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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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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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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部 太空远航 第一章

  最初,就好像有人在胸前猛地推了一把,接着又把人们推回到座位上。有一瞬间他们感受到了他们熟悉的那种大气压力:重力,这是他们再也不会在其中生活的重力。阿瑞斯号飞船环绕地球飞行的速度是每小时28,000公里。有好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加大了火箭的推力,由于力量太大,他们的视线模糊起来,呼吸变得困难。当飞船的速度达到每小时40,000公里的时候,火箭停止了燃烧;他们脱离了地球引力,进入了朝太阳飞行的轨道。
  这些殖民者们坐在V形椅子上,眨巴着眼睛。他们的皮肤变得红润起来,心也“怦怦”跳个不停。玛娅·卡塔瑞娜·托托芙娜,这位俄罗斯分队的官方领导人环顾四周。人们显得不知所措。这些痴迷的人什么时候有了渴望的目标?他们有什么感受?确实很难说,他们的生命正在结束;然而,一种别的什么,别的什么生命,终于已经开始了……一时间内心充斥着如此多的复杂情感,不可能不令人感到稀里糊涂。这是一种干扰图形,有些情感消除了,有些情感却增强了。
  玛娅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她看看四周,发现大家也都露出无助的苦笑,不过萨克斯·洛塞尔却不一样,他像猫头鹰一样麻木不仁,他正眨着眼盯着室内计算机屏幕上的图像。
  他们己经没有了重量,在室内游来游去。那是2026年12月12日,他们正以比历史上任何东西都要快的速度移动着。他们上路了,这是为期九个月的太空远航的开始——或者说这是一次延续整个余生的长途旅程的开始。他们踏上了征途。
  那些负责操纵阿瑞斯号宇宙飞船的人紧贴着控制台,下命令点燃侧翼控制火箭。阿瑞斯开始旋转,转速稳定在每分钟四次。这些殖民者们身子贴向舱板,站立时假重力为0.38g,十分接近他们将在火星上所要感受到的重力。多年的测试表明,这将是有利于人生活的相当健康的重力,甚至比无重力要健康得多。所以,虽然飞船在旋转,让人感到有点不适应,但还是值得的。
  感觉非常好,玛娅想。有足够的重力使人相当容易地保持平衡,但几乎感觉不到压力和拉力,这十分符合他们的心境。他们沿着各个厅、室跌跌撞撞地来到D号环形舱的大餐厅内。他们晕晕乎平而又兴奋不已,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D舱的餐厅内,就像在举办一场鸡尾酒会;他们在庆祝告别地球的喜悦。
  玛娅自由自在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津津有味地啜吸着一大杯香摈酒,感到极度的幸福。真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这种复杂的感受使她想起了多年前举办的结婚招待会。她对这次婚姻充满了希望,这次婚姻将会比那次婚姻好,她想,因为这次婚姻将会永远。
  大厅里回荡着谈话的声音。
  “这是一种对称性,与其说是社会学上的,不如说是数学上的。这是一种美学上的平衡。”
  “我们希望把这种对称分割成各个部分,但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
  有人替玛娅斟酒,她谢绝了,她已头晕目眩了。此外,这也是因为她的工作。可以说,她是这个村落的副村长,负责群体动态,这种动态必然变得很复杂。在南极培养的习性即使在这个欢庆的时刻也是要剔除的。因此,她静静地听着,细心地观察着,就像是人类学家,又像是间谍。
  “精神病医生说得有道理,我们最终要成为五十对夫妻。”
  “而且他们知道谁和谁配对。”
  她看到他们在开心地笑。聪明,健康,受过极好的教育,难道就是这个理性社会所具有的特性?是启蒙思想所梦寐以求的经过科学严格设计的人类社会所追求的目标?但是,他们当中的阿卡迪、娜佳、弗拉得及伊凡娜不一定这样想。她太了解这些俄罗斯人了,在这方面他们可没有那么多的幻想。他们觉得整个一生只要像技术大学的学生那样,整天呆在宿舍内,开着稀奇古怪的玩笑,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他们的年龄对于那种生活倒是略嫌大了点。好几个人己在秃顶,不论男女都有好些人染上了银丝。这是个漫长的旅程。他们平均年龄是55岁,最小的也有三十三岁(如广子,日本的生物圈设计天才),最大的已有五十八岁(弗拉得塔尼夫,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人的脸上都呈现出青春的红润。
  阿卡迪·波哥达诺夫就像幅涂满了红色的肖像画,头发、胡须、皮肤全是红色,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一片红色中射出耀眼如电的光芒。他眼球突出,兴奋地叫喊着:“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我们的孩子终于自由啦!”
  摄像机已经关闭,珍妮特·布里雯己经录下了将要发回地球各个电视台的采访。
  在这个餐厅里,他们失去了与地球的联系。阿卡迪还在唱着,他身边的人群和着歌敬着酒。玛娅也开始加入到这伙人的行列。终于自由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确实是在飞往火星的路上啊!
  一伙一伙的人在相互交谈着。他们许多人在各自的领域是世界级的人物。伊凡娜与他人分享诺贝尔化学奖,弗拉得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医学生物学家之一;萨克斯属于逊原子学理论最有贡献的人物之列;广子在生物生命封闭系统设计方面的研究无与伦比。这些人是天才,是群非凡卓绝的人。
  玛娅是他们的领导人之一,凭这点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她在工程和宇航方面的才能相当平常,也许是她的外交才能使得她登上了这条飞船。她被选来担任这批倔强、任性、各怀异志的俄罗斯人以及几名独联体成员的领导--很好,这就足够了。这是一项兴趣盎然的工作,她己驾轻就熟了。在这条飞船上,她的才能最终将可能成为最重要的。毕竟,他们必须相处、交往。那是一种需要圆滑、精明和意志力的事情。要让别人按照你的意见或命令去做那才叫能力。她看了看这群脸上流光溢彩的人,笑了。船上的人对他们的工作都很称职。
  但有些人才能在某些方面又远远超过那些方面,她必须悉心辨别,把他们挖掘出来,培养他们,她发挥领导作用的能力有赖于此,因为她想,他们最终会成为一种没有束缚的自由科学界名流。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具有杰出才能的人才可能形成真正的力量。当飞船着陆的时候,他们将成为这块殖民地的真正领导人——一他们,或者说那些影响过他们的人。
  她环顾四周,找到了一个与她相对的座位,弗兰克·查尔莫斯。在南极时,她并没有与他混熟。他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十分健谈,精力充沛,但让人捉摸不透。她发现他很有魁力。他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吗?她不可能说得清楚。他正在与舱室对面的人讲着话,莫测高深地听着,头偏向一边,随时准备发表诙谐巧妙的评论。她想对他了解更多。不仅如此,她还想与他交往。
  她飘到舱室的那边,在他的身旁停下来,站立的姿势可以让两人的上臂正好差不多挨着。她的头朝着他的头斜靠过去。她对同志们短促地做了个手势:“这将是充满乐趣的,是吗?”
  查尔莫斯瞥了她一眼。“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他说。

  庆祝活动和晚餐结束后,玛娅久久不能入睡。她逛遍了阿瑞斯号。所有的人虽然从前都在太空呆过一段时间,但乘坐像阿瑞斯号这样的飞船还是头一次,这条船太大了。在船的前部有一个类似披屋的处所,那是个样子像牙墙的独立的液体舱,这个舱朝着飞船行进的相反的方向旋转,所以它固定得很牢。太阳监测仪器、无线电天线以及所有其它工作状态最佳而不旋转的设备都放置于这个舱内。在这个舱的顶端有一间透明塑料做的环茎状的房间,他们叫它圆顶舱,在里面看星星时船员会失重,感觉不到旋转,还可以看到身后巨大飞船的大部分。
  玛娅飘到这个圆顶舱镶有窗子的那堵墙边,好奇地往后观看这条飞船。这条飞船是用航天飞机的外燃舱建造的。世纪之交的时候,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与俄罗斯宇航局就开始把那些小型的推助器火箭装到这些外燃舱上,一起送上轨道。好几十个外燃舱就这样发射升空,然后又被拉到工作站投入使用。除此之外,两家机构还建立了两个大太空站,一个是L5站,一个是月球轨道站,还向火星送去了第一个由人驾驶的火星运输车,还有好几十条无人驾驶的运输车。因而,当两家机构同意建造阿瑞斯的时候,使用外燃舱己成为必然,并且还要装上标准的耦合装置以及内部装置和推进系统等等。建造这艘大飞船的时间不到两年。
  表面看起来,这条船的外形就像是用一套儿童玩具做的东西,圆筒尾部连着圆筒尾部,使得形状更为复杂——由相互连接的被称作环形曲面体的圆筒组成的八个六边形排列成行,中间插入一个由五排一组的圆筒组成的中枢轴。这些环形曲面体用薄薄的慢速舱轮把柄连接到中枢轴上。整个形状就像一个农业机械,准确地说,更像联合收割机的轮辐,或者像移动式洒水车装置或者像八个小球形的炸画卷。玛娅心想:这只不过就是那种儿童喜欢的把牙签插到棍子上的玩艺儿。
  这个环形曲面体是用美国的大客舱制作的,五个捆绑在一起的长度相同的中心轴是俄罗斯的。两种舱各约50米长,直径1c米。玛娅顺着中枢轴的几个舱室漫无目的地飘游着,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却从容不迫。她又往下跳进G号舱。里面有各种形状的大小不等的房间,最大的房间占据了几个外燃舱的整个部分,她经过的一个舱就镶在中间标志线的下部,所以里面极像一座长长的半圆拱形活动房屋。但大多数筒舱都分隔成小房间,她听说总共有五百多个,使得整个内部空间有点像城市的一座大酒店。
  但是这个空间够不够呢?
  也许是够的。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章

  经历过南极生活之后,阿瑞斯上的生活像一个不断扩张的迷宫,是一场虚幻飘渺的经历。
  每天凌晨六时许,生活舱的黑暗渐渐退去,黎明的曙光悄悄降临。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天空突然大亮,表明“太阳升起”了。
  玛娅日出即起,她一生都是这样。她先去洗手间,然后就进了D舱的厨房,热了早餐,把早餐带进大餐厅里。她在一张侧面放着盆栽酸橙树的桌子边上坐下。蜂鸟、雀科的鸣鸟、莺类鸟、麻雀、鹦鹉等忽而在脚下啄着,忽而又冲到头上,从大厅长长的圆形顶上垂下的爬藤旁一闪而过。屋顶涂成了友蓝色,这种颜色使她想起了圣彼得堡冬季的天空。她慢吞吞地吃着早点,一边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欣赏鸟儿,一边听着四周的谈话。早餐十分惬意!
  由于一生埋头苦干,起先觉得这种生活有点不舒服,甚至让人惊慌失措,就像偷来了一件奢侈品一样。
  正如娜佳说的那样,每天都好像是在过星期天的上午。但玛妞星期天的上午从未轻松过,孩童时代她就是在擦洗单间公寓中度过的,她与母亲就共住这间公寓。
  她母亲是名医生,像许多同时代的女性那样,母亲不得不发疯似的工作,挣些微薄的收人,买吃的,供养孩子,保有一套房子住,经营一种事业。对一个人来说,这已足够了。曾有许多妇女愤怒地要求给予比苏维埃时代更好的待遇,母亲也加入这些妇女的行列。那个时候她们只有一份只赚一半工钱的工作,而把大部分工作都留在家里。不能再等待,不能再默默地忍受。趁着持续的动荡,她们得抓住时机。
  “一切都在桌子上,”玛娅的母亲在做着不够吃的早餐时就会大声说道,“除了吃的,什么都有!”
  也许,她们抓住了机会。在苏维埃时代,女人学会了相互帮助,几乎形成了一个独立性强、很有自制力的世界,一个由母亲、姐妹、女儿、老太婆、女性朋友、同事,甚至陌生人组成的世界。在独联体时代,这个世界巩固了它的既得利益,甚至进一步深入到了权力机构,渗透到滴水不漏的男性把持的俄罗斯政府的寡头政治集团之中。
  最受影响的领域之一就是太空计划。玛娅的母亲因在太空医学方面略有涉及,总是发誓说,如果想提供女性的资料供医学研究,宇航员中需要女人的加入。
  “他们不能永远让瓦伦丁·特瑞科娃反对我们!”她母亲大声叫喊着。
  显而易见,她说对了,因为玛娅在莫斯科大学修完航空工程课程后,参与了拜科努尔发射中心的一项计划,而且干得很出色,因此被派遣到俄罗斯和平号空间站工作。为提高人类环境改造学的效率,她重新设计了内景,后来还在这个空间站当了一年的负责人。在这期间,她成功地对该站进行了两次紧急维修,从而奠定了她的声誉,从此,她步步高升,先在拜努尔发射中心任职,后来又上调到莫斯科,在那里也是官运亨通。在莫斯科,她使出浑身解数,渗透进俄罗斯宇航局决策机构。她游戏于这些男人之间,与他们的关系极其暧昧微妙,使他们相互猜忌对立,竟至于与其中一个结婚,后又离婚,她后来在宇航局的地位逐渐上升成为自由代理人,成为最核心权力因中的人物之一,在三头政治中一人演两个角色,是个两面派的人物。
  现在,她仍然是春风得意。她成功地登上了这条飞船,现在正悠闲自得地吃着早餐。
  “如此的文明,”娜佳不无嘲讽地说。她是玛娅在阿瑞斯上最好的朋友。这个女人个头矮敦敦的,身于圆乎乎像块圆溜溜的石头;一张方脸,披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芝麻色头发,要多朴素有多朴素。
  玛娅知道自己的脸蛋漂亮,也清楚正是这副漂亮的长相让她多次逢凶化吉。但她仍然喜欢娜佳的朴实,因为这种朴实或多或少突出了她的能力。
  娜佳是名工程师,是在严寒气候中搞建设的专家,人很实际。二十多年前,她们在拜科努尔基地相遇,曾在和平号空间站上共同生活了几个月。因为多年共事,她们感情笃深,如同姐妹,虽然外表气质上颇有差距,且常有磨擦,然而两人亲密无间。
  娜佳朝四周望了望说:“把俄罗斯人和美国人分隔在不同的舱室住,这个主意糟透了。我们白天与他们在一起工作,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却是和同样面孔的人在一起度过的,这样做只会加深我们之间的隔阂。”
  “或许我们应该调换一半房间。”
  阿卡迪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蛋卷,他从另一张桌子边上凑过身来。“这还不够,”他说,似乎他一直在同她们讲话。他日益浓密的红色胡须杂乱无序,沾满了碎屑。“我们应该宣布,每隔一个星期日是搬家的日于,应该让每个人随意调换房间,这样,我们相互了解得就更多,小集团就会少,对房间所有权的观念就会淡薄。”
  “我喜欢拥有一间屋子。”娜佳说。
  阿卡迪又往嘴里塞进一个蛋卷,一边嚼着,一边咧嘴朝她笑。玛娅想:他竟然过了挑选委员会的关,真是奇怪。玛娅把调换房间的问题向美国人提了出来,尽管无人喜欢这个计划,但他们仍然觉得仅仅交换一半房间不失是个好主意。经过一阵商讨,作了换房安排。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就开始了行动。之后,早餐就更具世界性的味道。
  现在,每天早晨,在D号餐厅里就有弗兰克·查尔莫斯和约翰·布恩,还有萨克斯·洛塞尔、珍妮特·布里雯、雷妞·吉姆内滋、迈克尔·杜瓦尔以及尤苏拉·科尔等人。
  约翰·布恩起床比较早,甚至比玛娅还先到达餐厅。这间屋子十分宽敞,空气流通,有如户外之感。一天清晨,他正在桌旁坐着,见玛娅进来,他说:“比B号餐厅好得多。”
  “最好把黄色和白色塑料都弄掉,”玛娅回答说。她的英语相当不错,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然后把天顶都漆成蓝色像天空一样。”
  “你的意思不只是纯蓝色?”
  “是的。”
  他是个典型的美国人,简单、开朗、率直、无拘无束。然而就是这么个角色却是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之一,这是可无争辩的、铁板钉钉的事实。但布思自己却不以为然,他现在一心只想尝尝蛋卷,欣赏屏幕上的一些新闻,而对先前的使命闭口不谈。如果有人谈及此事,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那次飞行与他们其他人经历过的历次飞行并无二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他悠然自得的神态让人觉得就是那么回事。每天早晨同桌吃饭时,他一边嘲笑娜佳蹩脚的关于工程方面的知识,一边又与她侃侃而谈。过了一阵之后,你就不容易感受他周围的这种气氛了。
  弗兰克·查尔莫斯就更有趣了。他总是姗姗来迟,独自坐着,自顾自地喝着咖啡,看着桌子上的屏幕。两三杯咖啡下肚后,才会与近处的人交谈,俄语讲得极难听却很实用。现在,为了迎合美国人,D号餐厅内多数早餐谈话都换成了英语。语言学语境就是一套相互叠在一起的玩具娃娃。英语把所有一百个娃娃支撑起来,里面是俄语,再里面是独联体语,然后是其他世界性语言。飞船上有八个异语言学家。在玛娅看来,他们属于那种可怜兮兮的,孤僻得就像是被遗弃的那种人。他们比其他人更有地球情结,他们频繁地与地球上的人通话,所以这类人当中出个精神病医生是不足为怪的。
  不管怎么说,英语是这条飞船上通用的混合语。最初,玛娅还觉得用英语给美国人一种优越感,但后来她注意到,当他们讲话时,他们总是作古正经,而其他人在需要的时候则转而用更亲切的语言交谈。
  然而,弗兰克却是个例外。他能讲五门语言,比这条船上的任何人都多。他会大胆地用俄语,尽管他的俄语糟糕得很,他只是结结巴巴地提出问题,然后等着回答,那种专注的神态令人心动,然后又突然发出令人心悸的笑声。在许多方面都可以说他是个不同寻常的美国人,玛娅想。首先,他似乎具有全部的美国人特征,他个头高大,嗓门大,精力旺盛,狂躁不定,自信心强,好动,一杯咖啡下去,就十分健谈、友好。好一会她才注意到,他的友好是时冷时热的,他的讲话也没有几分是真的。比如,玛娅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使有意与他攀谈也无济于事。这倒使她好奇心更重。他一头黑发,脸晒得黝黑,一双淡褐色的眼睛虽然英俊却看起来像副无赖像——一脸上的微笑稍纵即逝,大笑起来倒像玛娅母亲那样剧烈,盯人看的时候特别是在看玛娅的时候目光炯炯有神。玛娅暗自思忖:她这不是在评价另一位领导吗?他在她面前的举止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了,彼此很了解,他那种傲慢唐突、自以为是的样于使她局促不安。事实上,他们在南极时很少在一起讲话。她过去往往把女人看作是她的盟友,而男人虽对她有吸引力但却是危险的令人困惑不解的。因此,如果哪个男人冒冒失失假定自己是她的盟友那就更成问题了,更让人疑惑。危险哪!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她想起来了。有一次她确实看到了他的内心。那还是在南极的时候,热学工程师发疯被送到北方后,代替他的消息很快就传下来,消息宣布时大家都万分惊讶。当听说将由约翰·布恩本人代替他时,大家又兴奋起来,尽管他在先前的使命中显然遭受了超过极限的辐射量。当屋子里的人还在夜幕中嘁嘁喳喳谈论这个消息的时候,玛娅瞅见查尔莫斯进来了,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他。只见他猛地一摇头,眼睛接着就死盯着告诉他的人看。接着,一丝愤怒从他脸上转瞬即逝,几乎看不出来。
  但是,通过这件事,玛娅开始注意他。当然,他和约翰·布恩有一种奇特的关系。这必定使查尔莫斯颇感为难。他是美国官方任命的领导人,甚至还有“船长”的头衔。而布恩他——皮肤白里透红,金发碧眼,模样好看,有成就,当然具有更自然的权威一一他似乎是美国人真正的领导,而弗兰克·查尔莫斯倒像是个过分活跃的行政官员,执行着布恩未说出口的命令。这种状况让人感到不舒服。
  玛娅好奇地打听有关他们的情况。他们告诉她,他们是老朋友。但她仔细观察也看不出他们究竟有多少朋友的迹像。在公众场合他们很少交谈,私下里似乎也没什么来往。因此,当他们在一起时,她便更加留心观察,而并没意识到她为什么这样做--乎形势自然而然地需要她这样做。如果他们是在宇航局,她会觉得在他们之间打入一颗楔子是一种战略意识,但在这里不能作如是想。有许多事情玛娅不能有意识地思考。
  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观察。

  一天早晨,珍妮特·布里雯戴着视频眼镜进D厅吃早餐。她是美国电视节目的主要报道员,她经常戴着视频眼睛在飞船上弯弯曲曲地穿过。她东看看,西瞧瞧,谈论着评论的内容,收集故事,然后把这些发往地球。
  当然,这并非什么新鲜花样。媒体所注意的是每个宇航员生活的一个熟悉的部分。在挑选过程中,他们受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仔细的检查。然而现在,他们是编辑节目的原汁原味的材料,这些节目比以往任何空中节目都要受欢迎。亿万人把这些节目当作最精彩的肥皂剧看,这也让一些人烦恼不己,因而当珍妮特戴着那副时髦的镜架里镶有光学纤维的眼镜在桌于的一端坐定时,有几个人
  “哼哼”地表示着不满。在这张桌子的另一头,安·克雷波恩和萨克斯·洛塞尔正争论什么,根本没注意到他们。
  “要费好多年才能弄清楚我们在那里有什么,萨克斯,几十年吧。火星的土地面积与地球的一样多,而地质、化学结构独特。我们在改变这块土地之前,必须彻底地进行研究。”
  “我们只要一着陆就会改变它。”洛塞尔就像抹去脸上的蜘蛛网似的立即反驳她的意见,“决定飞往火星就像是一个句子的第一个短语,整个句子是……”
  “我来了,我见到了,我胜利了。”洛塞尔耸耸肩;“你要那样看,悉听尊便。”
  “你是维也纳小香肠,萨克斯,”安说道,嘴唇气得往上翻。她是个阔肩膀的女人,褐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是个观点鲜明、难以与其争辩的地理学家。“瞧,火星就是火星,如果你想逞能就回到地球上去玩你那套改变气候的把戏吧!他们才需要这种帮助,或者到金星上去试试看。但是,你就是不能把一个有三十亿年球龄的行星表面抹平。”
  洛塞尔又似乎在擦去脸上的蜘蛛网,立即反驳“火星是死的,”他直截了当地说,“此外,这实际上不是我们的决定,以后我们也无权决定。
  “没有哪个决定将会由我们作出。”阿卡迪突然插话说。
  珍妮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刊们的话她听明白了。安有些激动,提高了嗓门。玛娅环顾四周,看到弗兰克似乎不喜欢这种场面。如果他打断他们的争吵,就在亿万观众面前表明他不想这些殖民者们在他们面前争论不休。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朝桌子的那边望去,正好碰到布恩凝视的目光。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快得连玛娅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
  布恩说:“我从前上火星时,我的印像是,火星与地球相差无几。”
  “除了温度是200开氏度。”洛塞尔说。
  “不错,但它看起来像莫哈维谷或干谷。我第一次在火星上四处张望的时候,一直在留意寻找我们在于谷看到的那些干的木乃伊海豹。”
  他们就这样争着。珍妮特转向了他。安好像厌恶珍妮特,端起咖啡走开了。
  之后,玛娅聚精会神,竭力回忆布恩与查尔莫斯交换的那种神情,那种神情像是来自一种密码,或者来自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发明的私人语言。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章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照常是先悠闲自得地吃早点,然后在半上午的时候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都有日程安排,尽管有的人安排满一些,有些人安排得稍松一些。弗兰克没有一点空闲。他就喜欢这样。他是个工作狂,一活动起来什么都不顾。但是,他们所必须做的工作并非都那么伟大:他们首先必须想法生存,使自己保持原来的形态;其次是使飞船继续行进。此外,为登上火星不断地作着准备,飞船的维护工作涉及到错综复杂的编程或修理,也涉及到从储藏箱里输送出供飞船行驶使用的物料,以及将废物垃圾输送到循环器等等的简单工作。
  生物圈小组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农场里。这座农场占据了C、E和F三个舱的大部分,而且飞船上的所有人都得在农场里干些零碎的活。不过大多数人很乐意这份工作,有些人甚至在空余时间又回到农场干活。大家都按照医生的吩咐每天花三个钟头踩踏车,爬电梯,推车轮,或者使用笨重的机器。这些时间他们有时感到十分愉快,有时必须强忍着痛苦,有时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心境时好时坏。但是,即使那些声称看不起这种锻炼的人在完成锻炼项目后心情也会明显地好起来。
  “安得芬是最好的麻醉药品。”迈克尔说。
  “那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不必吃别的种类的毒品。”约翰·布恩回答说。
  “哦,还有咖啡因……”
  “咖啡因有催眠作用。”
  “酒精……”
  “让我头痛。”
  “普鲁卡因,达而丰,吗啡——”
  “吗啡?”
  “这是医学上的供应品,不是通常使用的药品。
  阿卡迪笑道:“看来我最好生病。那些工程师们,包括玛娅,用了许多个上午的时间训练模拟活动。这些活动都在B环形舱的支撑桥上进行。模拟活动非常复杂,以致看不出模拟的内容与活动本身之间有什么差别。这并不一定就使得模拟活动令人感兴趣;每周都要模拟的标准轨道切入方法被称作念“阿弥陀佛”,这对每个飞行员来说是相当乏味的。
  然而,尽管这些模拟训练令人乏味,但总比真正出现了要好。阿卡迪是他们的训练专家,是个刚愎自用善于设计难题的天才,他的难题训练经常把人“弄死”。这些训练奇怪异常,让人十分不舒服,所以阿卡迪在这些遭愚弄的人当中并不受欢迎,他越来越频繁地进行难题训练:他们就要“靠近”火星,红色的灯光闪烁,有时还伴随警报声,他们再次陷入麻烦。一旦他们达到约15克的微量重量,他们的防热壳就会留下大裂缝。萨克斯·洛塞尔计算过,他们撞击超过一克重的物体的概率非常小,七千年的旅行大约才碰到一次。然而,紧急情况还是出现了。
  这时,从内部通讯系统传来阿卡迪的声音:“还不够快!我们全都要死的。”
  那还只是个简单问题。其他的问题……比如飞船,就是靠遥控自动导航系统导航的,就是说,飞行员把命令输送到飞行电脑中,电脑把命令译成获得预想结果所需要的实际推力,这就是飞船飞行的必须过程,因为在以这样的速度接近一个像火星这样引力的质量物体时,人们是不能感到也不能凭直觉感受到需要什么样的火箭发动机启动推力才能达到希望的效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任何驾驶飞机的飞行员谁都算不上真正的飞行员。然而,就在他们达到这个关键时刻,阿卡迪还在不断吹嘘整个大规模后备系统可靠性(洛塞尔说,后备系统失灵的概率只有百亿分之一)。现在,他们必须用机械方法控制火箭,仔细观察监控器和悬挂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橙黑相间的火星的图像。他们或者放慢速度,突然改变航向,跌入深邃的太空,慢慢地死去,或者急速向火星上冲撞下去而在顷刻间毙命。如果是后者,他们必须全神贯注,最后碰撞时,速度降低到像模拟那样的每秒120公里。
  或者说,有可能出现机械故障:主控火箭、稳定火箭、电脑硬件或软件、防热壳位置等。所有这些系统和设备在接近火星时工作状态必须完好。这些系统的障碍是所有系统障碍中最有可能发生的--萨克斯说其概率每一万次接近火星会有一次可能(尽管别人对他的风险估计方法有异议)。所以他们再次进行模拟训练,红灯再次闪烁:他们又呻吟起来,然而他们竭尽全力克服了机械性故障,可以想像,他们的顽强精神是多么惊人啊!他们太高兴了,这可能是这一个星期以来的高潮。当只有一个主火箭运行的时候,约翰成功地用手操纵飞行制动器,以最快的速度打着了安全毫秒电弧。无人能相信这是真的。吃饭时,大家津津有味地谈起这个了不起的行为。布恩高兴地咧着嘴笑道:“这不过是瞎碰的运气。”
  阿卡迪创造的难题训练大都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不管用什么方法,对大家来说都意味着死亡。不管是模拟的还是实际碰到的,这些经历不能不让大家严肃认真地对待。后来,大家对阿卡迪发明的这些花招十分恼怒。
  有一次,他们刚修好驾驶台上的所有监控器,就发现所有的屏幕都记录了小行星的撞击。小行星直破中枢轴把他们都撞死了。还有一次,作为驾驶小组成员之一的阿卡迪犯了一个错误,他命令电脑增加飞船的旋转速度而不是降低速度。“趴在舱板上别动,重力加速度6!”他模拟惊恐之状大声喊着。大家不得不在舱板上足足趴了半个小时,假装纠正错误,而重量达到了每人半吨。他们成功了。阿卡迪从地板上一跃而起,把他们从监控器上推开。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玛娅吼道。
  “他疯了。”珍妮特说。
  “他模拟疯狂状态,”娜佳纠正说,“我们必须仔细考虑如何处理驾驶台上精神错乱的人。”
  这无疑是真的。人们自始至终都能看到阿卡迪眼珠泛白。当他悄悄向人发动袭击的时候,好像他谁都不认识。五个人一起用力才好不容易把他制住。珍妮特和菲莉斯还被他的胳膊肘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难受。
  “怎么样?”事后在吃饭的时候,阿卡迪龇牙咧嘴地笑着问。他的嘴唇现在是越来越厚了。“要是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怎么办?我们在这个位置处在高压之下,采用的方法也是最坏的。如果有人疯了怎么办?”他转身面向洛塞尔,嘴巴笑得更阔了,“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嗯?”说着,他夹着加勒比地区斯拉夫语的口音,唱起了牙买加歌曲,“压力下降,啊,压力下降,啊啊,你身上的压力就要下降,呜呜……”
  就这样,他们还是不断地作着尝试,尽可能严肃认真地处理难题训练,比如遭到火星居民的攻击,或者遇到因飞船建造时螺栓安装错误而引起的H号环形曲面体的脱钩现像,或者在最后时刻福波斯偏离它的轨道等。处理这些更为荒诞的情况有时候带有某种超现实的黑色幽默的味道。
  阿卡迪把他的录相带当作饭后娱乐节目重新播放,有时候大家被逗得兴奋不己,笑得前翻后仰,在空中直打滚。然而,那些可能出现的难题……那些难题,层出不穷,天天都有。
  尽管找到了一些解决难题的办法,而且还在寻找解决难题方法的方案,但是,那个奇观越来越近了——红色的火星正以令人难以想像的每小时40,000公里的速度向他们冲过来,不一会儿,火星填满了整个荧屏,荧屏一片白色,然后上面出现了小小的黑色字母:碰撞。
  他们正沿着霍曼二椭圆轨道向火星挺进。这条路线虽慢但把握性大,是从众多的可供选择的线路中确定下来的。这主要是因为当飞船最终准备就绪的时候,两大行星正处于这条路线最恰当的位置。在黄道平面中,火星大约位于地球上方45度。在航行过程中,他们刚好环绕太阳半圈多,这样,他们与火星会合的时间就晚三百天。广子把这段行程叫十月怀胎。

  出发前,心理学家们认为,时常变换环境造成阿瑞斯上四季更替是很有价值的。调节昼夜长短,调节天气及环境颜色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一些人坚持认为,他们在火星着陆时最好是丰收的季节,而其他人则认为,还是春天好。经过短暂的争论,最后由旅行者们自己投票决定,结果出发时是早春,这样在路上度过的是一个夏季而不是冬天;当他们接近目标时,飞船的颜色就会变成类似火星本身颜色的秋天色调,而不是远远抛在后面的地球上的那种淡绿色和开花时节的松蓝色。
  因此,在头几个月里,每当他们完成了早晨的工作离开农场或控制台时,或者蹒跚地从阿卡迪设置的既痛苦残忍又欢乐愉快的模拟训练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便跨进了春天的时光。墙上挂着淡绿色的长方形壁画,或者像壁画一样大的照片,上面都是杜鹃花、兰花及装饰用的樱桃树等。在农场的大温室里,大麦和养麦刚刚开出鲜艳欲滴的金黄的花:森林的生物群落和飞船的七间公园屋在循环到春天时,栽种了树和灌木。
  玛娅热爱这些绚丽多彩的春天的花朵,所以,上午做完了工作之后,便来到森林的生物群里散步,这就完成了她的部分锻炼。森林生物群落周围是个山包,树木茂密,遮住了屋子这头到那头的视线。就在这里,她经常碰到弗兰克·查尔莫斯。大家都喜欢到这里散步作短暂的休息。他说他喜欢春天的枝繁叶茂,尽管他散步时似乎从未认真观赏过这种春景。他们一起散步,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有时又默默不语。如果他们真的谈起话来,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弗兰克不太愿意谈论他作为这个特殊使命领导人的工作。玛娅觉得这很特别,虽然她并没这样说出来。但是,他们的工作并不完全一样,这可能是他不愿谈工作的原因。玛娅的位置并不很正式,并非世袭统治集团的成员——宇航员内部始终是地道的平均主义者,自从科罗利夭时代以来一直有这个传统。美国人的计划更具有军事传统,这甚至可以从他们的职衔中显示出来:玛娅只不过是俄国分队的协调人,弗兰克是查尔莫斯船长,很有点旧式海军军官的味道。这个权力是否对他或多或少造成什么困难,他没说。前时候他与她讨论生物群落问题,或者小小的技术问题,或者讨论从地球上发来的消息。多数情况下,他似乎只想同她一起散步,仅仅是散步,默默无语地散步,沿着狭窄的山间小路上去然后下来,穿过一片片茂密的松树林、杨树林、桦树林。他总是做出他们很亲近的样子,似乎他们就是老朋友,或者说他似乎是在有些羞怯地(或者说微妙地)向她求爱。
  有一天,当玛娅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阿瑞斯如果在春天起飞就可能制造一个难题出来。现在他们正乘坐着宇宙飞船,翱翔在盎然春天之中,万物都是那样的丰饶;鲜花正含苞怒放,大地一片片绿茵;春风微拂,空气里弥漫着花的芳香;白昼越来越长,天气越来越暖和,人们都穿起了衬衫短裤。这一百个健康的高级动物,就这样生活在一起,吃饭、锻炼、沐浴、睡觉,当然也得有性生活。不过,这倒并非什么新鲜事。玛娅本人就曾想过一过在太空中那种异想天开的性生活,特别是在第二次被分配到“和平”号空间站工作期间,这个念头更为强烈。在那儿,她和乔基·耶利及伊利娜都尝试过在失重的情况下各种各样可以想像到的体验,实际上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变异情形。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他们都老了,只能在心里永远地相互爱恋。
  “在封闭的系统中一切都是不同的。”广子在其它场合经常这样说。
  在国家航空航天管理局时,他们有一个伟大的观念就是人们应该保持兄弟般的友好关系。国家航空航天管理局编辑了一本巨著,名叫《在通往火星过程中的人际关系》。该书共1,348页,其中只有一页谈及性的问题,而这一页有关性的主题对性问题持反对态度。这部书认为,他们就像一个部落,有一种人人皆知的让人感觉到的禁忌戒律,反对部落内部成员交配通婚。俄国人嘲笑这种禁忌,而美国人又过分拘谨,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们不是部落,”阿卡迪说,“我们是整个世界。”
  现在已是春光明媚了。飞船上己有了几对夫妇,他们中有些人感情十分外露。在E号环形曲面舱里有游泳池、桑拿浴室和旋流温水浴。浴衣不分男女混合使用,这又是因为美国人的原故。但浴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然那样的事开始发生了。她从娜佳和伊凡娜那里得知,圆顶舱在夜深人静时被用作幽会场所。许多宇航员开始喜欢上了失重状态,公园的环境设计能给人们一种回避之感,而且每个人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私人的隔音房间。有了这些安排,如果那一对人想开始一种关系而不会成为人们飞短流长的谈资,只要十分谨慎还是可能做得到的。玛娅确信,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比人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能感觉得到,毫无疑问别人也能感觉得到。一对对男女之间的窃窃私语,餐厅吃饭时伙伴的更换,匆匆的一瞥,浅浅的一笑,经过时摩肩碰肘——哦,是的,事情正在发生。这种情形使空气中出现了某种紧张气氛,一种既让人愉快又令人恐惧的气氛。南极的那些恐惧又出现了。此外,只有小部分的人可能成为伴侣,这往往使人们有一种参与抢座位游戏的感觉。
  对玛娅来说,还有其它的问题。她甚至比普通的俄罗斯人更加谨慎小心,因为在这种场合,就意味着与上司睡觉。她曾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亲身体验过那种滋味,因此,她犹豫不决。此外,他们当中没有谁……算了。她对阿卡迪有吸引力,但她不喜欢他;他似乎也不太感兴趣。耶利她早就认识,但他只是个朋友而已,多米特利她不喜欢,弗拉得年龄大了些,尤利不属于她那种类型,阿拉克斯是阿卡迪的跟屁虫……如此种种,就是这一类人。
  至于美国人或者国际主义者嘛——嗯,那是一种不同的问题。交叉文化,谁知道?因此她克制自己,但又老是去想这个问题。有时候,在清晨醒来,或者完成了一项工作之后,她便会漂浮在一片期待的浪涛中,睡觉时在床上辗转反侧,在洗淋浴之时心潮澎湃,感到孤寂难耐。
  于是,有天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一次特别折磨人的难题模拟训练——他们差点解决而又没能解决的难题——之后,在森林群落里,她碰到了弗兰克·查尔莫斯。她向他打了声招呼。他们在一起散步,大约走了十来米远,就进了一片密林,在密林里停住了脚步。她穿着短裤、背心,赤着脚,浑身汗湿透了,因为刚刚完成令人发疯的模拟活动,累得满脸通红。他也穿着短裤,上身穿T恤衫,也光着脚,刚从农场回来,满身是汗,浑身是泥。突然,他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同时伸出手,两根手指尖碰了碰她的上臂:“你今天看来很愉快吧?”还是那种令人心悸的微笑。
  他们是这支特殊队伍的两半部分的头头,是平等的。想到这里,她也抬起千来碰了碰他的手,不过仅此而己。
  他们离开那条小路,猫着腰躲进了一块密匝匝的松树林,站在那里接起吻来了。离上次接吻己经有很长时间了,所以这次接吻还是让她感到很特别。弗兰克被树根绊了一下,便突然低声笑起来。那种突然的遮遮掩掩的笑声让玛娅感到毛骨惊然,差不多是恐惧。他们坐在松树的针叶上,就像学生在树林里拥抱一样,滚在一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总是喜欢那种快捷的方式,用这种方式,只要她想要,就可以把男人征服。
  他们就这样做爱。一瞬间,激情令她忘乎所以。当高潮过去时,她全身放松,沐浴着夕阳的余辉。但不知怎么,她又有点尴尬不安起来。她不知说什么好。毕竟,他还有些什么东西仍然瞒着她,就是在做爱的时候,也好像是在躲避她;甚至更糟糕的是,她能感受得到,在他的冷淡遮掩的背后是某种征服之后的胜利喜悦,好像他赢得了什么而她失去了什么。那是美国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清教徒式的表情,那种感觉、那种性爱是错误的,是那种男人必须引诱女人上当受骗的东西。她身子不禁一紧,尤其看到他嬉皮笑脸的表情就更为恼火。胜利与失败,小孩的把戏。
  然而,可以说,他们都是“副市长”。因此,如果他们的关系从零开始……
  他们十分愉快地交谈了一阵子,甚至在离开前再次做爱,但这次做爱与第一次大不一样,她发现自己心不在焉。性生活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是远远超然于人的理性分析的,玛娅总是深感她的伙伴们身上有些东西她不可能用理性分析甚或用言语来表达,但是,不管他是否喜欢她的感受,对此她深信不疑。当他们第一次做爱之后她仔细端详弗兰克·查尔莫斯的面孔时,她就确信有些事不大对劲,这使得她不安起来。
  但是,她生性和蔼,充满了女性的柔情。她知道,在这个时刻突然分手离去总有些不合适,那样做是无人会原谅的。他们起身穿好衣服回到D号球形曲面体舱内,与其他人坐同一张桌子一起吃饭。如果这个时候有意保持距离倒真让人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自他们相遇后的几天里,她吃惊地但又是不大情愿地发现自己老是避开他、推脱他,总是找借日避兔和他单独相处。这不免令人尴尬,因为这并非是她的本意,她更乐意自己没有那样的感受。之后又有一两次,他们双双单独离开,当再次与他做爱的时候,她感到自己一定是犯了一个错误或是因为情绪不好。然而,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脸上总是那副得意洋洋的假笑,那种她最为厌恶的“我得到你”的表情,那种清教徒式的在道德上持双重标准的龌龊卑鄙的神态。
  因而她更加避开他,不想再重蹈旧情,他很快就捕捉到她的苗头。一天下午,他要求她去生物群落里散步。当她声称疲劳拒绝他的时候,一丝惊讶之色在他的脸上掠过,接着又像戴了副面具似的稍纵即逝。她感觉不愉快,因为她连自己都无法解释。
  为了弥补这样一种毫无理由的退缩,自那以后她又与他重修旧好起来,只要环境安全,无人注意,她与他越发地直截了当。有一两回她含蓄地暗示,对她来说,他们的相遇,只不过是一种给彼此的友谊打上烙印的事情,这种事情她同别人也是这样做的。然而这些还必须用言语表达,他很可能误解了。开始他有点明白,后来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色。有一次,当她从正要散开的人群之中离开时,她清楚地看见他向她投来充满深意的一瞥。自那以后,两个人只是保持着距离,谨慎,冷淡。但他从未因此而真正烦恼过,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压力,也未去她身边一吐为快。但那又确实是一道难题,不过,他似乎并不急着想与她谈论那种事情。
  话说回来,也许他与别的女人也有染,比如一些美国女人。这很难说,他确实守日如瓶,很沉得住气。但那毕竟是……尴尬的事。
  玛娅决心要彻底摆脱那种让人心烦意乱的引诱,不管她从中获得了多大的快乐。广子说得对: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一切都不同。对弗兰克来说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如果他确实在乎的话),因为在这方面他可以作她的良师益友。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拿定主意同他言归于好,表示要成为一个好朋友。可是,她把事情看得太重,下的功夫太大。有一次,差不多是一个月以后吧,她也许估计错了,做得有点过头,以至于他以为她又在勾引他。他们本来都在一个组,经常彻夜长谈,她就挨着他的边上坐着。后来他显然获得了错误信息,便同她绕过D号环形舱进了浴室。他用了在这种事情上最为迷人最为温柔的语气同她讲话。玛娅感到懊恼不己,因为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过于轻浮,反复无常。尽管处于这个份上她不管怎么做,别人也许都会那样看她。所以,她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只是因为那样做更容易些,而且她身上的某个部位想做爱。就这样,做了爱,却又心绪烦乱,心中暗下决心,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这一次是奉献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希望这份礼物将使整个事情成为他一个美好的回忆。她发现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容易为爱情所左右,她真的想取悦于他。于是,她紧贴他的胸膛,抬头凝视着他那张脸,就像透过窗户看一间空寂无人的房间。
  那是最后一次。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章

  阿瑞斯号的形状、结构是符合现实世界的:在玛娅看来,地球与火星之间的真空带似乎开始像一长串滚筒,接头的地方向上呈45度角向上弯曲。有一条跑道环绕C号曲面体,很像越野赛马跑道。她在跑步的时候,总爱在接头拐弯处把速度慢下来,绷紧双腿,因为压力增加使腿弯曲成22.5度。猛然抬头可以看到另一个滚筒的整个部分,那滚筒似乎在逐渐变成狭小的世界。
  也是作为一种补偿,里面的人不知怎么身于开始变得大起来。消除南极伪装的过程仍在继续。每天都有人表现出某种新的迄今为止不为人所知的特性,使得所有注意到这种特征的人都有更加自由开放之感。这种感觉使得更多的深藏内心的特质被暴露出来。一个星期日的早晨,飞船上的基督徒们,大约有十二三个,聚在圆顶航行舱里庆祝复活节。尽管阿瑞斯号上的季节已是仲夏,但地球上还只是四月份。
  做完仪式后,他们来到下层的D餐厅吃饭。他们当中有尤利、雷妞。爱德华和玛娅。玛娅、弗兰克、约翰、阿卡迪及萨克斯同坐一桌,喝着咖啡,品着香茶。他们之间以及其他桌子的人之间的谈话交错混乱,起先只有玛娅和弗兰克听清楚约翰正在同菲莉斯·波叶尔那位刚做完复活节仪式的地理学家说话。
  “依我的理解,宇宙的概念是一个超存在,其所有的能量则是这个存在的思想。这是个美好的概念。但基督的故事……”约翰摇着头说。
  “你真的知道这个故事吗?”菲莉斯问道。
  “我在明尼苏达州就已被培养成为路德教徒,”约翰立即回答,“我上过宗教坚信礼课,脑子里灌输了所有这些思想。”
  也许那就是为什么他愿意不厌其烦地介入这种讨论的原因吧,玛娅想道。他脸上露出了玛娅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不悦之色。她身子略往前倾,突然专注起来。她瞟了一眼弗兰克,他正盯着咖啡杯看,好像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但她可以肯定他正用心听着。
  约翰说:“你一定知道基督教福音是在事件发生几十年后由那些从未见过基督的人撰写的。还有一些别的福音揭示了一个不同的基督,那些福音在三世纪时通过政治途径从《圣经》里删除了。所以,他实际上是个文学人物,一个政治概念。我们对这个人本身则一无所知。
  菲莉斯摇摇头:“那并非事实。
  “但那就是事实。”约翰反驳道。他们的争论引得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萨克斯和阿卡迪抬起头。“你们看,所有这类故事都有一段历史。一神论教是一个信仰体系,在早期游牧社会里就开始出现。他们对牧羊的依赖越大,越有可能信仰一种牧羊神,这是一个确切的相互关系,你可以用图表示出来看一看。神总是男性的,因为那些社会是宗法统治。有一种考古学或者一种人类学——一种宗教的社会学,可以使这个问题一目了然——历史是如何产生的,需要什么来完成历史。
  菲莉斯凝视着他,微微一笑:
  “我对这个问题不知说什么才好,约翰。这毕竟不是一个历史问题,而是个信仰问题。”
  “你相信基督的传奇故事吗?”
  “那些传奇故事并不重要,教会或者教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耶稣本人。  “但是,他只是个文学形像。”
  约翰固执地重复道。
  “就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的文学形象。你还没有回答我有关那些奇迹的问题。
  菲莉斯耸耸肩:“我认为宇宙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奇迹,你能否认吗?”
  “当然,”约翰说道,“宇宙就是奇迹,我把奇迹定义为一次行为,一次显然违背已知的自然法则的行为。
  “就像去其它星球旅行一样。”
  “不。应该是像喂养死人一类的事。”
  “医生们每天都在做那种工作。”
  “医生们从未那样做过。”
  菲莉斯显得很狼狈:“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约翰。我有点惊讶,我们本来一无所知,却装模作样说我们什么都知道。这是骄傲自大。创世是神秘莫测的,硬要给某种事情套上一个诸如‘大爆炸’那样的名字,于是认为你有了一种解释--这是糟糕的逻辑,一种不良的思维方式。在你的理性的科学思想之外有一个无比广阔的意识领域,一个比科学还要重要的领域。信仰上帝就是这种意识领域的一个方面。我想,你要么具有这种意识,要么没有。”她站起身,“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说着离开了餐厅。
  沉默片刻,约翰叹了日气:“对不起,伙计们,有时候我也无可奈何。”
  “任何时候如果科学家们说他们是基督徒的话,”萨克斯说,“我就认为那是在表达美学观点。”
  “你的思想太陈腐了。”约翰说道,目光仍然盯着杯子里面。
  萨克斯说:“他们觉得,我们正在失去我们的前辈曾有过的生命的精神领域,而他们试图用同样的方式重新获得这种精神领域。”他神情严肃地眨眨眼,似乎这个问题如果给出了定义就可以处理似的。
  “但是,那个问题产生了许多荒唐行为!”约翰大声说。
  “你只是没有信仰。”弗兰克说道,怂恿他继续往下说。
  约翰没理睬他:“实验室的人最为顽固、实际。你应该看到菲莉斯如何残酷地逼着她的同事们从他们的数据中得出结论吧!于是,他们突然开始使用各种各样辩论家们所特有的伎俩,百般推倭,屡屡强调条件限制,提出各式各样小题大作的想法。好像他们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你就是没有信仰!”弗兰克重复道。
  “得啦,我希望我决不会有那种信仰!获得那种信仰就像头上被铁锤猛击了一下!”
  约翰怔怔地站着,然后端起碟子进了厨房。其余的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玛娅想:这一定是糟糕透顶的坚信礼课。显而易见,没有哪个能像她那样对他们那位懒散放荡的英雄的这一侧面了解得那么多。谁知道,他们下一步将会对他或者任何其他的人有什么了解呢?
  约翰与菲莉斯之间的辩论迅速在飞船上传开了。玛娅不清楚是谁那么饶舌——约翰和菲莉斯好像都不愿意讲那件事。后来她看到弗兰克与广子在一起。弗兰克一边笑着一边告诉她一些事情。同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听到广子说:“你得承认菲莉斯有关那方面的观点是对的——我们根本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么,就是弗兰克啦。他在菲莉斯与约翰之间播下了不和的种子。诚然,基督教在美国乃至其它地方仍是一股重要力量,这可不是小问题。如果消息传回去说约翰·布恩是反基督教的,就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然而对弗兰克来说就不会那么糟。地球上的媒体就要把他们报道出来。但是,如果你观看了一些新闻和特写,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有些人获得媒体报道的机会比别人多,从而使他们显得比别人更有权,事实上是通过交际手段变得比别人更有权。这些人当中有弗拉得和尤苏拉(她怀疑他们现在不仅仅是朋友),弗兰克以及萨克斯这些人在入选前都赫赫有名,却没有约翰名气大。因此,地球对哪一位的认识态度有任何的降低都有可能对他在阿瑞斯号的地位产生相应的影响。这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是弗兰克的处世原则。
  他们感觉到好像被限制在一家没有出口没有阳台的宾馆里。宾馆生活的压抑感愈来愈强,他们被困在里面已长达四个月,但他们的行程还不到一半。他们精心设计的物质环境或日常事务丝毫也不可能加快这趟行程。
  于是,一天上午,正当第二飞行小组在对付阿卡迪另一个难题模拟训练的时候,突然,几个屏幕上都红灯闪烁起来。
  “太阳监测器观测到太阳的火焰。”雷妞说。
  阿卡迪赶忙起身。“那不是我!”他大喊道,欠身读着离他最近一个屏幕。他抬起头,碰到同事们狐疑的目光。他咧嘴笑了,“对不起,朋友们。这是真正的狼!”
  从休斯顿传来的一则紧急信息使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本来也可以作假,但他没有,而是迅即跑到最近的操纵杆前。他们己无能为力;不管是真是假,人们都得服从,听之任之。
  实际上,一次大的太阳光焰出现是一件他们以前模拟过多次的事件。每个人都有任务要执行,有些任务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所以,人们顺着环形曲面体跑啊跑,一边咒骂他们的运气不好,一边想着尽量不挡别人的道。由于密封舱应付辐射的准备工作十分复杂,自动化程序又不高,所以有许多工作要做。就在他们把植物盆景拖入植物棚的过程当中,珍妮特忍不住大叫起来:“这就是阿卡迪的一种测试吗?”  “他说不是!”
  “狗屁。”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五章

  他们是在为期十一年的太阳黑子周期最低点时离开地球的,目的就是特别要减少像这次出现的太阳光焰的可能性。然而,不管怎么说还是出现了。在第一次太阳辐射到达前,他们还有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那之后不到一个小时,真正的恶劣天气就会来临。
  在太空中出现的紧急情况就像大爆炸一样显而易见,又像化学反应式那样叫人捉摸不透。但是,它们的显而易见与它们的危险程度毫无关系。全体人员的辨别能力绝对察觉不到原子风暴正向他们袭来,然而这很可能还只是要发生的最糟的事件之一,大家都清楚。他们迅速穿过那些环形曲面体去作好抵抗辐射的准备--植物必须覆盖起来或者搬到受到保护的地方去;鸡、猪、牛以及其他的动物和鸟类必须赶进它们自己的小棚里;种子和冷冻的胚胎必须集中起来随身携带。当他们处理完了这些需要高速度处理的工作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猛拉舵柄,跳进中轴,然后又飞快地沿着中轴通风管钻进辐射掩蔽所,它就在中轴管道的后部。
  广子及她的生物圈小组最后一批进来。第一次警报响过之后,她一直咚咚地敲着门。他们挤进了这块无重力空间,个个面色潮润、气喘吁吁。“已经开始了吗?”
  “还没有。”
  他们从装有尼龙带的架子上拔出放射性计量仪,别在衣服上,其余的人己经浮进了半圆柱形舱内。他们急促地呼吸着,抚摸着身上擦破的伤痕,还有几个人扭伤了。玛娅命令他们报数。听到全部一百人没有间断地发出声来时,她如释重负。房间里显得很拥挤。好多个星期他们没有把全部的一百人集中在一个地方了,即使是一间最大的房间看来也不够用。这间舱室占据了中枢轴股束的一个舱筒,他们周围的四个舱筒储满了水。他们所处的那个舱筒按纵长分隔成这个舱室和另一个装满了重金属的半圆形舱筒。这个半圆柱形舱筒扁平的一面就是他们的“地板!”,它安装在环形轨道上的舱筒内,并且转动着来抵销飞船本身的旋转,同时在船员与太阳之间保持这么个空间。
  这样,他们飘浮在一个不旋转的空间里,而液体舱筒的曲形顶,通常以每分钟四圈的转速在他们的上面旋转。这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景观:由于失重,一些人开始露出要晕船时的那种忧心忡忡、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些不幸的人聚集在这间辐射掩蔽所的末端,卫生间就在这个地方。为了给别人让开视线,每个人身子都向地面倾斜。辐射射线因此正从他们的脚底下通过,大量的光子从重金属里散发出来。玛娅感觉到有一种冲力使她两膝并拢。人们都飘浮在适当的位置,或者穿着有尼龙拉带的拖鞋在“地板”上面行走。他们低声地交谈着,本能地发现他们隔壁的邻居、他们的工作伙伴、他们的朋友的存在。他们放低声音谈话,就像是在鸡尾酒会上,人们被告知餐前小吃被弄脏了一样。
  约翰·布恩急匆匆地闯到这间房间前部的计算机终端部位,阿卡迪和阿拉克斯正在监控着这只飞船。他猛力按键发出一道命令,外部射线数据立即显示在屋里最大的屏幕上。“让我们看看有多少射线在袭击这艘飞船。”他欢快地说。
  顿时听到一片哼哼声。“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尤苏拉惊叫道。
  “我们还是知道为好,”约翰说,“而且我想看看这间辐射掩避所的性能如何。‘铁锈鹰’上的那间差不多与你在牙科诊所戴的围嘴一样牢固。”
  玛娅笑了。虽然约翰很少这样做,却提醒了大家,他遭受到的辐射量比他们任何人都多得多--他们生命历程中遭受到的辐射量约有160雷姆,他现在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时就是这样解释的。在地球上,一个人每年吸收伦琴当量是五分之一个;在地球轨道飞行时,尽管仍处于地球磁层的保护范围内,但每人每年的射线辐射量约35雷姆。所以,约翰吸收了大量的热辐射,现在不管怎么说,他有权通过屏幕查看外部数据,如果他想的话。
  那些对此感兴趣的人--大约有六十人--都拥在他的后面一起看着屏幕,其他人重新回到舱筒的那一头与那些正担心出现运动病的人在一起。这些人并不怎么想知道他们究竟吸收了多少辐射量,好像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足以把一些射线送进头颅里似的。
  接着,太阳光焰的整个力量袭击过来了,外部辐射尖顶脉冲变换至大大高于太阳风暴的通常水平,接着又突然猛增,几个观察者立即惊讶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还有人惊叫起来。
  “不过,看看这间辐射掩蔽所能抵挡多少辐射。”约翰一边说着,一边检查别在衬衣上的放射性计量仪。
  “我们处在三个雷姆的位置上!”
  可以肯定地说,那是牙科医生几生的X射线量。但是,辐射掩蔽所外面的辐射量已达到70个雷姆,完全达到致人死命的程度,所以人们躲在掩蔽所里还是值得庆幸的。然而,大量的辐射仍在穿过飞船的其它部位。几十亿个粒子正穿透飞船与堆挤在后面的水原子和金属碰撞;几十亿个粒子在这些原子之间游来撞去,接着又穿过他们身体中的原子,但什么都未碰到,似乎他们不过是一群鬼魂。
  然而,仍有几千个粒子撞击着血肉和骨头的原子。这些碰撞多数是无害的--但是在这几千个粒子的碰撞当中,很有可能有一两个(或者三个吧?)击中了一个染色体链,染色体链发生扭结、紊乱。这就够了,肿瘤的发端就是从DNA的错误开始的,除非受害者有幸自我修复,否则,肿瘤的增长(生命中或多或少不可避免的部分)将会产生影响,身体内部将会出现别的什么障碍:癌症。很可能是白血病;再有可能就是死亡。
  所以,看到这些数字不能不令人沮丧:1.4658雷姆,1.7861,1.9004。“像个里程表。”,布恩看了看他的辐射计量仪平静地说。他双手紧紧抓住一根栏杆,身子前后摆动,好像是在做静力锻炼肌肉运动。弗兰克看到布恩的动作问:“约翰,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避开,”约翰回答说,见弗兰克眉头紧蹩,笑了,“你知道的--移动目标!”
  大家都觉得他好笑。尽管屏幕上和坐标上准确地显示了危险的程度,但他们渐渐开始感到不那么束手无策了。这看起来似乎不符合逻辑,但命名是使得每个人可能成为一名某种类型的科学家的力量。这些人职业上就是科学家,他们当中也有许多宇航员,受过迎接这样一种狂风暴雨的专门训练,所以这些精神上的习惯开始引导他们的思维,对这个事态的惊恐程度自然减弱了一些。他们逐渐处之泰然了。
  阿卡迪来到一个计算机终端,要求放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他挑选了第三乐章。这时,这个村寨的居民跳起了舞。外面狂风骤雨的声音扰乱了他们的舞蹈。他开大音量,大家就在这长长的半截圆筒里一起飘着,舞着,欣赏着贝多芬强烈的如暴风骤雨般震撼人心的乐曲。突然,乐曲发出了风似的声音,静静地从他们身上泄过就像抽打在身上一样。是的,越听越像!弦乐器、木管乐器在一阵阵狂风骤雨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好像失去了控制,然而又优美动听——玛妞一个冷颤凉透脊背。她过去从未这么近地听过古时战马的嘶鸣声。她用钦羡地然而又带点惊恐的眼神注视着阿卡迪,他正对自己那富有灵感的唱片播放的乐曲效果心醉神迷,眉开眼笑地手舞足蹈,就像风中飘荡的绒毛缠扭的乱蓬蓬的绳结。当交响乐暴风雨般的声音达到最高峰的时候,很难相信此时辐射量不在上升:当音乐的狂风减弱时,似乎他们的风暴也应该结束了,低沉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最后几阵风暴呼啸着刮过,法国号响了,警报解除。
  人们开始谈论别的事情,讨论着今天被粗暴地打断了的各类事务,或者抓紧机会谈论别的事情。约摸过了半个小时,有一处谈话声大了起来。玛娅还没听清谈话是怎么开始的,突然听到阿卡迪大声用英语说:“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在意我们的地球老家为我们制定的计划!”所有的谈话嘎然而止,人们都转身看着他。他突然出现在大家上方,正在房间的旋转顶下游动着,在这个位置,他可以观察到每个人的动作,讲起话来就像发了疯的精灵在空中飘荡。
  “我认为我们应该制定新的计划,他说,我认为我们现在就该开始制定。每件事都应该从头重新设计,要表达我们自己的思想,包括一切方面,甚至包括我们第一批建造的辐射掩蔽所。”
  “为什么要那么麻烦呢?”玛娅问道,她对他的哗众取宠感到气愤,“这些设计都是不错的。”真正令人愤怒的是,阿卡迪经常喧宾夺主。人们总是看着她,好像不管如何她要对他负责,好像阻止他倾扰他们就是她的职责。
  “建筑物是一个社会的基础。”阿卡迪说。
  “是房间。”萨克斯·洛塞尔赶忙指出来。
  “但是房间只表示建筑物里的社会组织。”阿卡迪环顾四周,用凝视的目光把大家拖进讨论之中。“一个建筑物的安排表明了设计者认为里面应该发生什么。我们在这趟旅行之初,当俄罗斯人和美国人分别住进D号曲面体和B号曲面体时,我们就看到了这点。你们看,我们假设仍是两个实体,在火星上仍将如此。建筑物的风格表达了人们的价值观。建筑物有一种语法,房间就是句子。我不想让华盛顿或莫斯科的人安排我应该如何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你对最初几间辐射掩蔽所设计哪方面不满意?”约翰似乎有了兴趣,问道。“我不喜欢它们成长方形,”阿卡迪回答说。这句话引起大家一阵笑声,但他继续说:“长方形,这是最普通的形状!由于工作区与生活区分隔开,似乎工作就不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区又大多被私人房间占据。按照等级来说,领导人分到的空间更大。
  “那不是更方便工作吗。”萨克斯问。
  “不,根本没有必要,那是一种显示声望地位的做法,是美国人在做生意时最常见的思维方式的体现。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
  有人不满地哼了一声。菲莉斯说:“我们非得带有政治色彩吗,阿卡迪?”
  一提到这个问题,那些在场的人立即散开了。玛丽·邓克尔和其他几个人奔到了舱室的另一头。
  “任何事情都有政治性,”阿卡迪冲着他们的背说,“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这次太空航行更具有政治色彩。我们正开始建立一个新的社会,除了政治的含义还能有什么?”
  “我们是一座科学工作站,”萨克斯说,“这未必就有很多政治意味。”
  “我上次在那里的时候当然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约翰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阿卡迪。
  “有的,”阿卡迪说道,“只不过更简单些。你们那批人都是清一色的美国人,在那里执行的是临时性的使命,按照你们上司的旨意行事。但现在我们这批人具有国际性,要建立一个永久的殖民地。这是完全不同的使命。”
  慢慢地人们开始游到谈话的地方,以便更清楚地听他们在说什么。雷妞·吉米内滋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玛丽·邓克尔在房间的另一头赞同地说:“那就是我来这里想避开的事情之一!”
  几名俄罗斯人立即回答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政治立场!”阿拉克斯大声说道:“你们美国人想结束政治和历史,以便你们能处在一个由你们统治的社会里!”
  有两三个美国人想抗议,但阿拉克斯压住了他们:“这是千真万确的!过去三十年中整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每个国家都在重视自己的作用,都在作出调整来解决问题——但美国除外。他们已成了世界上最反动的国家。”
  萨克斯说:“那些发生了变化的国家不得不变化是因为他们以前的形势十分严峻,几近崩溃。而美国在其体制中已经有过曲折,因此它不必进行巨大的改革。我说美国的方式是优越的是因为美国比较顺利,技术、管理方面更先进。”
  这番类比使得阿拉克斯一下子哑口无言,当他正在思考对策时,一直在抱着极大兴趣观察阿卡迪的约翰·布恩说:“我们还是回到辐射掩蔽所这个问题上来吧,你有什么办法使它们具有个性特色呢?”
  阿卡迪说:“我还不能肯定——我需要去看看我们建造掩蔽所的场地,在周围走走,讨论讨论,你看,那就是我倡导的一个程序。但总体来说,我认为工作空间与生活空间应该根据实际尽量混合在一起。我们今后的工作不仅仅是赚工资——我们的工作将是我们的艺术创造,我们的全部生命。我们不是做买卖,而是让每个人都承担一部分。此外,不应该有等级的痕迹。我认为我们现在实行的有领导人的制度没有什么价值。”他礼貌地冲着玛娅点点头,“我们现在是大家共同负责,我们的建筑物应该表现这个特征。一个环形建筑是最佳的:选择--但从建筑术语的含义来说又是困难的,然而对保存热量来说又是有意义的。网格球顶的形状应该是个好的折衷方案——既容易建造,又显示我们的平等。至于里面,也许大多都应当敞开。当然,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房间,但这些房间应该建得小些,也许就安排在一个边缘上,面对着较大的公共空间——”他在一个终端上拿起一个鼠标,开始在屏幕上粗略地绘图,“看,这是建筑学上的语法,意思是‘人人平等’,对吗!”
  “那里已经有很多预制房间,约翰说,“我不能肯定我们是否能适应。
  “如果我们想适应就能适应。”
  “可是那确实有必要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显然已经是一个由相互平等的人群组成的队伍。
  “显然?”阿卡迪尖着声说。他环顾四周,接着说:“如果弗兰克和玛娅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以随意地置之不理吗?如果休斯顿或拜科努尔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可以不听吗?”
  “我也这样想。”约翰温和地回答说。
  弗兰克听到这句话不满地投来锐利的目光。谈话分成了几处,都变成了争论,因为许多人都有话要说,但阿卡迪打断大家的话继续说道:“我们是由我们的政府派到这里来的。我们的政府都犯了错误,大多数犯了灾难性的错误。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如此的血腥和混乱的原因,现在我们是在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做事。我不打算因为人云亦云而重犯在地球上的错误。我们是首批火星殖民者,我们是科学家!我们的职责就是思考新的东西,创造新的东西!”
  争论再次爆发,声音比先前更大。玛娅转身离开,小声地咒骂阿卡迪。看到大家正愤怒不己,她感到心灰意冷。她看到约翰·布恩在幸灾乐祸地笑。他朝阿卡迪游去,挤到他的身边停下来,接着握住阿卡迪的手,手在空中摇摆着,就像是在笨手笨脚地跳舞。这种表示支持的手势立即使得大家重新思考起来,玛娅可以从人们惊讶的脸上看出来。约翰名气大,一向有温和中庸、处事低调的名声,如果他同意了阿卡迪的看法,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该死的,阿卡迪,”约翰说,“先是那些发疯的难题模拟训练,现在又是这个--你是个野人,你确实野!你他妈的究竟想了什么法儿使那些人让你上了这只船的,嗯?”
  跟我的问题一模一样,玛娅想。
  “我撒了谎。”阿卡迪说。
  大家都笑了,弗兰克也笑了,他看似很吃惊。“当初我撒了谎!”阿卡迪叫着、笑着,咧开的大嘴把红色的胡须分成上下两半,“我能凭什么本事到这儿来呢?我想去火星做我想做的事情,而挑选委员会想人们去做他们想要做的事情。你们是知道的!”他手朝下指着他们,大声叫道,“你们都撒了谎,你们自己知道!”
  弗兰克笑得更厉害了。萨克斯摆出平常的那种老大哥的派头,抬起一根手指说:“明尼苏达州综合个性测试修订规则。”
  话音未落,人群立即爆发出一片嘲笑之声。他们都曾被要求参加这项测试,这是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心理学测试,为专家所极力称道。被测试者对556个问题表示同意或不同意,从答题中可以勾勒一个人个性品质的基本轮廓:但是对有关回答的含义判断是以三十年代对2,600名明尼苏达州已婚的白色中产阶级农民所作的一次抽样调查的初步回答为基础的。尽管后来多次修改,但由于最初测试群的性质所形成的深入人心的偏见在这项测试中仍然根深蒂固——或者至少有些人是这样认为的。
  “明尼苏达!”阿卡迪转着眼睛喊起来,“农民!明尼苏达州的农民!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在回答每个问题时都撒了谎!我回答的与我真正的感受恰恰相反,却歪打正着,我的分数达到正常水平!”
  对这种坦白人们立即报以狂热的喝彩。
  “真见鬼,”约翰说,“我来自明尼苏达州,我不得不撒谎。”
  又是一阵喝彩声。玛娅注意到,弗兰克兴奋得近乎疯狂。他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双手捧住肚子,不住地点头,咯咯地笑个不停,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她从未看到过他那样笑。萨克斯说:“这种测试使得你不得不撒谎。”
  “什么,你不是你自己要撒谎?”阿卡迪急着问道:“你不是也撒了谎吗?”
  “我才没撒谎呢,”萨克斯说。他眨巴眨巴眼睛好像以前从未想过这个概念:“每个问题我都如实回答。”
  人们笑得更凶了。萨克斯对他们的反应大吃一惊,但那个样子使得他更显得滑稽可笑。
  有人大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说,迈克尔?你怎么为自己开脱的?”
  迈克尔·杜瓦尔两手一摊说。
  “你们可能低估了明尼苏达州综合个性测试修订规则的复杂性,有些问题是考查你现实诚实性的。”
  他的话立即引来接二连三的提问,完全是一场有关方法学研究的审查,令他难以招架,他的控制方法是什么?出题者如何使他们的理论具有可歪曲性?他们是如何重复这些理论的?他们如何删掉可供选择的数据解释?他们怎么能对词语的存在意义都声称具有科学性?显而易见,他们许多人把心理学看成是伪科学,许多人对被逼着钻进圈套上了这条船感到愤恨不己。多年的竟争已让他们付出了代价。这一共同感受的发现激发了许多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议论,阿卡迪有关政治色彩的讲话造成的紧张气氛已经烟消云散。
  玛娅想,也许是阿卡迪拆除了彼此之间引发争论的导火线。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聪明之举,不过阿卡迪的确是个聪明人。她又回头想想,实际上是约翰·布恩改变了话题。他确实飘向房顶救了阿卡迪的场,而阿卡迪抓住了机会。他们都是聪明人。似乎有可能他们在某些方面有冲突。形成一种可选择的领导体制,也许,一名美国人,一名俄罗斯人是个理想的搭配。关于这方面应做些工作。
  她对迈克尔说:“你认为我们都把自己看成是撤谎的人是个不好的征兆吗?”
  迈克尔耸耸肩说:“谈论这个问题是有益的。现在我们都认识到,我们大家比我们曾经想像的更相似了,谁都不必觉得他们上这条船来是那样特别的不诚实。”
  “那么你呢?”阿卡迪问道,
  “你不是把自己表现为一个非常有理性的、心态平衡的心理学家,从而掩盖了我们逐渐了解并且喜爱的奇思异想吗?”
  迈克尔微微一笑:“你是奇思异想方面的专家,阿卡迪,是吗?”
  这时,那几个仍在观察屏幕的人大喊起来:辐射量已开始下降。不一会儿,就跌至略微超过正常幅度的水平。
  有人把《田园交响曲》调到有法国号吹奏的那个章节,交响曲的最后一章。
  “《暴风雨后高兴与感激之情》。”有人脱口而出。
  他们离开辐射掩蔽所时成扇形散开,像播散在微风中蒲公英的种子向船的那头飘去,优美动听的古民谣乐曲送到阿瑞斯各个角落。在播放乐曲的时候,他们发现,全船坚固的系统己渡过劫难,完好无损,农场和森林生物群落的厚厚的围墙为其植物提供了保护。尽管有些植物凋枯了,整个庄稼他们都不可能吃了,但贮备的种子还未受损。动物也不能吃了,但也许它们会生出健康的下一代。惟独的损失是从D号餐厅飞出的没有被抓住的鸣鸟:这些鸟儿已七零八落地死在地板上。
  对于飞船驾驶员来说,由于辐射掩蔽所的保护,除了六个雷姆单位外,全部辐射都被挡住。就三个小时的时间而言,这个剂量是糟糕的,但本来情况会更糟。飞船内部已吸收140个雷姆单位,这是可以致人死命的剂量。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六章

  呆在一家宾馆里整整六个月,没有一次外出走动过:宾馆里是夏末季节,日子长得不好打发。墙壁和屋顶爬满了绿色,人们赤脚走路。
  轻声细语的谈话在机器的嗡嗡声和通风装置的嘶嘶声中几乎听不到。飞船好像空空如也。船员们静下心来,耐心等待着,全船的各个部分静得像被抛弃的废物一样,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坐在B号和D号环形舱内的餐厅里,小声地交谈着。当玛娅溜溜达达地经过时,有些人赶忙停止说话,因为玛娅自然而然地觉得讲话烦人。她现在入睡困难,醒来也困难。工作已经使她心神不安。毕竟,所有的工程师们都只是在等待,模拟活动已到了几乎不可忍受的地步。她对时间流逝的测算也有些难度。她比过去更加稀里糊涂,踌躇不决,老爱弄错事情。她去拜见过弗拉得,他建议她多进行水合活动,多跑步,多游泳。
  广子叫她多在农场里呆。她尝试了一下,每天花几个小时除草、收获、剪枝、施肥、浇水、与人讲话,或者坐在凳子上观赏青枝绿叶,或者把这些事情错开来做。
  农场的房子比任何房间都大,房子的圆拱顶上面横七竖八地排满了明亮的日光板,多层苗床已种满庄稼,许多是辐射风暴之后新种的。农场的粮食不够供应全体船员,广子不满意这个事实,极力与之抗争。只要贮藏室一腾空她就改变贮藏室的用途。矮株麦、稻、大豆及大麦就栽种在堆放的盆子里;盆子的上面悬吊着一排水栽法培育出来的蔬菜:一些巨大的亮澄澄的坛罐盛着绿黄藻,来帮助调节气体。
  好些天玛娅什么事都不干,只管看着农场的那伙人劳动。广子以及她的助手伊万总在忙碌着不断地修改最大限度扩大他们生物维持生命系统范围的项目。他们有一批固定人员在进行这项工作:罗尔、雷妞、吉恩、伊夫基尼妞、安得鲁、罗杰、埃伦、鲍勃和塔莎。
  广子对玛娅来说是个难解的谜。她孤僻、严肃,似乎总是着了谜地扑在工作上。她领导的小组往往总是围在她身边,她好像是一个王国的国王,这个王国与船上其他人毫不相干。玛娅对此感到不快,却又无能为力。从广子的态度来看,倒没形成太大的威胁;那不过是个事实而已,况且农场是个独立的地方,它的工作人员是个独立的社会。不管怎么说,玛妞有可能利用他们来抵销阿卡迪和约翰的影响。想到此,她倒不怎么担心他们这个独立王国,因此参加他们的工作比以前更勤了。有时候,当一个劳动期结束的时候,她便与他们一起爬到飞船中心部位上。人们发明了一种叫做跳管道的游戏。沿着中枢轴,有一根跳管,所有接头处在这里扩大到与圆柱体一样的宽度,形成一个单独的平滑的管道;管道上有轨道以便管道能快捷地来回运动。但在游戏中,跳跃者站在辐射掩蔽所的舱口上,然后沿着管道跳上足足有500米距离的圆顶舱,不能碰到墙或轨道。由于飞船自转偏向力的作用,不可能有效地达到这个目标,所以往往只飞到一半路程就赢了这场游戏。
  有一天,广子碰巧去检查圆顶舱中的实验性农作物,她同他们打招呼后,便在掩蔽所舱口上一跳,慢慢地飘浮完了管道的全程。她一边飘着一边旋转,一只手向前伸着,最后抓住圆顶舱的舱日停下来。
  那些玩游戏的人静静地朝上盯着管道,惊得目瞪日呆。
  “嗨!”雷妞朝广子喊道,“你是怎么做的?”
  “做什么!”
  他们向她解释游戏的事,她笑了。玛娅相信,她己经懂得了游戏规则。
  “那么你是怎么做的呢?”雷妞重复问道。
  “你直接跳呗!”广子解释道,然后消失在圆顶舱里。
  那天晚上吃饭时,大家都听说了这件事。
  弗兰克对广子说:“也许你只是运气好而已。”
  广子微笑着说:“也许你我应该共跳20下,看谁赢。”
  “好主意,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我们该赌什么?”
  “当然是钱。”
  广子摇摇头:“你认为钱还有用吗?”
  几天后,玛娅与弗兰克、约翰一起在圆顶舱的孤形舱顶下向前飘游,目光朝着前方,凝望着火星。火星现在是一颗与一角银币一样大小的凸圆形星球,它的光亮部分大于它的半圆。
  “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争论,”约翰漫不经心地信日说道,“我听说阿拉克斯与玛丽真的干起仗来了。迈克尔说那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仍然……”
  “也许我们带来了太多的领导人。”玛娅说。
  “也许你早该是惟一的领导人。”弗兰克嘲笑道。
  “你是说头头太多?”约翰问道。
  弗兰克摇摇头说:“并非如此。”
  “不是?船上有许多明星。”
  “想要超群出众的强烈愿望与领导别人的强烈愿望是一样的。有时候我觉得两者是相反的。”
  “这个问题我留给你自己判断,船长。”约翰见弗兰克愁眉不展,觉得好笑。玛娅想道:“他是这些人当中惟一宽心的人。”
  “精神病学家发现了这个难题,”弗兰克继续说,“即使对他们来说问题也够棘手的。他们运用了哈佛的解决办法。”
  “哈佛的解决办法。”约翰重复道,细心品味这句话的含义。
  “很久以前,哈佛的管理者指出,如果他们只接受成绩是A的中学生入学,然后把各种成绩向新生公布,那么,一大批苦恼的学生就对他成绩的D和F感到不舒服,就会打架斗殴,把校园搅得鸡犬不宁。”
  “不可能会有那种事情。”约翰说。
  玛娅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说:“你们俩一定换过学校,嗯?”
  “他们发现,避免这种令人不快的局面的好办法就是接受一定比例的成绩平平,但在别的某个方面又突出的学生。”
  “比如成绩平平却有勇气向哈佛申请……”
  “——曾经在成绩曲线最低点,却十分幸福地坐在哈佛读起书来。”  “你怎么听说过这种事?”玛娅问道。
  弗兰克道:“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这艘飞船上没有任何平庸的人。”约翰说。
  弗兰克显得半信半疑:“我们确实有许多聪明绝顶但对管理事务不感兴趣的科学家。他们许多人认为管理是枯燥无味的,比如行政管理。他们乐意把这类事交给像我们这样的人。”
  “二等男人,”约翰说,他嘲笑弗兰克对社会学的兴趣,“聪明的绵羊。”这是他们相互嘲笑的方式。
  “你错了。”玛娅对弗兰克说。
  “也许是吧。不过,他们是实体政治,他们至少有权力可遵守。”他这样说好像是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让他消沉沮丧。
  约翰该去控制台上换班了,他道了别便离开了。
  弗兰克游到玛娅的身边;她神经质似的换了个位置。他们从未简短地讨论过他们的事务,也没发生过什么事,甚至连间接的哪怕是一会儿工夫都没有。她考虑该说什么,如果有机会说的话,她会说,她偶尔与她喜欢的男人纵情欢愉,在一时冲动之下做过一些事情。
  但他却用手指向空中红色的斑点:“我奇怪为什么我们要去那儿。”
  玛娅耸耸肩。也许他指的不是“我们”,而是“我”。
  “每个人都有其要去的理由。”她说。
  他瞥了她一眼:“那倒是真的。
  她没在意他说话的腔调。“也许是我们的基因吧,”她说,“也许他们觉得地球的情况不妙了,感到了生物突变的速度加快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
  “所以他们决心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是的。
  “那是自私基因理论。智慧只是帮助成功地再生产的一个工具。
  “我想是的。
  “但是这次旅行会危及到成功的再生产,”弗兰克说,“往这里来不安全的。”
  “但在地球上也不安全。浪费、辐射现象严重,还有其他的人……”
  弗兰克摇摇头:“不,我不认为自私存在于基因中,或认为它在别的什么地方。”
  他伸出手用一根食指在她乳房之间敲了一下——因为结结实实敲在胸骨上,使她又飘回到舱板上。他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又自己在同一个位置敲了一下自己。“晚安。玛娅。”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七章

  大概一两周后,玛娅去农场里收卷心菜。卷心菜种在排成长溜的堆叠在一起的盆子里。
  在这里,她有了无限遐想的空间,那一排排整齐的卷心菜看起来就像一排排人的大脑,在下午明媚的阳光下随着思想在有节奏地跳动。
  她发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便朝那边看过去。屋子的那头,透过一个盛藻类的瓶子,她看到了一张脸,瓶子的玻璃扭歪了那张脸:那是张男人的脸,黝黑的脸。那个人也正往这边看,但没看到她。好像他是在同什么她看不到的人讲话。他移动了一下位置;脸部轮廓清晰起来,在瓶子的中间放大。她明白了,为什么她要那么近地看,为什么她要紧紧抓住肚子了:原来她以前从未见过他。
  他转过身朝着她这边望过来。透过瓶子的两道曲线,他们的目光相遇。他是个陌生人,脸庞瘦削,大眼睛。
  那张褐色的模糊的脸消失了。片刻间,玛娅有些犹豫,害怕去追他;接着她鼓起勇气跑过这间屋,又往上沿着两个接头的弯曲处,进了另一个圆筒舱。圆筒舱空无一人。她又穿过三个圆筒舱停下脚步。于是她怔怔地站在那儿,注视着西红柿藤蔓,喉咙里喘着粗气。她浑身汗湿却感觉寒气逼人。陌生人!不可能啊!但她确实看到了!她集中精力,在记忆中搜索,想再次看到这张脸。也许是在,……但不会。那个人不在这一百人当中,她清楚。凭面相认人是大脑最强的功能之一,那是惊人的准确,而且他一看到她就跑开了。
  是一个躲在飞船上的偷渡者?
  不可能!他会藏在哪儿,怎么生活?
  在辐射雨中他怎么生存下来?
  那么是她开始产生幻觉了?会到这个地步?
  她绕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胃不舒服。
  D号曲面体的过道还是有些暗,尽管灯光明亮。她的颈背汗毛直竖;当看到房门时,就一头钻进了她自己那间能给她慰藉安全的卧室。但她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以及一些放杂物的架子。她在房间里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两个小时,但她在房里没什么事好做,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又不能分散注意力。就是无法逃避。
  玛娅发现她自己不能向任何人提到她看到那个人的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提到这件事比事情本身更令人震惊,因为这件事已向她突出地表明了其不可能性。人们会以为她疯了。
  还有别的什么结论吗?他吃什么?他在哪里藏身?太多的人会不得不搞清这个问题,而那实际上是不可能。但是,那张脸!
  一天晚上,她在梦中又见到那张脸,醒来时一身虚汗。
  她很清楚,幻觉是太空中身体和精神崩溃的症状之一。在地球轨道工作的那段漫长的日子里,这种事发生得很频繁,有案可查的有几十例这类事情。通常是在通风设备和机器的嗡嗡声中,人们开始听到人的声音;最常见的是看到一个并不在场的某个同事,或者更可怕的是看到一个活人的魂魄,仿佛空旷的天空开始镶满了镜子。人们相信,这是因为缺乏感官刺激而引起的现像。阿瑞斯号飞船载着一批杰出的(有人可能会说是精神错乱的)船员,长途航行,看不到地球,因而本身就被看成是一个潜在危险。飞船之所以涂成各种各样的颜色,用各式各样的材料做成,以及伴以昼夜更替、季节变换,这就是主要原因之一。然而,她仍然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现在,当她从飞船上走过的时候,她仿佛觉得全体船员正分化成一个个隐蔽的小组,各个小组之间很少接触。农场小组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农场里,甚至饭也在农场的地里吃,而且就在植物的空隙间睡觉(谣传他们睡在一起)。医疗小组在B号曲面体里有自己的套房、办公室和实验室;他们的时间都花在那儿,埋头搞实验,进行观察,与地球磋商。飞行小组正准备火星着陆,一天要进行数次模拟训练。其余的人……七零八落,很难找到。她在这些曲面体舱内转来转去,发现所有的房间比以前更生,D号餐厅再没有满过。在那些零零落落一拨拨吃饭的人之间,她注意到争吵经常发生,却又“嘘”的一下特别快地安静下来。
  私下里还有些小口角,但那是关于什么的?
  玛娅自己坐在桌子边吃饭时很少说话,只管听。只凭谈话的主题你就可以对一个社会了解很多。这群人当中,谈话几乎总是离不开科学,十足的行话:生物、工程、地理学、医学等等。你可以对这类话题永远地扯下去。
  但是,她注意到,当谈话的人数少于四人时,谈话的主题就会渐渐改变。行话被闲话肢解了(或者完全被替代),闲话总是有关社会原动力两种大的形态:性和政治。声音降低了,头凑在了一起。于是,流言传开了。有关性关系的流言蜚语越来越成为家常便饭,越来越神秘,越来越刻薄,越来越复杂。在几个性关系的例子中,比如珍妮特、玛丽·邓克尔及阿拉克斯·扎林不幸的三角关系己传得人人皆知,成了全船必谈的话题。有关其他例子的谈话显得很隐蔽,一般都是轻声耳语,并伴以直截了当的、探询的目光。当珍妮特·布里雯与罗杰乐·科津斯一起走进餐厅时,弗兰克就会对约翰说:“珍妮特认为我们是一个随机交配群。”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又似乎想要传到玛娅的耳朵里。玛娅并不理睬他,凡是他用那种讥讽的日吻说话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态度。可是之后,她在社会生物学词汇里查到了这个词的意思,发现“随机交配群体”就是一个群体当中每个雄性与每个雌性交配。
  第二天,她好奇地注视着珍妮特;她没有主意了。
  珍妮特很友好,当你同她讲话时,她会俯过身来,离得你好近,显得十分在意你。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但是……算了吧,反正这艘飞船就是要确保很多隐私。毫无疑问,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比人们能够知道的要多得多。
  在这些秘密生活中,就不可能有另一种秘密生活吗?比如与世隔绝的生活,或者与他们当中的少数几个人,某种小团体、小派系一起生活?
  “你最近注意到什么有趣的事吗?”有一天在例行的早餐闲聊快结束的时候她问娜佳。
  娜佳耸耸肩:“大家都厌倦了,是该到达那里的时候了,我想。”
  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娜佳说:“你听到过有关广子与阿卡迪的事吗?”
  有关广子的流言一直没停止过。玛娅觉得索然无味,心烦意乱。他们当中,这位孤单的亚洲女人应该是那种事的焦点——一她是高贵威严的女人,神秘的东方人……潜藏在他们大脑思维的科学理性的表面之下,有那么多深层的强烈的迷信色彩。
  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就像透过一块玻璃看到一个人的脸。
  她认真地听,肚子里有一种紧绷绷的感觉。沙莎·叶悦莫夫从另一张桌子边俯过身来,回答娜佳提出的问题;她不知道广子是不是在发展一个男性联盟。简直胡说,尽管广子与阿卡迪之间的某种联盟对玛娅来说有某种令人心神不安的存在,但她还是没有把握说那是为什么。阿卡迪非常公开地宣扬要独立于“使命控制中心”,但广子决未谈及此事。然而,在她的行为当中,她是否已经把整个农场小组引开,带进一个别人决不可能进入的精神上的曲面体呢?
  但是,当沙莎低声说出来,广子计划用阿瑞斯号上所有男人身上采到的精液来使她自己的几个卵子受精,然后将其冷藏起来,以后在火星上培养时,玛娅把咖啡一推往洗碗机走去。她觉得头晕眼花,仿佛得了晕倒症一般。
  他们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那个月牙形的红色的星星渐渐有两角五分钱的硬币那么大,人们的紧张感也越来越强,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刻。空气中充斥着灰尘、木焦油和静电;仿佛战神就在那颗猩红的小圆点上,正恭候着他们交战。阿瑞斯里面绿色的墙壁现在也斑斑驳驳地涂上了黄色和棕色,下午的光线浓浓地混合着纳蒸气的淡铜色。
  大家在圆顶航行舱里呆了好几个小时,观察他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只有约翰见过的景象。健身机器在不停地使用,模拟活动也以全新的热情在进行着。
  珍妮特从曲面体里一阵风似的转过身,把他们那个小世界里发生的所有变化都拍成影像资料,然后发回地球。她把玻璃杯往桌上一摔,辞去了播音员的职务。
  “瞧,我厌倦了作一个局外人的角色,”她说,“每当我走进房间时,大家要么缄默不语,要么开始准备他们官方似的台词,仿佛我是敌人派来的间谍似的!”
  “你是的。”阿卡迪说道,然后紧紧地抱住她。
  最初没有谁自告奋勇地接替她的工作。休斯顿来电表示关心,然后是谴责之词,接着是拐弯抹角的威胁。正如火星使命中心指出的那样,既然他们就要到达火星,人们必须花更多的时间制作更多的电视节目,他们提醒这些殖民者们,这种爆炸式的宣传将最终使太空计划获得各种各样的好处,殖民者们必须把他们正在发生的事情拍摄下来并播送出去,以激发公众对今后开发他们将赖以生存的火星使命的支持。传播他们的故事是他什的职责。
  弗兰克爬到屏幕边上,建议火星使命控制中心利用自动摄像机拍摄到的内容编制成影像报道。从屏幕中可以看到休斯顿的太空使命控制中心主
  任哈斯丁对这个反应十分震怒。但正如阿卡迪所说:“他们有什么办法?”他脸上的那种笑涵盖了一切。
  玛娅摇摇头。他们发来的是错误信号,披露了影像报道迄今为止一直隐瞒的事情。这批人正分裂成敌对的小宗派集团,也表明玛娅自己对这个火星使命队伍的另一半一一俄罗斯人缺乏控制。她要求娜佳接受这次报道工作,以表示对她的支持。这时菲莉斯以及她在B号曲形体内的一些朋友自告奋勇要担当这个工作。
  玛娅看到阿卡迪脸上露出的表情,大笑不已,便把这个工作给了他们。阿卡迪佯装不介意。玛娅感到气愤,便用俄语说:“你知道你已失去了一次机会!一次改变我们现实的机会!”
  “不是我们的现实,玛娅,是他们的现实。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玛娅与弗兰克开始讨论有关着陆的安排。就这些船员的专业领域来说,这些安排他们早己是成竹在胸。但是,由于技术的繁复累赘,仍然要作出一些选择。阿卡迪的挑衅和刺激至少有了这个效果:火星使命控制中心在他们出发前作出的计划,现在一般被看作至多是临时性的。事实上,也没有人特别表现出承认玛娅或弗兰克权威的趋向,但当大家都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安排的时候,形势就更加紧张起来。
  飞行前,火星使命中心的计划是,号召在俄斐大峡谷的北部平原上建立一个殖民基地。这是水手谷系的北部港湾。农场小组的全部人员以及大多数工程师和医疗人员,总共约60人被安排在基地,余者将分散到其它地方承担一些辅助性的使命,他们可以经常回到基地。最主要的辅助性使命就是把拆开的阿瑞斯号的一部分对接到火卫一上,然后把那颗卫星改造成一个太空站。另一个次要的使命是离开基地的营地北上,跋涉到板冠,在那里建一个开矿系统,这个系统将把冰运回到基地。第三个使命是踏勘整个行星,进行一系列的地质考察——一当然,这是一项有魅力的工作。各个小分队将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成为半自治的单位,所以挑选这批人并非小事一桩。他们现在十分清楚,一年可能会有多长。
  阿卡迪与他的一批朋友如阿拉克斯、罗杰、沙曼查、埃德华、珍妮特、塔什安娜以及埃莉娜都要求承担人卫一上所有的工作。菲莉斯和玛丽听到这个消息,跑来找玛娅和弗兰克提出抗议:“他们明显地是想接管火卫一,谁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它!”
  玛娅赞同地点点头,她看得出弗兰克也不喜欢这个要求。问题是,没有别的人想呆在火卫一上,就连菲莉斯和玛丽自己也不是要代替阿卡迪那批人,尽管他们吵吵嚷嚷。所以如何反对阿卡迪尚不清楚。
  当安·克雷波恩看到她那批参加地质考察的人员名单时,又爆发出更大争吵声。许多人想加入那个小组,好几个从那个名单上刷下来的人说,不管安是否要他们,他们都将进行地质考察。
  争吵己成了家常便饭,而且争得异常激烈。飞船上几乎每个人都宣布自己参加这个工作或承担那个任务,都把最后的决定权留给了自己。
  玛娅感到,她已失去对俄罗斯分队的控制;她对阿卡迪越来越光火。在一次大会上,她也不无讽刺地建议,他们应该让计算机来分配工作。无人理睬她的权威,这个建议被否决了。她举起双手,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她与弗兰克私下里磋商了一下。
  “让我们满足他们做出决定的幻想吧。”他微笑地对她说。她意识到,看到她在大会上的惨败他不是不高兴。他们相遇的情景又使她梦牵魂绕。她诅咒自己竟是个傻瓜。小政治局是危险的……
  弗兰克征求每个人对自己愿望的意见并进行登记,然后在控制台上将结果显示出来,列出每个人第一、第二、第三的选择。地质考察最受欢迎,而在火卫一上工作则不受欢迎,大家对此早己心明如镜。公布的名单证明,实际上的冲突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少。“有些人对阿卡迪接管火卫一一事抱怨不己,”弗兰克在下一次的全体大会上说,“但是,除了他和他的朋友,无人想在那上面工作。每个人都只想承担地面上的工作。”
  阿卡迪说:“事实上我们应该获得困难补偿。”
  “谈论补偿不像是你说的话,阿卡迪。”弗兰克有点迎合讨好般地说。
  阿卡迪咧嘴笑笑,便坐回位子上不吭声了。
  菲莉斯并不痛快,她说;“火卫一将是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联系纽带,就像地球轨道上的空间站。没有空间站,你就不可能从一颗行星到达另一颗行星:那就是海军战略家所称的阻塞点。”
  “我保证不会碰你一下的。”阿卡迪对她说。
  弗兰克厉声说:“我们都将成为同一个村寨的村民!我们做的任何事情都将影响到我们全体成员!按照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来判断,时常分开对我们是会有益处的,就我本人来说,我不介意阿卡迪离开我的视线几个月。”
  阿卡迪躬身一揖:“啊,火卫一,我们来了!”
  但是,菲莉斯、玛丽以及他们那伙人仍然不高兴。他们花了大量时间与休斯顿协商:只要玛娅一走进B号曲面体,谈话声就好像中止了,大家眼神充满疑惑地围着她转一一仿佛作为俄罗斯人就自动地将她置于阿卡迪的阵营!她骂他们是傻瓜,更咒骂阿卡迪。他才是始作涌者。
  但是,这一百号人貌合神离地分散在这条飞船上,突然感到他们仿佛是坐在一条航行在茫茫大海的船上,所以最终还是很难说清里面在发生什么事情。利益集团,微观政治一一他们实际上是在分裂。虽然只有一百人,然而他们是个大社会,大得不能同心同德!对此,她和弗兰克都无能为力。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八章

  一天晚上,她又梦见了那张农场里看到的脸。
  她猛地惊醒,也不能再入睡了;
  突然间,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他们好像是从一小串连在一起的罐头里的真空空间中飞过去,按照职责她应该负责这个发疯的大商船队!真是荒谬绝伦!
  她离开房间,爬上D号曲面体的制动隧道来到中心管道,用力爬上了圆拱顶舱,因为她忘记了跳管道游戏的规则。
  凌晨四点。圆拱顶舱里面就像一座参观的人己经走尽的天文馆:沉寂、空荡。成千上万颗星星聚集在这间黑色的圆顶舱的半球里。火星就悬挂在正上方,是凸圆的、十分清晰的球形,仿佛一颗石头做的橙子扔进群星之中。四座大火山看上去像颗痘痕,还有可能看清水手谷长长的狭谷。她飘流到舱顶下面,像鹰一样展开双臂,非常小心地旋转着。她想弄懂、想感受一下她情感中的干扰因素中某种特别的东西。她眨了一下眼睛,小小的球形泪珠向外飘去,直坠人灿烂群星之中。
  密封室的门开了。约翰·布恩飘进来。看见她时,他紧紧抓住门把手停下来:“噢,对不起,我与你在一起,介意吗?”
  “不介意。”玛娅用鼻子吸了口气,揉揉眼睛,说道,“怎么这个时候就起床了?”
  “我常起早。那你呢?”
  “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记不清了。”她说着,脑子里就出现了那张脸。
  他手一推,从她面前飘进圆拱顶舱,“我从来记不住我的梦。”
  “从来记不住?”
  “是的,很少记得。如果中途有什么事把我弄醒,并让我有时间想一想,那么我可能记得起来,不过也就一会儿。”
  “那是正常的。但是,如果你的梦一点都记不起来的话,那可不是好兆头。”
  “真的?那是什么症状呢?”
  “是极度受压抑的症状,我好像回想起来了。”她已经飘游到顶舱的旁边;又手一推,飘游到挨近圆拱顶时停下来:“但那可能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理论。”  “换句话说有点像古代的燃素理论。”
  她大笑起来:“千真万确。”
  他们朝外凝视着火星,互相指出火星的各种特征。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他讲话时,玛娅瞟了他一眼,暗想:这是一张多么温和、愉快、好看的脸,啊,但他确实不是她那种类型的人,事实上,她把他的无忧无虑的兴奋看作愚蠢透顶,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然而,经过这么漫长的旅行,她看出来,他并不蠢。
  “关于我们在火星上应该干什么的争论,您怎么看?”她问道,手指向头顶上那颗红色宝石一样的星星。
  “我不知道。”
  “我觉得菲莉斯提出了许多有益的观点。”
  他耸耸肩:“我认为那些观点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的意思是?”
  “一场争论中惟一真正有意义的部分是我们如何看待人们的争论,X说a,Y说b,人们争论不休支持我们的主张,有许多个观点。但是,当他们的听众记住了这次讨论时,重要的只是X相信a,Y相信b。”
  “可我们是科学家!我们所受的训练是强调证据。”
  约翰点点头,“对,事实是,既然我喜欢你,我就承认这个观点。”她哈哈笑起来,推了他一把,他们在圆顶舱舱壁边摔倒,然后分开。
  玛娅对自己的行为大吃一惊,连忙撑在舱板上控制住身体的移动。她转过身来,看到约翰在舱的那头突然停下来,身子伏在地上,微笑地看着她,然后抓住一根轨道,身子一跃射向空中越过拱形的空间朝着她的位置飘过来。
  刹那间玛娅明白了,完全忘记了她要避免那种事情的决心。她双手一推,飘过去捉住他。他们直接向对方飞去。为了避免碰撞时碰痛了,他们的手在半空中又抓又扭,仿佛在跳舞。他们旋转,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慢慢地向上盘旋,向圆顶舱飘去。那是一场跳舞,结束时又是那样地干净利落,想什么时候到达就什么时候到达。哎呀!玛娅的脉搏跳得非常快!喉咙里喘着粗气。他们旋转的时候,紧紧地抓住手臂的二头肌,一边慢慢地旋转,一边接吻,慢得就像宇宙飞船对接。约翰微笑着把她从身上推开,让她飞到圆拱顶上,他自己扑向舱面。在那里,他抓住舱门,爬在上面,把门锁上。
  玛娅把头发松开,抖开头发让头发绕着,随着她飘。她狠狠地摔着头,哈哈大笑。她这样洒脱高兴并非是她正处于伟大的或者压抑不住的爱的边缘;那只不过好玩,那份单纯率真的感觉是……她感到一股野性的欲望像汹涌的波涛。她用手推了一下圆拱舱朝他飞去,躬起身子缓慢地翻了个筋斗,一边旋转,一边拉开外衣拉链,心像定音鼓一样嘭彭地猛烈地敲打,周身的血液涌向皮肤。当她脱掉衣服“砰”地跌进约翰的怀抱时,皮肤震颤着仿佛在融化。她匆匆地抓住一只衣袖后又突然从他身上飞开。他们脱光了衣服,由于估计错了角度以及冲动,在屋子里的四周碰来撞去,直到他们的大脚趾轻轻地碰上,才飞往彼此的怀抱,旋转着拥抱在一起。他们在四散飘浮的衣服之中,飘浮着,吻个不停。
  几天后,他们再次相遇。他们并不企图掩盖他们的关系,所以很快,他们成了公开的一对,众所周知。许多人对他们关系的进展神速吃惊不小。一天早晨,玛娅走进餐厅时,捕捉到坐在一个角落的弗兰克快速投过来的一瞥,不禁打了个冷颤。那种眼神使她想起了某个时候、某件事情,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但她不可能全部记起来。
  但是,飞船上大多数人似乎很快乐。毕竟那是一种高贵的配对,殖民地背后的两股力量的联盟,象征着团结和谐,事实上这种联合似乎为别的许多人起了催化作用,他们从密室中或者在刚刚饱和的生活环境中一下子冒出来。
  弗拉德和尤苏拉,多米特利和埃莉娜,罗尔和玛丽娜--这些新近出现的明显配对到处可见,弄得他们当中的那些未成对的单身开始惴惴不安,拿他们开心、开玩笑。玛娅认为,她已注意到,他们的声音里紧张成分少了,争吵也少了,而笑声多了起来。
  一天晚上,玛娅躺在床上老想着那件事(想着她悄悄摸进约翰卧室)。她奇怪那是不是他们抱成一团的原因:不是出于爱,因为她仍然不爱他;她感到对他也谈不上友谊,只是被强烈的但却是客观自然的欲望所冲击--然而,事实上他们还是一个非常有用的配对。对她有用--但她尽力抛开那种想法,而是集中思想琢磨着这个配对对这个作为整体的远征探险队的作用。是的,这是一个有层次的有教养的配对,就像封建社会的政治。或者像古代春天上演的表示万物复苏的喜剧。她不得不承认有那样的感觉,仿佛她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比她个人的欲望还要强烈的必须履行的责任,是出于具有某种更大推动力的欲望,也许就是火星本身的欲望,这样想来,她的感觉就舒服多了。
  至于她可能己经获得超过阿卡迪或者弗兰克或者广子的影响力的念头嘛……算了,她尽力避免考虑这一层。这就是玛娅的一种天赋。
  墙壁上满是黄色的、红色的、橙色的含苞怒放的鲜花。火星现在有在地球上看到的月亮那么大。再有一个星期,他们就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然而,着陆的分派仍是悬而未决的问题,紧张的气氛还是存在的。此时,玛娅发现弗兰克比以往更加不容易共事了,但她突然想到,他不是讨厌他们不能控制局面的境况,虽然他表现得并不很明显,因为他们的分歧,主要是由阿卡迪而不是别人引起的,所以看起来与其说是他的错,倒不如说是她的错。在一次会议上,她与弗兰克不止一次地离开会场去找约翰,希望获得他的帮助。但约翰置身于争论之外,对弗兰克提出的任何事都表示支持。他私下里对玛娅的建议是非常深刻有见地的,但难就难在他喜欢阿卡迪,不喜欢菲莉斯,所以他经常建议她支持阿卡迪。显然他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做将要导致消除她在俄罗斯人中的权威,然而她从未向他指出这一点。不管是不是情人,仍然有些方面她不希望与他讨论,或者与别的任何人讨论。
  但是,一天晚上在他房间的时候,她的神经就像受到刺激一般紧张烦乱起来,躺在那儿久久不能入睡,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又着急那个。她说:“你觉得有可能在这艘船上隐藏什么吗?”
  “怎么啦,我不知道。”他诧异地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她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告诉她有关透过养藻瓶看到那张脸的事。
  他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盯着她:“你确信那不是……”
  “绝对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他擦着嘴说道:“那……我想他是不是想从这些船员中得到帮助……”
  “广子,”玛娅暗示道,“我的意思,不仅仅因为有广子,而且因为有农场以及其他有关的东西。那样可以解决他吃的问题,那里还有许多地方可以藏身,辐射雨的时候他很可能与动物藏在一起。
  “它们吸收了不少辐射!
  “有可能躲在供水系统的后面,搭建一个供一个人藏身的小小的掩蔽场所不是很难的事。
  约翰还是半信半疑:“躲藏九个月呀!
  “这只飞船很大,是可以办到的,对吗?”
  “好吧,我想是的。嗯,我猜是可以办得到。但是为什么呢?”
  玛娅耸耸肩:“我还不清楚。某个人想上船来但没有通过挑选,他可能有一个或有一些朋友在船上……”
  “这不能说明问题!我是说,我们许多人都有朋友想来,那并不意味着——”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谈论这件事差不多谈了一个小时,讨论了各种可能的原因,用了什么方法悄悄地把一个来客塞到船上并把他藏匿起来等等。
  说着说着,玛如突然注意到,她感觉好多了,实际上,她的情绪特别的好。约翰相信她!他不觉得她精神不正常!她如释重负,顿时有一种幸福感。她搂住他的脖子说:“能跟你谈这件事真是太好不过了!”
  他笑了:“我们是朋友,玛娅。你早该说出来。”
  “是的。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九章

  圆顶舱本来是观看最后靠近火星情景的绝妙之处。但是,他们正在用空气刹减速,这间舱室便处在他们现在启用的隔热层的后面,这样就看不到外面的景观了。
  用空气刹减速使得他们不必携带大多的燃料,但操作起来必须十分精确,因此也是很危险的。他们有一个不到一微秒的弧形风压角差,因此在着陆之前几天,飞行小组开始紧紧把正航线,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把宇宙飞船火箭发动机稍稍启动一下,调谐接近火星的位置。随着火星的临近,他们停止了飞船的旋转。又恢复失重状态,即使在曲面体里,这也是令人震惊的事。
  玛娅突然意识到,这不再是模拟。她越过风呼呼叫的过道,以一种奇怪的但全新的角度观察一切,突然间,感到一切是那样的真实。
  她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短觉,这里睡一个小时,那里睡三个小时,每次起床活动的时候,穿着睡袋四处飘游。有那么一阵子,她精神混乱,不辩方向,以为她仍然处在“和平”号空间站上。于是她又回忆起来,肾上腺素的涌动令她兴奋不已。她在各个曲面体大厅穿行,不断推着褐色的、金黄色的、青铜色的墙壁游动。在控制台上,她与玛丽或者罗尔或者玛丽娜,或者别的正在驾驶的人一起进行检查。一切仍然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他们正快速地靠近火星,他们可以在屏幕上看到它仿佛正在增大。
  如果偏离三十公里,或者他们已跨过的距离的十万分之一,他们就与火星失之交臂。没问题,玛丽说着偷偷地看了阿卡迪一眼。目前他们是在“念经”,阿弥陀佛,她希望,阿卡迪所设计的那些令人发疯的难题一个也不要出现。
  那些不在进行驾驶的船员开始封闭窗口,做好一切准备应付扭力矩和突变的气流。两个半重力就会产生扭力矩和突变气流。他们有些人必须出舱活动,布置辅助隔热罩。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那些日子却还是漫长难熬。
  这一刻就要在午夜时分发生。那天晚上所有的灯光大开;没有人上床睡觉。每个人都有一个岗位——有的人是值班,大多数则是等待着它的出现。玛娅端坐在控制台上的椅子里,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和监视器,心里想着:他们好像是拜科努尔进行模拟训练时表现的样子。他们能够真正进入环绕火星的轨道吗?
  他们能,阿瑞斯以每小时40,000公里的速度撞到了火星又厚又稀薄的大气层。此刻飞船猛烈地颤抖起来,玛娅坐的椅子也在剧烈地抖动着,可以听到一阵又低又弱的惊叫——仿佛他们正飞过一座炼炉,看上去也确实像,因为屏幕正鼓满了耀眼的橘红色光辉。压缩空气从隔热罩反射回来,发着强烈的光,流过所有的外部摄像机,使得整个控制台都微微地染上了一层火星似的颜色。接着重力猛地恢复,玛娅的肋骨被重力挤得生痛,呼吸都觉得困难,视线也模糊了。好痛啊!
  他们以一种空气动力学家称之为过渡流的速度和高度在稀薄的空气中艰难地飞行,这个状态处于自由分于流和连续流之间。自由分于流是较好的航行方式,因为空气撞击隔热罩后往飞船的各边推挤,产生的真空大多被扩散的分子再次填满。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飞行速度就太快了,可能难以避免连续流的巨大热浪。在连续流中,空气从隔热罩和飞船的上面流过,形成波浪效应。他们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条尽可能最高的路线,使速度降到足够低,这就让他们进入过渡流,过渡流在自由分子流和连续流之间波动。由于气流变换不定,所以飞船十分颠簸,这样就存在着危险。如果他们撞上了火星大气层的一个高压细胞——在火星大气层中,热气或者振动或者重力加速度使得一些易受影响的机体遭到破坏,那么,他们就有可能被抛入阿卡迪所设想的梦露之中,一瞬间,他们就可能被紧紧地挤压在座位上,每个人的重量达到400磅,这种可能的事情连阿卡迪也未能很好地模拟过。
  在现实世界中,每当人们最易遭遇危险侵袭的时候,也就是最无能力对付危险之时。想到此,玛娅就觉得害怕。
  然而,仿佛是命运的安排,火星的同温层天气是稳定的,他们仍在“念经”——实际上有八分钟时间念经的声音是咆哮、战栗、令人窒息的。在玛娅的记忆中,没有哪个小时有这么漫长。传感器显示,主隔热罩的温度已上升到600开氏度--接着,振荡停止了,呼啸声夏然而上,他们已匆匆地离开了大气层,环绕火星滑行了四分之一的距离,一个小时就降低速度20,000公里,隔热罩的温度上升到开氏710度,十分接近它的极限。但是,这个方法很凑效。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他们飘浮起来,再次失重,但被椅带牵扯住了。他们觉得好像完全停止了移动,仿佛在纯粹的寂静中飘浮。
  他们摇摇晃晃地解开椅带,像鬼魂似的在房间里的冷气中飘浮,耳畔响着气体微弱的呼呼声,越发衬托出静寂无声之感。他们大声地说着话,彼此握手。玛娅感到眼花缭乱,茫然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别人在对她说什么,不是因为她听不见他们说话,而是因为她没在意。
  度过了十二个小时的失重状态,经过新的路线到达了离火星35,000公里的一个近距点。他们在那里点着了主火箭,飞船猛地向前冲了一下,速度每小时又增加了一百公里,之后,他们又再次被拉向火星,在空中画了一个椭圆后,又回到离地面500公里以内的距离,他们现在是在火星轨道内。
  火星椭圆形轨道旋转一周大约要用一天的时间。今后两个月内,计算机将控制飞船火箭发动机的启动,使他们逐渐在火卫一轨道内作环形飞行,但在这之前,当近地点如此近时,各个登陆小组就要开始向火星表面着陆。
  他们把隔热罩放回到储藏的位置,然后又进入圆拱顶舱去观察。
  在进入近距点的时间内,火星占据了大半个天空,仿佛是坐在飞得高高的直升机上飞越火星。水手谷清晰可见;四座大火山的高度也一目了然;周围旷野的景象还未进入视线,火山宽阔的山峰就已出现在地平线上。地表上到处是陨石坑、环形山,其圆圆的内景像新鲜的沙色橙子,比周围旷野的颜色稍浅一点。那大概是灰尘。短短的崎岖不平的弯曲的山体比周围旷野的颜色要深,一种铁锈色给投上了一层黑色的阴影。但是,不管是淡颜色还是深颜色,都是无处不在的铁锈色、橙色、红色投下的阴影,每座山峰、每个环形山、每条峡谷、每座山丘,甚至每一片弯曲形的充满了灰尘的大气都是这种颜色,都高高地处在火星明亮的曲线形地表上。这一切尽收眼底。红色的火星!真令人惊叹不已,目不暇接。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工作,终于干起了真正的工作。飞船的一些部分必须拆卸下来,主体将最终停泊在火卫一附近的轨道上,用作紧急返程的运载工具。但从中轴外部各段卸下的二十个舱筒必须脱离飞船,准备用来作行星登陆的飞行器,飞行器将按五人一组把这些殖民者送到火星上去。按计划,这个飞行器一脱离就作好了准备,第一个着陆者就要下去,所以他们必须昼夜不停地轮流工作,还要在舱外活动很长时间。他们走进餐厅时己精疲力尽,饥饿难耐,谈话的声音倒是很大,似乎忘却了旅途的疲惫。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章

  一天晚上,玛娅飘进洗手间准备上床睡觉。她感到浑身肌肉僵硬,几个月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娜佳、沙莎、耶里·左都夫正在她周围喋喋不休地闲聊。他们的俄语很流利,语气显得热情、亲密。玛娅突然想到,每个人都很幸福——他们已到了他们期待的最后时刻,这个期待埋藏在他们心中已有半生,甚至可以说从孩童时起他们就有了这个期待——而现在这个期待就像孩童的火星蜡笔画一样突然在他们的脚下闪烁生辉,变得庞大无比,然后又缩小,又变大又缩小,仿佛是儿童玩具“约约”忽上忽下,在他们面前若隐若现,像块扁平的有表格的写字板,一块有表格的红色的写字板。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在这最后几天里,他们完全是自由的,摆脱了过去,也脱离了未来;置身于自己的温暖的空气中,已没有了重量,像鬼魂一样飘来荡去,即将投身于一个物质的世界……
  玛娅在镜子里一下子看到了自己脸上嘴歪脸斜的笑容。她抓住一根栏杆稳定住身子。她突然想到,他们可能不再有如此的吉祥感,美是幸福的承诺,不是幸福本身;期待已久的世界往往比任何真实的东西更丰富多彩。但这次谁又能说得清楚?这次可能终于是最辉煌的一次吧!
  她把手从栏杆上松开,把牙膏吐进废水袋里,然后飘浮到过道内。来吧,他们己达到了目的,至少获得了一次大显身手的机会。
  拆除阿瑞斯令他们许多人感到古怪。按照约翰的说法,那像是拆除一座城市,是将房子往不同的方向推。然而,这是他们惟一拥有的城市。在火星巨眼的凝视之下,人们所有的分歧都是严峻、紧张的。显然现在是关键时刻,不能有片刻的耽搁。不管在哪里,大家都是争论不休。现在,已经形成了许多小派别,有自己的打算……在这短暂的幸福时刻发生了什么事呢?玛娅把这个乱纷纷的场面归咎于阿卡迪。是他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如果不是他和他的那番奇谈怪论,农场小组会如此亲密地围着广子转吗?医疗小组会保持如此的默契?
  她想是不会的。
  她与弗兰克使出浑身解数调解分歧,力图达成共识,让他们感到他们还是一个集体,一支队伍。这就需要与菲莉斯和阿卡迪,安和萨克斯,休斯顿中心和拜科努尔基地长时间的磋商。在这个过程当中,两位领导人之间形成和发展了一种比他们在公园里最初几次艳遇更为复杂的关系,尽管那只是部分的关系。现在,从弗兰克偶然的刹那间眼神中,她看到嘲弄。忿懑,她发现他对这一不幸局面比她当时想像的还要烦恼头疼。但是,事到如今,他们也无力扭转乾坤。
  最后,火卫一号上的使命分给了阿卡迪和他的那些朋友,主要是因为没有别人肯担当此任。每个人都得到承诺,如果他们想的话,都有一个考察点让他们进行地质考察;菲莉斯、玛丽以及其余的那些“休斯顿派”得到保证,基地营地的建设将按照休斯顿制定的计划进行。他们打算在基地工作以监督一切按计划进行。
  “好,好,”在一次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弗兰克咆哮着说,“我们大家都将要登上火星。我们真的要像这样为我们到火星上去干什么争吵干仗吗?”
  “那是生活,”阿卡迪兴高采烈地说,“不管是火星上还是不在火星上,生活要继续。
  弗兰克咬牙切齿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要逃避这种东西!
  阿卡迪头一摆,说;“你当然不是!这是你的生活,弗兰克。没有生活你还能做什么!”
  一天晚上,快临近降落前,一百个人聚在一起,正式进行了一次会餐。大多数食品是农场种的,有面团食品、色拉,还有面包。储藏室里取出了专为特殊场合保留的红酒。
  吃过一道草莓甜食后,阿卡迪站起身来祝酒:“为我们现在创立的新世界干杯!”
  人群里发出一阵哼哼声和欢呼声。到现在,他们都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
  菲莉斯吞下一颗草莓说:“瞧,阿卡迪,这个地方是科学工作站,而  你的思想与这个站不相符。也许五十年或者一百年后你的思想才有市场。但是就现在而言,这个站应该是像南极的那些科学站。”
  “不错,”阿卡迪说,“但事实上,南极的工作站是非常政治化的,大多数科学站是为了那些建立这些站的国家在修改南极条约方面有发言权而建立的。现在,这些科学站是由按照那个条约制定的法律支配的,这个条约制定的程序就非常政治化!因此你看,你不能仅仅把头埋在泥沙里喊道‘我是名科学家,我是名科学家’!”他以手扶额,打了个很随意的手势嘲弄这位爱慕虚荣的神经质的女人。“不,你那样说的时候,你只是说:‘我不希望考虑复杂的系统!’不就实际上不配做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对吗?”
  “南极由一项条约支配,是因为除生活在科学站里面之外,那儿没有人生活,”玛娅愤怒地说。最后一次聚餐,最后一刻的自由就这样给搅了!
  “是的,”阿卡迪说,“但是你想想,结果是不一样的。在南极,无人能拥有土地。任何国家或者组织没有征得所有别的国家的同意就不能利用这个大陆的自然资源,不允许一些人有偿使用的同时另一些人获得利润。这与世界其余地方的管理方式有多么大的不同,你没看出?这是地球上要进行组织的最后一块地方,要配以一系列的法律。这表明,所有联合工作的政府本能地感到了公正。这是一块没有人声称主权的土地,真正没有任何历史的土地。明白地说,地球最大的企图就只是创立财产法!明白吗?整个世界不应按照这个方式进行管理!要是我们能让地球摆脱历史的狭隘偏见该多好哇!”
  萨克斯·洛塞尔温和地眨着眼睛说:“但是,阿卡迪,既然火星将由以旧南极条约为基础而制定的条约进行治理,那么你在反对什么呢?《外层空间条约》规定,任何国家都不能在火星上拥有土地,不允许任何军事行动,所有基地都应公开地让任何国家检查。相应地,火星的任何容源都不能成为某一个国家的财产。联合国打算建立一个国际性机构来管理任何矿产开发或其它资源利用。如果你们的工作都按照这个方针进行一一但我怀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它应该由世界各国共同分担。”他向上翻起—只手掌,“那不正是你一直在极力鼓吹的主张吗?而且是已经达到目的的主张吗?”
  “这只是一个开端,”阿卡迪说,“但条约的好些方面你都没提到。比如,火星上建立的基地将属于建立这些基地的国家。根据这项法律条款,我们将建立美国的和俄罗斯的基地,那将使我们重新回到地球法和地球历史的噩梦中去。美国和俄罗斯企业将有权利用火星,只要所有签署这个条约的国家不同程度地分享利润就行。这就可能涉及到只有一定的比例付给联合国,事实上,这还比不上一次行贿。我相信我们片刻都不应该承认这些条款。”
  这番宏论之后是一阵沉默。
  安·克雷波恩说:“这个条约也规定我们必须采取措施防止火星环境的破坏。我想他们是这样规定的,是在第七条里。在我看来,也就是禁止你们许多人现在正谈论的火星地球化工程”
  “我说,我们也应该不理睬那个条款。”阿卡迪赶忙说。
  “我们自己的生活福祉有赖于我们将不顾这个条款。”
  这个观点比他们别的观点更加流行,好几个人这样说过。
  “但是,如果你愿意漠视一项条款,”阿卡迪指出,“你就应该愿意不顾其余的条文,对吗?”
  又是一阵令人不舒服的缄默。
  “所有这些变化将是不可避免的,”萨克斯·洛塞尔耸耸肩说,
  “在火星上生存将会在进化方面改变我们。”
  阿卡迪猛烈地摇着头,身子在空中略微转动一下:“不,不,不,不!历史不是进化!那是个错误的类推!进化是一种经历了数百万年以上的环境与机会,而历史是人的一生当中,有时候是几年内,或者几个月甚至是几大内经历的环境与选择!历史就是拉马克学说。因此,如我们选择在火星上建立某种社会组织,那么火星就会有什么社会组织!如果我们选择建立别的什么社会组织,火星上就会有别的社会组织!”他用手示意所有的人,那些人有的在桌旁坐着,有的人在酒菜之间飘浮着。“我说我们应该自己作出这些选择,而不是让地球上的人为我们选择,实际上是不让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为我们选择!”
  菲莉斯尖着嗓子说:“你要的是某种公社式的乌托邦,那是不可能的。我想俄罗斯历史应该教教你这方面的知识。”
  “是的,”阿卡迪说,“现在我就是把历史教给我的知识付诸实践。”
  “倡导一种意思不明确的革命?煽动一场危机局势?让我们每个人都不舒服,彼此不和?”
  很多人对此赞许地点头,但阿卡迪向他们挥手表示不满:“我拒绝接受在本次旅途中将任何人在这个观点方面存在的问题都归咎于我。我只不过说出我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如果我使哪位不舒服,那是你自己的问题。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所谈的话的含义,但却找不到否认的理由。”
  “我们有些人不能理解你的话。”玛丽大声喊道。
  “我说的只是这个意思!”阿卡迪说着,盯着她那眼球突出的眼睛,“我们来到火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我们将不仅构筑我们的家庭,制造我们的食品,还要制造水和我们呼吸的空气——所有火星上还没有的这类东西。我们能够做到,因为我们已有的技术可以摆布任何事物直到分子的水平。这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想想吧!然而我们这里有些人能接受改变这颗行星的整个物质存在,却对改变我们自身或者我们的生活方式无所作为。火星上二十一世纪的科学家,而实际上同时却生活在以十七世纪的思想为基础的十九世纪的社会制度中。太荒谬了,太不正常了。太——”他双手抓头,用力拉着头发,大声吼道,“那不是科学的!所以我说,我们在火星上改造的所有事物中,我们自身的以及我们社会现实的都应该包括在内。我们不仅改造火星,我们还必须改造我们自己。”
  无人敢对他的话进行反驳;阿卡迪在全力以赴的时候,是很难反驳的,许多人确实被他的话煽动起来,需要时间考虑;其余的人只是不满,但不愿意在这个特殊的聚餐上引起更多的争执,这次聚餐也许就是一场庆祝,转动着眼睛,喝酒干杯倒是更容易些。“为火星干杯,为火星干杯!”但当他们吃着甜食、浮来荡去地敬酒的时候,菲莉斯却不屑一顾。
  “首先我们必须生存,”她说,“像这样分歧冲突,我们还有什么好机会?”
  迈克尔·杜瓦尔试图安慰她:
  “这许多分歧都是长途飞行的症状,一旦到了火星上,我们就会拧在一起。我们有很多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自己,比我们阿瑞斯号带的东西多。我们己经有了无人驾驶着陆器带来的东西,在火星表面和月球上装运设备和食品。惟一的限制就是我们自己的耐力。这次旅行就是耐力的一部分一一那是一种准备,一次考验。如果我们在这方面失败了,我们甚至不必上火星去一显身手。”
  “确确实实我就是这个观点!”菲莉斯说,“我们在这方面正在失败。”
  萨克斯站起来,显得有点厌烦。他推推手朝厨房游去。大厅里充斥着许多私下谈话的叽叽喳喳的声音,有些人的语气还十分的恶毒。显然,许多人对阿卡迪感到气愤,而其余的人因为他们这样心神不安又对这些人生气。
  玛娅跟着萨克斯进了厨房。他洗着碟子叹息地说:“人们如此易动感情。有时候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戏剧《没有出日》的一场无休无止的表演当中。”  “就是那个人们不能走出一间小屋的那场戏吗?”
  他点点头。“到底别人在哪里。我希望我们不要去证明这个假设。”
  几天之后,着陆器准备好了。他们将每五天降落一次,只有火卫一小组仍呆在阿瑞斯号剩余的部分上面,指导它与卫星的对接。阿卡迪、阿拉克斯、多米特利、罗杰、沙曼查、埃德华、珍妮特、罗尔、玛莉娜、塔什安娜和埃莉娜己经埋头手上的工作了。他们向离开的人道了别,保证火卫一站一建好就立即下去。
  着陆前的晚上,玛娅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不睡觉了,推着自己飘着,经过了所有房间和走廊,浮上了中枢轴。由于失眠和肾上腺素的作用,她感到每件物体的边都是锋利的,对飞船的那种熟悉感好像因某种东西的改变而抵消或淹没了,比如一堆扎得紧紧的盒子或者通道管中的一个死角,仿佛他们已经离开了阿瑞斯号。她最后一次环顾阿瑞斯,将对它的感情消除干净。接着她吃力地来到紧紧密封的密封室,进入分配给她的着陆工具。就在那里等着好啦。她爬进宇航服,感到她只是经历又一次模拟。每当真正的时刻到来时,她常有这样的感觉。她想知道她是否能逃避那种感觉,如果上了火星将足以结束这种感觉。如果是那样还是值得的:让她有一次真实的感觉!她坐进了椅子。
  几个不眠的小时之后,萨克斯、弗拉特、娜佳和安与她会合。她的伙伴们系上安全带,一起将所有的设备进行了检查。轻弹肘节套环。有一个倒计时钟在显示秒数。火箭点火。着陆舱与阿瑞斯脱离,它的火箭再次点火,他们向火星落去。他们撞到了大气层的顶层,惟一的梯形窗子成了一团像火星颜色的烈焰。玛娅随着着陆器颤抖着。她瞪着眼睛死死盯着飞船,她感到紧张和不快,注意力集中在过去而不是未来。她想到了仍在阿瑞斯上的每个人。在她看来,他们已经失败了,他们这个着陆器上的五个人仓皇之中抛下了一群人,他们建立某种和谐关系的最佳机会失去了,他们没有成功:刷牙时感受到的那种瞬间的幸福昙花一现,只是如此而已。
  那么,她失败了。因为信仰的不同,他们将分道扬镰,甚至在分隔两年之后勉强聚在一起时,仍然像其他的人类群体一样,只不过是陌生人凑合的集体,死亡是注定的。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部 严峻考验 第一章

  她双脚稳稳地碰到地上。没有什么微妙特别之感,还是那种已经熟悉了的乘坐阿瑞斯九个月飞行时一样的重力。由于宇航服的重量,她感觉与记忆中在地球上的行走没有太大的差别。天空是一片粉红色,但蒙上了一层黄沙色、黄褐色的阴影,比任何照片中所显现的颜色更浓艳、更微妙。
  “快看天空,”安说,“快看天空。”玛娅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萨克斯和弗拉得像旋转的塑像似的冲下来。娜达什达·弗朗西·切诺舍夫斯基再走了几步,感觉到她的靴子踩到了地面上。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几公分厚的像盐巴一样硬的砂子,脚一踩在上面就碎了。地质学家把这种砂层称作钙质壳或钙质层。她的皮靴走过的痕迹周围环绕着辐射状小断层系统。
  她从着陆舱内出来后便远远地走开了。地面上是一层浓浓的锈红色,甚至覆盖在地上的乱七八糟的岩石也是这种颜色,尽管有些岩石呈现出或红、或黑、或黄的色彩。往东看,许多火箭着陆器停在那儿,形状各异、大小不等,顶部都伸向东方的地平线。所有的着陆器的外壳都锈成了与地面一样的橘红色;一幅古怪的使人毛骨惊然的景象,犹如他们偶然发现了外星人早已废弃的宇宙航大站。拜科努尔的一些部分百万年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她朝其中最近的一架着陆器走去。这是一架与一间房子大小差不多的装载货物的运载器,安装在一个像骨架一样的四条腿的火箭装置上。看上去好像它停在那儿有几十年了。头顶上的太阳光太强,甚至透过面罩也无法睁眼看东西。透过极化玻璃和滤光镜也难作出判断。不过,就她的记忆而言,她觉得这里的阳光与地球上的阳光很相似。正是阳光灿烂的冬天里的一天。
  她环顾四周,想把一切都看清楚。他们走在微微凹凸不平的旷野上,地面上覆盖着边角锋利的小石块,石块一半埋在灰沙里。再回头往西看,地平线上突出地露出一个山顶扁平的小山。
  它可能是一个环形山的边缘,也很难肯定说它就是。
  安己经在半路上,她还是那么大的个头。地平线似乎比实际看到的要近。娜佳停住脚步仔细地看了看;她怀疑自己可能难以很快适应,不过她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里不像地球那个样子,奇怪的是地平线非常近。他们现在是站立在一颗比地球小的行星上。
  她绞尽脑汁想回忆起地球的重力感觉,奇怪的是地球的重力应该是很大的,在林子里散步,在苦原上溜达,冬天时在结冰的河上走……而现在一步,两步,地是平的,但你得在遍地的岩石之间小心翼翼地探着路;在地球上没有哪处会像这里如此广泛均匀地分布着岩石。跳一下看!她跳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她能看出来,即使穿着宇航服也比地球上轻。她身体跟以前一样强壮,但重量只有三十公斤!而太空服就有四十公斤……这使她感到人已经空了。就是这样,她的重力中心已经失去,她的重量已经移到她的皮肤,转移到肌肉的外面而不是内侧上来。当然,这就是太空服的效果。居住在里面,重量就像在阿瑞斯上一样,但一出来,在这里,穿着太空服的时候,她完全是个空壳子的女人。她突然轻快地移动了一下,双脚并拢跳过一块大石头,下来,转身,简直是跳舞!只要在空中快速地来回走动,就是跳舞。她猛地落在一块扁平的岩石顶上——注意
  她摔倒了,单膝和双手着地,手套被钙质壳刺破了;钙质壳就像沙滩上一层结了块的砂子,比砂子硬但更易碎,像晒硬的泥巴。呀,好冷!手套加热的方式与靴底的不一样,当实际触地时,手套绝热性不够。哇!就像光着手指头摸冰一样!她想起来了!大约215开氏度,或者是零下90摄氏度,比南极冷,比西北利亚最冷的时候还冷。他们需要更好的手套才能工作,需要那种像他们的靴底一样配有生热元件的手套,但生热元件又会使手套变得更厚,不大灵活。她必须让手指的肌肉恢复原形。
  她一直笑个不停。她站起来稳了稳身子,又走到另一个货运着陆器跟前,嘴里嗡嗡地念道:“皇家公园近卫兵。”她爬到另一架着陆器的腿上,擦去外壳上红色的灰尘。一个被废弃的大铁机箱的边上露出了刻在上面的载货单:约翰·迪尔火星推土机,动力,防热,全程序化。还包括修补零部件。
  她觉得自己咧着嘴的笑容,把脸都拉长了。装货机、推土机、牵引车、筑路机、卸货车、建筑设备和物资等等应有尽有;过滤并吸收大气中的化学物质的空气提取机,把这些化学物质变成别的化学物质的小型工厂;其他合成这些化学物质的工厂。活像一座补给库,全都是他们需要的东西,都装在几十个板条箱里,散布在旷野上,唾手可得。
  她从一个着陆器上跳到另一个着陆器上,清点着货物。有些着陆器很明显拉得太重,有些支架腿已经垮了,其余的一些主体裂开了缝;有一个甚至给压成了一块扁平的盒子,一半还埋在尘土里。然而,这一切恰好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一抢救和修理的游戏,她有这样的爱好!她大声地笑着,有点头晕目眩。她注意到她手上戴的微型通讯器的普通光在闪烁。她把通讯器拨到普通波段,突然听到玛妞、弗拉德、萨克斯同时说话的声音,她大吃一惊:“安在哪里,你他妈的鬼女人回到这里来。咳,娜佳,过来帮我们把这该死的居住舱终端联结起来。我们连门都打不开。”
  她哈哈大笑!
  居住舱像别的东西一样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但他们是在一个他们认为性能较好的居住舱附近着陆的。居住舱早在前几天就在轨道上打开,还经过了彻底的检查,糟糕的是,检查时把密封室的门疏忽了,它现在关得死死的像粘着了一样。娜佳咧嘴笑着过去开门。真奇怪,一个像废弃的汽车活动屋一样的东西也镶上了这么一道太空站的密封门。
  她敲出了紧急开门密码,一边用力拉门,只用一分钟就把门打开了。门是冻住了的,也许是差动收缩吧,他们将遇到很多诸如此类的小问题。
  于是,她和弗拉得进了密封室,来到居住舱里面。居住舱看起来仍像汽车活动屋,但厨房的家什却是最新的,所有的灯都开着,空气流通好,暖暖的,控制台看上去就像核电厂的控制台。
  当别人都进入居住舱内时,娜佳正顺着一排小房间,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突然,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有些东西似乎不太正常。灯是开着的,有些灯闪烁不停;房厅的那一头,一扇门用铰链固定着在微微地左右摇摆。
  显然这是通风设备引起的。也许,居住舱在着落时由于震荡把一些东西搞得有点乱了。她马上摆脱了这种感觉,又回过头去与其他人打招呼。

  所有的人都已着陆。他们走过怪石嶙峋的旷野(跌跌撞撞地走一阵,跑一阵,眼睛盯着远处的地平线,停下来慢慢地旋转身子,又开始走),进了三间已经启用的居住舱,从舱外活动太空服里钻出来,然后扔开太空服,检查居住舱,吃点东西。在谈论这天的经历时,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继续整理居室,由于太兴奋睡不着。大半个晚上都在说话。于是,大多数人打了几个盹儿就已是晨曦初露了。他们四处看看,检查清单,一边开着机器,一边检查。他们终于意识到已经很饿了,于是回到屋内囫囵地吃了一点饭——又是晚上啦!
  连续几天情况都是这样:混乱的、杂乱无章的时间流失。戴在手腕上的微型通讯器“哗哗”地一响,娜佳就起来,一边匆匆地吃着早餐,一边透过屋子东边的小窗子往外看。有好几分钟,晨曦把天空染成了浓浓的浆果色,然后迅速换成了各种各样的玫瑰色调,最后是白昼时的浓浓的粉红色。她所有的同伴都睡在地板上,垫着可以在白天卷起来靠墙放的褥垫。墙是米色的,黎明时又带点橙色。厨房和起居室非常小;四间卫生间只不过是四间盥洗室。房间的灯一亮,安就起床去盥洗室了。约翰已经进了厨房,他移动得非常轻。条件不够好,比他们在阿瑞斯上的时候要拥挤得多,公开得多,以致有些人难以适应。
  每天晚上玛妞都抱怨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她睡不着。然而她还是躺在那儿,像孩子似的张着口。她总是最后一个起床,其他的人叽叽喳喳,乱哄哄地做着早晨该做的惯常的事时,她还在打着瞌睡。
  这时,太阳在地平线上撕开了一条缝。娜佳吃完了谷物类食品,喝完了牛奶。牛奶是用从大气层中提取的水泡奶粉做的(水的味道尝起来是一样的),她该穿上火星服出去工作了。
  火星服是为在火星地面上行走和工作设计的,不像太空服那样密封,而是用有弹力的网状物制成的,贴在身上的感觉与在地球大气压力下差不多。这样,当皮肤暴露在火星上的最小限度的大气时可以防止皮肤擦伤的严重扩展,而且又比密封加压的太空服方便得多。此外,穿者一旦操作不当,火星服也能显示重要的优点。只是坚硬的头盔是密封的,所以如果你膝盖或手肘划破了一个口子,你的皮肤擦伤就会变得厉害,那块皮肤就会凝固,但几分钟之内也不会窒息而死。
  然而,钻进火星服本身就让人精疲力尽。娜佳把裤子套在长内衣上扭扭摆摆地拽上来。然后穿上茄克衫,把外套的两部分用拉链连上。之后,双脚塞进有热量的大靴子里,把靴子筒顶的扣环与外衣的踝环紧闭在一起,再戴上手套,锁住腕环,戴上非常标准的硬头盔,把头盔锁到颈项上,然后从肩膀上把一个气罐推到背上,把它的气管与头盔连起来。她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气,尝了尝脸上凉嗖嗖的氧氮气的味道。手腕上的微型控制器显示,所有的密封状况良好。她跟着约翰和沙曼查进了密封室,把内门关上:空气又被吸回到容器里。约翰把外门的锁打开,他们走出了屋外。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章

  每天清晨,走出屋外,来到那片遍地是岩石的旷野时,总给人一阵毛骨惊然的感觉,令人激动,又让人紧张不安。清晨的阳光在西边投下了长长的酱黑色的影子,各种各样的小山丘和山谷清晰地显露出来。通常,一阵南风吹来,松软的尘埃细粒在地面上轻柔地飘过,以至于有时候岩石仿佛在慢慢地爬行。甚至风力最强时,伸出手也几乎感觉不到风,但他们还没有经历过大的暴风。当风以每小时500公里的速度移动时才能感觉得到,20公里的速度时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娜佳和沙曼查走到他们还没有取下货物箱的火星车跟前,然后爬了进去。娜佳越过平原,把火星车开到他们前天发现的西边约一公里处的一辆牵引车边上。由于服装材料中加热的细丝编织成X形状,因此,早晨的寒气像刀子似的钻进衣服里。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她在西伯利亚时很多次比现在还冷,所以她没什么怨言。
  他们钻进着陆器里面,然后出来。娜佳拣起一个配有菲利浦公司制造的起子的钻头,开始拆除这部着陆器顶上的箱子。箱子里面的牵引车是马士达——奔驰车。她把钻头套进螺杆头内,拉动扳柄,看着螺杆朝外旋转。青年时代不知有多少次她曾在像这样的寒冷刺骨的冬天外出,露出一双麻木的白皙的手,就像打一场大仗一样,取下冻坏的或螺纹磨损的螺钉……现在又滋滋地取出一个。不过,这次是穿着火星服干的,比在西伯利亚时徒手干暖和,活动起来比在太空中自由方便。火星服比又薄又硬的保温潜水衣方便得多。满地的红色岩石排列得那么整齐,那么有规律,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恐怖。
  微型通讯器的普通频道上叽叽喳喳地响起了闲扯的声音:“嗨,我发现了太阳能控制台!”
  “你以为那有什么了不得,我刚发现了他妈的核反应堆。”是的,这是在火星上一个大有收获的早晨。”
  她们把条板箱堆叠成一个坡,把那台牵引机从着陆器内开出来。箱板看起来并不够结实。娜佳一碰到牵引车就把它的供热器系统打开了。她爬进驾驶室,敲了一个自动驾驶的命令,她觉得最好是让这家伙自己顺着斜坡下去为好,她和沙曼查只在一旁看着,以防斜坡在寒冷中比预料的要脆弱。她仍然觉得很难用火星的重力概念来思考问题,去相信已考虑好了的设计。斜坡太脆弱了!
  但是,牵引车安然无恙地摇晃着下来了,稳稳地停在地面:有八米长,深蓝色,钢网状的车轮比她们还高。她们不得不爬上一个短梯进入驾驶室。起重机的假臂已经安装在前部的支架上,这样就容易用绞盘给牵引车装载沙袋、零部件箱子以及板条。
  东西装完以后,牵引车看起来就像蒸汽机似的己经超载了,头重脚轻的,但火星上的重力仍让它处于平衡状态。牵引车本身就像是真正的火车头,有600匹马力,轴距很宽,轮子大得像轨道。肼发动机的加速能力甚至比柴油机还差,所以车子就像挂了头档一样,纹丝不动。车摇摇晃晃地向活动屋开去。瞧,娜达什达·切诺舍夫斯基正开着马士达一一奔驰车在火星上跑呢!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女王,得意洋洋地跟着沙曼查进了清理场。
  那天上午就是这样度过的。她们回到居住舱,把头盔和气箱取下,火星服和靴子还没脱,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们感到饿极了。
  午饭以后,她们又回到牵引车内去,用它把波音公司制造的空气提取器拖到位于住地东边的一个地方。她们要把工厂都集中在那里。空气提取器是个大金属圆筒,除了八套齿着陆装置外,有点像737飞机机身。火箭发动机垂直地装在两翼,两个喷气发动机一前一后安装在机身的上面。有五个这样的空气提取器,两年前就投放在这个地方。从那时起的时间里,它们的喷气式引擎一直在吸取稀薄的空气中的水分,经过一系列的分离机制,将其分解成不同的气体成分。这些气体经过压缩,储藏在一个罐里,现在就可以使用。所以一架这样的波音空气提取器现在装有5000公升的水冰块,3000公升的液体氧,3000公升的液体氮,500公升氩,400公升二氧化碳。
  把这些庞然大物拖到居住舱附近放贮藏罐的地方并不容易,但她们需要这样做,因为提取器里面的气体、水全部排到贮罐之后,还要继续工作。就在那天下午,另一个小组已经把一台提取器排空,然后又把它启动。它的喷气发动机发出低低的嗡嗡声到处都听得到,甚至戴着头盔和在居住舱里面也能听到。
  娜佳和沙曼查负责的那台提取器更难对付。整个下午她们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也只把它拖动了一百米,最后不得不动用推土机开出一条崎岖不平的路来。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经过密封室回到居室。此时,她们已疲惫不堪,双手又冷又痛,她们只好把衣服脱光只剩下沾满泥块的内衣,接着像饿狼似的直扑厨房。弗拉得估计,他们每人每天要消耗大约6000大卡的热量。娜佳和沙曼查把经过水合的面团煮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靠在碟子上那部分刚暖和起来的手指头差点儿给烫伤。吃完了饭,她们来到女子更衣室,开始彻底地清洗。她们用海绵在热水里擦洗,换了干净的工装。“我们的衣服越来越难保持干净了。尘埃从腕锁钻进去,腰上的拉链就像开着的洞。”
  “尘埃,是的。那些尘埃微粒只有一微米大!我们将要遇到的麻烦比弄脏衣服还要严重,我可以告诉你,微粒无孔不入,我们的肺里,我们的血液里,我们的大脑里……”
  “这就是火星上的生活,”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口头谭。每当遇到难题,特别难处理的问题时大家都会用上这句话。
  有些天吃了晚饭以后,还有两三个小时的阳光。娜佳坐不住,便又跑到外面去。她经常在那些被拖到基地的提取器边上转悠。她组装了一个个人工具箱。在做工具箱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个逛糖果店的少年或小孩子。在西伯利亚电力企业多年的工作经历,使她对好工具情有独钟。由于缺少工具,她吃了不少苦头。在雅库的北部,一切都是建立在永久冻土层上面,地台在夏天不均衡地下沉,冬天又被埋在冰天雪地里。有些建筑部件从世界各地运来,重型机械来自瑞士和瑞典,钻机来自美国,反应堆来自乌克兰。有许多苏联时代废弃的旧设备,有些设备还可以,有些差得不可形容,十足的冒牌货。更糟的是,这些设备都不配套,以至于经常临时拼凑。破冰在束带层上建油井,赶建核反应堆等等工程,每天就是用这些乌七八糟的令补锅匠都哭泣悲叹的工具拼死拼活地完成每天的工作。
  现在,她可以在暗淡的红宝石色的夕阳余辉中漫步闲逛。她收集的老爵士音乐从居住处的立体声系统传送到她头盔中的耳机里。她埋头在物资箱里,挑出任何想要的工具。她将把挑出的工具拿到她强占的储备仓库里的一间小屋里。她一边跟着爵士乐吹着口哨,一边把她新的战利品汇集到工具箱里:一个手钳,一些夹钳,一个大电钻,一些钢锯、一副套筒扳手,一卷抗冷的弹性软线,一些挫刀,一套月牙形扳手,一个卷曲机,五把锤子,一些止血器,几个风动液压千金顶,一个风箱,几套起子和钻头,一个便携式压缩气筒,一箱塑性炸药,一把卷尺,一把瑞士大军刀,几把铁剪和夹子,三把老虎钳,一把剥皮钳,一把尖嘴手镐,一把木槌,一把螺帽起子,几个软管夹,一套端铣刀,一把珠宝商用的螺丝刀,一个放大镜,各式各样的卷尺、胶带、胶布,一把铅锤、铰刀,一个缝纫工具箱,一把剪刀,一个筛子,一架车床,各式大小不等的水平伙,一把铲子和长头钳,一把老虎扎钳,一套螺塞扳牙,三台挖土机,一台压缩机,一个发动机,一套焊接切割机,一部手推车——等等工具应有尽有。  然而这只不过是机械设备,她的木工工具。在这间仓库的其它地方,他们贮存了研究和实验室用的设备、地质学工具、各种规格的电脑、无线电收音机、望远镜和摄像机。生物圈小组有准备建立农场的设备仓库、废物再循环机、气体交换机器、基础设施设备。医疗小组有更多的准备建立诊所的物资仓库,还有他们的供实验室以及遗传工程用的设备仓库。“你知道这是什么?”一天晚上,娜佳对正在查看仓库的萨克斯说:“这整个是一座小城市,现在都拆散了放在这里。”
  “一座繁荣的城市。”
  “是的,一座大学城,各个系都有几个一流的学科。”
  “但现在仍然是七零八落的。”
  “不错,我就喜欢这个样子。”
  日落时分是强制性返回居住舱的时间。在阴暗的光线中,她跌跌撞撞地摸进密封室,然后进了居住舱内,坐在床上又吃了一点冷食,耳朵听着周围的谈话,谈的大都是一天的工作和第二天上午任务的安排。弗兰克和玛娅也许正在做这个工作,但事实上他们本能地是以一种特别的换货贸易的方式工作。广子特别擅长此道。然而,在离开地球的旅途中她是那样的孤僻、离群。所以,她现在的表现着实让人吃惊。但是,她确实需要她那个小队以外的人的帮助,因此,她每天晚上大部分时间与这个聊聊,同那个谈谈,她是那样的真心实意,嘴巴是那样的乖巧,有说服力,所以每天上午都有一大帮人在农场里帮她干活。娜佳不可能真正看到这点,有五年时间她们只有脱水的食品和罐头食品吃,这个伙食还是挺适合娜佳日味的,因为她大半生吃得比这个还差,再也不太注意吃什么,也许一直吃干草或像一台牵引机那样重新加上燃料也觉得好。然而,他们确实需要这座农场来种竹子,娜佳计划用竹子作为建永久居住处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全都是连锁性的。他们所有的工作都是彼此相关、互为依赖的。所以当广子身子沉重地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她说:“是的,是的,八点钟到那儿,但是,基地居住室本身建起来了你才能建永久农场。所以实际上你明天应该帮助我,对吗?”
  “不,不。”广子大笑着说,
  “后天,怎么样?”
  广子对于劳力的主要竞争对手是萨克斯和他的那伙人,他们正在着手建设工厂。弗拉得和尤苏拉以及生物群落小组也在急于建立他们所拥有的实验室并使之运转起来。这三个小组似乎都愿意永久住在拖车活动屋内,只要他们自己的项目进展顺利。所幸的是,许多人并没有像他们那样被工作缠住,玛姬和约翰以及其余的宇宙飞行员们,更乐意尽可能快地搬进大些的保护得更好的住宅里,因此,娜佳的项目会得到他们的帮助。
  娜佳吃完饭,便把碗碟拿进厨房用小刷子洗净,然后过去坐在安·克雷波恩和西蒙·弗雷兹尔以及其余的地质学家们的边上。安看.上去似乎睡着了,这些天来她每个上午都坐火星车长途旅行和远足,然后整个下午都在基地埋头苦干,想把上午外出的时间弥补过来。在娜佳看来,她显得那样的奇怪,那样的紧张,到了火星上比人们想像的还要不快活。她好像不愿意参加建工厂的工作,或者说不愿意为广子工作。实际上她通常是帮娜佳工作。娜佳的目的只是想建住处,可以说她对火星这颗行星的冲击程度比起那几个雄心勃勃的小组来说要小得多。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安没说。她很难了解,郁郁寡欢——不是玛娅那种过分夸张的俄罗斯式的举止,而是更加难以捉摸,按照娜佳的想法是阴郁的表情。
  人们吃饭后洗刷干净便开始说起话来。他们有的在看载货单,有的围着电脑终端在玩电脑,有的在洗衣服。他们全都在一边干着各自的事情,一边说着话。最后,多数人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小声地说着话,直到渐渐进入梦乡。
  “就像宇宙的最初瞬间,”萨克斯·洛塞尔疲倦地抚摩着脸说,“全部挤在一起,没有差别。就像一串加热的粒子突然四散纷飞。”
  这就是一天。
  每天都是像这样度过的,日复一日,天天如此。除了偶尔天空中出现一缕白云外,或者哪个下午刮起了大风,也谈不上什么天气的变化。大体上,一天天的日子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过去了。每件事情做起来都比计划的时间要长,就是穿火星服走出居住室也是每天必须做的费力的事。所有的设备必须变暖;即使是按照统一的标准建造的设备,由于国际性特征,大小不配套、功能不吻合的现象也是不可避免的。灰尘无孔不入。安抱怨,“不要叫灰尘,那样叫就像是叫灰石一样!就叫粉尘吧,是粉尘!”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章

  天气寒冷刺骨,所有的体力活儿干起来都是那样令人精疲力竭。所以,工作进展比预想的要慢,开始有人受了轻伤。到后来,要做的事多得惊人,有些事情从来没有想到过。比如,打开货车,检查里面的货物,然后把它们移到合适的地方堆放,也就是移到他们可能真正开始工作的地方,他们计划十天,结果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一切麻烦事完成以后,他们可以认认真真地搞建设了。现在娜佳开始大显身手了。在阿瑞斯号上,她无事可干,那段日子对她来说就是冬眠。但搞建设是她的伟大无赋,是她的天才本性,是在西伯利亚的学校里刻苦磨砺培养出来的。很快,她就成了这个殖民地的主要排忧解难者,正如约翰所赞扬的那样,是通用的溶剂,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几乎每件工作他们都得到了她的帮助。每天,当她跑来跑去回答问题、提出建议的时候,她就成了一种不分时间的工作之神。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每天晚上在举行的计划会议上,广子玩起了花招,提出农场的问题来了:三排并列的温室,除了面积小些、墙壁厚些以外,看起来要像地球上的商业性温室一样,以防止像气球那样爆炸,尽管里面的压力只有300毫巴,这个气压仅勉勉强强可以种植农作物,但与外面的温差大得惊人,任何封闭不好或哪个地方薄弱一点都会爆炸。好在娜佳是个在寒冷天气条件下搞密封的行家里手,所以广子每隔一天都会惊慌失措地跑来喊她。
  接着,那些材料科学家们又需要她帮助他们把工厂运转起来,安装核反应堆的小组每时每刻都要她监督。他们十分害怕会把什么弄错了。阿卡迪从火卫一上发来无线电,坚持说他们不需要这样一种危险的技术,认为可以用风力发电机获得所需的全部能源。这使他们忐忑不安。关于这个问题,阿卡迪与菲莉斯有过激烈的争论。广子用一句日本的日头禅“别无选择”才打断了阿卡迪的话。按照阿卡迪争论的意见,风力电站可能发出足够的电;但是,他们并没有风力电站,而提供给他们的只是一个美国海军建造的核反应堆,一件样子漂亮的产品,所以没有人想把自己引入一个风力发电系统,他们也太匆忙了。
  “别无选择”也成了他们经常说的口头掸。
  就这样,每天上午,建设切尔诺贝利电站的小组(当然是阿卡迪取的名字)请求娜佳同他们一起来监督。
  他们被远远地发配到居住处的东边,所以跟他们出来要整整一天。接着医疗小组又要她帮助建一座诊所,里面还要一些实验室,把一些废弃的货物箱子改成住的地方。所以她不仅没有呆在切尔诺贝利,而且中午还要回去吃饭,然后帮助医疗队。每个夜晚,她都是精疲力尽地酣睡过去。
  有些晚上还没有睡着的时候,她便与远在火卫一上的阿卡迪长谈。阿卡迪的那个小组正遇到了月亮的微重力麻烦,因此也要征询她的意见。
  “要是我们能进入某种重力环境就好了,而且只是生活和睡觉!”阿卡迪说。
  “围绕火卫一表面建环形火车道,”她从瞌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建议道。“从阿瑞斯上取下一个简舱做成一列火车,把它放在轨道上跑。你们坐在火车上把火车开得快快的,这样,你们就能得到一些重力。”
  先是没有声音,接着就听到阿卡迪的咯咯笑声:“娜达什达·弗朗西,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重力。”
  由于要做这些咨询工作,他们的永久居住处的建设实际上进展得很慢。一个星期大约只有一次娜佳才可以爬进马士达的驾驶室,隆隆地经过一段破碎的地面,把车开到她开挖的壕沟尽头。这个位置有十米宽,五十米长,四米深,这就是她需要的深度。沟底与地面一样:黏土、细粉粒、大小不等的岩石块、风化层。当她开着推土机一个劲地铲土的时候,地质学家们从洞里跳出跳进,收集样品,眼睛四处搜寻。安不喜欢他们在这个地方挖开一道日子,而地质学家们天生就不愿意离开一块挖开口子的土地。娜佳一边工作一边听着他们谈话。他们估计风化层一路下去,一直到基岩地质情况都差不多,这种情况就非常糟糕。但娜佳认为,风化层虽不是好地基,但至少它的水分含量低,低于百分之十。这就意味着他们在地基下不会遇到很多崩坍。崩坍,西伯利亚建设中不断碰到的梦魔之
  当她找准了掘开风化面的地方后,她就要在这里打一个水泥基础,这是他们用手头上的材料所能生产的最好的混凝土。除非把水泥基浇成两米厚,否则就会出现裂缝,但是别无选择。厚度能提供绝热保护。她必须把泥土包上罩壳并加热使它能自我保护:温度不能低于摄氏13度,那就意味着加热部件……很慢,很慢,一切都是慢慢地。
  她把掘土机往前开,继续加长壕沟。车在地面上往前拱着,颠簸着。于是有了重量的感觉,铲斗挖开了冻土层,车子继续向前挖。“笨家伙。”娜佳天真地对着车子说。
  “娜佳爱上掘土机了。”玛娅在谈话时对别人说。
  “至少我知道我爱上谁了。”娜佳轻蔑地说。上周,她花了好几个晚上与玛娅呆在工具屋里,听她喋喋不休地讲她与约翰的问题,讲多数情况下如何与约翰相处,她如何不能把握自己的感觉,并且确信弗兰克现在恨她,等等,等等。在清洗工具的时候,娜佳念叨着“嗒、嗒、嗒”,试图掩饰她缺乏兴趣。实际上,她厌烦玛娅的问题,宁愿讨论建筑材料,或者任何别的问题。
  切尔诺贝利小组的呼叫使她中断了掘土机的行进。“娜佳,我们怎样才能使水泥达到在寒冷中保持坚固的厚度?”
  “加热。”
  “我们正在加热。”
  “再加热。”
  “哦。”
  娜佳判断他们在那儿的工作几乎都完成了。反应堆大都己预装好,就是把各个模壳拼起来,安装在外壳是铁的舱筒里,管道里都装满水,反应堆接上导线,周围堆起沙袋,拉出控制杆。这些工作完成以后,他们就可得到300千瓦的电力,他们就可以结束晚上有关谁用发电机的电最多的争论。
  萨克斯呼叫。他们的一台沙巴梯尔处理机阻塞了,他们不能把机壳从上面拿下来。娜佳把掘土机交给了约翰和玛娅,坐上火星车赶到综合工厂看了看。“我要离开,看看点金术士们。”她说。
  “你是否注意到,这里的机械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制造这种机械的企业的特点?”当娜佳到达这里检查信息处理机时,萨克斯对她说,“如果是由汽车公司制造的,那它的功率低但可靠。如果是由航空企业制造的,那它的功率特别高,但每天要坏两次。”
  “配套产品设计得非常糟糕。”娜佳说。
  “是的。”
  “化学设各是很讲究的。”斯播塞·杰克逊补充道。
  “特别是在这样的灰尘环境中更应讲究。”
  波音公司制造的空气提取机还只是工厂联合体工作的开端。它们的气体被抽进盒子似的大活动屋里,然后利用减湿、液化、分解蒸馏法、电解法、电合成法、沙巴梯尔程序、瑞斯其哥程序、阿斯瓦尔德程序等化学工程操作法进行压缩、膨胀、提取,然后重新化合。他们制造出了越来越复杂的化学物质,这些物质通过样子看起来像汽车活动屋似的纵横交错的结构,从一家工厂流到另一家工厂。这些结构都固定在一个由涂了色彩标志的箱筒、管道及缆线组成的网络结构内。
  斯潘塞目前最喜欢的产品是镁,火星上有大量的镁。他说,每立方米的冻土层里可以提取25公斤的镍;在火星重力下,镁非常轻,一个大镁棒感觉起来像一块塑料。“镁特别纯的时候是很脆弱的,”斯潘塞说,
  “但是如果加进一点合金成分,就会成为一种极轻便极坚固的金属。”
  “就是火星钢。”娜佳说。
  “比火星钢还好。”
  所以这便是点金术的奇迹。但要用十分考究的机器。娜佳发现了沙巴梯尔的问题,原来是真空泵破裂了,便跑过去修理。工厂联合体中有多少问题是真空泵引起的实在说不清楚,有时候看来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装配的错误。真空泵确实不断地被粉尘阻塞而出现故障。
  两个小时后,沙巴梯尔处理机修好了。回拖车活动屋的途中,娜佳朝第一间温室里看了一眼。植物已经在开花,新庄稼正从黑色土壤的苗床中破土而出。绿茵茵的植物在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发出鲜艳夺目的光彩、这片绿色让她感到赏心悦目。别人告诉她,竹子一天要长几个公分,庄稼已将近五米高了,不难看出,他们将需要更多的土壤。
  回到“点金术士”住处,她发现他们正在用波音空气提取器提取的氮合成化肥。广子十分渴望得到这些化肥,因为冻土层对农业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冻土层盐分高,含有氧化物容易爆炸,极其干旱贫瘠,完全没有生物量。他们打算进行土壤改造,就像他们制造镁棒一样。
  娜佳进人停车场自己的居住舱里,站着吃了午饭。然后又出去,来到永久屋的工地。沟底已在她离开的时候整平了。她站在洞口,头朝下往里看。他们将按照她最喜欢的设计方案建造永久居屋。在南级和阿瑞斯号上她自己曾作过这种设计:一排简陋的有拱顶的房屋,相邻的墙壁彼此相接。把这些拱顶屋安放进沟槽时,先是半埋在土里;全部完成以后,就覆盖上用砂袋装的厚厚的冻土,以阻止辐射;计划压力加大至450微巴,以防止建筑物发生爆炸。这些建筑物的外部建设需要就地取材:水泥和砖就是必须的基本材料,有些部位还需塑料密封衬垫确保密封。
  不幸的是,做砖的人也遇到一些难题,他们呼叫娜佳,娜佳有些不耐烦了。她气哼哼地说:“我们火星都能上来,你们连砖也不会做?”
  “不是因为我们不会做砖,”吉恩说,“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做砖。”
  制砖厂把从冻土里提取的黏土和硫混合,再把预制的材料倒进模于里烘干,直到硫磺开始聚合。接着,当砖冷却时,放进机器的另一部位进行压缩。出的砖是暗红色,抗张力强。
  从技术上说这种砖很适合用于圆拱屋顶,但吉恩却不乐意。“我们不想在我们的头上盖着那么厚重的屋顶,”他说,“我们在屋顶上堆那么多沙袋,如果发生火星地震,我们怎么办?我不喜欢。”
  娜佳思索片刻之后说:“加尼龙。”
  “什么?”
  “出去,在载货着陆舱上找些降落伞,把伞切碎加到黏土上去,就会增加张力。”
  “正确正确,”吉恩停顿了一下说,“好主意!你觉得我们能找到降落伞吗?”
  “一定在东边的什么地方。”
  所以他们终于为地质学家们找到了确实有助于工程建设的一项工作。
  安、西蒙、菲莉斯、沙莎和伊戈乐坐着长速火星车越过地平线来到基地的东部,搜寻和考察远处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设备。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章

  第二周,他们差不多找到了四十把降落伞,每把降落伞意味着几百公斤有用的尼龙。
  那天,他们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们到达了恒河流域。那是东南方一百公里处平原上的一连串灰岩坑。
  “很奇怪,”伊戈尔说,“因为只有到最后时刻才能看到灰岩坑;它们就像巨大的漏斗,宽约十公里,有几个很深,一排七八个,往后一个比一个小而且浅些。大得出奇。也许是热水蚀石灰岩洞,但是,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沙莎说:“能看到这么远的距离真令人愉快。到火星上之后,我们看得见的最远的东西就只是近在咫尺的地平线。”
  “那些都是热水蚀石灰岩洞,”安说。但是,他们钻探后,没有发现水。这是件令人担忧的事。他什不管往地下钻多深,都没有找到水源。他们不得不完全依赖空气提取器提供水。
  娜佳耸耸肩。空气提取器非常耐用。她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圆拱屋。新改进的砖已经出现。她开始使用机器人建墙壁和屋顶。砖块装满了机器人小车箱,车子像玩具火星车似的摇摇晃晃地越过平原到达工地的吊车下,吊车把砖头一块一块地吊起来然后放到另一套机器人铺开的冷石灰浆上。整个系统工作得有条不紊,瓶颈问题则是砖头生产本身。娜佳对机器人不太信任,所以她并不很高兴,从表面看机器人没什么问题,但她多年在和乎号空间站使用机器人的经历使得她不得不谨慎小心。是的,如果各方面顺利,机器人的作用是了不起的,但没有什么事情会是那样十全十美的,比如说,你就很难为它们设计出作出决定的规则系统程序,从而使它们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地每分钟都要停顿一下,或者那么不受控制地可能作出让人难以相信的愚蠢行为,像玛娅的感情生活那样一个小小错误要重复一千次,一个小小的过失非要酿成大错特错。你把什么东西放进机器人里,你就可以得到什么,但是即使最出色的机器人也是无意识的白痴。
  一天晚上,玛娅把娜佳拽到她的工具屋里,要她调到私人波段。
  “迈尔克是无用的,”她抱怨说,“我现在处境实在艰难;他瞧我的时候好像是想舔舔我的皮肤。娜佳,你是我惟一信任的人。昨天,我告诉弗兰克,说我觉得约翰正在企图削弱他在休斯顿的威信,可是他不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任何人的。就在第二天,约翰便问我为什么我认为他在干扰弗兰克。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话,而不把我的话说出去!”
  娜佳点点头,眼睛滴溜溜转着。最后她说:“对不起,玛娅,我得去跟广子谈谈有关他们不能发现的一处泄漏问题。”说着,她面罩轻轻地碰了碰玛娅的面罩,表示给她脸颊上一个吻,然后调到普通频道转身离开了。够了,够了。同广子讲话才是趣味无穷的,那是真正的谈话,那是有关现实世界现实问题的。广子几乎每大都要寻求娜佳的帮助。而娜佳也乐此不疲,因为广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从在火星上着陆以来,她明显地提高了对娜佳能力的评价。职业上的相互尊重,才是建立友谊的最重要的纽带。只谈业务,别的一概不谈,多好的境界!气密封接,锁定机制,热量工程,玻璃极化,农业与人类的相互关系(广子的谈话总是超前几步)。与玛娅进行的带有感情性的窃窃私语的会谈,那些没完没了的争论,都是有关谁喜欢玛娅、谁不喜欢玛娅,有关玛娅对这对那的感受,以及那天谁伤害了她的感情,等等。
  呸!真让人厌烦。广子从不让人感到莫名其妙,除非她说出一些娜佳不知如何应付的话,像“火星将会告诉我们它需要什么,然后我们就去做。”对这样的话你能说什么?但是,广子只是满脸的笑容,对娜佳冷漠的表示一笑置之。
  深夜,到处都是讲话的声音。大家感情激烈,全神贯注,到了忘我的境界。多米特和沙曼查相信,他们能很快把经过遗传工程培植的可以存活的微生物引进到冻土层里,但他们必须征得联合国的同意。娜佳本人觉得这个主意令人恐慌;那样做会使工厂内的化学工程显得相当直截了当,比沙曼查提出的危险的创造行为更像制砖,尽管这些点金术士们自己就在实施着一些非常具有创造性的事情。几乎每天他们都带着新材料的样品回到活动屋:硫酸、制作圆拱屋灰浆的水泥、硝酸胺炸药、钙氰胺火星车燃料、多硫化物橡胶、硅酸物质、乳化剂或从盐里提取微量元素的试管,最近带回的是透明玻璃。能在火星上生产玻璃是一次重大胜利,因为先前虽多次努力想生产玻璃但只生产出黑色玻璃。但是,从硅酸盐原料中除去铁元素后却达到了目的。因此,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活动屋里,好奇地望着一小块一小块有玻纹的玻璃。玻璃上有许多不规则的小气泡,就像是十七世纪生产的一样。
  当他们把第一间居室掩埋、加压之后,娜佳走到里面取下头盔,到处转悠,用力吸着气。里面压力加大到450毫巴,同头盔里和活动屋里的压力一样,气体是氧、氮和氢气的混合,温度上升到15摄氏度,感觉非常不错。
  居室用一排竹竿铺成的地板分隔成两层,竹竿镶在两米半高的砖头墙的墙缝里。一节节圆筒排成了一个温馨的绿色天花板,吊着的氖气灯管把屋子照得透亮。靠墙有一道用镁和竹子做的楼梯,从一个洞口伸到上面一层。她从楼梯爬上去看了看,只见竹竿上铺着劈开的竹于,形成十分平展的绿色地板。天顶较低,呈圆形,是用砖砌的。卧室和卫生间,将放在上面,较低一层是起居室和厨房。玛娅和西蒙已经把废弃的降落伞上的尼龙做的帘帷都挂在了墙上。没有窗子,只有氖气灯泡发出亮光。娜佳不喜欢这样的布置。她自己正在重新设计,要让几乎每间屋都安上窗子。但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目前,这些无窗的居室是他们所能建造的最好的住处。毕竟,同现在的活动屋比较这已是一个大大的改善。
  她顺着楼梯下来,手指在砖上和灰石上触摸着。上面很粗糙,但一触在上面就有一种暖和的感觉,因为砖头和灰浆的后面放置了产生热量的元素,地板底下也有这样的元素。她脱下鞋子、袜子,尽情地享受脚板底下砖头给她带来的温暖粗糙的感觉。这间屋子妙极了,想到他们历尽艰辛来到火星上,用砖头和竹子建起了屋子,也是妙不可言的。她回忆起数年前在希腊克里特岛上一个叫阿普特拉的一个工地上看到的那些圆顶屋的废墟:那是罗马人的地下储藏室,圆拱形,用砖头砌的,埋在半山腰,大小与这些居室差不多。这些储藏室的真正目的还不知道,但据有些人说,是用来储存橄榄油的,尽管那时他们会有很多油。那些圆拱屋自建成已历两千余年仍完好无损,而且是在一个地震多发的国家。
  娜佳穿上靴子,想到这些不禁莞尔一笑。从现在起两千年以后,他们的子孙后代可能会走进这个居室,毫无疑问,到那时居室已经成了博物馆了,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人们会惊叹不已:这是火星上第一个人类建造的居室啊!而且是她建造的。突然,她似乎感觉到未来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们就像住在穴洞里的克罗马尼翁人,他们过的生活当然要被后世一代代的人类学家进行着细心研究,像她这样的人只会好奇、惊叹,而决不会完全明白。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又完成了许多的工作。娜佳对所有这一切都有些漠然了,她总在忙碌着。圆拱屋内部工程是很复杂的,而管件、供热、气体交换、装锁……及厨房等工作,机器人又不能帮他们做。娜佳的那个小组手中虽然装置器械及工具一应俱全,而且穿着短裤、汗衫拼命苦干,但仍然花了大量的时间,干!干!干!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干。
  一天傍晚,就在日落前,娜佳艰难地走过挖得乱七八糟、又是泥又是沙的土地,来到活动屋。她又饿又乏,感到浑身极度地放松,完完全全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了。这倒并不是因为一天工作之后可以不必那样谨慎小心,而且就是因为漫不经心前天傍晚手套上撕了一个一公分的口子。幸好那天冷得不太厉害,大约零下50摄氏度——比起西伯利亚的最冷的冬天算不了什么一一但低气压立刻吸出了一道血口,接着血开始凝固,毫无疑问伤口就变小了,但愈合起来也就慢了。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小心,但是,经过一天辛苦的建设工作之后,当铁锈色的阳光低低地从岩石重叠的旷野上斜照过来的时候,一刹那间,她可以感到她是幸福的。就在这时,阿卡迪从火卫一上呼叫她,她眉飞色舞地同他对话:“我感觉就像是在听一首露易·阿姆斯朗1947年的独唱歌曲。”
  “为什么是1947年的?”他问道。
  “哦,那一年他是最幸福的一年。在他的大半生生涯中,他的曲调高亢激昂,非常优美,但1947,他的曲调更加优美,因为曲调中透露出这样的完全放松的流畅的欢乐,你以前没有听到过,今后也决不可能听到。”
  “那是他愉快的一年,对吗?”
  “是的!惊人的一年!二十四年混在大乐队里非常不愉快,后来他回到‘狂热五人’那样的小乐队里。他年轻时就领导这伙人,现在,唱的是老歌曲,甚至还有一些老面孔,但一切都今非昔比,你知道,录音技术,钱,观众,乐队,他个人的魅力都不一样……感觉起来一定像青春泉,我告诉你。”
  “你必须送些录音来,”阿卡迪说。他想唱:“我能给予你的只有爱,宝贝!”此时,火卫一就在地平线上空。他一直呼她想向她问候。
  “那么说这就是你的1947年了。”说着就走了。
  娜佳放下开具,准确无误地唱起了歌子。她明白,阿卡迪说的话没错,她的情形与阿姆斯朗1947年出现的情形很相似--因为尽管西伯利亚的条件恶劣,但那时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她的青春年华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们实际上有过幸福。然而后来,她苦熬了二十年,与大帮的宇航员在一起,与官僚集团为伍,进行折磨人的模拟训练,长期过着户内封闭的生活--一切自的都是为了来到这里。现在突然又来到户外旷野中,用她的双手搞建设,操作重型机械,一天解决成百次的难题,就像在西怕利亚一样,甚至比西伯利亚更好。恰像阿姆斯特朗的回归!
  因此。当广子过来说:“娜佳,这把月牙扳手在这个位置完全是凝固的”时,娜佳对她唱着说:“那是我正在思考的惟一的事情——宝贝!”然后拿起月牙扳手就像抡铁锤似的往桌上砰地一敲。她捻着控制盘向广子显示扳手是松开的。看看她那惊异的表情,娜佳笑起来。“这就是工程师的解决方法。”她解释道,说着哼着歌儿进了密封室。她想道;广子真好笑,一个女人连颗钉子都订不直,还满脑子里有着整个生态系统。
  那天夜里,她同萨克斯谈论起白天的工作,又跟斯潘塞谈有关玻璃的事。在谈话当中,她往床上一躺,舒适地蜷伏在枕头上,感到极度地放松,无比地惬意舒服,睡意朦胧中那首合唱《不要乱来》渐渐将她送入梦乡。
  然而,事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不变的,就连石头也会枯烂,幸福自不例外。“你意识到己经成Ls=170度了吗?”一天夜菲莉斯里说,“我们不是在Ls=7度着落的吗?”
  原来,他们已经在火星上生活了整整半个火星年。菲莉斯正在使用行星科学家设计的日历,在这些殖民者当中,火星日历使用得越来越比地球历普遍。火星一年按当年的日子计算是6686天,要知道火星在这漫长的一年当中处于什么位置就要用匕日历。这个体系表示北半球春分时太阳与火星之间的那条直线是0度,于是,以此为基础,将一年分成360度,Ls=0度-90度是北半球春季,90度-180度之间是北半球夏季,180度-270度是秋天,270度-360度(或再次0度)为冬季。
  这个本来简单的划分却由于火星轨道的偏心距而复杂化了,按照地球标准,其程度更加极端,因为在近日点时,火星与太阳的距离比在远日点时要近四千三百万公里,因此要多吸收约45%的阳光。这种波动使得南部和北部的季节非常不均匀。近日点每年于Ls=250度时到达,此时已是南半球的暮春时节;所以南部的春季和夏季比北半球的春、夏两季要炎热得多,最高温度时要高三十度。然而,南半球的秋季和冬季更加寒冷,此时处于远日附近,因为气候极冷,以致南极冠大部分为二氧化碳笼罩,而北极冠大多是为水冰覆盖。
  因此,南半球冬季寒冷,夏季炎热,气候变化很极端;而北半球气候温和。此外,轨道偏心率引起的另一特点需要注意:行星距太阳越近,运转速度就越快,所以在近日点附近时季节比远日点附近时要短;火星北半球的秋天长度是143天,而北半球的春季是194天,春季比秋季长51天!有些人认为仅就这一个特点也值得在北半球定居。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五章

  火星历法
  第一年(公元2027年)

  不管情况如何,他们毕竟是在北半球。夏天已经过去。日于一天比一天短一点,而工作仍在进行。基地周围设施更加集中,道路纵横交错。他们铺了一条水泥路通向切尔诺贝利,基地本身现在也非常大,从活动场起始向四面八方延伸,越过地平线:点金术士们的住处和切尔诺贝利位于东面,永久居住处位于北面,食物区和农场位于西面,生物种群中心位于南面。
  最终每个人都搬进了永久居屋已完工的房子里。夜间的谈话比在活动屋时变得短了,更加日常化了。娜佳在没有收到任何求助呼叫的情况下打发着日于,只是偶尔见到一些人,如在实验室里工作的那个生物种群小组,菲莉斯那个勘探单位,甚至安。一天夜里,安猛然躺在娜佳旁边的那张床上,邀请她一起参加对希比斯大断层的勘探,那个地方位于西南方130公里处。显然,安是想向她展现基地区域以外的世界,但娜佳谢绝了。“你知道我有许多工作要做。”看到安失望的样子,娜佳忙说,“也许下次吧。”
  于是,他们又开始了居室的内部以及一个新侧房的外部建设工作。阿卡迪曾建议把居室按正方形排列,娜佳就想要按这个意见进行工作。正如阿卡迪指出的那样,那样才有可能给这个由正方形包围的地区盖上屋顶。
  “这个结构镁光柱容易射进来,”娜佳说,“要是我们能够制造更硬的窗格玻璃就好了……”
  当安和她领导的小组从希比斯返回时,他们已完成了这个正方形建筑的两面施工,总共有12间居室整体竣工。那天晚上大家全都在看录相带。录相带显示,这支考察队的火星车摇晃着越过了遍地岩石的平原地带;接着,前方出现了一个断日,一直向前延伸,覆盖了整个屏幕,仿佛他们到达了世界的边缘。奇形怪状的一米高的小悬崖终于挡住了火星车,画面问了一下,就有一个探险者出来,头盔上的摄像机开着向前走。
  突然,出现了从边缘上拍摄的镜头,一个一比八的峡谷全景镜头。这个峡谷比恒海流域灰岩坑要大得多,所以很难拍摄。这个断裂层较远的那一边的崖壁只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才能看到。事实上,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四周的谷壁,因为希比斯是一个约二百公里长、一百公里宽的沉降下去的几乎封闭的椭圆形断裂层。安那批人在傍晚时分到达北部边缘,那个崖壁东边曲线洒满了夕阳的余辉,清晰可见。往西,谷壁只是一个低矮阴暗的标记,峡谷的底床基本上是平坦的,中间有个凹下去的坑。
  “如果你能在大断层上浮上一个圆顶,”安说,“你就可以有一个又大又好的封闭场所。”
  “你说的那个圆顶完全是个奇迹,”萨克斯说,“那可是大约一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呀。”
  “是的,那可是一个又大又好的封闭场所啊,有了这个地方,这个星球上的其余地方你就可不用管了。”
  “圆顶的重量会压垮峡谷的崖壁的。”
  “所以我说你应该把圆顶浮在上面。”
  萨克斯只是摇头。
  “这种圆顶并没有你讲到的太空电梯那么悬乎。”
  “我打算在你拍这盘带子的那个地方建座房子住,”娜佳插话说,“多美的景致啊!”
  “那就等到你登上了一座泰沙斯火山的时候,”安生气地说,“那个时候包你美景看个够。”
  现在经常发生像这样的小龌龊,这使娜佳想起了阿瑞斯号上最后几个月的日子,她顿感不快。有一个例子:阿卡迪和他的小组成员从火卫一上发来录像资料,还有他的评论:“在火卫一上的陨石坑斯蒂尼,碰撞时释放出的气态物质,填满了断层系统,在整个冰脉系统中凝固了。”
  多么吸引人的宏论,但是,其结果却是在安和菲莉斯这两位顶尖的地质学家之间引发了关于这种现像是否可解释冰的存在的争论。菲莉斯甚至建议从火卫一上运水下来。这个建议是愚蠢的,即使他们水的供应短缺,而且需求量在增加。切尔诺贝利消耗大量的水,农场的成员准备在他们的生态圈里开挖一个小小的聚水洼,娜佳想在圆拱形住室里安装一套游泳综合设施,包括一个波浪拍打水池,三个旋流温水浴室和一个桑拿室。每天夜里人们都问娜佳这个设想如何实施,因为每个人都厌烦用海绵洗澡,现在大家身上还是灰蒙蒙、脏兮兮的,而且从来没来真正取过暖,他们真想痛快地洗个澡。
  因此,他们需要更多的水。但是,地震扫描仪没有发现地下冰蓄水层的迹像。安认为这个地区根本没有。他们不得不继续依赖空气提取器,或者挖掘冻土层把冻土放进土壤一水蒸馏器里。但娜佳不愿意蒸馏器超量工作,因为这些设备是由一个法一中联合企业制造的,如果超负荷工作,肯定会严重磨损。
  然而,这是生活在火星上,这是一个干旱的地方。别无选择。
  “选择总是有的,”菲莉斯对这个问题表示意见。这就是为什么她曾建议把火卫一上的冰用着陆器运下来的原因。但安认为那是浪费能源的荒谬做法,所以他们又分道扬镳。
  这件事特别令娜佳感到气愤,因为她自己本来心情很好。她觉得没有理由吵架,可是别人与她没有同感,这使她烦恼。为什么一群精力充沛的人如此摇摆不定呢?他们现在是在火星上,这里四季比地球长,每天比地球时间长40分钟,为什么不可以放松休息呢?娜佳有一种感觉,就是尽管她总是那么忙,但仍有时间做些事情,每天额外的三十九分三十秒的时间也许就是这种感觉最重要的部分。人的24小时周期的生物节律、生理节奏通过几百万年的进化已经确定了,现在突然每天每夜竟多出了几十分钟,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毫无疑问对人是有影响的。娜佳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尽管每天忙忙碌碌,每天夜里纯粹是在精疲力尽中度过的,但她醒来时总是疲劳顿失,轻轻松松。当数字钟奇怪地暂停时,当午夜数字指向12:00:00又突然停止时,没有显示出来的时间悄悄地过去了,过去了,过去了,然后又突然移到12:00:01开始了连续持久的不可动摇的摆动——那么,火星时间的流失是很特别的。娜佳经常在睡梦中度过这段时光,其余多数人也是这样,但广子却有她单调的歌,每当她醒来时,就单调地唱着;她和她领导的那个农场小组,还有其他一些人,每个周六晚上都开舞会,单调地唱着枯燥乏味的歌来度过这段时光——好像是用日语唱的什么,娜佳尽管有时候也跟着哼哼,但她从未学会,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就只坐在那里看着圆拱顶欣赏她的杰作,也欣赏她兴奋不已的朋友们。
  可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当她迷迷糊糊地坐在那里的时候,玛娅过来挨着她的肩膀坐下,要跟她讲话。玛娅脸蛋很漂亮,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即使穿着跳伞服也总是整洁漂亮的。她此时的样子好像心神不定。
  “娜佳,你得帮我一个忙,拜托,拜托。”
  “帮什么忙?”
  “我需要你替我去向弗兰克讲点事情。”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讲?”
  “我不能让约翰看到我们讲话!我必须向他传个口信,拜托了。你是我惟一的途径。”
  娜佳厌恶地哼了一声。
  “求你啦。”
  奇怪的是,娜佳宁愿跟安或沙曼查或阿卡迪讲话,要是阿卡迪从人卫一上下来该多好阿!
  但是,玛娅是她的朋友。看到她满脸失望的样子,娜佳又不忍心:“什么回信?”
  “告诉他我今晚想在储藏区同他见面,”玛娅迫不及待地说,“半夜,就是谈谈。”
  娜佳叹了口气,但过后她还是去找了弗兰克,向他传达了这个口信。他点点头,看也没敢看她一眼。他的表情最初看上去有些尴尬,然后迅即显出了冷峻、不悦之色。
  几天后,娜佳和玛娅正在清理最近完工的居室的砖砌地面,以便给里面回压时,娜佳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问玛娅发生了什么事。  “哦,是约翰和弗兰克,”玛娅牢骚满腹地说,“他们很有竞争性。他们像亲兄弟,相互间又满怀嫉妒。约翰最先到达火星,接着又获准再次来到火星,而弗兰克认为这不公平。弗兰克为获得建立这块殖民地的资金在华盛顿做了大量工作,他认为约翰完全利用了他的工作,而现在,唉,算了吧。约翰和我关系不错,我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感到轻松随便。轻松随便,但也许有点点……我不知道。反正不让人厌烦。不过也不让人激动。他喜欢四处走动,与农场成员一起闲逛。他不怎么喜欢多说话!弗兰克嘛,现在我们可以永远地谈话,永远争论,也许,但至少我们是在讲话!你知道,我们在阿瑞斯上有非常短暂的暖昧关系。重新回到当初的关系好像不可能,但他认为是可以的。”
  “他为什么会那样想?”娜佳含糊地说。
  “他一直试图说服我离开约翰跟他在一起,约翰怀疑他有所企图,所以他们之间有不少嫉妒。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反目成仇,就这样”
  娜佳本打算不再过问这件事,但已身不由己地卷进来了。玛娅又不断地找她谈,要求她向弗兰克传日信。
  “我不是媒婆!”娜佳不断地抗议,但她还是不断地照着做,一次、两次地跑到弗兰克那里传话,然后便与弗兰克长谈起来,当然是谈玛娅的事。她是什么人,她的喜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瞧,”娜佳对他说,“我不能为玛娅说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你得自己去问问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来自莫斯科陈旧的苏维埃文化,上的是苏维埃大学,她母亲和祖母都是共产党员。对玛姐的祖母来说,男人就是敌人,对她母亲来说也是如此,那是个母系社会。玛娅的母亲常对她说:‘女人是根,男人是叶。’整个文化体系贯穿着不信任、支配和恐惧。玛娅就来自那个地方,受的是那种文化的熏陶。而我们有美国人的传统,有一种你可以了解你朋友生活中最细微事情的浓厚友情,换句话说你可以深入到对方的生活中去,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总要有个结果,一般都很糟。”
  弗兰克对这番描述不住地点头,其中某些看法他是认同的。
  娜佳叹了叹气继续说:“这就是导致爱情的友情,然而爱又把这类麻烦扩大了,特别是在爱的深处怀有恐惧的时候。
  弗兰克——个头高高的,皮肤黝黑,可以算得上英俊魁伟;块头大,浑身是劲,精力充沛。这位美国昔日的政治家,现在却投到了一个神经质的俄罗斯美人的怀抱——弗兰克谦卑地点点头表示感谢她,神情显得沮丧气馁。他也应该如此。
  娜佳想竭力忘掉这件事,但是别的事情也变得麻烦起来。
  弗拉得决不同意他们白天在地面上呆那么长时间。现在他说:“我们应该大部分时间呆在山下,把实验室也埋了。户外工作应该限制在早晨一个小时和傍晚时分太阳不高的时候。
  “如果我整大呆在室内会闷死的,”安说。许多人同意她的看法。
  “我们有许多工作要做。”弗兰克指出。
  “但多数工作是可以通过遥控进行的,”弗拉得说,“而且应该用遥控装置,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等于站在离原子弹爆炸现场十公里的地——”
  “是吗?”安说,“那是士兵干的事——”
  “每六个月一次,”弗拉得说完,眼睛盯着她,“你会做那种事吗?”
  就连安也好像被说服了。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六章

  没有臭氧层,没有磁场,受到辐射的煎熬。糟糕得仿佛他们就在星际空间,每年要吸收10个雷姆的辐射量。
  所以弗兰克和玛娅指示他们合理分配户外的时间,在山下有许多户内工作要做,要把最后一排居室完工。有可能的话还要在圆拱形居室底下挖些地下室,让他们有更多的防止辐射的空间。许多牵引车配备了遥控装置,从户内监控站遥控指挥,它们决定规则,而系统处理细节问题,人工操作员只需观察下面的屏幕,所以这些工作是可以通过遥控指挥的。但人们都不喜欢由此产生的生活方式,就连满足于大部分时间呆在室内工作的萨克斯·洛塞尔也显得有点困惑。一到晚上,许多人开始争论起来,他们要求立即着手火星地球化的努力,对这个问题他们的要求又强烈起来。
  “那不是我们所应作出的决定,”弗兰克尖锐地指出,“联合国才有权决定这件事。此外,那是一项长期的工程,至少是要经历几个世纪的规模,不要浪费时间谈论这件事了!”
  安说:“你说的完全正确,但我不想浪费我的时间呆在这些洞穴里。我们应该按照我们想要的生活方式生活。我们的年纪已不小了,不能再为辐射时时担心了。”
  又是一场面红耳赤的争论。娜佳感到自己仿佛离开了这个由坚硬的岩石构成的行星,飘回到了阿瑞斯那紧张的失重状态。找错、抱怨、争吵——直到大家都厌烦了或疲倦了,然后睡觉才能作罢。每当这个时候,娜佳便离开卧室,去广子那儿寻找一个具体事务的机会。但是,要避免这些烦人的事情,而且不去想它们是很困难的。
  一天夜里,玛娅跑到她面前哭诉。在永久住屋里有供私人秘密谈话的房间,娜佳同她一起来到圆拱顶屋的东北角,他们仍在那里进行内部工程的施工。娜佳紧挨着她坐着,颤抖着听着她说话,偶尔伸出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紧紧地抱着她。
  “瞧,”在谈到一个重要问题的时候娜佳说,“为什么你不自己作出决定?为什么不放弃作弄一个人去对付另一个人的作法呢?”
  “但是我决定过!我爱的是约翰,而且一直是约翰。但是现在他看到了我与弗兰克在一起,他觉得我背叛了他。他心眼儿也太小了!他们像兄弟,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展开竞争,而这一次就是一个错误!”
  娜佳竭力不去了解细微末节,她不想听。然而她还得耐着性子听。
  这时约翰站在他们面前。娜佳起身来走开去,但他好像没注意到她。“瞧,”他对玛娅说,“很遗憾,但我忍不住要说,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结束。”玛娅说着,立刻镇定沉着起来,“我爱你。”
  约翰露出悔恨沮丧的笑容:“是的,我也爱你。但我希望事情简单些。”
  “是够简单的!”
  “不,不简单。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同时与一个以上的男人恋爱,任何人都可能,事情就是这样。但你只能忠实于一个人。我想要……我要对别人忠实,对忠实于我的人忠实。这很简单,但是……”
  他摇摇头,找不出恰当的词儿。他走回到东边一排居室里去,从一个门里消失了。“美国人,”玛娅恶声恶气地说,“操你的孩子!”于是她起身往上跑过了这道门去追他。
  但很快她又返回了。他已经退到一间休息室里和一群人呆在一起,看来不会离开了。
  “我累了,”娜佳想说,但玛娅听不进,她越来越心烦意乱。她们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反反复复地讨论着。终于娜佳同意去见约翰,要他过来与玛娅谈谈这件事。娜佳一脸不高兴地走过这些居室,对砖墙和色彩斑斓的悬挂物丝毫没有注意。谁也没注意到她在做中间人。他们能不能让机器人去充当这个角色?她找到了约翰,他为忽略她表示歉意。“我很心烦,我很遗憾。我想你会最终听到一切的。”娜佳耸耸肩:“没问题。但是你看,你必须去她那儿同她谈谈。那就是处理与玛娅关系的方式。我们只是谈谈,谈谈,如果你约定要建立一种什么关系,你必须自始至终把你的方式讲出来,怎么去脱离这种关系也应和盘托出来。如果你不这样做,从长期观点看,对你是更加有害的。相信我。”
  这番话正中要害,说动了他。他脑子开始清醒冷静了,便去找玛娅。娜佳上床去了。
  次日,她出去开挖沟机,工作得很晚。这是这天的第三件活儿,第二件事是麻烦事。沙曼查想在转弯的时候把一件重东西放在推土机的刮板上运走,不料想这个东西直往下冲,把推土机刮板上的支撑杆扭弯与铸件断开了,液压的液体溢出来溅得满地都是。液体还未流开就在原地凝固了,他们不得不在靠空气支撑的牵引车的后部放进千斤顶,然后把整个刮板装置都卸下来,把车于降低让千斤顶顶着。每一个操作步骤都是很费力的。
  这件事刚完成,就有人呼娜佳去帮助处理钻机的问题,他们在铺设一条从点金术士的工作地点通向永久居屋的供水管道过程中碰到许多大砾石,他们用钻孔机想在砾石上钻洞穿过去。沿洞打进去的气锤显然整个地冻住了,就像一支利箭射到一棵树上怎么都拔不出来。娜佳站在砾石旁往下看着锤柄。“你有什么办法把气锤松开而不弄断它呢?”斯潘塞问。
  “把砾石打碎,”娜佳疲惫地说。她走过去钻进一辆己经装上一把后铲的牵引车,从石头上开过去,往下挖到大砾石的顶部,然后退出来把一个小小液压冲击锤装到后铲上。刚把锤子装到砾石上部的位置,这时,沿洞钻下去的锤子突然猛地把钻头拉回来,连砾石都一起拖动了,把她的左手外侧挤到冲力锤的下侧。
  她本能地把手往回一拉,剧烈的疼痛急速地爬上了手臂,胸日都感到疼。身体的那一侧整个地火烧火燎地疼,她的眼前一片空白,耳畔传来喊叫声:“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她一定尖声叫过。“救命,”她咬着牙喊着。她坐起来,碰坏的手仍然卡在岩石和气锤之间。她用一只脚顶住牵引车的前轮,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推带挤地想把石头挪开。她感到气锤嘎嚎嘎嚓地在岩石上锤着她的骨头,接着,人噗的一声往后倒去,仰面朝天,手松开了。她疼得眼冒金星,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觉得要呕。她想她可能昏过去了。她用那只好手费力地移动双膝,看到那只压坏的手正在泪汹地流着血。手套撕开了,小指头显然不见了。她呻吟着,弓起背;小手指就在身子下面。她把小手指紧贴在手上然后顶着地上往下挤,全然不顾那瞬间的剧痛。即使像这样流血的时候,手也会冻住的……多久?“冻住吧,该死的,冻住吧,”她哭喊着,摇头甩掉眼睛中的泪水,强迫自己看看那只手指。到处都是血,血在蒸发。她把手狠命地插进地里,竭力站起来。那个手指的疼痛已经减轻了。手很快就会麻木,她必须小心不让整只手冻僵!她十分害怕,准备把那只手塞到身子里;这时人们赶到了.把她抬起来。她昏过去了。
  从此,她成了残废。九指娜佳,阿卡迪在电话里这样叫她。他给她发送耶夫图申科写的几行话,那是为哀悼露易·阿姆斯朗而写的:“按照你过去的做法去做吧/去娱乐吧。”
  “你是怎么找到的?”娜佳问他,“我无法想像你会读耶夫图申科。”
  “当然我读了他的书,比麦宫那格尔好!不,这句话是在一本有关阿姆斯朗的书中找到的。我接受了你的建议,在工作的时候就听他的演唱,最近还在夜里读到过几本有关他的书。”
  “我多么希望你会从那上面下来,到这里来。”娜佳说。
  弗拉得为她做了外科手术,告诉她会好的。
  “好在没受感染。无名指也受了点伤,也许它将要承担小指的功能。但无名指从来起不了什么作用。两根主要指头将跟过去一样的硬朗。”
  每个人都过来看望她、然而,每当深夜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当火卫一从西方升起又在东方落下这四个半小时期间,她与阿卡迪说话比任何其他人都多,最初,他几乎每天夜里给她打电话,后来常常随时打电话给她。
  她很快就起床到处走动了,手还是固定在石膏里,不过它可能变细了。她照常出去为人排忧解难、出谋划策,希望脑子不要闲着。迈克尔·杜瓦尔一趟都未来过,她觉得奇怪。这是心理学家所主张的吗?她不禁感到沮丧:她需要健全的手做她的工作,她是手工劳动者。石膏是个累赘,碍了她的事,她便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大剪刀把包着手腕的那部分剪掉了。但是,当她外出时,必须把那只手连同石膏都固定在一个盒子里,她做不了什么事。这真令人压抑郁闷。
  又是一个星期天的夜晚。她坐在新近装满了水的旋流温水浴池里,抱着一瓶劣质葡萄酒,眼睛看着四周的伙伴们。他们穿着泳衣,浸泡在水里洗背,溅起阵阵水花。从各方面来说,她决不是惟—一个受伤的人,这么多个月来,由于辛苦的体力工作,他们现在都有点憔悴。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冻伤的痕迹,皮肤一块块地变黑,最后终于脱落,露出粉红色的新皮,在热腾腾的池水浸泡下更显得丑陋不堪。还有好几个人上了石膏,手上的,手腕上的,手臂上的,甚至腿上的。全都是断骨或扭伤。事实上,还没有人送命。他们这样还算是幸运的。
  所有这些人的肉体都不属于她。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相互了解,她想。他们相互之间是彼此的外科医生,他们睡在同一间卧室里,在同一间密封室穿衣,一起洗澡;他们是一群不起眼的高级动物,但在这个他们所占据的无生命的世界里却非常引人注目,尽管这个世界不能令人感到兴奋,但也起码是可以给人安慰的,至少多数时间是这样。中年人的肉体。娜佳自己身子滚圆像个大南瓜,是个极其丰满、肌肉结实发达的矮个子女人,有点方形却又圆乎乎的匀称。她还是孑然一身。这些无来她最亲近的朋友只不过是耳畔中听到的一个声音,屏幕上看到的一张脸。当他从火卫一上下来的时候……唉,很难说。他在阿瑞斯上就有过许多女朋友,并且珍妮特·布时雯己经同他上了火卫一。
  人们又在争论什么。他们现在就在水池浅水的地方。又高又瘦的安俯下身子向温和厚道的矮个子萨克斯·洛塞尔急速地扔过去什么东西。通常,他好像不在听她说话;有一天当他没注意的时候她打了他一下。奇怪,这群人又在发生着变化,为什么这种感觉也在发生变化。她决不可能用电子仪器去测量出来:这群人的真实本质就像是一件分隔开的物体;有自己的一种生活,却又与构成这个群体的各个个体的特征又有差别。这就使得迈克尔作为精神病医生的工作几乎不可能。不像迈克尔的特性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她所遇到过的最沉默寡言的人,最不爱夸耀自己的精神病医生。无疑,在这群精神病医生和无神论者构成的群体中,他是宝贵的人才。但是她仍然觉得在她出事后不来看看她,实在奇怪。
  一天晚上,她离开餐厅往下朝他们正在挖掘的从圆拱形居屋通向农场联合体的那条隧道走去。在隧道的尽头玛娅和弗兰克正在那儿恶声恶气地低声争辩着,声音沿隧道传过来但听不明白,只能从他们的感情上判断他们的意思——弗兰克气得扭歪着脸,玛娅转身背向他的时候好像在发狂,在哭泣。她又转身面向他吼道:“从来没有像那样过!”于是发疯似的朝娜佳这边跑,嘴巴扭成一个结似的一路咆哮着,弗兰克则笼罩着一脸的痛苦。玛娅看到娜佳站在那儿竟从她身边跑过去。
  娜佳大吃一惊,转身走回到居室。她沿着镁制楼梯来到二号住屋的卧室,打开电视观看从地球传来的二十四小时节目。她很少这样做。过了一会儿,她把声音调小,仰面看着圆拱屋顶内排列有序的砖块。玛娅走进来,开始向她解释说,她与弗兰克之间没有什么,只是弗兰克那么想,尽管一开始就没什么,可他就是不愿放弃;她只想要约翰,约翰与弗兰克现在关系这么僵不是她的错,那是弗兰克毫无理性的愿望造成的,这不是她的错。但她仍感到很内疚,因为这两个人一直亲如兄弟是非常好的朋友。
  娜佳耐心地认真听着,说着“是,是”及“我明白”等话,直到玛娅仰面朝天地平躺在地板上哭起来,娜佳才坐在椅子的边上仔细地审视着她,看看有多少真实的成分。这次争吵究竟是有关什么的?她这个朋友是不是不够义气,连她这位老搭档的话都不完全相信?但不知怎么地,她觉得整个事情可以看出玛娅在掩盖着她的真实意图,在行使着另一种支配权。事情就是这样,她在隧道那边看到的那两张发狂的脸,最清楚不过地证明这两个亲密的人之间可能发生了争吵。所以玛娅的解释几乎可以说是谎言。娜佳说了些安慰她的话就上床睡去了,她想着,你已经浪费了我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占据了我那么多的注意力,就玩的是这些鬼把戏:你让我损失了一根指头,你这个婊子养的!
  新的一年早已来临,北半球漫长的春天也快结束。一人们仍没有充足的水源供应,因此安建议对极冠进行一次考察以便建立一座机器人提馏站,沿途设立一条火星车能够自动驾驶的路线。
  “跟我们一起去,”她对娜佳说,“你还没有好好看看这颗行星,除了这里到切尔诺贝利一块,你什么都未看过,你没看到希比斯和恒河,而且你在这里现在也没做出什么新鲜的事。真的,娜佳,我不能相信你一直是那么的苦。我的意思是,你毕竟为什么到火星上来呢?”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这里有两种活动,一种是火星的开发,另一种是为开发火星的生命支持。然而现在你完全陷入了生命支持,而没有丝毫地注意到我们首先到这里来的原因!”
  “不错,那是我乐意做的。”娜佳不安地说。
  “很好,不过眼光还是放远一点吧!你回地球去究竟能干什么,不就是个管子工吧!你费了这么大的艰辛总不是为了驾驶他妈的铲土机吧,你还要在这里做多长时间的苦工,安装盥洗室,设计牵引机程序?”
  “好了,好了,”娜佳说着,想到了玛娅和其余的人。不管怎么说圆拱屋的四方形结构已经完成。“我可以利用一个假期。”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七章

  他们分乘三部大型的长速火星车出发了。他们是娜佳和五位地质学家:安、西蒙·弗雷兹尔、乔治·波可夫克、菲莉斯、波叶尔和爱德华·裴仁。乔治和爱德华自从在航空航天管理局工作时起就是菲莉斯的朋友,他们支持她进行“应用地质学研究的宣传”。应用地质学的意思就是勘探稀有金属。在另一方面,西蒙是安的一位默默无闻的同盟者,他一心一意致力于纯粹的研究,保持一种后卫传球组织进攻的姿态。娜佳对这些事了如指掌。尽管除了安外,她很少和这些人单独在一起。但是说归说,她本可以在基地时使得每个人都忠实于她,如果她必须这样做的话。
  这几部勘探火星车每部都由两个四轮的独立舱组成,由一个可活动的车架连接,外表看起来像巨大的蚂蚁。火星车是劳斯·莱斯公司和一家跨国航空联合公司制造的,有一道非常漂亮的涂面保护层,前舱有生活室;整个车四面有彩色的窗子,后舱有燃料箱,还有许多黑色的可以旋传的太阳能电池板。八个钢丝轮都是25米高,非常宽。
  他们向北进发。经过露娜平原时,就用小型绿色转发器标明前进路线,隔几公里就丢下一个。他们利用铲雪设备或者用火星车前端上的小起重机清除路上遇到的可以影响机器人驾驶的火星车行走的岩石。可以说,他们实际上是在修一条路。但是,在露娜平原上他们很少使用清石设备。连续几天他们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的速度几乎是全速地向东北方向急驶。向东北方向行驶是为了避开潭蓓谷和玛拉提斯谷谷系。从这个路线走,他们可以经过露娜平原到达克里斯高原长长的斜坡。这两处地方看上去像他们营地周围的地形,崎岖不平,遍地是小岩石。但由于在这两处地方都是下坡路线,所以他们的视野比过去要开阔得多。对娜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快乐,开着车不停地往前行驶,连续不断地看到新的乡村美景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小山丘、凹坑、硕大的孤零零的砾石,偶尔还看到陨石坑外侧的低矮的圆形台地。
  当他们一路下坡行驶到北半球的低地时,便转弯一直向北越过巨大的阿斯达利亚高原,接下来又是连续几天的直线行驶。他们身后绵延着长长的车轮轨迹,就像除草机除草时第一道削剪的痕迹;路上扔下的转发器闪烁着明亮的光,在乱石当中显得极不协调。菲莉斯、埃德华和乔治讨论着打算向侧翼进行几次勘探旅行,卫星图片显示在佩里蓓金环形山附近有不同寻常的露出地面的矿场岩层的一些这像。他们想进行一番考察,安很不高兴地提醒人们注意真正的使命。看到安在路上几乎像在基地时一样的与人疏远、那样一本正经,娜佳又难过起来。每当火星车停下来时,安便会独自一人四处溜达:大家在一号火星车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是离他们远远的。有时候,娜佳试图把她拉过来坐,“安,这些岩石为什么是这样分布的?”
  “陨石造成的。
  “但陨石坑在什么地方?”
  “大多数在南方。”
  “那么岩石又是怎么跑到这里的呢?”
  “飞过来的,这就是这些岩石这么小的原因。只有较小的岩石才可以被抛到这么远的地方。”
  “但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这些北部平原都相当年轻,而大陨石坑都非常古老。”
  “不错。你在这里看到的岩石都来自晚期的陨石活动。陨石撞击形成的疏松岩石经过日积月累,最后变得比我们所能看到的要大得多,适于耕作的松软表土就是这样形成的。表土有一千米厚。”
  “很难相信,”娜佳说,“我意思是,怎么有这么多的陨星。”
  安点点头:“那是经过了几十亿年漫长的岁月。这就是这里与地球的差别之处。地表的年龄有的几百万年,长的几十亿年。其差别之大是难以想像的,但看到这些岩石可以有助于我们的理解。”
  在越过阿斯达利亚高原的途中,他们进入狭长笔直、两壁陡峭、谷底平展的大峡谷里。大峡谷样子看起来就像传说中运河干枯的河床。乔治不止一次地指出这一现象。地质名称就叫四沟,往往是群群簇簇地连在一起的,即使是最小的峡谷火星车也难通过。当碰到过不去的峡谷的时候,火星车不得不转弯沿着它的边缘走,直到谷床隆起或岩壁靠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以通过,才可以继续往北跨越平坦的平原。
  前方的地平线有时候有二十公里远,有时候只有三公里。很少见到陨石坑,他们经过的陨石坑都被从边缘伸出的低矮的土丘所包围——这些都是陨星大量落下突然形成的陨石坑。陨石掉进永久冻土内,永久冻土在陨星的撞击下变成炽热的泥浆。娜佳的同伴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其中一个陨石坑周围向外张开的山丘上好奇地漫步。菲莉斯说,山坡匀称的斜度清楚地显示了古代水的状况,就如枯木中的纹路可以说明树的原始状态一样。她这样说的时候,娜佳明白这又是她与安的分歧之处。菲莉斯相信长期湿润的远古模式,而安认为远古只有过短暂的湿润时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惰。科学是包罗万象的,其中包括可以用来打击别的科学家的武器,娜佳认为继续向北,大约在北纬54度附近,他们进入了样子稀奇古怪的热熔岩地区,那是圆丘地带,周边陡峻的卵形大坑星罗棋布。这些大坑比地球类似的坑要大百倍,大多数纵横都有二三公里,约六十米宽。地质学家们都认为,这些坑可以肯定是永久冻土层的特征。土壤季节性的冷冻和解冻使得土壤急剧下陷形成现在这种形状。“这样的大坑表明土壤中的水分一定很高。”菲莉斯说。“除非那又是火星时间刻度的表现。”安回答说。稍微含冰的土壤若干世纪里一直在微微下陷。
  菲莉斯很气愤,她建议他们应从地下吸水。安也不高兴地同意了。他们发现在凹陷处之间有一个平缓的斜坡,便停下来安装了一台冻土层吸水器。娜佳负责操作。她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旅途上无事可干使她心烦意乱,现在她就开始忙个不停。她整整一天的工作就是:用火星车上的铅铸小后铲挖了一个十米长的渠沟,埋了一支分支吸水器管。这是一根有排孔的装满了砾石的不锈钢管子。她检查了沿管道和过滤网成条状分布的电子发热元件,然后又把先前挖出来的黏土和岩石重新填到沟里去。
  在分支吸水管低的那一头有一个集水池和水泵,还有一条通向一个小蓄水箱的绝缘输水管。发热元件将有电池提供电源,太阳能板给电地充电。当蓄水池注满水时,如果还有足够的水,水泵就会关闭,电磁间就会打开,让输送管的水全部回到吸水管里,之后,发热元件也会关闭。
  “几乎完成了。”这天下午,娜佳把一个输送管固定在最后一根镁柱子上的时候,她宣布道。她的双手冻得很厉害,那只残疾的手更是不住地颤抖。“大概会有人做饭吧,”她说,“我这里的活儿都干完了。”这条输送管必须塞到一个厚厚的白色聚氨酯泡沫圆筒里,然后套上一个更大的保护壳。管子的绝缘工作使得一项很简单的管道工程变得复杂化,令人惊叹不已。
  娜佳拣起云角螺母、垫圈、开尾销、扳手,沿着这条管道线走着,检查接头处的联轴套。这一切都很牢固。她把她的工具全部拖到一号火星车上,回头看看这天工作的成果:一个蓄水箱,柱子上的一个短管,地上一个箱子,一条向山上伸展的挖得乱七八糟的又长又低的土堆。在这块坑坑洼洼的土地上,看起来原始但没什么独特之处。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新鲜水喝了。”她说。
  他们已向北行驶了约两千公里的路程,最后一路下行到达洼斯提塔斯·波瑞利斯。这是一个古老的多坑的火山岩平原,其范围跨越北半球北纬60度-70度之间的区域。安和其他的地质学家们每天都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在这片平原上光秃秃黑乎乎的岩石上采集样本,然后又向北行驶,一路上讨论着他们的发现。安好像工作得更加专注,更加高兴。一天晚上,西蒙指出,火卫一目前位于低山丘的上空,正向南运行,第二天一天就可以到达地平线的下方。这可以十分清楚地说明这颗小月亮的轨道是多么的低——他们就在北纬69度地区!但火卫一却在火星赤道约5000公里的上空。娜佳微笑着向火卫一挥手再见,她知道她仍可以利用新到达的火星同步无线电卫星与阿卡迪通话。
  三天后,他们离开了那片光秃秃的岩层区,行进在绵延起伏的黑色沙丘之中,仿佛来到了一望无垠的海滩上。他们来到了北部大沙丘地带,大沙丘地带就像一条饰带包裹着洼斯提塔斯与极冠之间广袤的世界。这条饰带约800公里宽,他们就要从这个地带跨过去,沙丘的颜色橡煤炭般黑,略带一点紫玫瑰色。在南方看久了红色的碎石,北方的这种颜色令眼睛顿感轻松,十分舒服。沙丘呈南北走向,峰顶成平行状,有时分开,有时连在一起,从上面驶过比较容易。但沙丘的沙非常坚硬,他什必须选择大沙丘,沿着弓形的西侧过去。
  然而几天之后,沙丘渐渐大起来,成了安所称的新月形沙丘。这些沙丘看起来就像冻住的巨大波浪,正面有一百米高,岭脊有一公里宽。每个波浪形成的新月形状有几公里长。由于具有许多火星地貌特征,这些沙丘比撒哈拉大沙漠和戈壁沙漠的沙丘要大上百倍。这支探险队就在这些巨浪的浪脊上保持一条平坦的路线,从一个浪脊驶到另一个浪脊,火星车就像几只小船在这一片狂风暴雨的高潮中突然凝固的黑色大海上颠簸着。
  一天,在这片僵死的丘海上,二号火星车抛锚了。控制盘上的红灯显示,问题出在两个舱之间的活动车架上。事实上,后部舱有点向左倾斜,把左边的轮子挤进了沙岩里。娜佳穿上宇宙服,到后面去看看。她从车架连接舱底盘的接头上把灰尘盖取下来后发现,把两个舱拴在一起的螺栓全断裂了……
  “过一会儿就好,”娜佳说,
  “你们还是到周围看看吧。”
  很快,在不远处出现了菲莉斯和乔治穿太空服的身影,身后跟着西蒙、安和爱德华。菲莉斯和乔治从三号火星车上拿出一台转发器在离“路”左边三米的地方打开。娜佳去修理断裂的车架,尽可能快地解决问题。那天上午天气非常冷,气温也许在零下70度,她感到刺骨彻心的寒冷。
  螺栓的两端不能从这个舱的这边抽出来,因此她拿出一个钻子开始钻新洞。她开始哼着《阿拉伯的美男子》。安、娜佳和西蒙正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沙丘沙。能看到不是红色的上。地是令人愉快的,娜佳想。看到安全神贯注工作的样子,心想,她自己有事可做了。
  他们差不多到了北极圈,那是LS=84的位置,只差两个星期就是北半球的夏至,白昼越来越长。娜佳和乔治整个晚上都在工作,而菲莉斯在热晚饭。晚饭之后,娜佳从车里出来,又重新工作。在褐色的雾气中尽管太阳快下山了,仍可以看到红色的太阳,小小的圆圆的、娜佳完成了工作,把工具放在一边,刚打开一号火星车外密封室的门,就听到了安的声音,“噢,娜佳,就要进去吗?”
  娜佳抬起头,看到安正在西边的沙丘山脊上,正朝她挥着手;一个黑色的倩影,映衬着血红的天空。
  “是这个意思。”娜佳说。
  “立即上这儿来,我要你看看这里的日落,这将是一次十分壮观美丽的日落景象,来吧,只要一分钟时间,你就会感到高兴的,西边还有云彩。”
  娜佳叹了日气,关上外密封室的门。
  沙丘的东面很陡。娜佳小心翼翼地踩着安上山时留下的脚印。那儿的沙粘得很紧,大多数很结实。快到山顶时,坡更陡了。她弓起身子,手指插进沙里往上爬,终于登上了又阔又圆的丘顶。这时,她才可以直起腰。站在沙丘上,她举目四望。
  只有最高的沙丘上的顶部仍然沫浴在落日的余辉之中;大地的表面一片黑暗,其间点缀着一段段短短的青灰色半月形曲线;大约五里之外就是地平线。安正蹲着身于,手里握着一把沙。
  “沙子由什么构成?”娜佳问。
  “浅黑色坚硬的矿物微粒。”
  娜佳喷着鼻息说:“我可能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们到达这里之前你不可能告诉我。本以为是微粒与盐份聚合成的,但相反却是一块块的岩石。”
  “为什么这样黑呢?”
  “火山作用形成的。在地球上沙子大多是石英沙,你看,那里有大量的花岗岩。但火星没有那么多花岗岩。这些颗粒也许就是火山硅酸盐。黑曜岩、粉状石英,还有一些石榴石。非常好看,不是吗?”
  她伸出手把一捧沙递给娜佳检查,当然表情十分地严肃。娜佳透过面罩注视着这捧黑色的粗沙。“很好看。”她说。
  她们站在高处观看日落,她们的身影直直地朝向东方地平线。天空是暗红色的,阴沉、晦暗,只有西边落日的上方还微微显露夕阳的余辉。安刚刚提到的那片云彩呈现出一道道嫩黄的条纹,飘浮在高高的天空之中。沙粒中某种东西泛着微微的光泽,整个沙丘明显地带着紫色。太阳己经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金色的扣子,在她的上空闪耀着两颗星星:金星和地球。
  “最近这两颗星每晚都在靠近,”安轻声地说,“它们的会合一定是非常壮观的。”
  太阳已经触到了地平线;沙丘的顶端渐渐暗淡成了黑色的影子。小扣子似的太阳在通向西方的那条黑色的赤道线下坠落。现在,天空是一座褐红色的苍穹,高高地浮在天空中的云彩就像苔藓剪秋罗那样的粉红色;突然,天空到处冒出了一颗颗星星。褐红色的天空变成了一朵鲜艳的紫罗兰,那颜色就像电光一样,映照着整个沙丘顶。柔光似水,如月牙般横亘在黑黝黝的大平原上。突然,娜佳感觉到一阵微风旋进她的整个神经系统,从下往上钻进脊梁,然后从脊梁出来钻进皮肤;两颊刺痛,她可以感到脊髓抖动。美也能使你颤栗啊!对于美的感受竟能有这样一种身体上震撼人心的反应,就如同某种性的刺激。这种美是如此的奇特、怪异。娜佳以前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这种美,也未曾真正地感受过;而现在她认识到了这种美的存在。她一生都是在用西伯利亚作比较来品味生活,所以实际上她是生活在一种不断进行类比的状态之中,根据过去的经历来理解一切。但是,当她站立在这片石质化的黑色海洋表面之上,头顶着高高的紫罗兰色的天空之时,感到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都是那么陌生,把这一切与她过去曾看到的任何东西相比是绝不可能的。刹那间,头脑中过去的。记忆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她像小女孩似的转着圈,想使自己晕眩,而头脑中一片空白。此时,重量自皮肤向体内渗透,她不再有空洞洞的感觉,相反,她感到极其坚实、完整、平衡。她是个会思考的小顽石,像陀螺似的旋转。
  她们踩着脚跟顺着沙丘陡峭的那一面滑下来。在沙丘的脚下,娜佳冲动地紧紧抱住安:“喂,安,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她甚至可以透过着了颜色的头盔看到安咧嘴在笑。很少见到她这副表情。
  从那以后,情况在娜佳看来又显得不大一样了。不过她知道那是她自身的原因,那不过是用一种新的方式看待事物,观察事物而己。然而,整个美感就是在这种感觉中形成的,而美感又促进她新的注意力。
  第二天,他们离开了那片黑乎乎的沙丘,驱车向她的同伴们所称的层状或者说由薄片叠成的地带继续前进。
  这一带地势平坦,冬季时,被极冠的二氧化碳所笼罩。现在是仲夏时节,天清气朗,一幅完全由曲线构成的美景呈现在眼前。他们沿着黄色沙漠中宽展平坦的冲积地往前进发。沙漠四周是绵延不断、婉蜒曲折的平顶高原,高原四周呈梯级阶地状,层纹细而不久粗糙,看起来就像一块刚砍下来经过磨光的木头,露出漂亮的木纹。
  人们谁都没有这样在远处看过这样的土地。他们花了好几个上午采集样本,进行钻探,有时徒步到四周走动,一边欢快地跳着火星芭蕾舞,一边说着话,一边迅速地移动。娜佳和任何人一样地兴奋。安向她解释说,每个冬天的浓霜都会在地表留下一片有些坚硬的薄层。接着,风的侵蚀把地面切成一条条干涸的沟壑,四面被剥离,每一层又比下面的一层深,所以沟壑四壁由成百上干的狭长的阶地构成。
  “这片土地就像一幅等高线图。”西蒙说。
  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出来,从略带紫色的黄昏时起一直到接近午夜才返回。他们钻了很多孔,中心部位都是沙和冰。他们尽可能地往深处钻。一天晚上,娜佳与安爬上了一片平行的阶地。娜佳漫不经心地听她解释远日点和近日点的岁差。柱回看,越过沟壑,在暮色中,沟壑泛着柠檬色和杏黄色的微光,在沟壑之上飘浮着淡绿色透镜状的云,好像地层上的曲线板。
  “看!”她惊呼起来。
  安回头看到了这个景象。这片连在一起的低垂的云彩正在头顶上飘浮。最后火星车发来吃饭的呼叫才使他们返回。走在这片等高线图似的阶地上时,娜佳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或者说,越往北走,这颗行星变得越陌生,越美丽,或者说又陌生又美丽。
  他们行进在由黄沙构成的平坦的阶地上。沙子非常细而且硬,没有岩石,所以可以全速前进,只是在从一块阶地上转到另一块阶地时才放慢一下速度。偶尔碰到阶地之间圆形斜面时也会有些麻烦,甚至有一两次他们不得不照原路退回来,找到一条新的路线。但是总体来说,找一条向北的的路线并不困难。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八章

  第四天,他们来到这片层状的地带上。这里,高原在平坦的冲积河床两侧形成一道道连绵不断的弧状屏障,他们沿着断面把车开到了一块更高的平地上。顿时,眼前出现了一道新的地平线,在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座白色小山,一个圆形的庞然大物,就像一块白色的阿亚斯岩石。一座白茫茫的山——那是一座冰山!一百来米高,一公里宽——当车子绕着冰山开的时候,他们发现,冰山越过地平线,继续向北延伸。那是冰川的末端,也许是极冠本身的冰舌。坐在其他几部车里的人都在大声地呼喊。
  在一片噪杂混乱的声音中,娜佳听到菲莉斯在喊;“水!水!”
  确实是水,尽管他们早已知道,那里会有水,但是,突然碰到一整座白皑皑的冰山,仍然令人感到无比的惊奇。事实上,这是他们五千公里行程中所看到的最高的山。看到冰山后的第一天,他们异常兴奋,整整一天,他们才渐渐地平静下来。他们把火星车停下来,全都出来观看。他们指指点点,说个不休,从地面上拾样品,钻探,饶有兴致地摸过摸那,然后往上爬几步。冰山就像它周围的沙一样,薄层也是顺地平线的方向排列的,一排排尘埃的积淀约有一公分厚,尘埃之间的冰床麻麻点点,呈颗粒状。在大气压力下,冰几乎在任何温度情况下都会升华,表面上留下深达几厘米厚的麻麻点点、不坚硬的外壁,在外壁以下的冰层则非常坚硬。
  “这里有大量的水。”他们摸摸这个地方,踩踩那个地方,兴奋地说。水,火星表面上有水……
  翌日,冰山在他们的侧面形成了一道绵延不断的屏障;他们沿着这道屏障走了一整天,越往前走,越觉得有大量的水存在。特别是在这一天的行程中,壁障越来越高,达到大约300米的高度,而水的迹象愈明显。事实上,这是一条白色的山脊,它的东侧是平底的山谷,视线越过这道山脊往西北看,又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冰山,山脊的顶端直插云霄。山谷就在山脊的下方。又是一座冰山,约有三十公里远,在他们的西侧又形成一道屏障。
  原来,他们到达了波瑞利斯大断层,这是一条经过风蚀的峡谷,长约500公里,向北一直切入冰冠,距北极还有一半多的距离。断层底面是平坦的沙层,如混凝土般的坚硬。人走在二氧化碳霜层上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大峡谷的冰壁十分高峻,但都不是垂直的,背面成不到45底的角。像层状带中的山坡,冰壁都成阶梯形,因风蚀和升华而高低不平。风蚀和升华这两股自然力经过千万年的作用,渐渐形成了整条大峡谷。
  这些探险家们并未沿着峡谷向峡谷的顶头行进,而是横跨峡谷朝西侧崖壁方向走去,目的是想找到一台与采冰设备一起空投的转发器。峡谷中部的沙丘低矮有规则;火星车在这片起伏不平的大地上忽上忽下,忽上忽下地经过。当他们来到一座凸出的沙丘顶部时,发现了距离北侧冰壁的山脚不到两公里处的空投物:骨架子似的降落舱上庞大的柠檬色容器。在这满眼白色、黄褐色、粉红色的世界里,能看到这种颜色的东西是令人惊奇的。“好刺眼!”安惊叹道。菲莉斯和乔治却高声喝彩。
  整个长长的下午,阴暗的西侧冰坡呈现出各种各样淡淡的颜色,最纯净的水冰清澈得带点青色;但山坡的大部分是半透明的象牙色,到处都微微带有粉红色和黄色尘埃的痕迹。不规则的二氧化碳冰块是鲜亮的纯白色;干冰与水冰形成鲜明的对照,因而不可能弄清山坡的实际等高线;也很难说清山究竟有多高。山似乎高得没有止境,也许在距波瑞利斯谷底三百至五百米之间的什么位置。
  “这里含有大量的水,”娜佳兴奋地说。
  “地表底下水更多,”菲莉斯说,“我们的钻探工作表明,极冠向南跨越许多纬度,比我们所看到的范围要远得多,而且埋藏在一层层的岩层之下。”
  “所以,我们将来拥有的水会超过实际需要!”
  安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巴。
  采矿设备的丢放位置决定了采冰营地的营址。波瑞利斯大峡谷的西部崖壁位于东经41度,北纬83度。火卫工最近刚刚跟随火卫一来到地平线以下,直到他们向南返回到北纬82度时,才能再次看到它。夏日夜晚总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天空露出紫色的微光,其余时间太阳像个轮子似的在地平线上方旋转,角度从未超过20度。
  他们六人在火星车的外面干了好长时间,把采冰器搬到崖壁的边上,然后把它架起来。采冰器主体是一个机器人控制的隧道钻孔机,体积与一辆火星车差不多。钻孔机钻开冰层,向后传递直径1.5米的圆柱形磁鼓。当他们打开钻机工作时,钻机发出—。阵响亮、低沉的嗡嗡声,如果把头盔取下丢到冰上或用手去摸钻机,声音就会更大。一会儿,白色的冰鼓砰地被扔进了一个贮水槽里。于是,一个小型的机器人铲车把冰鼓送到蒸馏设备里,这个蒸馏设备把冰溶化并且将其中的尘埃杂质分离,然后再将水重新冷冻成一米见方的立体形状,以便更适宜于装载在火星车容器里。机器人运输火星车完全能够准确地开到现场,把这些经过处理的冰块装上去,自己回到基地。这样,基地就能定期得到充足的水源供应,供应量比过去可以使用的要大。埃德华计算了一下,肉眼可以看到的极冠范围大约有四五百万立方公里,尽管其中有许多估计成分。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来检测采冰机的性能,同时,安装了一排太阳能电池板供电,晚饭后,漫漫长夜,无所事事,安就爬到冰壁上去,显然是想多进行一些钻探,尽管娜佳知道她只不过是想避开菲莉斯、埃德华和乔治。自然她想一路爬到顶上去,到极冠上面去看看,在最新的冰层上钻孔。因此那无采冰机经过了全部例行测试后,她和娜佳以及西蒙黎明即起——不过是刚过两点钟光景,不顾清晨寒冷至极的空气侵袭向极冠上爬去。他们的身影像硕大的蜘蛛似的在他们面前爬行。冰壁的坡度约30度,越往上越陡,因此,每当爬到层状山坡上的阶地时,就会歇上一会儿。
  早晨七点。当坡度趋缓时,他们走到了板冠的表面上。往北看,一派冰雪覆盖的平原一望无际;朝南往回看,广漠的地域上,几何形的卷状物层层相叠,连绵不断。这是娜佳自上火星以来所看到的最远的景象。
  高原上的冰层也像其下面的层状沙士一样,一层一层地排列。在洁白的冰面上,模模糊糊地散布着一条宽宽的粉红色圆形。波瑞利斯大峡谷的另一面峡壁向东延伸。在他们看来,峡壁是垂直的,又长、又方、又庞大。
  “这么多的水!”娜佳说,“这么多的水!”娜佳又说,“超过了我们的用水量。”
  “那就看,”安把小钻头拧在钻机架上,将钻头插进冰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看火星改造者们有没有好的办法。这就像炎热的夏天晨露一样,挥发到空气里就形成美丽的云彩。”
  “会有那么糟吗?”娜佳问道。
  安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说:
  “我们确实应该跑到极冠上去。”
  菲莉斯摇头说:“我们没有带吃的,上面也没有空气。”
  “请求空投嘛。”
  埃德华也摇头说:“极冠是被众多的峡谷所分割的!这些峡谷的深度与波瑞斯大峡谷差不多。”
  “并非如此,”安说:“你可以把车直接开上去。卷状谷从空中看是很醒目的,那是因为水与二氧化碳之间的反射率不同的缘故,与地平线的实际斜度绝不会超过6度。其余只不过是层叠更多的地形而己。”
  乔治说:“但如果我们先到达极冠上呢?”
  “我们把车开到一个下伸到沙土上的冰舌边。那些冰舌就像通到山体中心的坡道,一旦到达冰舌,我们就一直开上极冠!”
  “去那里是毫无道理的,”菲莉斯说,“在那里看到的与这里所看到的相差无几,而那里却意味着多遭受辐射。”
  “并且,”乔治补充说,“并且我们可以利用我们沿途所发现的各个空投点的食品和空气。”
  他们就是如此见识。安瞪眼怒视着他们。“我是这个地质考察队的领导。”她严厉地说。她说的也许是实情,但她确实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政治人物,特别是与菲莉斯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她在休斯顿和华盛顿有相当多的朋友。
  “可是去极冠没有什么地质上的理由,”菲莉斯微笑说,“那里的冰层与这里的一样。你只是一味地想去。”
  “什么?”安说,“你说我想去!那里仍然有许多科学问题等着解答。冰的成分相同吗,尘埃的比例有多大——我们一路上所过之处都要收集有价值的资料。”
  “但我们上这儿来是要找水的。我们不是上这儿来闲逛的。”
  “不是闲逛!”安厉声说,“我们获得水是为了让我们能继续进行考察,我们考察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水!你把问题颠倒了!我不敢相信这块殖民地中有多少人会那样做!”
  娜佳说:“让我们看看基地的人是什么意见吧!他们也许要我们去那儿进行什么工作,也许他们不能空投我们所需要的物资,都不得而知。”
  安哼哼地说。“我保证我们最终还是要获得联合国批准的。”
  她说得对。弗兰克和玛娅不赞成这个主意,约翰感兴趣但态度不明朗。阿卡迪听到这件事表示支持,并且声称如果需要,他会从火卫一上投下物资,不过按它现在所处的轨道是不现实的。然而,玛娅就这个问题打电话请示了休斯顿的“火星使命控制中心”和拜科努尔发射基地,这项计划立即引起了广泛争论。哈斯丁反对这项计划,但拜科努尔的人以及科学界的许多人士表示赞同。
  安终于拿起了话筒,她的声音十分傲慢,听起来很不客气,尽管她样子显得胆怯:“我是这里的地质勘探方面的头头,我说需要这样干。将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获得极冠原始条件下的现场资料。那是一个微妙的系统,大气任何变化都会对其造成严重影响。你们不是有过勘探的计划吗,对不?萨克斯,你们还在进行那些风力发动机加热器的研制吗?”
  萨克斯一直没有介入这场讨论,现在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听电话。
  “确实。”当对方重复这个问题时他说。他和广子提出了制造小型风力发动机并把它们从飞船上空投到火星的各个地方的设想。经常不断的西风带就会使风力发动机旋转,旋转的重动能就会在发动机机座的线圈内转换成热能,热能就会直接释放到大气中去。萨克斯己经设计了一座机器人工厂生产风力发动机。他想成千地批量生产。弗拉德指出,获得热量将会付出风力减弱的代价——因为你不可能不作任何付出就获得利益。萨克斯立即争辩道,如果风有时候会引起严重的全球性的尘暴那也只是一个附加的好处,“一点点风换来一点点热量是一宗了不起的交易。”
  “那么,就造上百万个风力发动机,”安动心了,“那不只是刚开个头。你不是说还要在板冠上播撒黑色灰尘,对吗,萨克斯?”
  “那实际上将比我们所能采取的任何行动更快地增厚大气层。”
  “如果你那样干,”安说,“极冠也就在劫难逃了。它们会蒸发,于是我们会说,‘我不知道极冠过去是个什么样子’,我们不会知道。”
  “你们有足够的供应、充足的时间吗?”约翰问。
  “我们会给你们空投补给的。”阿卡迪又说。
  “夏季还有四个月。”安说。
  “你就只想去极地!”弗兰克随声附和菲莉斯说。
  “怎么?”安回敬说,“你们大概是来这里玩弄什么政治游戏的吧,可我来这里就是想看看这个地方。”
  娜佳作出一副怪相。这场电话交谈就这样结束了。弗兰克是会生气的。那绝不是个好主意。安吗,安……”
  次日,地球上的办公室很有把握地提出意见,认为应该提取极冠原始状态下的样品。基地没有反对意见,尽管弗兰克没有再来电话,西蒙和娜佳欢呼雀跃起来:“北上极地!”
  菲莉斯只是摇头。“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乔治、埃德华和我将留守这里作为后备人员,确保采冰机工作正常。”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九章

  就这样,安、娜佳和西蒙驾着三号火星车掉头沿着波瑞利斯大峡谷,然后转头向西奔去。那里,有一条冰川从极冠上弯弯曲曲向远处延伸,因为厚度薄,便形成了一条十分平坦好走的道。火星车巨轮的网眼像雪地车一样平稳地在形态各异的极冠表面上奔驰,从一块块暴露在外的颗粒尘埃上碾过,越过坚冰包裹的矮丘和覆盖着二氧化碳冰霜白茫茫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原野,经过随处可见的升华了的水冰。浅浅的峡谷按顺时针方向,从极地向外弯曲盘旋。有时山谷非常宽阔。越过这些地方,他们就要沿着一条崎岖不平、左右横贯两条地平线的斜坡走。整个斜坡覆盖着亮晶晶的干冰,可能有二十公里长。终于看到了一派银装素裹的世界。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越来越陡峻的斜坡,那上面覆盖的是他们更熟悉的那种脏兮兮暗淡的红色水冰,因等高线的作用形成了许许多多条纹结构。当他们越过谷槽底的时候,整个世界一分为二:身后,白皑皑一片;前方是脏兮兮的粉红色世界。当车子驶上朝南向的山坡时,人们发现水冰比别处更脏。但安指出,每当冬天,一米厚的干冰落在永久冰冠上把被污染的精工饰品状的结构压下去,所以冰川壶穴每年按时填充一次。火星车巨轮一路嘎吱嘎吱地碾过时,地上十分干净。
  越过这些漩涡峡谷,他们来到了一块平展展的白茫茫的平原上,这里从各个方面看都是向地平线伸展的,透过极化了的彩色窗玻璃往后看,只见那世界白得是那样纯净,丝毫未受到污染。
  一次,他们途经一座低矮的环状山丘,上面有过新近受到陨石撞击的痕迹,随之又被冰沉积物填充了。碰到这样的地方,他们当然要把车停下来进行钻探。娜佳不得不限制安和西蒙。要他们一天只能钻四个洞,既节省时间,又不使火星车的贮箱超载。然而,他们也不单单是钻孔;他们常常会碰到孤零零的黑色岩石,那些岩石就像玛格丽特塑像似地矗立在冰山上--那是大陨石。他们把最小的收集起来,从较大的当中挑了几个样品。有一次他们还碰到了一个大如火星车的陨石。这些陨石的成分大部分是镍铁元素,有些是石质球粒状陨石。
  安对着一颗陨石踢了一脚,笑着对娜佳说:“你知道,他们在地球上发现了从火星上掉下来的陨石,而地球上也有陨石落到火星上,尽管并不是那么经常发生。需要一种足够大的撞击力和足够的速度才可以使地球上的岩石脱离地球的引力场然后落到火星的这个地方——至少是每秒十五公里的速度。我听说脱离地球引力场的这种物质大约有2%会在火星上自行毁灭。那只是因为碰撞力过大,比如KT界面碰撞之类。要是能在这里发现一大块尤卡坦半岛那样大的大块岩石就有意思了,是不是?”
  “但是在六千万年前是可以的,”娜佳说,“它会埋在冰下面。”
  “不错。”随后,当返回到火星车上时,她又说:“不过,如果真的把这些极冠融化了,我们就会发现那样的陨石。我们可以整整开一座陨石博物馆了,就坐落在沙丘上。”
  他们越过更多的涡旋形峡谷,再次像漂荡在汹涌的海浪上的一叶小舟忽然抛向浪尖忽然跌入到浪底。这次遇到的可是最大的海浪,浪峰与浪峰之间有四十公里宽,他们用时钟来保持一定的时间安排,晚上十点至早晨五点在小丘上或者在被掩埋的陨石边缘停车休息,以便于在停车时观赏景致。他们把车窗双极化变黑,这样在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
  于是,一天早晨,他们开始了嘎喳嘎喳的颠簸。安打开无线电话开始与同步卫星定位。
  “不容易找到北极。”她说。“早期的地球探险者们到北方时环境是极其恶劣的。他们总在夏季上那儿,所以看不到星星,也没有卫星定位。”
  “那么他们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娜佳突然好奇地问道。
  安想了想,笑着说:“我不知道,我感觉他们处理得不很好,也许会有计算错误。”
  娜佳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便开始在一张草稿纸上画起来,虽然,几何一向是她的弱项,但是,她仍然可以假设,在北极,仲夏的某一天,太阳环绕着地平线刻上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圈,既不高,也不低。那么,当你接近北极时,也正是快到仲夏的日子,你也许能用一个六分议根据时间的变化来测定太阳距地平线的高度……对吗?”
  “就是如此!”安说。
  “什么?”
  他们把车子停住,眺望四周,白茫茫的平原连接着附近的地平线,除了几条宽宽的红色等高线之外,毫无特色。等高线没有在他们的周围形成大的圆圈,其形态看起来也不像一般投射在物体顶端上的那个样子。
  “究竟确切位置在哪里?”娜佳问。
  “嗯,我看就在往北的什么地方,”安又笑了,“大约就在一公里之内,也许就是那个方向。”她用手朝右指道:“我们必须往那儿去,重新与卫星定位,只要用三角测量法稍微测一下,我们就应该能达到准确位置。最多误差一百米。”
  “如果我们时机把握得好,我们可以做到只误差一米!”西蒙兴奋地说,“我们还是确定下来吧厂’
  于是,他们开了一分钟的车,用无线电进行了咨询之后,向右角转弯又继续开,又用无线电咨询。终于,安宣布说。他们己经到达或者说非常接近了那个地方。西蒙操纵电脑使之保持所需的工作状态。他们穿好太空服走出车外溜达一番,他们确信已经踏上了他们要到的地方。安和西蒙开始钻洞。娜佳继续走着,离车子越来越远,身后留下一长串弯弯曲曲的脚印,向远处伸展。
  那是一片略带一点红色的白皑皑的平原;大约四公里之外是地平线。太近了。她要然意识到,这是外星球的景观。她此时的感受就如同在黑色的沙丘上看落日一样,强烈地感受到那密集的地平线,那梦幻般的引力。一个如此大的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现在她就站立在这个世界的北极,LS=92,正是仲夏时节。如果面临太阳站立不动,太阳就会保持水平位置,围绕着她转一天,或者说整个一星期围着你转。实在怪。她像一个陀螺似旋转着。如果她久久地静静站立,她会有此感受吗?
  她的极化面罩把照射在冰层上的太阳光减弱成一道弧形的恰似疏松丝织品状的点点彩虹。天气还不很冷,可以感觉到一些微风吹拂着她抬起的手掌。一道优美的沉积层状物组成的红色线条似一条经度线越过地平线。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一道模糊的冰环环绕着太阳,冰环很大,下弧线正好触到地平线上。冰正从极冠上升华出来,在冰环中形成了一颗颗晶体,熠熠生辉。她咧着嘴笑,重重地踩着靴印踏进了火星的北极。
  那天夜里,他们调整了极化镜,以便能从火星车组件舱的窗子里看到周围光线暗淡下来的白茫茫沙漠的景象。娜佳坐下来,大腿上放着一个空食品盘,啜吸着咖啡。数字钟从11:59到零点,时钟静悄悄的走动衬托着车厢内的静谧。西蒙已进入梦乡,安坐在驾驶位置上,朝外凝望着美景。她的饭才吃了一半。万籁俱寂,只听得见通风机的鸣鸣声。“很高兴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娜佳说,
  “太伟大了。”
  “有人欣赏这里的景色,”安说道,当她生气或感到痛苦的时候,她的声音是低沉沉的,冷漠的,仿佛感到非常乏味,“它存在不了多久的。”
  “肯定吗,安?这里有五千米深,不是你说的吗?你确实认为仅仅因为它上面的黑色尘埃极冠就将会彻底消失吗?”
  安耸耸肩说,“这是一个我们使它变得多暖的问题,这颗行星上总共有多少水的问题,是当我们给大气层加热的时候,冻土层中有多少水会流出地面的问题。只有当这些问题出现了我们才会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但是我相信,既然这个极冠是主要的裸露的水源体。所以变化起来就最敏感。只要永久冻土层的任何重要部分达到50度的融度之内,极冠就有可能全部升华了。”
  “全部?”
  “哦,当然有些部分待到冬天时会被保存下来,但是,从整个星球的角度来看,就没有那么多水了。这是一个干燥的世界,大气层的干燥性是超标的,这就使得南极看起来像一片热带丛林。记不记得,那个地方过去是怎么把我们吸干了?所以,如果温度上升到足够高,冰层将以非常快的速度升华,整个极冠将变成大气层,向南飘去,在那里一到夜间形成霜冻。所以,实际上它是在整个星球大致均匀地重新分配,霜层大约有一公分厚。”她不以为然地作着怪相。
  “当然没那么厚,因为它们大部分会保留在空气中。”
  “但是,如果继续变暖,霜就要融化,天就会下雨。于是就有了河流湖泊,对不对?”
  “如果大气压力足够高的话。液态地面水的出现,不仅靠空气压力也靠温度。如果二者在上升,几十年后,我们就可能行走在砂子上、”
  “完全是陨星的汇集。”娜佳说,她想使安的情绪好起来。
  她的话没起作用。安依然紧闭双唇。她凝望窗外,摇着头。她的脸竟会如此地惨白,这在火星上是完全无法解释的,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比如说什么使她内心极为烦乱的事,也就是气愤。但乍一看是看不出来的。当玛娅不高兴的时候,就像埃拉·菲茨杰尔得唱布鲁士,你知道那是装模作样,而内心的兴高采烈是掩饰不住的。但如果安生气的话,那个样子看起来是很伤心的。
  现在,她端起了那碗烤的宽面条,向后靠着把面条贴在微波炉上。在她的前方白色的废物在黑沉沉的夜空中泛着微光,似乎车外的世界是张照相底片。钟面突然显示出了一点钟。
  四天后,他们离开了这块冰区,循着原路返回,与菲莉斯、乔治和爱德华会合。这三位旅行者越过了一座高地,现在停下来了。地平线上一幢建筑物映入眼帘。窗外,大峡谷谷床上平坦的沉积物上,耸立着一座古典式的希腊神庙,六根白色大理石的多利安圆柱,上盖扁平的圆形屋顶。
  “那究竟是什么?”
  当他们靠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圆柱是用采矿机上的圆鼓形冰柱一个一个垒起来形成的。用作屋顶的圆盘砍剁得毛毛糙糙。
  “这是乔治的高见。”菲莉斯在无线电话里说。
  “我注意到,这些冰圆柱与希腊人用作支柱的大理石圆柱大小相同。”乔治说。他仍然自鸣得意:“采冰机运行状态完好,所以我们有些时间消遣。”
  “看起来很不错,”西蒙说。是的,那是外星球的纪念馆。它在幽暗的暮色中发出肉色的光,仿佛血在它的冰下面流淌。“一座通向阿瑞斯的神庙。”
  “通向海王星的,”乔治纠正道,“我们不要过多地祈求阿瑞斯。”
  “特别是基地里的那群人。”安说。

  当他们向南行驶的时候,他们的前方绵延着一条车印和转发器形成的路,那条路像任何大公路一样清晰可辨。安看到这种路虽然不高兴,但她并没明确指出来这一切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他们旅行的感受。她觉得,他们不再是在开发处女地,地形自身的自然特色已经改变,或者被车轮轨迹形成的平行线左右分开,或者被标着路的厚厚地蒙上一层灰尘的绿色铁罐所破坏。这里不再是荒芜之地。毕竟,修路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们可以让三号火星车自动驾驶,他们经常这样。
  就这样,他们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前进。一路上无事可做,便观赏路两侧的风景,或者无所事事地闲聊着。通常他们不太讲话。不过,他们在早晨还是热烈地讨论起弗兰克的问题。安坚持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弗利式的阴谋家。而菲莉斯坚持认为,他并不比权力圈中的任何人物更坏。娜佳因为记得同他谈过玛妞的事,所以知道实际情形比两种看法要复杂得多。但使她惊诧的是,安缺乏辨别力。菲莉斯继续说,弗兰克曾在飞往火星途中的最后几个月里经常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娜佳用眼瞪安,试图用面色向她表示,她现在说话不是地方,菲莉斯会利用她的不信任来说出一些不利于她的轻率的话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安就是不善于察颜观色。
  突然,火星车刹住了,慢慢停了下来。大家都没注意,一下全都跳到前窗。  在他们面前,但见一大片像一条平展的白色床单样的东西遮盖了近一百米的路段。“那是什么?”乔治叫喊道。
  “我们永久冻土层的抽水机,”娜佳用手指道,“一定破了。”
  “或者说工作非常正常!”西蒙说,“那是水冰!”
  他们把火星车换成人工操作,渐渐驶近。溢出物像一洼白色的熔岩淌满了整个路段。他们费力地穿上火星服,从车舱里爬出来向溢出物走过去。
  “我们有自己的溜冰场了,”娜佳说着,向水泵走去,她把龙头隔热垫取下来,朝里面看了看,“啊--哈--隔冷层有缝--水就在这里冻住了,把龙头裸露位置塞住了。可以说,压力非常大。水一直流着直到冻住,厚到一定程度就会止住。用锤子砸一下我们就可以有自己的间歇喷泉了。”她从车舱下面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镐。“注意!”她对着大片白色冰就是一砸,一股水猛地喷向空中,有一米多高,虽然几秒钟就冻住了,但还在冒着热气,在原来的冰上形成一块白色的有裂片的叶子。洞眼冻住了,水流止住了,蒸汽也飘走了。
  “看,冻得好快呀!”
  “看起来很像那些灌满了水的陨坑。”娜佳笑着说。多美的景色:水哗哗地流出,一边发疯地冒热气。一边被冻住。
  娜佳在阻塞阀周围敲碎冰,安和菲莉斯争论着要把这个纬度的冻土层和大量的水迁移走。人们会觉得他们不和,但她们双方确实不喜欢对方;所以要止住她们的争吵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这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同路旅行,娜佳自己也不愿意与菲莉斯、乔治和埃德华一起旅游,他们都太自满得意,太喜欢搞他们自己的小宗派。但安与好几个别的人也合不来;如果她稍有不慎,就会无人陪她旅行了。比如弗兰克——那天晚上与他一起评论别人,然后又告诉菲莉斯他多么可恶一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她与任何人疏远,那她一说话就伤人,对西蒙却是个例外,因为西蒙是全部一百人中话最少的人,整个旅程中他说了不到二十句话,真是不可思议,你就像是与一个哑巴同行。不过也许他与安单独相处时会有话跟她说。
  谁知道呢?
  娜佳把阀门扭到停止的位置,然后把整个抽水泵关死。“在北极,我们必须使用更厚的隔热材料,”她把工具送回到火星车时自言自语说。她厌倦了中伤暗害,渴望回到营地继续自己的工作。她想同阿卡迪谈谈;他会让她开心。不经意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她也会令他发笑。
  他们把几块厚冰放在样品堆里。然后,摆放了四个转发器引导机器人绕过溢出物。
  “尽管它可能升华掉,对吗?”娜佳问道。
  安正陷入沉思,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这里有大量的水。”她喃喃自语道,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
  “你说得非常对,是有大量的水。”菲莉斯大声说。
  “为什么不看看我们在玛拉提斯北端发现的那些沉积物?”
  快到基地时,安变得更加沉默孤独;她的脸绷得紧紧的,就像戴了个假面具。“怎么啦?”一天晚上娜佳问。她们在快日落时一起出去,安装一台探测用的转发器。
  “我不想回去,”安说,她跪在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旁,在上面又凿又削,“我不想结束这次旅行。我喜欢不停地旅游,下峡谷,上火山边缘,在海腊斯周围入无底深渊;钻层层山岭。我就是不想停下来。”
  她叹了口气。“但……我是这个小队的一员。所以我不得不跟大家一起爬回到简陋的小屋里去。”
  “真的那么糟吗?”娜佳说,心里想着她那漂亮的圆拱形屋顶,涡流蒸气浴和伏特加酒。
  “你知道是那么回事!一天二十四个半小时,在那些小屋子的地下室里,玛娅、弗兰克一起策划政治阴谋,阿卡迪和菲莉斯跟什么都过不去,我现在明白了。相信我一一一乔治喋喋不体地抱怨,约翰在浓雾中飘荡,广子迷恋她那个小王国——弗拉德也是,萨克斯也是……我的意思是,哼。一群乌合之众!”
  “他们不比别的任何人坏到哪里去。不比别人坏,也不比别人好。你得同他们相处。完全靠自己是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是不可能。我在基地时就觉得好像不是在这里,还是回到飞船上去的好!”
  “不,不,”娜佳说,“你忘记了一些事情。”她踢了一脚安正坐在上面的岩石;安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你可以踢岩石,明白吗?我在这里,安,在火星上,正站在火星上。你可以走出去四处溜达,可以像任何人一样想什么时候旅行就什么时候旅行,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安眼望别处:“我就是觉得有时还不够过病。”
  娜佳拿眼睛盯住她:“好了,安,是辐射把我们困在地下室的,不是别的什么,你说的意思就是希望辐射赶快散去,对吗?那就意味着大气层增厚,意味着改变火星。”
  “我知道,”她的声音严厉起来,她那种小心翼翼的平淡语气突然消失,她也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站起来挥动着那把锤子,“但是,不对!我的意思是,我爱这片土地,我爱它.我要经常出去,游遍它,研究它,以它为生,学习它的知识。但是,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我却在改变它一一破坏它的现状,破坏我所热爱的东西。看看我们修的这条路,一看我就伤心!基地营寨就像一座自混沌初开就无人碰过的沙漠中央的露天煤矿。那么难看,那么。……我不想给火星带来这些东西,娜佳,我不想。我宁愿死,就让这颗星球保持原样吧,让它荒芜遍野,让辐射肆虐,况且这只是个统计学问题,我的意思是如果辐射提高了十分之一得癌的概率,那我的身体还有十分之九的机率保持正常。”
  “对你本人来说可能没有什么,”娜佳说,“或者对任何个人来说可能都没什么。但对于群体,对于这里所有的生物——就是基因的损害,你知道。久而久之就会毁灭我们,因此,你知道,你不能只考虑自己。”
  “作为集体的一个成员。”安阴沉沉地说。
  “对,你是。”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我们都会那样说。我们要努力使这个地方变得安全。道路、城市,新的天空,新的土壤,直到全都变成了西伯利亚或美国的西北拓荒地。火星将不复存在,我们将生存在这里,我们将会问,为什么我们感到如此空虚?为什么当我们看着这片土地时我们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我们自己的脸?”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章

  探险旅行的第62天,他们看见南边地平线上空浓烟滚滚,一股股褐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烟雾上升、混合,形成平顶状的蘑菇烟云,袅袅地向东飘去。
  “到家了,到家了。”菲莉斯兴高采烈地说。
  人们外出旅行返回的路线有一半弥漫着灰尘,现在他们循着原路返回,朝着烟雾弥漫处走去:穿过货物降落区,穿过脚印、车辙纵横交错,被践踏成淡红色沙粒的地面,越过沟渠、土丘、深洼、土堆,最后终于到达永久居住区的原始大土丘。这是一座土垒的四方形堡垒,现在它的顶上被银色的镁光柱同所笼罩。这番景象激起了娜佳的兴趣。当他们继续往里走时,她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那些四处丢放的机架,破旧包装箱、牵引车。起重视、成堆的零部件、垃圾堆、风力发动机、太阳能板、水塔,通往东西南三个方向的混凝土路,空气提取机,炼金术士居住区低矮的建筑、冒出他们所看到的滚滚浓烟的大烟囱、玻璃堆、圆锥形的灰色砂砾、水泥厂附近大堆的未开发的风土层。这番乱七八糟、破烂不堪而又功能齐全的景象与契诺宾斯克或斯大林时代乌拉尔地区任何其它重工业城市或者雅库的石油基地极其相似。人们在这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地带又颠簸了足足五公里。在这段时间里,娜佳不敢正视安,她就在她身旁默默地坐着,眼里显示出厌恶憎恨的神情,娜佳十分震惊。她对自己内心的变化也吃惊不小。在此次旅行之前,这番变化似乎极其正常,事实上会使她十分愉快。而现在她也有点恶心。她担心安可能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特别是如果菲莉斯再说出什么令她不舒服的话语的话。但菲莉斯嘴巴紧闭。他们的车子驶进北车库外边的牵引车场停下来。探险旅行宣告结束。
  他们把火星车一台一台地塞进车库,然后从门里爬出来。周围挤满了熟悉的面孔:玛娅、弗兰克、迈克尔、萨克斯、约翰、尤苏拉。斯潘塞、广子以及所有其他的人。大家亲热得都像兄弟姐妹一样。这么多的人把娜佳完全淹没了,她像棵被人触摸过的秋牡丹一样一下子枯萎下去,顿时束手无策,连说话都有障碍。她想要紧紧抓住她可能感觉到的正从她身上逃离的某种东西。她的目光四处寻找安和西蒙,但他们也被一帮人团团围住,好像也是目瞪口呆。安本是信仰禁欲主义的淡泊之人,但这只是一种表象。
  菲莉斯津津有味地给他们讲他们的经历。“很好,十分壮观;太阳全天照耀,冰就在那里,我们发现了大量的水,当爬上极冠时就像是到了北极……”
  “发现了什么吗?”广子问,看到广子那张脸真让人高兴。她为她的植物缺磷而忧心忡忡。安告诉她,在阿斯达利亚的陨石坑周围的轻物质中发现了成片的硫酸盐冰渍,所以她们离开人群去看样品。娜佳跟着余下的人顺着混凝土墙的地下通道来到永久居住区。她一边想着痛快地洗个淋浴,吃些新鲜蔬菜,一边听着玛娅告诉她最新消息。她到家了。
  又回到工作上来了。与从前一样没完没了、千头万绪的工作,不懈怠的工作。时间总是不够,尽管有些任务花的时间比娜佳预想的要少得多,因为有机器人就足够了,但在其它的一些事情上花的时间又多得多。没有哪件事能像建圆拱形屋顶的房间那样给她快乐,建圆屋顶即使从技术意义上来说也是有趣的。
  如果想要让圆拱顶下的中央大厅有什么用途;就必须打一个基础,基础从底部到顶部由砾石、混凝土、纤维玻璃、冻土,最后是处理过的动土所组成。拱顶自身将由经过处理的双格厚玻璃构成,要承受得住压力,能减少紫外线以及一定量的宇宙射线的照射。所有这些工程完工后,他们将拥有一座一万平方米的中央花园式大厅,这确实是一项令人满意的极好的计划。但是,当娜佳干着与整个有关的工作时,发觉自己的精神老是不集中,心不在焉。肚子绷得紧紧的、玛娅与弗兰克之间不再用那种正式的语气彼此说话了,这表明他们的私人关系确实在恶化;弗兰克似乎不想同约翰讲话,因为他觉得同他讲话是耻辱。沙莎与耶里之间破裂的关系转变成了朋友间的一种内战。广子的那伙人,伊万、保罗、埃伦、雷娅、吉恩、伊夫基尼娅以及其余的人,也许为了对这种局面作出反应,他们每天晚上都外出,在中央花园或在温室里度过。他们生活在一起,比以往更加与人群疏远。弗拉得和尤苏拉以及医疗队的其他人一心埋头搞研究,几乎拒绝给这些殖民者们进行医务工作,这使得弗兰克十分恼火,基因工程师们则把时间全花在改装的拖车活动屋或者实施室里。
  然而,迈克尔的行为举止似乎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好像他不是这块殖民地负责心理工作的官员。他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看法国电视上。当娜佳问他有关弗兰克和约翰的事时,他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一章

  他们来到火星上己有420天了。他们在宇宙中最初的片刻己经过去,他们再也不用聚在一起谋划第二天的工作,或者讨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太忙了,”当娜佳问候的时候人们对她说,“唉,太复杂,好难描述,你知道,那会让你听着入睡的。我就这样。”等等,不一而足。
  于是,偶尔她也会在她的想像中看到黑色的土丘、白晃晃的冰,日落时天空中映出的倩影。她不禁一个颤栗,回过神来时又叹口气。安已经安排了另一次旅行,这次是往南到水手谷最北端的海湾,去看更加令人想像不出的奇观。但是,娜佳,基地需要她,不管她本人是否想同安一起到大峡谷去。玛娅抱怨安外出太勤了。
  “显然她与西蒙已开始了什么勾当,就是为了出去度蜜月,而我们却在这里奴隶似的累死累活地干。”那就是玛娅看待事物的方式。当安高兴地发出呼叫的声音时,玛娅同样感到幸福。但此时安己身在峡谷,所需要的就是让她用那种方式发出声音。如果她与西蒙已开始了什么事,那也不过是那种状态的自然延伸。娜佳希望那是真的。她知道,西蒙爱安,她已经感觉到安内心中存在着极大的孤独感,那是种需要与人接触的情感。要是她还能加入他们的行列该多好呵!
  可她不得不工作。她就这样干着。她对那些建设工地上的人发号施令,在建筑工地上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一发现她朋友的工作有什么草率粗心之处便会厉声呵斥。她那受伤的手己在旅行中恢复了一些力量,所以她能够再次驾驶牵引车和推土机。她花了好多天去开车,但就是不如从前了。
  阿卡迪在Ls=280度的位置首次来到火星上。娜佳到新建的太空机场去接他。她站在宽阔的、灰尘遍地的水泥路边上,蹦蹦跳跳地翘盼着来者。煅赭石水泥地上已经烙上早先飞行器降落时留下的黄黑相间的痕迹。阿卡迪乘座的从飞船上分离的机舱出现在粉红色的天空中。一个白点,然后是一团黄色的火焰,就像一座快烧完的倒转汽体高炉,最后变成了一个短程半球体,下面有火箭和降落腿架,带着一团火柱渐渐飘下来,奇迹般准确无误地在中心点着地。阿卡迪一直在精心准备着降落计划,显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
  约摸二十分钟后,他从着陆器的舱日爬出来,直直地站立在舷梯的最上一级,环顾四周。他信心十足地走下舷梯,脚一着地用就脚趾尖在地上弹跳起来,想实验一下感觉。他走了几步,然后旋一圈,手臂大张着。娜佳突然清晰地记起来她初上火星的那种空空的感觉。他摔倒了。她急步向他奔走。他看见她了,赶快站起来径直向她跑去,又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绊倒了。她去拉他帮他站起来。他们相遇了,他们紧紧地拥抱。他们蹒跚地走着。他穿着大号的加压宇航服,她穿着火星服,他那毛茸茸的脸透过双方的面罩看起来还是那么真切。看电视已使她忘记了第三维,忘记了所有其它使现实生动逼真的特征。他将面罩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面罩,咧开嘴笑着。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同样绽开了笑容。
  他指了指微型通讯器,调到私人频道4224,她也调到同样频道。
  “欢迎到火星来。”
  阿拉克斯、珍妮特以及罗杰和阿卡迪一起下来。他们出了着陆器后爬进了一辆Ts型车敞开的车厢里。娜佳开车送他们到基地去。人们先通过石子铺的宽阔的马路,然后穿过点金术士们的居住区抄近路走。每经过一座建筑她都要给他们介绍一下,后来她也意识到他们己经认出了所有的建筑物。突然,她神经紧张起来,因为她想起来了,在她去了一趟极地之后,这个地方曾显现出的那番景象。他们在车库密封屋门前停下来。她把他们领进去。他们在那里又经历了一次家庭式的团聚。
  之后,娜佳领着阿卡迪参观了拱顶屋区。他们每道门每间屋都看了。在这些屋子星,家具设备一应俱全,总共有二十四间。于是他们又进入门廊。透过玻璃格往上看,天空是红宝石似的颜色,镁光灯柱像失去光泽的银器般地发出微光。
  “嗯!”娜佳终于不能控制自己,开口说话了,“你怎么看?”
  阿卡迪笑着抱了她一下、他仍穿着太空服,头在脖颈开口处露出来显得很小,整个身子显得臃肿肥大。她要他从衣服里钻出来。
  “嗯,有些方面不错,有些方面很糟。但是,怎么这里样子这么难看呢?色彩怎么如此黯淡?”
  娜佳被激怒了,耸耸肩说;
  “我们太忙。”
  “我们住在火卫一上,但你该看看!我们用带有白金条纹的镍板把所有的走廊都封起来,用重复的图案在墙板面上刻上记号以便机器人夜间行走,这是埃希尔的复制品,镜子补偿无限回归,是仿照地球的场景,你应该看看!你可以在一些屋子里放上蜡烛,它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或者像着火的房间。每间屋子都是一件艺术品,你等着瞧吧!”
  “我拭目以待。”娜佳微笑着冲他摇摇头。
  那天晚上他们在四间相连的房间里举行了一次大聚餐。这四间房连在一起在这套复合院里就成了最大的了。他们吃鸡、豆、三明治、大块色拉。大家兴致勃勃,立即打开话匣子,以致这次聚餐成了追忆往事的好机会。他们谈到了在阿瑞斯上最舒心的那几个月,甚或谈到在南极的那段难忘的经历。阿卡迪站起身来向他们介绍了火卫一上的工作,“很高兴我终于来到了安达尔山。”他告诉他们,他们差不多就要完成在斯蒂尼上加圆顶的工作。在它的下面是长长的走廊,都是经过打钻,穿过断裂破碎的岩石,顺着冰脉直穿卫星的。“如果不是缺少引力,那里可是个好地方,”阿卡迪最后说,“但那又是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开引力火车上了,那是娜佳提议的,但车上很受限制。同时,所有的工作必须在斯蒂尼里或者它的下面进行。所以我们的大量的时间是失重状态,所以要花时间锻炼。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力气。就是现在火星上的重力也使我感到疲劳。就是现在我都头晕了。”
  “你总是头晕!”
  “所以我们必须换工作人员上去,或者用机器人去操作,我们正考虑全都长期住下来。我们已经在上面做了我们份内的工作,我们己经建造了一座正在发挥功能的太空站,现在可以让那些在我们之后上去的人使用。现在我们要在这里获得我们应得的报偿。”说完他举起杯子。
  弗兰克和玛娅紧皱眉头。没有人想跑到火卫一上去。然而休斯顿和俄国拜科努尔发射中心老是催促补充人力去上面工作。玛娅脸上又浮现出从阿瑞斯上带下来的那种人们熟悉的表情,意思是。那都是阿卡迪的错。阿卡迪看到那副表情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第二天,娜佳和其他几个人带他仔细地参观了安达尔山下及其周围的环境。途中,他一直在不住地点头,他瞪大了眼睛,一副惊讶不已的神态让你不由自主地也回点一下头。他说着:“是的,但是,是的,但是……”于是就开始一个一个地详尽地评价起来,连娜佳对他都十分恼火。尽管难以否认,安达尔山是内倾的,但它在各个方面都是朝着地平线的,以至于它仿佛继续向外扩展到整个星球。
  “使砖头带颜色很容易。把博施化学过程剩留的碳加进去就成了黑砖。改变氧化铁的含量,你就可能获得你想要的带任何红颜色的砖,包括极漂亮的猩红色。加硫就成黄色,一定还有加什么成分变成绿砖和蓝砖的方法,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斯潘塞可能知道,也许是什么硫聚合物之类,我不太清楚。但是,在这样一个红色的世界里,鲜绿看起来会是非常好看的。从无上看会带点墨色,但仍然是绿色,很显眼,很好看、”
  “那么,有了这些彩色砖,你们建的墙壁就像是马赛克,那是非常漂亮的。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墙壁式房屋;他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点金术士居住区的工厂看起来就像是屋外厕所或者丢弃的沙丁鱼罐头。在他们周围砌上砖就会有助于他们与外界隔离。这样做是有很好的科学道理的。但实际上,重要的是不仅看起来漂亮,而是看起来像个家。我在一个只考虑效用的国家里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必须向世人表明,我们在这里所珍视的远不止这个,是不是?”
  “不管我们对这些建筑如何处理,”玛娅尖锐地指出,“它们周围的地面将仍然是破烂不堪的。”
  “但不一定!看,当建设结束时,将很有可能把地面筑成原始的结构状态,然后把岩石抛到地面上,让它模仿原始平原的样子。尘暴将会很快聚集所需的微粒。那么,如果人们行走在小径上,车辆跑在小路、小道上,地面上处处坐落着色彩斑斓的马赛克建筑,玻璃拱顶覆盖着绿荫,有了黄砖铺就的路等等,那么这里地面上很快就恢复了原貌。当然,我们必须干!这是个精神问题!但不是说这一切本可以早些进行,因为必须先搞基础设施,那总是凌乱不堪的,但现在我们已做好准备,为了建筑艺术、为了它的精神而努力。”
  他朝四面的人群挥舞着手,又突然停住,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他周围的那些嵌在面罩里的半信半疑的表情。“喂,这是个好主意,是不是?”
  是的,娜佳想道。她颇感兴趣地环顾四周,憧憬着未来。也许那种过程会在工作中带给她快乐吧?那会对安产生什么不同的影响呢?
  “阿卡迪还有更多的想法,”那天晚上在水池里洗澡时玛娅说,她看起来愁眉不展,“那就是我们需要的。”
  “不过这都是些不错的主意。”娜佳说。她穿上拖鞋。出去洗淋浴去了。  后来那天晚上她又见到了阿卡迪,带他去看了安达尔山西北角的居住区,那些建筑她只留下了光秃秃的墙壁,这样就可以向他展示建筑上的细节。
  “非常漂亮,”他用手抚摩着砖块说,“真的,整个安达尔山都很壮观。你的手笔随处可见。”
  她十分开心,跑到屏幕前,把她一直在精心设计的庞大的基地建设蓝图调了出来。三排拱顶住室埋在地底下,有一堵墙是很深的壕沟,壕沟对面的那堵墙上安满了镜子,直接把阳光引到房间里来……阿卡迪咧着嘴笑着频频点头,在屏幕前指指点点,又提问题,又提建议:“在房间和靠壕沟的墙之间架一个拱顶游廊,空间更大些。每一层楼都往下矮一点,这样依次矮下来,每一层楼都有一个阳台可以看到拱顶游廊……”
  “是呵,那该是有可能……”他们敲了一下电脑屏幕,一边说话一边改变建筑草图。
  之后,他们走进了有拱顶的门廊。他们站在一长簇墨竹叶下面。由于地面还在平整,竹子仍然栽在盆子里。这里十分安静,黑森森的。
  “我们也许能把这块地方降低一层,”阿卡迪轻轻地说,“把门窗都镶在你们的拱形圆屋里,使这些屋子都明亮起来。”
  娜佳点点头。“我们考虑过,我们打算这样做。但要把碎石泥土都经过密封室弄出来,进展是很慢的。”她看了看他说,“可我们呢?阿卡迪,到目前为止你只谈到基础建设问题。我料想在你的计划中美化建筑物大概排在很后的位置吧。”
  阿卡迪笑了:“嗯,大概在这份计划目录中所有排在前面的事都已完成了。”
  “什么?我什么时候听阿卡迪·尼科罗维奇说过这样的话?”
  “好了,你知道——我不是只为了抱怨而抱怨,九指女士。我不满的是这里的工作方式。不过现在已经非常接近我在从地球来火星途中所倡议的作法。够接近的了,再要抱怨可就愚蠢啦。”
  “我必须承认你给了我一个惊喜。”
  “是吗?但是,想想你们大家在这里一直干的事吧,我指的是刚过去的这一年。”
  “半年。”
  他笑出声来:“就半年。整个时期我们没有领导,确实是没有领导。每次晚上开会大家都各抒己见,集体决定最需要做什么。事情就应该这样。没有人浪费时间买呀卖呀,因为没有市场。这里的一切都平等地属于大家。然而我们没有谁利用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因为我们之外没有可卖之人。真是非常公社化的社会,一个民主的群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娜佳叹了口气:“情况已经变了,阿卡迪,不再像你说的那个样子。一直在变,变得越来越厉害,所以那种情形不会持久的。”
  “为什么这样说?”他喊道,
  “如果我们决心让它持久它就会持久。”
  她心存疑惑地膘了他一眼:
  “你知道不那么简单。”
  “嗯,不简单。但是我们的力量可以控制。”
  “也许吧,”她叹了口气。这时她想到玛娅和弗兰克,想到菲莉斯、萨克斯和安,便说道:“还有许多斗争在进行着呢。”
  “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些基本的事情上一致就可以了。”
  她摇摇头,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摸摸伤手的疤痕。那个断指的地方还是痒痒的,她突然感到压抑。在他们头顶的上方,长长的竹叶在星光辉映下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一支巨大的卡介苗注射喷出来的水雾。他们沿着庄稼盆之间的小路往前走。阿卡迪托起她那只残手,眼睛盯着那块疤,看得她不舒服。她想把手抽回来,他把手又拉过去,在她左手无名指露出的关节处吻了一下。“你的手很有力,九指女士。”
  “在这之前就有力。”她说着,手攥成一个拳头挥了挥。
  “总有一天弗拉得会给你植一根新指头,”他说着,抓住拳头把它掰开。于是他们一路往前走,他还抓住那只手。“这使我想起了塞巴斯托波的植物园。”
  “嗯,”娜佳说道,但并未真正听他说话,她一心一意地想着自己手心上那只温暖的手,思想沉浸于他们紧紧勾住的手指。他的手也很有力。她五十一岁,一个头发灰白、身子圆圆的小个子俄罗斯女人,一个丢掉了一根手指头的建设工人。触摸到另一个温暖的身体,那种感觉多好哇。很久很久,她的手像海绵似的吸收了这种感觉,一直到这只可怜的手丰满温暖激动起来。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一定很怪,她想,那么还是放弃吧。“你来到这里我很高兴。”她说。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二章

  把阿卡迪引到安达尔山参观就如同风暴即将来临。他让人们重新考虑他们正在干的事;他们不知不觉形成的习惯正受到仔细的检查。在这种新的压力下,有些人处于守势,有些人带有进攻性。所有的持续的争论都越来越激烈,当然包括火星改造的争议。
  现在,这场争论决不是单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一个不管是出外工作、吃饭还是睡觉都随时随地冒出来的话题,一件个人之间随便进行交流的事情,任何事情都可能把这个话题抖出来:看见切尔诺贝利上空白霜似的缕缕烟雾,机器人驾驶的满载水冰的火星车由极地站开来,黎明时天空出现的云霞。看到这些或者其它现象,有人就会说:“那将给这个系统增加热量。”也许接着就会有一场有关这个问题技术方面的讨论。有时候这个话题会在他们晚上返回安达尔山时重新冒出来,涉及到从技术到哲学等方面的问题。有时这个话题导致长时间激烈的争论。
  当然,这场争论不只局限于火星上。休斯顿、拜科努尔、莫斯科、华盛顿、位于纽约的联合国火星事务署,以及全世界政府的有关当局、报纸、编辑部、公司董事办公室、大学校园的政策中心、酒吧和家庭都在表明他们的立场观点。在地球上发生的争论中,许多人开始使用殖民者的名字作速记来表示各种不同的观点。所以当收看地球新闻时,殖民者们自己会看到人们在说,他们支持克雷波恩的立场,或者支持洛塞尔的计划。这种现象特别令人不安。在着陆以来,电视特别节目和采访一阵接一阵,他们往往忘记了正在进行的电视转播,他们又沉浸在日常的现实生活之中。但是,录相机仍在持续不断地拍摄录相,源源不断地发回到地球,地球上有大量的人已成了这套节目的忠实观众。
  因此,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民意测验显示,大多数人支持洛塞尔的计划。洛塞尔计划已成了萨克斯希望通过各种可能的手段尽快地改变火星的计划的一个非正式的名称。而那些支持安的态度的人往往对他们所持意见反应异常强烈。他们坚持认为这更加适用于南极政策,事实上适用于所有地球环境政策。同时,不同的民意测验所提的问题清楚地表明许多人着迷于广子及其农业工程;而其他人都称自己是巴达诺夫主义者。阿卡迪就一直从火卫一上送回大量的录相,火卫一本身就是很好的影像资料,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真正的建筑工程奇观,新建的地球酒店和商业综合楼已经在模仿它的特色。有一场叫巴达诺夫主义的建筑学运动,还有一些对他感兴趣的运动更加注重整。个世界秩序中的社会和经济改革。
  然而,火星改造即火星地球化计划已接近处于所有这些争论的中心。那些殖民者们对火星地球化的不赞成意见在最大可能的公共舞台上表现出来,有些人的反应是避开录相和采访的要求。“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避免这种状况。”广子的助手伊万说。好几个人同意他的意见。其余大多数人不在乎哪种情形,有几个人似乎切切实实喜欢这个项目。比如,菲莉斯每周一次的节目全世界的基督教有线电台和经济分析节目都予以转播。但是,无论他们如何对待这个问题,越来越明显的是,地球和火星上多数人都认为火星改造将会发生。这已不是一个是与否的问题,而是一个什么时候,多大程度的问题。在殖民者们当中,这几乎是个普遍的看法。很少人会与安站在一起。当然西蒙,也许还有尤苏拉和沙莎,也许还有广子会支持她。约翰以他的方式;现在娜佳也以她那种方式支持安。在老家地球还有更多的这些红派,但他们一定是作为一种理论。一种美学上的判断持有这个立场的。对人们争论中表现出最强烈的观点,从而也是安在发回到地球中的公报中最常强调的观点是,建立土生土长的生活的可能性。“如果这里有火星生活,”安说,“气候的急剧改变就可能将其扼杀。我们不能在火星上的生命地位还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把这种情况强加给别人。这不仅是不科学的,而且更糟的是,那也是不道德的。”
  许多人同意这个看法,包括地球科学界的许多科学家,从而影响了联合国火星事务署负责监督殖民地事务的委员会。但萨克斯每次听到争论的时候,总是不住地眨着眼。“火星表面上没有生命迹像,过去,现在都没有。”他会温和地说,“如果确实存在的话,那一定是在地下,我想就在火山口附近,即使地下有生命,我们可能要寻找一万年也永远找不到;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在这儿,或许在别的什么地方,别的我们没有看过的地方。所以,那就等着吧,等我们确切知道了没有生命为止——”这是那些温和派中十分普遍的观点——“这实际上意味着永远地等下去。不管怎么说,对于一个遥远的可能性来说,改造火星不会立即产生危害。”
  “当然会的,”安会反驳说,“也许不会立即产生危害,但最终冻土层会融化,水围会有运动,会被变暖的水和地球的生命形式——细菌、病毒、海藻等污染。这种情况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但一定会发生的,我们不能冒那个险。”
  萨克斯耸耸肩说:“首先,这是假设的生命,概率很低,其次,几个世纪不会受到危害。我们大概。在那个时间可以确定它的位置,并且保护它。”
  “但我们也许不可能找到它。”
  “那么我们是不是把一切工作都停下来去寻找存在的概率很低而我们又决不可能找到的生命呢?”
  安耸耸肩:“我们必须找,除非你要争辩说,只要我们找不到,那就把别的星球上的生命毁灭掉吧。不要忘记,火星上的土著生命始终是最主要的故事,说它将预示着银河系生命出现的机率不可能算是过分的夸大。寻找生命就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好吧,”萨克斯说,“同时,我们确信存在的生命现在正受到超量辐射的危害。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减少辐射的影响,我们也许不可能在这里生存。我们需要更厚的大气层来减少辐射量。”
  这不是对安的观点的回应,而是对另一个观点的替代,这是一个极具影响力的争论。地球上数百万人想来到火星上,来到这个“新边疆”。这里,生活又是一种冒险,等候移民的名单(虽有真有假)已经签满。但是没有人要生活在一个有诱变因素的辐射染缸里。在多数人心目中,使得这颗星球安全可靠适合人类居住的现实欲望,比保留已经存在的无生命的风景、或者保护一种许多科学家确信并不存在的假定的土著生命的欲望要强。
  因此,现在看来,即使在那些极其谨慎小心的人的心目中,火星改造工程也即将要开始。联合国火星事务署下设委员会已经召集会议研究过这个问题。在地球上,这个问题己是社会发展的不可避免的习以为常的问题,是事物秩序的自然部分,是一种清楚明了的命运安排。
  然而,在火星上,这个问题越来越公开、越来越具有压力,这与其说是个哲学问题,不如说是个日常生活问题,是个是否呼吸有毒空气、是否遭到辐射的严峻问题。那些支持改造火星的人当中有相当大一部分集聚在萨克斯周围。这群人不仅想要改造火星,而且还想尽可能快地于起来。在现实中这意味着什么还无人敢肯定;达到一个“维持人类生存的地表面”所需的时间估计从一个世纪到10,000年不等,双方最极端的估计是从三十年(菲莉斯语)到一万年(伊万语)。菲莉斯说:“上帝赐予我们这颗行星,让我们凭我们的想像任意改造,创造一个新的伊甸园。”西蒙说:“如果永久冻土层融化,我们就会生活在一个处于毁灭的地形上,我们当中很多人就会没命。”争论涉及到广泛的问题,含盐水平、过氧化物水平、辐射水平、地貌、基因培育的微生物可能的致命的突变,等等。
  “我们能够设法改造它,”萨克斯说,“但事实是我们决不能充分地改造它。太大了,还有太多的因素,许多因素对我们都是未知数,但我们从中所学到的东西对于控制地球气候、避免地球气候变暖或者未来的冰期都是有用的,这是一项试验,一个大实验,而且将始终是持续进行的实验,没有什么得到确保或者一定知道。然而科学就是如此。”
  人们听了这番话都赞许地点点头。
  阿卡迪同以往一样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除非我们实施改造计划,否则我们决不可能自给自足,”他指出,“我们需要改造火星,使这颗星球成为我们自己的星球,以便我们会有独立的物质基础。”
  听到这番谬论,人们瞪圆了眼睛。但是,看来萨克斯和阿卡迪己成了一种联盟,那可是一个很有力量的结合。因此,这些争论就会扩散开,一次又一次进行,没完没了。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三章

  现在安达尔山工程已接近完工。从多方面来看,其功能相当于一个自给自足的村庄。现在采取进一步行动已成为可能。他们必须决定下一步的工作。多数人要改造火星,许许多多启动这个进程的工程计划被提了出来,每项计划都有一个积极分子,他们通常都是那些将负责实施某个工程的人。这就是火星改造工程一个重要的引人人胜之处。每一种方法都可能在这方面或那方面有助于企业的发展,所以它得到了基础广泛的支持。点金术士们谈到给这个系统增热的物理和机械方法;气候学家争论说要如何影响天气,生物圈小组谈到要对生态系统理论进行检验,生物工程学家们已经在开始研究新的生物,把从水藻、甲烷微生物、氰基细菌及地衣上分离出的基因进行转换、剪接、重新组合,试图研究出能在现今火星表面或地表下面生存的生物。一天,他们邀请阿卡迪来看看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娜佳陪他一起去。
  他们有一些装在火星缸里的基因工程微生物样品,最大的火星缸是活动屋中的老居住舱。他们把它打开,把冻土铲到地面上,然后又密封起来。他们通过遥控在里面工作,从另一个活动室里看结果,里面有仪器读数,电视屏幕上显示出各种各样的盘状物正在产生。
  阿卡迪仔细地看了每个屏幕,也没有很多可看之处,他们的旧住宅区布满了覆盖着红色灰尘的塑料立方体;机器人手臂从身上伸出来靠着墙。在部分土壤上可以看到一些植物,一种带青色的荆豆属植物。
  “这是我们目前长势最好的植物,”弗拉得说,“但火星叶绿素还是很少。”他们正在选择培植植物的一些极端的特点,包括抗寒、抗干燥和抗紫外线的能力及对盐分的耐受力,而且对氧气的需要量要小,还要寻找一种岩石或土壤生境。没有哪一种地球生物具有全部这些特性;那些具有其中某一种特性的生物通常生长缓慢。然而工程师们已经开始了弗拉得所称的混合与配对的项目。最近他们又培育出一种有时称作青绿色水藻的藻青素变体。“它虽长得不很旺盛,但也不会很快就死掉,让我们随它去吧。”他们把它命名为火星第一植物,它的普通名称成了安达尔山海藻。他们想用它进行实地试验,还准备好送给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一项建议。
  阿卡迪离开活动屋。他对这次参观感到兴奋,娜佳可以看得出来。那天晚上他对正在吃饭的人们说:“我们应该自己作出决定。如果我们决定赞成这项计划,那么就干吧。”
  玛娅和弗兰克对此感到很气愤,显然多数人也不舒服。玛娅坚持要改变话题,晚餐谈话的话题尴尬地转换了。第二天上午玛娅和弗兰克来找娜佳专门谈阿卡迪的事。就在前一天深夜,两位领导人已经试图与他理论一番。“他竟当我们的面发笑!”玛娅大声说,“想与他理论是徒劳的!”
  “他所提出的建议可能是很危险的,”弗兰克说,“如果我们明确地置联合国的指示于不顾,那么他们就可能到这里把我们包围起来,把我们载回去,让那些具有法律意识的人来代替我们。我的意思是,环境的生物污染在这一方面就是非法的,我们没有权利忽视这个问题。这是国际条约,是全人类在当今如何对待这颗星球的问题。”
  “你不能跟他谈谈吗?”玛娅说。
  “我可以跟他谈,”娜佳说,
  “但我不能说这有什么益处。”
  “娜佳,求你了,就试一试。我们的问题己经够多的啦。”
  “我来试试吧,一定的。”
  就这样,那天上午她去找阿卡迪谈。他们走了出去,上了切尔诺贝利路,又往回朝安达尔山走去。她把那个问题提了出来,建议说,忍耐是正确的。“联合国将会同意你们的观点,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停住脚步,抬起她那只残手。“你认为我们有多久?”他说,然后又指着落日说,“你认为我们能等多久?为我们的孙子、曾孙、玄孙?像山洞瞎鱼那样盲目?”  “得啦,”娜佳说着,抽出她的手,“洞穴瞎鱼。”
  阿卡迪笑了:“这仍然是个严肃的问题。我们不必永远等下去。看到事物开始变化是会很有意思的。”
  “即便如此,为什么不等个一年呢?”
  “是地球年,还是火星年?”
  “火星年。那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获得各个季节的资料,让联合国有时间上来。”
  “我不需要这些资料,现在已花了好些年的时间了。”
  “你跟安讲过这件事吗?”
  “没有,不过这类的事讲过,但她不同意。”
  “好多人不同意。我的意思是也许他们最终会同意的,但你不得不说服他们。你不要对反对意见任意蹂躏,否则你就如同地球上你总是在批评的人一样的坏。”  阿卡迪叹了日气:“是的,是的。”
  “嗯,难道不是吗?”
  “你这该死的自由主义者。”
  “嗯,难道不是吗?”
  “你这该死的自由主义者。”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心肠太软,最终实际上什么干不成。”
  但是,他们现在己经能看得见安达尔山低矮的山丘,它看起来就像一座刚刚喷发的有点方形的火山口,周围遍布它的喷出物。娜佳指着安达尔山丘说:“那是我的创造。你们这些该死的激进主义者——”她用肘部猛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一“你恨自由主义,因为自由主义起作用。”
  他大笑不已。
  “就是有作用!将来它的作用会越来越大,辛苦的劳动之后,没有激情的表现或轻松的戏剧性活动,没有人受到伤害。没有你的什么性革命,没有革命带来的痛苦和仇恨。自由主义就是好。”
  “啊,娜佳。”他把手臂放在她的肩上,他们又开始往基地走去,“地球是个绝对的自由世界。但地球上有一半人正在挨饿,其实一直在挨饥受饿,将来也会始终挨饿。非常自由化。”
  不管怎么说,娜佳似乎影响了他。他放弃了要求单方面向火星表面释放新的基因工程微生物的决定。他把他的宣传鼓动限于美化项目方面,大部分时间都是花在居住区里,比如试着做彩砖和玻璃。娜佳多数日子里早餐前都要同他一起游泳。他们与约翰和玛娅一起在灌满了一间圆顶屋的浅水池里轻快地练习游泳,要游上个一两千米。约翰短距离游为首,玛娅长距离领先。娜佳因受到坏手的阻碍跟在后面。他们像一排海豚在水花高高溅起的水里翻腾起波浪。透过护目镜,他们眼睛向下盯着天蓝色的混凝土池底。“在这样的重力下人都成蝴蝶了。”约翰想着他们会际上可以飞出水面就笑了。从此,早餐都是愉快的,其余的时间就是例行的工作。娜佳很少再看到阿卡迪,直到晚上吃饭或晚饭后才能看到她。
  于是萨克斯、斯潘塞和雷妞在建成制造萨克斯的风力机加热器机器人工厂后,向UNOMA(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申请准许在赤道地区四周分布一千台这样的增热器,检验它们的变暖效果。所有这些增热器产生的热量总和向大气增加的热量也只可望相当于切尔诺贝利产生热量的两倍。而且有些问题尚未解决,如这些增热器是否能与增加背景季节性波动的热量相区别——一但萨克斯说,他们只有试了才能知道。  所以火星改造的争论又像火山般爆发出来。突然,安采取了激烈的行动。她录制了长长的电文发往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执行委员会成员和目前己有代表在该委员会的所有国家的国家火星事务局,最后还发往了联合国大会。这些表现引起各方面极大的关注,从最严肃的决策层一直到小报、电视及视其为红色肥皂剧的最新插曲的媒体。安私下录制并发出了她的情报,所以当一些片断在地球电视上播放出来时,那些殖民者们才获悉此事。接着一些天的反应包括政府内部的争论,华盛顿举行的吸引20,000人参加的集会,连篇累续的长篇社论以及科学网络的评论。看到这些反应的力度如此强烈,一些殖民者们感到有点震惊。他们觉得安在他们背后搞了鬼。菲莉斯就很气愤。
  “再说,这是没有意义的,萨克斯说,眼睛飞快地眨着,“切尔诺贝利已经在向大气层释放热量,同风力机释放的热量差不多,而她从未抱怨过。”
  “不,她抱怨过,”娜佳说,
  “她恰恰因此失去了支持。”
  听证会在火星事务署举行。晚饭后,科学家们在审议一系列材料的同时与安进行对质。其他许多人在现场目睹了这场对抗。安达尔山的整个主餐厅包括四个房间,房间之间的隔墙已经拆除代之以承载的梁柱。这间屋子很大,里面摆满了椅子、盆栽植物,还有阿瑞斯号上的鸟的后代。最近跨北墙高高地装上了大窗子使得大厅亮堂起来。透过窗子他们可以看到长廊里齐地高的庄稼。空间很大,会议举行的时候至少一半殖民者们还在里面吃饭。
  “为什么你不与我们讨论这个问题?”斯潘塞问。
  安对他怒目而视,斯潘塞不敢正视,目光赶快移开。“为什么我应该与你谈这个问题?”她说,眼睛转而盯向萨克斯。“很清楚你们
  怎么看这件事。以前我们讨论过多次,我所说的与你们没有什么差别。你们在这里坐在小房间里进行着实验,像小孩似的用地下室里的化学设备制造东西,而整个时间里你们的门外却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它的地形地貌比地球上的同类型地貌要大一百倍,古老一千倍,还有有关太阳系的起源以及某颗行星的整个历史的证据,在过去亿万年间很少起过什么变化。而你却打算将其全部毁灭掉,而且也从来都未诚实地承认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们可以在不改变它的情况下生活在这里,并对其进行研究,我们能做到这一点而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少损害或者些许的不便。所以关于辐射的讨论都是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就是还没有一个高层次的理论足以说明环境大规模改变的合理性。你想精心试验——仿佛这是某种大运动场的沙箱,你可以在里面修建城堡。一个大火星坛子!你所到之处都要找到你的合理性,但这是糟糕的信念而不是科学。”
  她言辞激烈,脸涨得通红。娜佳从未在哪里看到她这样生气过。通常那种若无其事的外表下掩藏着她的仇恨和气愤,现在这种外表被撕破了。她怒气冲冲几乎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着;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那不是科学,我说!那只是玩游戏。为这场游戏你就打算毁掉历史纪录,毁掉板冠、溢出河床及峡谷谷底——毁掉一个纯洁美丽的景貌,反而一无所获。”
  大厅静悄悄,如同一个由人扮演的静态舞台造型,他们自己就是一尊尊石刻的塑像。通风机嗡嗡地响着。人们开始变得小心翼翼,面面相觑。西蒙朝安走了一步,一只手伸着。她瞥了他一眼,他立即止步。他真该穿着内衣走出去才好,冻僵了算了。他脸通红,改变主意又回去坐了下来。
  萨克斯·洛塞尔站起身。他的表情同以前一样,也许比乎常更有生气,但却温和一些,他表情严肃地眨着眼,声音平静、枯燥,仿佛在讲授某个课本上热力学的观点,或者在列举元素周期表。“火星的美存在于人的大脑之中,”他用他那枯燥乏味、摆事实般的语气说着,每个人都吃惊地盯着他看,
  “没有人类的存在,它只是许多不同原子的汇聚。与宇宙中任何别的无规则的物质颗粒没什么两样。是我们理解它,是我们赋予它意义。我们人类多少世纪以来仰望夜空,看着它在浩瀚的星海中遨游。多少个夜晚,人们通过望远镜观察官,仰望一个小小的圆盘试图在行星的反射率的变化中看到火星表面运河状细长的沟纹。所有那些充斥着妖怪、美少女以及讲述正在消失的文明的无声科幻小说,所有那些研究那些数据信息,或者使我们到达这里的科学家们,才是使得火星美丽漂亮的源泉之所在,而不是玄武岩和氧化物。”
  他打住话头,环顾众人。娜佳简直喘不过气来:这些话竟从萨克斯·洛塞尔的口中说出来,而且是用分析坐标一样干巴巴的语调,太奇怪了!
  “既然我们已来到这里,”他继续说,“只是躲藏在十米厚的泥土下面研究岩石是不够的。是的,那是科学,也是所需要的科学。但科学还不止如此,科学是一家人类更大的企业。这个企业包括飞越星星,适应其它的行星,使行星适应我们。科学是创造。这里缺乏生命,在五十年的第一套计划中没有什么发现,表明生命是稀少的,有智慧的生命就更稀少了。然而,宇宙的全部意义即它的美,包含于智慧生命的意识之中。我们是宇宙的意识,我们的工作是传播那种意识,去观察事物,生活在我们能生活的任何地方。把宇宙的意识保持在惟—一颗行星上太危险了,有可能被消灭。所以我们在两颗星球上,如果你包括月亮,就是三颗。如果我们能改变这个星球,让它变得更安全更适合人居住,改造它不会毁灭它;读它的过去可能变得更难,但它的美不会失去。如果有湖,或森林,或冰河,那又怎么会贬损火星的美呢?我认为不会。我认为只会增强它的美。它增添了生命,这是宇宙中最美的系统。但生命所能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把泰沙斯高原降下去或者挤满水手谷。火星将永远是火星,与地球不同,它更寒冷更荒芜。但它既是火星同时也是我们自己的火星,会是的。人的思想就是这样:如能做就要做。我们能改造火星,就像建造一座教堂似地把它既作为人类的也是作为宇宙的丰碑来建设它。我们能这样做,我们就该去做。所以——”他举起一只手掌,仿佛因其分析得到了坐标中的数据的支持而满足——仿佛他已检验了元素周期表,发现他的分析是对的——“我们还是开始干的好。”他看看安,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安的嘴唇紧闭,肩膀耷拉着。她知道她输了。
  她耸耸肩,仿佛是在将一件有头罩的披肩披回到头上和身上,顿时似一个厚重的甲壳把她压矮了一截,把她整个地包裹起来以避开人们的目光。她用她消沉时用的那种无精打采的沉闷语气说道:“我认为你过分看重意识的价值,而很少重视岩石。我们不是宇宙的主人,我们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我们可能是它的意识,但作为宇宙的意识不意味着把它全部换成我们的镜子的映像,而是适应它,全心全意地崇拜它。”她的目光碰到了萨克斯温柔的凝视,她愤怒的火焰最后一次喷发出来。“你至今还从未看过火星。”
  她离开了大厅。
  珍妮特己经装了摄像机镜头,把这次对抗录制下来。菲莉斯复制了一份发往地球。一周之后,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环境改变委员会批准拆卸加热器风力发动机。  这项计划就是把它们从飞船上抛下来。阿卡迪立即声称他有权驾驶一艘飞船,作为他在火卫一上工作的一种报偿。玛娅和弗兰克一想到阿卡迪又要消失一两个月不会感到不悦,所以他们立即分配给他一艘飞船。他将在主风中向东飘去。把风力发动机放在河床里和陨石坑的外侧。两种地方风力都很强劲。当阿卡迪经过几间卧室遛到娜佳面前时,她才第一次听到探险旅行的事。
  “听起来很有趣。”她说。
  “想去吗?”他问。
  “为什么去呢。”她说。她那根鬼指头正感到刺痛。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四章

  他们的飞船是迄今最大的,是德国建造的星际模型,2029年运上来的。它叫箭头号,跨机翼计算120米,前后长一百米,高三十米,有一个超英石内架,每个翼尖上和吊舱下有一个涡轮螺桨发动机,由小型塑料引擎驱动,引擎电池的电源由排列在贮藏器上部的太阳能电池供应。铅笔形状的吊舱占据了下部的大部分长度,但里面的空间比娜佳预计的要小,因为吊舱大部分暂时装满了风力发动机。起飞的时候,他们的余隙空间只是座舱、两张窄床、一个小得可怜的厨房、一个更小的卫生间以及从中间刚走得过去的必要的空隙。里面密不通风,所幸的是吊舱两侧都镶上了窗子,尽管风力发动机挡住了一定的光线,但光线还是很充足,能见度还是很好。
  起飞的速度很慢。阿卡迪抛掉座舱上的一个挂索桩,把从三个系留桩上拖过来的绳子松掉。涡轮螺桨发动机拼命地转动,但搅动的空气厚度只有十二毫巴。座舱在缓慢的移动中一上一下地弹跳着,与内机架一起弯曲松紧。每向上跳一下,就离开地面高一点。对于过去发射过火箭的人来说这真是滑稽可笑。
  “让我们转三百六十度,在离开前再看看安达尔山吧。”当他们飞到五十米高的时候,阿卡迪说。他把飞艇倾斜过去,慢慢地作了大幅度的转弯,从娜佳那个位置的窗户朝外看,小路、矿坑、土堆,在平原上灰兮兮的橘红色表面的映衬下全都呈现着深红色——看上去仿佛一条龙从空中向下伸出巨大的利爪,不住吮吸着鲜血。安达尔山下就坐落在伤口的正当中,就其本身来说煞是好看,方方正正的深红色背景衬托着一颗镶着玻璃和银的亮晶晶的宝石,在圆拱顶之下清晰地看到一片葱绿。几条道路从这里往远处延伸往东通向切尔诺贝利,往北通到空间发射台;那边,是温室,还有活动屋——
  “点金术士们的住处看起来就像从乌拉尔搬来的那样,”阿卡迪说,“我们确实应该想办法改变一下。”他把飞艇从打转中调正过去,径直向东飞走,“我们是不是该飞到切尔诺贝利上空趁着上升气流飞呀?”
  “我们为什么不看看这东西在没有外力帮助下会怎么飞呢?”娜佳说。她感到轻飘飘的,仿佛气球里的氢气也把她灌满了。风景惊人的美,雾蒙蒙的地平线大概有一百公里之遥,大地的轮廓线都清晰可见—一往东看,露娜平原微微隆起,又微微凹洼,有起有伏;河床地带的小山和山谷更为突出明显。
  “哇,这里太美了!”
  “是的。”
  实际上,他们以前还从未有过这样奇妙无比的体验。然而,由于火星的大气层稀薄,在火星上飞行并非轻而易举。他们找到了最好的解决方法:飞艇尽可能造得大,造得轻,艇内灌满氢气,氢气在火星空气中不仅不易燃烧,而且相对于周围环境而言比在地球上还轻。氢气以及最新的超轻材料给了它们携带的风力发动机之类的货物的升力,但因为装了这些货物,飞艇的动作笨重迟缓,样子滑稽。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飘游。那一整天他们越过了起伏不平的露娜·帕拉诺姆平原,被风推着往东南方向飞去。有一两个小时可以看到南方地平线上的朱文特大裂谷,那是像一座巨大矿坑的一条峡谷的裂缝;再往远处朝东看,大地呈现出一片黄色,地面上卵石较少,下层的基岩更是皱巴巴的。那里陨石坑比别处多得多。陨石坑有大有小,边缘有皱纹或者几乎被掩埋。这是香苏泰拉高地,地形与南方高地相似,从这里绵亘至克里斯和伊斯迪斯之间低地平原的北部。如果出现盛行的西风带,他们就会在香苏高地上空盘桓一些天。
  他们优哉游哉地每小时飞行十公里。大多数时间的飞行高度大约一百米,所以地平线大约总在五十公里处。他们有时间靠近仔细看他们想要看的任何东西,尽管香苏泰拉结果证明只不过是一连串有规则排列的环形山。
  那天半下午的时候,娜佳把飞艇的头朝下倾斜,盘旋着钻进风里,下落,直到离地面十米才把锚放下去。飞艇上升,在缆绳上猛地一拉顺着锚的方向带了一下,然后就像一个肥大的风筝用力地拉着锚。娜佳和阿卡迪弯弯曲曲地穿过吊舱,来到阿卡迪所称的“炸弹舱”的地方。娜佳把一个风力发动机举到舱的绞盘弯钩上。风力发动机体积很小,只是个镁制的盆子,从它的顶部伸出一根杆子,杆子装有四个垂直的风翼,重约五公斤。他们把上面的舱门关上,吸出空气,然后把低门打开。阿卡迪操作着绞盘,从一扇低窗子看到他们干活的影子。风力发动机像一把铅锤坠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陨石坑的南侧边缘,然后撞到硬邦邦的沙地上。
  他把绞盘松开,又回卷进炸弹舱里,然后关上门。
  他们回到座舱,不住地往下看风力发动机是否在运转。看,一个环形山外侧的斜坡上立着一个小盒子,略微有点倾斜,四块垂直的宽叶片轻快地旋转着。发热器是个装在基座一侧裸露在外的会散发热量的金属线圈。
  风大的时候,发热器可能达到200摄氏度。这个温度是不错的,特别是在那种环境温度中,“要有更大的效果就要投放大量这样的风机。”娜佳说。
  “确实是的,但每一个小风机都有一定的帮助,因为它是不要钱的热量,不仅风给发热器提供电力,而且太阳也会为生产发动机的工厂提供电能。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那天下午他们再一次停下来投放一个风力发动机,在一个年轻的陨石坑的背风处抛锚过夜。他们在小厨房里用微波炉做饭,然后回到窄床上。在风中摇晃着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一只泊在浪中的小船:沉、浮、沉、浮。渐渐习惯了就感到放松舒适。就这样娜佳很快进入了梦乡。
  黎明前他们就醒了。解开缆绳后,飞艇迎着灿烂的阳光升上空中,从百米空中能看到下面蒙着一层阴影的地表随着晨昏线的消散变成一片青铜色,清朗的曙光接踵而至,照亮了一堆堆奇形怪状的亮晶晶的岩石和长长的阴影。晨风左右夹攻刮过飞艇的前缘部分,把他们往东北方向推向克里斯,螺旋发动机开足了马力。嗡嗡叫着。于是身下的大地渐渐向后退去。他们来到了就要经过的溢水河道系列的第一条河床上空,那是沙巴他那大峡谷带的一条曲折起伏的未命名的山谷.这条“S”形的干涸的小沟壑毫无疑问是水冲刷而成的。接着他们往上飞,飞到了沙巴他那更深更宽阔的峡谷上空,那里的痕迹看得更清楚:珍珠状的岛屿,弯弯曲曲的河床,冲积平原,瘠地,到处都有发生过大洪水的痕迹。那场洪水创造了如此宏大的峡谷,以致突然间“箭头”号看上去像一只小蝴蝶在轻盈地飘飞。
  溢水峡谷与峡谷之间的高地使娜佳回忆起美国西部牛仔电影里的风光:低湿地、方山台地以及孤零零的船形石,就像在纪念谷里看到的一样,所不同的是,在这里一看就是整整四天,因为他们连续经过了那条未命名的河床,接着是沙巴他那、西姆得和图尤,最后才是阿瑞斯峡谷。所有这些河床、峡谷都是特大洪水冲刷成的。洪水暴发冲到地面上,数月间流淌不止,是密西西比河流速的上万倍。娜佳和阿卡迪凝望着身下的大峡谷,谈论着那惊心动魄的壮观景象。但是很难想像洪水会大到那样的程度。此时此刻,空旷的大峡谷除了风什么都没有。而他们正是要很好地利用风。所以阿卡迪和娜佳每天都要多次飞到山谷里抛下更多的风力发动机。
  接着,他们又向阿瑞斯峡谷东进往回飘,飞越香苏高地陨石坑分布密集的地带。大地处处是斑斑点点的陨石坑和环形山:大坑、小坑、旧坑、新坑,有的边缘刚被更新的陨石坑弄残缺,有的坑底被三五个更小的陨石坑撞破,有的年轻得仿佛是昨日才撞击形成,有的如同被掩埋的高原上的拱洞在黎明和黄昏时若隐若现。他们经过查帕雷里上空时,只见一个巨大的古老环形山纵横有一百公里,当飘飞到它的中央隆起的峰顶时,陨石坑的崖壁在他们的眼前形成一道地平线,这是一道围绕在这个世界边缘的由山丘连接成的完美无缺的环圈。
  之后,一连几天刮着南风。他们瞥见了喀思妮,那又是一个巨大的古老环形山、然后,他们又越过了数百个小些的陨坑。他们每天丢下几个风力发动机,但是,这些天来的飞行使他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个星球的巨大。这个项目开始显得像一场可笑的闹剧,如同是飞越南极的上空,丢下许许多多的营地炉子,企图把南极的冰融化。
  “你得丢下几百万个才能有效果。”他们空投一个风力机后在向上攀升时娜佳说。
  “不错,”阿卡迪说,“但萨克斯是想投下几百万个。他已经建立了一个自动化的生产线会不断地生产出风力机的。惟一难的是合理分布。此外,这还只是他脑中设计的这场运动的一部分。”他作了一个手势指着喀恩妮最后一个拱洞说,“萨克斯想撞击几个像那样的洞坑,从土星上或者从小行星带内弄下几个带冰的小卫星,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把小卫星推回来让它们撞击到火星上造成炽热的陨石坑,融化永久冻土层——冻土层就会变得像沙漠中的绿洲。”
  “干涸的绿洲,不是吗?大部分冰在进入火星大气层的时候就会失去,余者在与火星接触时即会消失殆尽。”
  “说得很对,但我们可以更好地利用空气中的水蒸汽。”
  “但它不仅仅会蒸发,还会分解成其构成成分的原子。”
  “有些会,但那是氢和氧,我们两者都可以利用。”
  “所以你是想从土星上弄氢和氧下来哟?得了吧,这里已经有了大量的氢和氧!你只要把这些冰打破了就可以了。”
  “好了,好了,那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想法。”
  “我希望听听安对此的看法。”她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说。
  “要是让一颗带冰的小行星擦过大气层,用空气制动装置把它刹住。那就会使它燃烧起来而不会使分子分裂。这样,你就会从大气中获得水蒸汽,这是很有作用的。但你不必使用如同一百颗氢弹同时爆炸那样的爆炸威力来轰炸表面。”  阿卡迪点点头。“妙主意!你应该告诉萨克斯。”
  “你跟他讲吧。”
  喀思妮的东部地形越来越起伏。这一带是火星上最古老地表的一部分,最初猛烈碰撞时形成的陨坑达到了饱和状态。那是一个地狱般的时代,诺亚时代,你可以从地形地貌中看出来,一次威力无比的峡谷战壕大战之后留下了一个“无人之地”。亲眼目睹这番景象,一会儿就使你四肢麻木,有失去知觉之感。那就是患了宇宙炮弹休克症。
  他们继续飘行,向东、东北、东南、南,然后又往东北、西、东,再继续向东,终于到达香苏末端,开始顺着塞梯斯·梅杰高原长长的斜坡下坠。这是熔岩平原,比香苏的陨坑密度小得多。他们顺着斜坡向下、向下,最后终于飘浮于一座地面平坦的盆地上空:伊斯迪斯平原,这是火星上地势最低的地方之一。这是北半球的基本特征。从南部高地下来,这里显得特别平坦、低洼,面积也非常大。在火星上确实有大量的好土地。
  一天早晨,当他们攀升达到巡航高度时,三座连在一起的山峰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人们已经来到了埃里苏姆,这颗行星仅有的又一个泰沙斯似的“隆起的大陆”。埃里苏姆比泰沙斯隆起部分要小得多,但仍然很大,是个高原大陆,长1,000公里,比周围地势要高10,000米。周围环绕着困地壳隆起形成的一块块断层带和裂谷系统。他们飞经这些裂谷系统的最西端黑发斯塔士·弗萨时,发现这里的景象神秘可怖:五条平行的又深又长的峡谷像伸进河床的爪印。远处,埃里苏姆若隐若现,呈鞍形,埃里苏姆山脉和黑喀梯士·托勒斯山脉高耸于一个长长的火山栓地带的末端,比插入它们之间的那个隆起部分还高5000米,简直令人望而生畏。埃里苏姆周围的一切都比娜佳和阿卡迪迄今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大得多,以致当飞船飘向这个地带的时候,两人顿时好几分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呆呆地看着所有的一切慢慢地向他们飘过来。当他们终于开口说话时,也只是在出神地思考。
  “看起来像卡拉科拉姆,”阿卡迪说,“是喜马拉雅沙漠。只不过这里太荒芜了。那些火山看上去像富士山。也许将来有一天人们会徒步上去朝圣。”
  娜佳说:“这些山竟有这么宏大,很难想像泰沙斯火山将会是什么样子。泰沙斯火山会有这些山两倍大吧?”
  “至少都是这样。它看起来的确像富士山,你看呢?”
  “不,它没有那么陡,要平缓得多。怎么,你看过富士山?”
  “没有。”
  过了一会儿,阿卡迪又说:“对,我们最好是把他妈的整个这一带都转一遍,不过我还没把握在这个高度我们能否飞越这些山脉。”
  就这样,他们转动了螺旋发动机吃力地向南推进。正好风也曲折地绕着这块大陆吹拂,所以很自然便助了他们一臂之力。“箭头号”一路滑向东南进入一个叫塞贝利士的高低起伏的山区。第二天一整天,他们遥望埃里苏姆,目测他们行进的距离,渐渐地埃苏姆转到了他们左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从他们侧面的窗子看过去山体变换着角度。这种变换非常缓慢,使他们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广大!人们都说,比地球小的火星其地表面积却与地球一样大,也只是说说而已。然而,当他们绕着埃里苏姆缓缓盘旋的时候,却证实了人们的看法。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五章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早晨,他们在寒冷的空气里上升,越过杂乱无章的红色大地,日落时降落;在空中抛锚时身子随着“箭头”弹跳着。一天晚上,风力机数量减少了,他们把剩下的作了重新安排,然后把床并在一起,这样,他们就可以透过窗户仰望星空。他们没有商量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做了。他们一有空间就这样做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他们在被夹住的吊舱周围来来回回重新整理物件。突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撞进了相互的怀里,就如同他们在整个旅程中所做的那样,但现在他们却是有意的。那种给人带来快感的摩擦增强了。这是他们一直向往的感受。偶然的事情变成了预演,最后阿卡迪纵情大笑,把她拖进怀里,狠狠地灌了她一大杯啤酒。娜佳挨着他的肩回到他们新安置的双人床上,他们就像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似的狂吻起来,通宵达旦地作爱。作爱之后就睡在一起;在晨曦初露的黎明,在繁星点点的夜里,伴随着飞艇停泊时轻轻的跃动,他们一次又一次做爱。他们依偎着;亲密地说着话。拥抱时有种明显的飘飘欲仙的快感,比乘任何火车或飞船都要浪漫。“我们先是朋友,”阿卡迪有一次说,“那就是与现在的不同之处,你不这样想吗?”他用一根手指戳了她一下,“我爱你。”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是在用舌头检验他的话。对娜佳来说,显然他并不经常这样说出来;显然这些话对他也是意味深长的,因为这代表着一种义务。思想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重要!“我也爱你。”她说。
  每天早晨,阿卡迪就赤身裸体地在吊舱里轻手轻脚地来回走动,红色的头发在刚露出地平线的曙光映照下像任何别的东西一样呈现青铜色。娜佳躺在床上凝望着这一切,感到如此的乎静、安详,如此的幸福,她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也许只是火星重力的原因。然而就是让人感到欢愉。
  一天夜里,正当他们就要进入梦乡时,娜佳突然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我?”
  “怎么啦?”他几乎要睡着了。
  “我是说,为什么是我?我的意思是,阿卡迪·尼科罗维奇,你本来可以爱上这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他们也会给你爱的回报。如果你想的话,你本可以爱上玛娅。”
  他哼哼鼻子,“我本可以爱上玛妞!啊,天哪!我本可以从玛娅·卡塔琳娜身上获得快乐!就像弗兰克和约翰那样!”他轻蔑地说。他们俩都大笑起来。“我怎么可以竟然完全不要这种快乐呢?我不是太傻了吗!”他咯咯地笑着。
  “好啦!好啦!那么就是别的一个什么人,漂亮的,比如珍妮特或者尤苏拉或者沙曼查。”
  “得啦,”他说,用一支胳膊肘撑起身子看着她,“你确实不知道什么是美,是不?”
  “我当然知道。”娜佳执拗地说。
  阿卡迪没理她,继续往下说;“美就是力量,是优雅,是正确的行动,是适合功能的形态,是智慧,是理性,是经常,”他咧嘴笑着推了推她的肚子,“是在曲线中表达。”
  “我有曲线。”娜佳说着,把他的手推开了。
  他身子前倾想咬她的乳房,但她避开了。
  “美就是你这个样子,娜达什达·弗朗西,按照这个标准,你是火星女王。”
  “火星公主。”她漫不经心地纠正,心里盘算着。
  “是的,非常正确。娜达什达·弗朗西·切诺舍夫斯基,九指火星公主。”
  “你是个不落俗套的人。”
  “对!”他不满地叫道,“我从未说过我是的!当然,除了在推选委员会面前。一个普通的俗人!阿,哈!哈!哈!哈!哈!--俗人得到玛娅、那就是他们的报偿。”他像个野人似的狂笑着。
  一天上午,他们经过塞贝利士最后一些断裂的山脉,飘浮在亚马赞尼斯高原下平坦的灰尘厚积的平原上空。阿卡迪降低飞艇高度,在古老的塞贝利士最末端的两个小山丘之间的一个小路上放下一个风力发动机。然而绞盘上的钩子出了毛病,风力机还在半空中没有着地,钩子就咯咯一声打开了,风力机砰地一声砸在了地上。从飞艇上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娜佳穿上火星服攀着吊索下去检查,她发现,加热板已经破裂,从机身上掉下来了。
  在热板的后面有什么东西,一种淡绿色带点蓝色的东西,盒子里是黑乎乎的。她将螺丝刀伸进去小心地搅动。“混蛋!”她骂道。
  “什么?”上面的阿卡迪问。
  她没理他,把一些物质刮进她用来装螺丝、螺帽的袋子里。
  她上了吊篮。“把我拉上去。”她命令道。
  “什么问题?”阿卡迪问。
  “把我拉上去就是了。”
  他在她身后关上“炸弹舱”的门。当她从吊篮网里出来时,他一把抓住她问:“什么情况?”
  她摘下头盔;“你知道什么问题,你这个杂种!”她挥起手臂对他就是一拳,他往后一跳,撞在一排风力发动机上。“哎哟!”他叫道;一块风翼叶片扎着了他的背。“嘿,有什么问题吗!娜佳!”
  她从火星服的口袋里取出那个袋子,在他面前挥了挥。“这就是问题!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你这个杂种,你知不知道这将会让我们陷入什么样的麻烦吗?他们就会上火星来,把我们全都遣送回地球!”
  阿卡迪瞪圆了眼,揉着下颌。“我不会对你撒谎的,娜佳,”他恳切地说,“我不对朋友撒谎,让我看看。”
  她眼睛瞪着他,他也向她瞪过来,手伸过来要那只袋子,眼球虹膜周围的眼白清清楚楚。他耸耸肩,她皱着眉。
  “你真的不知道?”她急切地问道。
  “知道什么?”
  她不能相信他会假装一无所知;那不是他的风格,这倒突然使事情变得奇怪起来。“至少我们的风力机有些就是小型的藻类农场。”
  “什么?”
  “我们一直在到处投放他妈的风力机,”她说,“可能都塞满了弗拉得新培植的藻类或者地衣或者此类的植物,看。”她把小袋子放在微型厨房的桌子上打开,用螺丝起子舀出一点,那是小球状疙疙瘩瘩粗矮的呈蓝色的地衣,像一本低级趣味的旧小说描写的那种火星生命形态。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唉,我真该死!”阿卡迪说,身子凑近点,眼睛离桌上的东西只有一公分。
  “你敢发誓你不知道?”娜佳问道。
  “我发誓。我不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娜佳,你知道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罢一一我们的朋友们会这样做的,很显然。”
  他直起身点了点头。“对。”他有点心不在焉,狠命地想着什么,然后走向一台风力机,把它举起来。
  “在哪里?”
  “在加热板后面。”
  他们用娜佳的工具把它打开。在加热板的后面是另一块殖民地安达尔山的海藻。娜佳在板子的边边角角戳来戳去,她发现了一副铰链,便把板子的顶部与容器壁板的内侧连在一起。
  “看,这样做便于打开。”
  “但谁来打开呢?”阿卡迪问。
  “无线电?”
  “哎哟,我该死。”阿卡迪站起来在狭窄的过道里踱来踱去。
  “我的意思是……”
  “迄今为止进行了多少次飞艇旅行,十次?二十次?全都扔了这些东西?”
  阿卡迪开始笑了。他头向后仰着,咧着大嘴狂笑着,他那红色的胡须分成了两半。他张开嘴笑着笑得合不拢嘴。“啊,哈哈哈!”
  娜佳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看到他副模样,也咧开嘴笑起来。“不好笑!”
  她抗议着,“我们已陷入大麻烦了!”
  “也许吧。”他说。
  “一定是!全都是你的错!汽车活动屋里那些愚蠢的生物学家们有些人对待你的无政府主义的大话是很认真的!”
  “嗯,”他说,“那至少是对他们有利的观点,这些杂种。我的意思是——”他又回到厨房凝视着那堆蓝色的东西—一“你知道我们在说谁吗?你有多少朋友牵涉到这件事?他们究竟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确实是让人痛心的,她可以看出来。事实上,他越想,越觉得没趣,因为水藻这件事意味着在他们这个群体里有一个亚文化群,他们的所作所为超出了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监督范围,却未让阿卡迪参与,虽然他是始作佣者,是这种离经叛道行为的强有力鼓吹者。那意味着什么?有没有人站在他一边却又不信任他?有没有什么人有一个与他竟争的计划并与他意见相左呢?
  他们也没法说清楚。最后只好拉起锚,继续航行于亚马赞尼斯上空,途经一座中等大小的名叫佩梯特的环形山。阿卡迪说那是个安放风力发动机的好地方,但娜佳大喊大叫不同意。他们飞过去了,还在谈论着这件事。当然在生物工程实验室的那几个人不得不参与,也许是多数人,也许是全部。那么,萨克斯作为风力机的设计者当然必须成为其成员。广子一直是风力机的倡导者,但他们也不能肯定为什么一一判断她赞同这类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只是坚持自己的观点,然而事情也会有例外。
  他们把那个坏风力机全部拆开。加热板有两层用作盛海藻的盒子的门。当门打开时,藻便被释放进一个由于加热板本身的原因,使温度会更暖一点的区域。每个风力机因此就起到一个微型绿洲的作用。如果海藻在其帮助下得以成活,那么就会从这个由加热板加热的区域长出来。如果情况正常,就会达到预期目的,如果不是,则说明在任何情况下在整个火星上也不会产生好的效果。加热板只是催长,而没有别的作用。或者说它的设计者们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已被弄成了约翰的苹果籽。”阿卡迪说。
  “约翰什么?”
  “美国神话故事。”他给她讲了这个故事。
  “是的,不错。现在保罗·班扬就要来踢我们的屁股了。”
  “哈,决不会的。巨人比保罗·班扬高得多。”
  “巨人?”
  “你知道,巨人就是所有那些用作地貌特征的名字。巨人的脚印,巨人的澡盆,巨人的高尔夫球场,等等,等等。”
  “啊,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陷入麻烦。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谁会相信呢?”
  “……说得对。那些杂种。他们实际上也使我陷入这个困境。”
  显而易见,这也是阿卡迪最伤脑筋的事。不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是用外星球的生物群玷污了火星,而是因为他被排斥于一个秘密之外。人就是这样,一旦事到临头,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时,就是如此的极端利己主义。阿卡迪,他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也许还不止如此,与他意见相同的人,都是一种类型的追随者,比如全部人卫一成员,许多安达尔山内的程序设计者。如果他自己的一些人向他隐瞒什么,那是不妙的;但如果另一群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秘密计划,那就更糟,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他们至少是干涉者,也许还是竞争者。
  或许他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并未具体地过多说出这层意思,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以及他突如其来的尖刻诅咒中,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尽管他的诅咒夹杂着阵阵狂呼大笑,却是真真切切的。以乎不可能说得清楚是高兴还是生气,娜佳终于相信他在同一个时间内二者皆是。那就是阿卡迪;他自由地感受事物而且达到极致,但对一致性却不十分担忧。然而她还不太肯定,她这次喜欢他的道理是因为他生气还是他高兴。她非常恼怒地告诉他这番感受。
  “好了,别胡扯了!”他喊道,“他们为什么对我保守秘密?一开始还是我的主意呢!”
  “因为他们知道我可能与你站在一起。如果他们告诉你,你就得告诉我。如果你告诉我,我就会阻止你!”
  阿卡迪听了这话大笑起来,笑得令人憎厌:“看来他们毕竟还是很周到的!”
  “操他娘的。”
  生物工程师们,萨克斯,居宅区的人们,他们事实上己经开始建造这些东西。也许还有在通讯系统的什么人……有好几个人他们一定知道。
  “广子怎么样?”阿卡迪问。
  他们还不能确定。他们对她的观点了解得不够,尚不能猜测她可能怎么想。娜佳十分肯定她有份,但不能解释为什么。
  “我猜想,”她说着,一边还在思索,“我猜想广子周围有这么一批人,整个农场小组,以及相当数量的其他的人。他们尊重她,跟随她,在某方面甚至还有安,尽管安听说这件事还会生气呢!嗯!不管怎么说,在我看来广子会知道有关任何正在进行的秘密事情,特别是一些与生态系统有关的事情。生物工程组毕竟多数时间同她一起工作,对他们一些人来说,她就像个权威专家,他们几乎崇拜她。当他们把这些海藻粘接起来的时候,也许采纳了她的建议。”
  “恩……”
  “所以,也许这个主意得到了她的同意,或者说她的允许。”
  阿卡迪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谈啊,谈啊,仔细商讨着每一个细节。他们经过的土地是平坦的,静止不动的,在娜佳看来却显得大不一样。它们下了种子,施了肥,不可避免地就要变化了。他们还谈到了萨克斯火星改造计划的其它部分。环轨道运行的巨镜把阳光反射到黎明和黄昏明暗界线上;散布在极冠上的碳,火星热量形成的热量,冰行星。看来,全都要发生,这场争论已经过去了;他们就要改造火星的面貌了。
  这个重大发现的第二个夜晚,他们正在陨石坑的避风停泊处煮饭时,接到了经通讯卫星转来的从安达尔山来的电话,“嗨,两位!”约翰向他们问候,“我们遇到难题了!”
  “你们遇到难题了?”娜佳问道。
  “怎么,那里出问题了?”
  “没有,没有。”
  “好哇,因为事实上是你们这些家伙才有难题,我是不会让人们有一个以上的难题的,一场沙尘暴己经在克莱利塔士凹地区降临,而且势头正在增强,现在正快速向北压过来。我们预计尘暴一两天就会到达你们那里。”
  “这个时候下沙尘暴不是早了点吗?”阿卡迪问。
  “噢,不早。我们正处于Ls=240,这个角度正好是沙尘暴的季节,是南方的春天。不管怎么说,就到这个位置了,正朝你们那个方向去。”
  他发了一张沙暴的卫星照片,他们仔细地看着电视屏幕。泰沙斯南部地区被一片形状怪异的黄色沙云遮蔽得天昏地暗。
  “我们最好立即起飞回家。”娜佳仔细查看了照片后说道。
  “在晚上?”
  “我们今晚可以开动电池螺旋桨了,明天早晨再给电池充电。以后,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阳光,除非我们能飞到尘暴的上面去。”
  他们在与约翰,然后与安进行一番磋商之后,便解缆起航。风把他们往东继而往东北推去。按这个方向飞,他们就会恰好经过奥林匹斯山以南地区。之后,他们的希望就是能绕泰沙斯北部边缘而行,这样走至少有段时间可以避开沙尘暴。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六章

  夜间飞行时声音好像要大一些。急风从气球织布上呼啸而过,发出一种起伏不定的呻吟声,引擎发出一种可怜的低低的嗡嗡声,他们坐在座舱里,座舱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昏暗的绿光。他们低声地交谈着;下面是黑沉沉的大地。大约有3000公里才能到达安达尔山,也就是约300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如果日夜兼程,就是12天左右,但是,沙尘暴如果按通常的规模增大,早在他们到达以前就赶上他们。那以后……怎么走就很难说了。没有阳光,螺旋桨发动机就会把电池里的液体耗尽,那么——“我们可以顺着风飘行吗?”娜佳说,
  “螺旋发动机只是在偶尔方向性推动时才使用?”
  “也许吧,但这些东西设计时就是与螺旋发动机一样作为上升动力的一部分使用的。”
  “是的,”她泡好咖啡,端到座舱里。他们坐在舱里喝着咖啡,朝外凝望着漆黑一片的大地,或者盯着一闪而过的绿色小雷达屏幕。“我们大概应该把我们不需要的一切东西全都扔掉,特别是那些该死的风力机。”
  “这都是压舱的东西,留下来,我们上升的时候需要用。”
  夜,慢慢过去。他们轮流掌舵。娜佳偷偷睡了一个小时,睡得不安稳。当她返回座舱时,看到黑黝黝的泰沙斯整个山体悄悄地出现在他们前方的地平线上:那是三座王子火山中的两座,阿斯科罗斯和帕沃尼斯山,就如同若隐若现的星星低垂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在他们左侧,奥林匹斯山仍然巍然隆起在地平线上,与另两座火山交相辉映,看起来仿佛他们在真正巨大无比的大裂谷里低空飞行。雷达屏幕把他们所看到的景象用微缩法全都复制在屏幕坐标方格上的绿色线条内。
  于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小时里,仿佛又有一座块状火山在他们的身后升起,整个南方的地平线正在抬升,低垂的星星正在消逝,猎户星座淹没在黑暗之中。沙尘暴即将来临。
  天刚破晓,沙尘暴就把他们逮住了,沙尘暴从东方天空中红色的曙光中挣脱出来,从他们身上滚滚而过,使整个世界又回原到铁锈似的黑乎乎的状态。风速骤然增加,风从吊舱的窗子旁席卷而过,先是低低的呼啸,继而是大声的怒号。尘埃以令人恐惧的从未见过的离奇速度从他们身旁飞过,接着,风更加狂暴起来。随着飞艇的身架在前后扭动,吊舱也在上下剧烈地抖动。
  幸运的是,他们要去的方向是北边。阿卡迪说:“大风应该有希望在泰沙斯的北山肩周围打转。”
  娜佳点点头,没有说话、一夜的飞行之后他们还没有机会给电池充电,没有阳光,发动机运转的时间不会太久。“广子跟我说过,尘暴期间地面上的阳光可能只有正常的50%。”说;“飞得越高,阳光应该更充足。所以我们还要充些电,但会慢些。有没有可能在白天获得充足的阳光,晚上稍微用一下螺旋发动机呢?”她把电脑打开进行计算。看到阿卡迪面部表情中有种东西——不是恐惧,甚至不是焦急,而是一种稀奇古怪难以捉摸的浅浅的微笑——她意识到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如果不能使用螺旋发动机,就不能把握行进的方向,甚至有可能不能在高空中停留,他们就可能降低高度。尽力停泊;但他们只剩下几个星期的粮食,像这样的尘暴常常持续两个月,甚至三个月。
  “那里是阿斯科罗斯山脉,”阿卡迪说着,用手指向雷达屏幕。“图像很清晰,”他笑着说,“我们这次恐怕就要看到它最佳的景色了。太糟了,我实际上是在盼望着看到阿斯科罗斯山脉。记得埃里苏姆吗?”
  “记得,”娜佳说。她正忙着进行电池效率的模拟。白昼的阳光接近了它近日点的最高峰,那就是为什么沙尘暴首先兴起的原因。仪器显示,全部日光的20%正扩散到这个水平(她眼睛观察到的更像是30%或者40%);因此有可能一半时间开动螺旋发动机,其作用也就非同小可了。没有螺旋发动机他们的行进速度每小时大约只有12公里,同时也失去高度,尽管那可能看起来只是地面在他们的身下上升。使用螺旋发动机他们就可能保持稳定的高度。
  “尘埃有多厚,你看?”
  “多厚?”
  “你知道,就是每立方米多少克。设法用无线电与安或广子联系上,让他们搞清楚,好吗?”
  她回头看看艇上还有什么用来给螺旋机提供电力的东西。肼——就是用到“炸弹舱”真空泵上的肼:水泵发动机也许可以用电线接到螺旋发动机上……她把一个讨厌的风力发动机踢开,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它。热量板是由风力发动机的旋转产生电荷供热的。因此,如果她能把那种电有通到螺旋发动机的电池里,风力发动机就可以安装在吊舱的外面,风就会吹得它们像陀螺仪的旋转,由此产生的电就可帮助给螺旋发动机提供电力。当她在设备舱里翻箱倒柜地寻找电线和变压器的时候,她把这个想法告诉阿卡迪。阿卡迪像疯子似的狂笑不已;
  “好主意,娜佳!伟大的创举!”
  “如果有效果的话。”她在工具箱里乱翻一气。糟糕的是,工具箱里的材料比平时少。吊舱里的光线阴森森的,一阵狂风刮过,那盏昏暗的黄灯便闪烁一下。侧面窗子外的景物,随着雷爆云砧似的厚厚的黄色云团从他们身旁飞越而过,一会儿是安全清晰的块状,一会儿又模糊朦胧。川流不息的沙尘以每小时30公里以上的速度从所有的窗子表面上飞速刮过。即使在12毫巴气压时,阵阵疾风也会使飞艇摇摆颠簸。阿卡迪上了座舱,咒骂自动驾驶的无用。“重新设计它。”娜佳朝前喊着。这时,她想起了在阿瑞斯上他那些色情狂似的模拟活动,便大笑起来:“难题操练,难题操练!”她又笑他那种大声诅咒的神态,便回去工作。至少,风会把他们推得更快一些。阿卡迪从安那里得到消息,便大喊大叫传给娜佳听。沙尘极细,平均颗粒直径2.5微米,整个柱状质量每公分约0.0001克,从柱顶到柱底十分均匀。那不算太糟;落到地上就会形成薄薄的一层灰,与他们在安达尔山最早空投货物时所看到的情形一致。
  她给许多风力发动机重新接线,然后砰地一声把通向座舱的过道门关上。“安说风接近地面时速度最慢,”阿卡迪说。
  “好。我们需要降落,把外面的那些风力机拿下来。”
  那天上午,他们盲目地下降,让锚拖着直到锚钩住固定下来。这里风速较慢,但即使如此,娜佳坐在吊兜里降落也十分痛苦。下降,下降,前后摇摆着钻进了疾速而过的黄色的沙云……啊,脚下就是地面!她碰到地,拖了一下,然后停下来。一出吊兜,她便弓着腰身子向前倾着钻进了风里。风沙虽薄却在她身上猛烈地抽打着。她曾有过极强的空洞洞的感觉。风沙中所能见到的东西在浪涛中前后翻滚,沙尘吹过的速度如此之快,使人难辨东南西北。在地球上,那样快的风就会把你吹起来扔得远远的,就像龙卷风吹一根扫帚上的草一样。
  而在这里,你可以在地上撑住身子,即使是勉强撑住。阿卡迪一直在慢慢地用锚线把飞艇吊下来。现在,飞艇如同一个绿色的屋顶,鼓鼓地覆盖在她身上;在它的下方大地上是那样怪怪的黑。她把线卷解开,接到翼尖涡轮螺旋发动机上,然后把它们撅到飞艇上弯折起来通到里面的接触器上。她动作非常快,以减少线卷在沙土里暴露的时间,同时使线卷从“箭头”下部伸出来。这时,“箭头”在狂风中扑扑地抖动着。她吃力地在吊舱底部钻洞,用螺丝把十个风力机固定在上面。当她把电线从这些风力机上接到塑料机壳上时,整个飞艇飞速地降落。她脸朝下往下坠,整个身子像展翼鹰似的扑到冰冷的地上,碰到一个硬块。“妈的!”她叫起来。
  “怎么回事?”阿卡迪在内部通讯系统上喊道。
  “没什么。”她说着跳起来,比先前捆得更快了。狗娘养的东西——就像是站在杂技表演的翻筋头用的蹦床上干活一样一一快干完的时候,风又大了起来,她不得不爬回到炸弹舱里,累得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该死的东西差点没把我压碎!”她把头盔摘下来伸着阿卡迪喊。他松开锚钩时,她在吊舱里跌跌撞撞地拣起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塞进炸弹舱里:灯,地毯,厨房用具和餐具,书,岩石样品。他们跑进舱里去,她愉快地把那些东西扔了出去。她想,如果哪位旅行者偶然发现一堆这些东西,他们就会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得不全速开动两个螺旋发动机让锚钩松掉。脱钩成功后,飞艇离地升高,轻飘飘地像秋天的落叶。他们让螺旋机全速开动,以便尽可能快地获得高度。奥林匹斯山和泰沙斯山之间有一些小型火山,阿卡迪想从离火山顶几百米的高度飞过去。雷达屏幕显示,阿斯科罗斯山脉渐渐地被甩在了后面。当完全处于它正北面的时候,就可折向东去,尽量走一条绕泰沙斯北缘的一条路线,回到安达尔山。
  漫长难捱的时间渐渐过去。他们发现,风正沿着泰沙斯的北坡刮下来,掠过飞艇的前缘部分,所以即便开足马力朝东南方飞,至多也只是朝东北方向艰难地缓慢移动。他们试图穿过这股疾风时,可怜的“箭头”宛如一架滑翔机抖跳个不停,突然使劲地把他们往上拉,又往下扯,上拉,下扯,上拉,下扯。仿佛吊舱就是绑在一张蹦床的下面。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不是朝他们想要去的方向走。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被远远地抛到东北方向了。按这个方向飞,就要偏离安达尔山好几百公里。如果那样,一切都完蛋了。根本没有落脚点,没有避难处所,他们就会被吹过阿斯达利亚,被抛到洼斯提塔斯波瑞利斯,扔向被石化的黑色丘海。他们就没有足够的食品和水再次环球旅行,再进行一次尝试。
  娜佳感觉到嘴里和眼睛里都是灰沙,便回到厨房,把饭加热。她已精疲力尽了。饭香弥漫到空气里,更让人感到饥饿。口也很渴,水循环器在肼上运行。  一想到水,脑中便浮现出一个画面:在去北极的旅行途中,那块断裂的冻土层通道,溢出一片白汪汪的水冰。现在,那有什么关联吗?
  她吃力地回到坐舱,每走一步都要撑着墙。与阿卡迪吃饭时,她吃了一嘴沙,便低着头想把沙弄出来。阿卡迪专心致志地观察雷达屏幕,一言不发,但一脸愁云。
  “啊,看,”她说,“如果我们在通往波瑞利斯大峡谷的路上收到转发器的信号,我们就能在它旁边降落,那么他们就会派一部火星车来接我们,沙暴对火星车无可奈何,我们可以把‘箭头’拴在那里,然后开车回去。”
  阿卡迪看着她,吞了一口饭。
  “好主意!”他说。
  然而,要是他们真能确确实实收到路上的转发器信号就好了。阿卡迪打开无线电机呼叫安达尔山。在几乎与沙尘一样浓密的静电暴干扰下,联络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响,但对方还是听得懂。他们整个晚上通宵达旦与基地协商,讨论频率、波宽以及妨碍转发器微弱信号的沙尘的能量等等问题。转发器设计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在其附近的地面上的火星车提供信号,听到信号就说明有问题。安达尔山就可能准确地确定他们的位置,告诉他们什么时候降落,他们自己的雷达图也会给他们提供一个路上位置的基本定位。但这两种方法都不十分准确,如果不能准确地在其上面降落的话,那要在尘暴中发现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两种方式都有可能误差十公里,那他们可就要倒霉了。如果能获取哪怕一个转发器信号并跟踪这个信号降落,把握性就大得多。  无论如何,安达尔山终于派出了一部机器人火星车上了往北的路,大约五天后它将到达他们可能要经过的地方。就他们目前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他们大约会在四天内自己跨越这条路。
  一切安排停当后,他们在后半夜轮流观察。娜佳在不值班时睡得也不安稳。躺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感觉风在撞击着她。呼啸的风声就仿佛是呼呼燃烧的气炉,有时候又像是英国古代民间传说中的报凶信的女妖。有一次,她梦见他们躺在一座装满火焰魔鬼的巨大壁炉里,醒来时一身大汗,便去安慰阿卡迪。整个吊舱里一股浓浓的汗臭味并夹杂着灰尘;还有燃烧了的肼的怪味,尽管所有的密封垫里都有微米密封垫片,在吊舱里的所有表面上都有一层可以看得见的带白色的薄膜。她用手指擦了擦淡蓝色的塑料舱壁,凝视着自己手指的伤疤,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地令人难以置信。

  从昏暗暗的白昼到没有星光的黑沉沉的夜晚,日复一日,他们继续不停地驾驶着飞艇往前赶。雷达显示,他们要经过的那个地方叫费森可夫环形山,这座山现在就在他们的下方。他们被猛烈地推向东北方,看起来,照这样的走法,他们绝对没有机会能够从这场尘暴中冲出去,南下安达尔山。惟一的希望是极冠那条道。
  娜佳不负责观察屏幕时就去寻找可以扔出舱外的东西,拆掉吊舱架的一些她认为不重要的部分,直拆到制造吊舱的德国工程师目睹此状时会惊惧得发抖的程度。但好在德国设计的东西总是有多余的部分,并且地球上没有人真正相信火星重力。所以她锯呀、锤呀直到吊舱里重新布置得几乎没有东西。每用一次“炸弹舱”就会引来一股尘云,但她认为那是值得的,他们需要这个阁楼。风力发动机虽然重新作了安排,但也不会带给电池足够的电能。她早就把剩下的风力机都扔出了舱外。即使她手上还有,她也不会再费力回到飞艇的底下去安装它们;那次事故的回忆仍令她心有余悸。相反,她不住地剁呀、砍呀。要是她能钻进空气室,她也会把飞艇的一片片架子扔出去。
  当娜佳又剁又砍的时候,阿卡迪在吊舱里踱来踱去,为她又是欢呼又是鼓舞。他赤身裸体,满脸灰尘,活脱一个红种人的化身。他嘴里唱着歌,眼睛盯着雷达屏幕看,还往嘴里塞着快餐,脑子计划着按目前的状况应走的航线。他是那样地兴奋,在最强烈风暴的猛烈冲击下仍然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她不可能不受到感染,不可能不感到惊异,仿佛感觉到灰尘在她的血液里狂野地飞舞。
  就这样。紧张难熬的三天在深橙色尘暴的肆虐下好不容易过去了。第四天,刚过正午,他们把无线电接受机音量打到最大,倾听一批转发器频率中静电发出的古怪的尖啸声。全神贯注地听着纯噪音,娜佳听得昏昏欲睡,因为他们很少睡觉。当阿卡迪说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意识到。突然,她猛地在座位上扭过身来。
  “听到了吗?”他又问,她听听,摇摇头。啊,是一种“砰”的声音。
  她听到一点“哔叭”声:“是那个声音吗?”
  “我想是的。我尽快下来。我得把空气舱腾空一些。”
  他敲着控制键盘的键,飞艇向前倾斜,他们开始以紧急速度下降,高度计的读数往下跳。雷达屏幕显示,下面的地面是平的。“砰”声越来越大,但没有方向接受器,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方向接受器是判定他们是否仍然在接近这个声音或渐渐远离这个声音的惟一方式。
  她已精疲力竭,很难分清声音是在变大还是在变弱,似乎每一次“哔叭”声音量都不同,这都取决于她可能集中的注意力。
  “声音在变弱,”阿卡迪突然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分不清楚。”
  “是的,”他把螺旋发动机按钮打开,随着发动机的呼呼飞转,信号确实似乎弱了些。他对着风冲,气艇狂野地跳着,他用尽力气稳住飞艇徐徐下降,但每次襟翼的转换与飞艇的顶着逆风飞行之间都有一个迟延空档。事实上,他们差不多处于一种得到控制的坠毁状态。速度慢了,“砰”声也许在变弱。
  高度计显示他们的高度已低到足可以抛锚了,他们把锚扔出去。一阵令人焦急的飘荡之后,锚钩住地面稳住了。他们把所有的锚都扔了下去,把“箭头”往下拖到绳线上来。于是,娜佳全身披挂,爬进了吊兜,用绞盘放下来。一踏上地面,她便开始在一片巧克力色的曙光中徘徊,弓着身艰难地顶着这股没有规则的风的激流。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疲劳。逆风往前走确实非常困难,她不得不抢风呈Z字形移动脚步。通过内部通讯系统,转发器信号“砰砰”地响着,大地仿佛在她的脚下跳跃。保持平衡很困难。“砰砰”声十分清晰,“我们本应该沿路一直用我们的头盔内部通讯系统联系。”她对阿卡迪说。
  “你可以听得更清楚了。”
  一阵狂风把她吹倒。她站起身来,拖着脚慢慢地走着,往身后放着尼龙线,循着“砰砰”声的音量调整路线。大地在脚下飘动。当可以看得见地面时,她发现,能见度实际上己低到一米甚至更少,特别在狂风最密集的时候。于是,大风刚清出一小块地方,又有一股喷流似的褐色尘埃闪电般呼啸而过,一片又一片,速度快得惊人,连续不断地抽打着她,其猛其烈与她在地球上感受到的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厉害。所以要保持平衡十分困难,非常费力。
  一股浓密的尘云把她裹住,弄得她眼花缭乱。她差点碰到了一个转发器。她惊讶得像根粗大的篱笆桩子呆呆站在那里。“咳!”她喊着。
  “怎么啦?”
  “没什么!我恐怕碰到路标了。”
  “你发现路标了?”
  “是的,”她觉得疲劳极了,浑身无力,脚手都不听使唤,在地上坐了一分钟,又马上站起身来。太冷了坐不得。那根鬼指头也疼得厉害。
  她抬起尼龙线,糊里糊涂地返回到飞艇上,感觉自己仿佛误入了古代的神话故事中,现在只能抓住这惟一一条救命绳索逃出迷宫。
  他们乘坐火星车继续南下。正当他们在纷飞乱舞的尘埃中晕头转向时,无线电中“咝咝”地传来消息,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已经批准并且拨款再建立三个类似的殖民地。每个殖民地由五百人组成,人员全都来自那些第一批一百人当中没有代表的国家。
  于是,由火星改造附设委员会建议,并经联合国大会批准,一整套火星地球化项目出台了,其中包括由母体无性种如海藻、细菌或地衣产生的经遗传工程培植的微生物在火星表面的分布。阿卡迪大笑不止,笑了足有三十秒钟。“那些狗杂种,那些幸运的狗杂种!他们就要来分享胜利果实了!”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部 思乡 第一章

  迈克尔·杜瓦尔想家了。他觉得他正在威勒弗朗契,在浪花点点的海水中游泳,身体在八月温暖的海水中忽上忽下。风很大,已近黄昏。水面就像溅满水的青铜器,泛着白色的光,阳光在水面上不住跳跃。这样的浪势对这位地中海人来说就算大的了。碎浪迅速涌起,一阵风突然袭来又把浪花击碎,在水面上形成一条条不均衡的波纹,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游上一阵。接着,他游入了乱七八糟混着沙、咕咕作响的气泡里,浮起来时眼前突然出现万道金光,嘴里却满是浓浓的咸水味,眼睛刺痛得厉害。硕大的黑色鹈鹕,坐着气垫,紧紧地贴着滚滚浪涛,又突然“呼”地笔直飞上天空。笨拙地打了几个旋,然后放慢速度,胡乱地表演一番,就跌入他周围的水里。鹈鹕潜水时,翅膀是半开半合的,直到笨拙地钻入水里之前,一直要作着调整。它们常常露出头来吞吃小鱼。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只鹈鹕从空中落下,发出噼啪溅水声,在阳光照射下,映出像俯冲飞机或无尾飞机似的剪影。全身浸在咸水中,又凉爽又暖和。他随着波浪上下起伏,咸水和阳光的刺激弄得他眼花缭乱。他不住地眨眼。一股碎浪看起来就像破碎成奶油的钻石。
  他的电话响了。尤苏拉和菲莉斯来的电话,告诉他玛娅又发作了,而且没法安静下来。他赶紧起来穿上内衣进了浴室。波浪在一线回流上跳过。玛娅。又情绪不佳了。上次见到她时情绪挺好的,几乎像是得了欣快症。那不就是一周前吗?可玛娅就是这样。玛娅是个疯子,是俄罗斯的那种疯法,那就意味着她是一个需要认真对付的强人。祖国俄罗斯!教会和共产主义者都曾试图消灭过去盛行的母权制,然而她们所取得的成果都是招致潮水般的缺乏男子汉气概的尖刻的嘲讽,整个国家尽是国空一切、傲气十足的美人鱼和村妇以及一天工作二十小时的超级女人。她们生活在一个只有母亲。女儿、婆婆和孙女的差不多是孤雌生殖的文化里,然而她们仍然必须专注于与男人的关系,极其渴望找到失去的父亲,那个完美的男人,或者说就只是一位愿意分担这一重任的男人。找到那个伟大的爱,然后又屡次毁掉那份爱。简直是发疯!  不过,概括地做出结论是很危险的。玛娅是个典型的例子。心情易变,爱动怒,轻佻,但才华横溢,有魁力,好操纵别人,待人热情--现在这一切就像是一大块粪便塞满了他的办公室;她的眼圈发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巴憔悴枯稿。尤苏拉和菲莉斯为这么早把迈克尔叫起来,对他点点头轻声道了歉就离开了。他起来把百叶窗打开,顿时,光线从中央拱顶倾泻进来。他又一次发现玛娅是个美丽的女人,蓬乱的头发油光亮泽,黑乌乌的眸子看人时迅速而直接,有种领袖人物的超凡魅力。此时此刻,看到她这番沮丧懊恼的样子,实在让人惊愕、灰心,他没法习惯。这与她平时那种生气勃勃、轻松愉快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反差,比如当她用一种对人充满信任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这样那样的趣闻轶事时,她会用一根手指在你的手臂上轻轻一戳……
  她就是以这样一种绝望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前。她身子前倾,靠在他的办公桌上,用一种粗哑的嗓音向他讲述她与约翰,当然还有弗兰克在这场己经开演的戏剧中的最新一幕。显然她对约翰十分生气,因为他拒绝在一项她制定的计划中帮助她,这项计划是要让俄罗斯人基地中的多国人承担海腊斯盆地定居点的发展费用。
  海腊斯盆地是火星的最低点,是第一个就要从他们开始看到的大气变化中获益的地方,在基面以下四公里的低点地区的低气压比大火山顶端的气压厚十倍,比基面厚三倍,那就是第一个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非常适合人类发展。
  然而,约翰显然更乐于按照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和各国政府的意志行事。这还只是正在开始影响他们个人生活的众多基本政治分歧中的一个,现在到了十分频繁地为别的事情,那些无关紧要、以前从未激烈争辩的事情而争吵不休的地步。
  看着她,迈克尔几乎说,约翰就想你生他的气。他不能肯定约翰对此会作何评价。玛姬揉揉眼睛,前额顶在桌子上,露出了颈背和宽阔的肩膀。在安达尔山多数人面前她决不会显得这般心神错乱,然而这却是他们之间的亲呢表示,只有与他在一起时才发生的举动,仿佛她已脱光了衣服。人们并不明白,真正的亲呢不在于性交,因为性交可以与陌生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状态下进行:亲呢在于连续几个小时谈论一个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她的身材比例十分完美。他记得她在水池里游泳时,穿着蓝色泳衣,髋骨高高露出水面的仰泳姿态。这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地中海人的形象:他正在威勒弗朗契的水中漂浮,周围的一切都洒满了琥珀色的落日余晖;他看到海滩上男人和女人正肩并肩地走着,全身裸露——除了那条只遮住隐秘之地的氖光色三角裤;皮肤黝黑、胸脯裸露的女人,像舞女一样成双结对地在阳光之中走着一一接着,海豚一个接一个在他和海滩之间的水中冒出来,光滑的黑色躯体圆圆的像女人的身于——
  现在玛娅正在谈论弗兰克。
  弗兰克对于约翰和玛娅之间出现的麻烦有着第六感,所以每次他感觉有什么征兆时就跑来找玛娅,同她一起散步,谈论他对火星的看法。他说他的认识是进步的、令人兴奋的、雄心勃勃的,这一切是约翰所不具备的。“这些天来弗兰克比约翰有活力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与你的看法一致。”迈克尔说。
  玛娅耸耸肩:“也许那全都是我的意思,但我们有在这里建设一个完整文明的机会,我们有的,但约翰是那样……”她长叹了一日气:“然而我爱他,我确实爱他。但是……”
  她又谈了一会儿他们的过去,谈到他们的求爱,如何使那次离开地球的远航免于无政府状态(至少是打破了无聊状态),约翰的随机与坚定对她有多么大的好处,你可以如何依赖他,他的名声是多么打动她,她如何觉得这种联合使得她永远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她明白,无论如何她自己也要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首批一百人全都要成为世界历史的一部分。她提高嗓门,语速加快,感情更加激烈:“我现在不需要约翰,我需要他只是因为我对他的好感,但现在我们对任何事情都不一致,我们很不相同。弗兰克一向谨小慎微,不管什么事情都踌躇不前,而我在这方面是非常有激情的,以至于我又给了他错误的信号,所以他老毛病犯了——昨天,在游泳池里——他搂住我,你知道,就是抓住我的手臂——”她双臂交叉,手掌拍着二头肌——“要求我抛弃约翰,跟他好,我绝不会那样做。他浑身颤抖着。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我也在颤抖。”后来她激动起来,开始与约翰干仗,竟然不顾场合,他真的生气了,就离开了她,乘火星车去娜佳的圆拱屋,在那里与建筑队一起过了夜。弗兰克就乘机跑来跟她说话。当她己经(只是刚刚)说服弗兰克时,他便宣布就要与行星另一边的欧洲定居者生活在一起,他弗兰克就是这个殖民地的推动力量!“他说到做到,他不是那种怕威胁的人,他一直在学德语,语言对弗兰克不成问题。”  迈克尔竭力集中注意力听她说话,但很难,因为他深知,不出一个星期一切都会有所不同,那个三人小组里的所有力量平衡的变化都可能使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因此要他不在乎这些事是很困难的。然而,他的麻烦怎么办?他们谈得越来越深,就越感到自己的意见其实无足轻重。他在窗子前走来走去,用惯常的问题和评价去安慰她。门廊里的植物正在返青,那本可能是个庭院。他突然想起了教皇宫殿附近,阿维尼昂用柏树作拱顶的狭窄的广场,以及夏天太阳刚下山时就变成火星般颜色的广场和咖啡桌,橄榄和红酒的味道……
  “我们去散步吧。”他说。这是心理治疗的标准时间。他们穿上太空服——玛娅进了一间换衣室穿内衣——接着。检查了一番套服,进入密封室减压,然后打开外出大门,走了出去。
  刺骨钻心的寒冷。在环绕安达尔山的人行道上他们呆了好一会儿,然后往废物场及堆积成金字塔形的盐山走去。“你觉得他们会为这么多盐找到某种用途吗?”他说。
  “萨克斯正在研究。”
  玛娅仍不时地继续谈着约翰和弗兰克。迈克尔问了一些神经科医疗程序中会问到的问题,而玛娅则以玛娅程序中回答问题的方式回答。他们的声音在彼此的耳畔回响,这是内部通讯系统的亲密。
  他们来到地衣农场。迈克尔驻足凝视着盆栽植物,被植物浓郁鲜艳的颜色所吸引,黑色的雪藻,然后是一簇簇繁茂的地衣,在地衣丛中海藻共生生物是弗拉得刚刚独立种植的一种青绿藻的变种,红色地衣长势似乎不太好,不管怎么说长得过密。黄色地衣、橄榄色地衣看起来非常像军舰上的油漆色。薄薄的淡绿色地衣——生气勃勃的绿色,它在眼中跳动,那本是在沙漠中几乎不可能生长的浓艳的沙漠之花呀!他曾听到广子在凝视这样的植物时说:“这是VIRIDITAS。”VIRIDITSA是拉丁语“绿色力量”之意,是中世纪一位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一位名叫海迪茄得的妇女所造的词。VIRIDITAS已经适应这里的环境,又逐渐蔓延到北半球的低地,但在南半球的夏季长得更好。有一天温度高达285开氏度,比历史最高纪录高12度。世界正在变化,当他们经过公寓时玛娅这样说。“是的,”迈克尔说,然后又情不自禁地补充道,“我们达到可生活的温度只需三百年。”
  玛娅笑起来,她现在感觉好些了。她很快就会恢复平衡,或者说至少正在跨过那个通向异常欣快之路的区域。玛娅是很不稳定的。稳定性是迈克尔一直在研究的首批一百人的最新特点。
  “我们开车出去看看圆拱屋吧。”她说。迈克尔同意了,暗自思忖如果他们撞上约翰可能会发生什么。他们去停车场选了一辆小跑车。迈克尔驾着这部小吉普听玛娅说话。但声音脱离身体,通过头盔话筒直接进入听者的耳朵里,谈话会变化吗?就仿佛一个人始终在对着电话讲话,甚至就坐在你正在谈话的人的旁边。那是更好还是更糟?——似乎你是在用心灵感应。水泥路很平滑,他把车速开到最高速每小时60公里,正好可以感觉到薄薄的空气对着面罩急速地流动。所有的空气都是萨克斯那么想从大气中分离出来的二氧化碳。萨克斯需要大功率的气体洗涤器,甚至比地衣的能量还大。他需要森林,大片的多层的适于在盐质环境中生长的雨林,把树木、树叶、林地覆盖物及泥炭中的大量碳物质分离出来。他需要一百米深的泥炭沼,百米高的雨林。他说要很多很多。一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看到安的脸。
  开了十五分钟的车,他们来到娜佳的圆拱屋。工地还在搞建设,看起来还保持着原貌,乱七八糟的,就像最初的安达尔山,但规模更大。从沟里挖掘出来的勃良第葡萄酒色的碎石堆成长长的小丘,从东到西横亘着就像“巨人”的坟墓。
  他们站立在巨沟的一头。这沟有三十米深,三十米宽,一公里长。沟的南面现在是一道玻璃墙,沟的北面覆盖着一排排滤波镜。罐子或瓶子,甚至碗中栽培的小植物,摆在一起构成一幅绚丽多彩的图案,像一块表现过去和未来的美丽织锦。大多数瓶碗盆栽满了云杉树和别的植物,使得整个布置活像60度纬度上包裹世界的地球大森林,也就是说,像娜佳的切尔诺贝利老家。那是不是她对他的心病有所感觉的迹象?他有可能将她培养成为一名地中海地区高加索人吗?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章

  娜佳已经起床,正在开一部推土车。她是个有着自己那种绿色力量类型的女人。她把车子开过来匆匆地跟他们谈笑了一阵。
  她平静地告诉他们,这个工程计划就要实施。令人惊讶不已的是机器人车辆仍在源源不断从地球运送上来。广场己完工,路旁种的各种各样的树木,包括一种变种的已经三十米高的小红杉,几乎与整个拱廊高度相差无几。在中央广场的后面安上了三排层层相叠的安达尔山模式的圆拱形居室,配上了绝热装置。这个居住点已在前天进行了密封、加热和加压,这样有可能不穿太空服在里面工作。三层楼面在较小的拱顶处相叠。所有建筑风格都是原汁原味的罗马式,所以这样的结构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这里的拱门要宽些,轻巧些。因为轻盈,所以更耐重力。
  娜佳回去工作了。如此平静的人。沉稳、低调、内向、不抛头露面,与她的老朋友玛娅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跟她在一起对玛娅不无好处。作为天平的两端,使她不至于轻浮,做她的榜样。在此邂逅之时,玛娅与娜佳那种平心静气的格调形成鲜明对比。娜佳回去工作之后,玛娅仍然保持着那种平静。
  “我们搬到这里之后我会想念安达尔山的,”她说,“你呢?”
  “我不想,”迈克尔说,“这里阳光更加灿烂。”
  三层新居室将向树木高耸的广场敞开着,在每个房间的向阳处形成了梯形的宽大阳台,所以即使整个建筑面向北面,也比安达尔山埋得深,但沟的另一面向阳的滤镜也会从黎明到黄昏把阳光洒在这些房子上。“我会乐意搬的,一开始我就需要这样的空间。”
  “但这空间不会全归我们所有,还会有新的人来。”
  “是的。但那又会给我们提供一种不同类型的空间。”
  她若有所思:“像约翰和弗兰克离开那样。”
  “是的。但即使那样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他告诉她,在一个更大的社会里,安达尔山那种弥漫着幽闭恐怖症的村落气氛慢慢会烟消云散;这将给事情的某些方面提供一个更好的观察角度。迈克尔不知如何说好,犹豫了一下。当你们两个使用同一种外语讲话。而不是操同一种本族语言时,任何细微差别都是危险的,误解的可能性非常大。“你必须接受这个概念,即便你也许不要在约翰和弗兰克之间作出选择。而事实上你两个都要。在这首批一百人的圈子里,流言蜚语满天飞,那件事只会成为丑闻。但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
  “广子有十个男人!”她气愤地大喊大叫。
  “是的,你也有十个。你有十个。而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里,无人知道也无人介意。”
  他继续安慰她,告诉她,她是有能耐的,(用弗兰克的话)她是这支军队里的阿尔法女性,是永远的第一。她不同意这种说法,同时又从他嘴里挤出更多的赞美之辞,直到最后她终于得到了满足。他可以建议返回了。
  “你不觉得有那些新来的人在我们的周围是件令人震惊的事吗?”她正开着车,转身问话时差点把车开出了路面。
  “我想是的。”一批批的人已经在波瑞利斯和阿斯达利亚降落,有关他们的录相带就让人震惊不己,你可以从人们的脸部表情上看出来,仿佛从太空中来了外星人。但到目前为止,只有安和西蒙与他们见过面,当时他们正开着火星车在诺科提斯迷宫北部探险旅行。“安说,他们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
  “我的一生始终有这样的感觉。”玛娅难过地说。
  迈克尔抬了抬眉。玛姬的程序不会这样说呀。“你的意思是什么?”
  “啊,你知道。有一半的时间看起来好像有一个大模拟行动,你这样想吗?”
  “不,”他深思熟虑地说,“我不这样想。”
  完全是真的,事实上——寒气钻过车的座椅深入到他的肉体内——真真切切无可逃避,冷得无可逃避。也许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她不欣赏这样的表现。但是,天总是。始终是这样冷。即使仲夏时节的正午,太阳当空像个敞开的火炉在沙色的天空熊熊燃烧的时候,温度最高时也只260K,这也就意味着零下15度,冷得足以钻透火星服的网织品,使得人每动一下就会有一种刀刮似的痛。当他们快到安达尔时,迈克尔感到冷气穿过了衣服的纤维钻进了皮肤,觉得过冷的充了氧的冷空气从面罩里膨胀出来,深人到他的肺部。他抬眼瞥了一下沙色的地平线和沙色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条具有菱纹背的蛇,从一片遍布冰冷的石头和干燥的沙粒的红色沙漠中慢慢地爬过。有一天,我将像火中凤凰一样剥脱我的皮。成为太阳底下某种新的动物,赤身裸体地走在沙滩上,噗地扑进温暖的咸水里弄得水花飞溅。
  回到安达尔山,他打开头脑中的精神病医生程序,问玛娅身体感觉是否好些;她用面罩碰了碰他的面罩,快速地向他抛了一个媚眼,表示了一个亲吻。“你知道我感觉好些了。”她的声音在他的耳内说。他点点头。
  “那么我想要再去散步。”他想说,不过没说。那么我呢?什么东西会使我感觉好些?他凭着意志移动脚步,走开了。环绕着基地凄凉萧瑟的平原,在视野中就像是某种经过洗劫的渺无人烟的荒野,一个梦魇般的世界。但他不想回到他们那光是人造的、空气是加热的、颜色是精心布置的拥挤不堪的小屋里。颜色大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运用了最新的颜色情绪理论,一种他现在明白是建立在某些事实上不适合这里环境的基本假设基础上的理论。颜色都是错的,更糟的是,它们还都是毫不相干的。就像是地狱里的墙纸。
  这个成语在脑里一形成就脱口而出:地狱墙纸,地狱墙纸。既然他们就要发疯……当然,只有一个精神病医生跟上来本身就是个错误。地球上每一个治疗师都在进行治疗,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块新拓展的疆土也有这项工作。但是,他的治疗师已回去了,至多十五分钟的时间。迈克尔同他讲话但他无能为力。他不明白,确实弄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非常温暖的、一片蓝色的地方,他可以出去,他精神状态非常好(迈克尔想)。而迈克尔是地狱监狱里的一个末期病人安养所的医生!医生生病了。
  他一直不能适应。人在这方面也是有差别的。这是个气质问题。正走向密封室门的玛娅,与他们完全不一样,正是这种气质,使她在这里完全如同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如。说实话,他并不认为她真正注意到周围的环境。然而在别的方面,他与她是相似的。这与“不稳定——稳定”指数以及其它特定的情感力有关;他们俩都属不稳定的人。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两人的性格是非常不同的;“不稳定——稳定”指数必须结合按照“外向性和内向性”标签分类的不同类型的个性特征一起来考虑。这就是最近一年的伟大发现,现在这一发现已构造出有关他自己和他的职责的全部思考。
  在走向点金术士居住区的路上,他把早晨发生的事运用到这个新的性格分析学体系的网络之中。外向性——内向性是全部心理学理论中研究得最透的特性学体系之一,从许多不同的文化获得的大量证据,支持了这个概念的客观现实性,当然不是看作一个简单的二重性;不要把人贴上这样或那样的标签,而应把他们放在一个天平上,用诸如社会性、冲动性、变化性、好讲话、开朗友好、活动、生动性、兴奋性、乐观等等这些特征来衡量他们。这些度量方法已进行了多次,所以可以肯定,在统计学上,各种特征实际上是前后一致的,到了大大超过偶然性的程度。所以这个概念是真实的,完全是真实的!事实上生理学调查显示,外向性是与低皮层激励不积极分裂状态相联系的,内向性是与皮层高激励想像联系的。这个理论,迈克尔最初听起来觉得落后,但是他想起来了,皮层抑制大脑低中枢,所以低皮层刺激使得更多的未受到抑制的外向行为得以产生,而高皮层刺激是受抑制的,从而导致内向性,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酒作为一种降低皮层刺激的抑制剂,可以导致更加兴奋和更加不受抑制的行为。
  所以这整套外向——内向性特性理论以及所有有关个人个性的学说,都可以追溯到被称为上行的网装结缔调动体系的大脑根部中的一组细胞,这个区域最终决定了皮层刺激水平。因此它们是由生物学推动的。不应该有像命运之类的事情,拉尔夫·华尔多·爱默生在其六岁的儿子死去一年时如是说。但是生物学就是命运。
  迈克尔体系还有更多的内容。命运毕竟不是简单的或此或彼。他最近开始考虑温格尔的自主神经系统平衡指数,该指数用七个不同的变量来决定一个人是受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神经还是副交感神经的支叉所控制。交感神经支叉对外界刺激物作出反应,使得生物体器官处于待命状态,以至于受这个支叉控制的人是敏感的。另一方面,副交感神经支叉使得被刺激起来、处于待命状态的生物体习惯于刺激物。使之恢复体内平衡,以致受这个支叉控制的个人是平静的和温和的。达夫曾建议将这两类人称作不稳定者和稳定者。这个分类虽不似外向性和内向性有名,但同样得到了实验证据的坚定支持,同样在理解各种各样的气质方面有用。
  现在,两种分类系统都未告诉调查者所有有关正在被研究的个性的总的本质特征。所有的术语非常笼统,只是许多特性的汇集;在任何有用的特征意义方面表述得非常少,特别二者都是实际人口中的高斯曲线。
  但把两个系统结合起来,就开始变得真正有趣起来。
  做起来并非轻而易举,迈克尔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埋头于计算机屏幕勾勒一种又一种组合数字,用这两个不同的系统作几种不同的坐标方格的X轴和Y轴,而哪一种都未给他什么启示。
  于是他开始把这四个术语绕着格雷马斯语义矩形的初始点运动,这是一个具有点金术士出身的结构主义学家的图解。其含义是,任何简单的逻辑理论都不足以表明任何相关概念束,因为必须承认某些事物的对立性及其相反性的真正差别。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章

  迈克尔不知不觉来到了点金术士居住区。他尽力使自己注意这个地方。这里的男人们运用神秘的知识从碳元素中提炼出钻石;他们做起来是那样得心应手,精确无误,以致所有的窗玻璃都涂上了一层钻石分子来防止腐蚀性灰尘。他们那巨大的白色盐金字塔(古代的伟大形态之一,金字塔)涂上了好几层纯钻石。而且单分子钻石涂层过程只是在这些低矮的建筑里所进行的数千次点金术操作之
  最近几年里,这些建筑外观微微呈现出穆斯林风格,白色的砖墙上展现出一个又一个匀称的等式。在这里,迈克尔撞见了萨克斯。他正站在制砖厂墙上显示的终端速度公式旁。他调到普遍频道:“你能把钻石变成金子?”
  萨克斯的头盔古怪地抖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他说,“那不过都是些元素。不过会很难,让我考虑考虑。”萨克斯,洛塞尔,彻头彻尾的粘液质。
  把不同气质在语义矩形上定位,这一做法真正有意义的方面是:它提出了许多它们之间的基本结构关系。这些关系帮助迈克尔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吸引力和对抗性。玛娅是不稳定的外向性性格,显而易见是胆汁质;弗兰克也是。他俩都是领导人,彼此对对方都非常有吸引力。然而,正因为是胆汁质,在他们的关系里也有反复无常的相互排斥的地方。就像他们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恰恰是自己所不喜欢的自己身上那种东西。
  玛娅之所以爱约翰,是因为他显然是多血质的人,具有与玛娅相似的外向性,但在情感方面要稳重得多,甚至到了平静温和的地步,从而在大多数时间里给了她巨大的平静,一个通向现实的铁锚——尽管偶然也被激怒。那么约翰对玛娅的吸引之处在哪里?也许是不可预料的吸引,是他的热情与平淡的幸福感中所具有的趣味。当然是,为什么不呢?你不可能向名声求爱,即使有人想这样做。
  是的,在首批一百人当中有许多多血质的人。也许,用来挑选到这个殖民地的心理学标准更趋向于这种模型,阿卡迪、尤苏拉。菲莉斯、斯潘塞、耶里……是的。性格沉稳是这次挑选中最受青睐的品质,他们中自然也有许多粘液质的,娜佳、萨克斯、西蒙也许还有广子——也许凡对她还不能确定的人往往支持这种猜测——还包括弗拉得、乔治、阿拉克斯。
  粘液质的人与忧郁质的人自然不好相处,二者都属内向性格而且撤出得很快,性格稳定的人因为觉得不稳定的人的不可预测性会搪塞、避开他们,以致他们彼此疏远,像萨克斯和安就是这样。他们中忧郁质的人并不多。对,安就是。也许按照她大脑结构的命运她注定是个忧郁的人,尽管这也无助于她被错误地当成小孩子似的对待。故此,她爱上了火星,出于同样的原因,迈克尔却恨火星;因为火星是死的。安是在与死亡恋爱。
  好几个点金术士是忧郁质的人,不幸的是,迈克尔自己也是一个。也许总共有五个人吧。他们在被挑选的时候是沿着两条相反的轴进行的,因为不管是内向性还是不稳定性都被挑选委员会看作是不理想的。只有那些非常聪明的。会向委员会掩盖他们真实本质的人才可以蒙混过关,还有那些对自己的个性有巨大的控制力,那些戴上比真人还要大的假面具掩盖了内心所有的特性和不一致性的人。也许具有一定类型的伪装外表的人才被挑选到了这块殖民地,而它的背后却有各色各样的人。是真的吗?挑选委员会作出过不可能的要求,记住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他们要性格稳定的人,然而他们却要了那些感情奔放、十分执著地要上火星、并且会为达到目标而贡献他们多年生命的人。这种做法前后一致吗?他们要外向性格的人,他们要杰出的科学家,他们一定会年复一年地埋头于孤独的研究。这一致吗?不!绝对不一致。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连线符变奏曲。毫无疑问首批一百人隐瞒了他们,还仇恨他们!当他回忆起在阿瑞斯号上碰到的那次巨大的太阳风暴的那一刻,不禁一个战栗。那次,每个人都认识到他们在不得己的情况下撒了多大的谎,隐瞒了多少东西;他们都转过身来,按捺不住抑制已久的愤怒,瞪着眼看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好像他就是全部的心理学,完全靠他自己一手编造了标准,进行测试,作出了选择。那一刻他感到多么孤独、多么地战战兢兢。那个阵势使他多么震惊、多么恐惧啊!以致他都不能迅速地想起来承认他也撒了谎。他当然撒了谎,而且比任何人撒的谎都多。
  然而他为什么撒谎,为什么?
  这是他所不能完全回忆起来的。忧郁症作为记忆的一种失败,是过去的非现实的一种强烈知觉,它的不存在……他是个忧郁质的人:孤僻、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往往意志消沉。他真不应该被选上,可他记不起为什么当时为了被选上进行那样激烈的斗争。记忆已经消逝,也许是被他在渴望飞上火星的间隙所经历的那段活鲜鲜的、令人心痛的生活片段的印象淹没了。那么的微小,那么的珍贵;广场上度过的那些甜蜜的夜晚,夏日的海滩,在女人床上的那些夜晚,阿维哥隆的橄榄树,葱绿的披上霞光的柏树。
  他猛然发现他已不知不觉离开了点金术士们的居住区。他正站在“大盐金字塔”的脚下。他慢慢地爬上了四百层的金字塔,脚小心翼翼地踩在防滑板上。每上一步,安达尔平原的视野就开阔一些,但它仍然是干枯荒芜的岩石堆,也不管它有多么的大。从金字塔顶上白色正方形的亭子里正好可以看到切尔诺贝利以及太空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他为什么要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他为什么要那样竭尽全力地到达这里,而牺牲了如此多的生活快乐、家庭、安逸、娱乐……他摇了摇头。就目前他所能回忆的,那只不过是他想做的事,是他生命的定义。一种强迫,一种具有目标的生活,你如何能分辨其差别?芳香的橄榄树林里的月夜,地面上点缀着黑色的小圈圈,干燥寒冷的北风像一把温暖的电刷快速柔软地“沙沙”地抚摩着树叶。他脸朝天躺在地上,双臂大张;在黑碗似的星空下,树影婆娑,树叶摇动着银灰色的影子。在那浩瀚的星河中,有颗星星是稳定的,红色的、微弱的,他要把它找出来,认真地看着它。啊,它就在寒风吹拂的橄榄叶中:那时他己经八岁!天哪,他们是什么?没有什么解释。对他们没有什么解释!为什么他们用拉斯科文字涂写?为什么他们用石头把教堂建在天空中,为什么珊瑚虫建成了礁滩?
  他的童年是极其普通的,经常搬来搬去,交了朋友又丢掉朋友;去巴黎大学研究心理学,做了有关太空站意气消沉的学位论文,先为阿里亚那工作,后来又去过宇航局工作。这期间他结婚又离婚,弗兰科斯说,“他不在那里。”所有在阿维哥隆与她度过的夜晚,所有那些在威勒弗兰契的日子,生活在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时,却一直徘徊在渴望飞上火星的迷惘之中!简直荒谬!更糟的是,那也是愚蠢。这是想像力的失败,是记忆力的衰退,最后,也是智力本身的衰退:他没有能够看清他拥有什么,或者想像出他会获得什么。现在他正为此付出代价。在南极的夜晚与九十九位外国人陷在大块浮冰上,他们没有一个人讲法语,只有三个人可以试试法语,而弗兰克的法语比完全没有法语还要糟糕,就像听别人讲话时,有人用小斧头在你面前挥舞。
  他思想中自己的言语能力的散失促使他看起了地球上传来的电视节目,而这只会更加剧他的痛苦。他仍然用录相带录入了他的独白,把这些送给他母亲和妹妹,以便她们用同样的方式回复他。他多次看了她们的答复,与其说是在看他亲属说话还不如说是看背景屏幕。他甚至有时去现场跟记者谈话,在相互交流中不耐烦地等待着。那些谈话清楚地表明他在法国是多么出名,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按惯例他小心地回答所有问题,担任着他迈克尔·杜瓦尔的角色,表演迈克尔的节目。有时当他的心境是要听法语时,他就干脆取消了与他的殖民同胞们的磋商;让他们把英语当饭吃吧!但这些行为受到了弗兰克严厉的谴责,使他不得不与玛娅会晤。他做得过分了吗?当然不是,只有九十九人保持神志正常,同时他的思想漫游在普罗旺斯:在一个树木繁茂的陡峻的山坡上,有他们的葡萄园和农舍,还有被毁坏的宝塔和修道院,生活在一个天然的风景如画的地方,那种风光比这个现实中冷冰冰的、多石的荒凉之地不知要美多少。而且要人道得多——
  他坐在有电视的娱乐室里。当他陷入沉思的时候,显然已经回到了室内。但他以为自己仍站立在大金字塔之顶。于是他眨眨眼就到了电视娱乐室(所有的疯人院都有电视),聚精会神地看着从一道道长满了地衣的水手各崖壁拍的录相。
  他一个颤栗。那种事又发生了。他已失去了联系,已经离开好晚才回来。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好几十次。他不仅仅是在丧失思维,而且到了好像这个世界不再存在的忘我境地。他在房中环顾四周,不禁一阵颤抖,痉挛。现在是LS=5,是北半球春天的开始,那些巨大峡谷的北面谷崖正沐浴在阳光之中。既然他们都要变疯…
  于是LS=5,然后是152度,都已在电视图像中模糊了。他正处于威勒弗朗契的弗朗科斯海湾别墅的院子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俯瞰倾斜的屋顶和赤褐色的柱子,还有一个小游泳池。这是在深蓝色的地中海中看到的天蓝色。游泳池上方挺立着一棵柏树,它像一团绿色的火焰在微风中摇摆,把它的芳香抛洒在他的脸上。远处,是一个半岛形的绿色海岬
  除非他是在安达尔最好的地方(那个地方常叫沟谷或者叫娜佳的连拱廊),坐在较上一层的阳台上,俯瞰一棵矮小的红杉树;在它的背面是玻璃墙和镜子,它们的倾斜折射把阳光从金色的海滩向下引进中央广场。塔什安娜.朵罗娃被顶端是机器人支配的吊机砸死;娜佳极度难过。但悲哀离我们远去,就像是雨水从鸭子身上滴下来。当迈克尔同她坐在一起时这样想着。不久,娜佳就会好起来,同时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他们觉得他是个巫师吗?或者是个牧师?如果是真的,那你就该把自己治愈,把整个世界都医治好,或者最好从太空中飞回去。当他突然出现在安弟斯海滩上时说:“你好,我是迈克尔,我到家了吗?”那不会引起轰动吗?
  接着是LS=190。他是庞都喀得山之巅的一条蜥蜴,匍匐在覆盖着那道渡槽的狭窄的长方形石板上。这条渡槽笔直地高悬于山峡之上;他的菱纹形的皮肤就脱落在他的尾巴周围,炽热的太阳横七竖八地晒烤着他新长的皮肤。然而他却是在安达尔营地里,事实上是在门廊内。弗兰克己经离开了,与那些在阿尔及尔着陆的日本人住在一起。玛娅和约翰因他们房间的事争吵不休,就是关于在哪里让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地方总部的官员住的事。玛娅比以前更漂亮了,她悄悄地跟他走过门廊,乞求他给予帮助。他和玛莉娜·托卡里娃已近整整一个火星年没在一起住了——她说过他不在那里。看着玛娅时,迈克尔觉得自己把她想像成情人,不过,当然这是疯话。她是鱼美人,她与宇航局的老板们和宇航员们都睡过觉,这使她得以平步青云地上了这个系统;也使她人格分裂,内心痛苦,总是那样难以预料。她现在就是利用性来伤害别人。性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手段,如果在那种心境下与她发生什么关系,被拖入到她四肢和她的四肢系统的涡流之中那是不正常的……为什么不先把疯了的人打发走呢……
  但现在是Ls=241。他从里斯波克的蜂窝状石灰石栏杆上走过,眼睛朝着被毁坏的中世纪的修道院房间里面看。快日落了,阳光是那种奇妙的火星橙色;石灰石在泛着白光,整个村庄和下方雾蒙蒙的平原绵延到地中海那白色与青铜色相间的海岸线上。看起来就像梦似的令人难以置信……除非是梦。
  他一觉醒过来,发觉真是南柯一梦,又回到了安达尔山。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章

  菲莉斯和埃德华刚结束远征回来。菲莉斯正大笑着,拿出一块黄油状的岩石。
  “峡谷里到处都是。”她一边笑着一边说,“你拳头那么大的金块。”
  于是他从隧道里走出来到了车库边。这位殖民地的心理医生,正经历着种种幻想,落入知觉的空白、记忆的空白。医师,还是治好你自己的病吧!但他不能。他患上了怀乡病,精神己经错乱。怀乡,一定还有一个更好的词语表达这层意思,一个会使之合法化的科学标签,使得在别的人看来这种症状是真真切切的。但他已经知道那是真真切切的。他想念着普罗旺斯,想得那么深以致常常感到不能呼吸。他就像娜佳的手,一部分不翼而飞。神经因疼痛而悸动着。
  为他们解除麻烦?
  时光飞逝,迈克尔的程序四处飘荡。他已成了空虚的角色,内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小脑中的雏型人来遥控操作着这件东西。
  第二天晚上,Ls=266,他上床睡觉。他感到精疲力竭,无精打采的,尽管他什么事也没干。但当他躺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却不能入睡。他的脑子可怜巴巴地旋转着;他非常清楚自己患病的程度。他希望能放弃伪装,承认已失却了记忆力,而且可以使自己习惯起来。回家去。过去几个星期的事情他几乎全都记不起来——或许比那个时间更长?他肯定不了。他开始流泪。
  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从厅里射进一缕楔形的狭窄光线。全是通的,那里无人。
  “好吗?”他说,极力显得没有流泪的样子,“谁呀?”
  回答声就在他耳朵里,好像是从头盔的内部通讯系统里传出来的。“跟我们到这儿来吧,”一个男子的声音说。
  迈克尔猛地一退,撞到了墙上。他抬头凝望着一个黑色的剪影。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那个影子轻轻地说,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臂膀,他被逼退到墙上。“你也需要我们的帮助。”那人的声音含着笑,迈克尔辨不出这种声音。
  恐惧又把他强行推到一个新的世界。突然,他能看得更清楚了,仿佛那位不速之客碰了他一下就把的瞳孔像照像机孔径似的弹开了。那是一个黑皮肤的瘦削的男人,陌生人。顿时,恐惧中又猛地产生了惊愕。他站起身,梦游般准确无误地在幽光中移动着身子,穿上拖鞋。于是,在那位陌生人的催促下,跟着他从房间里出来进入门厅。数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火星重力是那样的轻,门厅似乎突然亮起了灰暗的光,尽管他清楚,地板上的灯光插座大多只有晚上是开着,足以看出他是吓坏了。他的那位伙伴蓄着短短的黑色拉斯塔法里发髻,使他的头显得又尖又长。此人又瘦又矮,窄脸。没见过这个人,毫无疑问没见过,准是南半球一个新殖民地的一位入侵者,但这个人很熟练地领着他穿过安达尔,走的时候一声不吭,事实上整个安达尔万赖俱寂,仿佛是一幕黑白无声电影。他膘了一眼微型通讯器,它一片空白,现在正是时间停顿。他想问:“你是谁?”但他无法打破寂静说话,然而他还是含糊地说出了这个词。那个人侧过身看着他,他的眼白清晰可见,一直在眼球的虹膜周围闪闪发光,鼻子大张着露出黑洞洞的鼻孔。
  “我是偷乘者。”他说着,咧嘴笑起来了,他嘴上的尖牙变了色,迈克尔突然看清楚那是石料做。他的嘴里镶有石牙。
  他抓住迈克尔的手臂,他们一起朝农场的密封室走去。
“我们需要在那里戴头盔。”迈克尔对着他耳朵说,似乎回避不想去。
  “今夜不去。”那个人打开密封室的门。尽管另一面是敞开的,但也没有空气进去。他们走了进去,从一排排黑色的挤得满满的叶子中间穿过。空气问起来是那样的香甜。广子会生气的,迈克尔想。
  他的向导走了。迈达尔看到前方有东西在移动,还听到一声又细又弱的笑,听起来像个小孩。迈克尔忽然想起,没有孩子是这个殖民地缺乏生气、枯燥无味的原因。他们可以建造房子,栽种植物,然而,没有孩子,这种枯燥乏味之感渗透到他们生活的每个部分。他极其害怕,继续朝农场中心走去。里面温暖湿润,空气里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化肥和叶子的味道。光线从千千万万片叶于上反射下来,仿佛天上的星星从透明的屋顶落下来散布在他的周围。一排排玉米沙沙作响,空气就像白兰地酒直冲他的头顶。在狭窄的水稻田后面传来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即使是漆黑一团,也可见稻子一片浓浓的墨绿色;就在稻田之中露出一张张小脸,只有膝高。都在露齿而笑。当他转过身面对他们时,一个个都不知去向。他的脸和手在热血沸腾,浑身血液变成了一堆火。他后退三步,然后驻足,旋转。两个小女孩正顺着一条小道朝他走来。她们都是黑色,大约三岁。在朦胧的夜色中,那种东方人的眼睛变得十分明亮,一个个表情庄重。她们抓住他的双手,拖着他转过身子。他让她们领着沿着小道走去。他先俯视一个小孩的头,然后又看看那个的头。有人已经决定要采取行动反对他们不生育。他们往前走的时候,其余那些没穿衣、路都走不稳的女孩还要黑一点,眼睛更亮一点,大都颜色一样,年龄相同。十个小孩护送迈克尔来到农场的中心然后在他的周围窜来窜去。在这个迷魂阵中有一片小开阔地,现在正被十几个大人占据着。他们全都裸着身于,零零乱乱地围成一个圈坐着。小孩们跑到大人跟前,坐在他们的膝上,紧紧地拥抱他们。在星光和叶子的微光汇成的光彩中,迈克尔的瞳孔睁得更大了,他认出了农业小组的成员,他们是伊万、罗尔、埃伦、吉恩、伊夫基尼妞,除了广子本人,农场组的成员都在。
  片刻犹豫之后,迈克尔甩掉拖鞋,脱下衣服,把衣服放在拖鞋上,然后在圈子中的一个空地方坐下来。他并不知道他正在参加的是什么活动,但并没有关系。好几个人向他点头以示欢迎。埃伦和伊夫基尼妞分别坐在他的两边,挨着他的手臂。突然,孩子们站起身,一齐沿着一条通道跑起来。他们发出尖叫声,咯咯地笑着,他们又跑回来形成一个小队紧紧地围住广于。她走进圈子中央,她的裸体轮廓在黑暗中显得黑乎乎的。她被这些小孩子抱着缓缓地沿着这个圈子走了一圈,两只伸出的拳头向每个人伸过来的手里洒下一丁点泥土。当她走近的时候,迈克尔和埃伦、伊夫基尼妞都托起手掌。他凝视着她那光泽的皮肤。曾经有一天夜晚在威勒弗朗契的海滩上,他从一群正在磷光闪闪的波涛里戏水的非洲女人面前走过,白花花的海水扑打在她们黑黝黝、熠熠生辉的皮肤上——
  她手中的泥土是温暖的,闻起来好像带一点铁锈味。
  “这就是我们的身体。”广子说。她走到圈子的另一边,给每个孩子一把泥土,又把他们送回到大人中间坐下。她坐在迈克尔的对面,开始用日语吟诵起来。
  伊夫基尼妞倾斜着身子对着他耳朵翻译或者确切地说是解释。他们正庆祝火星神力,这是他们在广子的指导和鼓励下共同创造的一种仪式,它是一种风景宗教,一种把火星作为一个充满神力的物质空间的意识,是存在于土地本身之中的精神能量或者力量。神非常明显地出现在风景中某些格外特殊的物体内——如石柱子,孤独的抛出物,险峻的悬崖。平滑怪异的陨石坑内,巨大火山宽阔的环形山峰。火星神力这些被强化了的表达方式,在这些殖民者内部有一个在地球上使用的近似语,就是广子所称的绿色力量,那种内在的能赋予绿色的能够开花结果的力量。这种力量深知,蛮荒的世界本身就是神圣的。神力与绿色力量,是那些会让人类以富有意义的方式在这里生存的神圣力量的组合。
  当迈克尔听到伊夫基尼在他耳边说出“组合”这个词时,所有的术语立即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语义矩形:神力和绿色力量。火星与地球;恨与爱,缺乏与向往。于是,万花筒中咔哒一声出现了家乡,所有的矩形在脑海中都折叠起来,所有自相矛盾的事都崩溃了,就只有一朵美丽的玫瑰。火星力量的核心,充满了绿色力量的神力,二者在同一个时间全红全绿。他的双颚是松弛的,皮肤正在燃烧,他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他血管里的血是火。
  广子在吟诵。她把手送到嘴边,开始吃手掌中的泥土。所有其他的人都照着做。迈克尔把他的手举到脸部;吃这么多泥土?但他还是把舌头伸出来,舔吃了一半泥土。当泥土触到上颚时,立即感到电击般的颤抖。味道是咸的,有腐臭味,就像吃了一口腐臭的鸡蛋和化学物质,很不舒服。他把泥土噎下去,有点作呕。他把手上的泥土都大口地吞下去。他们吃的时候,从圈子里搞庆典的人中断断续续的传出“哼哼”的声音。发出的都是元音:aaaaay,oooooo,ahhhhh,aiiii,aeeeee,uuuuu,每个元音都要拖一分钟,仿佛这个音分成了两个部分,有时三个部分,仿佛头音创造了奇怪的谐音。
  广子开始吟唱着这首歌。他们全都一起移进圈子中央,伊夫基尼妞和埃伦挽住迈克尔的臂膀,一直拖着他。于是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地围着广子,身体紧紧地贴着围着迈克尔抱成团,以便温暖的肌肤能够挤到迈克尔身体的每一面。这就是我们的身体。好多人在接吻,眼睛都闭着。慢慢地他们的身体开始移动;当他们把姿势变换到新的有力的形态时,便扭动着身体以保持最大限度的接触。细长坚硬的阴毛,弄得屁股痒痒的;他感到谁的阴茎直挺挺地顶着他的臀部。胃里的泥土沉甸甸的,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血液沸腾如火焰,皮肤感觉得像是个绷紧的气球,里面装了团烈焰。头顶上满天的星星挤得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每颗星都有它自己的颜色,绿的、红的、蓝的,黄的;它们看上去像闪光的宝石。
  他是只凤凰。广子自己紧贴着他,他在火的中央站起来,准备再生。她紧紧地搂着他新生的身体,挤压着他;她身材高挑,显得浑身有力。她眼对眼地凝视着他。他感到她的胸靠在他的胸助上,她的耻骨硬邦邦地压在他的大腿上。她吻他,舌头轻触到他的牙齿;他尝出泥土味,于是,他突然感觉到她全部的身子:他的整个余生中那种感觉中无意识的记忆将足以开始一次勃起的冲动。但此时此刻,他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所压倒,完全燃烧着。
  广子仰起头再次看着他。他的呼吸在肺部里嘘嘘作响,一进一出。她用英语、用正式但友善的声音说:“这是你加入火星神力的仪式,庆祝火星身体的仪式。欢迎加人。我们崇拜这个世界。我们打算在这里为自己开辟一个地方,一块以地球上从未见过的新的火星生活方式生活的美丽的地方。我们已在南方建立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隐蔽的安全区,现在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向那个地方进发。
  “我们了解你,我们爱你,我们知道我们能利用你的帮助。我们知道你也能利用我们的帮助。我们想要建设的地方就是你一直在向往的地方,也正是你一直在思念的地方。然而,一切都是全新的面貌。因为我们决不能回头,我们必须前进。我们必须找到我们自己的方式。我们今天晚上开始,我们要你同我们一齐来。”
  迈克尔说:“我会来的。”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五部 坠入历史 第一章

  从坑井的底部往上看,天空好像是枚亮晶晶的粉红色硬币。坑井呈圆形,直径一公里。深十公里。但从底部看,坑并显得更窄更深,那是透视法的作用使人的眼睛产生错觉。
  比如那鸟儿,环绕着天空那粉红色圆点飞翔时显得那样大。除非它不是只鸟。
  “嘿!”约翰叫道。
  坑井的指挥长,一个圆脸的名叫冈仓悦的日本人,看着约翰。透过双方的面罩,约翰可以看到这个人一脸紧张的笑。他的一颗牙齿变了色。
  冈仓悦抬起头:“有东西在往下掉!”他说得很快,接着喊了一声:“快跑!”
  他们转身朝坑底的那头跑。约翰很快发现,尽管大多数松动的岩石己从黑迹斑斑的玄武岩上弄下来,但还没人肯作出努力把坑底完全整平,遇到小陨石坑和陡坡时,加速就越来越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他像个灵长目动物快速奔跑着,儿童时形成的本能使他一直坚持下去。跌跌撞撞地跑到一块没有经过检查的地带,然后又狂野地跑开了。他发疯似的跑着,最后竟绊了一跤,失去了控制,跌倒在那块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才停住。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护住脸,看到冈仓悦也摔倒了,才感到一丝的安慰。幸运的是,虽然重力使他们跌倒了,但同样是重力让他们有时间逃生。坠落的物体没有着地。他们站起身,然后再跑,再次跌倒。约翰朝后面膘了他一眼,却看见一块明亮的金属物撞上了这块岩石,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像重磅炸弹似的。顿时,银色的碎片四散飞溅,有一些朝他们飞来。他们停住脚步,警惕着空中有没有东西飞过来。
  四周没有一点声音,突然,一个巨大的水罐从空中飞过,“砰”地摔到了他们左边,弹起来,另一头又落在地上。他们都惊得跳起来,他们竟没看见它飞过来。
  之后是一片寂静。他们站了大约一分钟,于是布恩按捺不住了。他浑身冒汗。人们都穿着加了压的太空服,但是,在摄氏49度时,坑井底都是火星上最热的地方,而衣服上的绝缘层主要是防冷。他移动了一步想帮助冈仓悦站起来,但又止住了自己:也许冈仓悦宁愿自己起来,也不愿欠布恩这份情。大概布恩理解了“欠情”这个概念。他没去帮他,而是说:“我们去看看吧。”冈仓悦站起来,他们经过那块密度很大的黑色玄武岩往回走,坑并很久以前就钻在坚硬的岩床上,事实上现在已深入到岩石圈1/5处。在坑井底部令人感到窒息,好像压力服完全不是绝热的。
  布恩身上带的空气才使他脸上和肺部都感到了一丝凉爽。在黑乎乎的坑壁映衬下,头顶上粉红色的天空显得十分明亮。阳光照射进来在坑井壁上形成一个短短的圆锥形。在仲夏时节,阳光本可能直接照射下来——但现在不可能,他们现在是在冬至线以南地区,在这个坑井的底部,他们永远是处于阴暗之中。
  他们靠近那个残骸,原来是部机器人货车,它当时正拖着岩石爬上了那条凿入坑壁的盘旋路。卡车的碎片与粗大的圆石混在一起,一些碎片散落在离撞击处一百米的地方,一百米以外碎片很少;那个从他们身旁飞过的水罐,一定是在某种压力下燃烧后弹射出来的。
  一堆镁、铝和铁,全都歪歪扭扭,难看极了,镁和铝有些部分已经熔化了。
  “你认为它是从顶上直接掉下来的?”布恩问道。
  冈仓悦并未回答。布恩瞥了他一眼,他故意避开布恩的目光,也许他吓坏了。
  布恩说:“从我看到它时,到它撞到地面足足有30秒钟。”
  以火星自由落体速度算,它撞击地面的速度大约是200公里/小时。确实,还不算太糟。在地球上,它的下落时间不会到这儿的一半,如果那样就肯定砸在他们头上了。见鬼,如果他没有抬头看。这个东西也许已经砸到他们了。他迅速计算了一下,当他看见它时,它已经在坑井的半中腰了,在此之前,它己经下落了一段时间。
  布恩慢慢地走到坑井壁和碎片之间的空隙地带。卡车右边着地,左边已经变形。冈仓悦爬上了残骸,指着左前胎背后一块黑色的地方叫约翰看。约翰跟着爬上去,用戴着手套的右手食指刮着金属。黑块像烟灰的颜色,那是硝铵爆炸的痕迹。卡车车身弯曲着好像被锤打过似的。“爆炸力非常大。”约翰说。
  “是的。”冈仓悦说,然后清了清喉咙。他吓坏了,肯定是。好险哟,火星第一人差掉在他的眼皮底下丧命,当然他自己也差点一命呜呼。但是,谁知道什么东西更令他害怕呢?
  “足以把卡车从路上掀下来。”
  “嗯,正如我所说,可能有什么破坏活动。”
  冈仓悦皱了皱眉:“那是谁?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小组什么人有心理障碍吗?”
  “没有。”冈仓悦一脸的漠然,显得十分谨慎。每个群体只要超过五百人就会有人有问题。
  冈仓悦的小工业城就有五百人口。
  “这是我亲眼目睹的第六个事件了,”约翰说,“尽管还没有人如此接近过威胁。”他笑了。粉红色的天空中像鸟似的圆点又回到他的脑海。“在卡车坠落前,很容易在上面放置炸弹。用定时钟或高度计来引爆。”
  “你认为是红派干的,”冈仓悦看起来已经释然,“我听说过他们、但是那……”他耸耸肩。“简直疯了。”
  “是的。”约翰战战兢兢地从残骸上爬下来。他们走到坑底那头,上了他们下来时坐的那部车。冈仓悦站在另一块夹石上与顶上的人说话。
  约翰在坑中段附近停下来。环顾四周,坑井究竟有多大,还很难把握;无声的灯光和垂直的电线使他想起一座大教堂,然而世界上任何教堂摆在这个巨大洞坑底下都会像个玩具小屋、那种超现实的比喻使他眨着眼睛;他觉得他的头向后倾斜得太久了。
  他们经过那条在侧壁上开凿出来的道路,上到第一部电梯前,然后把车子留下进入电梯间。上升过程中,他们不得不七次走出电梯,跨过坑壁路去换乘另一架电梯。坑壁上两条路形成的双螺旋形状,好像是巨大的螺纹洞中的螺纹痕迹。坑井的底部消失在黑暗中,他已经看不见那辆卡车了。
  他们乘着最后两部电梯继续上升。途经风化层时,先碰到的是看起来像破裂的岩床似的大风化层,接着是风化层的核心部分,它的岩石、砾石和冰都被埋在混凝土的挡土墙后面、这是一道光滑的曲线形墙壁,看起来像座大坝。最后一部电梯实际上是一列有嵌齿铁轨的火车。
  他们七弯八拐地爬上了这个巨大的漏斗——“巨人”洗澡盆的排水沟,风仓悦在下去途中这样说过——一最后终于来到地面上,沐浴在阳光中。
  布恩走出火车,回望下方;只见风化层的挡上墙像光滑的陨石坑的内壁,一条双车道盘旋而下,但陨石坑深不见底。这是一个超深钻洞。他顺着坑井往下看可以看清坑井的一部分,但坑壁处在阴影中看不见,只有盘旋而下的路有时能采到阳光,以至于路看起来就像自力支撑的楼梯一样从空旷的空间下降到行星的核心。
  三辆硕大的自动卸货卡车慢慢地爬上了这条路的最后一段,这段路遍布黑色的砾石。这些日子,从坑井底部上来要五个小时,和这项工程的大部分一样在生产和操作方面很少有人监督。这个小城的居民只需要注意程序设计、布置、维修和故障检验,不过现在还得注意安全。
  这座小城叫森泽尼那。它坐落在神奇亚洲四最深的峡谷上。最靠近坑底的是工业园,大多数挖掘工具都是在这儿制造的。来自洞中的岩石经过加工成为这些工具所需要的微量贵重金属。布恩和冈仓悦步入边缘站,把压力服脱下后换上铜色的外套,然后进入一条透明的地下隧道。这条隧道连接着该城所有的建筑。地下隧道里有阳光但很冷,在隧道里的人都穿着外面有一层银色金属薄片的衣服,这是日本最新式的防辐射服。那些穿着铜色衣服的人,在透明的隧道里来回穿梭着。在布恩看来,这里面就像巨蚁的繁殖场。头顶上方的热云状物结成了冰霜,蒸汽一样从阀门里喷射出来,大风把热汽流吹走.形成一道扁形的凝结尾流。
  城里真正的生活区建在峡谷的东南壁内。那道悬崖的一个巨大矩形部分被削掉了。装上了玻璃;它的背后是高高的露天广场,由五层楼的梯形公寓支撑着。
  冈仓悦领着他经过露天广场,来到这座城市的办公处。办公室都在五楼。一群人面带关切的神态或者在跟冈仓悦攀谈,或者相互闲聊着。他们全都穿过办公室,走上了办公室外的平台。当冈仓悦用日语描述所发生的事件时,约翰仔细地观察着。那些人倾听的时候大多显得神情紧张,大多数人不愿与约翰的眼光相遇。刚刚发生的事情本身足以引起他们的同情吗?要确保他们在公共场合不感到难为情是很重要的。日本人具有很强的羞耻感。冈仓悦开始显得极为难过,好像他认为这是他的错。
  “瞧,就如同这里的什么人一样,做个旁观者是很容易的,”约翰放大胆子说,他对未来的安全措施作了一些建议,“坑的边缘完全是个障碍。要建立一个报警系统,在边缘站的几个人能够既严密监视这套系统,也可以监测电梯。虽然这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行为,但我认为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冈仓悦踌躇地问他是否知道谁可能对这起破坏事件负责。他耸了耸肩说;“对不起,无可奉告。不过可能是那些反对超深钻洞的人,我想。”
  “但是超深钻洞已经挖了。”其中一个人说。
  “我知道。我猜测那是象征性的,”他咧着嘴笑着说,“但如果车压倒了某个人,那可是个糟糕的象征。”
  他们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真希望他有弗兰克那样的语言能力,那将帮助他更好地与这些人交流。他们神秘莫测,很难读懂。
  他们猜想他是不是想躺下来。
  “我还好,”他说,“没伤到我们。我们必须去调查一下,但今天我们还是按计划继续完成我们的工作。”
  于是冈仓悦和几个男女领着他去参观。他兴致勃勃参观了实验室、会议室、旅馆休息室和餐厅。他不停地点头、握手,说着“你好”,直到确信他已经见到了超过50%的森泽尼那居民才作罢。大多数人还没听说洞里发生的事;所有的人都很高兴碰见他,很高兴同他握手,和他说话,让他看一些东西,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幸福。无论走到何处,都要经历这些事。这使他不愉快地想起了自他首次登上火星到第二次踏上火星这期间的那段玻璃鱼缸似的岁月。
  但是他履行了他的职责。作为火星第一人他干了一个小时,然后是四个小时的工作。这是习以为常的比例。夜幕降临,全城聚会,大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他安顿下来,耐心地履行着他应尽的职责。那意味着他的情绪在好转,而那天晚上的任务并不轻松。事实上他也稍稍休息了一会,然后回到他房间的浴室,吞了一粒冥河谷的弗拉得医疗小组生产的胶囊。他们把这种药取名为阿米珍多夫,是用在大脑自然化学过程中发现的全部内啡肽和麻醉剂,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混合药剂,一种比布恩所想像的感觉更好的麻醉品。
  回到宴席时,他感觉浑身轻松多了,实际上是面露喜色、神采奕奕。毕竟他逃离了死亡!像野人似的跑啊!再吃些内啡肽也不是不合适。从这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问长问短。这番举止是讨人喜欢的,这样做会使他们有一种欢庆节日之感。与约翰·布恩相会就应该带来这样的感受。约翰喜欢这样做,使名人被人接受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当他问问题的时候,他们像小溪中的鲑鱼般争先恐后地回答。这很特别,真的,好像人们正在寻求办法使他们在这样的处境中感觉到的不平衡恢复正常。他们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而他却对他们知之甚少。于是,只要得到恰当的鼓舞,通常是只要有一种经过仔细斟酌的提示,他们立即会透露出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个人信息:有的是亲眼目睹的,有的有待证实,有的是自己承认的。
  于是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了解有关森泽尼那人的生活情况。之后,他被带到一个贵宾套间。房间里栽满了活竹子,床好像是用从竹林里砍下来的竹子做的。当他独自一人时,他把他的密码盒与电话相联,打电话给萨克斯·洛塞尔。
  洛塞尔正在弗拉得的新总部。这个总部是家综合研究公司,建在奥林匹斯山以北的冥河凹中,一个十分突出的鳍状山脊内。萨克斯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里,像个大学生似的研究基因工程。他确信生物技术是火星改造的关键。他决定自学,达到能为这场运动的一部分作出积极贡献的程度,尽管他所学的专业是物理学。现代生物学是出了名的自作多情,许多物理学家都讨厌它。但是,住在冥河凹的人都说萨克斯学东西快,约翰相信这一点。萨克斯本人对自己的进步很少夸夸其谈,但很明显,他陷进去了。他经常不断地谈论它。“它是关键,”他说,“我们需要从地里获得米和氮,从空气里分解出二氧化碳,二者都需要生物量。”因此他成了电脑屏幕和实验室的奴隶。
  他像往常一样漠然地听布恩作报告。这样模仿科学家也太拙劣了,约翰想。他甚至穿着一件实验制服。看到他那富有特色的眨眼,约翰不禁想起他听到的一个故事,那是萨克斯的一名助手在一次晚会上对一群笑得前仰后合的听众讲的:在一次失败的秘密实验中,一百只实验鼠被注射了智力辅助药剂,都变成了天才。它们造反了,从它们的笼子里逃出来,抓住它们的主任观察员,把他捆起来,把它们所有的思想,用一种它们当场发明的方法,回报似的注射到他的身体里。那个科学家萨克斯·洛塞尔,穿的是白色制服,眼睛眨个不停,肌肉不住地抽搐,眼神充满了好奇,整日整夜地呆在实验室里。他的大脑容量是一百个超智能老鼠的总和,像实验室老鼠一样也被命名为一种花。你说可笑不可笑?但这个笑话在他们那里还不算什么。
  这个故事解释了许多现象。约翰在他结束报告时微微一笑。萨克斯好奇地向他抬起头:“你认为那卡车有意要撞死你吗?”
  “我不知道。”
  “那儿的人看起来怎样?”
  “吓坏了。”
  “你认为他们和这件事有关吗?”
  约翰耸了耸肩说:“我怀疑他们会那样做,他们大概担心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萨克斯突然伸出一只手。“像这样的破坏对这项工程丝毫没有影响。”他温和地说。
  “我知道。”
  “约翰,谁在干这事?”
  “我不知道。”
  “会不会是安,你认为呢?她已经像广子和阿卡迪那样又成为一位预言家,有追随者,有计划等等。”
  “你也有追随者,也有个纲领计划。”约翰提醒他。
  “但是我没有叫我的追随者去破坏东西,企图杀人。”
  “一些人认为你正试图毁坏火星,作为火星改造的结果,人们将自然而然地死于各种事故。”
  “你想说什么呢?”
  “只是提醒你而己,是想让你看清楚为什么有人会干这种蠢事。”
  “那么你认为是安了。”
  “或者是阿卡迪,或者是广子,或者是在某个新殖民地里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现在这里有许多人,许多派别。”
  “我知道。”萨克斯走向一个实验台,端起他那老掉牙的咖啡杯,一口气把咖啡喝完,“我希望你尽力找出破坏者。到你需要去的地方去,去和安谈谈,同她讲讲道理。”他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悲切,
  “我甚至没法再和她谈了。”
  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对他如此地坦白感到奇怪。萨克斯极不情愿地打破沉默,继续说道:“我知道,确切地说,这不是你的事,但每个人会和你谈这件事的,你事实上是惟一一个我可以与之讨论这件事的人。我知道你正负责超深钻洞的工作,但你可以让你那个小队的人分担一部分工作,你只要经常去视察一下,咨询咨询就可以。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做这项工作。这里没有警察可以求助,尽管说如果这类事惰继续发生,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将会提供一些帮助。”
  “或者跨国组织。”布恩这样想。这时,眼前又浮现出那辆卡车从天空上掉下来的情景……“好吧,我去和安谈谈。我们还应该碰面讨论火星地球化工程中的安全问题。如果我们能阻止更多的这类事情发生,就会使联合国火星事务署找不到理由干预我们。”
  “谢谢,约翰。”
  布恩步出房间来到套间的阳台上。中央广场四周栽满了北海道松树,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松脂味。铜色的身影在下面树干间移动。面对新形势布恩在思考。他协助洛塞尔搞火星改造工作到现在己经十年了,同时还要管理超深钻洞,搞产品研究等诸如此类的工作。他喜欢这份工作。但是其间所涉及的任何科学领域,他都一窍不通,所以被排斥在决策圈外。他知道,许多人认为他仅仅是个傀儡,回到地球上不过是个吃白食的名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政治上无发言权的太空飞行员,只不过一时的时来运转,竟一辈子以此为生。这并没有令约翰感到不安。总有许多人没有什么能耐,却闲得无聊,总想贬低别人,让别人和他们的地位身份一样。这也没什么。特别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们都错了。他的权力还是蛮大的,尽管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清他的权力范围,因为权力包括那些连续不断地面对面的会见,包括他对人们选择工作时的影响。权力毕竟不是职务职衔的问题,权力是远见,是说服力,是行动的自由、名誉、影响等等,那种有名无实的领袖毕竟是站在前面,象征性的指指路而已。  尽管如此,对于这项新工作还是有一些可说的,他已经能够感觉到了。接下来将会问题成堆,困难重重,也许风险很大……总之,非常具有挑战性,一次新的挑战。回到套间,爬上床(约翰·布恩到此一睡!)时,他想到现在自己不仅是火星第一人,而且将成为火星上第一位侦探。想到此,他咧嘴一笑。阿米珍多夫最后的药力使他的神经发起热来。
  安·克雷波恩正在阿尔及尔盆地的山里搞勘测,这就意味着约翰可以挑一架滑翔机,然后从森泽尼那飞到她那儿。
  第二天清晨,他便乘着电梯上了系留塔,爬上了飘浮在镇子上空的固定式飞船。飞行高度越高,一望无际的亚洲谷的景貌就越辽阔,他感到欢欣鼓舞。从飞艇上进入挂在飞艇下侧的一个滑翔机的驾驶舱,系好安全带后,他松开了挂钩。滑翔机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坠落,直到闯入超深钻洞暖气流中。暖气流猛烈地将滑翔机向上翻,他竭尽全力去控制,将这个庞大的轻飘飘的飞艇倾斜飞入到急剧上升的回旋气流中。他一边与这种巨大的冲力搏斗,一边不住地高喊,就像驾着一个肥皂泡在篝火上飞过。
  上升到5000米高空时,羽毛状的云渐渐变得稀薄了,并且向东散去。约翰停止了螺旋式的上升,径直朝东南方飞去。途中,他不住地把弄着滑翔机,以便熟练地掌握它的性能。遇到风时,他会十分小心,以便能顺利到达阿尔及尔盆地。
  他朝着受了污染的黄色的太阳光芒冲去。风在机翼上呼号着。身下的大地是个粗糙的深色橙子,在天边又渐渐变成一种颜色非常淡的橙色;南边的高地横看直看,左看右看,凹凸不平地带有那种饱和核开坑所惯常形成的十分原始的月球状态,约翰喜欢飞越这种地形。他无意识地驾驶着飞艇,一心一意注视着下面的大地。靠着椅背坐着,优哉游哉地飞着,感受着风在腋下咝咝掠过的快意。眼望大地,什么都不想,这一切又是多么地难得呀。今年是公元2047年(或者说是火星历十年,他老是这样想),他已六十四岁了。在差不多三十年的非凡岁月中,他是仅存的仍活在世上的最有名的人物。此时此刻,他独自一人,独自飞行,感到十分开心,非常幸福。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开始考虑自己的新任务。不要想入非非,不要沉湎于放大镜、烟灰或者带着手枪的侦探的无边无际的迅想之中,这是至关重要的。即使在飞行中,他也能工作。他打电话给萨克斯,问是否能将他的人工智能系统接入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移民与星际旅行记录中,而又不引起火星事务署的警觉。萨克斯回话说,他可以想办法。于是,约翰就通过这个渠道,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然后继续飞行。一个小时过去了,越过许多座环形山,这时,波琳的红灯快速闪亮,显示原始数据负载不足,约翰要求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各种分析处理数据。这个工作完成后,他仔细研究了屏幕上的结果。图像模糊不清,把他弄糊涂了。他希望,当他把数据结果与破坏事件相对比时。‘某种事件或许会显示出来。当然也有没有记录在案的人在周围晃来晃去,隐匿的殖民者就在他们当中。谁知道广子以及其它的人如何看待火星地球化工程的呢?所以,还是值得看一看的。
  前方地平线上突然露出山脉。火星从未有过大范围的地壳构造运动,因此山脉很少,那些存在的山脉往往是大规模的陨石坑边缘,是撞击作用抛射出来的喷屑物形成的环形山。由子撞击异常猛烈,火山岩属落下来形成两三个集中的环形山脉,每一个都有好多公里宽,极其崎岖不平。海腊斯和阿尔及尔,是火星上最大的盆地,因此它们周围就有最大的山脉。另一个主要山脉是位于埃里苏姆火山斜坡上的福里格拉山,也许是盆地作用形成的碎屑遗迹,后来被埃里苏姆火山或被古代的波瑞利斯洪水所淹没。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争论得面红耳赤,安和约翰都是最后的权威,但他们都未表态。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章

  海王山脉构成了环阿尔及尔盆地的北部边缘,但目前安和她的小队正在南缘契拉姆山脉考察。布恩向南调整他的飞行路线,刚过中午时分,在广阔平坦的阿尔及尔盆地的平原上低空飞翔。高地经过剧烈的火山喷发后,盆地的底床显得十分光滑,是个平坦的淡黄色平原,四周环绕着巨大的弧形边缘山脉。从他的角度看,可以看到边缘弧度略成90度,足以使他感受到形成阿尔及尔盆地不同寻常的作用力,这是个惊心动魄的景象。飞临千千万万个火星陨石坑之上,使布恩有机会亲眼目睹陨石坑的无比巨大,阿尔及尔盆地大得简直不可度量,一个叫加莱的大环形山只不过是阿尔及尔盆地边缘一个小小的麻点!一定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这里坠毁过!或者说,至少有一颗巨大的行星在此撞击过。
  在边缘的东南方的弧线内,在背靠契拉托姆山脚的盆地底床上,他看见了一条细细的白色的简易机场跑道。在这片荒芜人烟的废墟中,人类的建筑很容易识别出来。那些建筑物整齐地排列,像座灯塔矗立着。被太阳温暖过的小山正冒出滚滚热气流向空中攀升,他掉头向下钻进一股热气流。滑翔机“嗡嗡”地怪叫,震颤着向下坠去。飞行器下降时,可以看到机翼在扑扑地跳跃。即将着陆时,他玩了个戏剧性的花样动作,而又极其准确地将飞行器降落。他随时意识到作为著名飞行员的名声,当然,一有机会就必须强化这个名声。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是,在简易机场旁的汽车活动屋里只有两个女人,谁都没看见他着陆。她们正在里面收看来自地球的电视新闻。当他进入密封室内门时,她们一抬头,发现是他,便一跃而起来迎接他。安和一个小队在高处的一座山谷里,她们告诉他也许只有两小时的路程。约翰同她们一起吃了午餐。这是两个带北方口音的英国女人,非常健壮、迷人。他坐上了一辆火星车,沿着一条条小路上了一个壑口进入契拉托姆山脉。经过一个小时婉蜒曲折的攀行,他来到一条谷底平坦的沟壑,那里有一个流动性拖车活动屋,它的外面停了三台火星车,使得这个拖车活动屋看起来像个莫哈维的无人问津的咖啡屋。
  拖车里没有人。周围脚印杂乱,从营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经过一番考虑,约翰爬上了营地西面的一座小山,然后在山峰上坐下来,躺在岩石上呼呼大睡,直到冰冷的寒气渗进他的火星服。
  接着,他坐起来舔了舔阿米珍多夫胶囊。看着小山黑色的阴影缓缓向东爬去,他想到在森泽尼那所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搜索着在事故发生前几小时以及之后的全部记忆;人们脸上的表情,他们所说的话。卡车坠落的那一幕,让他的脉搏一阵急跳。
  小山之间通向西边的一个壑口出现了黄铜色的身影。他站起来走下了小山,在山下活动屋边上遇到了他们。
  “你在这里干什么?”安通过首批一百人的专用频道问道。
  “我想谈谈。”
  她咕哝了一声,然后很快把频道关掉。
  即使他不来,这个活动屋也显得有些拥挤。他们膝碰膝地坐在一间主室里。这时,西蒙·弗雷兹尔在小厨房里加热了面条调味汁,烧了泡面团的开水。活动屋惟一的窗户朝东。他们边吃饭,边欣赏着投映在广袤盆地底部上群山的影子。约翰带来了一瓶乌托邦白兰地酒。晚饭后,他把酒分给大家喝,嘴里哼哼着表示了他的赞许。当这些火星学家们啜饮着酒时,约翰问他们调查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他们正在寻找古代冰河的证据。如果找到的话,将会支持一个火星早期历史的模型,其中包括海洋淹没低地的假说。
  约翰一边听他们说一边思考。安也想找到过去海洋的证据?那个模型将会对火星改造工程提供道义支持,意味着他们仅仅是在恢复这里的原始状态。因此,也许她并不想找到这类证据,这样勉为其难的态度会因此给她的工作带来偏差吗?嗯,当然会。如果没有意识到,就会越陷越深。意识毕竟只是一个滚烫的岩心外的一层薄薄的岩石圈,侦探们不得不铭记这一点。
  但是在活动屋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认为,他们没有找到冰川作用的任何证据,他们都是优秀的火星学者。那里有像冰斗似的高原盆地,有带有典型的U形冰河特征的高山峡谷和一些因冰川侵蚀作用形成的一些有穹地和崖壁的结构。这些地貌特征在卫星图片上都可以看到,在那上面有一两处明亮的闪光点,人们也许认为那是冰川磨蚀的光泽反射,但在地面上一点也找不到这些特征。他们没有发现冰川磨蚀光泽,甚至在U形峡谷抗风处也未发现丝毫痕迹。没有冰渍、河沟、河鲽,没有刻饰和过渡带的迹象。什么都没有。那是他们所称的太空火星学的又一事例。太空火星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早期的卫星图片,甚至追溯到望远镜时代。运河理论就是太空火星学,还有许多糟糕的假说也都是以同样的方法提出来的,这些假说现在正受到地面火星学严格的检验。大多数假说都被有力的地表数据推翻了,正如他们所说的,是在运河里翻了船。
  然而,冰川理论及作为其一部分的海洋模型总是比那些假说更持久,其一,因为每个行星形成的模型显示,应该有大量的水的除气作用,水气必定飘散到什么地方;其二,约翰认为,如果海洋模型是真实的,会令很多人得到安慰。对火星改造的伦理道德问题就不会感到特别不安。反对火星改造的人,因此……不,安的小分队一无所获并不使约翰感到奇怪。约翰被安的不友好激怒了,他品了一品法国柯纳克产的白兰地酒。在厨房里对着他们说:“但是,如果发现了最近历史年代的冰川,那十亿年前是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会把任何表面痕迹都抹掉,我想,比如冰川磨蚀或冰渍等。所以除了总的地形,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来,这就是你发现的结果,对吗?”
  安一直沉默不语,但现在开腔了:“所有的地形地貌的形成并不单是与冰川作用有关。所有的地形在火星山脉中都是很普通的,因为都是由空中落下的岩石形成的。任何一种你可以想像到的形态都可以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找到,要不是受到固定的角度限制,什么奇形怪状都有。”她不再喝白兰地,这使约翰很奇怪。她现在正瞪着眼睛看地面,脸上显出厌恶之色。
  “不是U形峡谷,当然不是。”约翰说。
  “是的,也是U形峡谷。”
  “问题是海洋模形不那么虚假,”西蒙轻声说,“你们可以继续寻找有力的证据,失败了再找,我们是在找,但那并不意味着就没有。”
  厨房很干净。日落时,约翰叫安出去散步。她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但这是她的习惯,大家都知道这个特点。于是,她迅速作出一个愁眉苦脸的样子,重重地瞥了他一眼,同意了。
  约翰领着安登上了他小睡过的那个山头,在他们周围黑乎乎的锯齿状的山岭上,天空是一道酱紫色的拱形;星河灿烂,一眨眼就看到成百上千的星星在闪烁。他站在她身旁,她却眼看着别处。高低不平的空中轮廓线也许是地球景物反射过来的影子。她比他略高,站在那里是个棱角分明的倩影。约翰喜欢她,但是,无论她可能对他回报过什么好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也有过愉快的谈话——当他选择与萨克斯一起共事时,这种好感就烟消云散了。他本来可以做任何他喜欢的事情,她脸上僵硬的表情显示了这点;然而他却选择了火星改造。
  是的,这是事实。他把手伸到她面前,食指抬起。她用力按了一下微型通讯器,他的耳朵里立即传来她的呼吸声。
  “是关于破坏事件。”他说。
  “我也这样想。我猜洛塞尔认为是我在幕后操纵。”
  “没那么严重。”
  “他以为我蠢吗?他是否想像我认为只要几次破坏就能阻止你们搞那种男孩子们的游戏吗?”
  “不止几次破坏,现在已经发生了六起事故,任何一起都能致人于死地。”  “把镜子从镜框中敲出来也能伤人吗?”
  “如果他们正在上面搞维修的话。”
  她又问道:“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昨天一辆卡车从超深钻洞井壁的路上翻下来,差点掉在我头上。”他听见她呼吸有些紧张,
  “是第三辆卡车出了事。那面镜子掉到一个螺旋轴上,当时一个维修工人正在上面。她不得不独自一人去镜站处理这事,她一小时后才到达这里,但几乎无能为力。埃里苏姆超深洞里,一个临时弹药堆积处偶然爆炸,全部工作人员离开那里才刚刚一分钟,所有安达尔山上的地衣苔鲜,都被一种会导致整个实验室关闭的病毒所杀。”
  安耸耸肩说:“你从基因工程微生物上能得到什么?那很可能是件意外的事,但我奇怪这种事故发生得并不多。”
  “那不是意外事故。”
  “这些事加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洛塞尔认为我蠢吗?”
  “你知道他不会这样认为的。不过那是一个起决定性作用的问题。在这项工程上投入了许多地球上的钱,但抽出一大笔钱来公众也未必会不接受。”
  “也许是这样的,”安说,
  “不过,当你说类似这样的事时,你应该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与阿卡迪就是某种新火星社会的最积极的鼓欢者,你们俩,也许再加上广子。但洛塞尔、弗兰克和菲莉斯获得地球资金的途径,以及整个事情你都无法控制。跟平常一样就是经济活动,你的想法是没有市场的。”
  “我往往想,我们大家都想得到同样的东西,”约翰说,“我们都想在一个环境好的地方干好工作,我们各人只是在达到目的的过程中侧重了不同的部分,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己。如果我们能努力合作,作为一个团队来工作——”
  “我们要的不是同样的东西!”安说,“你要改变火星,而我不想,事情明摆着的。”
  “嗯……”约翰对她的挖苦有点支支吾吾。他们环着山慢慢地走着,用一种复杂的舞蹈动作来模仿谈话的样子,有时脸对脸,有时背靠背,她的声音始终回荡在他的耳朵里。他喜欢那种穿着火星服边走边谈的方式,他已经习惯了,因为那神不知鬼不觉的声音悄悄地钻进耳朵里,是那种晓之以理的语气,有似抚摩的感觉,还有催眠作用。“即使如此,事情也并非那么简单。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帮助我们当中那些最接近你的信念的人,反对那些离你的信念最远的人。”
  “我是这样做的。”
  “那就是我来向你了解那些坏分子的原因。这是有道理的,对吗?”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倒祝他们有好运。”
  “个人的希望?”
  “什么?”
  “这几年我跟踪了你的行这,每次事故发生前一个月左右你都在现场附近。几个星期前你到这里的途中经过森泽尼那,对吗?”
  他听着她的呼吸声。她很生气。“用我做替死鬼。”她咕哝地抱怨,其他的话他没有听清楚。
  “谁?”
  她背对着他;“关于这类事,你应该去问郊狼,约翰。”
  “郊狼?”
  她浅浅一笑:“你没有听说过他?人们说,他不穿火星服,在地面上到处游荡,有时一个晚上就可以在世界的两边跑个来回。那还得追溯到过去的好时光。我们知道他是‘巨人’,是广子了不起的朋友,但却是火星改造的大敌。”
  “你见过他吗?”
  她没有回答。
  “瞧,”他们俩大约同时呼吸了一分钟后,他说,“人们将被杀害,那些都是无辜的旁观者。”
  “当永冻层融化。土地崩裂,无辜的旁观者将被杀害,我与这两种事都毫不相干。我仅仅是在干我的份内工作。我只想把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实际状况编成目录,记载下来。”
  “是的,安。但你是最著名的红派分子,这些人因此而与你接触。希望你劝阻他们,这将挽救一些生命。”
  她面对着他,头盔上的面罩反射着西边的天际线,上紫下黑,两种颜色的交接处成锯齿状。“如果你单独离开这颗星球,将会挽救许多生命。那是我所希望的。如果我认为有帮助的话,我将杀了你。”
  说完之后,没什么可说的了。在回到活动屋的路上,他试着换了个话题:“你认为广子和其余的人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消失了。”
  约翰眼睛转了一下:“她没和你谈这件事吗?”
  “没有,她和你说了吗?”
  “没有,我想,除了她那个小组,她不会同任何人说的。你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吗?”
  “也许他们想摆脱我们,搞些新东西。你和阿卡迪表示要的东西,他们也确实想得到。”
  约翰摇摇头:“如果他们要干的话,那也是为二十个人干的,我的意思是要为大家干。”
  “也许他们比你们更现实。”
  “也许吧,我们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不只用一种方式去干,安,你得学着点。”
  她没有回答。
  当他们走进活动屋时,大家都盯着他们。安风也似的冲进厨房。她得不到什么帮助。约翰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又向他们问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关于阿尔及尔地面水的水位问题,还一般性地问了些南半球的情况。这些大盆地海拔很低,但在形成盆地的冲击力的作用下脱水。看来行星上的水大都渗透到了北部。这个谜的另一个方面是:没有人解释过为什么北半球与南半球差别如此之大,这是火星学方面一个悬而未决的难题,如果这个难题有了答案,将成为解释火星地形地貌形成之谜的关键,如同地球构造板块理论解释了地质学上许多不同的难题一样,事实上,许多人想重新运用构造理论的解释,假设一块古老的地壳通过自身的运动滑到南半球,让北半球形成一块新的地壳,于是当行星的冷却停止了所有的构造运动之时,整个地壳就在原地静止不动。安认为这是荒谬的,以她的观点来看,北半球是最大的撞击盆地,是诺亚时代的最后碰撞。同样大小的碰撞使月球离开了地球,也许大约就在同一个时间。火星学家们一度就这个问题的各个方面讨论起来。约翰仔细听着,偶尔问一个不偏不倚的问题。
  他们打开电视观看从地球上传来的新闻,看一条有关正在南极兴起的采矿与石油钻探的短新闻特写。
  “你知道那是我们在干的事。”安在厨房里说,“甚至从国际地球物理年和第一个南极条约以来,他们一直在南极采矿,钻探石油,将近一百年了。但当这里的火星改造开始时,一切都要毁掉。他们正在耗尽那里的石油,而‘南方俱乐部’又穷,在那些北方富裕国家的隔壁就有这么一整个大陆储藏着丰富的石油、天然气和矿物,所以那些富国把这个大陆当成了国家公园来任意开采。南部国家会看到,同样是这些富裕国家开始完完全全地把火星瓜分了。他们说,天哪,你们能把整个星球瓜分掉,我们只想保护我们在隔壁得到的冰山,那里有我们急需的资源,难道不可以吗?去你的吧!于是他们撕毁了南极条约,正在那儿加紧钻探。现在,地球上最后一块净土也消失了。”
  她走过去,坐到屏幕前,一头埋在正冒着热气的巧克力杯上。“如果你想要,还有。”她有些粗鲁地对约翰说。西蒙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其他的人睁圆了眼看着他俩,吃惊地看着这首批一百人中的两位的交火:太有意思了!约翰差点笑出声来。他起身为自己倒饮料时,冲动地凑过身子吻了吻安的额头。但她却很冷淡。约翰到厨房去了。“我们都想从火星上得到不同的东西,”他说着,忘记了他在小山上对安说的相反的话,“但是,我们现在到了这儿,我们人数不多,火星是我们的地方,我们应该得到我们想要的,就像阿卡迪说的那样。现在你不喜欢萨克斯和菲莉斯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不喜欢你想要的,而弗兰克不喜欢任何人想要的。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一下子支持这个立场,一下子支持那个立场,而他们对一些事情并不清楚,火星将要变得丑陋起来,事实上,随着对设备的攻击破坏,火星己经变丑陋了。你能想像在安达尔山发生的事吗?”
  “广子小组在安达尔山期间就一直在那里搞肢解破坏活动,”安说,“他们非得那样做,非得像那样离开不可。”
  “是的,也许吧,但他们不是在威胁生命。”卡车掉落坑井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虽然瞬间即逝,但却清晰生动。他喝着热可乐,烫着了嘴唇:“该死的!不管怎么说,无论何时我对此事灰心丧气时,我就竭力去想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人们将要去战斗,这是不可避免的,而现在我们是为了火星上的东西而斗争,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斗争不是因为他们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还是俄罗斯人还是阿拉伯人,还是为了某个宗教、种族、性别等等,他们战斗是因为他们想要一个火星现实,这才是现在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已经箭在弦上。”他朝安皱了皱眉,她凝望着地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扫了他一眼:“这是关键问题的第二部分。”
  “不错,也许是的。你对一切都是那么想当然,不过人们大多这样。但是,你必须认识到,你正在对我们产生影响,安。你己经改变了人们对我们在这儿所从事的工作的认识。见鬼,萨克斯以及许多其他的人过去常常谈到,要尽一切可能的手段尽快地改造火星——把一些小行星直接纳入火星,用氢弹去引发火山——无所不用其极!现在所有的计划都因为你和你的支持者而取消了。如何进行火星改造,进行到什么程度,整个思路都改变了。我想我们最终能达成谅解,从而免受辐射的伤害。获得生物圈的保护。也许呼吸到空气,或者至少不会在辐射中立即死去——仍然让火星尽可能保持我们到来前的状态。”安听到这话眼睛转了转。但他继续说:“没有人说过要把它变成一个你所知道的丛林密布的星球,即使他们能这样做!这个星球将总是寒冷的,泰沙斯高原将始终巍然屹立,直插云霄。因此,这个星球将有很大一部分不会被触及到。所有这一切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你。”
  “但是谁会说你们完成了第一步之后,不会有更多的想法呢?”
  “也许有人会那样做。但我会设法阻止他们,我会的!也许我并非站在你一边,但我理解你的用意。当你像我今无这样飞越这些高地时,你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它。人们也许试图改变这个星球,但同时星球也在改变他们;对一个地方的领悟,就是一种风景美学,所有那些事物都会随时间而变化。你知道,当人们第一次看到‘大峡谷’时;认为大峡谷像地狱一样丑陋不堪,因为它不像阿尔卑斯山那样高大雄伟,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才看到了它的美。”
  “总之,他们淹没了峡谷的大部分。”安沉着脸说。
  “是,是。但是谁知道,我们的孩子会认为什么是美呢?当然是根据他们对事物的了解,而这个地方将是他们所了解的谁一的地方。所以我们要使这颗星球地球化,而这颗星球也使我们火星化。”
  “火星化改造,”她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少有的微笑。约翰看到了,感觉一阵脸红。这些年里,他从未看到她那样笑过。他爱安,他喜欢看她笑。
  “我喜欢这个词,”安说道,她用一根手指指着他;“但我要你遵守诺言,约翰·布恩!我将会记住你今晚所说的话!”
  “我也会的。”他说。
  在那天晚上以后的时间里,他放松多了。第二天,西蒙送他到临时机场。他们走向一列火星车,他驾此车向北方驶去。西蒙在以往分别时总是微笑着,和他握手。至多说句“很高兴再见到你”。而今天突然说;“我确实很欣赏你昨晚所说的话,这使她振作起来,特别是你说到有关孩子的话。她怀孕了,你看出来了吗?”
  “什么?”约翰摇了摇头,“她没告诉我,你是孩子的父亲吗?”
  “是的。”西蒙笑着说。
  “她现在多少岁了,六十?”
  “是的,说起来有点离谱,但以前就这么做过。他们把大约十五年前冰冻的卵于取出来,让它受精,然后植人安的身体内。我们将注意它的发展情况。他们说广子这些天总是怀孕,就像孵卵器似的不断地突然生出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剖腹产。”
  “他们说了许多有关广子的事,但全都是故事。”
  “啊,但我们是从似乎知道内情的人那里听来的。”
  “郊狼?”约翰敏锐地问道。
  西蒙抬起眼睑:“我很奇怪她跟你讲到他。”
  约翰咕哝了一下,有些气恼。毫无疑问,以他的声誉,是不应该听许多闲言碎语的。“她做得好。好啦,不管怎么说——”他伸出右手;他们握手。他们手指紧紧地钩着,僵僵地握着手,这是在过去太空的日子里形成的一种习惯。“恭喜恭喜,好好照顾她。”
  西蒙耸耸肩:“你了解她,她是我行我素的。”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章

  布恩由阿尔及尔向北走了三天。一路上欣赏着旷野的自然风光,享受着独处的快乐。每天下午都要花几个小时查看星球的记录来了解人们的动向,寻找与破坏事件有关联的事。第四天清晨他到达水手谷系,这里在阿尔及尔盆地以北约1500公里。他进入一条南北方向的转发器路,沿着这条路爬上了通向莫拉斯大裂谷南缘一个短短的高地。他走出火星车认真地察看了一下。
  大峡谷系这个部分他还从未来过。在水手谷横向公路完工之前到达这里极其困难。毫无疑问,这条路是惹人注目的。莫拉斯悬崖从谷缘到谷底整整直泻三千米,因而从谷缘往北看有种坐滑翔机观风景的感觉。峡谷另一边的崖壁依稀可见,它的边缘最高处直插天际。两道悬崖之间绵延着辽阔的莫拉斯大峡谷,这是整个水手谷系的心脏部分。他能依稀看清远处崖悬之间的隘口,那是进入别的峡谷的入口;往南方向的埃斯大裂谷,往北方向的康得尔峡谷,通往东方的科婆拉提斯峡谷。
  约翰在峡谷的边缘走了一个多小时。好长时间他都把头盔上的双筒透镜搁在面罩上方,尽情地欣赏火星最大峡谷的壮观景色,感受着红色土地给他带来的无比快乐。他跟着脚尖笨拙地跳着舞着,看着岩石在身后消失,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哼哼唱着。后来他回到火星车上,精神焕发,沿着边缘开了一段路,来到悬崖路的起点处。
  这里,横断公路变成了独一无二的混凝土小巷,它沿着从南缘向下伸展到谷底的一个巨大岩石斜坡的山脊婉蜒而下。这个奇怪的特色叫“日内瓦尖坡”。这条路几乎垂直地从悬崖指向北面,直逼康得尔大裂谷。这条斜坡巧夺天工,有一条路开凿其上,完全能满足人们的用途,看起来似乎是筑路工人的杰作。
  然而,这是道陡峻的悬崖;这条路必须曲折婉蜒以保持合理的倾斜度。从悬崖上往下看,一切尽收眼底:一千个Z字组成的路沿着山脊婉蜒迂回而下,看起来就像是在花花点点的橘红色地毯上沿着一条折曲缝缀的黄线。
  布恩小心翼翼地沿着这条奇迹般的路驱车而下,把火星车的万盘打得忽左忽右,直到他真的不得不停下来舒展一下手臂为止,同时也趁此机会回首仰望身后的南侧崖壁。崖壁确实陡峭;被侵蚀得很深的、弯弯曲曲的沟壑在崖壁上留下无数的凹槽。接着,离开陡峭的崖壁又开了半个小时,忽左忽右,一次又一次急转弯,直到路终于从渐渐扁平的尖坡顶上直接下来,最后伸展开来,汇入到峡谷谷床。在峡谷里,零零星星地停着一些车辆。
  原来是刚完成这条道路建设的瑞士人的队伍。他便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夜。这支队伍大约有八十人,多数是年轻人,大多结了婚,讲德语、意大利和法语。为了能让他听得懂,他们也讲带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他们还带着孩子、猫,还有可携带的种满了草药和园艺蔬菜的温室。很快,他们就会像吉普赛人那样呼地一下就离开,形成一个主要由推土机车辆组成的大篷车队向峡谷的西端挺进,通过一条贯穿诺科提斯迷宫的路爬上泰沙斯的东侧。之后,还有别的路可走,也许是阿西亚山和帕沃尼斯之间泰沙斯高地上的路,也许是埃科斯眺望山以北的某条路。目前尚不确定。布恩的印象是,他们并不太在意走哪条路,他们计划四处旅行,穿山越岭地修路,以此来度过他们的余生,所以下一站到达哪里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是永远走在路上的吉普赛人。
  他们让每个孩子都和约翰握了手。晚饭后他简短地讲了一番话,用他一贯的方式漫谈他们在火星上的新生活:“当我在这里看到你们这些人时,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你们是新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我们已经有了在这里创造一个新社会的机会,一切都是在技术水平的基础上变化着,社会水平也要同步变化。新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或者像什么样子我还不敢确定,毕竟那是很难的方面,但我知道应该实现这么个社会。我想你们以及其他生活在火星地面上的小群体,会在实验的基础上设计出那个社会的模式。我要看着你们帮助我考虑这个问题。”尽管他从未这样站着发表讲话,但他还是在人群中一摇一晃的走来走去,那么随便地与人谈话,拉扯着任何从他的思想袋子中冒出的话题。他们认真地听他讲话,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后来,他与几个人环绕着一盏孤灯坐成一个圈于,彻夜长谈。年轻的瑞士人询问有关他第一次旅行的情况以及在安达尔山的早期生活。这些事显然对他们来说就像神话故事。他跟他们讲真实的故事,他们开怀大笑。他也问了他们一些有关瑞士的问题,瑞士怎么样啦,他们怎么看瑞士啦,他们为什么宁愿呆在这里而不是那里啦。当他问到这个问题时,一位金发女子笑了。“你知道布日恩吗?”她问。他摇摇头。“他是我们圣诞节的一部分。圣诞老人挨家挨户来到备家;你看,他有一个助手叫布日恩。他套一件披风。戴着头巾,扛着一大包。圣诞老人问家长们,孩子们这一年怎么样啊,家长们便把登记账目给他看,你知道就是记录。如果孩子们表现好,圣诞老人就送给他们礼物。但如果家长们说孩子们的表现差,布日恩就把他们扫进他的袋子里把他们带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什么!”约翰叫道。
  “情况就是他们告诉你的那个样子。那是瑞士。那就是我来火星的原因。”
  “布日恩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他们笑了,那女子也笑了。
  “是的,我们表现得总是很糟糕。”她变得更严肃了,“但我们这里将没有布日恩。”
  他们问他对红派与绿派之间争论的看法。他耸耸肩,把安和萨克斯的立场总结了一下。
  “我认为他们都不对。”他们中有人说。他的名字叫吉坚,是他们的一个头头,一个看起来像吉普赛人国王的工程师,黑头发;尖尖的脸庞,表情严肃。“双方都说他们赞成自然状态。人们都是这么说。红派说已经存在的火星就是自然。但它不是自然,因为它是死的,只有岩石。绿派说他们将通过火星地球化工程把自然带到火星,那仅仅是文化,一座花园,你知道,一个艺术品。因此两种方式都不能达到自然,火星上不可能有自然这样的东西。”
  “有趣的观点!”约翰说,
  “我将这一观点跟安讲,看她怎么说,但是……”他想了想,“你把这叫什么?你把你正在干的事叫什么呢?”
  吉坚耸耸肩,笑着说:“我们不把它叫做什么,它仅仅是火星。”
  也许那就是瑞士人,约翰想。他在旅行途中碰到越来越多的瑞士人,他们看起来都是那个样子。只管做事,不去苦恼什么理论,什么事看起来都是对的。
  后来,他们又喝了几瓶酒。他问他们是否听说过“郊狼”。他们笑了。一个人说:“他是个先你到达这里的人,对吗?”他们看到他那副表情又笑起来。“只是故事而已,”一个人解释道,“就像运河,或‘巨人’,或者圣诞老人的故事。”
  第二天他驱车朝北穿过莫拉斯大峡谷。约翰真希望(就像他从前那样),火星上的每个人都是瑞士人或者像瑞士人,总之在某些方面更像瑞士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似乎是通过创造一种生活方式来表达:理性、正义、富有、讲究科学,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是为那种生活而工作。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是最重要的,生活不是一面旗子,一种教条或一句话,甚至也不是他们在地球上所拥有的,那岩石遍地的小块土地。瑞士筑路者们已成了火星人,带来了生命,丢下了精神包袱。
  他叹了口气。当他的火星车颠簸着经过转发器路向北行驶时,他吃了午饭。筑路者们是周游四方的瑞士人,是火星上的吉普赛人。他们把毕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国外。有很多这样的人,但他们是通过选择程序被挑选出来的,他们是与众不同的。呆在家里的瑞士人对瑞士很有感情,仍然是全副武装,愿意为那些提供金钱的人保管钱财,仍然不是联合国的成员国。尽管如此,鉴于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目前有权力控制地方局势,作为一种模式,他们还是令约翰感兴趣。有能力成为世界一员同时又远离世界,既利用它又与之保持距离,虽然小但能控制局面,武装到牙齿但又从不加人战争。那不就是他给他所希望的火星所作的一种阐释吗?在他看来,对于建立一个假想的火星国来说,仿佛那里大有可学之处。
  很长时间以来,他独自一人反复思考着那个假定的火星国,他对此已到了痴迷的程度。除了一些模模糊糊的愿望外,再也不可能提出什么更具体、清晰的思想来,他为此深感烦恼。现在,他苦苦地思考着瑞士,看看瑞士能给他什么启发。他试图好好地归纳一下:“波琳,请接通一篇文章,是有关瑞士政府的百科全书。”
  火星车经过一条又一条转发器路。他聚精会神地读着荧屏上的文章。他失望地发现,瑞士政府的体制没什么独特之处,行政权力交给了一个由议会选举的七人委员会。没有众望所归、具有特殊领导才能的总统,布恩有些不太喜欢总统制。议会除了选举联邦委员会外,似乎无事可做,就介于行政委员会的权力和人民的权力之间,如人民的直接创制权和公民表决权的权力行使,是十九世纪时从加利福尼亚各地获得的思想的体现。然后还有联邦制。各地方的郡有很大的独立性,这也削弱了议会的权力。但郡的权力在一代一代地腐蚀,联邦政府在越来越勉强地维持。这会导致什么结果呢?“波琳,请显示我的宪法文件。”他在他最近刚开始撰写的文件中加上了几行注释;联邦委员会,直接创制权,削弱议会,地方独立性,特别是在文化方面。总而言之,是一些有待思考的问题。新的数据使他的思想更趋成熟。不管怎么样。写下来还是有益的。
  他继续驾着车。他忘不了筑路者们那种镇定自若、安之若素的态度,那种既善于工程技术又神秘兮兮的怪诞。他们热情地欢迎他。布思并不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并不经常这样。在阿拉伯和以色列村落,他受到了冷遇,也许是因为他被看作是反宗教的,也许是因为弗兰克到处传播不利于他的流言蜚语的缘故。他惊奇地发现了一个阿拉伯人的旅行队,其成员都认为是他禁止在火卫一上建立清真寺。当他否认此事并表示听都来听说过这样的计划时,人们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很清楚那是弗兰克搞的鬼。通过珍妮特以及其他人的口,弗兰克以那种方式贬低他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是的,许多团体对他很冷漠:阿拉伯人、以色列人、核反应堆小组、一些跨国公司的经理们……那些有着自己强烈的”地方狭隘纲领的人,那些反对他的宏大的远景规划的人。不幸的是,这些人为数不少。
  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举目四望,他惊讶地发现,他虽身在莫拉斯平原的中部,但看起来确确实实仿佛在北部平原的什么地方。在这个位置上,大峡谷有200公里宽,这个星球的弯曲部分非常明显,以致垂直高度有三千米的南北两处的崖壁,完完全全处于地平线之下。直到第二天早晨,北面的地平线变成了双层,然后分开进入峡谷的谷底和北崖壁。北崖又被连接莫拉斯和康得尔的一条南北走向的短峡谷的壑口一分为二。只有当驶进那个宽度的狭缝时,他才有了那种人们想像的处在水手谷时的视野:两侧巨大的崖壁,宛如深褐色的厚板被无数曲曲折折的峡谷和山脊劈开。在崖壁的脚下乱七八糟地躺着大量的古代岩崩的落石,或断裂的化石海滩的梯级形构造。
  在这条狭路内,瑞士路是一条线的绿色转发器。它婉蜒曲折地经过一座座台地和一条条干涸的沟壑,以至于一眼看过去,仿佛“纪念谷”又出现在一条深度是“大峡谷”的两倍、宽度是“大峡谷”五倍的峡谷谷底里。这一壮观景象令约翰惊讶不已,以至于他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事情上。
  他从横向的狭路北面进入康得尔大裂谷的巨大洼地中,现在,他仿佛来到了美国亚利桑那州红土荒地的一个巨大的复制品中,只见到处都是巨大的沉积层、带状的紫色和黄色沉积物、橙色的沙丘、红色的漂砾、粉红色的砂子、靛蓝的溪谷,真的是奇妙绝伦的风景。他眼花缘乱,因为所有的自然色彩都使他难以辨别景物,那些景物有多大,有多远。雄伟的高原看起来好像要挡住人的去路,忽然在一道远处的悬崖上出现了弯弯曲曲的地层。一路上,转发器旁边尽是细小的砾石。现在,经过半天的行驶之后,眼前所见尽是巨大的平顶山。在暮色中,各种各样的颜色闪闪发光,整个火星的光谱显露出来,像火光似的闪耀着,颜色仿佛是从岩石里蹦出来的,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淡黄色和深紫色。这就是康得尔大裂谷。什么时候他还要旧地重游,更深地探索它。
  第二天,他来到俄菲尔路以北平缓的斜坡上。这条路是瑞士小队前一年修成的。他的车沿着斜坡越爬越高,竟看不到明显的边缘。出了峡谷,火星车颠簸着经过恒河谷系中半球形的洞坑,然后越过古老的平原。在这里他早已轻车熟路。然后,沿着一条宽阔的公路,翻过密层层的地平线,经过切尔诺贝利和安达尔山,然后又走了一天,终于到达埃科斯眺望山以西、萨克斯新设的火星地球化工程总部。他的旅行为期一周,横跨2500公里。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章

  萨克斯·洛塞尔从冥河谷回来。那是他的势力范围。他现在也是有权力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十年前,他被联合国火星事务署任命为火星地球化工程负责科学方面的负责人。当然。十年的权力已经在他的身上打上了烙印。他请求联合国和跨国公司提供援助,建立一座完整的城市来作为火星改造的总部,他把这座小城建在安达尔以西500公里处,位于埃科斯裂谷东西崖壁的悬崖边上。埃科斯是火星上最深、最窄的峡谷,它的东面崖壁甚至比南莫拉斯还高。他们选择把这座小城建在一段400米高的垂直玄武岩石的悬崖上。
  在悬崖顶上没有什么新城镇的迹象,边缘背后的土地几乎没被人动过,但随处可见混凝土小上堡;往北就是一座烟尘滚滚的提炼厂。约翰从火星车里爬出来,钻进边缘的地堡,进人地堡里的一部大电梯,这时,小镇的范围开始清晰起来。电梯下到五十层时,他从电梯里出来,发现有另一部电梯可以把他载到更低层面。这是一个完整的电梯系列。一直通到埃科斯谷的谷底。如果一层十米,就意味着这个悬崖上有可建400层房屋的空间。实际上,大部分空间还未利用,到目前为止,所建的房间大多聚集在最高的20层内,例如萨克斯的办公室离顶层就很近。
  会议室是个敞开的房间。西面墙是一个从地板一直连到天花顶的落地窗户。约翰走进房间找萨克斯时,还是半上午时分。窗子几乎是透明的,往下看,很深很深的下面是裂谷的谷底,仍然有一半处在阴影中。在阳光下,矗立着低得多的埃科斯西面崖壁;越过崖壁,就是泰沙斯隆起的高地大斜坡;不远处是泰沙斯·索罗斯低矮的隆起部分。它的左面,高耸着阿斯科拉斯山紫色的扁平的锥形山顶,在地平线之上直刺云大。那是大王子火山的最北面。
  但萨克斯不在会议室。据约翰所知,萨克斯从未从这扇窗子往外看过。他在隔壁的实验室里,里面的实验鼠比以前更多了,它们都弓腰驼背,胡须抽搐,眼睛盯着地板,满地睃巡,声音叫起来像个模拟智能器。他领着约翰穿过一整套系列的实验室,不断地俯身凝视屏幕里的图像,或仔细查看卷动着的坐标图纸,有时偏过头来跟约翰讲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经过的房间堆满了计算机、打印机。屏幕、书籍、一卷卷一堆堆的纸张、磁盘。气体色盘眼镜、孵卵器、细菌培养箱、通风橱、摆满了仪器的长实验桌、整套的程序库。在那些摇摇欲坠的东西上面摆放着盆栽植物,大多数还是认不出来的凸块,有一层防护层的肉质植物之类。乍一看,就像是个有毒的霉菌生长出来覆盖了一切。“你的实验室太乱七八糟了。”约翰说。
  “整个星球就是实验室。”萨克斯回答说。
  约翰笑了,他从一个柜顶上移下一株鲜黄的耐寒仙人掌,然后坐下来。据说萨克斯再未离开过这些屋子。“你今天笑什么?”
  “大气。”
  当然,这是个让萨克斯头痛的严肃问题。他不知为此眨了多少次眼睛。所有他们正在释放的或者正应用于行星上的热量使大气层变厚,但他们所有的固定二氧化碳的战略却使大气变薄。当空气的化学成分中的毒性逐渐变小的时候,温室气体也会变少,这样,一切东西冷却下来接近原来的温度,过程就变得缓慢了。负反馈阻遏正反馈。把所有这些因素都变成有意义的推测性项目,目前尚无人能完成得令萨克斯满意,所以他采取了惯常采取的解决办法。
  他在设备之间狭窄的通道上踱着步,一边挪开椅子把路腾开。
  “那里的二氧化碳太多。过去,机器人把地毯下的二氧化碳清扫掉。我想,我得用机器人把南极冠送进沙巴梯尔工厂。我们所加工的冰不会升华掉,我们可以释放氧气,制造碳砖。我想,我们将会有更多的碳砖。黑金字塔与白金字塔交相辉映。”
  “太好了。”
  “嗯,哼。”格雷夫妇与两位新来的席勒人在他身边“哼哼”着走了。他们唱出带低音的单调的咏叹调。萨克斯说,这些计算机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尝试着一种又一种工作状态,但结果决不相同,很令人沮丧。好长一个时期空气将是又冷又有毒的。  萨克斯漫无目的地沿着大厅往前走,约翰跟着他进了一间看起来像一间实验室的房间;尽管角落里有一张床、一台电冰箱。乱七八糟的书亭里摆满了盆景植物,是地质更新时代的稀奇古怪的植物,样子看起来像户外的大气一样死气沉沉。
  “你认为她牵涉进去了吗?”萨克斯问。
  “我认为她大概知道是谁。她提到过有个叫郊狼的人。”
  “哦,是的。”萨克斯迅速地瞥了一眼约翰——确切地说是扫了一眼他的脚,“她正诱导我们去寻找一个传说的人物。他可能同我们一道乘座阿瑞斯而来,你知道。广子把他藏起来了。”
  萨克斯听说过郊狼,这着实让约翰吃惊不小。他琢磨了好大一阵子,看看他所说的话还有什么别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哦,想起来了。一天晚上,玛娅曾告诉他,她看见一张脸,陌生人的脸。脱离地球飞往太空的漫长旅程对玛娅来说是个煎熬,所以他当时不太相信这个寓言似的故事。而现在……
  萨克斯把所有的灯一盏盏打亮,同时拿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谈着安全措施问题。约翰迅速打开冰箱门,窥见了更多的糖状花序的植物;或许他就在那里继续搞实验,或者他的快餐感染了真正带有病毒的霉菌。
  约翰说:“你可以看出来,大多数攻击目标是针对超深钻洞的。超深钻洞是最容易受攻击的工程。”
  萨克斯头偏向一边:“是吗?”
  “想想吧,你的小风力发动机到处都有,却未对它们进行什么破坏。”
  “人们正在破坏它们,我们得到了报告。”
  “什么,十几个?有多少个风力发动机,十万个?它们是废品,一钱不值的废物。这是你糟糕透顶的主意、”事实上,由于萨克斯在一些风力发电机里藏了藻类盘子,所以对他的工程项目几乎是致命的。显然,所有的藻类已死——但如果藻类没死,如果有人能证明萨克斯对它的扩散传播负有责任;那么,他就可能丢掉了他的工作。这再次显示萨克斯的逻辑方法是领先的。
  现在,他皱起鼻子,说道:“一年总共还可发出万亿瓦特的电。拆除几个是无济于事的。黑雪藻是在北极冠上,不可能铲除掉;黎明镜和黄昏镜处在轨道上,不容易使它失去功能。”
  “有人对毕达哥拉斯镜站采取过行动。”
  “不错。但我们知道是谁,有一个保安队跟随着她。”
  “她可能不会把他们引向任何别的人。每次行动他们都能耗得起一个人,这我是不感到吃惊的。”
  “是的,但是,只要在审查人员方面作一些简单调整,就会使得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上面偷运工具出来。”
  “他们可能利用上面已有的东西,”萨克斯摇着头,“镜子是最易受攻击的。”
  “对。所以,不仅仅是一些工程。”
  “那些镜子每平方厘米将增加三十卡路里热量,”萨克斯说,
  “而且一直在增加。”当从地球飞来的运输机到达火星体系时,它们就与停泊在火星同步轨道的上大量先期到达的飞行设备联接起来,进行编程使其旋转,以便它们能把光线反射到终端器上,给每天的黎明和黄昏增加一点能量。整个安排都由萨克斯的办公室进行协调,萨克斯对此颇为自豪。
  “我们将给所有的维修人员增加安全措施。”约翰说。
  “对,镜子上和超深钻洞里也要增加安全人员。”
  “对,但那还不够。”
  萨克斯以轻蔑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问题在于不仅仅火星地球化工程是潜在的攻击目标,核反应堆也是工程的一部分。它们提供大量的电能,它们像锅炉一样输送热量。如果哪一座反应堆遭到破坏,就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放射性微粒和残渣,这种后果的危害性与其说是物质上的不如说是政治上的。”
  萨克斯两眼间的垂直皱纹差不多爬到了发际线。约翰伸出两只手掌说:“不是我的错。事情就是这样。”
  萨克斯说:“人工智能系统,请记一下。检查一下核反应堆安全设施。”
  “记录完毕。”一个席勒人的声音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萨克斯的声音。
  “那还不是最糟的,”约翰说。萨克斯肌肉骤然一紧,怒目注视着地板,“生物工程实验室。”
  萨克斯的嘴紧紧抿成一条线。
  “每天都有新的生物被制造出来,”约翰继续说,“创造某种将会把这颗星球上所有别的生物都杀死的东西是可能的。”
  萨克斯眨着眼:“我们还是希望没有人那样想。”
  “我只不过在试图像他们那样想问题。”
  “人工智能,记录。生物实验室安全。”
  “当然,弗拉得和尤苏拉以及他们那个小组在他们制造的所有东西里都塞进了自杀基因,”约翰说,“但那些东西都是为了遏止过量繁殖或突变事件的。如果有人想故意防止这类事件发生,制造出以过量繁植的生物为食料的东西,我们就可能会陷入麻烦。”
  “我明白这点。”
  “所以,实验室、反应堆、超深钻洞、镜子;都是攻击的目标,可能还会更糟。”
  萨克斯转动着眼睛。“我很高兴你这样想。我将同赫尔姆特商讨这件事。我会设法很快见到他。看来在下次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开会时,他们将会批准菲莉斯的电梯计划。那将会极大地削减火星地球化工程的成本。”
  “最终会的,但首批投资必须很大。”
  萨克斯耸耸肩:“把埃莫小行星送入轨道,建立一座机器人工厂,让它去工作。不像你想像的那么昂贵。”
  约翰转动着眼睛说:“萨克斯,谁在为这一切出钱?”萨克斯头一偏,眨着眼说:“太阳。”
  约翰站起身来,突然觉得饿。
  “那么太阳控制一切。记住这点。”
  蒙哥拉夫得每天晚上都播放六个小时业余爱好者电视节目,是约翰一有机会必看的离奇古怪无聊透顶的那一种、因此,在厨房里做了一个绿色的大色拉之后,约翰去了宿舍层有窗子的房间,边吃边看电视,不时地瞥一眼阿斯科罗斯山上鲜红的落日。那天晚上节目前十分钟是一位卫生方面的工程师连珠炮似的播音。她正在波瑞利士大峡谷内的一家废物处理厂工作。她的声音富有激情但枯燥:“好处在于我们能用一些材料、氧气、臭氧。氮、氩、蒸汽、某些生物,把我们所需要的都污染掉——从而给我们自己创造出在老家地球上所没有的活动余地。我们只要不断地把它们所给予我们的碾碎,直到可以释放出去为止。”地球老家,约翰自言自语说,又是新来的。她之后,是一次空手道比赛。两套节目都引人入胜,十分好看。接着是一些俄国人穿着加压服在泰和那·帕特拉超深钻洞里表演的《哈姆雷特》。这套节目让约翰感受最深的就是疯狂,从一开始直到哈姆雷特看见克劳狄斯下跪恳求时为止都是这样。演出二十分钟后,摄像机翘起。显示出超深洞,把它当作教堂的墙壁;墙壁在克拉狄斯头上升高,一直看到一个无限遥远的有阳光的坑井,就像他永远也接收不到的原谅。
  约翰关闭了电视,坐电梯往下来到宿舍。他爬上床休息。空手道像是芭蕾舞。新来的人还都是工程师、建设工人,各种各样的科学家。但他们似乎不像首批百人那样有经验,有理性,有人可能希望地球上的挑选过程中仍然要强调反对狂热主义。送上来的人应有一种旅行瑞士之感,现实但乐于接受新的可能性,能形成新的忠诚和信念。或者他就是如此希望的。他知道,到目前为止这种希望还有点天真。你只要看看这首批百人就意识到科学家也可能变得与别人一样的狂热,也许更甚。这也许是教育的范围太狭窄的缘故。广子的小队消失了……在什么地方荒凉的岩石里。幸运的混蛋……他睡着了。
  他在埃科斯眺望山又干了几天。他接到赫尔姆特·布朗斯基从伯勒斯打来的电话,他要与约翰商量有关地球新来者的问题。约翰决定乘火车来伯勒斯亲自见赫尔姆特。
  他离开之前的那天夜里,去看望在实验室工作的萨克斯。他进来时,萨克斯语气单调地说:“我们己发现90%是冰的‘埃莫’小行星;它所在轨道将使它在三年内接近火星。事实上,这正是我们一直期望的。”他的计划是在一颗冰行星上放置一个机器人控制的巨型推进器,把它推到环绕火星的空气制动轨道,从而在大气层中燃烧。这可以满足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禁止直接冲力会引起的某种大规模毁灭的议定书,但仍然会为大气层增加大量的冰,并分离出来大量的氢氧,从而精确地用他们最需要的气体使大气层增厚。“它可以提高大气压力达五十毫巴之多。”
  “你在开玩笑吧!”来之前数据平均在七和十之间(地球的海平面平均1,013),他们所有的努力到目前还只是把平均数提高到五十左右。“一颗冰球就会使大气压翻番?”
  “那就是模拟活动所显示的。当然,由于最初水平过低,一下子翻番也不是像听起来那么容易。”
  “那还是了不起的,萨克斯。而且很难进行破坏。”
  但萨克斯不愿别人提那件事。他不满地微微皱眉,悄悄地走了。
  约翰笑他胆小如鼠,便走到门边。于是他又停下脚步想了想,上下打量着大厅。空空如也。萨克斯办公室里没有电视监控器。他返身进屋,脚尖着地,鬼鬼祟祟地粗略看了一下萨克斯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他对自己的这个样子感到好笑。从哪里开始呢?大概他的人工智能系统会贮藏着许多令人感兴趣的东西,但也许它只会对萨克斯的声音作出反应,肯定也会把别的咨询记录下来。他悄悄地打开一个办公桌抽屉,空的、桌子内的所有抽屉全是空的,他几乎要大声地笑起来,但他抑制住笑。在一条实验室长凳子上有一堆函件,他在里面挑出了几件看,大多是冥河谷的生物学家寄来的便函。在这堆函件的底部是一单张未署名的邮件,没有回信地址和信发地邮编。信的内容很简短:
  “1.我们使用自杀基因抑制再育、增生现象;2.现在火星表面上有许多热量源,我们认为无人可以把我们的废气与其余的气体区别开;3.我相信您现在明白了。”
  约翰睁大眼睛看了一分钟这封短信之后,昂起头来四周看看,还是无人。他又匆匆注视了一遍这封便函,把它放回原处,悄悄地走出萨克斯办公室,回到客房。“萨克斯,”他羡慕地说,“你们这群狡猾的耗子!”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五章

  开往伯勒斯的火车载的大部分是货物,有三十节狭窄的车厢,前部两节客车,运行在一条超导磁浮简易小路上,那么快那么平稳,很难相信眼前的景象。约翰长期无休无止地乘坐火星车缓慢地去各地旅行,现在坐这样的火车几乎是令人惊恐的。惟一可做的事就是用阿米珍多夫来刺激大脑的愉快中心,坐下来好好享受一番。看着车外,好像是坐在一架顺着地形飞行的超音速飞机上。
  这条铁路路线大致与北纬10度平行;最终的计划是环绕整个行星,但目前为止只有埃科斯和伯勒斯之间的半个星球完工了。伯勒斯己经成了这遥远半球的最大城市;最初的定居点是由总部设在美国的一家股份企业利用一个由法国人为首的欧盟的方案兴建的,位于伊士迪斯高原的上段,其实是个大海槽、北部平原在这里形成一个很深的凹槽,伸向南部高地内。谷槽的两侧和山岬角抵销了这颗星球的曲度,从而使得小城周围的地貌有点像地球的地平线,但火车沿着谷槽飞速而下的时候,布恩的视线可以越过点缀着台地的黑黝黝的平原看到六十公里之遥的地平线。
  伯勒斯的建筑物几乎全都是悬崖住宅,都凿在五座低矮的平顶山的斜坡内,五座山排列在一条古代河床弯曲处的一个高地上。平顶山垂直的斜坡大部分都被装上了长方形的反光玻璃,仿佛现代的摩天大楼被翻倒过来推进到群山一样。其实,这是令人惊叹不己的景象,远比安达尔甚至埃科斯眺望山给人的印象深刻得多。伯勒斯的斜坡上镶有玻璃的平顶山是在河床的高地上,其形态似在乞讨水喝。极目眺望,远处的群山尽收眼底。由于这些特色,这座小新城成了火星上最美丽的城市,名声大振。
  西火车站位于一座被挖空的平顶山之内,那是一间六十米高的玻璃墙房子。约翰信步走进这个宏大的空间,从人群中挤过去,头往后缩着,像个走在曼哈顿大街上的乡巴佬。火车工作人员穿着蓝色长外套,勘探队员穿着绿色火星服,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官员们穿的是太空服,建筑工人们穿的工作服颜色就像彩虹,给人的感觉像是运动衫。联合国火星事务署总部早在三年前就设在伯勒斯,从而引起了一场真正的建设高峰。在车站里,是UNOMA(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宫员多还是建筑工人多要挨得很近才能看得出来。
  在大屋子高处的那一端,约翰发现了一个地铁入口。他乘坐一部小地铁车去UNOMA总部。在车厢里他与几个认出他的人握手,感到从前那种稀奇古怪的“玻璃鱼缸”(意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时随地被人认出)现象又出现了。他又回到了陌生人当中,而这次是在城里。
  那天夜里,他与赫尔姆特·布朗斯基一起吃饭。他们从前多次见面,约翰对他的印象很深。他是个已经从政的百万富翁:高个、肌肉发达、金发红脸,穿着一套昂贵的灰色西装。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十分得体。他担任UNOMA职务时己经是欧盟的财政部长。现在他跟约翰讲最近的新闻,说的是一口十分温文尔雅的英式英语。他一边吃着烤牛排和土豆,嘴里不断地迸出句子。他握银制餐具的样子像德国工人。”
  “我们将把在埃里苏姆的勘探合同交给阿姆斯科洲际联合公司,他们将把自己的设备运上来。”
  “但是,赫尔姆特,”约翰说,“那不是违反火星条约吗?”
  赫尔姆特手里握着双子作了个大手势。他的表情是说,他们是世界之人,他们明白这类事情。“这个条约早已过时了,每个处理这种态势的人显然都看到了这一点。但修改它的时间还有十年。同时,我们必须设法预料到修改的某些方面,这就是我们现在发出特许权的原因,没有什么理由耽搁了,如果我们试图那样做,联合国大会就会出现麻烦。”
  “但是,如果你们把一个特许权给了一个南非老牌武器制造商,联合国大会可能会不高兴。”
  赫尔姆特耸耸肩:“阿姆斯科与其原来的出身没什么关系,它只是名称而已。当南非成为阿赞尼亚的时候,该公司便将其总部迁到澳大利亚,然后又搬到新加坡。现在理所当然,它远不是一个宇宙空间的公司,而是地道的跨国公司。是一条新兴的龙。它拥有自己的银行,控制着50%原五百家首富的利息。”
  “50%?”约翰惊奇地问。
  “是的,阿姆斯科是最小的跨国公司之一,所以我们挑上了它。但除了二十个最大的国家外,它仍具有比任何其它国家都强的经济实力。由于老的多国公司合并成跨国公司。你看,他们确实集中了相当的权力,而且在联合国大会都有影响。当我们发出一个特许证的时候,大约有二十到三十个国家从中获益,在火星上获得良好的商机。对于其它国家来说,那就是为他们开创了一个先例,所以我们的压力也减少了。”  “嗯,嗯,”约翰慎重考虑了一下,“告诉我,这个协议由谁谈判?”
  “嗯,是我们的一位委员;你知道的。”
  赫尔姆特继续吃他的东西,神色平静。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根本没在意。
  约翰噘起嘴,眼望他处。他突然明白过来,他现在与其讲话的这个人,尽管是个小官却把自己看作是在火星上比布恩还重要得多的人。表情和蔼、面部光滑的布朗斯基(谁给他剪的头发?)吃完饭,喝了饮料之后身子往后仰着发出命令。他的助手,也就是今晚的女招待,急步跑过来效力。
  “我相信,我们以前在火星上没有被人服侍过。”约翰评论似的说。
  赫尔姆特平静地碰到他凝视的目光,但他发达结实的肌肉颜色加深了。约翰几乎笑了,这位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代理人想摆出一副吓唬人的模样。这位诸大国的代表那么老于世故,以致约翰的小儿科的智力无法明白他的意思。但约翰过去发现过,只要几分钟他的“火星第一人”的惯常动作足以摧毁那种态度。所以他笑着,一边喝,一边讲着故事,还暗示一些只有首批一百人才知晓的秘密。他向那位助手女招待清楚地表明他是这张桌子的总指挥——行为举止显示出冷漠、一切都知道的样子,而且神情傲慢。当他们喝完了果汁和白兰地时,布朗斯基自己大声嚷嚷,大喊大叫起来,显然是精神紧张,采取了守势。
  芝麻小官,约翰不得不笑出声来。
  但他对他们的会议主题感到好奇,而这一点他还是不清楚,也许布朗斯基是想要亲眼看到这个新的特许权的消息将会如何影响这首批一百人中的哪一位——也许去判定余者的反应?那是件蠢事,因为对首批一百人获得正确的判定,你需要至少对八十人进行民意测验,但并不意味着它不真实。他习惯被当作事物的代表,当作一个象征。又是个傀儡。那一定是浪费时间。
  他不知道,他能否在这个晚上挽回一点面子。在走回客房的时候,他说,“你听说过北美洲的郊狼吧?”
  “一种动物?”
  他神秘地咧嘴一笑,到此为止。回到房里,他躺在床上,好好想想这些事情。电视上蒙哥拉夫得的节目还在播放。睡觉前刷牙时,他看到镜子里自己横眉怒目的形象,做了个大手势动作,挥动着他的牙刷。他不大准确地模仿赫尔姆特的口音:“打吨是经济,你知道!跟平常一样的经济!”
  第二天早晨,离第一次会面还有几个小时,他便花了些时间与波琳在一起,回顾了他所能发现的赫尔姆特在过去六个月以来的所作所为。波琳是否可能中了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外交圈套呢?赫尔莫特去过森泽尼那或者别的破坏现场。波琳正在匆匆地检查她的检索码时,约翰吞了一粒阿米珍多夫来解酒,思考着搜索赫尔姆特记录的冲动背后隐藏着什么。这些天,火星事务署在火星上建立了根本权威,至少根据法律的字面意义可以这样说。实际上,昨天晚上就很清楚了,在国家军队和跨国公司的金钱面前,它跟联合国一样通常是没有牙齿的,除非它按照他们的意图去做,否则是无能为力的。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它不可能成功。也许甚至试都不敢试一下,因为它是他们的工具。那么,那些国家政府和跨国公司董事会,他们想要什么?如果破坏活动出现够多的话,那么会不会构成提出更多地加强他们自身安全的理由呢?会倾向于增加他们的控制吗?
  他气愤地哼哼着。显然到目前为止,他调查的惟一结果就是嫌疑人的名单已经增加了三倍。波琳说:“对不起,约翰。”情报出现在她的屏幕上。她发现,外交邮袋用一种新的破译不了编密码的方法编成了密码,得弄到解译码才能进入。另一方面,赫尔姆特的行动是很容易追踪的,他去过毕达哥拉斯,那是十周前旋出轨道的镜子站,他还于约翰到访前去了森泽尼那。然而森泽尼那无人提到过他的出现。
  就在最近,他刚从在一个叫布拉德伯里点的地方成立的采矿联合国公司返回。两天后,约翰去参观了这家公司。
  布拉德伯里点坐落在伯勤斯北部约800公里处,处于尼罗流沙“山案座”最东边广袤的延伸地域上。“山案星座”是一系列绵延的山地台山,像南部高地的岛屿,醒目地突现在北部平原的浅滩上。最近发现,尼罗河流沙岛屿台山是个金属储量非常丰富的地方,矿藏有铜、银、锌、金、铂及其它金属。像这样密集的金属矿物在所谓的“大崖坡”上好几个地方都发现过。在那里,南部高地开始下降形成北部低地。一些火星学家甚至把整个崖坡地区当作金属开采区作上标记,像棒球上的滚边一样在火星上加上饰带,这对于非同寻常的南北之谜来说,又增添了一个古怪的事例,这个事例当然正引起应有的注意。挖掘工作伴随着紧张的火星学研究,正在那些为火星署工作的科学家们指导下进行着。约翰在检查新来者的佣工记录时,发现跨国公司都想找到使他们确定更多矿藏位置的线索。但即使在地球上,矿物形成的地质学原理也不容易搞清楚,这就是为什么勘探工作中有大量的机遇因素的原因,而在火星上勘探则更具神秘性,在大崖坡上最近的发现大都属于偶然。只有现在这个地区才成为勘探的主要焦点。
  布拉德伯里点联合公司的发现加速了对金属矿的追逐,因为它正成为与最大的地球公司不相上下的公司,也许可与阿赞尼亚的布什维尔特联合公司相提并论。就这样,在尼罗流域出现了淘金热,赫尔姆特.布朗斯基己经亲临过现场。
  淘金热的结果看来规模并不大,但却是功利主义的,这还只是个开端。在一个被挖空、被一个居住舱填满的台地附近有一些提炼厂。在各台地之间的低地内到处都有矿井。布恩把车子开上了与车库连在一起的居住地,然后一个下冲经过密封屋。在里面有一个欢迎委员会迎接他,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四壁全是窗子的会议室里谈话。
  他们说,在布拉德伯里点约有三百人,全都是火星事务署的雇员,受过跨国公司雷莱科的培训。他们带约翰作短暂旅行。他发现,他们都是前南非人、澳大利亚人、美国人的混合人种。他们都乐意跟他握手。他们约有四分之三的人肤色苍白、浑身洁净,看起来更像实验室的技术人员,而不像那种当他听到矿工这个词时所想像的黑不溜秋的洞窟巨人。他们大都订了两年的合同,所以密切注意他们剩下的时间,一个星期甚至一天的记录。他们主要通过遥控方式操作矿井,所以当布恩要求下一座矿井看看时,他们显得十分惊讶。
  “那只是个洞。”有个人说。布恩天真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经过片刻犹豫之后,他们争着组织一个护送小分队带他进去。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钻进火星服从一间密封室里出来。他们驱车来到一座矿井的边缘,然后沿着一条斜坡路下到一座约两公里长的台阶式的椭圆形采矿坑。他们从那里出来,跟着约翰走来走去。由于四周都是机器人操作的推土机、自卸卡车和挖土机围着,四位护送者的面罩就只露出眼睛来密切注视着他,就像是警惕着一只被释放出来的巨兽,约翰心里暗想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们如此胆小如鼠令他惊讶。这番情景突然使他意识到,火星可能就是艰苦任务的又一个翻版,是西伯利亚、沙特阿拉伯、冬季的南极以及“和平”号空间站的可怕组合。
  或者说,他们只是认为他在这一带是个危险人物,这使他大吃一惊。谁都毫无疑问听说过自卸货车坠落事件,大概问题就在于此吧。但是可能还有别的什么?难道这些人有可能意识到什么他没有意识到的事吗?约翰思忖良久,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挤压玻璃,他一直把卡车坠落看作是个事件,或者至少是件只可能发生一次的事情。但是他的行踪很容易被发现,大家都知道他在哪里。你每次出门,你只是个行走者,他们这样说。在矿井里,四周有许多怪兽……但是,他们安然回到了矿井里,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那天晚上,人们照例吃饭,还为他举行了晚会,是个拼命喝酒的晚会,大量地吞吃阿米珍多夫,乱哄哄地大声讲话。一群年轻的吃苦耐劳的工程师很高兴地发现,与约翰在一起聚会时,约翰实际上是个很有趣的人,在新来者当中特别是年轻人,普遍有这种反应。约翰与他们在一起时,谈笑风生,过得十分愉快,还非常不露声色地向川流不息的人问这问那。他们没听说过的郊狼,那是很有趣的,但他们对有关巨人和隐蔽殖民地的事都十分了解。显然,郊狼不属于传闻之类,就约翰所知他是某种熟知内情的人,只为首批一百人中的某些人所熟悉。
  然而,最近,这些矿工们都来造访他,这毕竟有点不同寻常。一支阿拉伯旅行队经过此地,他们正在旅行经过洼斯提塔斯·波瑞利斯。他们说,阿拉伯人声称被一些“迷路的殖民者”造访过。他们就是这样叫他们的。
  “有意思!”约翰说。对他来说,广子或任何她的成员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似乎不可能,
  但谁能说得清楚?他还是去弄清楚才好;毕竟,在布拉德伯里点,可做的事也就那么多。他正注意到,一项罪行出现之前,只能完成很少的侦察工作。所以他花了几天时间观察采矿,但只是更增强了他对采矿规模、机器人挖土的数量的震惊程度。他俯身把头探进另一个露天矿看了一眼,问道:“你们对这些金属将打算怎么处理?”
  这个露天矿位于居住点以西二十五公里。“把金属弄到地球上去的费用会不会超过其价值?”
  指挥长是个一头乌发、脸庞瘦削的男子。他龇牙一笑:“我们坚持下去,直到它的价值升高,或者直到他们建造那座太空电梯为止。”
  “你相信吗?”
  “啊,是的,你看,材料就摆在这儿!石黑细丝用钻石游丝加固。你在地球上可以建一个,但这里会更容易些。”
  约翰摇了摇头。那天下午他们驱车一个小时回到居住点。他们途经原始矿坑和矿渣堆,朝着远处的烟流滚滚的冶炼厂的方向开去,那些冶炼厂位于这个居住点台地的其它几面的山腰上。地面上因为搞建设而挖得乱七八糟,他对此己经习以为常。但这个……几百人所做的事是惊人的。当然,是同样的技术使得萨克斯得以建设一座如埃科斯眺望山一样高的垂直形的城市,也是同样的技术让所有新城市如此迅速地崛地而起。同样是这样的技术,造成了如此大的浩劫,目的就是为了掠夺金属,去满足地球的永不饱满的需求……
  第三天,他交给这位指挥长一份极其严密的安全制度,要他遵守两个月。然后又把车开上了阿拉伯旅行队走过的风蚀的小道,跟着他们北上然后东进。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六章

  弗兰克·查尔莫斯正同这支阿拉伯旅行队一起旅行。但他从没有看过、也没听说过广子那批人光顾过此地,这些阿拉伯人谁也不会承认他是在布勒德伯里点讲过这个故事的人。那是一个错误的线索。或者说弗兰克正帮助阿拉伯人消灭谁。如果真的如此,约翰怎么去查明呢?尽管阿拉伯人还只是最近刚到火星上来,而他们己经是弗兰克的盟友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讲他们的语言,现在自然而然地又成了他们与约翰之间固定的调解人。他没有一次可以进行独立调查的机会。幸好,波琳能为他在记录中做调查工作,而且不管是在旅行队里还是离开旅行队,波琳做得都一样好。
  然而,就在他们漫游于广袤的沙丘之海,进行火星学研究和勘探工作时,约翰同他们一起旅行了一段时间。弗兰克本人只在那里作过短暂停留,同一位埃及朋友讲过话。他忙忙碌碌哪儿也呆不久。作为美国火星事务部部长,弗兰克跟约翰一样也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寰球旅行家,因而他们非常频繁地相遇。弗兰克费尽心机保持着他作为美国火星事务部头头的职位,现在已经历了三届政府——即使只是个内阁职务——却能创造出色的业绩,甚至没有考虑到他与华盛顿之间的距离。所以,他现在正监督着美国跨国公司的投资引进,这对他来说是责无旁贷的事,他因此而成了工作狂,也使他自以为有了权力而趾高气扬、约翰把弗兰克这种态度称之为萨克斯的业务翻版。老是呆不住,老是做着手势,仿佛是在指挥他话语的音乐。然而,这些年来,他的习性转变成了在商会里全力以赴的超负荷工作:“必须在跨国公司和德国人把一切瓜分一空之前,声称对崖坡的所有权已经归为己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哇!”这就是他反反复复的日头禅,他经常是一边指着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火星仪一边这样说。“瞧瞧你们的超深钻洞,上星期我刚进去过,一个在北极附近,三个是在南纬和北纬60度,四个在赤道线上,四个在南极圈内,所有这些超深钻洞都整齐地排列在火山隆起处用来吸收上升气流,太美了。”他转动着火星仪,那些标志着超深钻洞的蓝点瞬间模糊变成了蓝线。“看到你终于在做一些有用的事情,令人快慰。”
  “终于?”
  “瞧,这是建在海腊斯的新的居住舱工厂。他们正在生产发射装置,其速度可以使它们每次LS=90时可解决约三千名移民。考虑到有一批新的往返宇宙飞船,这个速度也刚好够。”他看到约翰的那副表情后便立即说;“最终全都是热量,约翰,所以它对火星改造的帮助远不止是在金钱和劳力方面,我的意思是……你想想看吧。”
  “但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将会产生什么结果。”约翰问。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同时拥来这么多人,这么多设备;而地球上的事情就要四分五裂了。”
  “地球上的事情总是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中,你还是适应的好。”
  “不错,但谁将拥有这里的一切呢?谁来控制?”
  对于约翰在这个问题上的天真无知,弗兰克只是无奈地做了个鬼脸。约翰瞧一眼那怪相就全明白了,那是包含了厌恶、不耐烦和好笑的复杂表情。能在刹那间识别这种表情约翰似乎又有点高兴;他对这位老朋友的了解更胜过对他自己家庭的任何一名成员的了解,所以,当这副黝黑的面孔上那对暗淡无神的目光对他怒目而视时,他觉得,那就是一个兄弟的眼光在对着他,那是一个他始终十分了解的孪生兄弟。此外,他非常恼火弗兰克假惺惺的屈尊俯就。“人们都对此感到莫名其妙,弗兰克。不单单是我,也不只是阿卡迪。你不能只是置之不理,表现得好像那是个愚蠢的问题,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决定的。”
  “由联合国决定,”弗兰克唐突地说,“他们是一百亿人,我们只有一万,就是一百万比一,如果你想影响那种差异,你早就应该在他们设立UNOMA代理人职务时成为像我跟你谈到过的那种小官员了。但你不听我的话,就是不予理会。你本可以切实做事情,可现在你是谁?充其量是萨克斯负责宣传的助手。”
  “还负责发展、安全、地球事务,以及超深钻洞。”
  “自欺欺人!”弗兰克一针见血地说,“一个洞的头头!来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约翰同意了,他们来到阿拉伯人最大的火星车里吃晚饭,那顿饭吃了浇了油脂的羊羔和小茵香味的酸乳酪,味道鲜美,有异国风味。但约翰觉得自己还在对弗兰克的挖苦耿耿于怀,而且那种感受始终没有减弱。这个老对手,一如既往的刻薄,“火星第一人”的任何老手段都不会影响弗兰克的讥讽和傲慢。
  因此,当玛娅·托托芙娜第二天出人意料地出现时,约翰久久地拥抱她,比在其它场合可能拥抱的时间要长。玛娅向西旅行去冥河凹路经此地。当晚餐结束时,他已经可以肯定她会在他的车厢里过夜——某种特别的关心,某种特别的笑,某种特定的表情,站在一起喝果汁饮料时几乎是偶尔的手臂的相撞,同这个旅行队的那些兴奋不己的人谈话等等的神态,都是他们这些年建立起来的博取欢心和诱惑的信号,他早已心领神会。他们显然发现了她的迷人之处,弗兰克只是冷眼旁观,面无表情,用阿拉伯语跟他的埃及朋友讲话。
  那天晚上,约翰和玛娅在约翰那辆火星车床上做爱。他从她里面短暂地抽出来,俯身凝视着她白皙的身子,暗想,老朋友弗兰克如此不遗余力皆是为了政治权利!可他那副没有表情的面孔把一切都暴露得清清楚楚,对玛娅的强烈渴望仍停留在脸上,妒火仍然在燃烧。弗兰克,就像那天晚上住在客栈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那一刻恨不得处于约翰的位置。过去曾有一两次他无疑有过这种欲望,但当约翰在场上时他不会。不,今晚,弗兰克会被提醒真正的权力是由什么构成的。
  约翰被这种不愉快的事分了心,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来真正地注意到玛娅本人。差不多有五年他们没在一起睡觉了,其间,他曾有好几个别的伙伴;他也知道,她曾一度在海腊斯与一个工程师生活在一起。再次开始做爱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们彼此十分了解,然而又不太了解。她那不断摆动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在他的身体下方若隐若现,一会是玛娅,然后又变成陌生人,玛娅,然后陌生人……
  于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于里翻滚着,所有的身外事务,所有那些游戏都烟消云散,只有她躺在他身下的那种姿势,她所表现出的愿意把整个身子都奉献给他的那副神情,都令他兴奋不已。他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有如此表现。
  因此,昔日强烈的情感再次进发出火花。开始他们还有些犹豫,因为在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还没有这种火花,说了一个小时的悄悄话之后,他们开始接吻并且滚在了一起。突然,火花腾地变成熊熊烈焰,他们就在烈火之中。他不得不承认,同往常一样他被玛娅焕起了勃勃生机。她使他留意。性对她来说不是某种运动的延伸(而对约翰往往是);性对她是美妙的强烈的情感,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状态。当她开始发动起来的时候,她是那样的如狼似虎,总会令他惊奇万状,把他唤醒,把他提高到她的做爱水平。她提醒他,性可能是什么。他再次被提醒,再次领会到性的妙处——实在是妙不可言。比较起来,阿米珍多夫药真算不了什么。他怎么竟会忘记,为什么他老是走神,仿佛不知什么原因她不是不可替代的?他紧紧地抱着她,压在她身上。他们扭在一起,厮咬、喘息着,呻吟着;又像他们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搞在一起。最后玛娅把他从身上拖下来靠在她身边躺着。这是他们的老习惯了。
  不知为什么在做爱亲热后,即使只是说话,他却感觉更加喜欢她了。他所做的事情本来只是气一气弗兰克,一点不假;他本来对她是完全不在意的。然而现在,当他躺在她身旁时,他可以感觉到在过去的五年里,他是多么地渴望着她的出现,没有她,生活显得多么地枯燥无味。他是多么想她啊!新的感情——这些感情老是让他吃惊。
  他不断地想,他已经老了,承受了那份感情,他或多或少不再变化了。于是某种情况又会发生。回顾过去的岁月,那种重要的事情就是与玛娅幽会。
  然而,她仍然是过去的玛娅·托托芙娜。喜怒无常,爱动脑筋,善于计划,心中只装着自己。约翰在土丘上做什么她一无所知,也决不会想着去问问。
  如果碰上情绪不好,她会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她那副迷人的肩臂耸动着,轻轻巧巧地走向卫生间的优美姿态,就可以向他表明她的情绪。他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那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很久以前在安达尔的初期岁月就已经有了。熟悉它就足以令人愉快——甚至她发脾气也是令人舒心的!就像弗兰克以及他的讥讽。唉,可惜,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而他们是一家。他差点笑起来,差点说出什么话把她逗得笑起来。还是放在心里想想它的滋味吧,只要了解就足够了,没必要再次展示出来。天哪!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笑。她听到这话也绽开了笑容。
  她又回到床上,在他胸上推了一把,说:“又笑我,我明白!是因为我的肥屁股!”
  “你知道你的屁股是完美无缺的。”她又推了他一下。她对他认为是明显的谎言感到受到了侮辱。他们扭打起来,打着打着,重又回到了肌肤相亲、妙趣横生的现实之中,回到性的世界。在久久的懒洋洋的摩擦中,在处于某一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想,我爱你,狂野的玛娅,我确实爱你。这是个让人心慌意乱的想法,一个危险的想法。一个他不会冒险说出来的话,但给人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
  两三天后,当她离开,要去拜望冥河凹那群人的时候,她要他随她一起去那里。
  他很高兴。他说:“也许过两三个月吧。”
  “不,不。”她的脸是严肃的,“我要你早些去那里与我相会。”
  他一时心血来潮就同意了。她像个藏有秘密的小女孩一般露齿一笑:“你不会遗憾的。”
  她吻了他一下便走了,驱车南下伯勒斯,搭乘西行列车。
  从那以后,很少有机会从阿拉伯人那里了解什么事情。他得罪了弗兰克,阿拉伯人团结在他们这位朋友的背后,这是惟一正确的选择。隐蔽的殖民地?他们问,那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只好放弃,便决定离开这里。离开的前天晚上,在给火星车备足了供应(阿拉伯人一丝不苟地把他的货舱装满了补给)后,他认真思考着到目前为止他在调查破坏案中所完成的工作。到目前为止,夏洛克·福尔摩斯没有危险,这是可以肯定的。比这件事更糟的是,在火星上有了一个完整的社会,基本上是水泼不进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穆斯林,准确地说他们是什么?那天晚上他装完了补给之后仔细查看了波琳。接着他重新与他的主人们在一起,尽可能仔细地观察他们,整整一个晚上问这问那。他知道,问问题是了解人的灵魂的关键,比小聪明不知要有用多少倍。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二者并没有什么差别,郊狼?还是一种野狗?
  他感到困惑,次日早晨便离开了旅行队,沿着沙丘之海的南面地带驱车西去。到冥河凹与玛娅会合要走很长的路程,要翻越座座山丘,跋涉五千公里,但他更愿意开车下行至伯勒斯搭乘火车。他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实际上现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开着车跨越多野或者驾着滑翔机慢慢地去各地游行。他现在已经旅行了好几年了,纵横奔波于北半球,长途旅行于火星的南部,视察超深钻洞或者帮萨克斯和赫尔姆特以及弗兰克的忙,或者为阿卡迪做检查工作,或者在一个又一个活动的开幕式上剪彩——一座新城、一口井、一座气象站、一座矿山、超深钻洞——总是在讲话,在公众场合演讲,同私人说话,同陌生人讲,同老朋友讲,同新朋友讲,讲得跟弗兰克一样快。所有的讲话,都是在企图鼓励火星上的人思考出一个忘记历史、建设一个有效率的社会的办法,创立一个为火星而设计的、符合他们的规格的科学体系,创造出公正合理的社会秩序以及所有那些美好的事情,总而言之,他就要指出一条通向火星的崭新之路。
  然而,光阴茬再,日月如梭,他所憧憬的火星之路看来不可能出现了。一个像布拉德伯里点这样的地方就可显示出事物的变化是多么的迅速。他所遇到的阿拉伯人之类的人更加强了他这种印象。各种事情已脱离了他的控制,而且更有甚者,超出了任何人的控制,没有计划性。他让车自动驾驶,向西颠簸着忽上忽下地越过一座又一座沙丘。他什么都不看,只是整天苦思冥想着,试图弄明白历史究竟是什么,历史是如何发展的。日复一日,他渐渐有了点头绪。在他看来,历史就像是某种庞然大物,总是处在密匝匝的地平线上方,一般是看不见的,只要在发挥作用时才偶尔露峰峰。而当你不看它的时候,那就是所发生的事件——无数的不可知的事件,这些事件,尽管失去了控制,却控制着一切事物。毕竟,他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他就是开端,他是第一个踏上这个世界的人,尽管困难重重,他还是义无反顾。他要帮助建设它,一切从零开始!然而现在,尽管他费尽心机,他的理想还是在飞速地离他而去。想到这样的现实,他产生了强烈的疑问。有时候,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失望。整个事情在飞速发展,不仅脱离了他的控制,而且甚至超出了他的理解力。
  这不对,他必须抗争!
  可是,如何抗争呢?某种社会计划……显然他们必须有计划。社会没有计划就会乱摇乱摆,就连人们在最初根据火星条约所制定的、那些不足信的计划都要违背……
  唉,是啊,没有一项计划的社会,那就是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但是,到目前为止的历史是场噩梦,是一座充满了让人们引以为戒的各种各样的事例的知识宝库、不,他们需要一项计划,他们有机会在这里从一个新的起点开始;他们需要远见。赫尔姆特是个油滑的公务员:弗兰克愤世嫉俗,接受了现状,接受了条约被破坏的现实。仿佛他们正奔忙于一种淘金热之中——弗兰克错了。与往常一样他还是错的!
  但是,他自己四处奔波也许也是错的。他一直抱有这么一种含糊不清的理论:如果他看到这颗星球更多的部分再访问一个定居点,再多同一个人谈话,那么不管怎么样他也会弄明白,而不必真正地去冥思苦想——于是他的全盘理解就会从他身上循环到别的人身上去,通过所有的新居民和正在变化的事物传播出去。现在,他才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的天真。这些日子里这颗星球上有这样的人,他决不可能指望同他们都接触,成为他们表达所有希望和意愿的传声筒。而且,就人们来火星的原因来看,新来的人似乎很少有人像首批百人那样。嗜,这还不是全部现实。仍然不断有科学家往火星上来,还有那些像搞道路建设的瑞士人。但他对他们的了解不像他对首批百人的了解,他也决不可能了解他们。那一小帮人真正地塑造了他;他们影响了他的看法和思想,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他们就像他的家庭,他信任他们。而且他需要他们的帮助,他现在比以往更需要帮助。也许正是这种感觉才说明了为什么他突然对玛妞有了一种新的强烈情感;也许正是这种想法使他那么生广子的气——他想跟她谈谈,他需要她的帮助!她抛弃了他们。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七章

  弗拉得和尤苏拉把他们的生物技术联合体迁到冥河凹内的鳍状山脊上,那是块狭窄的凸地,看起来像一条巨大的潜在海水下面的潜水艇露出来的了望塔。他们在山脊上部开凿出许许多多蜂窝状的洞穴,从一个悬崖伸展到另一个悬崖;有些房间有一公里宽,两边是玻璃墙壁。从南面的窗户都可以看到约六百里之遥的奥林匹斯山,朝北的窗子俯瞰阿喀迪亚高原的淡黄褐色的沙丘。约翰开着车沿着一条宽宽的岩架往上爬,来到这个鳍的底部,冲进了车库的密封门。他注意到,在居民点南面狭长的山谷里的地面上,一堆堆看起来像融化的黄糖似的东西在波浪起伏,“一种新的隐花植物壳,”弗拉得说,“氰基细菌与弗罗里达地台细菌的共生。地台细菌活动得很深,把岩石中的硫酸盐转化成硫化物,而硫化物为微锦紫苏变异体提供营养。它的顶上面几层呈花丝状生长,花丝状物紧紧依附在巨大的树状地的沙砾和泥土上,所以它有很长的细菌根系。看起来好像这些根系会不断往下发展,经过冻土层直到岩床,所过之处会将永冻土融化。”
  “你已经把这种东西放出去了?”约翰问。
  “当然。我们需要某种东西破坏永久冻土层,对不对?”
  “有没有什么东西阻止它在整个火星上四处蔓延呢?”
  “嗯,它有普通的自杀基因阵列,以防它开始超过其余的生物量,但如果它不离开它的小生态环境……”
  “哇。”
  “我们认为它有点像遍布地球各个大陆的最初的生命形态。我们刚加快了它的生长速度,加强了它的根系发展。好笑的是,我最初以为它将会使大气变得凉爽,尽管它正使地下温度变暖,因为它实际上加快了岩石的化学风化,所有那些反应要从空中吸收二氧化碳,所以气压将会下降。”
  玛娅早已走上前来,她大张双臂拥抱约翰并加入他们的谈话。她问:“但那些反应会不会像吸收二氧化碳那样快地释放氧气,使气压上升呢?”
  弗拉得耸耸肩说:“也许吧,我们将拭目以待。”
  约翰笑了:“萨克斯是个有远见的思想家,他大概会乐意的。”
  “哦,是的,他授权释放这种东西。当春季来临时他将再来这里进行研究。”
  他们就在山顶上方、高高地位于鳍上的一间厅室里吃饭。探照灯朝上开着,对着山顶上的温室。南北向的整面墙都装着窗子;从东到西的墙一段段地地长满了竹林。所有冥河居民都在那里吃饭。就像在其它许多方面一样,他们仍然保留着安达尔山的习惯。约翰和玛娅坐在餐桌边上进行的讨论涉及广泛,但还是不断地回到当前的工作中来,主要包括尽力解决因需要在人们所投放的基因工程微生物中培植防护措施而引起的问题。在每一个基因工程微生物中培植双自杀基因是冥河小组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创的一种实践,现在就要被编纂成联合国法律。“对于合法的基因工程微生物那都是有益的,”弗拉得说,“但如果有哪些傻瓜自行试验出什么东西并且释放出去,我们不管怎么样都可能陷入大麻烦之中。”
  饭后,尤苏拉对约翰和玛娅说:“你们既然到了这里,就应作作体格检查。你们俩好久时间没做了。”
  约翰不喜欢体格检查,事实上,他对任何医疗都持怀疑态度。但是,尤苏拉无情而竭力地追逼他,最终他只好认输,两三天之后去了她的诊所。
  在诊所里他被强迫做了一系列看起来比平常更为紧张的诊断检查,他够受的了。大多数检查是由成像机器和电脑操作的;机器和电脑用过于放松的声音叫他这么动一下,那么动一下,而约翰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听任摆布。这就是现代医疗。但这一切完毕之后,尤苏拉本人用那种自古以来就一直使用的传统方式在他身上戳戳、推推、敲敲。检查完毕,他面朝上躺着,身上盖了条白色床单,而她就站在他的身边,看检查出的数据结果,漫不经心地嘴里哼哼着。
  “你的身体看来不错,”几分钟后她告诉他,“有些通常与重力有关的问题,但没有什么问题我们不能处理的。”
  “很好,”约翰说,他感到如释重负。体检就是这么回事;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人们希望没有消息。没有消息怎么说也是一场胜利。每次都是如此,然而,这是一次负面的成绩,他什么问题都没发生,了不起!
  “这么说你想治疗?”尤苏拉问;她背向他,声音是漫不经心的。
  “是一种老年医学疗法,一个实验步骤,有点像接种疫苗,但用的是DNA助力器。修补断裂链,使细胞分裂的精确性达到有效程度。”
  约翰叹口气:“那意味着什么?”
  “嗯,你知道。普通的老龄化大都是由细胞分裂的错误引起的。经过若干年代以后,从几百个到数万个,就看你讲的是哪种细胞。再生中的错误开始增加,一切变得脆弱起来,免疫系统首先减弱,接着是其它的组织。于是,终于有地方出现毛病,或者免疫系统被一种疾病所战胜,就是这个过程。”
  “你是说你能阻止这些错误的出现?”
  “不管怎么说可以减缓速度,把已经断裂的链固定起来。实际上是种混合。分裂错误是由DNA链中的断裂部分引起的。要做到这些,我们就要仔细观察你的基因组,于是建立一个由小环构成的自动修复基因组库来代替破裂的链——”
  “自动修复?”
  她叹道:“美国人都认为那种做法滑稽可笑。即使如此,我们可以把自动修复库植人细胞中,在那里,基因库中的小环节粘附在原有DNA上,用以帮助它们不受破坏。”她说着说着,也不管约翰是否听得懂,竟毫不留情地换成了生物技术的行业术语,弄得约翰如坠云里雾里,也只能弄明白争论的基本要点。显而易见,这场争论起源于基因组工程和基因异常修正区域,其使用方法来自癌症疗法和基因工程微生物技术。尤苏拉解释说,冥河小组把这些方面以及其他不同的技术结合起来,结果看来他们可以给他接种他自己的染色体组,接种的染色体将侵入到除牙齿以外的身体的一些部分,以及皮肤、骨头和头发之外的身体的每个细胞内。从此,他的DNA链将几乎没有瑕疵,经过修复和增强的链将会使今后的细胞分裂正确无误。
  “如何正确无误?”他问道,他要尽力抓住一丝一毫的意思。
  “嗯,就像你只有十岁。”
  “你在开玩笑。”
  “不,不。我们已经自己试过了,那是大约今年的LS=10的时候,现在我们可以说,它己经在起作用了。”
  “这种基因能永远起作用吗?”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起作用,约翰。”
  “那么有多久?”
  “我们不清楚。我们自己就是试验品,我想,只要我们继续实验下来,我们就会弄清楚。现在看来,如果分裂错误的速度再次开始增加,我们就有可能重新做治疗。如果治疗成功,那就可能意味着你将会维持很多的时间。”
  “有多长?”他坚持要她回答。
  “嗯,我们还不知道,不过我们知道比我们现在的寿命要长,这是十分肯定的,也许要长得多。”
  约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微笑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下巴惊愕地松弛下来。无疑,他看起来并不那么杰出非凡,但她期待什么呢?那是,是……  他的思绪在脑海中不住地掠过,他吃力地在脑海中搜索。“谁告诉你有关这件事的?”他问。
  “啊,当首批一百人中的每个人到这儿来让我们检查的时候,我问过他们。在冥河的每个人都试过!事实上,我们是把每个人所有的方法结合起来,所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有别的人试图把这些试验糅合在一起。因此我们现在就把它写出来发表,但我们要首先把这些文章送到世界卫生组织审查。这就是政治上的副产品,你知道的。”
  “嗯,”约翰嘴里说着,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一种长寿药的消息在火星上不胫而走,然后传回到数十亿拥挤不堪的人当中……天哪,他想。“药量吗?”
  “不太贵。读懂你的基因组才是最昂贵的,这需要时间。但这只是一个程序,你知道,只是计算机的时间。为地球上每个人接种是很有可能的。然而,那时的人口问题仍然是十分尖锐的问题。他们会不得不实行某种非常严格的人口控制措施,或者实施马尔萨斯提出的办法。我想我们最好是让那里的当局作出决定吧。”
  “但消息一定会传出去的。”
  “真的吗?他们可能会采取严密的措施防止这个消息传出去,甚至采取一种全面的措施,我不知道。”
  “哇!但你们这些人……你们就是要义无反顾地坚持做下去!”
  “我们坚决做下去。”她耸耸肩,“那么你有什么说的?想干吗?”
  “让我考虑考虑。”
  他在鳍的顶端散步,沿着长长的栽满了竹子和粮食作物的温室一上一下地走着。往西走时,即使是透过过滤玻璃,他还是不得不遮住双眼,防止下午耀眼的阳光的照射;向东往回走,他可以看到延伸到奥林匹斯山的火山岩断裂的山坡。真难以想像。他六十六岁,出生于1982年,地球上现在是哪一年,2048年?火星历十一年。十一年高辐射的火星岁月。他还在太空中已经度过了三十五个月,包括六次往返地球与火星之间的旅行,这仍然是人类从未达到过的记录。就单在这几次旅行途中他就遭受了195个雷姆当量的辐射。他血压低,他的高密度脂蛋白与低密度脂蛋白的比例差。游泳时双肩疼痛,感到十分疲惫,他已日渐老矣,来日不多了,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对冥河的那个小组,充满了信任。他们正徘徊于他们那个高山住屋,工作、吃饭、踢足球、游泳等等,面露浅浅的笑,嘴里还哼着什么曲子,那么地聚精会神,专心致志,不像十岁的少年,当然不像;但却有一种满脸喜气、专心致志的幸福,是健康原因又远不只是健康。他大声笑起来,又跑回到冥河找尤苏拉。她看见他时她也笑了:“那还不是真正艰难的选择,是吗?”
  “不是,”他同她一起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得要失去什么?”
  就这样他同意了。他们把他的基因组存入到他们的记录当中,但要花好几天的时间将修复链标本进行人工合成,并把它们用夹子夹到质体上再克隆数百万个。尤苏拉叫他三天后再来。
  当他回到客房时,玛娅已住在那儿了,看起来一副震惊不已的样子,神情紧张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从碗柜走到洗涤槽又走到窗子跟前,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四处张望着,好像她从前没看过这样的房间。治疗以后,弗拉得告诉过她,这种疗法就像尤苏拉同约翰讲的那样。“那是不朽的瘟疫。”她大声喊着,又怪异地笑着:“你相信吗?”
  “长寿瘟疫,”他纠正她,“不,我不能,确实不能。”他感到有点头晕目眩,看得出她没听到他说什么。她的心慌意乱让他紧张。他们把汤加热,在茫然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吃了饭。弗拉得叫玛娅到冥河来,还透露了冥河的大致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她坚持要约翰陪她去冥河的原因。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感到对她的深情直透全身。站在她的身旁洗着碗碟,注意到她说话时双手颤抖,他感到与她格外的亲密,就仿佛他们了解彼此的想法,好像在这些年之后,面对这样古里古怪的发展,无需言语,只要彼此存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在他们温暖的床上,她声音沙哑地轻声对着他耳畔说:“我们今晚最好做两次,我们还是我们。”
  三天之后,他们都作了治疗。约翰躺在一间小屋里的一张医疗诊察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背的静脉注射插头。这种静脉注射也像他以前做过的注射一样,只不过这次他可以感到一种奇异的热气沿着手臂升腾,使得胸膛烧得通红。这是真的吗?他在想像着这种治疗的效果吗?一瞬间他浑身感到奇怪异常,就如他的魂魄走过他的全身,接着浑身烫热。“我怎么会这么热呢?”他焦急地问尤苏拉。
  “最初像发烧,接着我们把细微的电流通向你全身,再把质体推入到你的细胞中。此后,你的感觉就不是发热而是惊悸、冷颤了,就像新的序列链附在旧序列链上一样。事实上人们常常感到十分寒冷。”
  一个小时后,一小袋静脉注射液体全部流进他的身体里。他仍觉得热,他的膀胱胀得鼓鼓的,他们让他起来到卫生间去。他返回的时候,被捆在诊察台和电椅之间那个看起来像十字架的东西上。这对他并不难受。宇航员训练使他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设备装置。电击开始了,持续了约十分钟,身体到处好像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痒痒的感觉。尤苏拉与其他人一起把他从仪器上弄开。尤苏拉眼睛闪着光,在他嘴上满满地亲了一口。她再次警告他,过一会儿他就会开始感到寒冷,那种状况会持续两三天,坐在桑拿浴里或漩涡疗法浴里就没问题了。事实上他们也是这样建议的。  就这样,他和玛娅一起坐在桑拿室的一个角落里,蜷缩着感受着穿透全身的温暖,注视着别的光顾者赤裸的身子。他们进来时面色苍白,出去时红光满面。在约翰看来,好像那是发生在他俩身上的一种奇迹——进来时六十五时,出去时只十岁。他确实不相信,而且也很难让他去想。他发觉自己的思想实在是一片空白,思维也呆住了。如果大脑细胞也得到加强,大脑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阻塞呢?他这个人想问题老是迟钝、紊乱。事实上,这也许并非他惯常的迟钝,而是缘于他过分的在意,因为他费尽心机地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绞尽脑汁地去想它意味着什么,可能会是真的吗?他们可能确实是在回避死亡,再延长几年生命,也许几十年?
  他们离开桑拿室去吃饭。饭后,在崖顶上的温室里散了会几步。遥望远方,往北是沙丘,往南是浑饨无序的熔岩。北面的风景使玛娅想起安达尔山初建时的岁月。那里,露娜平原上乱七八糟的石头,被那些让阿卡迪的风吹得漫天飞舞的褥子图案似的山丘所代替,仿佛她的记忆使那时的往事清晰起来,使往事更富有图案色彩,在往事褪色的赭色和红色上面涂了一层鲜艳的柠檬黄。往事生了绿锈,他好奇地凝视着她。自从最初生活在活动屋的日子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一个火星年。自那时起的大多数年份里,他们俩一直是情人,其间也多次中断关系和分离,当然是由环境因素引起的或者说更常常他妈的是由于自己不能相处。然而,只要机会一到他们便重新开始,结果他们现在像一对少有中断关系经历的老夫妻一样地彼此了解,也许还更了解,因为任何完全稳定的夫妻都有可能在某一时刻未曾相互注意到。而他们两个,经过这么多次的分离又重逢,冲突破裂又恢复友好关系,不得不无数次地认识和了解对方。约翰把这一感受对她说了一些,他们也谈论这件事——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我们必须相互保持注意,”玛娅热切地说,表情严肃而又满意地点着头。确实,多数时候她就是这种表情。是的,他们注意了,他们从未陷入那种没头没脑的习惯的性冲动。可以肯定,当他们坐在浴室里或者走在山顶上时,他俩都很和谐,这足以补偿他们分开度过的时光,而且还远不止于此。是的,毫无疑问他们甚至比任何老夫妻还要彼此了解。
  他们兴致勃勃地谈着,总想把他们的过去缝合在这种新的奇怪的未来上,急切地希望未来将会证明,他们的关系不是一种不可弥合的冲突。
  那天晚上,也就是在静脉注射后的两天,他俩赤身裸体地坐在桑拿室里,他们的肌肉仍然是冰冷的,皮肤上渗着汗珠,呈现玫瑰色。约翰端详着稳如磐石般地坐在他身旁的玛娅的身子,他感到有一种像静脉注射似的发热的感觉传遍全身。自从接受治疗以来他没有吃多少东西。他们坐在上面的米黄色的瓷砖开始颤动起来,仿佛从里面发出光来;滴落在瓷砖上的每一滴水珠泛着微光,就像一小片一小片散射在各处的闪电。玛姬四肢摊开,坐在冒着水泡的瓷砖地面上,像一根粉红色的蜡烛在他面前跳跃着火苗。他们有一种强烈的“那里”的意识——萨克斯曾作如是说。
  当约翰问到他一些有关他的宗教信仰时——我信仰“这个”,萨克斯说,信仰“这个”,信仰“这里”和“现在”,信仰每时每刻都特殊的个人主义。那就是我为什么想知道这是什么的原因吗?这是什么?这是什么?现在,当记起萨克斯稀奇古怪的话和怪诞的宗教信仰时,约翰终于理解了他;因为他正感到此刻的“这个”就像手中之石,仿佛他所度过的整个一生就是为了使他到达此刻。瓷砖地面和混浊的热烘烘的空气在他周围颤动,他仿佛就要死去,即将获得再生。的确,如果尤苏拉和弗拉得所说属实,那就确实就是这么回事。
  就在他的身旁,玛娅·托托芙娜的粉红色的身体正在获得再生,他对玛娅的身体比对自己的身体还要了解。不仅是在此时此刻,而是自始至终;他可以回忆起初见她裸体时的生动的一幕;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中,在灿烂的星星包围下的阿瑞斯号上,她的裸体正从圆拱顶屋里朝着他飘游过来。从此,她身上的每种变化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从他记忆中的形像转变到他身旁活生生的身体,是一个幻觉上的时空转换,她的肉体和皮肤在改变,在下垂,在起皱纹——这是变老的过程。他俩都已老了,骨头咯吧作响,身子往下坠,行动迟缓。这就是人生发展的结局,但是,真正令人惊讶不已的是,有多少东西保留下去,还有多少东西仍是他们自己的。他想起了一首诗中的几行诗句,那是司各脱在南极的罗斯站附近探险考察时的墓志铭。他们爬到山上看那巨大的十字架,上面刻着几行诗:很多已失去,而很多留下来……就是诸如此类,他记不起来——很多已失去;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而,人们一直辛勤工作,吃得好,也许,火星的重力比地球的重力要容易承受些,因为,显而易见的鲜明事实就是,玛娅.托托美娜仍然是个美丽的妇人,仍然身体强健,肌肉发达。她的至高无上的威严面容和灰白湿润的头发仍然博得他久久凝视的目光,她的一对乳房仍然像磁石般吸引着他的眼睛。如果她真的换了一个肘臂,那她的外貌就完全变了样了。然而,在他身体的每一部位,他对她都了如指掌……他的胸、他的双臂、两肋、腹部。不管好坏,她都是他最亲的人,对他来说即是美丽的粉红色动物,也是在这个荒芜的岩石遍地的世界上性和生活本身的具体化。这是否就是他们在六十五岁时的状况?是否这种治疗只不过是让他们保持在这个状态上,目的就为了增加几年或者几十年(这仍然是令人震惊的事)?几十年,啊,太惊人了,绝对超乎人们的理解。他必须停止那种企图,或者拆除他思想上的所有桎梏。但那可能吗?确实可能吗?各个时代,各个年龄的人,所有真正的恋人,都渴望有更多一点时间呆在一起,能够舒展开身体躺着,充分地享受爱的乐趣……类似的情感似乎也正在激荡着玛娅。她心情极佳,眼睛透过罩于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那副他十分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条大腿向上撑起,夹在她的腋下。她这样的动作并非在向他夸示她的性,而只是觉得这样舒服,就像她独处时一样的放松动作……是的,没有什么东西像心情好时的玛娅,没有谁能用这种情感如此强烈地如此当然地感染着别人。
  想到她性格的那个方面,他感觉到有股情感的冲动,一种享受静脉注射的快感。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揉着。性欲就是在赏心悦目的友爱之间的刺激。突然,像往常一样这句话脱口而出,他说出他以前从未说出来的事。
  “我们结婚吧!”他说。
  她笑他的时候他还是这样说。“是,是,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结婚吧。”
  结婚,实实在在地在一起变老,抓住未来岁月中上天所赐予我们的一切,使我们共同成为追求刺激的冒险分子,生儿育女,看着于女生儿育女,看着孙子生儿育女。看着曾孙生儿育女。我的天哪,谁知道这种状况可能会延续多久呢?他们可能会看到整个一个国家的子子孙孙健康成长,成为男性家长女性家长,成为一种小火星的亚当和夏娃!玛娅对他每次的表白都报以笑声。她双目晶莹,闪烁着爱的光芒。在人的心情极好极好的时候,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时,她活泼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似的,他可以感觉到她凝望的目光像吸墨纸似的把他拉过来。她认真地看着他,笑每一句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新的、荒谬的、非常滑稽的话,但又十分高兴。
  她对他说:“就是那样,是的,就是那样。”然后紧紧地把他抱住。
  “啊,约翰,”她说,“你知道怎样使我高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疯狂地吻他。他发现,尽管桑拿室里热气熏天,也是很容易把重点由友爱转向性欲,但此时两者合二为一,分不清彼此,这是混合型的爱的洪流。
  “这么说你要嫁给我,就这些是吗?”他锁上桑拿定的门。说道。他们开始跌入爱河。
  “就是你说的那种事情,”她说着,眼睛闪烁着光芒,激动得满面通红,露出绝对醉人的笑容。
  如果你指望再活二百年,那你的行为举止则不同于你只想活二十年。
  他们几乎是立即证明了这个观点。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八章

  约翰就在弥漫着二氧化碳雾盖的边缘地带——冥河度过了冬天。每到冬天,二氧化碳形成的雾盖仍然降临在北极上空。约翰在那里与玛丽娜·托卡瑞娃和她的实验室成员们一起研究火星植物学。他是按照萨克斯的指示进行工作的,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匆匆离开,萨克斯似乎忘记了和查明谁是破坏者有关的工作,这倒使约翰起了疑心。有空闲的时候,他仍然努力通过波琳查询,主要精力放在来冥河之前一直在研究的地区,目标主要是旅行记录,然后是所有旅行到破坏事件发生地点的那些人的用工记录。这大概要涉及到许多人,因此单个的旅行记录不可能给他太多的线索。但是,每个火星上的人都是由某一个组织派到那里去的,他希望通过检查哪个组织把人派到有关地点来获得一些线索。这是件乱七八糟没有头绪的事情,他必须依赖波琳,不仅依靠她获得统计数字,而且得到建议,这是件让人心烦意乱的事。
  其余的时间,他研究火星植物学的一个分支,这个领域所有的成果至少都是几十年前完成的,为什么不呢?他有时间,还是看到工作成果的好。因此,他观察玛丽娜小组设计一种新树木。同他们一起研究,帮他们做实验工作,洗玻璃器皿等等。这棵树设计的目的,是用来作一片多层的树林的树冠层。他们希望把这片树林种植在洼斯堤塔斯。玻瑞利斯的山丘上。这片森林是以一个红杉基因组为基础,但他们要使森林的树长得比红杉还大,也许有200米高。树干在树基处的直径有50米,树皮在大多数时间将保持冰冻状态,宽阔的树叶样子看起来好像得了烟叶病,但能吸收紫外线辐射而不损伤紫黑色的内侧。最初,约翰认为这些树大得过分,但玛丽娜指出,大树将能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把碳固定下来,而把氧气散发到空气中去,而且这些树还将形成一种十分壮观的风景。大概是吧,不过竞争性试验模型的实际枝芽只有十米高,竟争的获胜者达到它们成熟的高度还要二十年。而现在,所有的模型仍然死在火星盆景罐里,当大气条件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之后,才会在户外存活。玛丽娜的实验室在这场竞争中处于领先地位。
  但是,别的人都是这样。这好像是治疗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有一定道理。更长时间的实验,更长时间的调查(约翰叹息一声),更长时间的思考。
  然而,在许多方面没有什么改变。除了不需要吃阿米珍多夫就可以偶然浑身传遍嗡嗡声获得兴奋外,约翰的感觉与以前几乎相同,仿佛他最近刚游完了几公里路程,或者在郊野滑了一下午的雪,或者,对,吃了一片阿米珍多夫。现在倒是多此一举,因为万物都闪闪发光。当他行走在崖顶上时,整个可见的世界熠熠生辉:一动不动的推土机,一部像绞刑架似的吊车都是这样。他可以连续几分钟注视着任何东西。玛娅去了海腊斯,但没有关系,他们的关系又有了乘坐云霄飞车时的感觉。有许多争吵。她一次又一次地发脾气。但是,所有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都在幽暗光线中漂浮。在他对她的感受方面或者在她所有过的感受方面,一切都未改变,时常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她的那个表情。他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看到她,他只在屏幕上同她讲话;同时这次分离也并非完全不是他乐意看到的。
  那个冬天,他过得很愉快。他学到了许多有关火星植物学和生物工程的知识。许多夜晚,在饭后,他就会单个地或几个一组地询问冥河的人,他们认为最终火星社会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如何管理。在冥河,这个举动通常直接引起生态以及它的畸形的派生物经济学方面的思考。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说比政治或玛丽娜所称的想像的决策机构要关键得多。玛丽娜和弗拉得对这个专题特别感兴趣,他们已经为他们所称的“生态经济学”制定了一个等式系统。他喜欢听他们解释这些等式,学会有关载重能力、共处、反适应、合法性机制及生态效率等概念。“这是衡量我们对这个系统贡献大小的惟一正确的方法,”弗拉得说,“如果你把我们的身体放在微型炸弹量热器里燃烧,你会发现,我们每克重量只合大约6-7千卡热量,当然,我们一生中摄取了大量的热量来维持那种状态。我们输出的热量更难测算,因为这不是肉食动物以我们为食的问题,如古典效率等式中表明的一样——而更是经过我们的努力创造了多少卡热量的问题。自然,这个问题大多是非常间接的,需要大量的思考和主观判断。如果你不开始干起来,而把大量非物质的东西赋予价值,那么电工、管工、反应堆建设工人以及其他的基础设施工人就总会被划分为社会最有成效的成员,而艺术家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就会被看作是没有丝毫贡献的人。”
  “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约翰开玩笑地说,但弗拉得和玛丽娜没有理睬他。
  “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所谓经济学的主要方面——人们任意地,或者作为一种尝试,把数字表示的价值转移到非数字的事物上去。然后,还装模作样地声称他们就是没有把这些数字加水分,实际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从这个意义来说,经济学就像占星术,只不过经济学被用来证明当前权力结构的合理性而已,所以经济学在权力图中有许多狂热的信仰者。”
  “最好还是把精力集中在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工作上吧,”玛丽娜插话说,“基本方程式比较简单,效率仅仅等于你排出的热量,除以你吸收的热量乘一百使之成为百分比的形式。从传统意义上说,把热量传给一个人以它为食物的动物,平均值为10%,百分之二十就很不错,处于食物链最顶端的大多数食肉者一般只有百分之五。”
  “这就是为什么老虎有几百平方公里活动范围的原因,”弗拉得说,“19世纪末靠掠夺天然资源贿赂政府官员、操纵证券市场等手段致富的美国资本家并非真正很有效率。”
  “所以老虎没有捕食它们的动物,不是因为它们太凶猛,是因为不值得。”约翰说。
  “确实如此!”
  “难的就是在计算价值方面,”玛丽娜说,“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让各种各样的活动都具有一些与卡路里同值的数值,那么就从那里继续干吧。”
  “可我们不是在谈有关经济学的问题吗?”约翰说。
  “但这就是经济学,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我们的生态经济学!人人都要谋生,可以说人们的收入是以他们对人类生态学的真正贡献为计算基础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减少他们利用多少千卡热量来提高他们的生态效率——这是南方反对北方工业国家消耗能源的一贯论语,对于那种反对意见确实有一个生态学的基础,因为不管北方工业国家生产多少,在更大的方程式中,他们也不可能与南方一样有效率。”  “他们是南方的食肉动物。”约翰说。
  “是的,他们将会成为以我们为食的食肉动物,如果我们让他们也那样做的话。与所有的食肉动物一样,他们的效率是低的。但是,从这里你可以看到——在这个你谈到的理论上的独立国中——”看到约翰惊愕的表情,她露齿而笑——“你得承认,那基本上是你所谈论的问题,约翰——好了,法律应该就是这样,人们按照他们对这个制度所作贡献的比例来获得报酬。”
  多米特利来到实验室说:“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呗。”
  “不,那不一样,”弗拉得说,“它的意思是:你付出什么就获得什么!”
  “但那已经是真理了,”约翰说,“这与已经存在的经济学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全都嘲笑他,玛丽娜最坚定:“……有各种各样梦幻似的工作!不真实的价值转移到地球的大多数工作上,计算机做不来的事,整个跨国行政阶级也不能做。按照一种生态核算方式,有各种各类的寄生性工作不给这个系统增加任何东西。广告业务、股票佣金、仅仅靠对货币操纵来制造货币的整个机构——那不仅是浪费,而且是腐化,正如所有的有实际意义的货币价值在这种操纵中被扭曲一样。”
  “不过,”弗拉得说,“我们可以说,他们的效率是非常低的,他们靠这个系统为生而没有任何捕食他的动物,所以他们要么是处在这个生物链之巅,要么是靠别人为生的寄生虫,全在于你如何界定。广告、货币、中间业务,一些类型是法律操纵的,一些类型是政治……”
  “但所有这些都是主观臆断!”约翰大声说道,“实际上,你怎么把这类活动赋予热卡路里值呢?”
  “嗯,我们已经想尽办法从以物质形态衡量健康幸福状况方面来计算他们给这个系统所做的回报。从食品、水、居住、衣着、医疗救助、教育或休闲时间的方面来看,这类活动等于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们己经讨论过了,通常,冥河的每个人都己经提供了一个数字,我们取平均数。来,让我给你看……”
  他们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谈了一个通宵。约翰老是问这问那,把波琳插进去,记录屏幕内容,并把讨论内容都录下来。他们仔细研究了各种公式,用手指敲出流动图表。于是又停下来喝咖啡,或者把咖啡端到崖冠上去喝,在温室里来回踱步,激烈地争论按照多少千卡热量指标来衡量管工、戏剧、模拟程序以及诸如此类的工作的人类价值。一天下午接近日落日分,他们来到了这个崖冠上。约翰认真地看着微型电脑上的公式,然后抬起头,仰望延伸到奥林匹斯山的那条长长的斜坡。
  天暗下来了。他猛然想到,这也许又是一个双重食(蚀)吧:火卫一就在头顶上空,因为离得太近,所以当它从太阳面前经过时,遮住了三分之一的太阳,火卫二遮住了太阳约九分之一,它们每月有两三次同时从太阳面前经过,在地面上投下厚厚的阴影。那时,他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层膜,或者好像是产生了错觉。
  但这并非是一种日食;奥林匹斯山被挡住了视线,南地平线就像一根绒线似的青铜色条纹。“看看那个,”他用手指着对别人说,“一场尘暴就要来了。”十多年来,他们还没有遭遇过一次全球性的尘暴。约翰在微型通讯器上呼出气象卫星图片。尘暴的发源地就在神奇亚洲的超深洞附近。他给萨克斯打电话,发现他正冷静地眨着眼。虽然他也感到惊讶,但他的语气却是异常的平和。
  “尘暴边缘的风力达到每小时660公里,”萨克斯说,“这是一项新的行星记录。看起来这次风暴是很大的。我以为,风暴起源区域的隐花植物土壤会缓冲或者阻止尘暴。显然那个模型有些问题。”
  “好,萨克斯,情况是够糟的了,但是会好转的,我必须现在就去,因为尘暴正向我们滚滚压过来,我想去观察一下。”
  “有意思,”萨克斯面无表情地说。约翰咔哒一声把通讯器关闭,萨克斯消失了。弗拉得和尤苏拉正嘲笑萨克斯的模型——生物解冻的土壤与余下的冻土壤之间的温度变化率比以往的大,两个区域之间的风力相应地更猛烈些,这样风暴最终撞到松散的尘埃微粒时,就会把尘埃带到高空,这是非常明显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约翰说。他大笑着,沿着温室下去,亲自去察看尘暴的临近。科学家也有可能会如此不怀好意的。
  尘暴像一堵墙似地沿着奥林匹斯山北圈长长的熔岩坡滚滚而来。自从约翰首次看到尘暴以来,它已经把可以看到的大地一分为二,现在它像一排巨浪滚滚而来,那是一万米高的汹涌的巧克力牛奶色的波涛,一条青铜色的金丝状的饰带在起着泡沫,在它上面,粉红色的天空上留下无数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彩带。
  “哇!”约翰叫着,“它来了!它来了!”突然冥河鳍冠距他们下方的山凹里狭长的峡谷似乎很远很远,较低的山脊像从裂开的熔洞中冲出的巨龙拱起背,吊着头。在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去面对这样一场风暴的凶猛冲击是不可能的。这里太高,太无遮蔽了。约翰笑了,身子紧紧地靠在温室南面的窗子上,往上看,往外看,往四周看,一边大声地喊叫:“哇!哇!看风暴过去啊!哇!”
  突然,他们被风暴冲倒,尘埃从他们身上飞速冲过,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只有满耳风的尖啸声。风暴对冥河山脊的每一次冲击,都引起了一阵猛烈的不稳定的气流,迅速涌起的气流旋风刚刚出现又在瞬间消失了,水平的,垂直的,有时呈平角,有时呈直角,有时呈斜角,上升到山脊中少有的那几个陡峭的溪谷里。当这些气流扰动,撞击着山脊,然后突然萎缩下去时,人们的惊叫声被隆隆的气流撞击声打断了。接着风暴就梦幻般地迅速平息下来,变成平缓的静止的波浪。尘埃急速地从约翰的脸上刮过,他的肚脐眼都提了起来,仿佛整个温室突然间在猛然快速地坠落。当然这就是他所看到的景象,其实那是山脊引起气流猛烈上升而产生的感觉。然而,往后走,他看到尘埃像水流似的在头顶上涌动,然后折向北面。在温室的那边,因为这时风暴还未再次撞击地面,他的视野还没被连续不断的尘埃的、爆炸所隔断,他可以看到好几公里的范围。“哇!”
  他的眼睛发干,嘴巴感到有个硬块结在上面,大量的微粒粉尘还不到一微米见方——竹子那一面是竹叶的微弱光泽吗?不是,只有尘暴才有那种怪异的光。但是,最终一切物体上都会沾上尘埃。任何密封系统都不可能阻挡尘埃的侵入。
  弗拉得和尤苏拉对温室抵御风暴的能力不抱太大的信心,他们鼓励上来的人都下去。在下来的过程中,约翰重又与莎克斯建立了联系。萨克斯的嘴巴束成一个比以往还要紧的结。有了这种风暴,日射就会大大减少,他平心静气地说。赤道表面温度一直比基线数字平均高十八度,但神奇亚洲谷附近的温度已经下降了六度,在风暴肆虐期间将会继续直线下落。他又补充说,超深钻洞上升的热气会把尘埃推进到比以前更高的位置;因此风暴很有可能持续很长时间。
  “打起精神来,萨克斯,”约翰劝道,“我想时间会比以前要短些的。不要如此悲观嘛。”
  在尘暴期间,按照官方规定,旅行只限于使用火车和某些用得比较多的双转发器路。但是,当很明显地看出,风暴在那个夏天就要减弱并逐渐消失的时候,他不顾这些限制,又恢复了他游历四方的征程。他确信火星车备料是充足的,他还有一部备用火星车紧跟其后,并安装了超能的无线电发射器。这番充分的准备以及驾驶座位上摆放的智能电脑波琳将足以满足他周游北半球大部分地区的需要。他推想,火星车抛锚现象是很少出现的,因为控制电脑里安装了真正全面的内部监控系统。两部火星车同时出现故障更是闻所未闻,仅有一次由于这种情况出现而造成了死亡记录。所以他信心十足地与冥河的那群人道别,又上路了。
  在尘暴中驾车就像在夜问行车一样,只不过更有意思一些。尘埃一阵一阵地飞速上升,留下一小块一小块可见的地方,他的视线只是断断续续地看到朦胧的深褐色的画面,而且转瞬即逝。景物在旋转,万物似乎都在向南移动。于是,毫不留情的汹涌的大尘暴又会卷土重来,撞击车窗。风暴最猛烈时,火星车在它的减震器上摇晃着,尘埃无孔不入实实在在钻进了每一件东西里面。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九章

  第四天,他直接将车头掉向南方,开始沿着泰沙斯隆起的西北面斜坡行驶。他在这个坡上行驶了一天多,一直来到泰沙斯高高的山坡上。这里的垂直高度比他在冥河时高五千米。
  他在位于PT号陨石附加的另一个矿井边上停下来。这里处于坦塔拉斯凹上端的位置。显然,泰沙斯隆起掀起了巨大的、洪流般的火山熔岩覆盖了阿尔巴·帕特地区,之后,山的隆起把熔岩地盾断裂开,这就形成了坦塔拉斯峡谷。有些峡谷是在富含铂系金属的火成侵入岩浆上裂开的,矿工们把这种矿取名为“莫伦斯基矿脉。”这些矿工是地道的阿赞尼亚人,但阿赞尼亚人却称他们自己是非洲阿那尔人,他们之间讲非洲阿那尔语;白人欢迎约翰时大量地用上帝民族(德语)、旅行(南非英语)等词。他们把他们工作的峡谷名为新橘色自由洲和新普里多利亚。他们像布拉德伯里点的矿工一样都是为阿莫斯科工作的。“是的,”指挥长高兴地说,他带新西兰人的口音。此人双下巴,滑雪跳板似的鼻子,笑的时候大歪斜着嘴,态度咄咄逼人,“我们已经发现了铁、铜、银、锰、铝、金、铂、钛、铬、硫化物、氧化物、硅酸盐、钝金属,你可以说出来的任何名称,这个大崖坡上都应有尽有。”
  这座矿已经开采了大约一个火星年,它包括峡谷谷床上的露天矿,在两条最大峡谷之间的方山台地里还半埋着一个居住屋,样子看起来像清亮的蛋壳,里面塞的肉就是绿树和桔黄色瓦顶。
  约翰与他们在一起呆了几天时间。他频繁地进行社交活动,不失时机地问着问题。当想到冥河小组的生态经济学时,他多次问他们怎样把那些价值高但分量重的产品弄回地球去。运输的能源成本会超过潜在的利润吗?
  “当然,”他们说,语气恰像布拉德伯里点的那些人,“利用太空电梯运输就会有价值。”
  他们的头头说:“要有太空电梯我们就可以进人地球。没有太空电梯我们连离开火星都不可能。”
  “那不一定是件坏事。”约翰说。但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他试图解释时,他们只是一片茫然,礼貌地点点头,急切地想避开考虑政治问题。那就是非洲阿那尔人一向的态度。他意识到了眼前的形势。他发现可以提出一些政治问题,使自己有时间与这些人周旋。一天夜里,他通过微型通讯器对玛妞说,那样做就像在屋子里扔进了一颗催泪毒气弹,使他甚至能够在下午的大部分时间时独自一人溜进采矿操作中心,把波琳与记录器连接起来,把所有资料记录下来。波琳并未注意到操作中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她确实标出了与阿莫斯科地球总部交流的情况。当地人希望有一支一百人的安全部队,新加坡同意了这个提议。
  约翰吹着口哨问:“那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态度呢?”安全问题应该完全是他们工作范围的事,他们严格照章办事,批准成立私人的保安部队。那可是一百号人哪!约翰指示波琳调查火星事务署对这个问题的意见,然后离开这里,去与非洲阿那尔人一起吃饭。
  又有人再次声言太空电梯的必要性。“如果我们没有太空电梯,他们就只会是从我们身边匆匆而过,直接去了小行星,没有任何重力好担心的,嗯?”
  尽管约翰的消化系统中已有五百毫克阿米珍多夫,但他的心情还是不快乐,“告诉我,”他说,“有女人在这里工作吗?”
  他们像鱼似的瞪着眼看着他,他们甚至比穆斯林人还糟糕,确实是的。
  第二天他离开了,将车子开往帕沃尼斯,打算就太空电梯的设想作一番调查。
  火星车爬上了长长的泰沙斯山坡。他从未看见过阿斯科罗斯山脉这么陡峭的红色火山锥;火山锥同别的物体一起消逝在尘埃中。现在的旅行就像是生活在一套小房间里,碰这撞那,不断地颠簸而行。他从西侧绕过阿斯科罗斯,接着加足马力开上了位于阿斯科罗斯与帕沃尼斯之间的泰沙斯山顶。在滚滚的车轮下,双转发器路在这里成了一条丝带似的、实实在在的、具体的混凝土路。那是一条在一阵尘埃笼罩下,倾斜着最后急剧翘起的混凝土路,他终于顺着这条路到达了帕沃尼斯山脉的北坡。这面坡他走了很长的时间,并开始感觉到,自己仿佛是闭着眼睛缓慢地离地起飞,升入太空了。
  帕沃尼斯环形山,正如非洲阿那尔人提醒的那样,恰恰就在赤道上,令人称奇。它的圆圆的o字形火山喷口恰似一个端端正正地放在赤道线上的圆球,这一地形显然使得帕沃尼斯南侧边缘成为固定太空电梯的理想之地,因为电梯两端直接固定在赤道上,高于基准而二十七公里。菲莉斯已作出安排,在南缘建造一个初步的居住点;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电梯的工作之中,而且是主要组织者之一。她的居住室就是在火山喷口的边缘崖壁上挖个洞,按埃科斯眺望山的风格建造的,这样,几层房间都可以从火山喷口上看外面,或者说是当尘埃散尽时,就可以看到外面。墙上贴了一张放大的图片,图片显示,火山喷口本身纯粹是一个圆形坑,坑壁5000米深,坑底附近稍成台阶形状。火山喷口在初期常常下陷,但始终在接近原地点的地方。这只是一直有规律活动的巨型火山之一,其余三座的火山喷口就像重叠在一起的几套圆圈,每个圈都套在一个不同深度的位置上。
  这块新居住区还没有名称,是由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兴建的,设备和人员由最大的跨国公司普拉克西斯提供。目前,那些己完工的房间挤满了普拉克西斯的经理们,抑或一些已获得电梯工程分包合同的其他跨国公司的经理们。他们当中有美国股票交易所、奥勒可公司、日本的好极公司和三菱公司的代表。他们所作的全部努力都得到了菲莉斯的通力合作。她现在显然是赫尔姆特·布朗斯基负责经营方面的助手。  赫尔姆特也在那里。约翰与他和菲莉斯塞暄之后,又被介绍给一些来访的顾问们,然后被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墙壁装了窗子的房间。窗外,乌云似的尘埃盘旋飞舞着落进喷口里,以至于在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中,房间仿佛在迟迟疑疑地下沉。
  屋内惟一的摆设就是一台直径一公尺的火星仪,放在一个齐腰高的蓝色塑料架子上。火星仪上,从代表帕沃尼斯山脉隆起处的那个点延伸出一根约五米长的银线。在线的末端有一个小星点。火星仪在架子上约每分钟转一圈,银线与其终端的黑点随之一起转动,始终处于帕沃尼斯的上方。
  当火星似转动时,有一个人小组围绕着它。“所有的东西都是按比例绘制的,”菲莉斯说,“火星同步卫星离质量中心的距离是20,435公里,赤道半径为3,386公里,所以从表面到火星同步点距离是17,049公里,这个数字翻一番再加上半径,就是37,484公里。在最远的那一头我们有一颗镇重岩石,所以,有了这颗岩石,实际的缆绳长度就要短些。缆绳的直径大约十米,重量约60亿吨。缆绳的材料是从其终端的镇重石点开采来的。这个点将是一颗小行星,开始的重量是135亿吨,当缆绳完工时,自身的镇重量约75亿吨。那颗星并不是颗很大的行星,开始的半径大约两公里,有六颗“埃莫”小行星经过火星轨道,它们是承担这项任务的合适选择。这种缆绳是由机器人生产出来的。这些机器人在小行星上开采和加工小行星球粒状陨石中的碳。于是,在工程的最后阶段,缆绳将搬移到它的起始固定点。
  “就是这里。”她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动作指着房间的地板说:“在那一点位置,缆绳将处于火星同步轨道本身内,几乎碰不到这里。其重量介于火星重力的引力和缆绳上段的离心力与镇重石重量之间。
  “那么火卫一怎么样?”约翰问。
  “当然,火卫一在下面。缆绳将以设计者们所称的克拉克振荡方式保持着振动状态以避开火卫一。那不是难题,火卫二也将必须利用振荡来避开。因为它的轨道有点倾斜,所以这也不会经常出现问题。”
  “那么什么时候把它安装在适当的位置呢?”赫尔姆特问道,他的脸上高兴得喜气洋洋。
  “在缆绳上将至少装上几百个电梯,将利用一个平衡重量系统把负载物运送到轨道中去。由于有大量的材料像往常一样从地球上装载下来,运送时的能源需求将得最小化。也有可能利用缆绳的转动作为弹力:从镇重小行星释放到地球上的物体将利用火星的自转力作为它们的推动力,将会产生一个不需能源的高速升空力。那是一个没有污染、高效率的特别廉价的方法,既可把笨重的物体送到太空,又可以加快它运往地球的速度。鉴于最近战略性金属的发现,一种像这样廉价的空中运输和推动力,其价值真正是不可估量的,因为战略性金属在地球上越来越稀少。这创造了一种交换的可能性,可是以前这在经济上是不可行的;那将是火星经济的关键成分,是其工业的支柱。况且兴建这套设施费用也不会太贵。一旦某颗食碳质的小行星被送入适当的轨道,一座核动力机器人电缆工厂将在上面投入工作,这座工厂就像剿丝工人纺线一样源源不断地压制出缆绳。没有很多工作要做,只需等待。按照设计,缆绳厂一年将产生三千公里缆绳——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尽快地开始着手,但生产开始后,将只需花十至十一年的时间,等待将是值得的。”
  约翰吃惊地瞪着眼睛看着菲莉斯,为她热惰洋溢的话所感染。她就像一个正在作证的皈依者,一个站在讲台上的牧师,私下里静悄悄地为成功而欢欣鼓舞。天钩的奇迹,像耶稣开天节,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感。“实际上,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菲莉斯说,“这可以使我们很好地摆脱重力,将其作为一个物质上和经济上的难题消除掉。这是十分关键的;否则,我们将会被忽视,我们会像十九世纪的澳大利亚一样,由于远隔重洋而未成为世界经济的重要成员。人们会无视我们的存在,直接开采小行星,因为小行星有丰富的矿藏,而又无引力限制。没有电梯,我们就可能成为停滞落后者。”
  别无选择,约翰讥讽地自忖道。菲莉斯匆匆地瞥了约翰一眼,似乎他说话的声音太大。“我们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的,”她说,
  “最好我们的电梯将用来作为地球人电梯的实验模型。在建造这座电梯中获得专门技术知识的跨国公司,在将来投标、签合同时会处于支配地位,肯定能获得更大的地球项目。”
  她继续说着,列举了这项计划各个方面的细节,接着又施展了她杰出的才华和优美的风度回答经理们的提问。她的话博得了阵阵笑声——她满脸通红,眼睛明亮,约翰几乎可以看到火舌从她浓密的红褐色头发里闪烁出来,褐色的头发在风暴中的暗淡光线下看起来就像一头的珠宝。那些经理和项目科学家们在她的表情感染下一个个神采奕奕。他们正在上某种重大项目,他们清楚这一点。他们正在火星上寻找的许多金属,在地球上已经急剧减少,几近枯竭。这个项目有财可发。如果哪位拥有一座桥,如果每盎司金属都必须从它上面通过的话,也会发一大笔财的,也许会获得最大的财富。毫无疑问,菲莉斯以及其他的人看起来仿佛就在教堂内。
  那天晚上吃饭前,约翰站在自己的浴室里,没对着镜子看自己,却拿出两片阿米珍多夫吞下去。他厌烦菲莉斯。但吃了饭后就感觉好些。毕竟菲莉斯是这场游戏中的另一部分。坐下来吃饭时,他心情开阔了很多。OKAY,他想,他们有那么一根豆茎大小的金矿。但还不清楚他们是否能保持自己那一份——事实上非常不可能。所以他们过分的自满不仅是讨厌的而且有点愚蠢。正当他们兴趣盎然地在进行交流的时候,他笑了。他说:“你们不觉得这样的电梯不可能最终成为私人财产吗?”
  “我们并不打算让它成为私人财产。”菲莉斯说,脸上仍然是灿烂优美的笑容。
  “但你们为它的建设指望获得报酬,于是你们又希望获得特许权,你们指望从这个风险项目中赚取利润,那不就是风险资本主义的全部内涵吗?”
  “当然,”菲莉斯说。他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具体,她觉得好像受到了冒犯。“火星上每一个人都将从中获得利润,那就是它的内涵。”
  “而且你将从每个百分比中提取一个百分比。这就是处在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或者说寄生虫。金门桥的建设者们变得很富了吗,你以为?有没有从金门大桥的建设中赚了大钱的公司因而形成宠大的跨国王朝呢?没有。它是公共工程项目,建设者们是公共雇员,他们的工作只赚得标准的工资。你能打包票确信火星条约不会为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规定一个类似的安排?我绝对有把握会有的。”
  “但这个条约经过九年就要修改。”菲莉斯指出,她的眼睛还在闪烁着晶莹的光。
  约翰笑道:“就算是吧!也许你不会相信,我发现整个星球上的人都支持修改条约时,就会对地球的投资和利润制定更为严格的限制措施。你还是刚刚注意到这个问题。你必须记住的是,这是个从零开始,白手起家,依据符合科学概念的原则构建的经济体系。这里只是一个有限的负载能力,要创造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我们必须对此引起注意。你总不能把原材料从这里运往地球——因为殖民时代己经过去,你必须记住这点。”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星全都瞄准着他,他又大笑起来,那些星星的影像恰似枪炮的瞄准器移植到了他们的角膜里一样。
  只是后来回到房间时他才记起那些面孔。他想到,他们那么费尽心机地管这个闲事也许并不高明。那位美国股票交易所的人甚至把胳膊肘抬到嘴巴边上来做记录,那个手势显然是想让人看到:这位约翰·布恩是个坏蛋!他悄悄地对人那样说,眼光始终不离约翰,他就是希望约翰看到他。嗨,那么说这又是个疑点。那天晚上,约翰辗转反侧好久才入睡。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章

  他离开帕沃尼斯,沿着泰沙斯向东驶去。打算驱车整整7,000公里到海腊斯去拜访玛娅。由于恶劣的风暴,这趟旅行显得极其孤寂难耐。在昏暗的光线中,他只能时不时地透过在风中扬起的一阵阵滚滚的尘沙匆匆地看一眼南方的高地。只能与变幻莫测的呼啸的风作伴。玛娅很高兴他就要来访。他从前来过海腊斯,那里有许多人正盼着迎接他。他们已在“低点”以北地区发现了一个相当大的蓄水层,人们计划把蓄水层的水抽到地面上来,在低点挖一座湖,这座湖面上有一个冰冻层,将会持续不断地向大气中升华,而他们又能从下面源源不断地得到水源供应。只要这种方式持续下去,不仅会使大气中保持充足的水分,而且可以作为水库和热水池,为统湖滨而建的环形拱顶农场的植物提供水源和热气。玛娅对这些计划兴奋不己。
  约翰去拜访她的漫长的旅程在一种催眠状态中不知不觉地缩短:一路上,一座又一座环形山在乌云般的沙尘中若隐若现。一天,他在一个村落停下来。这里的人几乎说不出一个英语单词,就住在橡活动屋的箱子里。他与这里的居民不得不利用一个翻译程序进行交流,这使他们笑了大半个晚上。两天后,他又在一个日本人的巨大空气提取设施工地停留了一天。在这个工地里,人人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他们都很烦恼,因为空气提取器全部被狂风吹得处于停顿状态。技术人员们苦笑着,护送他穿过一个为了使水泵保持运转而建立的、结果徒劳无用的梦魔般的过滤系统联合企业。离开日本人的工作地点东行三天,途经一个苏菲派教徒的大旅馆。这个旅馆位于一个圆环形的四面悬崖峭壁的台地上。这个特殊的台地原是陨石坑的坑底,但由于撞击变形的作用,它变得十分坚硬,这样就抵挡了不知多少年以来周围的软土被侵蚀掉的作用,现在它像一个又圆又厚的大柱脚矗立在平原之上,它的沟槽面高达一千米。他把车开上了一条弯曲的斜坡路,来到山顶上的大旅馆。
  到了上面,他才发现尘暴兴起的时候,这个台地的位置处于永久性的持续波之浪中,所以这里有更多的阳光透过浓密的乌云射下来,比任何别的地方甚至帕沃尼斯边缘上的阳光都多。能见度几乎与别的地方一样低,但一切东西的色彩更加鲜艳。黎明时一片紫色和咖啡色,白天不断地涌起一股股褐色和黄色的、橙色和锈色的鲜艳的云雾,时常有青铜色的光束贯穿其中。
  这个点选得好。他发现,苏菲派教徒比他迄今所遇到的任何阿拉伯群体都要友好热情。他们告诉他,他们是跟最近一批阿拉伯人上来的,是作为阿拉伯世界各个宗教派别的一种妥协而安排的,因为苏菲教派在伊斯兰世界科学家中人数众多,把他们作为他们自己密不可分的群体派出来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他们当中有个又黑又矮名叫都·厄尔南的男子对他说:“你,这位伟大的塔利巴,跟着他的塔瑞夸特来到这里拜访我们。”
  “塔利巴?”约翰大惑不解地问,“塔瑞夸特?”
  “塔利巴就是探求者,探求者的塔瑞夸特就是他的道路,你知道,他们特殊的路,通向现实的路。”
  “我明白!”约翰说,仍然对他们的友好欢迎感到吃惊。
  都领着他从车库出来,来到一个低矮的黑色建筑前。它矗立在一些排成环形的火星车的中央。火星车看起来装载了充足的能源。那个建筑物的形状和台地本身一样又矮又圆。都·厄尔南认为,这栋建筑物的黑色岩石是超英石。那是一种流星撞击时,每平方厘米超过百公斤的瞬时压力而形成的硅酸盐。窗子是用焦石英做的,也是由于撞击形成的一种压缩玻璃。
  在这幢建筑里,有二十来个人一同迎接他。男人女人都同样与他打招呼。女人们都光着头,举止就像男人一样,这又使约翰吃了一惊。同时也促使他注意到,苏非派教徒中的一些情况与一般的阿拉伯人中的情况有所不同。他坐下来,与他们一起喝着咖啡,又开始提问。他们告诉他,他们是夸特瑞特苏菲派教徒,是受早期希腊哲学和现代存在主义影响的泛神论者。人们试图通过现代科学和灵魂的显圣,成为具有最终现实即上帝的人。“有四趟神秘的旅程。”他们都对他说,第一趟是自灵知开始,以“法拿”即抛开一切凭感觉得到的东西而结束。当“法拿”之后发生“巴恰”即持久时第二趟旅程开始。在这一点上,你是现实中通过现实的手段旅行到现实状态的。你本身就是个现实,一个“巴恰”。之后,你继续旅行,到达精神宇宙的中心,成为一个与所有经过同样旅程的其他人生活在一起的人。
  “我猜想我还没有开始第一趟旅程,”约翰说,“我一无所知。”
  对这样的反应他们感到开心,他可以看出来。你可以开始,他们告诉他,又给他倒上咖啡。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始。同任何他从前遇见过的阿拉伯人相比,他们是那样的令人鼓舞,那样友好,以致他敞开心环,把有关他旅行到帕沃尼斯的意图以及大电梯缆绳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他们。“并非世界上任何想像都是不符合实际的。”他们都说。当约翰提到他最后一次在洼斯提塔斯·玻瑞利斯与阿拉伯人相会的情况,以及弗兰克怎样一直陪伴他们的事,他们都隐晦地说;“那是对权力的热衷,引诱人们去做错事。”
  一位妇女笑着说;“查尔莫斯是你的拉弗斯。”
  “什么意思?”约翰问。
  他们全都笑了起来,都摇着头说:“那不是你的拉弗斯。一个人的拉弗斯就是这人邪恶的自我,过去一些人相信这个自我处在人的胸内。”
  “就像一个器官或什么东西?”
  “像一个动物。穆罕默德伊本·乌里安说,某种像动物一样的东西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当他踢它一脚时,它却变得更大。那就是他的拉弗斯。”
  “它是你的幽灵的又一种名称、”那位提出这件事的女人解释说。
  “嗯,”约翰说,“也许他就是吧。或者说大概就是弗兰克的拉弗斯被踢了多次吧。”听到这种想法,他们同他一起笑起来。
  快到傍晚时分,阳光从尘埃的缝隙中钻了下来,比以往更强烈;流动的云层顿时一片灿烂,以至于大旅馆仿佛矗立在巨大的心室里一样,随着一阵又一阵风的呼啸,发出“咚”、“咚”的心跳声。那些苏菲派教徒从焦石英窗子朝外看时,他们相互呼喊,很快便适应起来,迎着狂风,走出旅馆,进人这个深红色的世界。他们呼喊着要布恩陪伴他们。他咧嘴一笑,振作起来。偷偷地吃了一粒阿米珍多夫。
  一到外面,他们围着台地崎岖不平的边缘走了一圈。远眺密布的乌云,俯瞰身下阴影笼罩的平原,对所看到的现象以及所发生的特色都指给约翰看。之后,他们聚集在旅馆附近。他们唱颂歌的时候,约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说出的是阿拉伯语和法语的英语译文;“一无所有而又因为一无所有而拥有。抛弃你头脑中的杂念,付出你心中的所有。这里一个世界那里一个世界,我们坐在世界的门口。”
  另一个声音说:“爱拨动了我心灵诗琴中的乐弦,促使我全心全意地去爱。”
  他们开始跳舞。他们注意到约翰突然领会了。他们是正在快速旋转的伊斯兰教苦修教士:他们应着鼓的敲打声往空中一跳,轻轻地拍打着普通频道。他们跳着,转动着,动作缓慢而又神奇,手臂大张着,脚一着地又跳起来,再次重复旋转动作。一轮又一轮,一回又一回。他们是大风暴中旋转的苦修教士,站立在诺亚时代曾是一个陨石坑底的又高又圆的台地之上。在跳跃着的血红色的光线中,这一切显得那么的奇妙。约翰站起来,开始同他们一起旋转。他打乱他们匀称的排列,有时实际上是与其他跳舞的人撞在了一起,但无人介意。他发现,轻轻地往空中跳是有帮助的,可以保持不被风吹得失去平衡。一阵猛烈的风就会把你吹倒。他笑着。一些跳舞的人对着普通频道吟诵着,是那种全然没有音调的哀鸣声,时时被呼喊声和刺耳的有节奏的呼吸声打断。短语“Anael-Happ,ana,el-Happ”——我是上帝,有人翻译。我是上帝,一种苏菲派教徒的异端邪说、跳意味着给你施催眠术——约翰知道还有别的穆斯林信徒自我鞭挞。旋转更好。他跳舞,也通过普通频道加入到吟唱行列,急促的呼吸不断地打断他们的吟唱、嘴里发出咕噜声,说的话听不清楚。接着不假思索地开始给一连串的语言加上火星的名称,他是按照他的理解,按照吟唱的节奏喃喃地嘀咕着这些名称:“AI-Qahira,Auqakuh,Bahram,Harmakhik,hrad,HuoHSing,Kasei,Ma'adim。maja,MamersMangala,Nirgal,ShalbatanuSimudandTUI。”他记住了好几年前学会的这一长串名称,那是一种群体游戏。现在,他十分吃惊地发现,这串名称组成一个十分美妙的颂歌,这些名称像液体似的从他嘴里流出来,帮助他平衡旋转。其他的跳舞者对着他笑,但充满着善意。他很高兴。他感到陶醉、兴奋,整个身体都在嗡嗡作响。他多次重复祷文,接着转而重复阿拉伯语的名字,一遍又一遍:“AI-QahiraAI-Qahira,AIQahira。”于是,他记起了一个正在翻译的声音所告诉他的话:“Anael-Happ,andAI-Qahira,Anael-HaqqanaAI-Qahira。”我是上帝,我是火星,我是上帝……其他人很快同他一起吟唱,声音越唱越高,形成了一首杂乱无章的歌。透过一个个闪着亮光的旋转的面罩,看到他们的笑脸。他们旋转得实在很好;他们热烈伸开的手指在红色的尘埃中画出阿拉伯式的图案。现在,当他们旋转时,用指尖轻拍着他,引导他或者说在推着他笨拙的身子按着他们编织的图案旋转。他喊着火星的各种名字,阿拉伯语、梵语、印加语,全都是火星的名字,混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混合音节,形成一段复调音乐,听起来是那样优美而又奇怪得令人毛骨惊然,因为这些表示火星的名字是从发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奇怪、名宇具有力量的时候传下来的。当他唱出这些名字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这种力量。我将要活一千年,他想。
  他停止了跳舞,坐下来观看。他开始感到不舒服。世界在摇曳,他的中耳膜毫无疑问像一个轮盘赌转盘上的球,仍在转动。整个景物在他面前抖动着,说不清这是尘埃在旋转,还是什么内在心灵里的东西在旋转,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在斜着眼看:他们是一群正在旋转着的伊斯兰教苦修教士。是在火星上吗?唔,在穆斯林世界他们是一种离经叛道、行为不轨的人,有一种在伊斯兰世界少有的普遍的异常的癖好,科学家也是如此。因此,他们就是他进入伊斯兰的道路,也许就是他的塔瑞夸特,他们的伊斯兰教苦修士的仪式就有可能转变成火星神力;就像他吟诵的那样。
  他痴痴地站着,头昏脑涨。突然,他明白过来了,一个人发明什么东西大可不必从头开始,不过就是综合以前所有好的东西形成新的东西。爱拨动了我诗琴中爱的音弦……他实在是头晕目眩。其他人都冲着他笑,扶着他。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同他们讲话,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感觉恶心,我想我就要呕吐了。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不能把所有可怜的地球精神负担全抛在脑后。为什么我们不能一道创立一个新宗教。崇拜AI-Qahira,Mangal,Kasei!”
  他们笑着,把他扛在肩膀上送回到住处。“我是认真的,”他说道,世界在转动,“我要你们这些人行动起来,我要你们按照那种模式跳舞,显而易见你们应该是设计这种宗教的人。你们己经开始这样做了。”
  但是,戴着头盔呕吐是危险的。他们只冲着他笑,飞快地推推搡搡地把他送进石头压住的居住室里。在住室里,他呕吐起来,一名妇女扶着他的头,用悦耳动听的次大陆英语说话:“国王难过的时候要求他的智人给他某种会使他高兴的东西,但当他高兴时就给他令他难受的东西。他们商量后带回一枚戒指,上面刻着:‘这个意愿也通过’。”
  “直接进入循环体里。”布恩说。他躺着,旋转着。当你努力想静静地躺一会的时候,那真是可怕的感觉。“但是,你来这里需要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上火星来呢?你们必须告诉我,你们来这里的目的。”他们把他送到一个普通房间,摆好一壶芳香的茶。他仍然感觉到好像在旋转。
  他身边一位老年妇女拿起茶壶把约翰的杯子倒满。她把荣壶放下,做了个手势说:“现在,你把我的杯子倒满。”
  约翰照做了,但手有些不稳。茶壶一个一个地传下去,每一个人都把另一个人的杯子倒满。
  “我们每餐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开始的,”那位老妇人说,“它是我们团结在一起的一个小小的标志。在你的全球市场把一切都编成网络之前,我们研究过古代的 文化。在那些年代,存在许多形式的交换,有些形式是以赠予礼品为基础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礼物,你看,宇宙随心所欲地赠予我们,我们每个有呼吸的人又不回赠什么东西。”
  “像生态效率公式一样吗?”约翰问。
  “也许是,在任何情况下,全部文化都是绕着礼物的概念建立的。在马来西亚,在美国西北部,在许多原始文化群落都是这样。在阿拉伯,我们给予米或咖啡,粮食和住处。不管你得到什么,你都不指望据为己有,而是依次重新再次返还,要充满希望,抱着浓厚的兴趣。要尽力使你能够付出去的比获得的多。现在我认为这可以成为一个虔敬的正正当当的经济基础。
  “弗拉得和尤苏拉就是这么说的!”
  “也许如此。”
  茶起作用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平衡。他们谈论其它的事情:大风暴,他们住在上面的坚硬的大沙丘基底。深夜,他问他们是否听说过郊狼,他们说没有、他们确实知道有关一个他们称之为“隐蔽者”的怪物的故事,那是古代一支火星人的最后幸存者,一种枯萎的东西,它在星球上游荡,帮助那些遭受危险的漫游者、火星车以及村落。它是去年在波瑞利斯大峡谷中的水电站被发现的,当时正发生冰崩,接着出现断电。
  “那不是‘巨人’吗?”约翰说。
  “不,不是。‘巨人’是个大块头。隐蔽者像我们。它的人民就是‘巨人’的臣民。”
  “我明白了。”
  但是,他不明白,不是真正地明白。如果“巨人”代表火星本身,那么,也许隐蔽者的故事就是由广子凭灵感创造出来的。不可能说得清楚。他需要一位民俗学研究者,或者一位神话学者,一位可以告诉他故事是如何产生的人来说清楚;但他只有这些苏菲派教徒。他们笑得龇牙咧嘴,模样稀奇古怪,仿佛他们自己就是故事中的怪物。这些就是这块新兴土地上他的同胞。他不得不笑。他们同他一起欢笑,把他扶上床。
  “我们说的是一首波斯诗人雷米·加拉路丁的睡前祷告词。”这位老妇人告诉他,并且朗诵道:

  我是矿物死后变成植物,
  我是植物死后变成动物,
  我是动物死后变成人类。
  为什么我会害怕?什么时候我不再死去?
  然而我还将作为人类死去;
  飞上天去,天使在上天祝福。
  当我奉献了我美丽善良的灵魂之时,
  我将成为人的大脑所未曾设想的东西。

  “好好睡吧,”她对着他半醒半睡的大脑说,“这是我们的必由之路。”
  第二天早晨,他身子僵硬地爬上火星车,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他决心一上路就吃阿米珍多夫。还是那位妇人在那里给他送行,他用面罩对着她的面罩深情地撞了一下。
  “不管是属于此世界还是彼世界,”她说,“你的爱将使你最终达到理想的彼岸。”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一章

  那些天狂风大作,天空阴沉沉的。约翰顺着转发器路经过玛格丽特弗湾南部的断裂地带继续赶路。他真想另外找个时间把车开到这里来好好看看,因为在风暴中,除了纷飞的深褐色尘埃,以及瞬间射入的一束束金色的阳光,什么也看不到。在贝克哈森环形山附近,他在一个叫“特纳井”的新建区停下来。他们在这里挖通了一个蓄水层。由于蓄水层较低的那一头静水压力非常大,他们将通过水的自流,推动一系列涡轮机运转来发,电。流出的水将被倒进模于让其冷冻,然后让机器人拖往整个南半球干旱的居民点。玛丽·邓克尔正在那里工作,她领着约翰参观了各个水井、发电厂和冰水库。
  “如果没有这个蓄水井的话,你们会怎么办?”
  “哦,我不知道。在那下面有很多水。要是这股水冲破了井边的岩石,就会像克莱斯的大水渠一般奔涌而出。”
  “有那么大吗?”
  “谁知道呢?很可能的。
  “哇,”
  “我就说这些了,现在安已经开始通过地震测试中反射回来的回波来研究决定蓄水层压力的方法。但是,就是有人喜欢让一两个蓄水层放出水来,看见了吗?他们在网络公告牌上留下信息。如果萨克斯也在他们当中我不会奇怪的。汹涌的洪水、大块的决块、大量的水分升华到空气中。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
  “但是,古时候,那样的洪水对地貌的破坏程度与降落在它上面的小行星的破坏程度是一样的。
  “噢,还更有破坏性!那些从混沌初开时起出现的河床就是洪水爆发形成的,那些洪水会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地球上,在特征方面与之最相似的就是华盛顿东部的瘠地。你听说过瘠地吗?大约一万八千年前,有一座覆盖蒙大拿大部分地区的湖,人称密苏拉湖,它是由大冰期的融冰所组成的,一条冰坝将湖水拦住。这条冰坝某一点一裂开,湖水就灾变性地倾泻而下,约有两万亿立方米的水,漫过哥伦比亚平原,几天时间就流入了太平洋。
  “哇”
  “湖水流淌期间,水流量大约是亚马逊河的一百倍,在玄武基岩上冲开两百米深的河道。”
  “两百米!?”
  “对,要是与冲开克里斯河床的水流量相比这还算不了什么!那里的河道汇合起来的覆盖面积……”
  “两百米深的基岩?”
  “是的,不过,那不是正常的侵蚀。在那样大的洪水期间,压力波动很大,可以获得脱溶的液化气体。你知道,当那些气泡破裂时,产生惊人的压力。像那样的撞击力可以催毁任何东西。”
  “那么说比小行星撞击还要厉害?”
  “当然。除非你丢下了一颗特别大的行星。但是有人认为我们现在就该那样做,对吗?”
  “有这样的人吗?”
  “你知道有的。但这种洪水还要好些,如果你想做那种事的话。比如,如果你能把一股洪水引入海腊斯,就会形成一汪海洋,可能比升华的冰更快地重新把海腊斯注满。”
  “像那样引导一股洪水?”约翰大声问。
  “嗯,是的,不过那不大可能,但如果你在合适的地点发现了一股洪水,你不必引导它。你应该检查一下萨克斯最近把探矿队派向了哪里,看看他们怎样了。”  “那肯定会被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禁止的。”
  “什么时候起萨克斯同那件事扯上了关系?”
  约翰笑道:“啊,现在就有关系。他们给了他太多的东西,使他无法不正视他们。他们用金钱和权利捆住了他的手脚。”
  “也许吧!”
  那天晚上三点三十分,一口井的上端发生了小小的爆炸,警钟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他们半裸着身子在隧道内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股喷泉正向尘埃纷飞的夜空中喷射着,白色的水柱在探照灯摇曳不定的光芒中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铺天盖地的水冰块和保龄球一样大的冰雹从尘云中落下来。这些导弹似的冰块顺风砸向水井,冰球已经齐膝深了。
  想到晚上的讨论,约翰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他四处奔跑着直到找到了玛丽。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和一刻没有停歇的风暴的呼啸声中,玛丽在她耳边高喊着:“把这块地面清出来,我们将在井边点燃炸药扑灭它!”她拿着白色睡衣跑过去。约翰把观看的人都集合起来,带着他们沿着隧道回到这个站的居室里。玛丽气喘吁吁地在密封室与他们会合,胡乱地摆弄着微型通讯器。这时,水井的方向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来,让我们去看看吧,”她说。他们穿过密封室,顺着隧道朝着可以俯瞰水井的窗子跑来。那里,混乱不堪的白色冰球堆中躺着钻机的残骸,就在窗子的边上,稳稳当当地。“呀,盖住了!”玛丽叫了起来。
  他们轻声地欢呼。有些人下去,到井区看看有没有他们可以做的事情,确保局面的稳定。“干得好!”约翰对玛丽说。
  “自从发生第一次事故以来,我读了很多有关井覆盖的资料。”玛丽说道,她仍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已作好了准备,但实际上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当然就是要试试,你是不会知道的。”
  “你的密封室有录音机吗?”约翰问。
  “有!”
  “太好了!”
  约翰去检查录音机,把波琳插入科学站系统,问了一些问题。他仔细查看了出现在微型通讯器上的答案。那天晚上半夜之后没有人使用过密封室。
  他呼叫头顶上的气象卫星,咔嗒一声接上雷达和情报检索系统。萨克斯给了他系统的密码。又仔细地查看了贝克哈森周围的地区。附近除了一些旧的风力发动机加热器,没有任何机器的迹象。转发器显示。自从他前天晚上到达这个地区以来,这里的每条路上都无人经过。
  约翰神情沮丧地坐在波琳前,感觉反应迟钝。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检查要做,因为从他已作的检查来看,那天晚上没有人出来进行那次破坏。也许那次爆炸早在几天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尽管隐蔽那种装置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水井整天都在工作。他慢慢起身去找玛丽,在她的帮助下与前一天最后在那口井里的工作人员谈话。到晚上八点之前还没有乱搞的迹象。之后,站里的每个人都参加了为约翰举行的晚会,密封室没有用过,所以确实没什么机会。
  他回到床上思索了好一阵子:“哎,波琳,请检查萨克斯的记录,给我一份在过去一年内所有参加了探矿探险的人名单。”
  他盲目地继续行进在通向海腊斯的路上。他碰到了娜佳,她在监督瑞比陨石坑上一种新拱顶屋的建造。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座拱顶屋,这座拱顶屋利用了大气增厚和建筑材料变轻的特点,创造了一种重力随压力平衡的状况,使得加压的圆拱屋有效地失重。拱顶屋的框架将由刚从点金术上那里运来的用来加固的火星胶质梁柱组成。火星胶质柱又轻又牢固,娜佳在描述其潜在用途时喜不自胜。在她看来,陨石坑圆拱顶本身不是新鲜事,环绕一座小城镇的边缘竖起火星胶质梁柱也并非难事。同时在岩石围墙外围辟出一条旁道,把全部人日都安置在实际上是一个大透明的帐篷里。
  她把这个项目的情况全部告诉了约翰。瑞比里面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一个建筑工地。整个陨石坑边缘有许多开了天窗的房间,圆拱顶里面将保留一块可以供养30,000人的农场。推土的机器人嗡嗡叫着从尘埃中钻出来,在五十米开外就看不见了。这些庞然大物靠自己或通过遥控操纵;遥控器也许对周围环境视野范围太小,所以也难确保近距离行走的安全。娜佳溜达的时候,约翰紧张地跟着她,因为他记起布拉德伯里点的矿工们是多么地不可靠——在那里,他们是能够看到所发生的事情的!他不得不嘲笑娜佳的淡忘和漠然。当大地在脚下颤抖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四面张望,随时准备逃避任何突如其来的建筑物般大的车辆的袭击。娜佳咒骂着尘埃,因为尘埃毁坏了大量的机械设备。大尘暴现在已持续四个月了——这是几年来时间最长的一次——仍没有要停息的迹象。温度直线下降,人们吃着罐头食品和干粮,偶尔吃点色拉和利用人造阳光种植的蔬菜。灰沙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就在他们讨论它的时候,约翰都可以感觉到灰沙在他嘴上凝结。头痛现象极其普遍,很多人出现鼻窦毛病以及喉咙痛、支气管炎、哮喘和肺部不适等症状,还频繁出现冻伤的病例。电脑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十分危险,大量硬件被损坏;许多人得了神经官能症,反应迟钝。中午时分,呆在陨石坑里就像是生活在一块砖头里,娜佳说。日落看起来就像煤矿上的大火。她很不喜欢那种状态。
  约翰换了个话题:“你对这架太空电梯怎么看?”
  “很大。”
  “但是效果呢,娜佳,效果?”
  “谁知道?对那种东西你决不可能说得清楚。”
  “它将成为战略性瓶颈,就像我们在讨论谁会建火卫一站时菲莉斯常谈到的那种情况。”
  “她将为自己设置瓶颈。因为那需要大量的电力。”
  “阿卡迪就是这么说的,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把它当作普通资源来对待,就像是自然地貌一样。”
  “你是个乐观主义者。”
  “阿卡迪也是这么说的,”她耸耸肩,“我只是想合情合理地做事。”  “我也是。”
  “我知道,有时候我觉我们就只有两个人。”
  “还有阿卡迪?”
  她笑了起来。
  “但你俩是一对儿!”
  “是的,是的,就像你和玛娅。”
  “一言中的!”
  娜佳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想使阿卡迪考虑一些问题,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一点。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在冥河相见,接受治疗。玛娅告诉我一起做是有益的。”
  “我建议你那样做。”约翰咧着嘴笑着说。
  “那么治疗呢?”
  “优胜劣汰,对不?”
  她暗自发笑。这里,大地又在他们脚下发出隆隆的响声。他们吓呆了,猛一转头,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像座大山在移动,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右边。他们在满是圆石和碎片的地上跌跌撞撞、一蹦一跳地跑到另一边。约翰弄不清这是不是一次进攻。娜佳在普通频道上轻轻敲出命令,嘴里咒骂着遥控器没有在情报检索系统上让他们保持联系。
  “看看你们的屏幕,你们这些懒虫!”
  大地停止了颤抖,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不再移动。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原来是一台“大人国”牌巨型自动卸货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轨道上。它是由乌托邦高原机器公司在当地建造的,也是一台机器人生产的机器人,大得如同一个办事处集中的街区。
  约翰瞪大了眼睛仰视着这个庞然大然,感觉到汗珠顺着额头滴下来。他们终于安全了,他的脉搏也正常起来。“像这样的巨型怪物在这个星球上比比皆是,”他惊奇地对娜佳说,“切割、铲土、挖掘。灌注、建造等等方面的机器,这些东西很快将被运到一个方圆两公里的小行星上,建一座将利用小行星自身作燃料的发电厂将其推入火星轨道。在那一点上,其他机械将在它上面降落,开始把巨石变成一根约三万七千公里长的缆绳!多大呀,娜佳!多么大呀!”
  “是很大。”
  “确实不可想像。当我们不得不理解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难以感觉到这些东西是完全超过人的能力的,那是大规模的遥控操作。任何能够想像的东西都可以完成!”他们慢慢围绕着这个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巨大的黑色物体走了一圈:不过就是一台自动卸货车嘛,与未来的太空电梯相比还不是小巫见大巫嘛。然而。他想,即使是这台卡车也是惊人的东西。人的体力和大脑通过机器人的器官得以延伸和扩大。机器人器官的能量如此之大,很难使之概念化,也许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那也许是你智力的一部分,也是萨克斯的——它显示了任何别的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我们的力量。我指的是直接在岩石圈上钻出的洞,用镜子反射的阳光照亮的晨昏线,占满了方山台地被固定在岩壁上的所有这些城市——现在,一条缆绳伸展经过火卫一和火卫二,缆绳那么长,不仅仅处于轨道之中而且要着到地面!简直不可能想像!”
  “不是不可能,”娜佳指出。
  “是的。我们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力量就存在于身边。当这股力量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差点被它吓倒。眼见为实,即使你没有想像力,你也可以看到我们具备什么样的力量。也许那就是这些天来许多事情越来越奇怪的原因。大家都在谈论着所有权或者主权问题,又是争夺,又是声明,我们像奥林匹斯山上那些古代众神一样争吵不休,因为如今,我们就像神一样有威力。”
  “或者比神更有威力。”娜佳说。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二章

  车子继续往前走,进入了希莱斯盘陀斯山。这是一条环绕海腊斯盆地的曲形山脉。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天晚上,他正在沉睡时,火星车开出了转发器路。一觉醒来,在弥漫的尘灰中隐隐约约发现,他正处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两壁是不高的悬崖;典型的峡谷刻槽作用在上面刻出了许许多多沟槽。看来就在山谷谷底走。也可能再次跨越这条路。就这样继续他穿山越岭的旅行。突然,谷底被浅浅的似干涸运河的横向槽形断层截断。波琳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变换频道,在找寻路径算法中试用另一个指令。可是,一个又一个冲沟峡谷从昏暗中冒出来,她的努力都失败了。约翰变得不耐烦了,尝试自己开车,但情况变得更糟。在这昏天黑地的荒郊野外,自动驾驶才是最佳选择。
  但是他渐渐靠近了谷口。图像显示,转发器路从这里往下延伸通向下面一个较宽的山谷。就这样他停下来,不用担心了,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蒙哥拉夫得的节目显示,诺科提斯迷宫那帮人建的那个风成岩建筑是座小型建筑物,上面挖了许多孔洞。那些孔洞依据角度,随着吹向它们的风力大小。一会儿呼啸着发出嘟嘟的猫头鹰似地叫声,一会儿又发出尖叫声。诺科提斯内每天的下坡风被风暴中压过来的一些剧烈的下降阵风所增大。悦耳的声音像乐曲一样一升一降。悲哀声,愤怒声,一会儿不和谐,一会儿突然断断续续奏出和声,仿佛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大脑的创造——也许是个非人类的大脑。但这几乎是侥幸碰到的风神伊俄勒斯刮来的,一位评论员这样说道。当然碰到这个奇景远不是偶然的机会。
  很快地球传来了消息,老年学治疗的存在被日内瓦的一名官员泄漏出来了,随即,一天之内就迅速传遍了全世界。现在,在联合国大会上正在进行着涉及此事的激烈争论,许多代表正在要求使这些治疗成为一项由联合国保证的为全人类服务的基本人权;要把国家提供的基金立即集中起来,确保这些治疗基金将由所有的人同等享用。同时,其它报告正源源不断地被送上来:一些宗教领袖正站出来反对这些治疗措施,其中包括教皇,还出现了波及广泛的骚乱。一些医疗中心遭到破坏,各国政府也处在混乱之中。电视上所有的面孔都显得是那样的紧张或愤怒。他们要求改变这种局面。这些面孔所表露的不平等、仇恨和悲伤的感情使得约翰畏缩了;他不能再看下去了。他睡着了,但睡得也不香。
  他正梦见弗兰克。这时,一个声音将他惊醒。有人在遮风屏上敲了一下。己经是午夜了,他昏昏沉沉地撞了一下密封屋。他坐起来,暗想,心里怎么会有这样一种反射活动呢,他什么时候听说过这种反射呢?他揉了揉下颚,打开普通频道:“喂?外面有人吗?”
  “火星人。”是个男人的声音,他的英语发音发得很重,但约翰认不出来。  “我们想跟你谈谈。”那个声音说。
  约翰站起来,从遮风屏往外看。黑夜里,在风暴中看见的范围极小,但是他觉得他能在黑暗中辨别身影。
  “我们只是想谈谈。”那个声音说。
  如果他们想杀他本可以在他睡觉时掀开火星车。此外,他仍然不大相信有人希望他受到伤害,因为没有理由那样做。
  他让他们进来。
  他们一共五个人,都是男的。他们的火星服已经被损,脏兮兮的,用不是为火星服制造的材料补缀了。头盔没有识别符号,油漆已经脱落。他们取下头盔时,他发现有个人是亚洲人,很年轻,看起来像十八岁。这个年轻人走上前去坐在驾驶位子上,身子从驾驶盘上俯过去,挨近仪器看上面的分布情况。另一个人脱下头盔。他是个褐色皮肤的矮个子,脸庞瘦削。留着长长的拉斯塔法里式发络。他坐在约翰床对面有缓冲的软凳上,等另外三个也取下头盔。他们脱头盔的时候,都蹲下来,仔细地注视着约翰。这几个人他以前都未见过。
  那个脸瘦的人说:“我希望你放慢移民速度。”他就是那个在外面说过话的人;现在他的口音听起来像加勒比海人。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耳语,约翰发现很难不仿效他低声说话。
  “或者停止移民。”坐在驾驶位上的年轻人说。
  “住嘴,凯西。”瘦脸人目光一直在盯着约翰的脸。
  “上来的人太多了,你知道的,他们不是火星人,他们不在乎这里发生的事,他们将会战胜我们,也会压倒你的,你知道的。你正在想方设法把他们改造成火星人,我们知道,但他们来的速度太快,超过了你所能改造的步伐,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放慢地球人流入的速度。”
  “或者停止。”
  那人滴溜溜转动着眼睛,作出一副怪相恳求约翰理解。从外表看得出来,那位年轻人年龄还小。
  “我没有什么说的——”约翰开始说话,但那人打断他的话。
  “你能倡导这件事,你就是力量,你支持我们。”
  “你是从广子那儿来的吗?”
  年轻人舌头碰着上颚发出咋喀响声;瘦脸男子一言不发,四张脸瞪大了眼睛注视着约翰:另一个坚定地望着窗外。
  约翰说:“你们一直在破坏超深洞吗?”
  “我们要停止移民。”
  “我要你停止破坏活动,那样做只会引更多的人上来,还有警察。”
  那人看着他:“你怎么认为我们可能与破坏分子有联系呢?”
  “找到他们,去阻止他们。”
  那人微笑着:“眼不见,心不烦。”
  “不一定”
  他们一定与广子站在一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可能有一个以上的隐蔽人群。或者也许有吧。约翰感到眩晕,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空气中搀入了什么有害物质,释放了气溶胶药物。他感到十分奇怪。真是太离奇了。人恍恍惚惚像做梦似的。风连续不断地吹打着火星车,一阵阵突如其来的音乐声飘然而过。那是一种奇怪的、拉长了的猫头鹰的叫声。他的思维迟钝、困惫,觉得几乎要打哈欠。就是那样,他想。他似乎还在梦中。
  “你们为什么躲藏呢?”他听到自己说。
  “我们正在建设火星,就像你一样。我们站在你一边。”
  “那你们应该对此有所帮助。”他想了想说,“你们看太空电梯怎么样?”
  “我们不在乎电梯,”那男孩哇啦哇啦地说,“那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人。”  “电梯将会引来越来越多的人。”
  那人想了想这个问题:“放慢移民,否则火星甚至无法建设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不时插入风的阴森怪异的评述。甚至不能建设?他们认为人们会建设它?或许他们指的是钱吧。
  “我将调查此事,”约翰说。男孩转身注视着他,约翰举起一只手抢在他之前说:“我将尽力而为。”他那只粉红色的硕大的手挡在他面前,“我所能说的就这些。如果我轻易许诺结果,就意味着我在说谎。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会尽力而为的。”他思索片刻,说,“你们应该出去,到野外去,帮助我们。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那人轻声说,“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将密切注视你的所作所为。”
  “告诉广子我想同她联系。”
  五个人都看了看他;那年轻人情绪激动,怒气冲冲的。
  一个蹲着的人拿出一块蓝色透明的东西——火星凝胶海绵。在夜间昏暗的光线中几乎看不出来。那只抓住它的手捏成一个拳头。对,是一粒药。他猛地冲过去,趁年轻人未注意,一把抓住年轻人露出的脖颈,然后就倒下了,人事不知。  他苏醒过来时,他们已不见了。他觉得头疼,便往床上一躺,很不舒服地睡着了。有关弗兰克的梦又重新做起来,让人觉得不大可能。约翰告诉他这次不速之客的来访。
  “你是个笨蛋,”弗兰克说,“你不明白。”
  他再次醒来时已是早晨。在避风屏之外翻飞旋转着暗淡的熟褐色尘埃。上个月时风好像是在减弱,但难以确定。尘云之中短暂地出现了一些模糊形影,接着他重又陷入一片混乱不堪,处于短暂的感觉剥夺的错觉之中。
  在这场风暴中,确实是感觉剥夺,实际上是得了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他吃了些阿米珍多夫,穿戴好火星服,走到外面,四处转悠,呼吸着爽身粉的味道,躬着腰循着那些不速之客的踪迹追寻。他们越过基岩消失了。一次艰难的聚会,他想。这辆夜间迷路的火星车,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但是,如果他们一直在跟踪……
  他回到车里,给卫星打电话,雷达和红外辐射仪除了他的火星车外什么都未搜索到,甚至连火星服都会在红外辐射上显示出来。所以,他们大概在附近有一个隐蔽处所。在这样的崇山峻岭里藏身是很容易的,他又查看广子的地图,在他的位置周围粗略地画了一个圈。但不管怎么彻底地搜,他们谁也未被地面人员搜出来,也许绝对搜不出来,因为他们大多藏在混乱的岩层中,藏在有美国的怀俄明州或得克萨斯州那样大的荒芜地带。“这个世界真大。”他咕哝着说。
  他在车厢里面荡来荡去,眼睛盯着车面。于是,他记起来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看看指甲下面:对,一点点皮肤样的东西塞在那里。他从高压蒸锅里取出一个样品盘,小心地把那儿的皮肤刮到盘子上去。基因识别能力远远超过火星车的能力,不过任何大型实验都应该能够认出这个小伙子,如果他的基因记录在案的话,即使没有,那也是有用的信息,也许尤苏拉和弗拉得可以通过亲子关系认出他来。
  那天下午他将转发器路径重新定位。
  第二天晚上,他来到了海腊斯盆地。他发现萨克斯也在那儿,正参加一个有关新潮的会议,尽管会议主题好像变成了有关人工阳光照射的问题。
  第二天上午约翰带他出来,在建筑物之间畅通开阔的隧道里散步。他们在变幻莫测的昏黄的光线中走着。东方的云层中太阳射出橘黄色的光芒。
  “我想我碰到过郊狼了。”约翰说。
  “是吗!他告诉你广子在哪儿吗?”
  “没有。”
  萨克斯耸耸肩。看来他是被那天晚上他必须要发表讲话分神了,所以约翰决定等等。那天晚上他与其余的湖站居民一起听了讲话。萨克斯向人群保证,大气层、地表以及永久冻土层内的微生物正飞快生长,其速度是他们的理论最大值的有效分数,准确地说,就是百分之二——他们将不得不考虑几十年内在户外进行培养的问题。
  对他宣布的这一事项鼓掌欢呼是不存在的,因为在场的听众都被深深陷入大风暴所引起的可恶的麻烦当中。他们似乎认为大风暴是由于萨克斯计算错误引起的。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愤怒地指出,地表的日射率仍然是正常的百分之二十五,而尘暴还未显示停息的迹象。温度下降了,脾气却上升了。所有新来的人都未看见过他们周围几米以外的东西,倦怠、紧张症等心理毛病非常流行。
  萨克斯适度地耸耸肩,消除大家的顾虑。“这是最后一次全球性尘暴,”他说,“它将会作为某种英雄史诗年代载入史册。风暴持续时让我们享受它的乐趣吧。”
  这番言论响应寥寥,然而萨克斯并未注意到。
  几天后,安和西蒙带着他们三岁的男孩彼得来到居民点。就他们所知,彼得是火星上出生的第三十三个孩子。待首批百人生出大批子女后殖民地就建起来了。约翰一边逗着孩子玩,一边与安和西蒙通通消息,交换一些尘暴中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在约翰看来,安应该对这场风暴以及它给火星地球化工程所造成的惊人的打击感到欢欣鼓舞,比如某种行星过敏反应,温度急剧下降至基线以下,不顾一切的试验者与他们无能为力与被阻塞的机器作斗争等等现象。但是她不快乐,事实上仍然像往常一样烦恼。“一支探矿队在得大利亚的一个火山口进行钻探,带来了一个样品,里面有单细胞做生物,与你们在北方释放的氨基细菌差别很大。这个火山口几乎是封闭在岩基里,距任何生物释放场都很远。他们把这个样本送到冥河进行分析。弗拉得进行了研究后宣布,这个微生物看起来像他们释放的一种微生物体的一个变种,也许是被受到污染的钻探设备注入到样品里去的。”安在约翰的胸膛上捅了一下,“弗拉得说大概是地球生物。”
  “大概是地球!”小男孩含混不清地学着说,完全模仿安的语气。
  “好了,大概就是吧。”约翰说。
  “但是我们决不会搞清楚的!他们将要争论几个世纪才有个结果。将会有份杂志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但我们决不会真正搞清楚的。”
  “要是太相似了不好说出差别来,那大概就是地球吧。”约翰说着,咧着嘴对着小孩笑,“任何从地球生命独立进化的生物都会在瞬间背弃自己的本来面目。”  “很有可能,”安说。“假若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比如太空抱子理论就是这样认为的。或者从一颗行星喷射到另一个颗行星的废弃物的岩石里埋藏着微生物,怎么办?”
  “那不太可能,是吗?”
  “我们不清楚,我们也不会搞清楚。”
  约翰觉得分担她的忧虑是件难受的事情。“尽管我们知道他们可能是从海盗号登陆舱上下来的,他说,“但从来没有一个非常有效的措施来阻止这里的勘探考查。情况就是这样。同时,我们现在有了更多的紧迫问题。”比如:一场全球性的尘暴持续时间比历史纪录上最长的一次还要长;比如移民的大量拥入,他们对火星的责任小到如同兴建自己的住房一样;或者无人会同意即将到来的条约修改,或者众多人厌恶的一场地球化运动,或者老家地球处在危急时刻,甚或一次或两次欲给约翰·布恩造成伤害的企图,许许多多的难题。
  “是的;是的,”安说,“我知道,但那些全都是政治,我们无法逃避。可这是科学,一个我希望得到回答的问题。而现在我不能,谁都不能。”
  约翰耸耸肩:“我们回答不出那个问题,安,不管是什么问题,都是个注定始终得不到回答的问题,难道你不清楚?”
  “也许吧。”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三章

  几天后,一枚火箭降落在小湖站太空机场的简易起落地带。一小群地球人从尘灰中钻出来。他们走路时仍然是蹦蹦跳跳的。他们说,他们是搞调查工作的特工人员,是奉联合国火星事务署之命来这里调查破坏活动及相关事件的。他们总共十个人,八个整洁体面的青年小伙子,就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两个娇媚的年轻女人。他们大多是由联邦调查局委派的,他们的头几名叫萨姆·休斯敦。他是个褐色头发的高个男子。他要求与约翰·布恩会晤,约翰礼貌地同意了。
  第二天上午早餐后他们见面,在场的有六名特工人员,包括两位小姐。他顺从地毫不犹豫地回答每个问题,尽管出自本能他只告诉他们他认为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再补充一点显得他诚实肯给予帮助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很客气、恭敬,问话时非常深入细致,但如果他反问什么事,他们却讳莫如深。对于火星上的形势的主要细节他们似乎并不知晓,只问他有关广子失踪期间发生的事,安达尔山初期所发生的事。他们显然知道那个时候的事件,以及首批一百人中与媒体明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基本事实。他们问到许多有关玛娅、菲莉斯、阿卡迪、娜佳、冥河小组、萨克斯的问题——他们都是这些年轻地球人熟知的人物,是他们电视屏幕上永久固定的银幕形象。但是,除了被录制下来的被送回到地球的情况,他们似乎了解得并不多。约翰,他此时的思想正在恍恍惚惚,开始走神。他暗想,是不是所有地球人都是如此。他们是否有别的信息渠道呢?
  会谈结束时,他们当中一位姓张的人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事想说。
  约翰已经省略了郊狼半夜造访的叙述,还有别的一些事情他也未说。他答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
  张点点头,于是萨姆·休斯敦说:“如果你能让我们就这些事情查看你的人工智能系统,我们非常感谢。”
  “对不起,”约翰表情歉疚地说,“我不让别人看我的人工智能系统。”
  “你有一把毁灭锁在上面吗?”休斯敦显得很吃惊地问。
  “没有,我是不会搞那种活动的,那些是我的私人记录。”约翰瞪着那人的眼睛,注意到他在众目睽睽下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们,嗯,我们可以向联合国火星事务署要一份特许证,如果你想要的话、”
  “实际上我怀疑你可以要得到。即便你得到了,我也不会让你们进入。”
  约翰对他微笑着,几乎要大笑了,他又一次摆出火星第一人的架势,管用了。如果不引起更多的麻烦而且是值得的情况下,他们对他也无可奈何。他站起来尽可能装出傲慢之状,审视着这一小撮人。这已足够了,“让我知道是否还有别的事情可以为你们效劳。”
  他离开了这间屋子。“波琳,接通这栋建筑的通讯中心,把他们发出的任何信息尽可能复制下来。”他呼叫赫尔姆特时才想起自己的呼机也应该打开。他尽可能使问题说得简短,仿佛就是在检查国书。是的,火星事务署派出一批人来了,他们是一支特种部队的一部分,是在过去六个月中集结来处理问题的。
  那么,他们就是火星上的警察了,我是一名侦探。嗯,是预料到的,但还是令人讨厌的事。他们在他附近转悠,监视他,他也无计可施。他们怀疑他,因为他没让他们进入波琳。实际上在海腊斯方面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可做,那里还未出现过破坏事件。玛娅反应冷淡,她不想因为他的难题而烦恼,她自己的问题就够多的了,特别是蓄水层项目的问题。“你大概是他们主要的怀疑对象,”她生气地说,“这类事情老在你身上发生。神奇亚洲谷那辆车,贝克哈森遇到那口水井,现在你就是不让他们进入你的记录。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入?”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约翰说着,对她怒目而视,又回到与玛妞的正常关系上来了,但又不完全是。他们有时兴高采烈地处理他们的日常事务,仿佛是在一出戏里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他们知道,他们有时间处理一切事情,他们现在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友谊的基础。所以从那个意义上说这种状况更好些。然而,从表面上来看,这还是同过去一样的老调重弹的情节剧。玛娅拒绝去理解,最终约翰还是举手投降。此后他花了几天时间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他到该站的实验室下面;将从他指甲缝里取出的皮肤样品进行培养、克隆、解读。在这颗行星的档案记录中没有一个具有那个基因组的人。因此,他把这个信息资料送给冥河,要求他们进行一次分析并尽可能提供一切资料。尤苏拉通过密码发回了他们分析的结果,末尾只加上一个词:祝贺。
  他再次解读这个信息,大骂不止。他出去散步。一下子大笑,一下子咒骂。“该死的广子,你该下地狱!从洞里滚出来吧,帮帮我们吧!啊,哈哈哈!你这个婊子!我厌恶这个狗屎普西芬尼及”
  那时刻就连隧道里也是难受的。他到车库里穿上火星服,从密封室里出来到外面散步。许多天来这还是第一次。他到这座小镇的一条小街的街尾。这个地方在小镇的北面,处于一块平坦的沙漠底床上。一条小街的街尾。他漫无目的地闲逛看,然后呆在每个城市都有的振荡不停的无尘空气塔里,一边环视这座城市,一边思考着目前的形势。海腊斯将不会有伯勒斯、冥河、埃科斯甚或森泽尼那给人的印象好。由于地处盆地低点,海腊斯没有可供建筑的高地,没有什么前景。尽管此时灰沙抽打在身上很难有心思判断孰优孰劣,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这座城建立在一个最终成为这个新湖的湖岸线的月牙形地带里。如果真要是那样倒可能显得好看些——滨湖区——但同时像安达尔山一样毫无特色,尽管有最新的电厂和服务设施,修建了进风口、缆绳以及像巨蟒脱了皮的隧道,还是老科技站的样子,没有运用美学原理。好了,有这样就算不错了。他们总不可能把每座城市都建在山顶上。
  两个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们的面罩已极化。他想,奇怪,怎么在风暴中天这么阴暗。突然他们朝他扑过来,将他击倒。他猛推沙地,以他惯常的方式用力跃身而起,挥舞着拳头。但令他吃惊的是,他们迅速跑入僻剥作响的尘云当中。他跟跄着,目光盯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在尘灰的掩护下消失了。他浑身血液翻腾,接着感到肩膀有灼痛感。他把手伸到肩背上;他们把他的火星服划开了。他用一只手用力按住这个裂口开始拼命跑,再也感觉不到肩膀的疼痛。手臂抬起放在脖子后面跑起来笨手笨脚的,他的空气供应看起来没问题——不——气管中有一道裂口,就在脖颈处。他从肩背上抽出手够着手在他的微型通讯器上拨最大流量号码。冷气像冰水的鬼魂似地顺着背往下流。摄氏零下100度。他屏住呼吸可以感觉到嘴唇上沾了灰尘,粘住了嘴巴,不知道有多少二氧化碳混进了氧气供应里,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车库在昏暗中出现了,方向还是跑对了,他对自己的高明感到极度高兴。跑到密封室门口推了一下开门键,但没有反应。锁上密封室外门是很容易的,就只要让内门开着。他的肺在燃烧,需要呼吸一口。他绕开车库跑到把车库与居住区中心连在一起的隧道里。到达隧道里,透过一层一层塑料瞪大眼睛往里看,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他的手从肩臂上的裂口处拿开,飞快地打开左手前臂的盒子,拿出小钻子,打开电源,插入塑料里,不停地钻着。直到钻头差点弄破肘部。他用钻子在里面乱戳乱捅,最后把塑料撕破,然后从破日往下撕,把洞口撕宽,从这个洞里先把头盔插进,当头钻到口子里面到了腰部时,便不动了,用身体作塞子堵住这个日子。他把头盔扯下来,仿佛长时间潜水刚出来,大口喘着气,呼吸、呼吸、呼吸。把血液的二氧化碳弄出来。他的肩膀和脖子都麻木了。下到车库里,警铃响起来。
  被压抑的思维突然再次进发,他猛地从洞口里抽出双腿,从正在快速降压的隧道里迅速离开车库,跑向居住室。幸好那道门按照指令打开了。一进去,他就跳人电梯,降到地下的第三层。把电梯门打开往外看,还是不见人影。他匆匆忙忙跑到自己的房间,脱下火星服,把它与头盔一起藏在衣柜里。在卫生间,看到自己惨白的双肩和上背,心里非常难受。一次名副其实的可怕的霜冻现象。他吞了一粒口服止痛药,吃了三倍剂量的阿米珍多夫,穿上有领子的衬衣,穿上裤子、鞋;梳了头,镇定自己。他把脸对着镜子,只见自己目光呆滞,心烦意乱的样子,几乎是不知所措。他狠狠地把脸担来歪去,用力抽打,整理他的表惰,开始深呼吸。药力作用开始上来了,表情显得好了一点。
  他离开房间进入大厅,然后走向中央大厅。中央大厅往下伸展还有三层。他沿着栏杆走着。望着下面的人,感情奇妙而又复杂,既十分欣赏又非常恼怒。这时,萨姆·休斯敦和他一位女同事向他走来。
  “对不起,布恩先生,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吗?”
  “出什么事了?”’他问。
  “又发生了一起事故。有人切开了一条作通道的隧道。”
  “割开了一条隧道?你把这件事称事故?我们有镜面飞出轨道,货车跌人超深钻洞,你把那样的恶作剧也称作事故?”
  休斯敦怒视着他,而布恩几乎在嘲笑这个人。
  “你怎么会认为我能有所作用呢?”他问。
  “我们知道你一直在为洛塞尔博士研究这个,我想你可能喜欢得到消息。”
  “啊,我明白了。好罢,那么我们去看看吧。”
  于是,他们走了近两个小时。整个时间里他的双肩火烧火燎。怵斯顿和张以及其他调查人员同他讲话时好像是在透露秘密,渴望他的介入。他们凝望的目光是冷淡的,像是在评估他,而约翰则只报以浅浅的一笑。
  “为什么现在,我想知道。”这时休斯顿说。
  “也许有人不喜欢你呆在这里。”约翰说。
  只有当全部哑剧完成了,他才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他要避免让他搞清楚有关这次袭击的情况。毫无疑问,这次事件将会引发更多的调查人员上来,那就糟了。当然,也会成为整个火星整个地球的头号新闻报导,从而把他再次抛入最大的玻璃鱼缸里——即成为抛头露面、尽人皆知的人物。他讨厌“玻璃鱼缸”。
  但是,还远不止这种事情。这是他不能完全控制的事情。潜意识的侦探。他厌恶地嗤之以鼻。为了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他大踏步地从这个餐厅走向另一间餐厅,同时希望当他走进每间房间的时候,捕捉到某种掩饰得不够巧妙的惊讶表情。我死里逃出!你们哪个谋杀我!一次,两次,他看到有人在飘忽不定的目光注视下畏缩。但事实上,他忧郁地想,许多人当他注视他们的时候都惊恐畏缩,仿佛避开不正常的怪人,或一个被宣判死刑的囚犯的目光。他以前从未感到过他的名声竟到了如此地步,这使他十分恼火。
  止痛药药力在减弱,他早早回到自己房间。门是开的。他冲了进去,突然发现有两名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调查人员在里面。
  “你们在干什么?”他愤怒地喊道。
  “只是来找你,”一个人心平气和地说,他们对视了一下,“不想有人试图做出什么事来。”
  “就这样闯入我的房间?”布恩说。他站在门口,靠在门边上。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先生。对不起,我们打搅了。”他们紧张地搪塞着,堵在房间里不得出来二
  “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力?”布恩说着,双臂交叉横在胸前。
  “这个,”他们又互相看了一下,“休斯敦先生是我们的上司……”
  “打电话叫他过来。”
  其中一个人对着他的微型通讯器耳语了一下。很快,萨姆·休斯敦从厅道里出现,时间短得令人生疑。他匆忙跑过来,正对他怒目而视的约翰见状哈哈大笑:“你在干什么,就藏在角落里?”
  休斯敦径直向他走来,头向前伸着低声说:“喂,约翰先生,我们正在这里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调查。而你却在设置障碍,尽管你似乎相信自己没有凌驾于法律之上……”
  布恩往前一冲,以致休斯敦不得不往后退以避免他们鼻子相撞。
  “你不是法律,”他说。他松开双臂,对休斯敦当胸一拳,直赶着他向后退到餐厅的那一头。现在休斯敦忍不住勃然大怒了。布恩嘲笑他说:“你想对我怎么样,长官?逮捕我?威胁我?给我在下次欧洲电视上的报道中提供一些有意思的素材。你愿意那样?你愿意我向世界表明,约翰·布恩怎样被一个自命不凡的小官吏骚扰了,他来到火星上自以为是,他是荒蛮的西部行政长官?”他想起来他发表过的观点,谁用第三人称说到自己就等于自己宣布自己白痴。因此他一边笑一边说:“约翰·布恩不喜欢那种事情,他不喜欢!”
  另两个趁机溜出了他的房间,正密切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休斯敦的脸色就像阿斯科罗斯山的颜色,牙齿全暴露出来。“无人凌驾法律之上,”他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正在出现犯罪行为,非常危险的行为,你在附近的时候就发生好几件事情。”
  “像破门入户之类、”
  “如果我们决定我们需要检查你的住处,或你的档案资料,以便继续我们的调查,那么我们就会那样做。我们有这个权力。”
  “我说你没有,”约翰傲气十足地说,手指在那人的脸上“啪”地打了一下。
  “我们要搜查你的房间。”休斯敦说,非常小心地发出每个单词的音。
  “滚开,”约翰傲慢地说着,猛地转身对着另外两个人,挥手示意他们回来,他哈哈笑着,嘴轻蔑地撇着,“那就对了,滚!从这里滚开,你们这些无能之辈——回去读一读有关搜捕方面的规章吧!”
  他进屋关好门。
  他停顿一下,听声音好像他们正在离开。但不管怎么样,他就是表现得不在乎。
  他笑着走进浴室,又服了一些止痛片。
  幸运的是他们还没有到衣柜这里来,要是被发现的话,就很难解释被撕破的火星服是怎么回事,还不得不说出实情,那就糟透了。
  真是怪极了。当你隐瞒有人企图杀你的事实时,事情变得那么纠缠不清,纷乱复杂,这也使他犹豫起来。毕竟,这个企图是十分笨拙的、在火星上,一定有一百种有效方法杀死一个穿着火星服外出的人。那么如果只是想吓唬他,或许希望他会试图隐瞒这次袭击,从而他们可以发现他正在撒谎,然后对他采取什么行动……
  他摇着头,大惑不解。奥斯玛剃刀,小事一桩。侦探的主要工具。如果有人袭击你就意味着你受到伤害,这是十分重要的事实。查明谁是袭击者非常重要。如此等等。止痛药力很强,阿米珍多夫药力正在减弱,思考下去越来越困难。还有处理火星服的问题,特别是头盔又大又鼓,很占地方。然而,现在他穿火星服出去就不那么体面了。他笑了,他知道最终会想出什么结果来的。
  他想跟阿卡迪讲话。然而从电话中得知,阿卡迪与娜佳在冥河完成了老年学治疗,现在已经到火卫一上去了。约翰还没有光顾过这颗转速快的小卫星。“为什么不上来看看?”阿卡迪在电话里说,“面对面讲话不是更好吗?”
  “对”
  自从二十三年前从阿瑞士上降落到火星以来,他还没有上过太空。加速度和与无重力类似感觉又引起一回恶心。当他与火卫一会合时,他跟阿卡迪讲了这件事。阿卡迪说:“过去我也常常发生这种事。后来,我开始在起飞前喝伏特加酒就好了。”他对此滔滔不绝地进行了生理解释,但那些细节令约翰如坠云雾之中。
  他打断他的话。阿卡迪笑了。老年学治疗已经给了他通常手术后的激昂惰绪,一开始他就是个开心的人,看起来好像一千年也不会再生病。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四章

  斯蒂尼是座熙熙攘攘的小镇,陨石坑上的混凝土拱顶周围布满了最新的重载防辐射装置。陨石坑坑底,在同心环中成梯形状往下通向一个底部广场,那些同心环在公园与顶上有花园的两层楼建筑物之间相互交替。空中布置了网子以防有人跳越城市时失去控制,或者偶然飞上天去。第二宇宙速度每小时只有五十公里,所以脱离这颗卫星几乎是有可能的。就在圆拱屋地基的下面,约翰看到一列小型的外星环球旅行车。与这座城的建筑物相对照,火车仿佛是在横着行驶。它的速度令旅客重新有一种火星重力感觉。它一天停四次,让旅客上车,但如果约翰在这上面逃避不适,只会延缓他适应新环境的速度,所以他去了指定给他的房间,可怜巴巴地以等待的方式来应付恶心。好像他现在是个行星上的居民,一个永久的火星人,以致离开火星时他感到痛苦。这听起来荒唐可笑,但是千真万确。
  第二天,他感觉好些了。阿卡迪带他环游火卫一。人卫一里面的地下通道、走廊、水平巷道、沙堆星罗棋布,还有几个散开的巨大居室,有许多地方仍在进行着开采用以获得水和燃料。这颗卫星里面的地下通道都是实用光滑平坦的管道,但里面的房间和走廊巷道是按照阿卡迪社会建筑学理论建造的。他带约翰参观了一些地方:环形走廊、工作与休息混合区、台阶形路面、蚀刻的金属墙壁。所有这些特色在以火星陨石坑为导向的建设期间都已成为标准,但阿卡迪对此仍感到自豪。
  在斯蒂尼陨坑对面的那一边也有三座小型的地表陨石坑,已经用玻璃做了拱顶,里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村落。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火星在下面呼啸而过的情景,——而在斯蒂尼是看不到这番景象的,因为人卫一长轴是永久朝着火星的,而大陨石坑总是对着另一面。阿卡迪和约翰站在谢苗诺夫陨坑里,透过圆拱玻璃项仰望火星,此时的火星被它的尘云笼罩着,遮住了半个天空,所有的地貌特征都看不清楚。“由于大尘暴,”阿卡迪说,“萨克斯一定要变疯的。”
  “不会,”约翰说,“他总说这是暂时现象。是小小的插曲。”
  阿卡迪讥笑地哼了一声。他俩已经恢复了昔日那种轻松随便的同志间的忠诚和友谊,这是平等兄弟般的感情。阿卡迪仍同以前,样,哈哈大笑,喜欢开玩笑,是个取笑别人的高手;他思维敏捷,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即便是现在,尽管约翰肯定阿卡迪的好多想法是错的,甚至是危险的,但他仍对阿卡迪那种信心十足的态度倍加欣赏。
  “事实上,萨克斯也许是对的,”阿卡迪说,“如果那些老年学治疗有效果,我们的寿命就比以前要长好几十年,那将会引起一场社会革命。寿命短是制度、习俗得以永久保持的一股主要力量,尽管这样说有些怪。坚持任何你所具有的短期生存计划,而不是冒险实施一种可能没有效果的新计划,这要容易得多——不管你的短期计划可能对后代有多么大的破坏力,让他们去应付吧,你知道。说实在的,凭心而论,到了人们领会了这个系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老了,快面临死亡了,对于下一代情况还是这样。面对这样庞大、复杂、根深蒂固的系统。人们还要从头学起。但是你看,如果你学会了,接着,瞪着眼再看它五十年,那么你最终会不断地说,为什么不使这个系统更有道理?为什么不让它更接近我们内心的欲望,是什么地方妨碍了我们?”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里事情正变得如此奇怪的原因吧,”约翰说,“但不管怎么样,我认为这些人都没有长远眼光。”他很快地将破坏事件向阿卡迪作了叙述。最后大胆地问:“你知道是谁干的这件事,阿卡迪?你卷入了吗?”
  “什么?我?不,不,约翰,你对我是非常了解的,这些破坏活动是愚蠢的。从表面上看,应是红派分子所为,而我不是红派。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干这种事。也许安知道,你问过她了吗?”
  “她说她不知道。”
  阿卡迪哈哈大笑。“还是我们老样子的约翰·布恩!我喜欢这种性格。看这里,我的朋友,我来告诉你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发生,然后你就可以系统地进行调查了,也许会明白更多的东西。这里是通向斯蒂尼的地铁——来吧,我要你看看这无限的苍穹,这确实是件了不起的杰作。”他领着约翰上了地铁车,他们在一条通向火卫一中心附近的隧道里飘移着。车子在那里停下。他们下了车,经过一间狭窄的房间,然后从一间厅里挤过去。约翰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无重力状态。阿卡迪带他进入一条十分宽敞的走廊。看上去,火卫一里面似乎容不下那么宽阔的走廊:地面。墙壁,天顶都镶在雕刻的水平面镜子里,每一块圆形的磨光的镁镜子都是角度倾斜着,以便在微重力空间中人人都在千千万万个无限回归中映照出来。
  他们落在地面上,脚趾套在环里,像海底植物一样在一群飞快移动的阿卡迪和约翰们当中漂浮着。
  “你看,约翰,火星上生命的经济基础现在正在改变。”阿卡迪说。
  “不。难道你不敢贪婪地偷、抢吗?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是生活在一个金钱的经济中,那是科学站得以建立的方式,那就像获得了一项奖使你摆脱经济的车轮。我们获得过那项奖,许多别的人也获得过。我现在已在此生活了好多年了,就是以那种方式生活的。但如今,更多的人拥人火星,成千上万的人哪!他们中许多人计划在这里工作,赚些钱回到地球上去。他们为已获得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特许权的跨国公司工作。尽管南极条约的字面意义仍保留着,因为大概联合国火星事务署对整个文本负责,但条约的精神正到处遭到破坏,就是遭到联合国自己的破坏。”
  约翰点点头:“是的,我已经看出来了,赫尔姆特当着我的面说过这件事。”
  “赫尔姆特是个蜗牛。但是,听着,当条约更新的事提出来时,他们将会改变法律的字面意义以适应新的精神,甚至给他们自己做更多事情的特权,那就是战略金属,以及整个开放空间的发现问题。这些东西对那里的许多国家来说代表着一种救济措施,对于众多跨国公司来说是一块新的势力范围。”
  “你认为他们会得到足够的支持来改变条约吗?”
  亿万个阿卡迪瞠目结舌地凝视着亿万个约翰。“不要如此天真!他们当然有足够的支持!看,《火星条约》是以旧《外层空间条约》为基础的。那首先是个错误,因为《外层空间条约》事实上是个非常脆弱的安排,《火星条约》更是如此。根据该条约本身的条款,国家可以通过在这里建立一个行业势力成为该条约委员会的投票成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正看到有这么多国家科学站的原因,阿拉伯联盟、尼日利亚、印度尼西亚、阿尔及利亚、巴西、印度、中国以及所有其它国家都在这里建立了科学站。好几个新国家正成为条约成员国,特别是打算在条约更新的时候违反条约。”他们要把火星向各个个别政府开放,不在联合国的控制之下,跨国公司正利用方便旗国,比如新加坡、塞舌尔和摩尔多瓦,试图将火星对私人殖民地开放,由公司进行管理。
  “条约更新还有几年时间。”约翰说。
  一百万个阿卡迪转动着眼睛。
  “现在就在发生,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每天都在那里发生着。但我们最先到达的时候,以及那以后二十年当中,火星就像南极一样,甚至比南极更纯净。我们身处那个世界之外,我们甚至不拥有任何财物——只有几件衣服,一个读经台,仅此而已。你现在该知道我怎么想的,约翰。这种安排与史前生活方式相似,因此对我们是适合的,因为我们的大脑从三百万年的实践中认同了它。从本质上说,我们的大脑是顺应了那种生活的需要而发展到目前的结构的。因此,当人类有机会过那种生活时就变得强烈地依附留恋那种生活,从而使你可以集中精力干实在的工作,那就意味着每做一件事都是活生生的,或者创造事物,或者满足一个人的好奇心,或者就是好玩。那就是乌托邦,约翰,特别是对原始派艺术.家和科学家来说纯粹就是乌托邦。所以,一个科学研究站实际上就是史前乌托邦的一个小小模型,是那些想好好生活的聪明的灵长目动物用超国家货币经济创造出来的。”
  “你会认为每个人都想加入吧?”约翰说。
  “是的,他们可能会加入,但这种生活模式并不是在自动地提供给他们,那就意味着它还不是真正的乌托邦。我们聪慧的灵长目科学家们愿意为我们自己创造安全岛,而不是为每个人创造这种条件,付出努力。所以在现实中,这些安全岛是超国家秩序的一部分,他们要得到报偿,他们所做的决不是免费的,还没有过一例真正纯粹的研究,因为那些为科学家安全岛付报酬的人,将最终需要他们的投资得到回报。现在我们正进入那个时代,一个为我们安全岛要求回报的时代,我们不是在做纯研究,你看,而是应用研究。随着战略金属的发现,应用的目的已经显而易见了。这样,一切又都复原了,我们有了所有权、价格和工资的回归。整个一个利润系统。这个小小的科学站正在变成一座矿山,人们通常对它的开采态度就像对待埋有宝藏的土地一样。人们不断地问科学家,你们干什么?它值多少钱?他们正在被要求有报偿地工作,他们的劳动利润就要转到他们突然为其工作的业主手里。”
  “或者不为任何人工作。”约翰说。
  “得啦,你在实施火星地球化项目。谁出资?”
  约翰试着说出萨克斯的回答:“太阳。”
  阿卡迪哈哈大笑:“大错特错!不仅仅是太阳和一些机器人,而是人类的时间,大量的时间。那些人得吃得喝,所以就有人在为他们也为我们提供这些,因为我们没有费力去建立一个我们为自己提供吃喝的生活。
  他们落在地面上,脚趾套在环里,像海底植物一样在一群飞快移动的阿卡迪和约翰们当中漂浮着。
  “是的。”
  “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但现在你既然问起来了,我们必须磋商,你为谁做咨询工作吗?”
  “没有为谁。”
  “我也没有。但菲莉斯为美国股票交易所、好极公司和阿莫斯科搞咨询,弗兰克为HOney-welf-MeSserschmidt公司、通用电器公司、波音公司,还有好极公司工作等等。他们比我们富。在这个系统中,越富越有权威。”
  我们对此留意就是了,约翰想。但他不想再让阿卡迪嘲笑他,所以没有说出来。
  “在火星上这种事比比皆是,”阿卡迪说。他们周围一大群一大群模模糊糊的阿卡迪挥舞着胳膊,看起来这里就像一个充斥着红发小鬼的祛邪坛场。“自然有人注意到发生的事情,否则,我也会告诉人们。这是你必须理解的方面。约翰——有人为了使事物保持原来的状态将会奋起斗争。有人热爱这种生活,把它作为一种科学家的原始事物来热爱。爱得如此之深,没有经过斗争是不会放弃的。”
  “那么这些破坏事件……”
  “对,也许有些破坏事件就是这些人干的,那是起反作用的,我想,但他们不同意。这种破坏十有八九是由想让火星保持我们到来之前的状态的人干的。我不是这种人。但我却是那些为了使火星免遭成为跨国公司开采的一个自由区的厄运进行斗争的人中的一员,从而使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会成为某个统治阶级的被围墙围在其堡垒中的幸福的奴隶。”他面对着约翰。从他眼睛里的余光里,约翰看到他们周围有无数个对抗的影子,“你可有同感?”
  “我有,确实有,”他露齿而笑,“我有,我想如果我们意见不一致,那主要是在方法方面。”
  “你建议用什么方法呢?”
  “嗯——基本上说来,我想对条约进行修改,然后遵守条约。如果那样,那么我们将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或者说,我们将有达到完全独立的基础,至少可以这样说。”
  “条约将不会修改,”阿卡迪直截了当地说,“要采取更为激进的措施才能制止这些人,约翰。直接的行动——对,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不相信。”
  “夺取一些财产,或者夺取通讯系统——建立我们自己整套的法律体系,这是这里的每个人,在外面街上的人都支持的——对,约翰,对!这一时刻就要到来,因为现在已经是危机四伏。群众示威和暴动是击败他们的惟一手段,历史表明了这一点。”
  有一百万个阿卡迪群集在约翰的周围,表情比他记忆中所见过的任何阿卡迪都要严肃—一如此严肃以致约翰自己那一排排随着变化的脸,显现出一种呆呆的、关切的回归表情。他把嘴一闭然后说:“我想先试试我的方法。”
  这使得所有的阿卡迪都笑了起来。约翰玩似的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阿卡迪便往地上一倒,然后爬起来揪住他。他们只要能保持接触就扭打在一起,然后他们又飘到屋子的对面。在那些镜子里,数百个约翰、阿卡迪迅即变成了无数个。
  后来他们回到了地铁里,在谢苗诺夫陨坑里吃饭。吃饭时,他们仰望火星的表面。它像一个灌满了气体的大轮胎在旋转着。突然在约翰看来,它像一个橙色细胞,或者胚胎或卵子。染色体在一个麻麻点点的壳体下面急速地移动着。一个新动物正等着降生,当然是通过生物工程方式。他们是工程师,仍然致力于它将会变成什么样的动物的研究,他们都在试图把他们需要的基因(他们自己的)夹到胞质遗传体上,然后将它们植人到这个星球的DNA螺旋上,从这个新的幻想的动物上获得他们想要的表情,是的,阿卡迪想要注入的东西约翰大都欢迎,但也有自己的主见。他们将看谁最终从基因组上创造更多的东西。
  他瞥了阿卡迪一眼。阿卡迪也在仰望着这个此时遮天蔽日的行星,而脸上的表情仍如刚才在镜子厅里一样严肃。他发现这种表情一直非常精确、非常强烈地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但他现在却是以一个稀奇古怪的多角度的眼光来看待这个表情的。
  约翰往下去,又回到昏天黑地的大尘暴之中,回到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的日子里。他看到了从前没有看到的东西,那就是与阿卡迪谈话的价值。他以一种新的方式注意着事物。比如,他从伯勒斯向南旅行,到达沙比施伊(寂寞孤独之意)超深钻洞,拜访了住在那里的日本人。他们是老资格了,是等同于首批一百人的日本人。首批一百人到达火星七年后他们就来了,但与首批一百人不同的是,他们已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单位,从大的方面说,己成了“当地人”。即使在那里挖了超深洞,沙比施伊仍然很小。它位于杰里·得斯拉斯陨石坑附近高低不平的砾石区域内。当约翰驱车沿着转发器路最后的一部分下行到这个新区时,一眼瞥见了许多砾石,有的被刻成人面或人身的模样,但比真人要大得多:有的覆盖着精巧的史前壁画,有的镂空刻成小小的神道或禅宗神龛。看到这些景象,他又把眼光盯着尘云里面看,但尘云里的景物像幻觉似的消失了,半隐半现然后又无影无踪。当他进入那个破烂不堪、但却直接从超深洞顺下风吹来清新空气的区域时,他注意到,沙巴施伊人正把这块大岩石从大通风管道拖到这个地方,把它安排到弯曲状的山丘里——形成一种形状布局——从太空中看像什么,一条龙?接着他到达车库里,受到他们一群人的欢迎。那些人光着脚,披着长发,穿着衣袖边磨破的褐色工作装或相扑运动员的服装,他们是年老的德高望重的日本火星人,但已失去了昔日的雄风。他们谈到这个区域的神力中心,谈到他们最深的崇拜感如何在很久以前从天皇身上转移到这颗行星上。
  他们让他参观他们的实验室,在里面研究火星植物学和防辐射衣服材料,在蓄水层的位置也进行了广泛的研究,以及赤道带中的气候学。在听他们说话的时候,约翰觉得,他们似乎在与广子保持着接触,没有联系是没有道理的。当约翰问到她时,他们耸耸肩。他去做工作,鼓励他们说出来。他试图建立他常常能在老资格的人当中得心应手地产生的信任气氛,建立这种与他们一起回顾漫长的奋斗历史,回到他们自己的诺亚时代的感觉。连续两三天都在问问题,了解这座小城,表明他是“一个懂得情理讲义气的人”。渐渐地他们开始敞开心扉,悄悄地但坦诚地告诉他,他们不喜欢伯勒斯突然的发展,也不喜欢近在飓尺的超深洞,也不乐意人口的总体增长,不愿意日本政府给他们施加新的压力,考察大崖坡和“找到金子”。“我们拒绝接受,”中山说,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蓬乱的连鬓胡于,戴着青绿色耳环,长长的白发结成马尾发型,“他们不能强迫我们。”
  “如果他们试图那样做呢?”约翰问。
  “他们会失败的。”他的轻松自信引起了约翰的注意,约翰回忆与阿卡迪在镜子厅中的谈话。
  所以,他现在看到的有些事情是因为他以一种新的方式注意事物,提出新问题的结果。但其它的事情就是由阿卡迪通过他的朋友和熟人的网络发话下来,向约翰亮明他们的身份,领着他四处参观的结果。因此,当约翰在从沙比施伊到森泽尼那的路上,在各个居民区停下来的时候,总有那么两个、三个或五个一群的人接近他。他们先介绍他们自己,然后说,阿卡迪认为你可能有兴趣看这个……于是就带他去看一个地下农场,里面有一个独立的发电厂;或者去看一个装有工具和设备的暗窖,或者去看一个停满了火星车的隐蔽车库,或者一个完整的小型台地居住区。这些居室现在是空着的,但随时准备人住。约翰就瞪大了眼睛呆呆地跟着他们,一路问着问题,不断地惊讶地摇头。是的,阿卡迪是在让他看些东西,这里有一个完整的运动。每一座城里都有一小撮人哪。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五章

  他终于来到了森泽尼那!他正准备返回,因为波琳认出了两个人。在那天卡车向他坠落时,他们不在工作现场因而没有解释原因。他到达之后的第一天就会见了他们,但他们证明他们不在工作网,因为他们有合理的解释。他们外出爬山去了。他向他们道歉说占了他们的时间,然后开始返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又有三个超深洞技术人员声称自己是阿卡迪的朋友。约翰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很高兴这趟旅行会有些收获。最后有八个人一起带他上了一辆火星车,来到与这个超深洞峡谷平行的峡谷。他们驱车冒着漫天昏暗的尘灰下行,来到一处挖入一道高悬的峡谷谷壁内的居住屋。卫星看不到这个地方,它的热量从许多分散的排气孔里释放出来。这些排气孔从太空中看,就像萨克斯过去用的风力发动机加热器。“我猜想广子的那批人就是这样干的。”一个向导告诉他。她的名字叫玛丽娜,她长着长长的鹰钩鼻子,两只眼睛靠得太近,所以望人时非常的专注,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子。
  “你知道广子在哪里吗?”约翰问。
  “不知道,但我们认为他们在无底深渊。”
  千篇一律的回答。他向她问及悬崖住宅的情况。玛丽娜告诉他,悬崖住处已经建成了,用的是森泽尼那提供的设备,目前还无人居住,但如果需要随时可以住。
  “什么需要?”约翰一边在这个地方的小黑屋里转来转去,一边问。
  玛丽娜眼睛瞪着他:“当然是革命的需要。”
  “革命?”
  约翰在返回的路上很少说话。玛丽娜和他的同伴感到了他的震惊,这也使他们不安。也许他们正得出结论,阿卡迪要求他们让约翰参观他们的住处是犯了个错误。“有许多这样的住处在准备修建,”玛丽娜有点戒备性地说。广子给了他们这个主意,阿卡迪认为这些迟早会用得上的。她和同伴们开始扳着手指头数着:空气与采冰设备,埋在某个南极冠加工站上的一条干冰隧道里。在凯西谷下的大蓄水层上开口流水的井洞:冥河周围星罗棋布的温室实验室,种植着在药理学上有用的植物;安达尔山上娜佳的中央大厅地下室里的一个通讯中心。“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阿卡迪肯定,那里还有别的人群,正在从事着我们正在做的一样的事情,因为当临到紧要关头时,我们都需要有地方躲藏并依托其战斗。”
  “噢,得啦,别胡扯了,”约翰说,“你们大家都得明白过来,这种革命闹剧毫无价值,只不过是有关美国革命的一首幻想曲,你们知道。伟大的尚待开发的领域,受帝国主义强国剥削的吃苦耐劳、勇敢顽强的殖民主义先驱们,从殖民地到主权国家的造反——完全是错误的类比!”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玛丽娜急切地问,“有啥不同呢?”
  “嗯,一方面,我们不是生活在能持续维持我们生存的土地上:另一方面,我们没有成功造反的手段!”
  “这两个观点我都不赞同。你应该跟阿卡迪多谈谈这方面的事情。”
  “我会努力的,不管怎么说,还有比这些偷偷摸摸地盗窃设备更好的方式来做这件事,就是某种更直接的办法。我们只要告诉火星事务署,新的火星条约将怎么说。“
  他的同伴们轻蔑地摇着头。
  “我们可以讲我们想要讲的话,”玛丽娜说,“但那不是要改变他们的行为。”
  “为什么不是?你们认为他们可以无视生活在这里的人民吗?他们可以有连续不断地往返宇宙的飞船,但我们离他们仍有八千万里之遥,我们已捷足先登到达这里,而他们没有。虽不能说是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北美,但我们确实有着同样的有利条件,我们之间距离遥远,我们已拥有了这个地方,重要的是不要落入他们的思维方式,不要重犯他们同样的古老的暴力错误!”
  他就这样争辩着,核心就是反对革命,反对民族主义、宗教以及经济学——反对他所能想到的每一种地球的思维方式,把所有这些同他惯常的风格搅和在一起。革命在地球上从未产生过好作用,确实没有,在这里全都过时了。我们应该创造一种新的纲领,正如阿卡迪所说,包括控制我们命运的方式。如果你们都还生活在过去一种妄想的状态中,你们就是把我们引导到你们一直在抱怨的回归之中。我们需要一种崭新的火星方式,一种火星哲学、火星经济学和宗教!
  他们问他,究竟这些新的火星思维方式可能是什么呢?他举起手说:“我怎么说得出?如果它们从未存在过,那是很难谈及,很难想像的,因为我们没有可参照的模式。当你试图创立新的事物时,总存在这样的难题。相信我,我知道。因为我一直在做这样的努力。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它是个什么样子——不是像我们在这里的最初岁月。那时,我们是个集体,我们都在一起工作,除了安顿下来,发现这个地方,生活中没有目的,应该做什么我们都集体决定。这就是应该具有的状态。”
  “但那些日子早已成为过去,”玛丽娜说。其他人点点头。“那就是你自己对过去的妄想。什么都不存在,只有说说而已。他就像在一个巨大金矿里办一个哲学班,双手叉在两边腰上作报告。”
  “不是,不是,”约翰说,“我是在讲抵抗的方式,适合我们真正处境的方式,而不是某种历史书上学来的革命幻想。”
  他们在那一带转了一遭又遭,直到回到森泽尼那,回到最低住宅层的工作间里。他们在那里又热烈地争论起来,一直争到深夜。随着他们的争论,他越来越得意,因为他看得出他们开始考虑了——显然他们在听他讲话,他所说的,他对他们的认识,对他们都至关重要,这就是这位老资格的“第一人的玻璃鱼缸”得到的最好回报,加上阿卡迪表示赞成的强烈印象,很明显使他对他们产生了某种影响。他能动摇他们的信心,他能使他们去想,能使他们重新评价,能改造他们的思想!
  在尘暴肆虐的昏暗的紫色晨曦中,他们顺着这几问大厅漫步到厨房继续交谈。他们眺望窗外,狼吞虎咽地喝着咖啡,洋溢着一种受到神灵启示的鼓舞,充满着古老的诚实争论的兴奋。他们终于停止了辩论,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玛丽娜也显然受到震撼,他们全部陷入了沉思,半信半疑地觉得约翰是对的。
  约翰走回到他的客人套间,虽感到疲劳但很高兴。不管阿卡迪有意无意,他己经使约翰成为这场运动的领导人之一。也许将来他会感到后悔,但现在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约翰确信这是理想的态势。他可以在这股地下势力和火星上其余的人之间起一种桥梁作用——在两个世界施加影响,调和两者的矛盾,努力促使他们形成一股比任何一方单独行动更有效力的力量。这是主流资源与地下分子的热情相结合的力量,阿卡迪认为那是一个不可能成功的强扭的集合体,但约翰具有阿卡迪所不具备的力量。他可以,嗯,不篡夺阿卡迪的领导地位,只是改变所有的人。
  通向他住处的房间门是开的。他冲进去,大吃一惊,在房间两把椅子上坐着萨姆·休斯敦和迈克尔·张。
  “好哇,”休斯敦问,“你到哪儿去啦?”
  “啊,来吧,”约翰说着,一股火腾地上来了,他的好情绪一瞬间烧成了灰烬。“我走错了门吧?”他欠身往后向外着,“没有,我没有进错门哪,这就是我的房间了。”他举起手臂,在他的微型通讯器上的录音机上嘀嗒按了一下:“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们想知道你到哪里去了?”休斯敦平静地说,“我们已获得特许进入这里所有的房间,使我们的问题都得到回答,你最好还是开始吧。”
  “得了吧,”约翰讥讽道,“你们还没厌烦这种坏警察的把戏?你们这些家伙也不轮流一下?”
  “我们只是需要我们的问题得到回答。”张温和地说。
  “啊,请讲。好警察先生,约翰说,“我们都想我们的问题得到回答,是吗?’”
  休斯敦站了起来——他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地发脾气了。约翰径直走到他面前停下来,两个人的胸脯约距十公分。
  “滚出我的房间,”他说,“现在就滚,否则我会把你扔出去的,然后我们再合计谁有权利呆在这里。”
  休斯敦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约翰没给他警告就在他胸膛上狠狠地推了一把。休斯敦跌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又忽地弹起来向约翰扑去。
  张赶紧跳在二人中间,说:“等一等,萨姆,等等。”
  约翰却喊着:“滚出我的房间!”一遍又一遍扯着嗓子喊,一头撞到了张的背后,目光越过他的肩上恶狠狠地盯着休斯敦的红脸。约翰看到他那副窘态几乎哈哈大笑起来。他成功地一推,高昂地情绪又上来了。他大踏步走到门口吼道;“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样休斯敦就看不出他脸上咧嘴而笑的表情。
  张把他的同事拖了出来。跑到大厅里去,约翰紧跟其后。他们怔怔地站在那里,张小心地把自己隔在他的同伴和约翰之间。他比他俩个子都大。他现在面对着约翰,脸上露出又着急又愤怒的表情。
  “现在你们想要干什么?”约翰无所谓地问道。
  “我们想知道你去哪儿了,张顽强地说,“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的所谓破坏事件的调查对你是个非常方便的掩盖手段。”
  “我对你们也是这样怀疑的。”约翰说。
  张没理他,继续说:“就在你访问这些地方后,事情仍接连不断地发生,你看——”
  “它们就是在你们访问期间发生的。”
  “——在大风暴期间你光顾过的每一个超深钻洞都被扔下了集尘斗。就在2047年,你与萨克斯.洛塞尔磋商后,计算机病毒入侵了他在埃科斯眺望山的办公室的软件,就在你离开之后生物病毒侵害了冥河快速生长的地衣。等等,等等。”
  约翰耸耸肩:“是吗?你们来这里已两个月了,那就是你们所能做的好事情?”
  “如果我们是对的,那当然是足够好的,昨天夜里你在哪里?”
  “对不起,”约翰说,“我不会回答闯入我房间的人提的问题。”
  “你必须回答,”张说,“这是法律。”
  “什么法律?你们想对我怎么样?”他转身朝向房间开着的门,张过去挡住他,他猛地朝张扑过去,张退缩了一下,但仍然站在门口,岿然不动。约翰转身走开,回到了公共场所。
  那天下午,他坐火星车离开森泽尼那,驱车经转发器路沿着泰沙斯侧翼向北走。这条路不错。三天后,就向北走了一千三百公里,到达诺科提斯迷宫西北的某个地方。他来到一个大转发器路的岔路口,那里新建了一座燃料站。他向右边徘徊了一下,然后踏上回安达尔山的路。当火星车颠簸着向前盲目地穿行在尘暴中时,他便与波琳联系。“波琳,请查一查偷窃牙医设备的所有行星记录,好吗?”
  在处理一条前后不一致的要求时,她同人一样的慢,但数字终于出来了。然后他又要求她扫一遍每一个他能想到的可疑者的行踪记录。当他肯定了每个人都到了那里时,他给赫尔姆特·布朗斯基打电话,抗议休斯敦和张的行为。“他们说他们得到了你的授权。赫尔姆特,我想你该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
  “他们正在履行职责,”赫尔姆特说,“我希望你不要惹恼他们,好好合作,约翰,那才可能有所帮助。我知道你没什么隐瞒的,所以,为什么不多帮帮忙呢?”
  “得了吧,赫尔姆特,他们不是要求帮助,那是居高临下的恫吓。告诉他们不要那样。”
  “他们只不过在努力履行职责,”赫尔姆特态度温和地说,“我没听说有什么违法之处。”
  约翰中断了联系,然后又打电话给弗兰克,他正在伯勒斯。“赫尔姆特怎么啦?他为什么在把这颗行星拱手给那些警察?”
  “你这个白痴,”弗兰克说。他说话时正发疯似的在计算机屏幕上打着字,以至于他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你没注意到这时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我认为我注意到了。”约翰回答说。
  “我们正站在齐膝深的汽油里!这些她妈的老年治疗是场比赛。但你绝对没弄明白,首先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为什么现在什么都要明白呢?”他继续敲打着键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约翰仔细审视着微型通讯器上弗兰克小小的图像,终于说:“我们首先被送到这里来,为什么,弗兰克?”
  “因为俄国和我们的美利坚合众国已经处于危急状态,因为我们是年老体衰的过了时的工业巨龙,就要被日本、欧洲和在亚洲迅速崛起的小龙吞吃掉,而我们却让所有这些太空经历浪费掉。我们还建立了几个巨大的但却是没有必要的宇宙空间工业,我们把它们集中起来,渴望到这里来,有机会找到有价值东西,果然成功了!可以说我们发现了金子。那不过是把更多的汽油浇到那些东西上面去,因为淘金热的结果表明,谁有力量谁没有。”
  “现在,即使我们捷足先登开了个头,但那里有许多新兴的小龙。他们比我们的技术更好,他们都要从这个行动中分到一杯羹,地球上有许多国家没有生活空间没有资源,一百亿人口正陷入各自的困境。”
  “我想你是告诉我地球就要崩溃了。”
  “不是在崩溃。想想看——如果这种该死的治疗只面向富人,那么穷人就会造反,那就完全要爆炸了——但是,如果这种治疗让每个人享受,那么人口就会急剧上升,地球也就要爆炸。哪一个方面都要完蛋!现在这个迹象已经开始了;很自然,跨国公司不希望这种局面出现,地球爆炸对于做生意是可悲的现象。所以他们害怕了,他们决定努力,通过主流力量将一切事物凝聚在一起。赫尔姆特和那些警察只是冰山最小的小角——许多政策制定者们认为,今后几十年实行一个世界警察统治状态是达到某种人口稳定而不出现灾难性后果的惟一机会。从上面控制,那些愚蠢的杂种。”
  弗兰克厌恶地摇着头,然后身子倾向屏幕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约翰问:“你做过治疗吗,弗兰克?”
  “当然做过,别打扰我了,约翰,我有工作要做。”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六章

  南方的夏季比先前被大风暴笼罩时的气候暖和了,但仍然比任何记载的温度都要低。这场大尘暴现在已经历了两个火星年之久,也就是地球三年多,但萨克斯对此十分乐观,约翰在埃科斯眺望山给他打了电话。当约翰提到他正经历的寒冷的夜晚时,萨克斯说:“火星改造时,大部分时间我们很有可能经历低温的考验。但气候变暖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金星气候是温暖的。我们所要的是适合生存的环境,如果我们能呼吸空气,我不在乎气候是否寒冷。”
  这个时候到处都冷,晚上气温下降到零下一百度,甚至赤道上也很冷。当约翰离开森泽尼那之后一星期到达安达尔时,他发现有一种粉红色的冰层覆盖着人行道,在尘暴的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到,在这上面走动是没有把握的。安达尔的人大部分时间呆在户内,约翰用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帮助当地的生物工程队在地里实验一种新的生长快的雪藻。安达尔住满了陌生人,他们大多数是年轻的日本人和欧洲人,他们幸运地仍然用英语相互交流。约翰居住在位于这个扇形体的东北角,一间旧筒形拱顶屋里。这个旧扇形体比较小,光线暗淡,许多拱顶屋现在都用来储藏用,所以不如娜佳的中央大厅受欢迎。走在方形的走廊上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起了那个水池,玛娅的房间、餐厅一一现在都漆黑一片,厢盒堆积如山。那些年月,首批一百人就是一百人。现在,越来越难记清楚过去那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他通过波琳保持着对好几个人活动的追踪,其中有UNDMA的调查人员,这还不是非常严密的监视,因为追踪这些调查者并不总是那么容易。特别是休斯敦、张和他们的成员。他怀疑他们故意摆脱这个通讯网络。同时,太空机场到达者们的记录,每个月都可提供更多的证据,说明弗兰克称他们只是冰山一角是对的,特别是在伯勒斯呆下来的人还为UNOMA工作而无工作规定,然后又渗透到矿山以及其它居民区,去为当地的安全部门的头头工作。事实上,他们的地球用工记录是非常有趣的。
  约翰经常在与波琳对话结束时离开这个扇形区出去散步。这时,他感到心烦意乱,只是一个劲地苦思冥想。能见度比过去好得多,地表上的景物正渐渐清晰起来,尽管粉红色的冰层走起来有些让人难以捉摸。看来,大尘暴正在减弱,地面上的风速只有风暴前平均每小时三十公里的。至三倍,空气中的灰尘有时候只不过是一种厚厚的雾霭,落日变成了光芒耀眼、色彩柔和的旋转体,有粉红色、黄色、橙色、红色、紫色;随意点缀的绿色或青绿色的条纹,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天边披着冰虹、小巳有时偶尔喷射出一束束灿烂的纯黄色的光芒。此时的大自然的奇妙转瞬即逝,最煞风景又最为壮观,一看到那种雾气蒙蒙的色彩和朦朦胧胧的物体的移动,约翰就有点神不舍守,思想不集中,就会爬上白色大金字塔四面眺望,然后又回到屋内准备再次开始战斗。
  在这一天又一天的日落幻想曲之后的一个傍晚,他从大金字塔顶上爬下来,慢慢走回安达尔山——突然,他发现有两个人影从车库边门爬出来,从一个透明的浅层隧道爬上了火星车。他们的行动敏捷,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他驻足近看,发现他们没戴头盔,从他们的后脑勺和身体的大小判断,他认出是休斯敦和张,他们进火星车的动作,就是地球人匆匆忙忙的缺乏效率的动作。他们的车子向他开过来。约翰把面罩极化,又开始走,头朝下,尽量装成一个刚下班回来的人。他急速往路边走一点,扩大他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火星车钻进了厚厚的尘云里,立即消失了。
  他回到密封室的门口,陷入了沉思。他几乎吓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仔细思量。抬头一看,却不是这道门,原来是隔壁墙上的内部通话系统操纵台,在通话器下面有好几种不同的插孔。他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塞子从一个插孔里抽出来,清除掉覆盖在边缘上的灰尘——这些插孔再也没有用过——插在他的微型通讯器上,敲出呼波琳的密码,等待编密码内的译密码程序。“喂,约翰吗?”波琳的声音从他的头盔内部通话系统的通话器上传出来。
  “请把你的摄像机打开,波琳,拍摄我的房间全景。”
  波琳正坐在他的床侧小几上,插头插入墙上。她的摄像机只是一根细小纤维似的小玩意,很少使用。他的微型通讯器上的影像非常小。房间里昏暗,只有一盏夜灯开着。他的面罩曲线又是~种障碍,即使通讯器就对着房间,也不能完全辨认出这些景象——灰暗朦胧的形状,移来动去的。那是床,床上有什么东西,然后地墙。回调十度,约翰说道,斜着眼看,试图看懂这个两厘米见方的图像。他的床。有个人躺在床上。那不是人是什么?一只鞋底,人体躯干,头发。但还是很难说,它又不动。
  “波琳,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吗?”
  “通风口,电。”
  “把你麦克风上接收的声音传给我,音量放到最大。”他头向右侧着靠着头盔,耳朵紧紧地贴着送话器。嘶嘶,嘶嘶,静电声音,在这样的过程中传输错误是司空见惯的,特别是使用了腐蚀的插座。但是,他当然没听到呼吸声。“波琳,能进入安达尔监控系统吗,调准拱顶门的摄像机。将图像传到我的通讯器上,好吗?”
  就在几年前,他还指导过安装安达尔的安全系统。所有的计划和密码波琳还保留着,不多久她就用他房间外面的套间的影像变换了他通讯器上的图像,是从上面往下看的。套间的灯全亮着,在摄像机快速扫描过程中,他可以看到这扇门是关的,就只看到这些。
  他把通讯器斜挂在腰上,认真思考着。五分钟过去了,他又把通讯器拿起来,通过波琳向安达尔安全系统下达指示,拥有这些密码使他能够指示整个摄像系统删除它的监视磁带,然后用一个小时的循环指令而不是平常的八小时指令来操作。他指示两个清扫机器人到他的房间把门打开、他们奉命过来了,他颤抖地站立着,等它们慢慢地从拱顶屋摇摇晃晃地穿过。它们打开门,他通过波琳的小眼睛看到它们。光线泄入房间,瞬间亮堂起来,然后调整,看得更清楚了。是的,床上是有个人,约翰浅浅地呼吸了一下。他用通讯器上的即时开关触发器遥控机器人。一个心惊肉跳的过程,但如果把他抬起来,就会弄醒他。最好是别弄醒。
  他没醒,这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机器人支撑臂的两边,它们小心地抬着它。一个身体向下垂着,这人死了。
  约翰不慌不忙,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继续遥控,指示第一个机器人把尸体藏在第二个机器人的大垃圾斗里。把两个机器人从大厅里打发到它的储藏拱顶层里是很容易的。它们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回去时,好几个人从旁边经过,但他也没办法。不过,除非从上面看;否则是看不到尸体的。真希望不要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这样的话,以后就谁也记不起这两个机器人了。
  当他把它们送进储藏室时,他犹豫了。是否应该将这具尸体送到点金术士居住区的焚化炉里烧掉呢?但是,不——既然已经把尸体移出了房间,就不必处理掉。事实上他今后还需要它。他开始猜想它是谁,便指示第一个机器人把它的仲肌眼对着尸体的右手腕,用它的磁性成像阅读,费了好长时间这只眼对准了手腕上的正确位置,于是它紧紧地盯着那个位置。每个人在腕骨上都移植了微小的标签,用标准点符号语言记录个人的资料,波琳只用了一分钟就搞清了这个人的身份,雅什喀·莫,UNOMA审计员,住安达尔山,2050年到达。实实在在是个人,一个可以活一千年的人。
  约翰开始颤抖了。他斜靠在安达尔的蓝色釉砖墙上。可能还要一个小时他才进得去,或者少一点时间。他不耐烦地从墙上撑起身子,环绕扇形区转了一遭。平常要花约十五分钟,现在却只用十分钟就走完了一圈。他走了两圈后,便向活动屋走去。
  那两个旧拖车活动屋,显然是废弃不用了,或者只用来储存东西。在夜色笼罩的灰尘中,车子之间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刹那间他害怕了,但他们都擦肩而过。他回到扇形区,又绕着它走,然后走出这条小路,来到点金术士居住区。在那里。眼望着这个由隧道、管道和矮矮墩墩的白色建筑物组成的过了时的综合建筑群,上面全都写满了黑色书法体的等式。他们最初的岁月,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仿佛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阴阴惨惨的大尘暴中,火星上出现了文明和腐败,危机和谋杀。他牙齿磨得格格响。
  一个小时过去了,正是晚上九点。他回到密封室,在更衣室里脱下头盔和火星服靴子,脱得一丝不挂,进入淋浴室痛快淋漓地冲了一遍。他把水擦干,穿上长外套,梳理头发。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绕着扇形区的南面,走入有自己房间的拱顶屋。他打开门,发现四个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调查人员坐在那里。他并不感到惊讶,当他们命令他停下来时,他装出吃惊的样子。“是谁呀?”他问。不是休斯敦或张而是另三名男子,还有一名来自首批到达低点那批人当中的一名妇女。三个男人围住他的两侧,对他也没作出真正的反应。他们把门完全打开,两个人走进去。约翰本想揍他们,或对他们吼叫;或者当他们发现房间空空如也,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时嘲笑他们,但他抑制了那份冲动,只是好奇地瞪着眼看着他们,竭力把自己的感情限制在他不知道发生的情况时所显示的那种生气的状态。一旦打开内心的那扇门,实际上就很难控制他的愤怒。不让愤怒之火喷发出来,就很难保持天真无辜的程度。必须把他们当作过分急切的警察狠狠揍上一顿,而不是当作穷凶极恶的小官吏予以突然袭击。
  正当他们对意料不到的局面感到不知所措时,他说了几句严厉、尖刻的话,好不容易把他们赶走了。他关上门,站在房间中央:“波琳,把安全系统上正发生的事情输到你自己身上来,录下来,让我看看摄像机摄下了什么。”
  波琳跟踪他们,他们只用了几分钟就到了安全控制室,张和其余的人在那里与他们会合。他们想得到摄像机软片。约翰坐在波琳的屏幕前,眼睛随他们的动向进行观察,他们在倒录相带。发现带子长度只有一个小时,下午的事件全都删掉了。这就让他们有事情要考虑罗。他狞笑一声,告诉波琳中断这个系统。
  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感袭遍全身,虽然还只是十一点,但所有的肾上腺素和早晨吃的阿米珍多夫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很累。坐在床上,突然想起床上先前躺过的尸体,便爬了起来。最后,在地板上睡下来了。
  在火星时间停滞时刻的午夜,他被斯潘塞·杰克逊惊醒。有消息说,在一个机器人的垃圾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他来到诊所里,疲惫不堪地站在斯潘塞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雅什喀·莫的尸体,几名调查人员警惕地盯着他。诊断机对于尸体解剖与对任何别的症状的诊断一样擅长,也许更好。样品化验出了一滴血液凝结剂。约翰面色阴沉,他命令对尸体进行全面的刑事尸体解剖;莫的尸体和衣服都得进行扫描,所有的微生物镜粒子都显示出他的基因组信息,所有的杂质粒子都显示出目前在安达尔山的人员信息。
  约翰发出这个指示时,瞪着眼睛看着火星事务署调查人员,但他们眼都没眨一下。大概他们一直戴着手套穿着火星服或者像他那样遥控着整个事情,他不得不转开身去掩饰他的厌恶,他不能泄漏他知道的秘密。
  当然,他们知道是谁把尸体放在那里的,所以他们一定怀疑他就是移尸并且删除录相带内容的人,因此他们已经清楚,他知道或者怀疑他知道事实真相,但他们还是不能肯定,没有任何理由泄露任何事情。
  一小时之后,他回到他的房间,又躺在地上,尽管仍然精疲力尽,但再也睡不着了,他凝视着天花板,想了一遍这件事,把所有他了解的事都仔细地思考一遍。
  天快破晓时,他感到有许多事情要整理分类。他干脆不睡了,起身走出屋外去散步。他需要到户外去走走,远离尘世,远离所有尘世间令人厌恶的腐化,到外面去面对凛冽的狂风,让风暴中纷飞的尘沙荡涤他,使他迅速地原形毕露。
  他走出密封室。抬头望见满天繁星。星星是整套的网络,成千上万颗星星就像在尘暴前一样燃烧着,竟丝毫没有一点闪耀或闪烁的样子;而那些微微闪光的星体十分密集,以致黑沉沉的夜空本身显得有点泛白,似乎整个天空就是银河。
  他感到极度惊奇,完全沉静在群星奇观之中,几乎忘记了一切。他回过神来用内部通讯系统呼叫报告了这一新闻。
  这则新闻立即引起了骚动。人们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叫醒了同伴,冲到下面的更衣室,趁供给耗尽前赶紧抓住一件火星服。密封室的门陆续打开,人们像火山喷发似地涌出来。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七章

  东方的天空呈现暗红色,不久就要大亮了。整个天空变幻成一片暗玫瑰色,接着就开始浓艳起来。星星成百上千地消失,只有金星和地球高悬在东方,在越来越强烈的光线之上。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达到了白天无法企及的程度,以至于虽然隔着一层面罩,但人们的眼睛被强化刺激得流泪。看到这番景象,一些人对着普通频道喊叫着。许多身影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通话器在嗡嗡作响。天空亮得不可思议,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到了几乎要爆炸的程度,粉红色的光芒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跳动着。金星和地球此时黯然失色,成了两个暗点。太阳冲破了地平线,像枚热核炸弹在平原上喷薄而出。人们呼号着,上上下下地跳跃着,沿着岩石和建筑物狭长的阴影跑动着。所有朝东的墙壁都是大块大块的野兽派画风的颜色,那是他们的玻璃镶嵌艺术品,此时反射出强烈的光,令人头晕眼花,无法直视。空气如玻璃般透明,确切地说更像固体物质,使粘在空气中的任何东西都是那样界线分明,清澈透亮。
  约翰离开人群向东,往切尔诺贝利走去。他关了通话器。天空的颜色比刚刚看到的要深,大顶带点紫色。安达尔山的人都要疯了。那里许多人从未在火星上看到太阳如此光芒四射。毋庸置疑,仿佛他们整个人生都是生活在尘暴中。现在,尘暴过去了,人们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在粉红色的冰面上滑行,用橘黄色的雪球打雪仗,攀爬着仍覆盖着冰霜的金字塔。看着这一切,约翰改变了主意,转身独自一人爬上了最后一座金字塔的台阶,打算去看看安达尔山周围的山岗和山谷。它们也结了冰霜,上面淤积着泥沙,但除此之外,与四周景色并无大异。他打开普通频道但马上又关了——因为仍然听到里面有人哀叫着要火星服的声音,但外面的人无人注意到他们。太阳升起已一个小时了,还有人在大喊大叫,尽管约翰觉得难以相信。沙哑的叫喊声和对躺在他床上那具尸体的回忆,使他无法感受风暴结束的快乐。
  最后他还是走了进去,把他的火星服给了与他身段相当的一位妇女,他们正争吵着谁该用火星服。然后,他到下面的通讯中心呼叫在埃科斯眺望山的萨克斯。接通后他向萨克斯祝贺风暴的结束。
  萨克斯唐突地岔开这个话题,好像风暴好几年前就结束了似的。
  “他们登上了‘埃莫尔’2051B,”他说。2051B是他们发现的准备输人火星轨道的冰小行星,他们正在上面安装火箭,那样,它的运行路线将会与阿瑞斯的轨迹相似。由于没有隔热层,空气制动会使它燃烧。从各方面来看,六个月以后把它输入火星轨道的工作都是顺利的。这才是个特大新闻,萨克斯平静地用眨眼的方式暗示了这一点。大尘暴已成为历史。
  约翰想笑,但他马上想起了雅什喀·莫,他把这事告诉了萨克斯,因为他希望别人的高兴劲儿也受到破坏。萨克斯只是不断地眨眼。“问题越来越严重,”他最后说,“可恶。”约翰说声再见,关掉了通讯信号。
  他慢慢走了出去,穿过一个个圆拱屋,时好时坏的急剧冲突的混合情感搅得他烦躁不安。他返回自己的房间,吞了一粒阿米珍多夫和一粒斯潘塞给他的新药内啡肽,然后出了房间进入扇形居室的中庭门廊,在植物间漫步。这些植物都是瘦削的菌丝。天空仍是一片清澈的深红色,仍很明亮。许多先出来的人已陆续返回,在一排作物间的走廊内聚会。他碰到几个朋友和一些熟人,但多数是不认识的。他走回到圆拱居室内,经过的房间都挤满了陌生人。当他进去的时候,他们有的吹呼起来。如果他们拖着长音喊着“讲……话”,他就站在椅子上,不假思索地重复某件事,同时感受到内啡呔药的劲力。因为想到被谋杀的那个人,所以这些药的效力今天表现得不可预料。有时,他显得十分激动,直到话从嘴里冒出来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人们会说,大风暴结束的那天我们看到约翰·布恩穷困潦倒,喝得醉醉醺醺。好吧,他们想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吧,只是传说而己,他的所作所为再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间屋里挤满了埃及人。他们不像是那些苏菲派人而像正统的穆斯林。他们不停地喝着咖啡,说话的声音像风似的呼呼作响。由于咖啡因的作用和强烈阳光的刺激,他们异常兴奋,大声说着话,胡子下面不断地露出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微笑。他们一度极为真诚,事实上他们很高兴看到他在那儿。他对此感到温暖,趁着今天的劲头说道:“看,我们是新世界的一部分。如果你们不把你们的行为建立在火星现实的基础之上的话,你们将成为精神分裂症患者,你们的肉体在一个星球上,而灵魂却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没有哪个社会能像那样长久地分裂。”
  “嗯,说的不错。”其中一个人笑着说,“你一定明白我们以前一直在四海漂游,我们是游牧式民族,但无论我们漂泊到何处,麦加都是我们的精神家园,我们能够飞到宇宙的另一端,但我们的信念永不改变。”
  对这样的表白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实际上这种直截了当的诚实比昨晚处理了一晚的事情要光明正大得多。他点点头说道:“我明白,我理解。”毕竟,与西方人的那种虚伪相比,这样的诚实是难得的。西方人在早餐祈祷时谈论着利润,那些人无法清楚地说出他们持有什么信仰,他们认为他们的价值就是物理常数,他们总是说“那就是事物存在的方式”,就像弗兰克常说的那样。
  于是约翰呆下来与这些埃及人交谈了一会儿。离开他们时,他感觉好些。他又踱回到自己的圆拱屋里。一路上,听到了从各个房间传出的、涌入厅廊的粗鲁的声音,大喊声,尖叫声,兴奋的科学家们的谈话声:“这些东西是盐土植物,它们喜欢海水,因为里面水太多了。”顿时爆发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
  他有一个想法。斯潘塞·杰克逊住在约翰隔壁房间。当约翰匆忙去找他时,斯潘塞正好经过那儿,于是约翰把这一想法告诉斯潘塞:“我们应该把每个人都召集起来,开一个庆祝风暴结束的庆祝会。所有各种各样的以火星为中心的居民,你知道的,或者任何可能以火星为中心的人,任何愿意赶过去的人都可以参加。”
  “在哪儿召开庆祝会呢?”
  “在奥林匹斯山上,”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也许能叫萨克斯计算他冰小行星到达的时间,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奥斯匹斯山上观察到那颗小行星。”
  “好主意!”斯潘塞说。
  奥林匹斯山是座盾形火山,因此是个火山锥,多数位置并不十分陡峭。由于山体宽阔,所以高度也非常大;它比周围的平原约高出二十五千米,但纵横有八百千米,因此它的坡度平均大约只有六度。在它庞大的山体周缘,有一个约七千米高的圆柱形悬崖,比埃科斯眺望山上的那个大悬崖高出一倍,悬崖在许多地方几乎是垂直的。大崖悬的一些部分极大地吸引了行星上仅有的几个登山运动员,但遗憾的是,还没有哪个成功地攀登过。对大多数火星居民来说,它仍然是通往山顶火山喷口路上的一个巨大障碍。地面上的旅游者通过走北边的一个宽阔的斜坡绕开这座悬崖,最后一次熔岩曾从那里喷发而出,漫过了悬崖。火星学家们描述了崖悬形成时的情景:熔化的岩石形成了一条一百千米宽的河流,河流燃烧的火焰太刺眼了,无法直接观看:熔岩河流直泻七千米落到熔岩覆盖的黑色平原上,堆积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溢岩留下了一道斜坡。斜坡上出现了一个微微凸出的部分,大悬崖就是在那里被漫过的。从那里爬上去很容易,那道崖壁爬完之后,车子往上开约两百千米便可直达火山口的边缘。
  奥林匹斯山顶峰的边缘十分宽阔、扁平,从上面可以十分清楚地俯瞰多环的火山喷口,却看不到火星的其它地方。朝外看,只看到边缘的外缘,然后是天空。但在边缘的南侧,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陨石坑,这个陨石坑还没有谁命名过,但在地图上却标为THA-ZP。这座小陨石坑中心不知怎么躲开了漫过奥林匹斯山薄薄的岩浆射流。站立在它的尖而长的南面弧形边缘上,观察者最终可以俯视火山的山坡,视线可以越过西泰沙斯辽阔的隆起平原,就像在低空的一个平台上俯瞰整个行星。
  小行星与火星会合花了差不多九个月时间。约翰举行庆祝活动的消息慢慢传开了,因此人们乘坐火星车,从各地赶来,或两个五个一组或十个一群形成旅行队上了北坡,绕到ZP的南面外坡;他们在那里竖起了许多墙壁透明的月牙形大帐篷,坚硬透明的地板离地面两米,支撑在透明的入口柱子上。作为临时遮风避寒的地方,这些帐篷可以说是非常时新的,而所有的帐篷内拱都朝向上山的方向,所以这些月牙形状的帐篷,叠起来像楼梯,也像梯形的山腰上的温室花园,俯瞰着广安的青铜色世界。一周内每天都有旅行队到达。飞艇吃力地爬上长长的山坡,拴在ZP里,因此,被飞艇挤得满满的小小陨石坑就像装满了生日气球的大碗盆。
  来参加庆祝的人竟如此之众,着实让约翰吃了一惊,他以为只会有几个好朋友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这件事也再次证明他无力搞清这颗星球目前的人口。总共有将近一千人聚集到这里,真让人惊讶不己。尽管许多都是以前见过的面孔,但还有好些人他只闻其名。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朋友聚会,仿佛一座他不知道早已存在的家乡城市,突然在他的身边拔地而起。首批一百人中的许多人来了,总共四十个人,包括:玛娅、萨克斯、安、西蒙、娜佳和阿卡迪、弗拉得、尤苏拉以及其余冥河小组的人斯潘塞、阿拉克斯、珍妮特、玛丽、多米特莉、埃莉娜,火卫一小组的其他人,阿妮、沙莎和耶里,还有其他几个人,他们中有些人二十年没见了——事实上,他与每个人都很亲近。除了弗兰克,弗兰克说他太忙,而菲莉斯对邀请根本没有回复。
  不仅仅是首批一百人。其他的许多人也是老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许多是瑞士人,包括筑路的吉普赛人,各地的日本人,这颗星球上大多数的俄国人。他的苏菲教派朋友。所有这些人都分布在上下层的梯级月牙帐篷里,先到达的同一个旅行队的人和同乘一架飞艇的人,都成群结队地时不时地跑到密封屋迎接新到达的人。
  这些天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在帐篷外晃悠,收集从那条弯曲形的大斜坡上脱落的岩石。到处都有ZP陨星撞击时散射出去的大块的被击碎的熔岩,包括像陶瓷片似的超石英碎裂屑锥,有的深黑,有的鲜红,有的还有撞击形成的钻石斑点。来自希腊的火星学小组,开始把这些岩石块,按一定花样拼在帐篷地板上。他们带来了个小窑炉,所以人们能在一些碎片上涂上黄、绿、蓝色,使其光亮起来,以强调他们的设计特色。其他的人一看到这种设计也都予以采纳。所以不到两天。每一块透明的帐篷地板上都有了一个用石块铺成的嵌式设计的拼花图案,各式图案应有尽有:电路图、小鸟和鱼儿图案、抽象派画、西藏文字拼写的阿弥陀佛、行星及其小块地区的地图、方程式、人脸、风景等等。
  约翰从这个帐篷逛到另一个帐篷,与人们闲聊,尽情享受着那种狂欢的氛围——这种氛围并不妨碍争论,而且确有许多争吵——但多数人还是把时间花在晚会、聊天、喝酒上,去古老的熔岩流波表面上远足,或劳作于拼花地板,或伴着那些业余乐队翩翩起舞。这些乐队最好的是一支镁鼓乐队。镁鼓是当地就地取材的乐器,乐手来自特立尼达·多巴哥。还有西部乡村乐队,该乐队有一位优秀的滑音吉它手;一支爱尔兰乐从,用的是家乡制作的乐器,有一大帮流动成员,所以他们可以马不停蹄地演奏。这三支乐队都被狂舞的人群包围着。事实上,他们所占据的帐篷就让他们每一个动作可以转换成有节奏的舞蹈,只要从一处跳到另一处,都会立刻激起人们的兴奋,情不自禁地翩翩起舞,舞得还那样优美,完全沉浸在音乐和狂欢之中。
  约翰高兴极了,每时每刻都尽情参加各种聚会。不需要吃阿米珍多夫或内啡肽。有一次玛丽和森泽尼那那批人把他挤到一个角落里,他只是一个劲地笑。“我现在还不这样想,”他对这群性急的年轻人微微地摆着手,“在这个方面等于把煤运到纽卡斯卡,确实是的。”
  “把煤运到纽卡斯卡?”
  “他的意思是,就像把永久冻土运到波瑞利斯。”
  “或者说把更多的二氧化碳输到大气中。”
  “把熔岩带到奥林匹斯山上。”
  “把更多的盐放进这块讨厌的土壤里。”
  “在整个他妈的行星上随处抛撒氧化铁。”
  最后,有一个人说:“所有他妈的这些意思就是:多此一举,徒劳无益。”
  “说得完全正确,”约翰笑着说,“我已经面红耳赤了。”
  “还没有这些家伙那么红。”其中一个人说道,手指向西方。三架沙色的飞艇串在一处浮上了火山的斜坡。那几架飞艇很小,已经过时了,回答不了无线电询问。当它们勉强地从ZP的边缘上,擦过停泊在陨坑里那些体积更大、色彩更漂亮的飞艇当中时,每个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一直在密封室观察的人们说出他们是谁。吊舱门突然打开,二十几个人穿着火星服走出来,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那是广子。”娜佳突然通过普通频道说。首批一百人立即挤到上层帐篷,抬头仰望跨过边缘的人行通道。这些新的来访者正通过人行通道向帐篷的密封室走来,进了通道,进入密封室里面。啊,是广子。迈克尔、伊克吉尼妞、伊万、吉恩、埃伦、雷妞、罗尔,还有一伙年轻人。
  尖叫声、呼喊声划破天空,人们拥抱在一起,有几个人哭了,还有许多愤怒的指责。当约翰好不容易有机会拥抱广子时,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他心潮起伏,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坐在火星车里担心着许许多多事情,一直希望能跟她谈谈,现在她就在跟前。他双手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肩,几乎摇着她,有多少热烈的话语要从喉咙里倒出来,向她倾吐。但是,她微笑的脸是如此地像他记忆中的她。然而又不像——她的脸更瘦了,皱纹更多了。不像她,然而清清楚楚地就是她——她的脸模模糊糊的。在他的视野中飘忽不定,一会儿是他期待见到的她,一会儿是现在实际看到的她,他被这种幻觉中的模糊弄得糊里糊涂
  (他的情感也是如此),只是说:“哦,我一直都想和你好好谈谈!”
  “我也想和你谈谈,”她说,尽管在如此嘈杂的气氛中,比较难听到她的话,但总算是听见了。娜佳正打断玛娅和迈克尔的交谈,因为玛娅一次又一次地对着迈克尔喊着:“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喊着喊着眼泪就夺眶而出。约翰被这种场面吸引住了,他越过广子的肩膀看见阿卡迪的脸,那张富有表情的脸,似乎在说,有些问题以后再回答。他的思路紊乱了,有些棘手的问题将等待着回答——但是,他们就汇集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就在帐篷的下面,吵闹声超过了二十分贝。人们正在欢呼着他们的团聚。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八章

  那天下午,约翰召集了首批一百人会议,现在来的人差不多六十个。他们自发地聚集在最高层的帐篷里,俯瞰着下方的帐篷和大地。
  这里的一切比安达尔山及其周围岩石密布的平原大得多,似乎一切都变了;这个世界及其文明变得更大、更宽广、更复杂。虽然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但所有如此熟悉的面容都改变了,都以人类变老的各种方式变老了:岁月在他们脸上刻下了侵蚀的痕迹,仿佛他们经历了几个地质时代,给他们的脸上留下了历尽沧桑。洞悉秋毫的表情,好像在他们的眼睛后面就可以看到蓄水层。现在,人们大多数都上了七十岁。世界真的变大了——在许多不同的方面:毕竟,如果他们幸运的话,他们注定要看到彼此的年龄增长了许多,这是完全可能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成群结队地转来转去,俯视着下面帐篷里的人,远望周围斑驳的橘黄色地毯似的行星。他们的谈话如同混乱无序的波浪,迅猛地冲击着对方,创造某些干预的方式。所以,有时候,他们全都突然寂静无声,默默在站在一起,一个个目瞪口呆、茫然不知所措,或者像海豚似的咧着嘴。在下面的帐篷里,人们时常透过塑料拱顶抬头仰望他们,好奇地瞥一眼这一历史性的聚会。
  最后,人们绕过满地的奶酪、薄脆饼干和红酒瓶子,坐到散乱的椅子上。约翰背靠着椅子环顾四周。阿卡迪一只胳膊搭在玛娅肩上,另一个胳膊放在那佳的肩上,他们三人都在笑玛娅说的什么事情;萨克斯像猫头鹰似的眨巴着眼,在这种时候若要干扰这种情绪的话,那将是一种羞耻。但是,从今以后,不再有这样快乐的好时候;然而这种情绪还会再现。
  因此,在一个安静的片刻,他以清晰的语气大声对萨克斯说:“我可以告诉你谁在后面操纵破坏事件、”
  萨克斯眨着眼:“你能吗?”
  “是的,”他看了看广子的眼睛,“是你的人,广子。”
  她听到这话大吃一惊,一脸的严肃,尽管她还在微笑:但这种微笑是平静的、亲密的笑。“不,不是,”她温和地摇头说,“你知道我不会干那种事的。”
  “我猜想是不会的,但你的人正在那样干而你却不知晓。事实上,就是你的孩子们,与郊狼混在一起的孩于们。”
  她眯起眼睛,向下面的帐篷飞快地扫了一眼。
  她再次看约翰。他继续说:“你培养他们,对吗?你让你的卵子受精,然后培养。对吗?”
  一阵停顿之后,她点了点头。
  “广子!”安说,“你根本不知道那种体外受精的过程进展得如何!”
  “我们试验过,”广子说,“证明这些孩子没有问题。”
  现在,这批人全都沉默不语,只看着广子和约翰。他说:“也许如此,但他们有些人与你的看法并不一致。人们在独立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就像孩子们将要做的那样。他们有石头做的上犬齿,对吗?”
  广子皱着鼻子说:“那是齿冠,一种复合物而不是真的石头,一种愚蠢的时髦。”
  “这是一种徽章,有些人在火星表面上外出行走时捡到过。那些人与你们的孩子接触,帮助他们搞破坏活动。我在森泽尼那差点被他们中的某些人杀死。我在那里的向导有一颗石制的小尖牙,尽管我好久以后才回忆起来我们在哪里看到过那颗牙齿。假定卡车坠落的那一刻我是偶然到那个地方的,因为我没有给他们任何通知我将去那里参观,所以我揣测整个事情是在我到达之前就计划好了的,他们不知道制止。冈仓悦下到那个洞时也许以为,他将要像奥虫一样被砸个稀巴烂。”
  又停了一会儿,广子问:
  你能肯定吗?”
  “我非常肯定。这件事长时间令我困惑,因为不仅仅是他们——还不只一件事发生。当我记起来我在哪里看到那颗石头牙齿的时候,我就去调查。我发现2044年从地球运来的整个一批牙科设备都是空的。整个运输机都被偷窃一空,这使我觉得心中有数了。于是,破坏事件在一些地方不断发生,而在那个时间里在这个网络里的人没有哪个可能做到。比如那次我在玛格丽特弗蓄水层拜访玛丽的时候,水井防护罩被炸。显然那次爆炸不是住在那里的人干的,那是不可能的。但是,那确实是个孤零零的科学站。当时,附近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别的什么人。所以,那一定是网络以外的什么人。这样,我就想到了你。”
  他歉意地耸耸肩:“当你把情况调查清楚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大约有一半的破坏事件不是这个网络里的人干的。有一个镶着一颗石头牙齿的人经常在这个地区出没。石头牙齿现在非常流行。我推测是你。我让我的人工智能系统做了分析,大约有四分之三的这类事件发生在南半球,换句话说,在一个三千公里的环形范围内,以水手谷东段的混乱地带为中心点。在这个范围内,聚集了许多居民村落,而在我看来,混乱就是破坏分子符合逻辑的藏身之所。我们想了几年才知道,那里就是你离开安达尔山时你们那些人去的地方。”
  广子不愠不怒。最后她说:“我将对此事进行调查。”
  “很好。”
  萨克斯问:“约翰,你说不止一件事情发生?”
  约翰点点头说:“还不仅仅是搞破坏,你明白吗?有人一直想杀害我。”
  萨克斯眨已着眼,其余的人都显得十分震惊。“最初我以为是破坏分子干的,”约翰说,“想阻止我调查。这是说得通的,每次事故确实是破坏行为,所以,我们很容易被搞糊涂了。但现在我十分肯定,那次是个错误。破坏分子对杀我不感兴趣——他们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们没有。一天夜里,一群人拦住了我,包括你的儿子凯西,还有郊粮,广子,我认为郊狼是你藏在阿瑞斯上的偷渡客。”
  这句话引起了骚动——显然,相当数量的人早就对这次偷渡有疑心。玛娅哗地站起来,一根手指指着广子,大声指责。约翰大喊着叫大家静下来,继续编织着他的故事:“他们的造访——他们的造访p是我所调查的有关破坏行为的最有力的证据,因为我想办法从他们一个人身上掐了几块皮肤细胞下来,我能得出DNA结果,与其他在一些破坏现场发现的样品进行比较,这个人到过那里。那些人就是搞破坏的人,但他们不想杀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一天深夜,在海腊斯低点时,我被人击倒,我的火星服划破了。”
  朋友们大惊,连忙大声追问。他不紧不慢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那是第一次有意对我的攻击,在我去了帕沃尼斯,在那里与菲莉斯和一些跨国公司的人谈了有关使电梯国际化的问题之后不久,那件事就发生了。”
  阿卡迪正面带嘲讽地冲他笑着,但约翰置之不理,继续说:“那以后,我好几次被赫尔姆特派来的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人骚扰。他是受到了那些跨国公司的压力才那样做的。事实上,我发现,大多数调查人员是为地球上的阿莫斯科或好极公司效力的,而不是像他们告诉我的那样为联邦调查局工作。那些跨国公司大都涉及了电梯工程和大崖坡上的矿场开采。现在,他们到处都配备了自己的安全人员,成立这支所谓的由调查人员组成的巡逻队伍。就在大尘暴结束之前,有些调查人员试图指控我对发生在安达尔山的谋杀案负责。是的,是他们干的!那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虽然我不能绝对证明是他们干的,但我看到过他们当中有两人在现场工作。我认为也是他们杀死了那个人,目的只是想让我陷入麻烦,从而为他们的行为扫清障碍。”
  “你应该把这些情况告诉赫尔姆特,”娜佳说,“如果我们结成联合阵线,坚持要求把这些人遣回地球,我想他不会拒绝我们的。”
  “我不知道赫尔姆特到底有多大的实权,”约翰说,“但确实值得一试。我想把这些人驱逐出这个星球,特别是这两个人。我己从森泽尼那安全机构那里得到情报,在我之前,他们去了医疗诊所,检查了做清扫工作的机器人。这样看来,不利于他们的情况和证据越来越多。”
  别的一些人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可以看得出,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对一些联合国火星事务署的成员厌烦了——如阿卡迪、弗拉得、尤苏拉,甚至萨克斯——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认为有必要把调查人员驱逐出这一星球。“特别是那两个人最好驱逐出去。”玛娅怒气冲冲地说。
  萨克斯只管敲他的微型通讯器,接通了赫尔姆特的电话,他把这里的一些情况告诉赫尔姆特。周围的愤怒人群不时地向前拥。弗拉得大声宣布:“如果你不对此作出反应的话,我们将把此事在地球新闻界张扬出去。”
  赫尔姆特皱皱眉,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会对这件事进行调查的,而那些你们特别不满的调查人员肯定会被更换回去的。”
  “在他们离开之前再检查一下他们的DNA”约翰说,“在安达尔山杀害那个人的凶手一定在他们当中。”
  “我们会检查的。”赫尔姆特慢腾腾地说。
  萨克斯切断了通话。约翰再次环顾周围的朋友们,说道:“好了,但是,如果想要达到我们所期望的变化,仅仅打了电话给赫尔姆特是不够的。如果想让这一条约万无一失,我们应该再次联合起来,就一系列广泛的问题采取一致行动,这个时刻已经来临。这只是最起码的步骤,只是个开端。我们应该成立一个巩固的政治单位,无论我们可能有什么分歧。”
  “我们做什么都无关紧要,萨克斯委婉地说,但他立即遭到叱责。
  “当然有关系啦!”约翰大声喊道。
  萨克斯只好摇摇头,其余的人都在倾听约翰讲话,其中大多数人如阿卡迪、安、玛娅、弗拉得似乎都同意他的看法,尽管他们都从各自不同的角度看问题。约翰从这些人的神情上可以领会到,这个计划是可以完成的。只有广子一人,他琢磨不透;她的神情漠然,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她过去也常以这种态度对待约翰,这些状况突然令约翰感到失落、困惑,内心深处感到痛楚。他恼火了。
  他站起身,向外挥了挥手。已近黄昏,这颗星球如一个硕大的弯曲的盘子被无数条带有纹理的阴影点缀得光怪陆离。“广子,我能与你单独谈谈吗?就片刻工夫,顺着这里朝下面一个帐篷里面去,我就问两三个问题,然后我们立即回来。”
  别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广子最终点了点头。她走在约翰前面。径直朝通往下一个帐篷的通道走去。
  他们站在帐篷新月形结构的顶尖处。上面的朋友们正注视着他们,而下面的人不时地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目光。大部分帐篷都空了,人们有意留下空隙以表示对首批百人隐私的尊重。
  “对于辨别哪些人是阴谋破坏者你有什么建议吗?”广子首先开口问道。
  “你可以从一位名叫凯西的人着手,”约翰说,“那是你我的混合物。”
  她不愿正视他那注视的目光。
  约翰有点温怒,身子倾向她问道:“我认为这些孩子都出自这首批百人当中的每一位男子,对吗?”
  广子朝他点点头,轻轻地耸耸肩:“我们采集了每位男人提供的精子样品,这个群体中所有女性都是母亲,而所有男性都是父亲。”
  “不经我们允许,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约翰问道:“让我们的孩子逃离并躲藏起来而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广子平静地回敬了他一眼:“我们可以想像得出,将来火星上的生活可能会变得怎么样。我们早就预见到,它是不会朝那个方向发展的。过去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可以证明我们是对的。所以我就想,我们应该建立我们自己的生活——”
  “但是你看不出这是多么自私吗?我们都有幻想,我们都希望我们的生活有所不同,我们大家也一直在为之奋斗。而这期间,你却远走高飞,不知躲在什么角落里为你那一小撮人营造一块狭小的天地。我的意思是,我们本来可以得到你的帮助1我想要经常与你倾心交谈!况且我们之间还有孩子——一个溶有你我血液的孩子,可你在这二十年当中都没跟我交谈过。”
  “我并不是有意想自私,”广子慢慢地说,“我们只是想作番尝试,通过试验来显示我们怎样才能在这里生活下来。约翰.布恩,当你谈论到一种不同的生活时,就得有人把你的设想展示出来,有人必须过这种生活。”
  “但是,如果你们在暗地里干,谁也看不到!”
  “我们从未打算一直隐蔽下去,但形势变得越来越糟,所以我们就避开了。但毕竟我们现在都在这里,当需要我们的时候,当我们能提供帮助的时候,我们会再次出现的。”
  “每天都需要你!”约翰直截了当地说,“这就是社会生活的运作方式。广子,你犯了错误,因为在你隐蔽期间,火星保留原貌的机会已经没有了。而许多人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加快火星的变化,包括首批百人中的一些人。你做了什么工作来阻止他们?”
  广子没说什么。约翰继续说道;“我猜想你在暗地里给过萨克斯帮助。我看到了你写给他的一张便条。但是,那又是一件我所反对的事——帮助我们其中的一些人而不帮助另一些人。”
  “我们大家都是那样做的。”广子说,但她看上去有点不舒服。
  “你在你的殖民地里做过老年医学治疗吗?”
  “做过”
  “那么你从萨克斯那里得到了程序?”
  “是的。”
  “你们的这些孩子知道他们的父母吗?”
  “知道”
  约翰摇摇头,似乎便加愤怒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些荒唐的事……。”
  “我们不奢望得到你的信任。”
  “显然你们不需要。但是,你盗用我们的基因,在我们不知晓或者没有经过我们同意的情况下复制我们的孩子,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在抚养他们的过程中,没有我们的参与,没有我们参与他们的成长,你难道也不担心有什么不好吗?”
  她耸耸肩说:“你如果想要的话,你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嘛。至于这些问题,就算了吧。二十年前,你们有谁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不,这个念头从未在你们脑海中滋生过。”
  “我们都已老了!”
  “我们并不老,我们只是选择了逃避,刻意去忽视它。你心里清楚,你自己是怎么故意避免告诉人们真相的,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你对晚生了解甚少,但我们需要孩子,所以我们暗中学了这种技术。当你看到最后的成果时,一你会发现,这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我想你会感谢我们的。你失去了什么?这些孩子是我们的,但与你们还有基因联系,从现在起,他们也将为你们而存在,这是一份出乎意料的礼物,一份非同寻常的礼物!”她的脸上漾起蒙娜丽莎般的微笑,随即又消失了。
  又是生命礼物的构想,约翰极力不去想它。“好了,”最后他开口道,“我想,对这个问题我们还需要用很多时间来谈论。”
  黄昏的薄暮把他们底下的大气变成了深紫色的条纹,像一条天鹅绒饰边镶在早己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缀满星星的黑色巨碗的边沿上。在下面的帐篷里,大家在苏菲派教徒的带动下唱着歌;“Harmakhis,Mangala,Nirgal,Auqakuh”这样一轮又一轮地进行着,还添加一些别的的表示火星的优美符号,直到每个帐篷里都充满了歌声,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尽情歌唱,苏菲派教徒又开始新一轮旋转,一小群人跳起舞来,穿行、旋转于人群之中。
  “至少现在你还会同我联系的,是吗?”约翰急切地问道,“你会同我联系吗?”
  “会的。”
  他们开始朝着上面的帐篷往回走,上面张望的人们也开始离开这里去参加这个大聚会,加入到欢庆的人群当中。约翰不紧不慢地加人到苏菲派教徒之中,试着表演在他们的台地上,从他们那里学到的旋转舞蹈。人们欢呼起来,当他失去控制旋进观众当中时,他们就会抓住他。他摔了一跤,被一个蓄着拉斯塔法里发髻的脸庞瘦削的男子扶了起来,他就是那天半夜到他火星车里拜访他的那几个人中领头的。“郊狼!”约翰喊道。
  “是我,”这人答道,他的声音让约翰感到脊椎有如电流流过一般,“但是,没理由如此吃惊。”
  他递给约翰一个酒瓶。约翰迟疑了一下,接过酒喝下一口。好运总是恩宠勇敢的人,他暗想。嗯,显然是龙舌兰酒。“你是郊狼!”他的喊叫声盖过了镁鼓乐队击响的乐音。
  这人大咧着嘴笑起来,又一次点点头,接回酒瓶,自己喝了起来。
  “凯西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他不喜欢流星,”说完后友好地拍了拍约翰的肩膀,随即离开,走进那旋动的人群中,还回头看了看,大叫一声:“祝你玩得开心!”
  约翰看着他消失在人群当中,感觉到喝下去的龙舌兰酒开始在胃里灼烧。苏菲派教徒、广子,现在还有郊狼都如愿以偿地聚到了一起。他看见了玛娅,赶紧朝她走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们穿过一顶顶帐篷和中间用来联接的通道。他们经过时,人们都向他们敬酒。帐篷地板在脚下不停地上下晃动着。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十九章

  倒计时还剩两分钟,很多人都来到上一层的帐篷里,接着紧靠在朝南的透明圆弧形墙上。这颗冰小行星在单一轨道上可能会燃烧起来,它的进人角度非常陡峭。一个相当于火卫一四分之一大的物体会被燃烧成蒸汽,当蒸汽变得更热时,就转变成氧和氢气分子。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一分钟的事情、没有谁能确保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情况发生。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有些人仍在合着旋律唱着那支名字的歌。最后的倒计时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到了最后十秒,所有的人都异日同声地扯着嗓门喊着这一串倒数的连续数字。他们一喊出“零”便屏住呼吸,但什么也没发生。一个白色的球体拖着一个燃烧着白色火焰的扇状物。燃烧着的冰,在黑色的夜空中划出一条白带,急速地向低空飞来,低到比他们所在的奥林匹斯山高不出多少,低得他们能看得见白色的厚块从尾部爆烈出来,像大团的火花四散纷飞。
  于是,这个火球在半空中破裂成一块块碎片,一整块白热的火焰在东方坠落,像大型的铅弹爆炸似的四射开来,所有的星星突然一下子晃动起来——这是第一次音爆,震动了这些帐篷和这些观看的人;紧接着又是一次音爆,大块的泛着磷光的物体在下落的过程中又被弹了回来,然后消失在东南方的地平线上。那条宛如喷火龙似的尾巴随着那些物体进入了火星,接着又消失了。天一下子暗下来,头顶上的夜空像平时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那些星星还在不停地闪烁着。
  尽管对这一切早有所预料,整个过程也只不过三四分钟,但是,参加庆祝的人目睹这一壮观景象时,大都寂静无声。但许多人看到火球爆裂的情景都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就仿佛是在观看烟花表演。然后两次声震的冲击更让他们惊呼不己、现在,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人们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在看到这样的奇观之后,你又能做什么呢?
  此时,广子正穿过一顶顶帐篷朝着约翰、玛娅、娜佳和阿卡迪站的位置走去。她边走边单调地吟唱着,声音虽轻但却传遍每一座她经过的帐篷:“AI-Qahira,Ares,Auqakuh,Bahram,Harmakhis,Hrad,HuoHsing,Kasei,Ma’adim,Maja,Mamers,Mangala,Mawrth,Nirgal,Shalbatanu,SimudandTiu。”她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约翰面前,拉起他的右手,举得高高的,突然叫道:“约翰·布恩!约翰·布恩!”  随即大家全都欢呼叫喊着:“布恩!布恩!布恩!”有的人则喊着:“火星!火星!火星!”
  约翰的脸像刚才的流星一样闪闪发光。他大惊失色,仿佛流星的一个碎片“砰”的一声击中了他的头。他的老朋友们正对着他发笑;阿卡迪大喊着“讲话!”他想像得出那是美国回音。“讲话!讲话!讲……话!”
  大家也都跟着起哄。过了一会,喧闹声减弱了许多,他们都充满期待地注视着他。看到约翰那倦怠的脸满是惊讶之色,人群里荡漾起欢快的笑声。广子放开他的手,约翰不知所措地举起另一只手,随后双手都掌心朝外地举过头顶。
  “朋友们,我能说些什么呢?”他说道,“事实便是一切,无法用言辞形容。不用言语表达才是言语所要求达到的效果。”
  但此时,他体内的血液在肾上腺素、龙舌兰酒、阿米珍多夫药和喜悦的共同作用下沸腾起来。像往常一样,他的话不由自主地从口中滑出来。“看,”他说道,“我们在火星上,”(笑声)“这是我们的天资使然,也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伟大礼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全力以赴地拼搏,使这颗星球永远存在下去的原因。就像在生态经济学中那样,你从这个系统中获得的必须品,又给这个系统东西使之保持平衡。平衡或超过平衡从而创造那种抗嫡性的冲击,赋予所有创造性的生命以特征,特别是要赋予那个通向新世界的过程中的这一步以特征。这个地方既非大自然,也无文化根源,但我们必须把它从一个行星转变为一个世界、一个家。我们大家都知道,不同的人来到这里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因,也知道那些把我们送到这里的人有不同的意图。我们将会看到这些不同的原因所引起的冲突。在地平线上正酝酿着一场场风暴,一些灾难性的流星将会无声无息地撞下来,而不像刚才白色的冰流星那样燃烧着从我们的头顶上一掠而过!”(欢呼声)“它可能会变得很难看,在某一时期它将变得丑陋不堪。所以我们必须记住,因为这些流星的撞击而使大气变厚,给帐篷外的有毒浓雾增加灵丹妙药般的氧气。即将来临的人类冲突就是这样,把我们社会基础上的永冻层融化,把僵死的体制、习俗都融化掉,给我们留下创造的必要性,即创立一种纯粹是火星化的社会秩序的迫切性。我们自己的普西芬尼现在已经从永久冻土层里回来了,她将宣布这个新的春天的开始!”(欢呼声)“我现在明白了,我过去常说,我们创立新生活秩序得从头做起,但通过最近几年的游历加上与你们的相会,我发现,我原来的说法是错误的。我说过它不像我们一无所有时被迫在真空中变戏法的变出如神话般的东西——或许你们会说,我们有基因,也就是弗拉得所说的我们的文化基因。因此,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当然是一项基因工程,我们有文化的DNA部分,它是由历史创造、为历史所打破又被历史融合的文化的核心。我们可以从基因库中挑选出最好的基因,进行修整后放在一起,用瑞士人制定他们宪法的办法,或者用苏菲教派信徒表达他们的崇拜的方法,或者用冥河小组最近快速培植地衣的方法,将基因编织起来。到处都可以学到点点滴滴的方法,只要合适都可以加以利用。记住这七代人的规则,回顾前面七代人和展望后七代人,如果你们问我的话,就是七乘七,因为我们现在所谈论的生活将延续到今后的岁月。我不知道我们将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利他主义和自私自利已经同时瓦解。我们的孩子的生活和我们孩子的孩子以及子子孙孙的生活仍然是,始终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我们必须行动起来,给予他们我们被赋予的同样多的机会,最好给他们更多的机会,用更加巧妙的方式开辟太阳能的渠道,改变这个小块地方的宇宙流中的熵的流动方向。我知道,那个促使我们的生命来到这里的条约很快就要进行修正了。到那时,这个条约也只是很一般的方式,但我们必须记住那种水平,因为将要出现的不仅仅是一项条约而更是一种宪法性的议会,因为我们正在涉及我们这里的社会组织的基因组。你可以这样做,但不能那样做;你可以享有什么同时又付出什么。我们一直是按照这个空寂的土地创立出一套规则生活的。南极条约是那样脆弱那样地理想化。它规定,那个寒冷的大陆不能被侵扰,这项规定很长时间得到了遵守,事实上直到过去十年才被打破。南极所发生的事也正是这里正在开始发生的事的先兆。损害那套规则的行为已经开始了,就像寄生虫滋生在它的基础生物体的边缘上“样,因为这套替代性规则就是那些国家及其走狗们传统的寄生性贪婪的表现。这个我们称之为跨国界世界秩序的体制就是封建制度的产物,是一套反生态的规则,它不产生效用,只是使一些流动性的国际精英分子变得富裕,同时使别的人贫困化,因此理所当然,这些所谓的富裕精英实际上也是贫穷的。因为他们脱离了真正的人类劳动,因而也就没有真正的人类成果。确切地说,就是寄生虫;然而,作为寄生虫,他们控制了一切,因此也非常有权力。他们从他们合法的的领受人即七代人那里榨取了人类的劳动成果,在依靠他们生活的同时,增强可以约束的权力以巩固他们的地位!”(欢呼)
  “因此,在这一点上,这是民主与资本主义的对抗。朋友们,我们正站在人类世界的最前沿,也许,我们的位置比任何别的人更有利于看清这一点,更有利于进行这场全球性的战斗。这是一块荒芜的土地,这里的资源也是稀少的,不可再生的,我们将被卷入到这场战斗中去,我们无法选择,我们只有成为这场战斗的一部分。我们是其战利品,我们的命运与人类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息息相关。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关头。为了共同的利益,为了火星,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地球的整个人类以及未来的七代人,我们必须团结起来、这场战斗将是艰巨的、漫长的。我们越强大,我们的机会就越好。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空中燃烧的流星,把生命的基质注入到我们的世界的时候,我那么高兴的原因。我们这个聚会是代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代表大会,是我所喜欢的代表大会。但是,你们看,我想镁鼓乐队已经准备好了演奏,是吗?”(同意的呼喊声)“那么你们这些朋友为什么不敲打起来?我们将跳到黎明。明天,我们就要顶着风各奔东西,将要沿着这座大山的各个侧面四散离开,把这份厚礼带到每个地方。”
  疯狂的欢呼.镁鼓乐队把他们带入到噼哩啪啦、断断续续的狂欢之中,人群再次涌动起来。
  他们整晚都在欢庆。约翰在这期间从一个帐篷逛到另一个帐篷,与人们握手、拥抱。“谢谢,谢谢,谢谢。我知道,我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只不过是这里所用的俗话。”他的老朋友们冲着他笑。
  萨克斯啜饮着咖啡,显得极度放松。他对约翰说:“你这是各种学说的大杂烩?很有意思,表达得非常好。”说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玛娅吻了吻他,弗拉得、尤苏拉和娜佳都吻了吻他。
  阿卡迪大声喊叫着,举着他在空中旋转,用他那毛茸茸的嘴吻他的两颊,不停地喊着:“嗨,约翰,能请你再说一遍吗?你让我惊奇,约翰,你总是让我感到惊奇!”广子窃笑着,迈克尔、伊万都在她身边,也对他露齿一笑……
  迈克尔说:“我想这是马斯洛所称的‘高峰经历’的意思。”
  伊万哼哼着用肘碰了他一下,而广子伸出手用手指在约翰的手臂上碰了一下,仿佛传递一种激励的信息,传递一种力量,一种礼物。

  第二天,他们各自打点行装,把聚会时残余的东西包裹起来,拆卸了帐篷,离开了石板台地。这块台地就像一根景泰蓝项链围挂在这座古老的黑乎乎的火山一侧。
  他们与飞艇上的人告别,飞艇就像气球挣脱了小孩的拳头沿着斜坡飘下去,那架与隐蔽殖民地颜色相同的沙色飞艇很快就看不清了。
  约翰同玛娅钻进他的火星车,与众人道别。当他们环绕奥林匹斯山边缘行驶时,与阿卡迪和娜佳、安和西蒙以及他们的儿子彼得乘坐的火星车会合一处,形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旅行车队。
  在谈话中,约翰说:“我们需要与赫尔姆特谈谈,要让联合国总体上接受我们作为当地居民代言人的要求。我们需要向联合国递交一份修改的条约草案。大约在Ls=9g的时候,我计划去参加为东泰沙斯新落成的帐篷城举行的一个落成仪式。赫尔姆特估计会在那儿,或许我们能在那儿碰头?”
  只有几个人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们是被任命为其余人的代表的,所以计划就被通过了。之后,他们讨论条约草案的内容细节。同时,征求所有旅行队和飞艇的意见。
  第二天,他们沿着北部大崖坡来到一个陡峭的斜坡上。在崖坡的坡脚下,人们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散开了。
  “那真是了不起的聚会!”约翰说。
  约翰通过无线电依次对每个人说,“下次聚会再见。”
  苏菲派教徒开着车颠簸着离开。他们从窗子里向外招着手,对着无线电也说再见。
  约翰听出了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在大风暴中跳舞之后,她在卫生间里照顾过他。
  当他对着他们的大篷车挥手的时候,她在无线电里说:
  “不管是此世界还是彼世界,
  你的爱将引导我们走向理想的彼岸。”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六部 别无选择 第一章

  有些错误你永远别想纠正过来。
  安·克雷波恩坐在迈克尔火星车的后部伸开手脚占了三个座位,感觉到轮子在岩石上一升一降。她的错误首先是上火星来,接着爱上了这块土地,爱上了这个人人恨不得毁之而后快的地方。
  火星车外面的这颗星球,正在无休无止地被改变着。车内,主车室被落地窗映照着,透过窗子从火星车石屋顶的防护罩下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物。崎岖不平的砾石路上,散乱的崩石时时挡着道。他们正奔波在诺科提斯公路上,但路上已有许多崩落的石头。迈克尔也不想费力去绕过石阵,任凭车子在石堆上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颠簸着前进,撞着大石头时,他们全都朝前拱一下。
  “对不起,”迈克尔说,“我们不得不尽快离开仓得利尔。”
  “仓得利尔?”
  “就是诺科提斯迷宫。”
  这是最初的名字,安知道是地球地质学家们在凝视“水手”号探测器发回照片时起的名字,但她没有说出来,她一点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迈尔克接着说话。他声音低低的,好像是在跟某人谈话,用的是那种安慰人的语气:“有好几个地方,如果这条路断了就不能把车开下来,横穿的斜坡从这道崖壁伸到那道崖壁,还有巨大砾石横在旷野上,诸如此类的麻烦事。一旦进入水手谷,就万事大吉了,那里的路四通八达。”
  “这些车厢里的物料供应足以保证我们开出整个峡谷鸣?”萨克斯问。
  “不够,尽管如此,我们在这一带窖藏了一些食品和燃料。”显而易见,这些大峡谷过去一直是隐蔽殖民地的主要交通走廊的一部分:官方的峡谷公路给他们造成了一些麻烦,因为那条路切断了他们的许多路线。
  安坐在角落里像其余人一样专心地听迈克尔讲话;她禁不住对隐蔽殖民地产生了好奇心。他们对峡谷的利用简直是别出心栽。亿万颗砾石从悬崖中突显出来,犬牙交错,在成堆成堆的砾石中火星车看起来就像是其中的一颗。这些车的车顶其实都是砾石做的,只不过中间楼空了。强绝缘层使得岩石顶热不起来,也就没有红外辐射信号,尤其是这里仍散乱着相当多的萨克斯风力机,搅乱了整体风景。火星车下部也是绝缘的,所以不会留下一道显示其经过的“蜗牛”印。肼燃料发动机产生的热量温暖生活间,余下的热量都被引进弯曲管以备后用:如果运行过程中产生的热量过多,弯曲管就会被扔进车底下挖的洞里,用混合了液氧的冻土埋起来。当热管上的地面热起来时,火星车早已无影无踪。于是,他们也就没有留下热信号,也从不用无线电,只在夜间行驶,白天则窝在砾石堆里。“即使他们对比白天的照片,发现我们是这个地区什么新的东西,也会认为我们不过是隔夜从悬崖上掉下来的一千颗石头中的一颗石头。自从启动火星地球化工程以来,加剧了大量的浪费,因为火星在冻结,在融化,白天黑夜每几分钟就有东西掉下来。”
  “那就是说他们别想发现我们。”萨克斯惊讶地说。
  “对,没有可视信号,没有电子信号,没有热信号。”
  “隐形火星车。”弗兰克在另一节车厢里用内部通讯对讲机说,接着就粗声粗气地笑起来。
  “正是。现在,这里真正的危险就是掩护我们的崩石。”仪表盘上的红灯灭了。迈克尔笑着说:“我们进展顺利,必须停车埋一个弯曲管了。”
  “挖一个洞要费很长时间吗?”萨克斯问。
  “有一个洞已经挖好,如果我们能找到的话。不过还有四公里路,我想还是我们来挖吧。”
  “你在这里完全安排了一个系统嘛!”
  “嗯,现在我们已经在地下生活了十四年,我们指的是火星历十四年。热处理工程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
  “假设你有永久居住屋,那么你怎么进行热水处理呢?”
  “我们通过管道把热量输送到冻土层深处,将融化的冰作水用,或者把热量用管道输送到伪装成你们的小型风力机加热器的通风口,还有其它的方法。”
  “那些都不是好主意,”萨克斯说。弗兰克在另一节车厢内笑他。晚了三十年才有这样的认识,如果安要说话,她就会这样说。
  “不,是极妙的主意!”迈克尔说,“到现在为止,他们肯定给大气层增加了数百万千卡卡路里的热量。”
  “从这里到任何一个超深钻洞大约都要一个小时。”萨克斯轻描淡写地说。
  他和迈克尔开始讨论火星地球化工程。安让他们的逐渐陷入言语障碍;这样做起来惊人的容易。这些日子里,谈话简直对她无任何意义,她非得竭力去理解。远离谈话从而得到解脱,感受火星在她的身子下面蹦蹦跳跳、乱成一团。他们小停片刻,迅速埋下一个供热弯曲管。当他们再次启动车子时,路变得平坦起来。现在已进入了迷魂阵;如果在正常的火星车里,她就会透过车顶的天窗观赏陡峭的峡谷谷壁。断裂谷因下陷而增大。很久以前,这里的地里面曾有过冰,大概现在全都下移到诺科提斯底部的开普敦蓄水层了。
  安想起了彼得,无望地耸了一下肩。一个人不能预卜先知,但恐怖正折磨着她。西蒙偷偷地瞅了她一眼,她脸上明显带着忧虑之色。突然,她恨他那种死板的忠诚,厌恶那种坚贞不渝的爱。她不想任何人那样过分地关爱她,那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一种强加给她的负担。
  黎明,他们停住车子,两部砾石火星车停在一堆看起来十分相似的砾石边上。他们成天拥坐在车厢里,沉闷地用水泡或用微波炉做饭吃,还想找到电视或收音机。除了偶尔冒出一些语言和密码外,没什么话讲。那些废话简直就是一个乙太废料场,累积起来就是支离破碎、没有逻辑联系的乱糟糟一团浆糊。静电一阵刺耳的声响仿佛显示着电磁脉冲。但火星车内的电子设备都僵硬了,迈克尔说。他坐在椅子上像在沉思。安想,迈克尔找到了新的安慰,仿佛他习惯了在躲躲藏藏中打发时光。他的伙伴,就是驾另一部车的年轻人,名叫凯西。凯西的声音里仿佛永远有种与你意见相左的冷酷语气,哼,他们活该。下午,迈克尔告诉萨克斯和弗兰克他们的位置。他在屏幕上敲出地形图。他们穿过诺科提斯的路线是一条从西南至东北的线路,要沿着迷宫最大的峡谷中的一个走。从那里开始,朝东方向呈Z形曲折前进,顺着陡坡往下冲,一直到位于诺科提斯与埃斯大裂谷和蒂索诺姆大峡谷源头之间的辽阔地带。迈克尔把这个地带叫开普敦断层。这是块杂乱无序的地带,跨过这个地带往下就进入了埃斯大裂谷。到了这里,迈尔克不会感觉舒服,因为这里没有潜行路,他说这个地区根本是过不去的。“如果他们推测到我们由这条路去开罗,他们就有可能炸毁这个路线。”他们在头天夜里走了将近五百公里,几乎是整个诺科提斯的长度。再经过一个晚上的顺利前进,就会进入埃斯裂谷,就不要完全依赖一条单一的路线。
  天很黑,空气里弥漫着厚厚的褐色尘埃。毫无疑问,又要来一场尘暴。温度骤降。萨克斯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声称尘暴将袭卷整个星球,他大吃一惊。迈克尔却高兴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在白天也能走了,这就缩短了一半的行程时间。“白天能走太好了,自从上次大尘暴以来我从未这样做过。”
  于是,他和凯西夜以继日地开车,实行轮班制——每人开三小时车,再休息半小时。一天后,他们越过开普敦断层,进入绝壁高耸的埃斯裂谷,迈克尔总算松了口气。埃斯谷是水手谷系中所有峡谷最窄的一个。在开普敦断层分开的地方仅有两点五公里宽,将西奈平原与泰坦尼亚山脉隔开。准确地说,这条峡谷是两处高原之间一条幽深的裂缝,侧壁足足有三千米高,有一条又长又窄的巨大裂口,但他们透过尘上中的空气气泡只能看见峭壁一晃而过。他们沿着一条虽然平但却岩石遍布的路线继续前进,在漫长、朦胧的一天里走了不少的路。车内十分安静,人们把无线电调小以减少天电的干扰,从置放于高过窗户的摄像机镜头往外看,漫天尘上噼噼剥剥地从身边掠过,他们好像呆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看起来,是在横着打转。车很难开,西蒙和萨克斯替换迈克尔和凯西轮流开车,按他们所指的路线前进。安依然一言不发,也没人叫她开车。萨克斯一边开车,一边用一只眼睛盯着那个人工智能屏幕,它向他提供大气数据。安在车的那头就判断出,人工智能屏幕显示火卫一的冲击正使大气层大大增厚,向外扩张增加了近5o毫巴之多,这个量是非常大的。那个新撞出的陨石坑还在向大气释放气态物质。萨克斯注意到这个变化,脸上浮现出一种严肃而满足的神情,对随之而来的死亡和毁灭毫不在意,有点视死如归之感。他注意到她愤怒的目光便说:“我想,这有点像诺亚时代。”他刚要再补充说什么,西蒙使眼色阻止了他,他赶忙换了个话题。
  在另一部车里,玛娅和弗兰克无聊地打发着时间,或是通电话,询问迈克尔有关隐蔽殖民地的问题,或是与萨克斯讨论正在出现的生理变化,或者推测战争的结局。没完没了地将所有的话翻来覆去地讲,尽量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他们讲了又讲,说了又说。安暗想:恐怕既使在上帝最后审判日时,当所有的生者和死者都一起蹒跚地走过来的时候,玛娅和弗兰克还是要讲话,因为他们就是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二章

  第三个晚上过去了,两部车沿着埃斯谷较低的那一段来到了一个断开这条峡谷的狭长的鳍状山崖旁。他们沿着水手谷官方公路朝南边岔路开去。临近拂晓时,他们看见了头顶上飘浮的云彩,曙光比前些天要淡些,这足以让他们隐蔽。他们在紧靠峡谷南壁脚下砾石堆中停下来,聚在领路车里等着白日将尽。
  在这里,他们可以极目远眺,看见宽广的莫拉斯大峡谷,那是所有峡谷中最大的。与莫拉斯平滑的红色谷底相比,埃斯峡谷的岩石显得粗糙且略呈黑色。在安看来,这两条峡谷可能是远古地层板块运动的岩石构成的,曾经相互错开,现在却永远并行了。
  他们坐着苦等了一天,正好彻底地讨论问题。不过他们精神紧张,疲惫不堪,头发油腻腻、没有梳理而乱七八糟,脸上被无孔不入的尘暴红色微粒弄得污秽不堪。夭空有时乌云密布,有时薄雾飘渺,有时突然一块块地豁然开朗。
  半下午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火星车在减震器上不住地摇晃。他们大吃一惊,都跳起来看屏幕,火星车尾部的摄像机镜头向后对着埃斯谷。突然,萨克斯敲了敲屏幕,让它显示清楚。“霜冻,”他说,“奇怪……”
  摄像机显示,霜气渐渐浓了,正向下面的峡谷袭来。幸好,公路是在埃斯峡谷南面分叉的主谷底上方的阶地之上。随着一声巨响,火星车受到震撼,那个主谷底就被一堵矮墙般的黑水和脏兮兮的白色糊状物所吞没。那是不可抗拒的冰块、纷纷滚落的岩石、泡沫、污泥和水。污泥浊水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峡谷中央,雷鸣般的巨响震耳欲聋,即使在车里面也无法听到谈话声,车子也被震得不断颤抖。
  在台地下面,峡谷谷底本身大概有十五公里宽。几分钟后洪水就淹没了这片区域,很快就顺着一面长长的斜坡向上涨,这面斜坡就是从他们脚下的悬崖延伸出去的。洪水被这道悬崖挡住时表面平静得像一方地水,像凝结的固体。大块大块乌七八糟的冰,平静得让人奇怪。现在,人们能够听见自己的喊声混杂在僻啪声、轰鸣声和无处不在的呼啸声中,但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窗外,或是看着屏幕,一个个目瞪口呆。霜雾从洪水表面升腾而起,逐渐淡化成薄薄的雾。然而,还不到十五分钟,冰湖从低处溃决,伴随着岩石崩裂的爆炸似的巨响,涌出一股冒着水汽的黑水凶猛地将堤坝冲垮,洪水再次向峡谷低处倾泄而下,浪头高过了他们的视线,沿着埃斯大斜坡涌入了莫拉斯大裂谷。
  如今,一条新生的河流沿着水手谷一泻而下,这是一条雾气缭绕、冰块漂浮、洪水泛滥的宽阔河流。安曾看过北方发大水的录相,但从未亲身经历,亲眼目睹。在这儿,一切都活生生地出现了,人们却几乎不能领会,山水自己开始诉说。刚刚开始的咆哮声撕扯着空气,就像是某种重低音撕裂着整个世界的结构,震撼着他们的心。这也是可以看得见的浑饨世界,是一四毫无意义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使得她不能静下心来,分不清远与近,分不清直与横,分不清动与静,分不清亮与暗。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通过感觉去认识事物的能力,她得费很大的劲才能明白车内同伴们的意思。她不敢肯定这是否是她的听觉出了毛病。她不忍看萨克斯,但她至少明白一点,他正尽力掩饰。他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显得很兴奋、那外表死一般的平静之下总是掩藏着一种易动感情的天性,她始终清楚这一点。
  现在,他的脸胀得红红的像是发烧了,他始终未与她的目光相碰,他知道她是清楚他的感受的。对于他这种装作无能为力去面对她的行为,她嗤之以鼻,尽管确实出现过对她的某种关照,但一路上他始终远离她,一直埋头忙着看屏幕——实际上他从未从火星车低窗那里向外用自己的眼睛看那洪水。迈克尔敦促他看外面时,他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摄像机视角更好。从屏幕上观察第一次洪水出现后半小时,他坐到人工智能系统屏幕前想计算一下这次洪水对于他的项目意味着什么。水涌人埃斯谷,冻结,破裂,再向下游而去,当然是冲入莫拉斯谷。不知是否有足够的水可以流入科婆拉提斯,然后再继续向下游推进,进入开普里和曙光女神谷,再流入奥勒姆浑沌世界。从表面上看,这似乎不大可能,但开普敦蓄水层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蓄水层。水平谷很可能是早期同一个蓄水层喷发形成的,而泰沙斯隆起从未停止过向外释放气态物质……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火星车地板上,瞪大眼睛看着洪水,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她脑子里试着计算它的流量,把这当作能够更好地集中精力考虑所观察的事物并将那威胁着要吞灭她的毫无意义的怪念头驱赶掉的一种办法。她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计算流量、欣赏风景、观看洪水三者本身那妙不可言之处。这一切早在火星上发生过,至少几十亿年前,也许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这里到处都留下了大洪灾后的痕迹。洪水冲刷后形成的梯形河滩、陡峭的岛屿、河床以及瘠地……那是相当漫长的过程,经过了二十亿年……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去想、去看。离她最近的洪水水头在一千米之外、两百米以下的地方。埃斯北面的谷壁约在十五公里之外,洪水毫不留情地向那儿蔓延过去。从像巨大的保龄球一样顺流滚滚而下的巨石可以判断出,洪水可能有十米深。滚落的岩石将冰击得粉碎,随之留下雾气腾腾的冰隙。在开阔地带洪水以大约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向前推进,那么
  (她把这个数字打入她的微型通讯器)就是大约每小时四百五十万立方米的流量,也就是约有一百个亚马逊河流经那里,但流得不规则,冻结,又溃决,不停歇地构筑起一系列堤坝,然后又崩溃。整个水汽镣绕的湖水顺势而下,倾泻在任何它们遇到的河流和山坡上,将泥士冲刷到基岩上,然后再将基岩卷走……躺在火星车的车面上能感觉到那种凶猛的冲击在飞速地摇撼着地面,也撞击着她的颧骨。这样的震撼亿万年来在火星上也未曾感受到过。这也就解释了先前她所看见的但始终不明白的东西:那就是埃斯谷的北壁在移动,悬崖上的岩石崩落,然后坠入峡谷,震撼地面,引起更多的塌陷,掀起更多的巨浪。巨浪在洪水中翻卷着,冲刷着,水越过冰向上游倒流。岩石在水合物的爆炸声中炸裂开来。雾气在尘土弥漫的空中越来越浓。她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峡谷的北面崖壁。
  毫无疑问,南崖壁也将以同样的方式崩溃,尽管从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南崖壁在他们经过的路的右边隐约而现,然后渐渐变小直至看不见,但它一定会崩溃。如果南壁从他们上面垮下来的话,他们必死无疑——那是非常可能的,从她对北壁的观察,这样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五十,虽说有可能那里的情形更糟一些。北壁看起来像被洪水拦腰砍断,而南壁却有一层层的阶地,因此,南壁应该更牢固些。  她向前方看去,在那里,南壁实际上正在倒塌,巨大的石块成堆地滚落下来。崖壁在弥漫于岩堆上的尘云中炸裂,崖石的上部向下滑入刚掀起的尘雾之中,然后就无影无踪。刹那间,大面积物质从尘雾中横向升腾而起,重新出现在眼前,简直一幅奇观!尽管他们是在车内,爆炸声听起来也很刺耳,接着就是长时间缓慢的山体滑坡,滑入水中的岩石击碎了冰块,沉积下来,阻止了下面的水流。瞬间形成的堤坝,阻止了很大的流量,洪水开始上涨。安看着底下断裂处的冰崖层,在嘶嘶地冒着黑色烟水的海洋中拥挤碰撞,正急速上升朝火星车飘过来。如果山体滑坡所形成的堤坝还不被冲垮的话,就会把他们卷入旋涡。安注视着他们前方又长又黑的岩石在涌动,只看得见很小的部分露出水面,但她下面的混着冰雪的烂泥却不断地上升。这是某种竞赛。就像“巨人”的浴缸,一边整桶整桶地加水,一边放水。湖水上涨的速度使得安得提高对洪水流速的估算。她感觉浑身麻木,思维不连贯,并且处于一种奇特的乎静感觉之中,这缘于她对于堤坝在洪水到达他们之前是否溃决的冷漠。同时她也觉得,没有必要在这压倒一切的咆哮、轰鸣声中与别人交流;那是不可能的。她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竟然会因为洪水的上涨而暗自窃喜,洪水会给他们一个干脆的了断。
  但是很快,堤坝消失于脏兮兮的稀泥下,在气势宏伟的坍塌中以席卷一切之势向下游冲去。她亲眼目睹刚形成不久的湖“哗”地降了下去,湖面上的冰块相互挤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碰撞与混合的同时,刺耳的尖叫和隆隆的轰鸣声响彻云霄;所有震耳欲聋的声音,每一个可以听得见的高音都同时咆哮起来。这种声音超过一百分贝,她用手指堵住耳朵。车在上下颠簸着,她可以看到更多的山体从崖上滑落涌向下游。毫无疑问,这都是骤然间汹涌的洪水在下面冲撞、分割造成的。山体滑坡带来的震动造成了进一步的坍塌,看起来像是整个峡谷都将被塌下来的山体所填满。在坍塌的轰鸣声与惊天动地的震撼中,他们的车想要逃过此劫几乎是不可能的。车内的人或是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或是像安那样躺在车板上。由于被轰鸣、怒号声所隔绝,他们的血管里奔流着冰与肾上腺素的可怕的混合液;就连什么都不在乎的安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也是呼吸急促、肌肉紧张。
  能够听见相互的叫喊声了。他们问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漠无表情地面朝窗外,没理睬他们。至少,他们在这一刻似乎可以逃过此难。现在水面上出现的是她所看过的最破碎、最混乱的场面。破碎的冰形成了遍地是狰狞可怖的碎片的平原:湖水的最高点已经漫过了他们所处的阶地,到了离他们仅百米的坡下。那再次露出的湿漉漉的地面在不到二十秒钟的时间里,从铁锈黑变成了灰蒙蒙的白色。火星进入冰冻期。   萨克斯一直呆在他的座椅上,完全沉浸在屏幕上晃动不停的图像里。大量的水被蒸发,或是冻成高耸的冰山。他工作时没同任何人说话。
  水含有大量的盐份和碳酸物质,但最终将成为含有尘土杂质的雪,飘洒到别的什么地方。大气层将变得湿润,因此还将降几次雪,甚至有规律地降雪,降雪和升华循环往复。这样,除了海拔最高的地方,洪水将遍布整个星球。行星的反射率将急剧上升,他们必须想法将其压低,或者可以试着用冥河小组培植的雪藻(但冥河不复存在了,安心里对他说)。白天,黑雪融化,夜里又重新结冰。升华、降雪交替出现。如此一来,他们就可能看到水的壮观景象:溪流汇集、涌动,流向下游,结冰,在岩缝里冻结、膨胀,再次升华。降雪、融化。流走。多数时候,这是个冰川化或泥泞的世界。但不管怎么说,将会出现一个美丽壮观的水的风景图。每一个单一的原始火星上的痕迹将被融化掉,红色火星将不复存在。
  安躺在窗户旁的车板上,泪水从她的脸上涌出来,汇入洪流;先是漫过堤坝似的鼻梁,顺势而下,直到右脸颊、右耳以及整个右脸都湿润起来。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三章

  “这将使得走出峡谷的过程变得复杂起来,”迈克尔带着一丝高卢人的微笑说着,而在另一部车里的弗兰克却在大笑。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这情形看起来想再前进五公里都是不可能的。在他们的正前方,峡谷的大道已经被坍塌的山体所埋葬,完全行不通了,刚落下的岩石撞碎了,摇晃着,洪水从下面冲蚀着它,新斜坡上大量的碎石污泥连续不断地撞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其他人都忙着争论是否应该尝试冲出去。他们不得不大声说话,以使自己的话能在毫无迹象会停歇的洪水咆哮声中让别人听见。娜佳认为从这条斜坡上去等于是自杀,但迈克尔和凯西非常有把握找到一条路。他们经过一整天的徒步侦察,好说歹说说服了娜佳同意一试,其余的人表示只要娜佳同意他们也愿意。次日,在尘暴和洪水雾气的掩护下,他们分坐在两部车里,缓慢地开上滑坡的山体。路面崎岖,因为遍地是碎石、沙石和散乱的砾石。然而,阶地以下与阶地对应的一片区域是相对平整的,这是惟一可能通行的路线,这就如同想找到一条铺得十分粗糙的混凝土路,周围是大石头,不时要经过一些大坑。迈克尔大胆地开着引路车,脸上浮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坚定神情。“孤注一掷的办法,”他兴高采烈地说,“你能想像在正常情况下跑到这条路上来是什么滋味吗?那一定是疯了。”
  “现在就疯了。”娜佳阴郁地说。
  “唉,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能回去,更不能放弃,这是考验人的时刻。”
  “但不管怎么说,女人总是倒霉的。”
  “没有丝毫可能可以回去。埃斯峡谷的上游将被洪水淹没。我想,正因为这个使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些高兴。以前,我们有过如此自由自在地作出选择的时候吗?过去的已过去,关键是现在,现在以及将来。将来就是这片石头,我们现在所处的处境。知道吗?只有在意识到既没退路、也无路可走只能前进时,你才会真正地竭尽全力去争取。”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第二部车被卡在一个石堆坑里了,迈克尔对于前景的乐观态度大打折扣。他们忙了半天,才将前密封门打开,拖出了凯西、玛娅、弗兰克和娜佳。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将卡在坑里的车推出来,他们没有起重机或杠杆。因此,他们只好将车内的物品搬出来放到引路车里去,直至将它完全填满。现在,八个人以及所有物品都在一部车内。他们继续前进。
  过了滑坡的山体后,路好走多了。沿着峡谷的大道进入了莫拉斯裂谷。他们发现,那条路修得距南崖壁较近。因为莫拉斯非常宽阔,洪水有足够的漫延空间,峡谷七拐八弯总会有一条通向北边的路。一切听起来好像空气提取机在密封室外开足马力运行一样,但路就在洪水的上面靠南的地方。洪水正撩开弥漫于大裂谷的如轻纱般的霜雾,霜雾模糊了往北远看的视线。
  在他们到达日内瓦尖坡之前的几个夜晚里,没有遇到更多的困难。日内瓦尖坡从巨大的南壁延伸出来几乎已到达洪水边缘、在这儿,那条正道已被洪水淹没,因此他们没法找一条位置更高的路。对于火星车来说,在岩石遍布的尖坡上行走确实是很困难的。有一次,他们差点冲上了一块突出的圆圆的岩石,玛娅对着迈克尔大喊大叫,埋怨他莽撞。迈克尔、凯西和娜佳穿着火星服走了出去,玛娅接过了方向盘。他们将车推离了岩石,然后走到前面去侦察横越尖坡的路线。
  玛娅开车时,弗兰克和西蒙在一旁帮她识别路障。萨克斯继续观察屏幕,弗兰克不时地打开屏幕,搜索信号,将无线电偶尔接收到的各种讯息联系起来。在日内瓦尖坡的脊背之上,那条被称作“跨峡谷公路”的混凝土路铺得薄得离谱。一登上这条路就离南崖壁很远了,可以接收外部信号。通过信号可以看出,这场尘暴不会最终演变成席卷全球的大尘暴。事实上,这些天来,也仅仅是多云雾而不是尘土凝结。萨克斯宣称,这是大尘暴以来追求尘埃凝固战略的一个相对成功的证明。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反应。弗兰克注意到,空气中有薄雾飘浮,这看起来有助于使收音机微弱的信号清晰起来。萨克斯说,那是随机共鸣:这一现象是反直观的。弗兰克追问萨克斯,希望他能对此作出解释。当他弄明白后,车室里响起了他那怏怏不乐的声音:“也许,所有的移民行为都是随机共鸣,从而增强了革命的微弱信号。”
  “我并不认为这有助于我们将物质世界与社会世界之间作此类比。”萨克斯一本正经地说。
  “闭嘴!萨克斯。你该回到现实中来。”
  弗兰克还在生气,他浑身散发出的火药味就像从洪水中蒸发出来雾气在空气中弥漫。
  他向迈克尔连珠炮似地提着关于隐匿殖民地的问题。他的好奇心一天之内爆发了两三次。安见状,很高兴地想着,在弗兰克第一次遇见她时,她不会是广子那样的。迈克尔平静地回答这些具有挑衅性的问题,而对于充满他眼里的讥讽和愤怒却视而不见。玛娅试图使弗兰克冷静下来,这反倒激起了他的盛怒,但她仍不甘心。对于玛娅的执着以及弗兰克的粗暴拒绝和麻木不仁,安感到十分震惊,大惑不解。玛娅的这一面安以前从未见过。通常,玛娅是她身边最轻浮的人,但现在决不是,特别是在这苦难真正到来的时候,她与从前相比确实判若两人。
  最终他们绕过了日内瓦尖坡,回到了南边峭壁之下的阶地上。向东去的路经常因崖壁滑坡受阻,但他们总能找到地方向左转,绕过滑坡的山体。一切进展顺利。
  很快,他们来到莫拉斯东头。这儿,即使最大的断层也很狭窄。断层下陷几百米,深入到被狭长的高原分隔开的科婆拉提斯的两个平行的峡谷内。距南科婆拉提斯约二百五十米之外就是一个峭壁高耸的死角:北科婆拉提斯在最东面与低谷相连,因此,北科婆拉提斯比较理想。北科婆拉提斯是水手谷系的一个独立分支,迈克尔叫它拉·曼契。像英吉利海峡那样,它在向东延伸时是逐渐变窄的;在经度为六十度的地方,再次变窄并弯进一个大峡谷内——纯粹是高达四千米的峭壁,绝壁夹一豁口,两面相距仅二十五公里。迈克尔称这个大峡谷为多佛门。显而易见,这个大豁口两边的悬崖绝壁稍带白色,或者过去曾是白色。
  于是,他们沿着北科婆拉提斯继续前进。每天,越来越多的峭壁向他们逼过来。洪水几乎填满了整片宽广的峡谷谷底。水流很快,漂浮于水面上的大冰块都摔成了小冰块。这些小冰块被滔天巨浪浪尖抛向空中,又被摔回到激流之中:凶猛发白的水流量大得惊人;好似成百条亚马逊河急速地涌动,在它的水面是一座冰山。峡谷谷底已被撕裂,与谷床分离,就像淌着锈红色血液的无数个脉膊在汹涌澎湃的红色水流中向下游冲去,仿佛整个星球正流血不止即将死亡。
  当他们来到多佛门时,发现峡谷的谷底几乎被洪水完全吞没。他不得不大叫着商讨该怎么办。他们经过的阶地在峡谷的南壁下,不过二千米宽,而且在一分钟一分钟地递减,整个阶地可能会在顷刻间被卷走。玛娅叫嚷着,继续前进是危险的,吵着要撤退。她大喊着说,如果绕过去,开上南科婆拉提上的终端,设法爬到上面的高原上去,那么他们就能开过科婆拉拉斯的那些坑,向奥利姆继续前进。
  迈克尔大叫着要奋力冲过去,在阶地上通过多佛门:“如果我们抓紧时间的话,我们可以过去!我们必须试一试!”玛娅继续反对,他又加重语气补充说:“南科婆拉提斯终端非常陡峻,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物资来维护我们这次行程所超出的时间!我们不能走回头路!”
  洪水那疯狂的咆哮声是他惟一得到的回答。他们坐在车内,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们被咆哮声隔开,好像是远隔千山万水。安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竟暗自希望阶地能从他们身下滑走,或是南崖壁的一部分从上面掉下来砸到他们的头上,这样就能结束这不知所措的境地,结束这可怕的、令人发疯的噪音。
  他们继续往前开。弗兰克、玛娅、西蒙和娜佳站在迈克尔和凯西的后面,看着他们开车。萨克斯坐在屏幕前,像猫一样地伏着,凑得很近地盯着洪灾的那张小图像看。水面平静了片刻,冻结了,爆炸声减弱成了强烈而低沉的轰鸣。
  “这就像超级喜玛拉雅山上的大峡谷,”萨克斯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尽管只有安能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卡拉·干达基大峡谷约有三千米深,是吗?我想达拉基里和安娜瀑那仅相隔四十或五十公里,如果有洪水来灌的话,像……”他想不起任何可以用来与眼前的洪水进行比较的洪水。“不知道那些水怎么漫到泰沙斯隆起那么高的地方,真奇怪。”
  像子弹射击一样噼噼啪啪地爆裂声宣告了又一次汹涌洪水的到来。发白的洪水表面被掀开,翻卷着向下游流去。噪音突然包围了他们,吞没了他们所说所想的每一件事,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震动。
  “放出气态物质,”安说,
  “放出气态物质。”她的嘴已经僵硬,她能从自己的脸上感觉得到自上一次开日以来,她有多久没说话了。
  “泰沙斯位于一片隆起的岩浆之后。单单岩石自身不能承受它的重量,如果没有地慢中的上升流支撑,它那突出的部分就会下陷。”
  “我想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地幔。”她能从噪音中听见他的话。
  “不,不,”她并不在乎他是不是能听见她的话,“只不过是速度放慢了,但上升气流还存在。自从过去历次洪水以来。泰沙斯上的蓄水层又重新被填满,并且使蓄水层像开普敦一样有足够的温度以保持液体状态,最终含水的静电压力会达到极限,随着火山活动减少,流星碰撞的现象也不多,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蓄水层裂开,所以蓄水层蓄满水的状态可能持续了十亿年。”
  “你认为是火卫一将它裂开的吗?”
  “也许吧。更有可能是一个反应堆熔化了它。”
  “你知道开普敦有这么大吗?”萨克斯问。
  “是的。”
  “我从未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
  安眼睛盯着他。他听她那样说过吗?
  他听过。隐瞒信息——他大吃一惊,她能看得出来。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足以隐瞒这一信息。也许,这就是他们不能相互理解的根源所在。价值系统是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假设之上的。完全不同的科学。
  他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那是液态的吗?”
  “我过去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
  萨克斯扭过身去将左边摄像机的影像切换到自己的显示屏上。嘶嘶冒泡的黑水,灰色的岩屑、碎散的冰,还有像咕溜溜打滚的巨大骰子般的砾石,掀起巨浪骤然在原处凝固,然后在霜气腾腾的云海之中垮下、冲走……噪音升起来了,又恢复成原先的那种噼噼啪啪的咆哮怒号。
  “我不应该这样做的!”萨克斯大声说。
  安盯着他。他坚定不移地留意显示屏。
  “我知道。”她说。然后,她又厌倦了说话,厌倦这说话的无用。以前从未像这样过:低声耳语与世上巨大的轰鸣声抗衡,所说的至多一半能被听见,而被理解的就更少了。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四章

  我们在通过迈克尔称为阶地的喀拉斯斜坡之后,尽可能快地穿过多佛门。但是,前进的速度还是慢得令人头痛。要让火星车通过覆盖在这一狭窄阶地上的崩石,简单是一种痛苦的挣扎。巨石遍地都是,洪水吞没了他们左边的土地,眼看着在缩小阶地的宽度。从悬崖上塌方下来的山体落在他们前前后后,大块的岩石不止一次轰隆一声砸在车顶上,把他们都震得跳了起来,要是再有一块大一点的石头掉下来,就完全可能砸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像奥虫似的砸个稀巴烂,而没有丝毫的预兆。安所预料的可能性吓得大家心惊肉跳、就连西蒙也只好把她撇在一边,全神贯注地开车或者与弗兰克、娜佳或凯西出去侦察旅行的路线。安心里想,找点借日从她身边溜走好开心吧,为什么不是呢?
  他们每小时颠簸前进二三公里,也就这样走了一天一夜,尽管雾霭变稀薄了,从卫星上可以看他们,但没有别的选择。
  最后,他们终于走出了多佛门,科婆拉提斯又豁然开阔起来,这给了他们一些回旋的余地。洪水改变方向几公里后向北流去。
  傍晚,他们把车停下来。已经连续不停地开了将近四十个小时车。他们站起身,舒活一下筋骨,拖着脚步在四周走动一下,然后又重新坐下来,在一块儿吃一顿用微波炉做的晚餐。玛娅、西蒙、迈克尔和凯西都情绪高昂,为经过多佛门而兴奋不已。萨克斯还跟平常一样,娜佳和弗兰克比平时少了一些笑。水面在那时己结了冰,现在可以小声交谈了,既能相互听见也不伤嗓子。于是,他们只管吃东西,集中精力对付那一小部分食品,当然也无拘无束地说着话。
  在平静的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安抬头好奇地看着她周围的这些伙伴们。突然间,对人类的适应能力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在这儿,他们吃着晚餐,谈论着北边传来的低沉的波涛澎湃声,让人产生一种他们是在餐厅里狂欢而不是在车上吃饭的幻觉。这种适应性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会有。他们疲惫的脸因暂时的成功而灿烂,或者是因为那份少有的相聚共进晚餐而喜气洋洋——而此时,就在车外,破碎的世界怒吼着,随时可能滚落下来的岩石能在顷刻间将他们砸成肉泥。在她看来,餐厅里的那份喜悦与镇定通常是与这样的背景、与宇宙中大灾难后的混乱局面极不和谐的。这些平静的时刻就像肥皂泡那样脆弱,一吹出来就注定要破灭。朋友圈子、房于、街道、岁月,没有一样能够长久。这种镇定的假象,是因为他们共同和谐努力、漠视他们深陷其中的混沌世界的结果。因此,他们吃着,说着,感觉着相互陪伴所带来的欢愉。这是在山洞中、草原上、贫民窟中、战场里以及经历了炮轰后的城市废墟中才能见到的情形。
  因此,此时此刻,就在这难得的场合,安努力想使自己做得友好一点。她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萨克斯的盘子——萨克斯首先给了她,接着是娜佳和西蒙的。她把盘子拿到他们那个小小的镁槽去洗。洗碟子时,她觉得自己僵硬的脖子在动,嗓子沙哑着说了些话,用她那细小的一缕情丝去编织人类的那份梦幻。“一个暴风雨的夜晚,”迈克尔站在她身旁擦干碟子时,微笑着说,“真正是风雨交加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她比别人醒得早。仍在熟睡中的同伴们的脸,在晨籁中清晰可见,完全现出一副凌乱不堪的样子——脸脏兮兮,浮肿着,被霜冻成黑色:在精疲力竭的沉睡中嘴微微张开着。他们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相反,她对于他们从未有过什么帮助!她是这支队伍中的一个累赘,每次他们回到车里时,都得从车板上躺着的她这个疯妇人身上迈过。她躺在那儿,拒绝说话,还不时地哭泣,显然处在精神崩溃前极度痛苦的挣扎之中。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她感到差愧难当。起床后,她很快将主室和驾驶座打扫干净。晚些时候,她按次序接过方向盘,开了六小时车,停下来时,已经精疲力尽了,但她还是将他们顺利地带到了多佛门东边的路上。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是的,科婆拉提斯是开阔了一些,南崖壁大部分也没崩塌。但是,这一带有一条很长的山脊,现在成了一座孤岛,纵贯于峡谷的中部,将峡谷分成南北两条海峡;不幸的是,梯形台地在洪水与崖壁本身之间给了他们约五千米的空间。但左边洪水近在咫尺,右边峭壁耸立,他们始终充满了危险感。至少有一半时间他们得提高声音说话;哗哗啦啦咆啸的汹涌洪水仿佛钻进了他们的大脑,使得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难集中精力,或是注意什么,甚至根本不能思考。
  玛娅捶着桌子哭叫:“我们不能等岛脊被水冲垮了再走吗?”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凯西说:“它有一百公里长。”
  “哦,见鬼——我们不能等到洪水停止吗?我是说,我们这样还能往前走多久?”
  “几个月。”安说。
  “我们不能等那么久吗?”
  “我们没有多少食物了。”迈克尔解释道。
  “我们得继续前进。”弗兰克对玛娅呵叱道。
  “别蠢了。”她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开,显然是生气了。突然间,火星车显得过于狭小,就像同时将老虎和狮子关在了一间狗棚里那样。西蒙和凯西受不了车内紧张空气的压抑,结伴走了出去,侦察前面的路了。
  在他们所称的岛脊那头,科婆拉提斯像个烟囱似的向上开着口,在叉开的峡谷壁下,有着深深的沟壑。北边是开普里峡谷,南边是曙光女神谷。曙光女神谷绵延着成为科波拉提斯的延伸部分。因为洪水,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曙光女神谷走。迈克尔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们本来要走的路线。在这里,南崖最终降低了一点,被切成深深的港湾,又被几座规模相当大的流星陨坑弄得支离破碎。开普里峡谷渐渐脱离了他们的视线,弯弯曲曲地向东北方向伸去。在两条槽形的峡谷之间,是一块低矮的三角形台地,如今成了一个半岛将洪水的路线一分为二。糟糕的是,大量的洪水涌入地势较低的曙光女神谷,即使他们摆脱了科婆拉提斯带给他们的压迫感,他们仍得紧靠绝壁,缓慢挪动,没有任何大路或是小道可走;食物和气体的供给日趋减少,食厨几乎空了。
  他们累了,很累很累。这己是从开罗谷逃出后的第二十三天。他们现在处在两千五百公里之外的峡谷的上游。在那段日子里,他们轮流睡觉,车开个不停,生活在滔滔洪水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中,生活在一个世界就在他们头顶上崩溃、粉碎的轰鸣之中。他们的年龄已经无法承受这一切,玛娅不止一次这样说,他们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他们尽可能逃避一些事情。几乎没犯过错误,而且只能短暂地略微打个吨就被惊醒。  阶地是他们在绝壁与洪水之间的惟一一条路,现在却成了布满岩石的辽阔原野。大部分岩石是从附近火山口喷射出来的,或是一些大片的废弃物中涌出的污秽。在安看来,南面崖壁上的凹槽形和扇贝形湾地就是基蚀,会形成支流沉陷峡谷,但她没有时间仔细看。通常,他们看起来都恰似走在完全被岩石阻挡的路上。经历了这些艰难的日子,走了这么长的险路,在翻天覆地的灾变中与水手谷进行了殊死较量之后,他们又要被从峡谷低处流出的一望无际的污泥所阻隔。
  没多久,他们找到了一条路;接着又被堵,再找一条路,又行不通。一天又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物资供应只剩下一半了。安比别人开车的时间都长,因为她比别人更精神,再说她也可能是除迈克尔之外最好的司机。在这次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曾一度精神崩溃,实在难为情,所以她觉得有愧于他们。她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不开车时,她就下车去探路。车外仍旧是一片令人木然神呆的噪声,脚下的大地在震颤。尽管她尽量不在意,仍然难以习惯。阳光透过薄雾照射在大片阴森可怖的溅起来的泥水上;在落日时分,天空中出现了冰虹和幻日,在暗淡的太阳周围有一层光圈;整个天空看起来像在燃烧。这是特纳氏梦幻中的世界末日来临的预兆。
  很快,安也累垮了,工作变得沉重起来。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同伴们会这么累,相互之间会那么暴躁、不客气。迈克尔己分辨不出他们已经经过的那三个隐蔽处的位置——是被泥石掩埋还是被洪水吞没都无关紧要了。余下的一半补给每天要消耗1200卡路里,远远低于他们现在的消耗量。既缺粮又睡眠不足。至少,对于安来说,精神消沉的老毛病如死神一样持续不断地伴随着她,这样的状态就像洪水,像混和着蒸汽、石块、粪便的黑色烂泥在她身体内往上涨。她坚定地继续开着车,但她的注意力总不集中,舌头不断打转,不断出现言语障碍,让白色的浪涛中令人绝望的噪声把脑中的一切冲得干干净净。
  路越来越难走了,他们一天只走了一公里。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他们几乎是停滞不前的。横在阶地前的巨石就像马其诺防线中的坦克狙击手。萨克斯说,这是一个非常曲折的平面,约有两点七维度。但没有人费力去回答他的问题。
  凯西步行时发现,在洪水的右岸往下有一条窄道。一时间,放眼所见的广阔洪水都冻结了,就像前些天一样。它一直向地平线延伸,起伏不平的水面像地球上的大西洋,但比大西洋脏,还漂浮着大量的黑、红和白色相混合的块状物。刚离岸的冰是平整的,而且在许多地方是清澈的。他们低头去看,冰块看起来不过几米深,一直从上冻结到底部。于是,他们开上了这块冰岸,沿着它往前走。当岩石挡路时,安只得先把车的左轮接着是整个车身放到冰面上,车在冰面上稳住了就像在别的物体的表面上那样。
  在这期间娜佳和玛娅看到别人那样紧张,轻蔑地说:“我们整个冬季都在西伯利亚河流上开车。”
  娜佳说:“河流是我们最好的路。”
  就这样,一整天安将车开在粗糙不平的洪水边缘地带,然后行进在它的表面上。他们走了一百六十公里,是这两周以来走得最远的一天。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五章

  快日落了,天开始下雪。西风从科婆拉提斯呼啸而来,卷着含沙的大雪块从他们身边掠过,他们好像根本就没移动半步。在一处刚滑坡的断层面地带,崩塌下来的岩石正好落在洪水冰层上,巨大的岩石杂乱地堆在冰层上,让人感觉这里像是刚被遗弃的家园。光线昏暗。在这个迷魂阵似的地形中,他们需要一个人作徒步向导。在会上,大家都争得精疲力尽,还是弗兰克自告奋勇去担当这项重任。在这个时刻,他是他们中惟一还有力气的,甚至超过了比他年轻的凯西;在他体内,仍旧怒气沸腾,那是永不释放的再生燃料。
  他慢慢走在车的前面,探会儿路又走回来,不时摇摇头表示此路不通,或者挥手让安往前开。在他们周围,面纱似的薄雾向上升腾与落雪混在一起,被猛烈的夜风刮着,一阵阵飘入黑暗之中。安看着黑暗中这样从未见过的风雪奇观,没有注意到冰与地面相接的结构,火星车冲上了冰岸上一块圆石上,左后轮悬在了空中。安加足马力使前轮离开岩石,但车子陷入了沙与雪形成的地面。突然间两个后轮几乎都离开了地面,而两个前轮只在挖好的洞坑中打转。她将火星车开着只在原地打转。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好几次。她真后悔不该迷恋那毫不相干的天空景色而使大家陷入困境。
  “她妈的,你在做什么?”弗兰克通过内部通讯系统叫着。
  安跳进她的座椅;她永远也不习惯弗兰克这样伤人的过激言词。
  “往前开!”他叫着。
  “我把车撞到了一块岩石上。”她说。
  “该死!你为什么不好好注意,你们该往哪儿走,在这儿,让轮子停下,停下来!我在前轮上垫块布,再推你们向前,然后一离开岩石就尽快开上那个坡,明白吗?又一次洪峰要来了!”
  “弗兰克,快进来!”玛娅高声大叫道。
  “等我垫了那该死的东西。准备好!”
  那些垫子是一条条用钉子固定好的金属网状物,垫在陷入抗中的轮子下,再在前面固定。
  这样,轮子就有东西落实。这是古代沙漠中使用的一种方法。弗兰克在车前的四周跑动,喘着气诅咒着,咬着牙忍住胃的绞痛,厉声给安指引方向。安听从他的指挥。
  “好,走!”弗兰克叫着,
  “走!”
  “你先进来!”安哭喊着。
  “没有时间了,走,就在这儿!我会吊在车旁。走啊,该死的,走!”
  于是,安小心地加快了前轮的速度,感觉到轮子咬住了,将车向前开离了岩石。等后轮着了地,车子上的泥雪擦净,轮子就运转自如了。但忽然间,洪水的怒吼声在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响,接着大块的冰在车旁一路发出令人心碎的破裂声。过了一会儿,冰块就被一阵黑色的冒着烟翻着气泡的泥浆淹没,汹涌的波涛打在车窗上。车在她手中颠簸,她把加速器压到最低一档,死死地控制着车子。伴随着摧枯拉朽的汹涌波涛,她听见弗兰克在叫:“走,白痴,往前开啊!”
  接着,他们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车向左滑了出去,失去控制。
  在车颠来晃去的时候,安吊在方向盘上,左耳痛得厉害,是被什么东西撞了。她紧紧抓住方向盘,脚踩着油门,放到最低档。轮子兜住了什么,车子在水中搁浅了,水被溅得左右“哗哗”流动,车子一侧有一阵沉闷的“砰砰”声撞击着。
  “走!”她把加速器放到低档,然后换了上坡的档。她在驾驶位上猛地弹跳着,所有的车窗和屏幕都被水弄得一塌糊涂,水从车底下流过后,窗子明亮了,车的前灯照出前面仍是岩石遍地。雪还在下,再前面是光秃秃的平坦的旷野。安让加速器处于低档,疯狂地向空中冲去,洪水仍在他们身后咆哮。好不容易到了平坦的高地,她用手将腿和脚从加速器上拖出来。车停了,他们抢在洪水的前面,来到了一块狭窄的阶地上。看起来,洪水像是退了。但弗兰克却不见了。
  玛娅坚持要返回去找他。因为最后的一次洪水好像是他们碰到的最大的一次,弗兰克可能凶多吉少。但那是徒劳无益的。暮色中,前车灯照在五十米之内的积雪上,照在那个相互交错的黄色圆锥形物体上。在车外深灰色的世界里,他们只能看见洪水起伏的表面,那一泻千里的海水漂浮着没有丝毫规则形状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事实上,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有形状的东西。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疯狂状态中生存。弗兰克走了,不是在车的颠簸中掉下去的,就是在汹涌的波涛在一瞬间几乎是致命的一撞时被卷走了。
  他最后的咒骂仿佛还在从内部通讯系统上的静电中懂懂地传出来,从咆哮的洪水中传过来。他的咒骂在安的耳畔响起,像是一种审判:走!白痴!往前开!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玛娅在哭泣,因抽泣而硬咽,握紧的拳头放在肚子上好像是夹住了肚子。“不!”她叫着,“弗兰克!弗兰克!我们必须去找他!”接着,她泣不成声。
  萨克斯走开去翻药箱,然后再过去蹲在她的身边。“这儿,玛娅,你需要一片镇定剂吗?”
  她坐起身,打掉了他手中的药片。“不!”她尖叫着,
  “那是我的情感,那是我的男人!你以为我是懦夫吗?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做个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人吗?”
  她彻底崩溃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痛苦啜泣。萨克斯站在她身旁,眨着眼,脸痛苦地扭曲。
  安见状,十分伤心。“请,”她说,
  “请,别这样。”她从驾驶座上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手抓住萨克斯的手臂。然后她蹲下身去帮娜佳和西蒙将玛娅从地上扶起,放到的她床上。这时,玛娅已经安静下来,她的眼睛通红,涕泅横流,悲痛万分,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娜佳的手腕。娜佳用一种医生冷静超然的表情俯身看着她,没去打扰她,只是用俄语在嘀咕着。
  “玛娅,我很抱歉,”安说,她的喉咙硬塞,说话有些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玛娅摇头:“这是一场意外。”
  安没让自己大声说她那时没引起足够的注意,话卡在喉咙上。这时,又一阵抽泣令玛娅痛苦万分,她失去了说出来的机会。
  迈克尔和凯西坐到了驾驶位上,重新使火星车沿着阶地前进。
  在东边不远处,峡谷南面的绝壁终于降低到周围的平原上。终于摆脱了洪水,他们自由了。不管怎么说,洪水流经曙光女神谷蜿蜒向北在远处与开普里裂谷汇合了。迈克尔从隐匿殖民地那条小路越过,但又错过了,因为在路上的帆布裤经常埋在雪中,他整天都努力想找到一个隐蔽处,他认为就在附近,但都失败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们决定开足马力全速向东偏北方向开去,那是他们一直想抵达的避难地。迈克尔说,那个地方就在奥利姆混沌世界南部的断层地带。
  “它已不再是我们主要的殖民地,”他向大家解释说,“那是我们离开安达尔山以后,首先到达的地方,但广子想到南方去,几年以后我们去了南方。她说她喜欢这第一个避难地,因为奥利姆是个洼地,她认为总有一天它可能成为一座湖。我当时觉得那是疯话,但我现在明白她是对的。奥利姆看起来可能甚至是这场洪水的最后排泄区域,我不知道。但那安全地带比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要高,所以那里没有问题的。那里可能空无一人,但会储满了物资。一场暴风雨中的避风港,对吗?”
  无人有精神回答。
  苦苦驾驶了一天。
  第二天,洪水消失在往北延伸的地平线上方,洪水的怒号咆哮声很快随之消失。地面上覆盖着一层一公尺厚的脏兮兮的雪,脚底下不再震颤了;世界仿佛死了一般,奇怪地安静,一点声息都没有,万物都静止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不下雪时,天空仍然雾气蒙蒙,但似乎足以清楚到从空中发现他们,所以他们白天不再前进,晚上行动时前灯不开。他们跨越了一片在星空下微微泛光的雪地。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

第六章

  安这些天都是通宵达旦地开车。她没有丝毫吐露那一刻她扶着方向盘时的疏忽大意。她不能重蹈覆辙。她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嘴巴都咬出了血,除了前方圆锥形的光线,她什么都不理会。她通常都整个晚上开着车,竟忘记了叫醒下位轮班人去替换她,或者就是干脆不去叫。弗兰克·查尔莫斯死了,他的死是她的错。绝望之中,她多么希望她能返回去改变一切,而那又是毫无用处的。有些错误你决不可能纠正过来。白色的景貌被无数块石头站污了,每一块石头上又都覆盖着一团雪,这种椒蓝色的风景完全是一块拼凑补缀成的乌七八糟的东西,所以夜里眼睛很难分清楚。有时他们的车子好像是在犁地,车子压进地下很深,有时候是距地面五米高处飘过去。一个白色的世界。深夜,她觉得她是在开着灵车,从死者的尸体上压过去;后面就是娜佳和玛娅两个寡妇。现在她知道彼得也死了。
  有两次她听到弗兰克用对讲机呼喊她,有一次还要她转向去帮他;另一次是哭喊着:走,白痴,走!
  玛娅正鼓起勇气,抑制悲伤。不管怎么说,尽管她多愁善感,但她是坚强的。娜佳,安过去常把她看作是意志坚强的人,但大多数时候她沉默不语。萨克斯一心盯着屏幕干他的事。迈克尔试图跟他的老朋友们说说话,但显然没有人答腔,他只好悻悻作罢。西蒙像以往一样焦急地注视着安,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关切;她却忍受不了这份情,老是避开他火辣辣的目光。可怜的凯西一定感觉好像自己被关在一家为老年疯于开办的疯人院里,想起来总是滑稽可笑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像是崩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种徒劳无益的浪费时光和精力造成的吧,或许是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不可能渡过这场劫难;或者就是饥饿的原因吧,没有办法说得清楚。这位年轻人怪怪的。但他让她想起了彼得,所以她也不再看他。
  每天晚上,雪都泛着光像脉搏似的跳动着。而所有这一切最终都要融化,凿刻出新的河床,而把她心目中的火星卷走。火星消亡了。迈克尔那天晚上第二次轮班时就坐在她的身旁,寻找着路标。“我们迷路了吗?”黎明前玛娅问他。
  “没有,决没有。只不过……我们在雪里留下了痕迹。我不知道痕迹会拖得多长,或者是否看得很清楚,但是如果……嗯,只是防止痕迹拖得太长。所以我要下车,最后一段路我自己徒步走。我要确切地搞清楚我们在什么位置,我们已经立了一些竖起来的石头和石桌状路标,会确切地告诉我们具体位置,但我必须先找到一块。它们会在地平线上露出来的,你们知道,比通常石头要高的砾石或者柱子。”
  “白天更容易看到。”西蒙说。
  “对。明天天亮我们就在四周找找,我们应该找得到——我们已经到了这些石头区内。这些石头是用来帮助那些像我们这样迷路的人。我们会没问题的。”
  只有他们的朋友死了。她的惟一的孩子死了。他们的生存世界永远消亡了。黎明,躺在窗子前边,安努力想像着隐匿避难地的生活。又是多少年多少年的地下生活。她不能过那样的生活。走,白痴,走!该死的!
  黎明,凯西尖着嗓子叫起来,吵哑的声音里透着胜利的喜悦;就在那里,北面的地平线上,有一堆三个竖在一起的石头。一道过梁连接着两根柱子。那是回家的路,凯西说。
  但他们得先等一天。迈克尔异常小心地避免被卫星看到,他们想在晚上继续赶路。他们下来睡会儿觉。
  安睡不着。她发现自己有了新的决心而精神抖擞。当其余的人都不再感到寒冷时,迈克尔发出了愉快的鼾声。他们所有的人在大约五十个小时中,第一次睡着了。她用力穿上火星服,踏着脚尖来到密封室,回过头看看他们:一群饥饿。惟淬、衣衫不整的人。娜佳那只伤残的手从她身旁伸出。当她从密封室走出来时,不可避免地弄出了些响声,但人人都习惯了在噪声中睡觉,再说生命维持系统所发出的响声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她所弄出的声响。她走了出来,没有吵醒任何人。
  火星上的基本温度就是寒冷。她打了个寒战,踩着火星车的痕迹向西走,这样她就不会被跟踪。阳光透过薄雾;雪又下了起来,在一束束阳光照射下呈现粉红色。她沿途跋涉,来到一个侧面无雪的山包上,她能横过那块光秃秃的岩石而不留下痕迹。她一直这样走着直到累了。外面真冷,雪一片片地纷纷下着,也许掺和着沙粒而变大了。在山包的末端是一块又宽又矮的岩石。她坐在岩石里的一个避风口里,关上了火星服的发热器,将微型通讯器上闪烁的报警灯用一捧雪捂住。
  天很快变得更冷了。无空灰蒙蒙的,微微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雪从粉红色的天空落到她的面罩上。就在她刚停止颤抖、在寒冷中稍稍感觉舒服点时,一只靴于重重地踢在她的头盔上,她的头蜷曲,向膝盖上碰去,脑子嗡地一响。一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把他的面罩重重地在她的面罩上“砰”地撞了一下,接着一双钳子般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将她摔在了地上。“嘿,”她虚弱地叫道。她被拖着,肩膀向着双脚,手臂高高地绞在后背上。袭击者在弄她的微型通讯器,接着又将她推着向前,她的手臂依旧高悬着,要是跌倒了,不可能不跌断手臂。她能感觉到她的火星服的发热无件钻石形的部分开始在她的皮肤上擦出火花,在她身上烧出元件那种钻石形状。每走几步,她的头盔上就会被抽打一下。
  那个人影强迫着将她推回到了他们自己的火星车里。这使她很吃惊。她被推进了密封室,那个人跌跌撞撞地跟进来,重重地将门关上,掀下了她的头盔,接着取下自己的头盔。让她惊得目瞪口呆的是,那个人竟是西蒙。他青着脸对她大喊,仍然敲打着她,
  泪流满面——这是她的西蒙,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冲她大叫:“为什么,该死的!你总是这样,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只知道你自己的世界。你实在太自私了。”声音扬高成了一种绝望的痛苦的尖叫。
  这是她的西蒙,一个从未提高过嗓门,从未多说一个字的人,现在却在打她,在她身旁尖叫,确切地说,是在唾骂,愤怒地喘着气。突然间这一切令她疯狂。为什么不是在以前,为什么不是当生活中需要有人陪伴之时?为什么要经过这样的磨难才唤起他的激情?她使劲捶着他的胸,非常用力,然后他向后倒了下去。
  “别管我,”她叫着,“别管我!”接着内心巨大的悲痛令她发抖,那是一种火星之死的恐怖的寒战,“为什么你不能不管我?”
  他恢复了平静,向她扑过去,抓住她的双臂,摇晃着她。她从未注意到他双手是如此地有力。“因为,”他叫道,停下来舔了一下嘴唇,吸了口气——“因为,”他瞪大双眼,脸色比以前更黑了,就像有千言万语一下于卡在喉咙上。这是她那温柔的西蒙!——后来他干脆不说出来,只是吼叫,摇晃着怀中的她:“因为!因为!因为!”
  下雪了。尽管是大清早,但大气阴沉沉的。风呼啸着掠过混乱不堪的大地,卷起凌乱的泥土和雪花。岩石跟城市里杂乱地堆在一起的路障一样大;地表被破碎成百万个峭壁、洞、台地、山脊、山峰——也有许多奇特的尖锋、城堡和平衡石,那是上帝独自的力量把它们固定在那里。在这浑炖世界的地形上,所有的石头不管是直立的还是横卧的依旧很黑,而平坦的地带却覆盖着皑皑白雪。因此地表上是密密匝匝斑驳的黑白两色,全都在风雪弥漫中翻滚飞扬,时隐时现。
  雪停了,风住了、那黑色直立的岩石和白色横卧的岩石把这个世界装扮成从未有过的景象。在阴云密布中,没有任何影子,整个大地泛着光,仿佛阳光穿过大雪倾泻在低矮的乌云的底部。所有的一切都棱角分明,像是被玻璃削过似的。
  在地平线上方有人影在移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总共七个人。他们参差不齐地排成一行,走得很慢,都弓腰驼背,头盔向前低垂。他们好像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前面的两个人不时地抬头看看,或者指前路,但却没停下来。
  西边的云彩如珍珠母闪着耀眼的光。在那沉闷的一天之中惟一的迹象就是太阳正在西沉。
  人影走上一条长长的被毁坏的地貌上突起的山脊上。从山脊上坡处,能看见一条长长的可通向任何一个方向的路。
  经过很长时间那群人才爬上了那山脊,最后他们接近了一座山峰,那是个巨大的隆起,山脊在那里开始下降。在那隆起处的顶峰有一个奇特的东西:一个平底的巨石高高矗立在空中,被六根细长的石柱支撑着。那七人走近了这块巨石。他们在破碎的乌黑的云层下停下来,久久地审视着巨石。然后,人们步入柱子之间,站立在巨石之下。巨石在他们上面稳如泰山,像个巨大的屋顶。在它的下面是由磨光的石头铺成的平整的圆形地面。他们中的一人走到稍远的一根柱子前,用一根指头摸了摸;别的人眺望着远处静静的混乱不堪的雪的世界。地上的一道暗门滑开了。那群人走向暗门,一个接一个地从暗门下去,进入山脊。
  他们都消失了,那六根细长的柱子开始向地下沉下去,柱子高高托起的巨石随着柱子缓缓下降,直到柱子消失,巨石依然耸立在山脊上,恢复到作为一块令人印象深刻的山峰巨石的古老状态。云层的那头太阳己经西沉,但太阳的余辉依然向空旷的大地上倾泻出来。
  是玛娅使他们继续向前的,也是玛娅促使他们朝南奔去的。在山脊上那颗巨石下有个隐蔽处,存有紧急物资和气体,但没有别的东西。经过几天的休息,他们吃饱睡足了,玛娅开始抱怨了。她说,没有办法活下去,这只不过是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们其他人在哪儿?广子在哪儿?迈克尔和凯西再次解释说,那隐蔽殖民地在南方,他们很久以前就已搬去那儿了。好吧,玛娅说,那么我们也往南走。她说,在这个避难地的车库还有砾石车顶的火星车,他们可以在晚上结队出发,只要走出峡谷他们就完全安全了。避难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再可能自给自足,里面的贮备物虽多但始终有限,因此,他们早晚都得走。最好还是趁尘暴能为他们作掩护时走。最好还是走。
  于是,她敦促这一小群疲惫不堪的人开始行动。他们分乘两部车再次出发,向南越过珍珠湾起伏的广袤平原。由于摆脱了水手谷的限制,他们每夜前进上百公里,白天睡觉。几天里。几乎无人说话。他们从阿尔及尔和海腊斯之间经过,穿过了一望无际的南部高地上的火山熔岩地。看起来,他们除了一个劲地往前开外,没做别的事。像这样的旅程也显得遥遥无期。
  但是,一天夜间,他们开上了层层叠叠的极地地形。将近黎明时,前方地平线上露出曙光,然后变成一条灰白的光带。他们继续往前走,光带越来越厚,原来,那是一道白色的悬崖矗立在他们面前。显然,这是南极冠。
  迈克尔和凯西接过两个驾驶位,用内部通讯系统轻声商谈着。他们继续往前开,直抵白色悬崖底下,然后一直过去,来到厚厚的大冰块下的冻沙层上。
  绝壁是块巨大的的悬垂形山体,就像波浪刚要扑向岸边的那一刹那突然停在半空。在崖壁的底部有一条隧道切人冰中。
  一个穿着火星服的人影出现了,将两部火星车带了进去。他们沿着隧道一直走,进入到至少有一千米厚的冰层中。
  隧道足够两三部火星车并行,但顶部很低。他们四周的冰洁白洁白,干冰因层化而有细小的裂纹。他们穿过占满了隧道里的两个密封室,在第三间密封室里,迈克尔和凯西将车停下来,打开密封门下了车。玛娅、娜佳、西蒙和安跟随他们。穿过了一道密封室,他们默默地沿着隧道走着。接着,隧道开阔起来;他们驻足观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头顶上是一道熠熠生辉的白冰形成的穹顶,站在它下面就像站在一个倒扣的大碗下似的。拱顶直径有几千米,起码有一千米高,可能还更高;它直接从周边开始隆起,然后横跨中心,缓缓地弯下来。光是散射的但却很强,仿佛在一个多云的天气里。因为拱顶微微泛着光,光线似乎是从白色拱顶本身射下来的。
  在拱顶下的地面上缓缓地翻滚着微红的沙;小山谷里草木茂盛,随处可见长长的竹子和多节的松树。右边有些小土丘,在这些小土丘中有一个村庄,一层、两层的房子被漆成白色和蓝色,房子之间长着一些大树,在浓密的树荫下有一些竹屋和梯子。
  迈克尔和凯西朝着村庄走去。刚才领着他们的车开进隧道密封室的那个女人在前面边跑边喊:“他们在这几,他们在这儿!”
  在拱顶的另一边有一座湖正微微地蒸发着水汽。湖面上波光互相追逐着在附近的岸边摔碎。在远处的湖岸,巍然屹立着庞大的蓝色的雷科瓦尔反应堆,它污迹斑斑的蓝色倒影映在白色的湖水上。一股股潮湿的寒风像针似的刺着他们的耳朵。
  迈克尔走回去招呼他的老朋友们,他们像木雕石塑似的呆呆地站立着。“快进来,外面很冷,”他微笑着说,“在拱顶上有一水冰层,所以我们必须始终将空气保持在冰点以下。”
  村子里的人都陆续出来了。他们欢呼着。在下面的小湖边,一个年轻人出现了,飞快地朝他们跑来,像在沙丘上飞快地跳跃。即使在火星上呆了这么多年,这样飞也似的跑对这首批百人来说仍像是梦幻。
  过了好一会儿,西蒙和安相互拥抱着说;“那是彼得!是彼得!”
  “彼得!”她叫道。
  很快,他们就被人群包围了,他们中有年轻人,有孩子和陌生人,但处处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广子、伊万、罗尔、雷妞、吉恩、彼得。
  他们挤上前来拥抱安和西蒙,那边还有弗拉得、尤苏拉和玛丽娜,还有其他几个来自冥河小组的成员,他们全把玛娅等人团团围住,伸手去触摸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玛娅叫着问道。
  “家,”广子说,“这就是我们将要重新开始的地方。”

《红火星》 作者:金·斯坦利·罗宾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