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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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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之路》
作者:戈东·R·迪克逊

正文 海豚之路

  已故的埃德温·奈特博士给海岛研究站命名为海豚之路。当然,没有理由说,来海豚之路的不应当是一位漂亮的女人。但马尔从未料想到会来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妞儿。今天上午卡斯特和波洛克斯还没有来到研究站的水池。它们可能已经离开了研究站,就像过去其他野海豚一样离开了。如今,马尔总是忧心忡忡,唯恐威勒尼尔基金会抓住某个借口砍掉供继续研究的资金。自从科尔温·布雷特接管这个站以来,马尔就有了这种忧虑。但是马尔啥也没说出来。这仅仅是马尔从这位高大冷淡的男人身上得到的感觉。带着这种感觉,马尔来到研究站前面,张望着洋面,这时一艘来自大陆的水上游艇带来了这位女性来访者。
  她踏上码头,马尔俯看着她。她像认识马尔那样朝他挥挥手,而后从码头拾阶而上,来到研究站办公楼大门前的平台上。
  “你好,”她说,微笑着在他面前驻了足,“你是科尔温·布雷特吗?”
  在她那惊人的美貌映衬下,马尔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干瘦和平平常常的外表。她那头棕色的秀发,女性高挑的个头——无法形容她的姿色,她是那么完美——她那迷人的微笑漾起了他心中一种异样的感情。
  “不是,”他说。“我是马尔科姆·辛克莱。科尔温在办公楼里呢。”
  “我叫简·威尔逊,”她说。“《背景月刊》派我来写一篇有关海豚的报道文章。你同他们一起工作吗?”
  “是的,”马尔说。“我一开始就跟奈特博士一起干的。”
  “啊,太好了,”她说。“那么你能给我讲些情况罗。奈特博士去世后,由布雷特博士接管时,你在这儿工作吗?”
  “是布雷特先生,”他下意识地纠正说。“哦,是的。”她在他内心激起的那种感情是那样深切和强烈,她似乎一定会觉察到的。可她并没有流露出这种迹象。
  “是布雷特先生?”她重复说。“哦。职员们喜欢他吗?”
  “这个嘛,”马尔说着,巴不得她再展迷人的笑颜,“人人都听他的。”
  “我明白了,”她说。“他是研究站的好头头吧?”
  “一个称职的行政官员,”马尔说。“他并不参加研究工作。”
  “他不参加吗?”她睁大眼睛望着他。“可是奈特博士去世后,不是他接替了博士的工作吗?”
  “呃,是的,”马尔说。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谈话的内容上。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样令他动心。“不过他只担任这个研究站的行政工作。你知道——这里用于研究工作的大部分资金来自威勒尼尔基金会。他们信任奈特博士,可是博士去世以后……,呃,他们要自己的人来负责这里的工作。我们谁也不在意的。”
  “威勒尼尔基金会,”她说。“我不知道有这么个机构啊。”
  “它是由一个名叫威勒尼尔的人创立的,在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城,”马尔说。“他生产厨房用具赚的钱。他临死的时候留下信托财产并设立了该项基金来赞助基础研究工作。”马尔笑了。“别问我他是怎样从厨房用具发展到这般富有的。能告诉你的情况不多,对吗?”
  “比我一分钟以前知道的多一些了,”她回报他一个微笑。“科尔温·布雷特来这里之前你认识他吗?”
  “不。”马尔摇摇头。“生物学界和痘物学界以外我认识的人不多。”
  “不过他接管六个月了,我猜你现在对他是相当了解罗。”
  “呃——”马尔支吾着,“不能说我非常了解他。你知道,他整天在上面办公室里而我在这下面跟波洛克斯和卡斯特在一起——就是常到我们站来的两只野海豚。科尔温和我彼此不常照面。”
  “在这么个小岛上不常照面?”
  “我想这似乎挺逗的——可我们俩都很忙啊。”
  “我猜你们会很忙的,”她又笑开了。“你带我去见他好吗?”
  “见他?”马尔突然醒悟到他们仍然站在平台上。“哦,好吧。你是来见科尔温的。”
  “不仅仅是见科尔温,”她说。“我来看看整个研究站。”
  “那么我带你到办公室去。跟我来吧。”他领着她穿过平台,进入大楼的前门,来到装空调的凉爽的室内。科尔温·布雷特常开空调,似乎他略带冰冷的个性需要那种干燥又稍有寒气的山区气氛。马尔领着简·威尔逊走过一段不太长的走廊,穿过另一扇门进入一间窗户很大的办公室。一个细高个、宽肩膀的男人长着一头黑发,脸色黝黑而冷峻,他从一张大办公桌上抬起头来,一见到简就起身站了起来。
  “科尔温,”马尔说,“这位是《背景月刊》派来的简·威尔逊小姐。”
  “哦,”科尔温面无表情,绕过桌子来到他们跟前。“昨天我收到一份电报说你要来。”他未等简伸手便主动伸出他的手。他们碰了碰指头。
  “我得去照料卡斯特和波洛克斯了,”马尔说着转过身去。
  “那么等会儿见,”简望着他说。
  “呃,好。也许——”他一说,走了。他随手关上布雷特办公室的门,在昏暗凉爽的过道里闭上眼睛,逗留了一会儿。别傻了,他告诉自己,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会比你这样的男人出息得多。兴许早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睁开眼睛,返回研究站后面的水池和非人类的海豚世界。
  他回到那里,发现卡斯特和波洛克斯已经回来了。这是一个敞开式水池,池的出口通向宽阔蔚蓝的加勒比海。在海豚之路从事研究的最初日子里,海豚像任何被捕获的野生痘物那样给关在一个封闭的水池中。只是到了后来,当站里的研究工作碰到了奈特博士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时,才酝酿出将池子敞开通向大海的想法,这样他们正在研究的海豚就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由。
  它们离开过——可也回来过。最终它们一去不回头了。但奇怪的是野海豚时不时来这里取代它们的位子,因此站里始终有海豚。
  卡斯特和波洛克斯是最近来的一对。它们大约四个月前来这里,正好是在常来站里的一只单身海豚消失之后来的。自由,不受约束——它们一直非常合作。但是障碍至今尚未突破。
  瞧,它们正在水里面对面来回游动着,利用全长三十码的水池,时而侧面对游,时而上下对游,它们七英尺长近乎相同的躯体在对游时几乎擦身而过,但并不互相接触。录音带显示它们正用每秒八十至一百二十千赫的超音速音域进行交谈。它们在水中游动的样式是他以前从未见到过的。那种样式既有规律又仪式化,如同一种舞蹈。
  他坐下来戴上连接着水听器的耳机,水听器设在池子两头的水面下。他对着麦克风鸦问它们的游泳动作,但它们置之不理,继续按原来的样式游着。
  身后的脚步声引得他回头。他看见简·威尔逊从站办公楼后门走下水泥台阶,朝他款款走来,陪她一道来的是站机械师,身穿工装的矮胖的皮特·阿兰特。“他在这儿呢,”当他们走近时,皮特说道。“现在我得回去了。”
  “谢谢,”她送给皮特一个微笑,这微笑早些时候曾经深切地打动过马尔。皮特转身走上台阶。她转身望着马尔。“我打搅你了吧?”
  “没有。”他脱下耳机,“反正我刚才得不到回答。”
  她望着在水中舞动的两只海豚,它们在水面下。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来回转悠着,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
  “什么回答?”她说。他苦笑了一下。
  “我们把它叫做回答,”他说。他点头示意是那正在池里转悠着、身体成光滑流线型的两只海豚。“有时我们可以提问题而且还能得到反应。”
  “是信息反应吗?”她问。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来见我,是不是要谈什么?”
  “什么都谈,”她说。“似乎你才是我疑访的人—』是布雷特。他打发我到这儿来。我明白你是懂这一理论的人。”
  “什么理论?”他小心地说,感到他的心直往下坠。
  “那就是想法了,”她说。“这个想法就是如果存在某种星际文明的话,那么外星文明人可能正等待着地球上的人具备必要的能力然后才互相交往。这种试验可能不属于科技问题,例如研制一种超光速的交通工具这一类的问题,而是属于社会交际学的问题——”
  “比如学会同一种外星文化进行交流——一种像海豚那样的文化,”他生硬地打断她的话。“是科尔温告诉你的吧?”
  “不,我来这儿之前就有所闻了,”她说。“不过我本来以为是布雷特的理论。”  。
  “不,”马尔说,“这是我的理论。”他望着她。“你听了居然没有发笑。”
  “难道应该发笑吗?”她说。她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海豚的一举一动。突然他非常嫉妒海豚,因为它们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这种嫉妒驱使他做出别的时候可能没有勇气做的事。
  “那就同我一起飞到大陆吃午饭吧,”他说。“我把自己的想法对你和盘托出。”
  “行啊,”她终于把视线从海豚那儿收回,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吃惊地看见她正皱紧眉头。“有许多事情我搞不明白,”她喃喃地说。“我原以为我要了解的是布雷特,结果却是你——和这些海豚。”
  “也许吃午饭的时候我们还能解开你的疑团呢,”马尔说着,心里并不太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也不太在意。“走吧,直升机都停在大楼的北侧。”
  他们开一架直升机到卡鲁帕诺城,坐下一边吃午餐一边朝窗外观看着城镇前面蔚蓝大海上广阔锚地上繁忙的景象,这时桌子四周传来许多有礼貌带有委内瑞拉口音的西班牙语的声音。
  “我干吗要取笑你的理论呢?”当他们坐下吃午餐的时候,她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多数人把它看成是我们站里工作失败的一个不切实际的借口,”他说。
  她扬起弯弯的棕色眉毛。“失败?”她说。“我原以为你们正在不断取得进展呢。”
  “你的话也对也不对,”他说。“即便在奈特博士去世之前,我们就碰上一个他称之为环境障碍的问题。”
  “环境障碍?”
  “是的。”马尔用叉子拨弄着海鲜鸡尾酒里的虾。“我们这项工作是受约翰·里利博士所从事的工作的启发而开始的。你读过他的书《人类和海豚》了?”
  “没有,”她说。他望着她,显得很惊讶。
  “他是研究海豚的先驱,”马尔说。“我本来以为你来这里之前会先读读这本书呢。”
  “我做的第一件事嘛,”她说,“是想办法搞清有关科尔温·布雷特的情况。我在这件事上做得很不成功。因此我来这儿的时候以为真正在研究海豚的是他而不是你。”。
  “所以你才问我对他是否熟悉?”
  “正是如此,”她回答说。“你就给我讲讲这个环境障碍吧。”
  “并没有很多的话好讲,”他说。“像多数大问题一样,讲起来简单得很。起初,研究海豚的时候,似乎早期的研究人员都进展神速,似乎同海豚对话已是指日可待的事——这是一项译解海豚互相发出声音的工作,无论是在人类听觉范围内还是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声音;另外,还教海豚学习人类的语言。”
  “结果发现这些事做不到吗?”
  “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或者说跟做到没有多大差别了。但随后我们碰到一个情况,就是对话并不意味着理解。”他望着她。“你和我用同一种语言交谈,当另一个人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真的完全明白他表达的意思吗?”’
  她看了他一阵子,慢慢地摇摇头,目光并未从他的脸上移开。
  “喏,”马尔接着说,“这就是我们研究海豚所遇到的关键性问题——这仅仅是从较大的范围来讲的。像卡斯特和皮洛克斯那样的海豚能同我交谈,我也能同它们谈话,但在任何实质意义上,我们都无法相互理解。”
  “你是说智力上的理解,对吗?”简说。“不仅仅是机械性的理解吧?”
  “不错,”马尔回答说。“我们对一个声响或其他符号的逻辑外延认识是一致的,但对内涵却认识不同。我可以对卡斯特说,‘墨西哥湾流是一股强大的洋流’,它会完全赞同。但是我们丝毫无法真正明白对方的真正意思。我大脑里关于墨西哥湾流的形象不是卡斯特脑中的形象。我的概念‘强大的,是同这样一个事实相关联的:我身高六英尺,体重一百七十五磅,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能举起相当于我自身体重的重物。卡斯特的概念是同另一种事实相关联的:它身长七英尺,在水中的滑行速度可达一小时四十海里,就它所知道的,它的体重等于零,因为它四百磅的体重被它排开的同等重量的水抵消了,举起物体这一概念于它完全一无所知。我大脑中‘海洋’的概念不是它的概念,因而我们对什么是海流的看法可能是一致的,也可能是字面上意义不同的两个范畴。至今我们还没有办法逾越我们之间的鸿沟。”
  “海豚也一直和你们一道努力吧?”
  “我想是的,”马尔说。“但我无法证明这件事。正如我无法向铁杆怀疑派证明海豚的智力一样,除非我能事先拿出一些海豚教会我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在人类知识之外的,或者是让海豚显示它们已学会使用人类的某种智力过程。在这些方面我们全失败了——按照我和已故的奈特博士的看法,这是内涵的差异造成的,而内涵的差异又是环境障碍造成的。”
  她坐在那儿打量着他。他把这一切对她和盘托出,也许是个大傻瓜,可是自从八个月之前奈特博士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后,他就没有像今天这样同任何人交谈过,他感到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别人倾诉。
  “要么我们得学会像海豚那样进行思维,”他说,“要么海豚得学会像我们一样进行思维。至今将近六年时间了,我们一直在努力,但双方都没能成功。”他不加思索又说出原先打算自己知道的事情。“还有,我一直担心我们的研究资金随时会被砍掉。”
  “砍掉?被威勒尼尔基金会砍掉吗?”她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呢?”
  “因为我们至今未取得任何进展,”马尔痛心地说。“至少没有看得见的进展。我担心时机快要消失了。如果时机过去了,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六年前海豚受到人们普遍的关注。现在呢,它们已经不被当作一回事,甚至已经被遗忘,仅仅作为一种聪明的.痘物而束之高阁。”
  “你不能肯定说研究工作不会再有机会的。”
  “可我感觉到了,”他说。“这是我的部分想法,是否有能力跟外星种族对话,这对我们人类是一种考验。我觉得我们已经得到这个机会,但假如搞糟了,我们是不会再有另一个机会的。”他用拳头轻轻地敲着桌子。“更糟糕的是,我知道海豚那一方也正同样努力着想取得成功——倘若我能认识到它们正在做什么,它们怎样设法让我明白,那该多好啊!”
  简一直坐在那儿注视着他。
  “你似乎相当有把握呢,”她说。“是什么因素使你如此胸有成竹呢?”
  他松开拳头,强迫自己坐回到椅子里。
  “你观察过海豚的上下颚吗?”他说。“它们有这么长。”他张开双手向空中比划着。“每一副颚里有八十八颗尖利的牙齿。另外,像卡斯特这样的海豚重达数百磅却能在水中以人类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行。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压碎,只需将你猛推向池子的边、缘,假如它不想用牙齿将你撕碎,或用它的尾部将你的骨头敲碎的话。”他用可怕的神情看着她,“尽管如此,尽管人类一直在捕杀海豚——甚至我们在早期研究的摸索阶段也捕杀过它们,尽管海豚有能力使用牙齿和体力对付海上敌人——至今却未曾听说哪一只海豚袭击过人。亚里斯多德在公元前四世纪就著书谈到海豚‘驯服和友善’的天性。”
  他停了下来,用敏锐的目光凝望着简。
  “你不相信我说的这一切?”他说。
  “哪里,”她说。“我相信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抱歉,”他说。“我以前向别人提起这一切,这是个错误,我也为此一直感到心里难受。我告诉过一个人,他认为这表明海豚凭着本能认识到人类的优越性和人类生命的价值。”马尔咧开嘴对她苦笑一下。“但这仅仅是一种本能。‘像狗一样”他说。‘狗凭本能羡慕和热爱着人——,他给我讲述了他的一只名叫波奇的德国种小猎犬。波奇能阅读晨报,倘若报上的第一版刊登有惨案的内容,它就不愿把报纸给他递进来。他好几次不得不自己到门前台阶上拿报纸,以此证明这个事实和波奇的智力。”
  简笑了。这是一种低声的开心的笑;这一笑顷刻间带走了马尔内心的痛苦。
  “无论如何,”马尔说,“海豚同人类之间的限制仅仅是种种迹象之一,就好比野海豚来到我们这儿的研究站一样,这种迹象已使我们相信海豚也在努力理解我们人类,也许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努力着呢。”
  “我不明白你干吗要担心研究会中断,”她说。“凭着你所知道的这一切,难道你不能说服人们——”
  “只有一个人我必须说服,”马尔说。“这人就是科尔温·布雷特。我不想说服他。这仅仅是一种感觉——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坐在那儿对我和我的工作进行着评判。我觉得……”马尔犹豫一阵子,“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受人雇佣的杀手。”
  “他不是的,”简说。“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假如你乐意的话,我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的。办法有的是。假如我早把他看成是一个行政官员的话,我现在就可以为你找到答案。可我以为他是个科学家,并且在错误的地方拜访了他。”
  马尔对她皱起了眉头,表示难以置信。
  “你不是真的说你能为我查清这事吗?”他问。
  她笑了。
  “等着瞧吧,”她回答说。“我自己也想知道他的来历呢。”
  “这可能很重要,”他急切地说。“我知道这似乎想入非非——但要是我想得对,那么海豚的研究工作可能很重要,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她突然从桌旁站立起来。 。“我这就动手查核这事,”她说。“你干吗不先回到岛上去呢?调查这事得花费几个钟头的时间,完事后我坐游艇过去好啦。”
  “可你还没吃午饭呢,”他说。“实际上你一口也还没吃呢。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你就可以走了。”
  “我想去给一些人打电话,趁他们还在工作的时候截住他们,”她说。“这是因为打长途电话有时差问题。很抱歉。咱们一起共进晚餐,如何?”
  “也罢了,”他说。她嫣然一笑,消除了他心中的失望”继而转身走了。
  她这一走,马尔觉得自己也不饿了。他招来服务员,取消了原先点的主菜。他坐着又喝了两杯酒——对他来说难得如此开怀痛饮。随后他走了,开着直升机回海岛。
  他从直升机停机坪返回海豚池,皮特·阿当特在路上遇见了他。
  “你在这儿呀,”皮特说。“科尔温一小时后要见你呢——就是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到大陆上去了。”
  要是在平日里,这么一则消息会使马尔预感到研究工作将被取消,这种预感就像一块细小而又冰冷的金属一直压在他的心坎上。可是三杯酒下肚了又空腹没吃饭,这会儿他有几分麻木。他点点头继续朝池子方向走去。
  海豚还在那里,仍然按照它们的样式游着。要么这种样式是他自己心中想象的?马尔坐到池边的椅子上,面前的录音机录下了海豚发出的直观模式的声音。他把耳机插到水听器上,打开面前的麦克风。
  突然,他意识到这一切多么徒劳无益。他每天完成这些相同的动作至今已有四年了。如此煞费苦心最后又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一盘又一盘的录音带记录的是想同海豚进行真正富有成效的交谈的失败。
  他取下耳机,搁到一旁。他点燃一支香烟,坐着用半睁半闭的眼睛凝视着海豚的水下芭蕾。称之为水下芭蕾简直是贬低它们的活动。它们在海水里漂游着,那么优美,那么富有意义,这是任何人在空中和陆上都无法表演出来的。他再次想到他告诉过简·威尔逊的话,海豚甚至在人类伤害或捕杀它们时,仍然不肯袭击捕捉它们的人。他想起了刚证实不久的事实,海豚会来营救受伤或被敲昏的同伴,把它托出水面,免得它淹死——因为海豚的呼吸过程需要意识的控制,如果海豚失去知觉,它就无法呼吸了。
  他想起它们的嬉耍,它们的慈爱和它们语言的宽广和复杂的音域。在这些方面的任何一点上,普通人同它们比较都显得相形见绌。在海豚的文化里,你看不到它们有战争、谋杀、仇恨和不友善的冲动。马尔想,难怪它们和我们难以相互理解。在不同的环境里,在不同的条件下,它们是我们人一直努力奋斗的榜样。我们有技术,有使用工具的能力,可是在许多方面,同海豚相比,我们比这种痘物更不如。
  谁来评判我们之间谁优谁劣呢?他一边想一边注视着它们在水中穿行的姿势,因空腹喝下了三杯酒,他有些昏昏然,内心感到抑郁。假如我是一只海豚,可能会快活些。一瞬间,这念头似乎深深地吸引着他。无边无际的大海,无拘无束的自由,结束陆上人类文化一切复杂的结构。几行诗句在他脑海里闪现。
  “来吧,孩子们,”他独自高声朗诵起来,“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他看见那两只海豚暂时停止了在水中跳芭蕾,看见面前的麦克风正开着。它们的头部转向池子近端的水下麦克风。他记起了下面的诗句,高声向海豚朗诵起来。

  “……海湾里传来兄弟们的呼唤,
  强烈的风吹向海岸,
  咸涩的海湖向海外奔涌;
  白色野马成群结队多欢乐,
  在浪花里咀嚼、沐浴、踊跃——”①

  【① 该诗出自马休兹·阿诺尔德1849年著的《被遗弃的美人鱼》。】
  他突然打住了,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俯看着海豚。有一阵子,它们仅仅漂浮在水面下,脸对着麦克风。随后卡斯特转过身浮到水面。它的前额连同呼吸口露出水面,然后它的头穿了出来,仰望着马尔。它呼吸口灵敏的唇部和肌肉发出的声音嘎嘎作响,这是对马尔讲述的话语。
  “来吧,马尔!”它大声喊道。“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波洛克斯的头在卡斯特旁边露出了水面。马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好一阵子。然后他猛然把目光转到录音机磁带上。当他的声音传到池里的时候,录音带上录下了他那首韵律诗,接下去在不同的音轨上,录音带放出了海豚发出的平行韵律。在他朗诵的同时,它们一直在听不见的音域内大体跟上了他的话语。
  马尔站起来,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心中大惑不解,一时感到震惊,迟疑着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述出来。他像一个茫然迷乱的人,走到水池的近端,那儿有三级台阶通向浅水的地方。这里的水只有三英尺深。
  “来吧,马尔!”卡斯特嘎嘎叫道,这时它们俩仍然漂浮在水中,头部露出水面,面对着他。“让我们离去!下来,离去吧!到下面去!”
  马尔一步一步下到水池里,感到凉爽的水浸湿了他的裤脚管,慢慢地漫到腰际,这时他终于站到了池底。在他面前几英尺的地方,两只海豚仍然漂浮在水里,面对着他等待着。马尔站立着,水在他腰带上激起轻轻的涟漪。马尔看着它们,等待着某种迹象,也就是它们要他做什么的某种信号。
  它们并没有给他任何暗示,只是等待着。他应该自己向前行。他溅着水向深处走去,低下头,屏住呼吸,在水中向前游去。
  在视线模糊的正前方,他看见了水池细粒状的混凝土池底。他慢慢漂游过去,升高一点点,突然两只海豚都向他围拢过来——绕着他在水中漂动的身体,在他上面和四周游来游去,同他轻轻擦肩而过,让他成了它们水下舞蹈的一个舞伴。他听见它们在水中发出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知道它们也许在用他听不见的音域交谈着。他无法知道它们在说什么,他无法明白它们围着他所做动作的意义,但他千真万确感觉到它们正在试图向他传递信息。
  他开始感到需要呼吸一下子。他尽可能在水下多坚持一会儿,然后浮到水面。他露出水面大口呼吸着空气,两只海豚的头部突然在他身边冒了出来,注视着他。他又潜入水里。我是一只海豚——他拼命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人,是一只海豚,对我来说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他潜游了几次,每次海豚在水中围绕着他坚持有规律地游动着,这使他更加确信他的探索方法是对的。他终于浮上水面,喘着气。他想他不打算长久当一只海豚。于是他掉头,朝水池较浅一端的台阶游回去,开始爬了上来。
  “来吧,马尔!——让我们离去!”身后响起海豚的呼唤声,他转过身,看见卡斯特和波洛克斯的头部露出水面,张开嘴,急切地望着他。
  “来吧,孩子们——下来,离去吧!”他重复着,尽可能用抚慰的语调吟诵着这诗句。
  他赶忙走到池子近端游泳用品储藏间的大橱前,打开放潜水设备地方的门。他需要将自己打扮得更像一只海豚。他考虑是否要带氧气瓶和配套的呼吸罩,最后决定不带了。海豚在水下压根儿不可能比他善于呼吸。他开始把柜子里的东西甩到外面。大约一分钟以后,他回到了游泳池边的台阶上。脸上带着一个配有吸气管的潜水镜罩,脚上穿着橡皮鸭掌。他手里还拿着两段软绳。他坐到台阶上,用绳子把双膝和两个脚踝分别绑在一起。接着他笨手笨脚地跳将起来,扑通一声溅落到水里。
  他脸朝下躺在池里,透过潜水镜望着池底,试图用绑在一起的腿像海豚的尾巴那样摆动,以便驱动自己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往上漂到水面下。
  试了片刻之后,他成功了。当他努力学着海豚的样子在水下游动时,海豚立刻向他围拢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憋不住气,只好浮到水面上来。不过他像海豚那样冒了出来,躺在水面上让肺充满空气,而后用橡皮鸭掌像海豚尾部一样将自己扇落到水里。像海豚那样去思维,他一遍又一遍叮嘱着自己。我是一只海豚,这就是我的世界。这就是海豚的方式。
  ……卡斯特和波洛克斯一直追随在他的左右。
  夕阳挂在洋面上遥远的天边,这时他拖着精疲力尽的身躯,上了水池的台阶,坐在池子边上。他那浸泡过水的身躯觉得黄昏的微风冷嗖嗖的。他解开腿上的绳子,脱下橡皮鸭掌和潜水面罩,拖着疲乏的脚步向储藏柜走去。他从最近的抽屉里拿出一条毛巾将身体擦干,随后穿上一件一直挂在那儿的旧浴衣。他坐到柜子旁边一张铝制折叠椅上,累得直叹气。
  他望着被太阳余辉染红的海面,内心充满一种暖烘烘的成就感。在渐渐暗淡的池子里,两只海豚还在来来回回游动着。他望着太阳沉入海洋……
  “马尔!”
  科尔温·布雷特的声音引得他回过头去。当他看见朝他走来的是那个高个子、脸色冰冷的男人和简那苗条的身影时,马尔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向他走来。
  “你为什么不按我的要求进来见我呢?”布雷特说。“我留下话,让皮特转告你的。我甚至不知道你从大陆上回来了,直到刚才威尔逊小姐坐水上游艇回来才告诉我的。”
  “很抱歉,”马尔说。“我想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些情况——”
  “现在不必告诉我。”布雷特的声音恼怒而显得急促和严厉。“我原有一大堆话要跟你谈,但现在没有时间,我马上要飞到大陆赶往圣路易斯城。很抱歉不能跟你细谈——,’他克制着自己,回头望着简。“请原谅我们好吗,威尔逊小姐?有些私事。假如你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当然可以,”她说。她转身从他们身边走开,沿着水池走去,进入愈来愈浓的暮色中。水里的海豚跟她同步前进。太阳落下不久,夜幕即刻降临热带的海岛,头顶上星星已清晰可见了。
  “让我告诉你吧,”马尔说。“是有关研究的事。”
  “很遗憾,”布雷特说。“你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我了。我要离开一个星期,而且要你密切注意这个简·威尔逊。”他稍稍压低嗓门。“今天下午我同《背景月刊》通了电话,接电话的编辑说不知道有写这篇文章的事,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是新来的编辑吧,”马尔说。“也许是个不认识她的人呢。”
  “不管怎样,这没什么两样,”布雷特说。“我说呀,很抱歉这么匆忙告诉你,但威勒尼尔基金会已经决定不再给研究站提供资金了。我正准备飞往圣路易斯解决一些细节问题。”他犹豫了一下。“我肯定你早就知道这种事会发生的,马尔。”
  马尔睁大眼睛,呆住了。
  “这是不可避免的,”布雷特冷淡地说。“你早知道的。”他停了一会。“我很遗憾。”
  “但没有威勒尼尔基金的支持,研究站就会完蛋的j”马尔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知道这一点。就在今天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j就在今天下午!听我说!”当布雷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抓住了他的胳膊。“海豚一直在努力同我们接触。哦,不是一开始,不是我们用捕获的海豚作试验的时候,而是从我们将池子敞开通向大海的时候开始。唯一的麻烦是我们过去一直只用声音来设法进行交流——这对它们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
  “对不起,”布雷特说着,想挣脱他的胳膊。
  “听着,好吗?”马尔不顾一切说。“它们的交流过程是一个极丰富的过程。这就像你我用交响乐团的全部乐器进行交流那样。它们不仅使用每秒四到一百五十千周的声音,还使用动作、接触——这一切与当时环绕着它们的海洋条件密切相关。”
  “我得走啦。”
  “等等。你难道不记得里利对海豚航海方法做过的推断吗?他指出这是一种多变的方法,利用气温、速度、水的味道、星星和太阳的位置等等,这一切即刻同时馈入它们的大脑。显然这种论断是正确的,显然它们的交谈过程也是一种多变的方法,利用声音、接触、位置、场所和动作。既然我们知道了这一切,我们就可以跟它们一起进入海洋,设法研究它们之间交谈的整个系谱。以往我们局限于用声音作交谈,难怪我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只作了最原始的交流。这就等于把人的交谈局限于每个句子只用名词又要保持句子结构的完整——”
  “我真的很遗憾!”布雷特说道,态度坚决。“我告诉你,马尔。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基金会的决定是根据财政问题作出的。他们只有那么一点钱可以用来支助他人,咱们站的份额已被派作它用了。现在已是毫无办法了。”
  他挣脱他的手。
  “很遗憾,”他再一次说道。“外出一个星期以后我会回来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如何处理这里的善后工作。”
  说着,他转身走了,绕过大楼来到直升机的停机坪。马尔呆呆地望着那高大、瘦削、宽肩膀的身影走进暮色中。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简温柔的话语在他耳际响起,安慰着他。他猛一转身,看见她迎面望着他。“你再也不需要威勒尼尔基金了。”
  “他告诉你的吗?”马尔盯着她,她摇了摇头,在愈来愈浓的暮霭中笑着。“你听说过?从对面那儿听来的?”
  “是的,”她说。“你对布雷特的感觉是对的。我已经为你找到了答案。他是一个受雇佣的杀手——威勒尼尔基金会的人派他到这里来判定这个站是否值得再投资。”
  “可是我们需要资金哪!”马尔说。“用不着花费太多研究资金,但是我们得到海里去,研究出一些办法用海豚的模式来同它们交谈。我们得扩大它们的交流水平,而不是试图迫使它们适应我们的水平。你知道,今天下午我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我知道,”她说。“这一切我全知道。”
  “你知道?”他睁大眼睛望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我整个下午都在观察着你。”她说。“你说得对。你的确突破了环境障碍。从今以后,只要研究出交谈的方法就行了。”
  “你在观察我?怎么可能呢?”突然他感到这是眼前最为无足轻重的事。“可是我得弄到钱哪,”他说。“要花时间,要有设备,这都得花钱呢。”
  “不。”她的声音充满无限温柔。“你不必研究出自己的方法。你的工作完成了,马尔。今天下午海豚和你克服了障碍,进行了两个种族有史以来第一次的交谈。这是你开创的工作,你成了这个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知道了这一点,你应该感到高兴啊。”
  “高兴?”突然,他对她嚷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她幽幽叹息道。“我们将向你演示怎样跟海豚交谈,马尔,假如人类需要交谈的话。也许还可以演示一些别的事情。”她昂首望着他,天上群星闪烁,西方余晖未尽。“要知道,马尔,除了海豚研究之外,你还有其他正确的想法。你认为,是否有能力同另一个智能种族交谈,是否有能力同外星种族交谈,这是一种考验,必须通过这种考验而取得能力,然后行星上的高级物种才能够与银河系的智能种族互相联系——你的这个想法也是正确的。”
  他睁大眼睛望着她。她靠得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暖,尽管他们没有互相接触。他看着她,感受着站在他跟前的她;他感受到那种奇妙深切的感情在他心中汹涌流泻,这种感情是在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传递给他的。他仍然对她怀着这种深切的感情。突然他如梦方醒。
  “你是说你不是地球人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和犹豫,一时停了下来。“可你是人类啊!”他死劲喊道。
  她望了他一阵子才开口回答。黑暗之中他不能肯定,但他想他看见了她眼睛里挂着晶莹的泪花。
  “是的,”她终于慢慢地说。“在你所说的那种意义上——你可以说我是人类。”
  一种巨大又可怕的快乐突然在他心中进发出来。这种快乐如同一个人以为他丧失了一切,却发现了价值更大千万倍的珍宝。
  “怎么可以呢?”他说,兴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指了指天上的星星。“假如你来自上面某个星球——怎么会变成人呢?”
  她低下头,目光离开了他的脸。
  “很抱歉,”她说。“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告诉我?”他轻轻笑着说。“你是说我无法理解吧。”
  “不,”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我的意思是说我得不到允许,不可以告诉你。”
  “得不到允许?”他感到心中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可是,简,”他停了下来,考虑如何措辞。“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我必须了解。自从我在那儿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我是说,也许你没有这种感觉,你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哦,”她喃喃地说,“我明白的。”
  “那么你——”他望着她。“你至少可以说些让我宽心的话。我是说……现在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我们将会相聚在一起的,你们那些人和我,对吗?”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望着他。
  “不,”她说,“我们不会相聚的,马尔。永远不会的。因此我啥也不能对你讲。”
  “我们不会相聚?”他喊了起来。“我们不会相聚?可你来了,看见我们在交谈——为什么我们不会相聚呢?”
  她抬起头,最后一次凝望着他,并把秘密告诉他。听完她不得已吐露的话,他呆呆地站在那儿,恍若一块石头,因为事情已无法挽回了。她缓缓地转过身,终于离开他,走到水池边上,步下台阶进入浅水里,海豚赶过来迎接她,它们掠过水面激起一条尾波,泡沫四溅洁白如雪。
  它们三个仿佛借着魔力游过池子的水面,穿过池子的出口处,向海洋游去。它们继续游动,直到消失在黑夜里,消失在闪烁着粼粼星光的波面下。
  马尔站在那儿,突然想到两只海豚一定是一直在等待着她。最初捕捉过两只海豚,此后到研究站来的所有海豚都受到释放,来去自由。也许几个世纪以来海豚早就知道,它们世世代代等待着的外星来客最终来到地球上,必定仅仅拜访它们。

  (郑秀玉 译)

《海豚之路》 作者:戈东·R·迪克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