裴洛拉特显然吓了一大跳,正在四下张望,似乎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宝绮思则端坐原处,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轻轻握着,崔维兹立刻明白她认得这个声音。
  他不理会那个声音叫他使用思想的要求,故意字正腔圆地回答:“如果我不了解一切来龙去脉,要我做什么事都免谈。”
  那个声音则说:“你马上就会了解了。”

  7

  诺微说:“你们都可以在心中听见我的声音,也都可以自由地以思想回应,我会让你们互相之间都听得到。而且,想必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船舰彼此间距离够近,精神力场藉着普通光速传递,不会造成任何延迟与不便。首先我要声明,我们今天来到此地,是经过精心的安排。”
  “怎样的安排?”这是布拉诺的声音。
  “并非以精神干扰的方式。”诺微说:“盖娅从不干预任何人的心灵,那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只是利用各人强烈的企图心而已。布拉诺市长想要即刻建立第二帝国,坚迪柏发言者想要成为首席发言者,我们只要充分鼓舞这些欲望,然后因势利导,再善加选择运用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来的。”坚迪柏以生硬的语调说——他的确知道。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初自己为何那么急于奔向太空,那么急于追踪崔维兹,而且那么肯定自己能够应付一切——这都是因为诺微,喔,诺微!
  “你是一个特例,坚迪柏发言者。虽然你的企图心炽旺,可是你也有温柔的一面,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捷径。你所受的教育,让你认为某些人各方面都不如你,而你会对他们表现出亲切与同情。我利用你这个特点引你上勾,对此我/我们感到非常惭愧,唯一的藉口是银河的未来已经岌岌可危。”
  诺微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虽然她并非使用声带发声)变得越来越阴郁,表情也越来越深沉。
  “时间已经很急迫,盖娅不能再等下去。过去一个多世纪以来,端点星的人发展出了精神力场防护罩,如果再给他们一代的时间,它就会进步到连盖娅都无法穿越,那时他们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有形武器,整个银河都将无法与之抗衡。一个端点星模式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不顾谢顿计画、川陀与盖娅的反对,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因此,盖哑必须设法在防护罩尚未尽善尽美之前,便诱使布拉诺市长提前行动。”
  “接下来再说川陀。谢顿计画能进行得完美无缺,是由于盖娅努力使它维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过去一个多世纪的首席发言者,是有史以来最闲散的几位,川陀也因而变得无所事事。然而如今,史陀·坚迪栢迅速崛起,他一定会成为下一代首席发言者。在他的领导下,川陀将变成积极的行动派,必定会集中力量发展有形武力,也会察觉到端点星的威胁,进而采取实际行动。如果在端点星的防护罩发展完善之前,坚迪柏就对端点星采取行动,那么谢顿计画便能有始有终,最后建立起第二银河帝国——不过那是一个川陀模式的帝国,端点星与盖娅都将无法接受。因此,盖娅必须设法在坚迪柏当上首席发言者之前,便诱使他提前行动。”
  “幸好,盖娅经过数十年的精心策划,总算在最适当的时候,将两个基地的代表请到了最适当的地点。我不厌其烦地将整个经过重述一遍,主要是想让端点星的葛兰·崔维兹议员能够了解。”
  崔维兹突然打岔,但仍然拒绝使用思想沟通,他以坚定的口气说:“我不懂,用这两种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有什么不好?”
  诺微说:“以端点星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军事霸权帝国,依靠武力建立,依靠武力维持,最后终将被武力摧毁。它会是第一银河帝国不折不扣的翻版,这是盖娅的看法。”
  “以川陀模式建立的第二银河帝国,将会是一个父权式帝国,依靠数学建立,依靠数学维持,在数学的框架之中,它永远是一滩死水。那将会是死路一条,这是盖娅的看法。”
  崔维兹说:“盖娅又能提供什么其他的选择?”
  “一个更大的盖娅!将银河变作盖娅星系!每个住人行星都像盖娅一样有生气,每个活生生的行星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宏大的超级生命体。每一个不住人的行星也都参与其中,甚至还包括每一颗恒星、每一小团星际气体,也许连中央大黑洞都是其中一分子。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银河,能以无法预见的方式带给各类生命无尽的福祉。它与过去任何生命形式都截然下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不会再重蹈过去那些古老的错误。”
  “但是会再产生新的错误。”坚迪柏以讽刺的口吻喃喃说道。
  “我们有盖娅累积的上万年经验。”
  “却未曾在银河的尺度上实验过。”
  崔维兹懒得去听这些琐碎的对话,他的问题直指核心:“我在这件事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盖娅的声音透过诺微的心灵发出了如雷巨响:“选择!到底应该采用哪一种模式?”
  接下来是长久而绝对的静寂。最后,在万籁无声中,崔维兹以细弱但仍不服气的声音(这回终于是心灵的声音,因为他惊讶得哑口无言)问:“为什么是我?”
  诺微说:“纵使我们体认到,端点星或川陀将变得强大而无法遏制,甚至更糟——两者同时壮大,展开致命的拉锯战,把整个银河都陪葬掉——我们仍旧不能采取行动。为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需要一个不平凡的人,一个具有正确判断力的人。结果我们找到了你,议员——不,我们不能居功,其实是一个叫康普的人,帮川陀的人找到了你,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你有多重要。他们寻找你的行动,吸引了我们对你的注意。葛兰·崔维兹,你有一种难得的天赋,知道凡事该怎么做才正确。”
  “我否认。”崔维兹说。
  “你的直觉的确常常很灵,这一次,我们要你为了整个银河,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也许你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也许你会尽可能不做选择。然而,你将了解自己责无旁贷,你将感到绝对肯定!然后你就会做出抉择。我们发现了你以后,就知道寻找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我们努力了许多年,诱发了一连串的事件,在避免直接精神干预的情况下,试图促使你们三位——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崔维兹议员,同时来到盖娅附近。如今,我们终于做到了。”
  崔维兹说:“在此时此地,就目前的情况看来,盖娅——如果你希望我如此称呼你——难道你不能同时击败市长和发言者吗?即使我什么也没有做,难道你就不能迳行建立那种活生生的银河吗?可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诺微说:“我不知道我的解释能否让你满意。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不存在。它们曾向我们明白诏示,我们唯有将机器人三大戒律的对象扩及所有生命,并且严格奉行不渝,才能永远存活于银河中。因此,我们的第一戒律是:‘盖哑不得伤害生命,亦不得坐视生命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在我们的历史上,我们始终遵循这个戒律,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结果我们现在却进退维谷。我们虽然有一个活银河的远景,却不能强迫银河的千兆人类,以及其他无数的生灵接受,这样可能会造成重大伤害。但我们也不能坐视银河走上毁灭之途,因为我们也许能阻止这场灾难。我们不知道究竟应该行动还是不行动,才能将银河的牺牲减至最低程度。而如果我们选择行动,也不知道应该支持端点星,或是应该支持川陀。这要由崔维兹议员来决定。不论他的决定是什么,盖娅都会心甘情愿地遵从。”
  崔维兹问道:“你要我如何决定?我应该怎么做?”
  诺微说:“你有一台电脑。端点星的人制造这台电脑时,不知道做出了比预料中更精良的产品;那台电脑掺入了盖娅的一小部分。将你的双手放在终端机上,然后静下心来沉思。你也许会认为,比如说,布拉诺市长的防护罩没有丝毫漏洞。如果你那么想的话,她可能就会立刻开火重创或击毁另外两艘船舰,然后以武力征服盖娅,接着再去攻占川陀。”
  “而你们不会阻止?”崔维兹大吃一惊。
  “绝对不会阻止。如果相较之下,你确定由端点星统领银河所造成的伤害最小,那我们乐意帮助端点星达成目标,即使本身遭到毁灭也在所不惜。
  “反之,你也可能支持坚迪柏发言者的精神力场,用电脑辅助的攻击力助他一臂之力。如此一来,他必定会挣脱我的束缚,把我推到一旁。然后他就会调整市长的心灵,将她的舰队置于自己控制之下,再以有形武力攻占盖娅,确保谢顿计画的至尊地位,而盖娅也不会阻止这种发展。”
  “或者,你会认同我的精神力场,加入我这一方。如果这样的话,活银河的计画就可以立即展开,只不过这个目标不可能立即完成,不会在这一代或下一代完成,而是需要许多世纪的苦心经营,而在此期间,谢顿计画仍将继续进行。现在选择权完全掌握在你手上。”
  布拉诺说:“等一等!下要急着做出决定,我能发言吗?”
  诺微说:“你可以自由发言,坚迪柏发言者也一样。”
  于是布拉诺说:“崔维兹议员,上次我们在端点星分手时,你曾对我说:‘将来总有那么一天,市长女士,你会求我帮你的忙。那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决定行事,可是,我不会忘记过去两天的遭遇。’我不知道当时你是否已预见了今天,或是直觉感到会发生这种事,还是真如这个大谈活银河的女子所说,你具有一种正确无比的判断力。无论如何,总之被你说中了。现在我要代表联邦请求你帮一个大忙。”
  “也许,你会觉得这是报复我的好机会,因为我曾经逮捕你,然后又把你放逐。但是请你记住一件事,我之所以会那么做,完全是为了基地联邦着想。即使我做错了,甚至是出于自私自利才那么做,也请别忘记那只是我个人的行为,与联邦毫无关系。不要为了报复我个人对你的迫害,就毁掉整个联邦。请记得你是基地人,而且是个堂堂的人类,你不希望在川陀那些冷酷数学家制定的计画中,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或是在生物和无生物混为一谈的银河里,做一个连符号部不如的小分子。你希望你自己、你的后代子孙、你的骨肉同胞,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有机体,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由意志,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别人或许会告诉你,我们的帝国将走向血腥和悲惨的命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究竟要不要那样做,而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无论如何,怀抱着自由意志而被击败,也胜过像个机器上的镶齿那样无意义地活着。请你注意一点,盖娅视你为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请你为它做出抉择,因为盖娅的分子都无法做决定,他们的结构使他们失去这种能力,所以必须求助于你。如果你下令,他们还会心甘情愿地自我毁灭,你希望整个银河都变成这样子吗?”
  崔维兹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市长。我的心灵也许被巧妙地动过手脚,好让我做出某一方乐于见到的选择。”
  诺微说:“你的心灵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如果我们能调整你的思想,让你做出有利于我们的决定,这次聚会就根本多此一举。假使我们真的那么毫无原则,大可迳自展开我们认为最有利的行动,根本不用考虑人类全体的需求与福祉。”
  此时坚迪柏说道:“我相信现在该轮到我发言了。崔维兹议员,不要囿于褊狭的地域观念,即使你出生在端点星,也不该把端点星的地位置于银河之上。过去五个世纪以来,银河一直依循谢顿计画在发展,不管是基地联邦之内之外,谢顿计画都始终进行得很顺利。”
  “你一直都是谢顿计画的一部分,相较之下,你的基地人角色根本不算什么。不要为了褊狭的爱国情操,或是由于对实验性的新方案抱持浪漫的憧憬,而做出任何破坏谢顿计画的举动。第二基地人绝不会阻碍人类的自由意志,我们是心灵的导师,而不是独裁者。”
  “我们所规划的第二银河帝国,与第一帝国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回顾人类过去的历史,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后的数万年间,银河从未有过连续十年的太平岁月,总是不时有人惨死于流血事件,即使在基地的承平时期也不例外。如果你选择布拉诺市长,这种情况将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可怕的惨剧会一再循环。谢顿计画最后必能解救人类脱离苦海,但代价并不是变成银河无数微尘之一,也不必将人类贬抑到与青草、细菌、灰尘同等的地位。”
  诺微说:“坚迪柏发言者对第一基地帝国的批评,我非常同意,可是他阐述的第二基地帝国远景,我却完全无法苟同。位于川陀的那些发言者,他们该算是具有独立自由意志的人类,而且始终都是如此。然而,他们能够避免恶性竞争、政治倾轧、不惜任何代价向上爬的行为吗?在圆桌会议上,难道没有龃龉甚至仇恨吗?你敢永远追随这样的导师吗?你问问坚迪柏发言者这些是否属实,要他以人格担保据实回答。”
  “不必要求我以人格担保,”坚迪柏说:“我愿意承认,在圆桌会议上我们的确有仇恨、斗争、出卖与背叛的行为。不过一旦做成决定,我们就会全体服从,从来没有例外。”
  崔维兹说道:“假如我不做选择又如何?”
  “你必须选择,”诺微说:“你会晓得逃避是不对的,然后你会做出选择。”
  “假如我有心尝试,却力有未逮呢?”
  “你必须选择。”
  崔维兹又问:“我有多少时间?”
  诺微答道:“直到你肯定为止,不论花多长时间都没有关系。”
  崔维兹坐在原处开始沉思。
  其他的人也都很安静,崔维兹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
  然而,他仍旧能听见布拉诺市长坚定的声音:“自由意志!”
  还有坚迪柏发言者断然的声音:“指导与和平!”
  诺微则以充满期盼的口吻说:“生命。”
  崔维兹转过头来,发现裴洛拉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于是他说:“詹诺夫,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吗?”
  “我都听见了,葛兰。”
  “你有什么看法?”
  “决定权并不在我。”
  “我知道,可是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不知道。这三种选择都令我胆战心惊。不过,我忽然冒出一个很特别的念头……”
  “什么念头?”
  “当我们刚进入太空时,你曾经让我看过银河的显像,你还记得吗?”
  “当然啦。”
  “你把时间加快,让银河的旋转变得肉眼可辨。我彷佛预料到会有今天这一刻,竟然脱口而出说:‘银河看起来好像一个生物,正在太空中不停地爬行。’你认为,就某个层面来说,银河是不是早已经是活的了?”
  崔维兹回想起那一幕,突然之间感到万分肯定。同时他还记起自己曾经直觉地认为,裴洛拉特也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于是他猛然转过身去,不让自己再有任何空档思考、怀疑或犹豫。
  他将双手放到感应板上,聚精会神地驱动意念,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意念能有那么强。
  他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一个关系到整个银河命运的抉择。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

第二十章 结局

  1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赫拉·布拉诺市长都应该感到踌躇满志。这次的正式访问虽然历时不长,成果却极为丰硕。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她说话的语气像是要刻意掩饰骄傲自满的情绪。
  现在她正盯着萤幕,看着舰队的船舰一艘艘进入超空间,返回它们平时的驻防区。
  舰队这回倏来倏去,想必让赛协尔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们一定还会注意到两件事实:第一,那些船舰自始至终都留在基地的领空;第二,布拉诺才刚刚表示它们将要离开,它们果然很快就不见踪影。
  另一方面,赛协尔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船舰可以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就重新在边境集结。这次行动不但展示了基地的军事实力,也同时展示了基地的善意。
  柯代尔接口道:“一点都不错,我们不能完全信任他们——话说回来,银河中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值得完全信任。不过赛协尔为了自身的利益,会遵守这个协定中的条款——我们已经表现得够大方了。”
  布拉诺说:“许多结果得等到细节订出来才知道,我预测这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概略性的条件可以马上接受,可是许多繁杂的后续工作还有待处理,像是我们该如何安排进出口的停泊航站,他们的谷物和牲畜要如何估价等等。”
  “我知道,伹这些问题迟早都能解决,而功劳将会属于你,市长。这是一个大胆的行动,而我必须承认,我仍然怀疑这样做是否明智。”
  “得了吧,里奥诺,基地只不过是承认赛协尔人的自尊罢了。自从帝政时代早期开始,他们就保持着部分独立,这点实在值得我们赞赏。”
  “对,反正它不会再碍手碍脚了。”
  “正是如此。我们唯一需要做的,不过只是稍微屈就一下,向他们摆出一个友好的姿势。我不否认当初内心的确交战过,才决定让我自己,泛银河联邦的市长,屈尊降贵地访问一个偏远的星群。不过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倒也不觉得很不舒服,而且这样做让他们非常陶醉。我们当初必须赌一赌,看是否我们一把战舰叫到边境来,他们就会同意我的访问。当然,我们免不了要故作谦逊,堆满笑脸。”
  柯代尔点了点头:“我们舍弃了实力的外表,以便保留它的本质。”
  “对极了——这话是谁最先说的?”
  “我相信是出自艾瑞登写的一出戏剧,但是我也不敢肯定,我们可以问问老家的文学权威。”
  “如果到时候我还记得——我们必须尽快促成赛协尔人回拜端点星,并且要确实尽到地主之谊,让他们受到相同的款待。里奥诺,恐怕你得做好严密的安全防范,他们来到之后,我们那些过激分子必定会义愤填膺。如果让赛协尔人面对抗议示威,即使只是受到轻微短暂的羞辱,也会对我们相当下利。”
  “正是如此——”柯代尔说:“还有,你将崔维兹送出去,这一招实在是很高明”
  “我的避雷针?老实说,他表现得比我想像中还要好。他误打误撞地闯进赛协尔,结果在我无法相信的短时间内,就吸引了赛协尔发出闪电,向我们提出抗议。天啊!那可是我亲自来访的最佳藉口——关切一个基地公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侵犯,并且特地感谢他们的宽宏大量。”
  “妙计!但是你不认为我们把崔维兹带回去比较好吗?”
  “不,他到哪里去都好,总之我不希望他回到家乡,他在端点星一定会制造骚乱。当初,他胡扯出来的第二基地危机,刚好提供了赶走他的最佳藉口。当然啦,我们还靠着裴洛拉特才把他带到赛协尔。可是无论如何,我绝不要他再回来,继续散播那些惑众的妖言,我们永远无法料到那会导致什么结果。”
  柯代尔咯咯笑了几声。“我不相信还有什么人,会比学者更容易受骗上当。当初如果我们提供他更多的情报,裴洛拉特想必也会照单全收。”
  “他相信赛协尔神话中的盖娅的确存在,这对我们而言就足够了。不过别提这个啦,回去之后,我们还得面对议会那一关,需要他们投票通过这个赛协尔条约。好在我们有崔维兹的声明,说他是自愿离开端点星的——有声纹与其他证据可以证明。我会为崔维兹遭到短暂逮捕的事件,向议会表达我正式的歉意,这样议会想必就会满意了。”
  “我对你能放能收的口才信心十足,市长。”柯代尔以讥讽的口吻说。“可是你有没有考虑到,崔维兹也许会继续寻找第二基地?”
  “随他去吧,”布拉诺耸了耸肩。“只要他不在端点星上面找就行了。那样能让他有事可忙,到头来却白忙一场。第二基地仍旧存在的传说,可算是我们这个世纪最大的神话,正如同盖娅是赛协尔的神话一样。”
  她往椅背上一靠,看起来百分之百和蔼可亲。“现在,赛协尔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当他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想要挣脱已经太迟了。基地的势力因此再次壮大,而且将会顺利地、不断地继续成长茁壮。”
  “而所有的功劳全都会是你的,市长。”
  “我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布拉诺答道。
  此时,他们乘坐的战舰倏地跃入超空间,随即重新出现在端点星附近的太空。

  2

  史陀·坚迪柏发言者回到了自己的太空船,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应该感到志得意满。与第一基地遭遇的时间虽然不长,不过成果却极为丰硕。
  他已经送出了一个报告,其中尽量不流露得意洋洋的情绪。目前,只需要让首席发言者知道一切顺利(事实上,由于第二基地的总体力量一直未曾动用,他应该早就猜到了这一点),细节可以留待日后再详加说明。
  到时候,他会描述自己如何小心翼翼,将布拉诺市长的心灵做了极微小的调整,就使她的思想从帝国主义的宏图,转变成只想要一纸贸易条约的务实心态。以及他如何小心翼翼,在相当遥远的距离之外,调整了赛协尔联盟领导人的心灵,让他主动向市长发出谈判的邀请。后来,又如何在没有进一步心灵调整的情况下,双方就顺利达成和解;而康普则驾着自己的太空船返回端点星,以确保市长会遵守协定。坚迪柏得意地想到,这简直就是故事书中的经典范例——仅藉着精神力学的一点点小技巧,就导致了许多重大的结果。
  他万分肯定,当他在正式的圆桌会议上报告完这些细节之后,德拉米发言者很快就会彻底垮台,而他自己不久便能登上首席发言者的宝座。
  他绝不否认苏拉·诺微的重要性,不过这点并不需要在其他发言者面前特别强调。她不但对他的胜利有关键性的贡献,而且现在给了他一个藉口,让他在接受正式赞扬之前,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雀跃(这也是非常合乎人性的,因为发言者在许多方面都与常人无异)。
  他当然明白,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完全不了解,但是她至少可以看得出来,他将每件事都安排得称心如意,因此她迸现出了骄傲的情绪。他轻抚着她光润的心灵,便能感受到那股骄傲的热度。
  他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就办不到,诺微。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第一基地——在大型太空船上的那些人……”
  “是的,师傅,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人。”
  “由于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察觉到他们拥有防护罩,而且具有微弱的精神力量。藉由你的心灵所产生的效应,我得以确认这两者的特征,进而发现如何以最有效的方法,将前者贯穿并使后者偏向。”
  诺微怯生生地说:“我并不完全了解你在说什么,师傅,可是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帮你更多的忙。”
  “这点我知道,诺微,不过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危险,不过既然被我发觉了,在他们的防护罩与精神力场发展得更强之前,我们就可以制止他们。现在那个市长回去了,有关防护罩和精神力场的事情,她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跟赛协尔签订了一项贸易条约,把赛协尔纳入联邦的势力范围,她正为此感到洋洋得意。我不否认还需要做许多努力,才能毁去他们在精神力学上的一切成就。这种事情过去一直被我们忽视,可是将来一定会做到。”
  他出神沉思了一会儿,又低声说道:“过去,我们的成见太深,太过轻视第一基地。从今以后,必须将他们置于更严密的监督之下。我们得设法将银河联系得更紧密,并利用精神力学建立更密切的意识合作。这样做与谢顿计画并行不悖,我确信这一点,一定要这样做。”
  诺微用焦虑的口气唤了一声:“师傅?”
  坚迪柏突然露出微笑。“对不起,我是在自言自语——诺微,你还记得鲁菲南吗?”
  “那个攻击你的笨头农夫?我没忘记。”
  “我现在可以确定,必定有第一基地派出的特务,戴着个人防护罩在川陀活动,那次的事件就是他们策划的。此外,其他那些困扰着我们的异象,想必也都是他们的阴谋。想想看,我们竟然完全被蒙在鼓里。不过,当时我专注于那个神秘世界的神话,就是赛协尔人有关盖娅的迷信,因此才会全然忽略了第一基地。这一点,也多亏你的心灵就近发挥作用,帮助我判定精神力场并非来自别处,而正是从那艘战舰发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得意地搓了搓手。
  诺微怯生生地说:“师傅?”
  “怎么样,诺微?”
  “你做到这些事,不会有奖赏吗?”
  “会的,桑帝斯很快就要退位,我便会成为首席发言者。然后,我们就有机会成为积极的角色,大刀阔斧地改造银河。”
  “首席发言者?”
  “对啊,诺微。我会变成所有学者之中,最重要也是最有权力的一位。”
  “最重要的?”她露出了忧愁的神色。
  “你为什么要愁眉苦脸,诺微?你不希望我获得奖赏吗?”
  “不是的,师傅,我当然希望——可是如果你成了最重要的学者,你就不会要一个阿姆女子在你身边,这样并不相称。”
  “我不会吗?谁会阻止我?”他突然感觉自己对她涌生出一股爱意。“诺微,不论我到哪里去,不论我变成什么人,你都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圆桌会议上常常会出现阴险的豺狼虎豹,你以为我愿意独力应付吗?只要有你在我身边,甚至在他们认清自己之前,我就能够及早了解他们真正的心思——你拥有如此单纯、无瑕、绝对光滑的心灵。此外——”他似乎感到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番剖白。“即使抛开其他的因素,我……我也喜欢有你陪着我,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喔,师傅……”诺微轻声答道。当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时,她顺势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然而在诺微的心灵深处,层层包裹的意识无法探知的角落,却依旧隐藏着盖娅的本质,在引导着每一件事的发展。由于有一重无法揭穿的心灵面具,才使她这项重大的工作得以持续下去。
  而那重面具——属于一个阿姆女子的面具——露出了无比快乐的表情。这个面具笑得实在太开心了,使得诺微几乎不在乎她与自己/他们/全体的遥远距离,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她对这个角色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

  3

  裴洛拉特搓着双手说:“我多么高兴能够重返盖娅啊。”他相当小心,不敢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情绪。
  “嗯——”崔维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知道宝绮思告诉我什么吗?市长和赛协尔签了一份贸易条约,正在返回端点星的途中。那个第二基地的发言者,以为这件事情全是他的安排,现在正准备回到川陀。而那名女子,诺微,也会跟他一道回去,以便确定导向盖娅星系的变化能立即展开。两个基地都完全忘了盖娅的存在,这实在太下可思议了。”
  “我知道,”崔维兹说:“这些我也全都听说了。可是我们却记得,而且我们还能到处张扬。”
  “宝绮思并不这么认为,她说不会有人相信我们,这点我们应该有自知之明。此外,至少我自己不想再离开盖娅。”
  崔维兹这时才由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问道:“什么?”
  “我准备留在这里。你可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只不过几个星期之前,我还在端点星上过着孤独的生活。好几十年来,我将自己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从来没有梦想会有任何改变,以为我直到死去的那天——不管是哪一天——仍旧还会埋在资料、纪录与学术思想中,仍旧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对于那种茫然的日子,我一直十分满意。可是突然间,而且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变成一个银河游客,卷入了银河的危机,而且——你别笑我,葛兰——我还邂逅了宝绮思。”
  “我并没有笑,詹诺夫,”崔维兹说:“可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喔,当然知道。地球那档子事已经不再重要,关于它的唯一性——拥有多样化生态与智慧型生命的事实,我们已经找到充分的解释,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不朽者’。”
  “没错,我知道,那你打算留在盖娅喽?”
  “正是如此。地球是过去式,我已经厌倦了过去式,盖娅则是未来式。”
  “你并非盖娅的一部分,詹诺夫。还是说,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变成它的一部分?”
  “宝绮思说我好歹可以做到某种程度,即使不是生物上的,也可以在性灵上做到。当然,她会帮助我。”
  “然而她是盖娅的一部分,你们两人怎能找到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观点、共同的兴趣……”
  他们现在站在室外,崔维兹看着这个宁谧而肥沃的岛屿,脸上却露出严肃的表情。远方是汪洋一片,遥远的水平线上还有另一座岛屿,由于距离太远而显得紫蒙蒙的。眼见的一切都是如此太平、如此文明、如此有生气、如此浑然一体。
  他又说:“詹诺夫,她等于是一个世界,你却只是个微小的个体。假如哪天她对你厌倦了呢?她还那么年轻……”
  “葛兰,这一点我也想到过,但是只要有几天我就满足了。我知道她会对我厌倦,我并不是一个浪漫的白痴。但在她离去之前,她能带给我的就已经够多了。事实上,我现在从她那里得到的,已经比我能梦想到的多得多。即使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再也见不到她,我仍然可以算是赢家。”
  “我真不敢相信,”崔维兹柔声说道:“我认为你就是个浪漫的白痴。不过请你注意,我并不是想改变你。詹诺夫,我们认识没有多久,但是过去几个星期以来,我们每分每秒都待在一起——我这么说如果听来很傻,请你包涵——我实在很喜欢你。”
  “我对你也一样,葛兰。”裴洛拉特说。
  “所以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必须跟宝绮思谈一谈。”
  “不,不要,拜托你不要那么做,你一定会对她说教。”
  “我不会对她说教,我想这么做,也并不全都是为了你——而且我要跟她私下谈。拜托,詹诺夫,我不想背着你这样做,所以请你心甘情愿地让我跟她谈谈,以便厘清几件事情。如果我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我会全心全意地祝福你们,而且今后不论发生任何变化,我都会永远保持缄默。”
  裴洛拉特猛摇着头。 “你会把所有事情都搞砸的。”
  “我保证不会,我求求你——”
  “奸吧……可是千万小心,我亲爱的伙伴,好不好?”
  “我向你郑重保证。”

  4

  宝绮思说:“裴说你想见我。”
  崔维兹答道:“是的。”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分配给崔维兹的小房间内。
  宝绮思落落大方地坐下来,两腿交叠,以机灵的目光仰望着崔维兹。她美丽的黑色眼睛澄澈而明亮,乌黑的长发闪耀着绚丽的光彩。
  她说:“你对我有成见,对吧?你从一开始就对我有成见。”
  崔维兹仍然站在那里。“你能够透视他人的心灵,知晓他人的心事,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观感,以及我为何会那么想。”
  宝绮思缓缓摇了摇头。“盖娅不可以碰触你的心灵,这一点你也知道。我们需要你做出决定,这个决定必须出自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当我一开始控制住你们的太空船时,我将你和裴置于抚慰场中,是因为迫于现实的需要。否则你的心灵可能会由于惊慌或愤怒而受损——也许因而无法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除此之外,我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事实上也没有再做任何行动,所以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崔维兹说:“我必须做的决定已经做了,我决定支持盖娅与盖娅星系。你何必再提什么清明而未受影响的心灵呢?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你大可随心所欲地改造我。”
  “你这话完全错误,崔。将来也许还会碰到需要抉择的难题,你必须保持本来的心境,只要你活着,就是银河中一个珍贵的自然资源。毫无疑问,银河之中一定还有像你这样的人,你们这种人在未来也不会绝种。然而如今,我们却只知道你一个,所以我们仍旧不能碰触你的心灵。”
  崔维兹考虑了一下,又说:“你是盖娅,我却不想跟盖娅说话。我要你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这个请求并不荒谬的话。”
  “并不荒谬,我们还没到融成一体的程度,我可以和盖娅隔离一段时间。”
  “嗯,”崔维兹说:“我也认为你办得到,你已经这么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那么,首先让我告诉你,我发现你耍了花样。你也许并没有进入我的心灵,没有影响我的决定,可是为了达到目的,你必定进入过詹诺夫的心灵,对吧?”
  “你认为我这样做过吗?”
  “我认为你的确做了。在关键的时刻,裴洛拉特提醒我他将银河视为生物的看法,就在那一瞬间,那个想法驱使我做出了决定。那个想法也许是他的,却是被你的心灵所触发的,对不对?”
  宝绮思说:“那个想法的确在他心中,然而他还有许多其他想法。我为那个特殊的记忆铺平了道路,除了有关活银河的记忆之外,我没有对其他记忆动手脚。因此,那个想法很容易从他的意识里溜出来,转化成语言。但是请你注意,那个想法并不是我创造的,它原先就在那里。”
  “无论如何,我本来应该完全独立地做出决定,而你这样做,等于用间接的手段影响我,对不对?”
  “盖娅感到有此需要。”
  “是吗?好吧,我下面的话会让你感觉好过些,或者说感到高贵些——虽然詹诺夫的意见促使我在那一刻做出决定,可是我想,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或者他试图劝我做其他的选择,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要你明白这一点。”
  “这样我就释怀了,”宝绮思神态自若地说。“你想要见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吗?”
  “不是的。”
  “还有什么事呢?”
  崔维兹拉过一张椅子,放到宝绮思面前,这才坐了下来。两人的膝盖几乎碰在一起,但他还是刻意俯身向前。
  “当我们接近盖娅时,是你在那个太空站上;是你捉住了我们;是你前来接引我们。除了和杜姆吃饭的时候,你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尤其是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跟我们同在远星号上的仍然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我是盖娅。”
  “那不是理由,一只兔子也是盖娅,一颗小鹅卵石也是盖娅,这个行星上的每样东西部是盖娅。可是这些成员并非都是平等的盖娅——事实上,某些成员还要更平等呢。但为什么是你?”
  “你认为呢?”
  崔维兹发动攻势。 “因为我认为你并非盖娅,我认为你还不只是盖娅。”
  宝绮思噘着嘴唇,发出了一下嘲弄的“啧啧”声。
  崔维兹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当我在做决定的时候,跟发言者在一起的那名女子……”
  “他叫她诺微。”
  “好,那个诺微曾经说,盖娅是由一群早已消失的机器人规划的,盖娅遵从机器人的教诲,始终服从类似机器人三大戒律的戒律。”
  “这点相当正确。”
  “机器人消失了吗?”
  “诺微是这么说的。”
  “诺微并没有这么说,她说的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盖娅是在两万年以前,藉着机器人之助所建立的世界。在历史上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机器人曾经是人类的好帮手,不过这种情形早已下再。’”
  “嗯,崔,难道这不是说它们已经消失了吗?”
  “不,这只表示它们不再为人类服务,难道它们不能摇身一变,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吗?”
  “荒唐!”
  “或者是监督者?当我做出决定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在现场?你似乎并不是关键人物,当时由诺微主导一切,由她代表盖娅发言,为什么还需要你?除非——”
  “除非怎样?”
  “除非你正是那位监督者,你的任务就是要确定盖娅没有忘记三大戒律。除非你是一个机器人,制作得十分精巧,和人类无法区分。”
  “如果我和人类无法区分,你又怎么肯定自己能够分辨?”宝绮思带着讥讽的语气问道。
  崔维兹往椅背上一靠。“你们不是都一再肯定,说我天生具有正确的判断力,能够做出恰当的抉择,能够一眼看出答案,能够归纳出正确的结论吗?我从来没有如此自夸,是你们这么说我的。好,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心里就感到不舒服,因为你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我当然跟裴洛拉特一样,能感受到异性的诱惑——其实我认为自己比他更敏感。从你的外表看来,你是一个很诱人的女性,可是我从未感觉你有任何吸引力。”
  “你在作践我。”
  崔维兹没理会,迳自说下去:“你刚出现在我们太空船上的时候,詹诺夫和我正在讨论盖娅上面有无非人文明的可能性,而詹诺夫一见到你,就天真地问:‘你是人类吗?’也许机器人必须据实回答任何问题,但我想总有蒙混的办法。你只是回答说:‘我看起来不像人类吗?’没错,你看起来很像人类,宝绮思,不过让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人类吗?”
  宝绮思没吭声。崔维兹继续说道:“我想,在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不是女人。你是个机器人,反正我就是能看得出来。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有接踵而来的事件,在我看来都有合理的解释——尤其是你刻意缺席那顿晚餐。”
  宝绮思说:“你以为我不能进食,崔?我在你们的太空船上品尝了一颗虾米,难道你忘记了?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吃东西,也具有其他各种生物性功能,包括——不必你追问——性爱活动。然而这些事实,我还是告诉你吧,并不能证明我不是机器人。几万年前,机器人就已发展到完美的境界,只有根据它们的脑子,才能分辨出它们异于人类,因此只有能够侦知精神力场的人,才有办法做到这一点。例如坚迪柏发言者,如果他那时有心情稍微注意到我,或许就能确定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类。不过当然啦,他并没有那么做。”
  “可是,虽然我没有精神力量,却仍然能肯定你就是机器人。”
  宝绮思说:“如果我是又如何呢?我可没有承认什么,不过我很好奇,如果我是又如何呢?”
  “你不需要承认任何事,反正我知道你是机器人。如果说我需要最后一点证据,那我刚才也已经发现了。你信心十足地说可以和盖娅隔离,以个体的身份跟我交谈。如果你是盖娅的一部分,我不相信你能办得到——然而你并不属于盖娅,你是具有监督者身份的机器人,因此你独立于盖姬之外。提到这件事,我就很想知道,像你这种身份的机器人,盖娅究竟需要多少又拥有多少?”
  “我再重复一遍:我什么也没有承认,不过我却很好奇,如果我真是机器人又如何?”
  “如果是这样,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想从詹诺夫·裴洛拉特那里得到什么?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在某些方面,他简直是个孩子。他自以为爱你,认为自己只想要你愿意付出的爱,而你现在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知道,也无法想像,失去爱情的痛苦。同理,如果他发现你不是人类,也一定会感到痛苦莫名……”
  “你知道失去爱情的痛苦吗?”
  “那种滋味我领教过几次。我不像詹诺夫那样躲在温室中过日子,我没有用做学问来消耗、麻醉我的生命,也没有让学术吞没了其他事物,甚至包括自己的老婆、孩子,而他就是这样。现在突然之间,他竟然为了你而放弃一切。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也不允许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曾经帮助过盖娅,那我应该可以得到一点回报——而我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你保证詹诺夫·裴洛拉特未来的幸福。”
  “我是否要装成一个机器人来回答?”
  崔维兹说:“没错,而且立刻回答。”
  “好吧,那么,假设我是一个机器人,崔,而且假设我身负监督的责任。并且假设在盖娅上面,还有少数,极少数与我类似的角色;假设我们很少碰面;假设照顾人类就是我们的原动力;假设盖姬上没有真正的人类,因为所有成员都是行星整体生命的一部分。”
  “假设照顾盖娅能让我们实现自我——虽然并非百分之百;假设我们拥有根深蒂固的需求,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这是在机器人最初被设计、制造出来时就存在的需求。不要误会我的话,假定我是机器人,我也不是说自己有多高龄,我告诉你我年纪多大,我就有多大。无论如何,假定我是机器人——我的基本构型便不会偏离最初的设计,自然会渴望照顾一个真正的人类。”
  “裴是一个人类,他并非盖娅的一部分,他的年纪已经太大,不可能真正变成盖娅的一部分。他想要留在盖娅与我为伴,因为他没有你对我的那种感觉,他并不认为我是机器人,而我,我也想要他;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就该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我能够做出人类所有的反应,我会好好爱他。如果你坚持我是机器人,也许不会认为我拥有人类那种奇妙的爱意,可是从我的各种反应来看,你也无法分辨那是不是你们所谓的爱意。所以说,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终于说完了,双眼紧紧盯着他,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崔维兹说:“你是在告诉我——你绝不会抛弃他?”
  “如果你假定我是机器人,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根据第一戒律,我永远都不能抛弃他——除非他命令我这么做,而我也肯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我不离开,他就会更加痛苦。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我才会离开他。”
  “难道不会有什么年轻男子……”
  “什么年轻男子?你就是年轻男子,我却看不出你像裴那样需要我。事实上,你根本就不想要我,因此根据第一戒律,我不可以试图缠着你。”
  “不是我,而是另外的年轻男子……”
  “不会有其他人。根据盖娅之外的标准,除了裴和你自己之外,盖娅还有什么人够资格称得上人类?”
  崔维兹的语气变得较为温柔。“然而,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请你不要这样反覆。”宝绮思说。
  “我是说,‘如果’你不是机器人呢?”
  “那么我就要说,在这个前提之下,你根本没有权利过问任何事,一切全都操在我自己和裴的手上。”
  “那么我再回到原先的话题。我要一点回报,而回报就是要你好好待他。我不会逼你承认自己的身份,只请你向我保证——以一个心智对另一个心智的沟通模式——保证你会永远善待他。”
  宝绮思也柔声说道:“我会好好待他的——并不是以此作为对你的回报,而是因为我希望这样做,那是我真挚的渴望,我会好好待他的。”
  然后她就连声唤道:“裴!裴!”
  裴洛拉特随即走了进来。“我在这里,宝绮思。”
  宝绮思向他伸出手。“我想崔有话要说。”
  裴洛拉特握住了她的手,崔维兹则伸出双手握住他们两人的手。“詹诺夫,”他说:“我为你们两人感到高兴。”
  裴洛拉特说:“喔,我亲爱的伙伴。”
  崔维兹说:“我大概很快就会离开盖娅,现在我要去向杜姆辞行。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聚,詹诺夫。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我们合作无间。”裴洛拉特笑着说。
  “再见了,宝绮思,我要先说一声谢谢你。”
  “再见,崔。”
  崔维兹挥了挥手,就离开了那间屋子。

  5

  杜姆说:“你做得很好,崔——不过,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做。”
  杜姆又招待崔维兹吃了一顿,这顿饭跟上次一样难以下咽。不过崔维兹一点都不在意,这可能是他在盖娅吃的最后一餐。
  崔维兹说:“虽然我的决定不出您意料之外,然而,也许并不是因为您意料中的理由。”
  “你至少肯定这个决定正确无误吧。”
  “对,我可以肯定,不过并非由于我所拥有的神秘悟性。我之所以选择盖娅星系,是经过普通推理之后所做的决定——任何人在做抉择之前,都会进行这种推理。您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我当然愿意洗耳恭听,崔。”
  于是崔维兹说:“我当初总共有三种选择,我可以选择加入第一基地、加入第二基地,或者是加入盖哑。”
  “假如我加入第一基地,布拉诺市长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二基地和盖娅。假如我加入第二基地,坚迪柏发言者也会采取立即行动,一举征服第一基地和盖娅。这两种选择都会导致不可逆的结果——万一两者都是错误的答案,便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然而,假如我选择盖娅,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却能安然无恙,都会以为自己赢得一场小小的胜利。银河的一切将如常地继续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盖娅星系的建立将要花上好几代,甚至几个世纪的时间。”
  “所以说,选择盖娅其实是我的缓兵之计,如果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至少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修正或扭转既定的方向。”
  杜姆扬起了眉毛,除此之外,他那苍老而近乎枯槁的面容没有其他表情。他以尖锐的嗓音说道:“那么依你之见,时间也许会证明你的决定是错的?”
  崔维兹耸了耸肩。“我并不这么想,但是为了确定这一点,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我打算亲自去地球看一看,只要我能找到那个世界。”
  “如果你想离开我们,我们绝对不会阻拦,崔……”
  “我并不适合你们的世界。”
  “裴也不比你更适合,但我们欢迎你留下来,就像我们欢迎他一样。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勉强你。可是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想到地球去。”
  崔维兹答道:“我以为您应该了解。”
  “我并不了解。”
  “您还有一点事情瞒着我,杜姆。也许您有理由这么做,但我希望您没有。”
  杜姆说:“我没听懂你的话。”
  “听我说,杜姆,当初为了做出抉择,我曾经用到电脑。有很短暂的一瞬间,我发觉自己和周围的心灵都有了联系——布拉诺市长、坚迪柏发言者、诺微。我窥视到了一些记忆,单独看来,每件事情对我都没有什么意义。比方说,盖娅透过诺微在川陀所造成的影响,目的是要策动那位发言者来到盖娅。”
  “怎么样?”
  “其中有一项行动,是把有关地球的所有资料,都从川陀的图书馆中清除。”
  “清除有关地球的资料?”
  “没错,所以地球必定十分重要——看来非但不能让第二基地知道任何线索,就连我也不能知道。然而,如果我要对银河发展的方向负责,我可不愿意接受这种事情。为什么非得把地球的资料隐藏起来?请您考虑一下是否能告诉我。”
  杜姆郑重其事地答道:“崔,盖娅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一点都不知道!”
  “您是说,盖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
  崔维兹沉思了一会儿,舌尖缓缓在唇缘打转。“那么,这事又是谁做的呢?”
  “我不知道,我看不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两人互相凝视了半晌,杜姆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我们似乎获得了最满意的结局,但是只要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们依然不敢放心。跟我们多聚一阵子,让我们看看能理出什么头绪,然后你就可以上路,带着我们全体的助力一块走。”
  崔维兹点了点头。“谢谢你。”

  【全书完】

《基地后传1·基地边缘》 作者:阿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