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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远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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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前言 译介

  军事科幻历来是科幻中的一个重要门类,深受广大科幻迷喜爱。本来战争就是推动科技发展的重要动力,以未来科技为对象的科幻小说中出现战火硝烟,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近年来,军事科幻却少有佳作。摆在我们案头的诸多这类作品中,大多在科技方面着力过多,少见真正战场上的血与火、悲壮与辉煌。也许未来的战争的确会变得越来越“干净”。按钮一点,死亡发生在千万里之外。
  这种发展是好是坏,我们自然没有发言权。但在作品的表现上,未来战争确实少了过去战争文学的激情,变得冷冰冰的。而军事文学之所以吸引读者,正是由于这种激情。
  这部《孤儿远征军》,却一反潮流,是一部真正表现战争中一线士兵血肉搏杀的作品。是一部“步兵小说”。
  未来战场上还会有真正的步兵吗?作者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设定,充分肯定了未来步兵的作用。不错,他们拥有现代步兵无法想象的武器,各种超级支持设备,但在骨子里,他们仍旧和他们的历代前辈一样,是一群“傻大兵”。在战场上的恐惧、兴奋、悲痛与喜悦,也与他们的前辈毫无区别。而最后的胜利,也要靠他们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

  从海因莱因的《星船伞兵》一炮走红、于1959年获得雨果奖以来,军事题材的科幻小说就始终保持着一个重要特征:以科幻之名探讨时代变迁对人的战争本能和情感世界所产生的影响。《星船伞兵》中对政治和社会制度的冷峻思考,其实正映射出美国冷战时期的民众心理。1974年,乔·霍尔德曼的《千年战争》摘取雨果奖,成为越战之后军事科幻小说中的扛鼎之作。《千年战争》中对战争的描写失去了《星船伞兵》中那种庄严的颂歌色彩,与同一时期红遍美国的反战电影《现代启示录》不谋而合,霍尔德曼以批判的眼光描写战争中包蕴的人性悲剧,反思战争对人性的摧残。而2004年甫一出版即受到英语世界读者热烈追捧的《孤儿远征军》(Orphanage——直译为《孤儿院》),则填补了“9.11”之后军事科幻小说创作的空白。
  对于中国科幻迷而言,《孤儿远征军》的作者罗伯特·比特纳(Robert Buettner)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科罗拉多州长大的比特纳阅历丰富,上过军事院校(曾在军队中任文职中尉),研修过古生物学和地质学,并取得博士学位(曾在德克萨斯和阿拉斯加勘探石油),此后还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现为科罗拉多开业律师)。1994年,比特纳突发异想,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十年磨一剑,其处女作《孤儿远征军》终于在2004年得以出版。
  令作者本人大跌眼镜的是,在欧美各大图书网站的读者荐书栏下,此书很快冲上了五星。也难怪,一部作者自己都认为在背景设定和写作技巧两方面并无创意的小说,一部模仿之作,何以能引发读者如此激烈的阅读反应?成功之后的比特纳在网上公开表示:《孤儿远征军》的故事构架借鉴了《星船伞兵》和《千年战争》,叙述方式仿效于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此外,比特纳还开列出一份作家名单,坦承自己从马克·吐温、斯蒂芬·金、海明威等前辈和同行那里汲取了不少经验。2005年秋季,比特纳再接再厉,出版了《孤儿远征军》续集《孤儿的宿命》(Orphan’sDestiny),再次登上畅销书排行榜。
  《孤儿远征军》在叙述方式上以《麦田守望者》为摹本,甚至主人公詹森·万德最初那种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叙述声音也与《麦田守望者》中的霍尔顿如出一辙。对一切事物发出怀疑和嘲讽的声音,是个性意识觉醒的象征,同时也是青春期彷徨苦闷的标志。所有处于青春期和已经度过青春期的读者,都会感到这是一种熟悉的、让人怦然心动的声音。可以说,《孤儿远征军》对读者的吸引力,大半得归功于这种叙述声音的趣味性和叛逆性。不过,随着叛逆青年詹森·万德渐渐融入群体社会,化解了自身与社会的矛盾,其叙述声音在小说后半部分也发生相应的改变,出现了霍尔顿的声音中所没有的严肃和沉稳。
  在背景设定和故事选材方面,作者比特纳更是直接现成套用《星船伞兵》中的人虫之战,讲述处在强大异己环境中的青年,如何克服焦虑和恐惧,在苦难与死亡的考验下茁壮成长。与海因莱因不同的是,比特纳避开了对社会政治问题的反思,不追求作品的哲理性和思想性,他直白地描绘军旅生活的血与火,爱与泪。这种情节行进方式给读者带来一种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阅读快感。
  此外,马克·吐温式的幽默饶舌的语句,海明威式的简洁硬朗的文风,斯蒂芬·金式的渲染气氛的技法,都不时闪现在《孤儿远征军》中。读过小说之后你会发现,其实比特纳远没有把他的模仿对象名单开列完整。我们在麦茨格的最后一搏中能捕捉到《安德的影子》的痕迹,在詹森·万德、芒奇金、波、阿里、沃尔特的战友感情中能找到《西线无战事》中那种特有的温馨,在马屈法官、奥德军士长和雅克维茨上尉身上则不难发现《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采用的漫画式造型。
  在《孤儿远征军》中我们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情节,比如外星人的巨型炸弹让人容易联想到《世界之战》中火星人的飞船;军人的成长+爱情+太空似乎又有些像《超时空要塞》的情节;在木卫二登陆和作战的情节以及关于外星生物的想象显然又有《星船伞兵》的影子;还有外星智慧昆虫的思考方式也是众多科幻作品里常见的。
  看来喜欢移花接木的比特纳的确是东取一鳞、西摘一爪地调制出了《孤儿远征军》这道大拼盘。
  不过,模仿绝非抄袭,创造性的模仿也绝不等同于机械式的模仿。机械式的模仿照猫画虎,僵硬无趣,面目可憎;而创造性的模仿推陈出新,灵动自然,赏心悦目。比特纳的模仿无疑属于后者。
  模仿名家名著的套路进行创作是一种危险的写作策略,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东施效颦的尴尬境地。何况要把诸多名家的招式烩于一锅“杂拌”起来,创出一套“百花错拳”也并非易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模仿的难度不亚于创新。不难想像,罗伯特·比特纳在创作《孤儿远征军》的过程中一定煞费苦心,而且不时产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因为他笔下调集来的每一种元素里都饱含着文学老前辈和业内同行的心血。《孤儿远征军》仍然是一部非常棒的作品。他对战争描写的绝对不输于他所借鉴的这些作品,而且更有时代新意。
  但比特纳总算履险如夷,顺利过关,为读者们打完了这套“似是而非,出其不意”的“百花错拳”。接下来,自然就轮到读者们来喝彩和挑毛病了。
  这是一部星际战争题材的科幻小说,也是一部相当不错的关于成长,转变,觉醒和成功的励志作品。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内容简介

  地球在外星虫族的进攻下岌岌可危,千百万人丧失了生命。为了挽救地球,让人类得以继续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进攻虫族在太空中的前进基地。为了完成这个有去无回的使命,人类组织了一支由孤儿组成的远征军。
  孤儿詹森·万德在父母死于虫族之手后,自暴自弃,最后落得走上法庭。法官给他的选择是,或者进监狱,或者从军服役。万德选择了后者,军队让万德从无知少年成长为优秀士兵,踏上了对抗虫族的战场……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正文 第一章

  “明天……阳光将普照大地……”
  伴随着电路噪声,扬声器里传出驾驶员低沉的声音。
  飞船内只有华氏零度,四百名士兵的呼吸使载人舱里雾气弥漫,四下充溢着枪油和呕吐物的气味。恐怕太阳从来不曾在这里灿烂过。
  从现在所处的木星运行轨道上看,太阳只是个苍白黯淡的小圆点。
  我用双手晃荡着夹在双膝间的步枪,听到“普照大地”这句时禁不住笑了起来。
  我是四等专业军士詹森·万德,交上好运的孤儿之一。我们这些人一小时后将要拯救全人类,当然,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戴上头盔,脸对脸,一排排整齐端坐。在机舱里红色顶灯的映照下,我们看上去活象一只只排列在孵化器中的鸡蛋。埃特纳电池让军装生出融融暖意,帮助我们抵御船舱中的严寒。船舱的温度调得与我们身下一百英里处的星球表面温度一样,那里的温度是我们的敌人故意营造出来的。
  我们的脊背嵌在护具中,紧靠着飞船的“耐压舱壁”。全赖它的佑护,才将我们与外面的真空隔绝开来。
  飞船?狗屎。它只不过是一架波音七六七的机身,被人从亚利桑那沙漠的填埋场里挖出来,废物利用。现在这具机壳经过加固,装上一只层流降落伞,用于将我们从母船投放到地面。我们现在不得不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古董来打这场2040年的战争,空投舱就是其中之一。它的出厂日期远在地球的太平盛世被摧毁之前,那时候,音乐剧《安妮》还是由真人扮演的呢。
  红色机舱灯不会被夜视系统发现。在我们停泊轨道下面一百英里的地方,木卫三上面,那里始终是一片暗夜——天文学家们好象就是这样讲的。

  我们将是首批看到木卫三真面目的人类。不过也说不准。在真空中急速落下时,吱嘎作响的舱壳说不定爆裂;从大气里呼啸而过时,我们也可能彻底熔化——下面那些虫族异类早已在星球的岩石外壳上罩了一层人造大气层。但愿我们不会像坠毁实验所用的假人那样一头撞进木卫三的地层,单愿我们手中这些尘封已久又重新启用的武器能干掉在下面等候多时的虫子。
  谁能说得准呢?要知道,人类之中,真正见过这些敌人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我。只有我见过活着的外星虫子。
  我的机枪手哆嗦着靠在我的肩头取暖,她的穆斯林念珠叮当作响,她正在急切地祈祷。对了,我这位老大是个四英尺十一英寸高的埃及姑娘。别看芒奇金个子矮小,她可是神射手——正因为她体格娇小,我们才为她取了《绿野仙踪》里那个小矮人的名字。
  我咬牙切齿地伸出手,一把按住她的念珠。芒奇金不再摆弄她那叮叮当当的珠子了。
  我是个不可知论者,很难相信来自上天的神助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但同样难以置信的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来自太阳系之外的伪头足类的虫豸在木星最大的卫星上安营扎寨,从这里轰击地球,屠戮了树以万计的生灵。
  有人说,步兵生涯从头到尾索然无趣、令人生厌,其中间或穿插些许刺激,却又是极度骇人的恐怖。在太空母舰这尊一英里长的钢桶里,我已经旅行了六百天,但最终置身于空投舱中时,我仍旧胆战心惊。我还是主动要求到这里来的呢。

  我们全都是主动要求到这里来得的。
  无数人自愿加入木卫三远征军,但当局只接纳一万名战士,而且必须符合一个条件:全部亲人都以离世,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芒奇金的双亲和六个姊妹在外星人对开罗的飞弹袭击中罹难。我是独生子,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空袭夺走了我唯一一个亲人的生命。但现在来看,他们的不幸反倒成就了我们加入远征军的愿望。
  媒体将我们称作“孤儿十字军”。
  芒奇金讨厌“十字军”这个词,因为她是伊斯兰教徒。她称我们为“人类最后的希望”。
  我们的副排长亲生经历过战斗,所以他将我们称作“肉头”。他说,我们真正的名字应当叫做“孤儿院”,因为在战场上,你唯一的亲人只有这些被政府凑集到一起的陌生人。

  现在,内部通信器发出噼啪声:“开始空投,按照我读出的编号顺序空投……开始!”
  有人在抽泣。
  母舰投下全部的空投舱,二十只空投舱像蒲公英种子一般向四外飞散。舱内的红灯突然熄灭,随着电源切换为内部供电,瞬间之后亮了起来。我们与母舰相连的管子已经断开,在舱壳上刮蹭着,就像一只打开的手铐,将我们释放出来。
  这一切都始于三年前,那时,我十八岁的生日刚过去一个星期。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章

  “法官大人不喜欢在他的房间里看到手铐。”丹佛市及丹佛县少年法庭的法警弯下腰,从我的手腕上取下那副金属手镯。他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垂下目光。他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些干涸的血迹,那是我给他的馈赠。
  “我现在很好。”我早已从那种见人就打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但要说“很好”,还是假话。
  今天早晨他们给我服用了镇静剂——当然没让我继续吃百忧解二号(一种抗抑郁的精神类药物)——只是为了让我在庭审中表现良好。妈妈去世已经有两个星期,她当时正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摧毁城市的大爆炸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同样是在两个星期前,我把训导老师的屎都揍出来了。社会慈善机构真是明察秋毫,居然能想到我行凶打人大概与失去亲人有关。
  法警敲了敲门,而后打开门,挥挥手示意我进去。就这样,我有幸结识了“可敬的迪奇·罗斯伍德·马屈大人”。

  办公室只有我和法官两个人。他穿的那套与他头发颜色很相配的灰色西装,紧紧裹在他摔交手一般的双肩上。他没有穿法官的长袍。房间内的家具古色古香,就连他的电脑都是那种老古董,像个电视机屏幕的匣子,还配着一只键盘。他这会儿肯定忙极了,为了不碍事,他将右边空空的袖管用别针钉在胳膊肘上。他唯一的一只手中抓着一页案卷。是我的档案材料吗?
  他抬头看过来,椅子吱吱作响,“万德先生。”
  “是的。先生,有何指教?”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您的意思是?”
  “你们这代人从来不把老退伍兵称作‘先生’。”
  “先生,我叫我爸爸时也用‘先生’这个词。”如果药物这会儿真的消退的话,我大概会即兴发挥,当场号啕大哭起来,尽管我爸爸十年前就去世了。
  他又看了看我的案卷,“唔。你倒是挺有礼貌的,照你所处的那种环境,简直称得上出类拔萃了。”
  “他们给我服用镇静剂有多长时间了?”
  “两个星期。从第一枚飞弹击中印第安纳波利斯到现在,已经两个星期了。孩子,出事后第二天你究竟为什么还要到学校去?当时你的精神状态肯定糟透了。”
  我耸耸肩,“妈妈说过,她不在城里的时候我的学业也不能中断。您刚才说‘第一枚飞弹’是什么意思?”
  “詹森,在你殴打老师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进入了战争状态。新奥尔良、菲尼克斯、开罗还有雅加达全都被摧毁了。像克莱斯勒大厦一样大小的飞弹从天而降,将城市化为齑粉。那些玩意儿不是核弹。大家原以为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爆炸是炸弹造成的,是一次针对美国的恐怖袭击。”
  “我的老师就是那样说的。她说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美国人全都该死,单凭我们对待第三世界的行径就理当送命,所以我才揍了她。”
  法官愤怒地哼了一声,“换作我也得揍她。那些飞弹来自太空,木星。还有更多的飞弹正在袭来。”老人声音哽咽,摇了摇头,“死了两千万人。”他摘下眼镜擦去泪水。
  两千万?我只认得其中之一,但我的泪水还是涌上了眼眶。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孩子,你的问题只能算作九牛一毛,但我们俩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他紧紧握着我的案卷,像抓着一只救生圈,然后叹了口气,“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像个成年人一样经受住打击。你现在的处境不利。在我得知你的情况之前,你家租住的房子已经办理完成了收回程序,因为你们没有交足租金。”
  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们没有房子了?”
  “你的私人物品都为你保留着。你有别的亲属可以投靠吗?”
  妈妈有位老姨妈,每年都寄来一封圣诞信。那种信样式老旧,每一封都如出一辙,末尾的签名总是“你的尼亚加拉瀑布”,最后总是一句用括号起来的“呵呵”。去年的信是从养老院寄来的。
  我摇摇头。
  他直起身,伸出强壮有力的大手,撩起那只钉着的空袖管。他的模样就像一头大熊,双目灼灼如电,“你知道我这条胳膊是怎么丢掉的吗?”
  “第二次阿富汗战争。部队的军事化管理能够疏导你的怒气,再说纪律对你也没有坏处。法庭在做出判决时可以有很多选择。这依次,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你考虑一下,参军怎么样?”
  他坐回去,拿起一方镇纸。那东西好象是一颗炮弹,不过也可能是一颗恐龙的牙齿。近些年来军队,尤其是陆军,在人们眼中跟管子工差不多——二者的工作都同样让人讨厌和鄙视。不过也难怪人们会有这样的看法。恐怖主义的时代早已让位于“泛美大同世界”了。每个人都一心想拥有最新式的全息影象设备,买到便宜的机票四处旅行,而不是让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若要在枪炮和黄油之间做选择,无论谁都会选择黄油。说到参军,我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呢。
  “詹森,你在想什么?”
  我眯起眼睛。自从有了肢体修复术以来,没人再会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残肢。莫非马屈法官是位征兵宣传员?不然他就是暗中警告我?
  “我不愿被关进监狱,但当兵也跟关进监狱差不多。”
  “看来你的意思是拒绝参军。詹森,你认为你的暴力行为已经结束了吗?今后不会再犯?”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谁都不想打。”百忧解二号让我飘飘欲仙,他们给我灌下的别的药物也颇为有效,不然的话,听到他讲这些话时,我会麻木不仁,没有反应。
  他点点头,“你的档案上说你以前从未惹过麻烦。这是真的?”
  我猜他说的“麻烦”是指武装抢劫,而不是指在学校自助餐厅里同麦茨格的布丁大战。我点点头。
  “詹森,我想解决这个问题。若是把你送去寄养,你的年龄太大了些,但我可以在案卷上将你的生日写迟一点,这样就可以把你偷偷塞给某个人家,让你有一块片瓦遮身之地。”
  我耸耸肩,他拿起一支笔在案卷上写起来。
  写罢之后他按了按铃,法警进来将我领出去。我走到门边时听到马屈大人说道:“祝你好运,詹森,愿上帝保佑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了。”

  三个星期后,马屈法官又见到了我,但不是因为我主动求见。而且与上次不同,我们会面的地方并不在办公室。随着法警喊“全体起立”,马屈法官身披黑袍走进他的审判厅。他坐在两面美国国旗之间,皱着眉头从眼睛框上打量着我。
  我扭头向窗外看去,外面的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几星期前,昼夜天空还有区别,蓝色与黑色对比鲜明。现在屡屡袭来的飞弹轰击起的烟尘直抵同温层,搞得白天和夜晚的差别变成了不同程度的灰色。他们说,几年内不会再有降雨,农作物也没有收成。人人都忙着贮藏花椰菜。
  我们在打仗,但不知道敌人是谁。那些家伙出于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一心要将我们置于死地,而我们能做的只有让世界末日尽量迟些到来。同时还要死死抓住那些愚蠢的礼节俗套不放。
  “你能用球棒打碎你寄养家庭的窗户?还袭击前去逮捕你的警官?”
  “这个世界把我逼疯了。”
  马屈法官瞟着天花板,“那么,就为你在卡农城准备一间单人牢房吧,万德先生。”
  万德先生。上次不是还管我叫詹森吗?这回怎么不把我当朋友了?
  我咽了口唾沫。
  审判厅的大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我转身看看进来的是谁。是个身穿笔挺绿色制服的家伙,下巴和脑袋刮得锃亮,看上去一片青色。他立正站在过道上,胳膊下面夹着一本征兵宣传册。
  马屈法官从法官席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孩子,现在随你挑选。”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章

  马屈法官用了五分钟时间对我做出保证,如果我现在选择参军,而后又从部队溜走,他会要我的好看。
  随后,在荡漾着消毒水气味的法院走廊里,征兵中士同我一起坐在长椅行。戴着手铐的吸毒客们发出的一阵阵哀号,在淡粉红色的大理石墙壁间回荡,中士只能高声大气地吆喝才能让我听到,“詹森,你在这儿签字,这儿,还有这儿。然后我们再谈谈你偏爱哪一个分支兵种。”
  分支兵种,去他的。说到我的偏爱,那就是,马屈法官不要把我同那些淫母杀父的家伙关在一起,然后再把钥匙一丢了之。
  我拿起笔,签上字,看了看中士的前胸。那上面挂满勋章,还有伞兵的银翼勋章。他看上去确实有模有样。
  我用笔指着他的一枚徽章问道:“这个是什么?”
  那个浅蓝色的玩意又细又长,中央刻着一支老式步枪。
  “好眼光。这是一枚参战步兵证章,戴上它就意味着你参加过实战。”
  “只有当步兵才能得到它吗?”
  他摇摇头,“只有参加过实战才行。但若要得到它,就得先当步兵。”
  “步兵干的事不就是行军之类的瞎折腾吗?”
  “每个人都得行军。步兵行军自有他的理由。我就是个步兵,人称战争女王的陆军。”
  他的贝蕾帽掖在肩章下面,那副模样的确够酷。军队在我眼里整个就是单调乏味的橄榄绿怪物,兵种之间能有多大差别?除非里面有哪个兵种专门搞性爱和摇滚。再说我又特别喜欢徒步旅行。我端详着表格上“步兵”那个小框,打量着中士,心里琢磨着他讲到战争女王。我一生中的重要时刻就这样过去了。
  中士看我已拿定主意,便匆匆填好表格,然后将我的黄色投军状折起来收好。

  离上级命令我去新兵训练营报到的时间还有一个月,也就是说,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要紧熬慢赶。
  现在唯一愿意收养我的人家就是瑞恩家了。瑞恩先生总要在院子里花行好几个小时来伺弄他那几颗树。早在世纪之交的时候他便种下了这些树,如今它们变得同种树人一样又老又弱。大地的烟尘将天空变得昏黑一片之后,树上的叶子就掉光了。
  每个星期日的上午,瑞恩夫人都要穿上高跟鞋,咔嗒咔嗒地走下过道,离开家去教堂;而瑞恩先生则盘腿坐在起居室里,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球赛的赛前分析中。
  从各方面看,他们都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瑞恩夫人坐在厨房的餐桌对面,手中端着一只大碗,那碗大概是用非再生塑料制成的,还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样式。“詹森,再来点豌豆?这是最后的新鲜豌豆了。从明天开始,豌豆都是冷冻的。”她皱起前额,“再往后我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了。”
  我摇摇头。她把豌豆向瑞恩先生递过去。
  他咕哝一声,继续看着电视。没错,是电视。大气层中的烟尘阻挡了全息影象的信号,但有线电视的地下电缆还完好地埋在原地。所以,如果谁还有一台老式的阴极射线管电视,他就还能看新闻——而瑞恩家没有的老古董大概就只能在史密森尼博物馆里找到了。
  电视这东西与全息影象装置很相似,只不过图象是平面的。但时间一长,也就看习惯了。

  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想一位教授请教:“木卫三?”
  教授将指示器的圆点指向一幅全息图象,图象悬在二人之间的桌子上方,上面显示着一颗缓缓转动的岩石星球,“木卫三比我们的月亮大,重力比地球小。除地球之外,它是太阳系中唯一一处存在液态水的地方。当然木卫三上的液态水深藏在它的表面之下。这幅图象是伽利略号探测器在三十七年前拍摄的,就是2000年。木卫三看上去轮廓清晰,没有环绕的晕轮,也没有大气层,只有一缕缕缓缓逸出的臭氧和大气。”他转动座椅,用指示器指向第一个图象旁边另一幅大小相似的全息画面。这幅图象中的木卫三边缘模糊,“这是一周前用天文望远镜拍摄的画面。看看它吧!那里出现了大气层!”
  “博士,这意味着……”
  “这说明外星生物在木卫三建立了前哨基地。它们为整颗星球生成了大气层。”
  “那么这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呢?”主持人皱着眉头问道。
  “它们隐藏在一颗拥有水和大气的星球上。这就可以解释,它们为什么不使用核弹头而用常规飞弹向我们射击。那些常规弹头经过精细的计算,它们的威力既大得足以在大气层中扬起尘埃让我们慢慢窒息而死,又恰好不至于让地球处于‘核冬天’的肆虐之下。”
  “它们不想对地球本身造成永久性的破坏?”
  教授点点头。

  瑞恩先生挥舞着叉子,“把海军陆战队派到上面去!他们有本事对那里造成永久性的破坏!”
  看来瑞恩先生被他那几颗树搞得神志不清了。人类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们连一只沙鼠都无法送到木星上去。自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再没有人类登上过月球,我们既没有做过尝试,也没有这个愿望,更不要说去进攻那些能够为一颗星球造出空调系统的高智能生命了。
  “沃尔特,以暴易暴不是办法,两个‘错’得不出一个‘对’来。”瑞恩夫人说道,她正小心翼翼地将豌豆一颗颗夹在塔帕牌塑料食品容器里。
  瑞恩先生马上闭上嘴巴,他这辈子对妻子一直俯首帖耳。
  主持人转想屏幕:“我们马上回来。接下来将报道军方的措手不及。情况要比珍珠港事件还糟吗?”
  瑞恩先生关掉电视,“我还是读读报纸吧。”
  现在,人们又开始重新发行在纸上印刷的新闻日报了。自从树木垂死之后,环保主义者再没举行过什么抗议活动。
  瑞恩先生转向我问道:“你选的是哪个兵种?”
  “战争女王。”这个词听起来很酷。
  “老天在上!不会是步兵吧?”
  哦,有什么不对么?“那个中士推荐我参加步兵的。”
  “我干过推销,烂货总是得第一个推出去。另外,就算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那也肯定是火箭兵的功劳。”
  没错,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合众国的太空部队已经开始行动了,但要想参加那种部队,你必须要有象麦茨格一样的数学脑瓜才性。我的文科考试成绩还行,让我起码能在每周一次的落后生恳谈会中勉强挨过去。可是我微积分的学前必修课只得了个C减,而且从低年级起,我电脑维修课的考试成绩就一直很糟。就因为这个,我和麦茨格在三年级的时候头一次分手,他上快班,我读慢班。
  瑞恩先生摇摇头,“步兵。接下来的这个月里,你最好锻炼一下身体。”

  接下来的这个月里,我却在吞服“百忧解”,这样才能不去想妈妈。我拿着一张假身份证,在酒吧里把我的入伍签约奖金喝个精光。整日里我除了睡觉便是下载色情电影。剩下的时间都被浪费掉了。

  出发前一天,我来到征兵办公室领取自己的差旅津贴。一个身穿太空部队军校生制服的家伙刚从里面出来。他一身卡其布的伞兵装,高筒靴,品蓝色的领带。即使在一片昏暗的天光中,这家伙的样子还是很帅。
  “万德!”
  竟然是麦茨格。他的脸红了,“我听说你也参军了,呃,自从你……”
  麦茨格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但由于在指导教室里的那次凶暴的袭击,我被停学了,这以后我们再也没讲过话。
  “还好。”我耸耸肩。他能说什么?他仍旧拥有父母,仍旧过着正常的生活,但这不是他的错。如果我们两人的境遇换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主动找他。妈妈肯定会说,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之间形成的友谊是不牢靠的。她会让我把这事抛到九宵云外去。
  我说道:“他们真该好好调查一下你才对!我本以为只有少年犯在法庭的判令下才能没有毕业就参军呢。”
  “如果考试成绩达标,在父母同意的情况下,你只要完成中学的学业就可以加入大学预备军官训练团了。毕业之后……”他将双手合在一起,向天空猛地一挥。
  军方已经开始从地球上发射导弹,还打掉了一些外星飞弹。但在地球和月球之间,由截击机巡逻几个月之后,现在执行拦截巡航任务的飞行器已经升级为航天飞机了。全息影象游戏中的故事眼看就要变成显示。麦茨格事事如意,样样成功。在玩全息游戏的时候他就是人们见到过的最棒的玩家。他们说,玩游戏时有敏捷的反应,表明一个人有可能成为截击机飞行员。
  “你怎么样,万德?想进旋翼飞行学校?”有时候麦茨格就像个成年人,显得老练而又得体。我们两人都明白,我根本不会做火箭学的数学题,所以他才提起旋翼学校。要知道,武装直升机对年轻人的诱惑力仅次于战斗机。
  我伸出手指弹了弹他肩上的兰色穗带,“娘娘腔才上飞行学校。”
  “是吗?那你在什么兵种?”
  两个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金发碧眼的那个上下打量了麦茨格一番,而后用手遮住嘴同她的朋友耳语起来。
  麦茨格咧开嘴笑了。
  女孩子们看麦茨格的时候总是这个样子,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是天行者卢克一样的人物了。
  我翻了翻眼皮,向天空中灰蒙蒙的太阳瞟了一眼,“步兵。”
  “步兵。”他眨眨眼睛,“那也不错。真的。”他转过眼光,想光秃秃的树丛看去,“你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上午。”
  “我猜你一直在锻炼身体。”
  “那是当然。”
  “今天晚上咱们去喝一杯吧。”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在一片昏暗中,宿醉未醒的我懒懒地歪靠在侯机室的沙发上,端详着停在窗外的运输机。它伏在自己的起落架上,在泛光灯的照耀下,机身上的油漆灰蒙蒙一片,和战争开始以来的每个黎明有着同样的颜色。
  除了在博物馆之外,我还从没见过一架螺旋桨推进器飞机。但现在外星飞弹掀起了漫天烟尘,喷气式发动机在吸入大量尘埃之后,内部会严重毁坏。已有两架巨型喷气机坠毁了,因此商业航班只好停飞,那些飞机停在地面变成一堆堆废铝。这些日子里,所有机场都改为军用。
  尘埃照样不会放过螺旋桨发动机,但发动机都装上了过滤保护罩。这样,这些又老又旧、搁置已久的老爷飞机重新派上了用场。一只只过滤袋垂挂在引擎舱下面,就像老母牛的乳房。
  我揉着悸痛不已的太阳穴。昨晚麦茨格和我带上啤酒开车出城去了乡下,回来时偷了一头山羊,而后把它放进学校的自助餐厅任由它撒欢。像往常一样,这又是麦茨格的主意——无赖式的胆大包天是战斗机飞行员另一个了不起的特点。
  我转向坐在身边的人,他的样子看上去和我一样,也还没有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你觉得那头老母牛飞起来安全吗?”
  那人是个大块头黑人,斜躺在侯机室的沙发椅上,我们这五十名新兵都一个模样。
  他皱眉瞧着我,“母牛?你在说那架大力神运输机吗?C-130是它那个年代出类拔萃的运输机!”
  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充满壮志雄心的家伙,一来劲儿就滔滔不绝的大嘴客。
  这些新兵果然都是自告奋勇参军的。只有我才是唯一神志清醒的人。

  “女士们,整鞍上马!”从飞机那里走过来一名下士,那样子比新兵们还要狂热。
  我们五十个人都站起来,伸着懒腰,发出一阵阵呻吟。大家跃跃欲试,喧闹起来。如果无所事事原地打转能够打赢战争,我们早就大获全胜了。
  大家登机后飞机便起飞了。大力神运输机并非没有可取之处,除了没有坠毁之外,它还有其他不同凡响的特点:隆隆的机声让你觉得正坐在垃圾桶里从卵石路上滚过。同行的那些热血青年倒是一点也没有打扰我,让我安安生生地享受着折磨。
  我们着陆过两次,只是为了更换过滤袋。最后终于落在了目的地的跑道上——“落在”着个词可不是比喻,其实说“掉下”也许更准确。时间大概是当地的中午时分,天知道“当地”是什么地方。
  “女士门,整鞍上马!欢迎来到宾夕法尼亚的印第安山口!”
  听起来这里像是还有文明存在,到底不是格陵兰或者热带丛林,或者别的什么化外之地。
  飞机打开后舷梯,南极一般凛冽的寒风呼啸而入。我们被赶着跑下舷梯,排成四列,站在遍步裂痕、杂草丛生的沥青路面跑道上。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哆嗦,眼球都快蹦出来了。看来宾夕法尼亚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开化。
  “新兵排!立正!”
  我看过不少翻新的全息战争电影,知道“立正”就代表站直不动。当妈妈让你靠在门框上用铅笔画下身高时,应该和现在的情形一样。尽是瞎扯淡。
  寒风卷着蜷曲的枯叶从雪地上扫过,将大力神运输机的最后几缕尾气吹得不见踪影。有人咳嗽起来。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印第安山口是一片冰雪满地的群山,上面覆盖着一层光秃秃的灰色阔叶森林,这可是闻惯了松脂香味的科罗拉多人难得一见的风景。
  我对那个在机场搭过话的黑大个儿说:“我们真应该加入夏威夷军团才对。”
  他笑了。
  这远远不算我最妙的消化。从前有一次,当麦茨格同一个拉拉队长吃午饭时,我让他笑得把牛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新兵,你叫什么名字?”突然从我身后传来问话声,吓得我脖子上的毛发都立了起来。
  “我吗?长官?”
  “长官?经过委任的现役军官才能被称作‘长官’!”他从身后走到我面前,死盯着我的眼睛。他靠得这么近,我觉得他那顶棕色斯摩基熊式军帽的帽檐都快戳到我前额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像皮革一样。这个人岁数可不小,双耳上的头发已经变成灰色,和他的眼睛的颜色一样。那目光可比印第安城山口更冷。
  “我是高级训导士官长奥德,你们就应该这样称呼我!你的名字?”一星唾沫从他嘴里喷出来,还没来得及落到我脸上就冻成了冰,像擦棒球一样弹了开去。
  “万——万德,训导士官长。”
  “新兵万德。”他略作停顿。他一直在高声讲话,让每个人都能听到,连风声都盖不住他的声音。
  我敢打赌,他这是老一套,每个新兵连队刚来时他都会搞一个例行公事的下马威。而某个可怜的小人物——比如我——便会成为他的示范实例。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转了转眼珠。
  “保持立正姿势时,你可以眨眼睛、咽口水和呼吸!但不准开玩笑、转眼珠和跳马卡莲娜舞!”
  什么?我在风中瑟瑟发抖,抖得像一辆抛锚的庞蒂亚克,难道这叫马卡莲娜舞吗?
  他转回身,双手紧扣在身后,“万德,只有在你站好立正姿势之后,全排才能离开这股柔和的轻风到室内去。”
  我能感到所有人内心的憎恨,他们站在沥青跑道上,屁股都冻僵了。这不公平。我现在根本无法站着不动,颤抖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没做错什么事。对了,可能我刚才不该讲话。
  我穿着滑雪羊毛衫却已冻成了冰棍,而训导士官长奥德只穿了一身橄榄绿的军装,里面是浆硬的棉制服衬衣。他的裤腿松松垂在系带军靴外面,那双靴子擦得像玻璃一样闪闪发亮。当然他还戴着那顶直冒傻气的帽子。尽管衣着单薄,他却悠闲地走来走去,就像在游泳池边散步。

  大约过了三分钟,可我感觉像过了三十分钟,我的身体变得僵硬麻木没有知觉,终于一丝不动了。
  奥德朝我们转过脸来,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他双脚稳稳地站在那里,轻轻地晃动着身体,“很好。等我下达新兵排解散的命令时,你们要扛起自己的个人装备,向右转,整齐地向总部进发。”说着,他指了指远处一座用石灰水粉刷成白色的棚屋。那里大概在四百码开外吧,但看上去我们之间好象隔了一个世纪的遥远路程。
  有人发出了呜咽的抱怨声。
  “在那里你们会吃上一顿热饭,还会给你们分发军服。军服包括带衬里的野战夹克。到时候你们会发现,我们提供的是最上等的寒冷季节防护品。”
  有人小声嘟囔道:“老天,快让我们去吧!”
  看来奥德并没有听到这话,“这些装备价值不菲,它们是国家纳税人提供的,你们应当责无旁贷地保卫他们。”
  狂风呼啸。
  有人透过紧咬的牙关发出悲鸣,“我的老二都冻住了,不然我早尿裤子了。”如果他真能尿出来,我们肯定会全都拥上去借他那股热乎劲儿暖暖手。
  奥德对这些低语不加理睬。我敢打赌,如果那些纳税人知道奥德花着他们的钱来作弄、刁难一个被迫从军的孤儿,他们肯定也会尿裤子的。
  “解——散!”
  很明显,“整齐地进发”是一句军队的套话,本意应该是“惊慌逃窜”。如果我事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当时肯定会朝相反方向逃之夭夭。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章

  我们就像当年奥马哈海滩登陆一样从寒风中冲进总部所在的棚屋。这是个空旷的大房间,被一道齐腰高的柜台从纵向分隔开来。柜台后面有几个目光空洞的男人,身穿橄榄绿色的军装,正在那里闲晃。他们身后的货架上倒是堆满衣服和装备,压弯了架子的隔板。
  我们排成一队,一个接一个捧过齐下巴高的给养品,里面的衣服闻上去有一股老祖母衣橱的陈年怪味。
  我又对那个在机场搭过话的干劲十足的黑小子说道:“这些东西是别人用过的。”
  “自打战争结束后就没人用过。”
  “哪场战争?第二次阿富汗战争?”
  “第二次世界大战。”
  这次轮到我笑了。
  “严肃点。”他把手里的装备扑通一声丢在一张木桌上,向着刷成白色的粗糙板壁竖起大拇指,“军队现在人满为患了。上次他们开放印第安山口还是在越南战争的时候呢。”
  柜台后面,一个令人讨厌的职员正从野战夹克的包装上撕下塑料封套。一颗颗樟脑球滚落在柜台上。
  我向那个黑家伙伸出手,“我叫詹森·万德。”
  “我是德鲁万·帕克。”他的大手一握,我的手便不见了踪影。
  “帕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参军是我的梦想。我叔叔是个将军,他在陆军参谋部就职。”
  这样一个妙人儿竟然也选择参加步兵!这么说来,当初我的选择相当明智。
  “他说,在通过兵种调动把我调进副官长参谋部之前,我应该在地狱里熬上一段时间。所以,我就从步兵开始了。”
  我的心一沉,而后又恢复原位,“你是说兵种调动?”
  他摇摇头,“除非你有门路,否则在战时根本没有这种好事。这里绝大多数人到死都是仍旧是个步兵。”
  “大概只有太空部队正在作战,战争现在仅限于月球之外吧。”
  “问题不在那儿。现在经济举步维艰,失业率达到本世纪的最高点。军队成了美利坚进行施舍的赈济处。他们重新启用军事基地,就像这个印第安城山口,而后把旧装备全都搬出来训练咱们。”
  “训练咱们去干什么?”
  他耸耸肩,“去清理那些过去曾是城市的大弹坑;把居民从新的袭击目标中疏散出来;当食物紧缺时去镇压那些暴乱者。你没有看新闻吗?”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从帕克那里学到总览全局、洞察世态的本事?
  他人不错,而且绝顶聪明。

  棚屋尽头,同车库门一样大小的大门隆隆打开,滑向一边,寒气骤然袭来。雪片裹挟在刺骨的冷风里,横飞着打在我们身上。
  一辆帆布顶棚卡车倒退着开近来,停在出口处。卡车的后货槽里站着一个身穿白色军装的家伙,双手叉在腰间。满屋子都是汽车喷出的尾气——现在军队仍旧有权使用柴油。
  我过去从来不相信,世纪之交以来,竟然还会有用内燃机驱动的车辆在公路上行驶,它那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野牛在顿足刨蹄,喷出的尾气让空气变成棕色。今天我总算开了眼。
  我咳嗽起来,“糟透了!”
  “不,好极了!”帕克起身拖着我向卡车走去,“这是炊事班的卡车!”
  帕克的快速反应让我俩排在五十人领饭行列的第四位,以后我们还要把这种领先水平进一步发扬光大。
  穿白衣的炊事员扔给我们每人一个大约八英寸长五英寸宽的纸盒,而后我们走回桌前。
  帕克低声道:“盒装肉毒杆菌!”
  “什么?”
  他撕开纸盒,将里面的绿色听装食品盒棕色的金属箔包装铺散在桌子上,“这是C级口粮。罐头里装的是主菜,这些是甜点。这玩意儿肯定从打越南战争那时起就藏在某个仓库里了!军队真是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
  他耸耸肩,读着听装罐头上说明:“有些主菜还是能吃得。像这个,卤汁牛肉。”
  我将自己的盒子斜放在眼前,朝里面窥视,正好看到一听罐头的顶端,上面凹印着“菜豆火腿”。
  “等等,”他说道,“我这儿还有一听‘菜豆火腿’。循环使用的恶心玩意儿。”
  “德鲁万,我们互相换换怎么样?”

  十五分钟后,我站在队伍里,所有人都让菜豆噎得直打嗝。我现在终于明白,帕克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随着队伍得移动,我用靴子向前推着自己的民用背包。
  在队列得最前端,训导士官长奥德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让每一个人将自己的行李全部拿出来供他检查。
  轮道我把全部家当掏出来放在桌子上时,他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万德,现在暖和了吗?”
  “是的,训导士官长。”
  他把我的便携式芯片读取器扔进一个绿色的大塑料袋里,袋子标签上写着我的名字,“新兵训练结束后你会重新得到它。”
  “那我怎么同别人通信呢?”
  他猛地抬起头来。
  我连忙加了一句:“训导士官长。”
  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在这儿你必须使用他们习惯的那些拍马奉承的套话。
  “新兵,你知道现在卫星无法接收信号,而且这里的山上也没有地面中转站。你这个小小的个人数据处理器除了存储色情电影和全息游戏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两者兼顾会让你忙不过来得。”
  他把手伸进一只盒子,取出一片暗绿色的键盘读写板,“你该拿着这个。”
  “这算什么交换!自从野马队赢了世界杯之后,谁还会用这种军队里的垃圾写信。”
  “新兵,部队鼓励你给家中写信。”
  我的喉咙一下哽住了。这个杂种大概知道我根本没有家可以写信。
  他把手探进我的剃须包,拣出我的剃须膏喷罐,也扔进那只大塑料袋种,“你应当每天刮脸,但要使用这种剃须膏。”他将一个带盖子的压管塞到我得包里,那是一种老式剃须膏。
  我是个孤儿,战争夺走了我的母亲,战争夺走了我的家。现在,这个好战的饰强凌弱的恶棍难道没有别的可以拿,所以才要夺走我的剃须膏吗?
  一团怒火在我心头升起,迅速蔓延开来。我提高嗓门,让自己得声音盖过身后那些抽鼻子、乱捣腾和窃窃私语的家伙,“我斗胆请教一下训导士官长,为什么您不教一些对我们保住性命可能大有脾益的东西,反倒对这些没有意义的行李挑三拣四?”
  四下里马上变成像停尸房一样寂静,有人小声说道,“哦,妈的。”
  奥德死盯住我,随后双肩抽搐了一下,“这个问题倒是直截了当。而且,新兵万德,你在提问时使用的方式非常符合军人的礼仪。”
  他站起身,双手叉腰,对面前这伙乌合之众讲起话来,“在这里,你们将要接受关于武器控制、车辆以及其他各种系统的训练。但是,许多系统都是在可靠的语音识别技术问世之前开发的,所以要发给你们读写板,这是为了让你们培养和提高自己的键盘操作和手写技能,这些技能恰恰是你们这一代人所缺乏的。凭借这些技能,你们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战友的性命。”
  他举起我的剃须膏喷罐,“你们所在的部队随时可能受命登上飞行器,被运往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些飞行器将存在压力降低的情况,或者说,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会发生压力降低的问题。在这种条件下,喷罐的对外压力会相对增高,它就成了一个炸弹,轻者会炸坏你的装备,重者将导致飞行器坠毁。而我说过你们要随时把脸刮得干干净净,那是因为,如果脸上有胡须的话,你们的防毒面具就不能密闭地贴在脸上。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暗自发笑。“符合军人的礼仪”,意思就是你既可以当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又不必惹上麻烦。
  “新兵万德,你的提问让我感到你认为自己无所不知。难道你比指挥系统更明白什么东西对你们更有好处吗?”
  老天。
  “不,训导士官长。”
  “你冷吗?”
  我如何作答才好?
  “有点冷,训导士官长。”
  奥德点点头,样子像是在傻笑,“那么就让大家全都暖和起来吧。全排!趴下,给我做五十个俯卧撑。”
  五十个人的肚子撞击着地板,不知是谁发出了呻吟。我猜,即使我刚才回答自己不冷,奥德也会说,太好了,现在这个温度正适于做做运动。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做俯卧撑。奥德还能有什么更恶毒的把戏?
  “不,万德,你不必做了。你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由你来领导大家。你就站在那里,为大家数数号子吧。”
  没错,他果然还有更恶毒的把戏。我站起身,喊道:“一!”
  有人从牙缝里骂道:“可恶的屁眼虫。”我知道他指的不是奥德。

  大家做完之后,我只盼自己赶快爬进个洞里,离训导士官长奥德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再交这样的好运了。他拿起我的药瓶,扬起眉毛。
  “训导士官长,这只不过是一瓶百忧解二号。”
  它也被丢进了绿信袋。到底怎么了?我是说,我并不是个对百忧解上瘾的家伙。只有在野马队输球或是类似的情况下我才吃上两粒,可有谁没干过这事呢?那种药在药店的柜台上出售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们确实说过,百忧解二号的药力要比一号强许多。或许自从妈妈死后我吃得太多了些。可换作别人,有谁会不用它来驱赶痛苦呢?
  奥德又站起身——看来该全排对我动私刑了。
  “诸位,有一种行为将让你在一眨眼的工夫内就滚出军队,或者被关进笼子,那就是滥用药物。用药引起的行为不当会要了你们伙伴的命,而且,如果你在战斗中负伤,医护兵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材料来针对你专门配制救命药物,他们无法保证自己的用药与你身体中已经存在的药物相匹配,滥用药物就等于杀掉你自己。未经医生开具处方而自行购买的兴奋剂将绝对视为可卡因之类的毒品,如果现在你们谁手中还有这玩意儿,要立即收起来寄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以后你们谁手中还有这玩意儿,那就是你们本人要被打发走了。明白吗?”
  “是,训导士官长!”五十个声音一起喊道。

  指导适应新环境的报告进行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步履蹒跚地走进三排的营房。那是一个长长的刷成白色的大房子,通过几个双开扇的窗户采光。一个正规步兵连有四个排,每排五十人。新兵连也是如此,不过每个排里没有正规军官,担任领导工作的是一名训导士官长,住在营房一头的办公室里,骑在每个人的屁股上进行管理。三排的训导士官长可能是个叫布洛克的家伙。据帕克讲,他听说布洛克在训练管理上手段软弱,这对我们倒是好事。大概帕克还认为感冒也是件好事,因为它能让细菌有事可做。
  营房里,中央通道两侧各有一排上下铺的金属床架,铺位上放着卷起来的床垫。每一对床架上的士兵共用一个金属壁柜。金属壁柜背靠在刷成白色的墙壁上,说是墙壁,其实只是一英寸厚的木板,外面就是宾夕法尼亚的寒冬。
  德鲁万·帕克把他的东西扔到上铺。
  我把自己的装备摊到下铺打开,“你不想要下铺吗?”
  他摇摇头,“那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啦。”他咧开嘴笑了,“当兵不是工作,这是冒险,我需要好运气。”他呼出的水汽像棉花一样雪白,绕着脸颊打旋。
  我脱去自己的野战夹克,马上便浑身发抖。他们肯定还没来得及马上把这里的供热系统开到最大。夹克像铅块一样沉重,但正如奥德所说,它既保暖又防风。让人恼火的是,训导士官长奥德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不过也有让人高兴的事,他是全连四个排的高级训导士官长,所以我们不会经常见到他。
  “诸位!”
  奥德的声音一响起,所有人的声音和动作都凝固了。
  他顺着中央过道走来,靴子踩在地板上咔哒作响,“忙你们自己的事吧。我没让你们立正。”
  大家继续打开包取行李。
  奥德说:“现在我宣布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训导士官长布洛克被调走了。他同这支部队里的任何一位士官一样优秀。在他的属下受训将是你们极大的荣幸。然而,我还要荣幸地宣布,我除了担任统管全连的高级士官长外,还将在本训练期接替他的工作。因此,我的铺位设在这个营房一端的士官办公室。能每天二十四小时对三排的每个人进行了解,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太走运了。
  “谁有问题?”
  有人开口问道——谢天谢地不是我:“训导士官长,温度调节器在哪儿?”
  奥德停在过道的尽头,双手背在身后,“为这些营房供热的是燃煤锅炉。你们知道,在这个世纪我们已经终止了对燃料煤的使用和开采,那时你们当中某些人还没有出生。燃煤正在从俄罗斯进口,估计很快就会送到。”
  “很快”的意思应当是,就算等到晚上十点熄灯后也不要指望有暖气了。

  上床前,帕克教我如何擦靴子、整理壁柜,还有在床垫上铺平床单。
  我一整天里只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选了个内行作铺友。
  与此同时,有些人甚至抽出时间按照奥德建议的那样,开始在读写板上写家信了。
  在营房的一头摆着一架旧机器,把读写板插在上面,它就会为你打印出一封信,并且能够把信自动装入信封等待寄走。
  奥德还编造出一套胡说八道的说法,告诉我们如何能让靴子变得柔软,那副德行就像他还没发明出足够多的内务杂活儿来给我们增添烦恼。明天我们跑一天就足以让靴子合脚了。
  我们上了床,盖着粗硬的军毯。每个人都没有脱掉野战夹克,还都穿着保暖内衣,套着三双羊毛袜子。另外,大家把毛巾都裹在脖子上,活象打领带。
  在我的口袋里还有两粒遗漏的百忧解二号,它们让我心神不宁。我不敢吞掉它们,害怕正当药力发作被抓住。一整天我一粒百忧解都没有吃。
  我直瞪瞪地盯着身体上方的床垫,帕克的身体把床垫压得凹下来。五十个陌生人睡在一个屋子里,有的打鼾,有的搔痒,有的在放屁。
  这是妈妈死后我第一次没有在药物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模糊与眩晕中想她,这种思念是如此真切。她走了,不是出去度周末或是看电影——她永远地去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在满满一屋子人当中,自己竟然如此孤独。我抽泣着,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床架摇晃。
  最后,我闭上眼睛。

  “凌晨四点到!诸位,下床!”
  现在不可能是四点。我才刚刚闭上眼睛。头顶的灯光照在脸上,烧灼着我的眼眶。雷鸣般的金属铿锵声在各个营房中回荡。奥德站在中央过道上,用一根棍子拨动着一排镀锌的垃圾桶。他的制服整整齐齐,脸刮得明光锃亮,双脚甚至整个身体都在跺动地板。我坐起身来。
  “嘿!”在我头顶上,帕克从他第一次睡的上铺中醒过来。只见他的床垫猛地向上弹起,恢复了原状——他滚下了床沿。
  可怜这家伙没找到地板,砰的一声摔到地上。他尖叫着抱住自己的一条腿。
  我只瞧了一眼便赶快转开目光,感到自己快呕吐出来了。在他的保暖裤中,德鲁万的小腿在原本不是膝盖的地方打了个弯。
  帕克是我们中第一个在训练中受伤的伤员。如果他是我们中的最后一个,人类历史就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六章

  奥德做示范,叫两个人交叉手臂挽成一个“篮子”,让帕克坐在上面,胳膊钩住两人的脖子。他们抬着他踉踉跄跄地离开营房前往医务室,帕克的脸色由黑紫色变成灰黄,但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久之后,全排人都立正站立在连部前的马路上,路面的冻土被泛光灯照得雪亮。
  奥德面向我们喊道:“三排,早上好!”
  “早上好,训导士官长!”四十九个声音带着做作的热情答道。
  “你们愿意参观一下基地吗?”
  大家迫不及待地喊道:“是,训导士官长!”
  “通常情况下,我们在进行身体训练时要穿运动衫和跑鞋。我估计这些装备很快就会送到。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也在从俄罗斯进口,就装在煤船上。
  “所以,我们将穿着军服进行身体训练。你们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建议,昨天晚上整理好了自己的军靴。”

  开始行动。奥德让我们向右看齐,将我们四个班由四列横队变成四个方队。先是齐步走,然后是快步跑。他慢慢跑在我们一侧,高喊着口令,这家伙连气都不喘。你不要以为这个杂种会为帕克说什么好话。等待帕克的不是奉命退伍便是再生利用——等到腿治好之后重新开始训练。我可是连铺友都没了。
  跑了四百码之后,我大汗淋漓,刚硬的靴子把我的脚后跟磨得火热,蹭得生疼。我们大概应该停下来了。
  等我们到达一组木板房建筑边上——那就是基地,我已经气喘吁吁,被汗水渍得睁不开眼睛。我的脚后跟疼得像火烧一样。我瞄了奥德一眼,他一边喊着口令一边疾行,双脚轻快地在地面上跳动。我们这就该返回营房了吧。
  “有哪位不介意再继续我们的旅程,去参观一下手枪射击场?”
  可能别人都像我一样上气不接下气了,也可能他们都是胆小鬼,不敢作声。反正没有一个人答话。
  我们又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前跑去。
  等我们绕着手枪射击场跑圈的时候——这地方大概离洛杉矶不远了——我已经落在人群后面有五十码。问题肯定出在高腰皮靴和夹克上。往常的赛季里,我在足球场上就像一只瞪羚。算了,也许我真该花时间好好锻炼一下,每个人都提醒过我。

  从我左肩后传来一阵垂死者挣扎时发出的那种喘息声。我回头一瞥,看见一个家伙正摇摇晃晃地跟在我身后,他的头缩在野战夹克的衣领里,那模样就像一只戴眼镜的乌龟,正从壳里向外窥探。至少我不是最后一名。他的眼镜在鼻子上弹动跳跃,他一面抽泣一面盯着我们的前方,“老天爷。”
  我原以为他是因为脚上的水泡或是筋疲力尽才哭鼻子抹泪,等我朝他盯着的方向一看,就知道自己不必开口废话了。奥德像秃鹰一样从前面的人群那里向我们扑来。连我自己也要哭出来了。
  “新兵,遇到困难啦?”
  乌龟摇了摇细脖子上的脑袋。
  奥德微笑道:“洛伦岑,精神可嘉。新兵万德正缺一名新铺友,我相信你们两个人肯定非常合得来。”
  奥德竟然用这个小丑来整我!我不是个古板的蠢货,我只是稍微不合别人的口味而已。现在我不仅失去了万事通帕克,还要同这个傻瓜混在一起。

  奥德加快速度奔向其他人,全排的大多数人都踏着沉重的步伐在前面跑着,奥德赶上去,像一头大白鲨一样围着他们兜圈子。
  那小丑气喘吁吁地说道:“看来——士官长——希望我们——认识一下——我是——沃尔特·洛伦岑。”我们俩磕磕绊绊地并排跑在一起,他刚刚费尽力气伸出手,那只手马上像狂风里的面巾纸一样垂落下去。
  “沃尔特,我叫詹森·万德。”我咬紧牙关,我们将来的友谊大概会像我脚上的水泡那么让人头疼。
  我们挣扎着回到连部前的马路上,奥德命令大家整理营房内务,还说这是为了让我们在早餐前凉快凉快。大家拖着满是水泡的双脚齐步走向食堂,这段路已经足够让我们凉快下来,在走远些,每个人都会变成冰雕。炉灶的烟囱穿过食堂绿色的木瓦屋顶伸向空中,一缕白烟从那里袅袅升起。我的心狂跳起来。哪里有烟,哪里就有……

  是的,暖气和早餐。但在我们和美妙的天堂之间还隔着两座横梯,它们并排支在架子上,有篮球框那么高。队伍最前面的两个家伙摘下手套,顺着架子一端下面的木档,手脚并用攀援而上,爬到可以够到横梯的地方,便松开双脚,用双臂吊挂着身体,一直悠荡到横梯另一头。他们一落地便欢呼起来,连忙冲上食堂的台阶去享受温暖和食物了。后面两个人跟上去照做。
  轮到洛伦岑和我了。当我从横梯上摆过时,冰冷的钢棍冻得我手掌生疼。幸好我的上肢力量很强。我荡到一半,回头望恶了望,发现洛伦岑正一只手挂在他那边横梯的第二格,好象一块橄榄绿色的鼻涕在风中摇摆。
  “这一组跳下来,排到队伍最后面去!”我们跳下来,奥德命令下一组跟上。
  我们在队伍的屁股后面,跺着脚取暖。洛伦岑小声说:“詹森,对不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双手凑到嘴边吹着气答道。
  幸亏我们排在队尾,才能在这个得天独厚的位置上看到,不知是哪个白痴在房子后面种了一颗六英尺高的小树苗,四周还用石块垒了一个方形树池,让它变成了一件蹩脚的庭院装饰品,正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应该有人提醒一下这些大兵,只要空中还不停地下着灰尘雨,就不会在有春天。

  在经过三次努力三次坠地后,我们俩成为走进食堂的最后一对——洛伦岑在横梯上向前挪动的距离从来没有超过两格。他揉着磨出水泡的手掌,几个坐着的家伙抬眼看了看我们,发出阵阵窃笑。我们挤在一起,像两个受尽歧视的麻风病人。
  我一面等着四肢恢复血液循环,一面向桌子对面望去。薄饼、煎蛋和熏肉在塑料盘上高高堆起,还冒着一缕缕热气。熏肉的香味勾引得我口水横流。
  洛伦岑说:“还好。没让我们吃那玩意儿。”
  “什么?”
  “涂油烤牛肉。把牛肉切成片涂上奶油烧烤。那玩意儿肯定糟透了。我爷爷当过兵,他总是抱怨涂油烤牛肉的味道。他得了一枚荣誉勋章。”
  “他立了什么功?因为吃得下烤牛肉吗?”
  洛伦岑咧开嘴笑起来,“詹森,你的笑话真妙。”
  是的,没错。我冲他笑笑,感觉好多了。
  接下来几天的训练让我晕头转向,寒冷、汗水和筋疲力尽搅作一团。
  教官传授的知识尽是些诸如军容礼仪之类的垃圾,甚至都教你把水煮开以防生病。唯一让人勉强觉得有趣的事是示范塑性炸药,不过那差点让我吓破了胆。我自打十岁起就对爆炸充满恐惧,那次,一只七月四日国庆节的樱桃爆竹炸飞了阿诺德·路德维茨的手指甲。别人说我们新兵训练班毕业之前要进行一次手榴弹实弹投掷。等到那一天我非生病不可。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七章

  但我喜欢步枪。没过两周我们就领到了M-16步枪,它虽然过时了,但仍是一件致命武器。
  在教学室,一支支步枪摆在桌上,每张桌子的台布上都印着步枪各个零件的轮廓。首先,军队要教会你如何将武器大卸八块然后再组装起来,并且要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对它呵护备至,就像对待自己养的小狗一样。然后,他们再教你如何用它来杀人。
  全连四个排集中在这里,我们立正站好,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自己的椅子和武器。
  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这倒不是因为所有男人都想用枪杀死活物,而是因为,当你手持M-16,用全自己冻连发将靶子撂倒,那种感觉,嘿,绝对是把撒尿时在雪地上浇出自己名字的豪情快意发挥到极致。
  雅克维茨上尉是我们的连长,此时,他刚刚登上教室那一英尺高的讲台。照例,在上课之前总要有那么一段俗套,每个排得念诵一些拙劣滑稽的打油诗,称颂自己比全军其他各排都要出色许多,以此来显示军人那种嗜血的团队精神。
  三排咆哮地喊道:“来吧!来吧!”这句话说全了就是:“让所有的臭屎都来吧,我们挺得住!”
  随后,大家安静下来。
  “坐下!”
  我们坐下时,金属椅子腿刮擦着地板,奏出一阵短短的交响乐,随后是更长时间的静默。大家双手交叉向上仰望,不少人伸出手指轻轻抚弄面前的步枪。
  “诸位,”雅克维茨上尉对我们这帮十几岁的乳臭未干之辈讲起话来,一听就知道他全是瞎扯,“战争进行得很顺利。”其实从他绷得紧紧的双唇上已经能够看出战况很糟,不过,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关心这类事。我们早已备受压榨,地球人类取得的胜利在我们看来还不如多睡一个小时或者冲一个热水淋浴来得实在。
  这里既没有个人信息传输装置也没有电视,只有那些与别人通信的家伙才能告诉我们一点外面世界的情况。
  消息说,用航天飞机改装的拦截机正在巡航,将袭来的飞弹打飞,但情况不容乐观。不容乐观,意思是说有数百万的生命即将死去。我想知道那些拦截机的飞行员种有没有麦茨格,也想知道我们是否用飞弹进行回击。
  雅克维茨上尉清了清嗓子。他很少路面,只是偶尔将双臂抱在胸前,从远处看我们训练。他比我们大不了多少。他们说上尉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他那身制服上的衣缝和裤线甚至比奥德还要笔挺。如果可能,他的下巴也会刮得比奥德更亮。但他没有参战步兵证章。即使在所有的教官中,也只有奥德参加过战斗。
  上尉曾经在这个教室里给我们讲过一次话,那次讲的是《日内瓦公约》禁止虐待战俘。我当时想,那些有可能被我们俘虏的家伙远在五亿英里之外,所以他讲话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打瞌睡。
  “今天,你们的训练进入了一个充满危险和挑战的阶段。我们这个连从未发生过枪械伤亡事故。大家要时刻小心,集中精力,我们将把这个记录一直保持下去。关灯!”
  灯光熄灭后他退向一旁,一架平面显示器从天花板上静静垂吓。今天供我们午饭后观赏的盛大节目开演了,屏幕上渐现出它的标题:《火器安全指南》。
  没人能在每天只睡六小时的情况下进行训练,而我们实际只有四个小时的睡眠,所以,每当放映全息影象或录象时,只要一关灯,大家就都会打盹。教官们对此心知肚明。而且,自从俄罗斯的煤运到之后,教学室成了一台让人汗流浃背的烤箱。午饭吃下的炖肉像一只保龄球似的在我的胃里直打转,我的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我们穿着老式军长,铜领章上带着别针。这让我们有了一个保持清醒的妙招:一旦你感到昏昏欲睡,就解下别针,把它倒转过来,用大拇指将它顶到下巴底下。当你渐渐入睡,只要一点头,针尖马上会让你清醒过来,而你的损失只是一小滴血而已。这个办法虽然愚蠢,但你不得不如此,因为如果你在睡着时被教官当场捉住,那麻烦就大了。
  我已经偷偷摸摸地把别针顶在下巴上。我发誓我确实做了准备。
  啪!
  我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头正支在桌上,而那块印着步枪零件拼图的桌布上早已留下了一摊口水,我的M-16翻倒在地上。
  “士兵!”
  灯光大亮,上尉站在我面前。
  我惊跳起来,连忙立正站好,“长官!”
  “火器安全知识让你觉得很无聊?”
  “没有,长官!”
  “你不尊重自己的武器?”
  “不,长官。”
  “那么就把它捡起来!”
  我赶紧行动。该死。放电影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打瞌睡,怎么我就这么倒霉?
  “奥德士官长!”雅克维茨大吼一声。
  我们那位老大出现在旁边,站得笔直。
  “这个新兵,”上尉盯着我的姓名牌看了一眼,“万德,在三排吗?”
  “是的,长官。”
  手下的闯祸精当着自己的面被指挥官抓个正着,我猜对于一个训导士官长来讲,再没有比这更难堪的事情了。
  “看来三排已经懂得爱惜自己的武器了。”雅克维茨上尉来了个让西点军校引以为毫的向后转,重新登上讲台。电影继续放映,而我一直保持着清醒。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在讲武器交还给连队的军械管理员之前,我们把自己的M-16拆开、擦净、组装了六次。这只是额外的任务,我们照例还要进行营房内务整理,擦靴子,还有那些日常俗务。训导士官长还算有慈悲心肠,他只把熄灯时间延长到午夜,还留了四个小时让我们好好大睡一场。
  熄灯之后,奥德关上办公室的门,再也不露面了。
  我那四十八位室友都躺在床上一声不吭,最后不知是谁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万德你这个混蛋,真该挨枪子!”
  我本指望有人能对此发表一点反对意见,但等了半天也没人吱声。
  从现在开始,再过四个钟头,我们就该醒来朝射击场进发了。在那里,这些想让我挨枪子儿的家伙每人都将领到一支装着实弹的突击步枪。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八章

  第二天开始的时候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的新娘一定要是个……”新兵斯帕罗高声唱着,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体重不算背包就有一百六十磅。奥德竟然指定他来喊口令,就因为他唱起歌来像个唱诗班的小黑孩,不过,他以前确实就是个唱诗班的小黑孩。
  “空降兵,特种兵,好步兵!”三排接着唱道。
  灰蒙蒙的晨光里,我们背着步枪向射击场前进。打着男女平等的旗号,女人在包括步兵、装甲兵和野战炮兵在内的战斗兵种服役已经有好几十年了,虽然她们同男兵分开训练,大家也还是战友。但即使如此,刚才这句歌词听上去仍旧让我感到是虚构出来的神话。不过,女人看起来的确像虚构出来的神话。
  我想象着,麦茨格懒洋洋地躺在游泳池边,穿着游泳裤,还戴着一条星际飞行员的领带。两位金发白肤的美女——不,一个皮肤雪白,一个皮肤微黑,正在侍弄他被扳机磨出血泡的手指。他终日在外层空间疾飞,每个星期都要拯救数百万人的生命,频繁的射击让他受了伤。但我这里是印第安山口,我对生活的最高要求就是能有几秒钟时间好好享受一下部队里人称苹果馅饼的妙物。
  自从战争开始以来,今天应当称得上是好天气了。空中那层阴云几乎透出些亮光,而且没有风,气温大约是华氏三十度。但空气中有某种东西让人感到反常。
  我能确定,那种感觉是气压过高。每个人都知道,一颗外星飞弹的体积非常庞大,当它以每小时三万英里的速度穿过大气层冲向地面时,它的前端会推动大量的空气。
  沃尔特朝我转过脸,在他那顶用凯夫拉尔合成纤维制成的头盔下面皱起眉头,“你是不是感觉到——”
  他的话没说完,我们就看到了那东西,而它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传进我们的耳朵。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那个场面了。

  一道像太阳一样夺目的强光激荡开来,那道光看起来横跨整个天空,而高度好象就在我们头上只有一百英尺的地方——实际上它出现在二十英里的高空。当它的声音传来时,怒吼声和冲击波将我们全都掀倒在地。而后,它触地爆炸的闪光猛然绽放,虽然强光远在半个州之外,还是让我一时失去了视力,就像被一台老式相机的闪光灯耀花了眼睛。
  大地就像在为了把床铺平整时用力抖动的传单,在我们身下翻腾摇摆。众人刚爬起身,又全都立足不稳,仰面朝天躺在路上。大爆炸把我身体里的元气席卷一空,我头晕目眩,两眼直冒金星。
  有人叫道:“老天,怎么会这样!”
  之后,爆炸掀起的狂风迎面扑来,就像轻风吹拂秋麒麟草把那些一房高的树木刮得歪歪斜斜。
  好长时间没有一个人能挪动一下身体。大家全都躺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奥德第一个站起身。他脸上只露出那么一丝被触动的神情,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那个样子。看起来他好象睁大了眼睛,而且,我的位置离他很近,足以听到他小声咕哝道:“我的圣母!”
  他掸掉军服上的灰尘,扶正帽子,大喝一声:“站起来!三排,报数!”
  所有人都爬起来,一个班接一个班地快速报出自己的名字。没发现有人受伤。在我们的大脑还没来得及恢复思考功能之前,他就让我们列队出发了。
  大家都盯着西方,向爆炸闪光的地方眺望。
  有人小声稳:“那边是什么地方?”
  “匹兹堡。已经不存在了。”
  我泪流满面,喉咙哽咽。
  我本以为奥德会宣布取消训练,我们刚刚目睹百姓遭到杀害,那种场面气势逼人,令人魂飞魄散,毛骨悚然,但他仍旧命令继续行军,好象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在前往射击场余下的这段路上,再没有人唱歌了。

  M-16对神射手并不适用。它的枪管比较短,弹道也不稳定,目的是为了在击中对方后撕裂对方的身体。它用的子弹很小,这样,一个步兵才能携带更多的弹药。这些特点降低了它的准确性。当射程超过三百米,如果没有瞄准镜,用它打靶还不如朝靶子丢石头有准头。但这些不利条件并没有影响军方做出明智透顶的安排,他们把印第安山口射击场的最远一排把子布置在四百六十米开外。
  一个个齐胸深的散兵坑排成一行,组成一道射击火线。洛伦岑站在自己的散兵坑里,用他的M-16砰砰砰地射击着。我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作为他的“教练”进行指导并在他的成绩卡上做记录。我们两人一组,在火线上一上一下,轮流充当射手和教练的角色。我一面吸着无烟火药的气味,一面用一支老式石墨铅笔记下他的射击成绩。
  “詹森,我最后一发打中了没有?”
  我怎么知道?在尘皑的笼罩下,天光朦胧昏暗,近处的靶子还比较容易射中,可远处那一排我连看都看不见。我核对了一下沃尔特的卡片,“你正中红心!”
  “哇呜!我得了个优秀!”
  虽然没有人明讲,但如果哪个步兵的成绩低于射击能手一级,那只能说明他的教练记录时出现了笔误,而不是他本人的射击技术糟糕。
  所有小组都开始换人,我和其他教练跳进散兵坑,噼噼啪啪地开起枪来。我先撂倒了近处的靶子,而后向远处那一排瞄准射击。
  沃尔特眯起眼睛朝弹着点的方向看了半天,说道:“詹森,我想你没打中。”
  “胡说。”
  沃尔特摇摇头,“或许你该努力一些。就像我一样。”
  我咆哮起来:“老天爷,沃尔特!你就写我打中了!”
  他又摇摇头。这家伙的头盔大小太不合适,所以当他摇头时,只有脑袋晃荡,而头盔却纹丝不动。“那是作弊。”
  奥德迈着方步走到我们身后。我赶紧闭嘴,继续射击。

  各排的教官围坐在一张露天木桌旁统计着大家的成绩卡,而我们这些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停在他们身后的那三辆卡车。这种卡车配的是内燃机发动机,烧柴油——它车身笨重,电池动力根本无法驱动。有一辆卡车里装了几副担架,还有个医护兵,它就权且充作救护车了。无论什么时候我们进行实弹射击训练,部队总会保证我们身边有足够的创可贴来处理伤亡事故。
  眼前的一切让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倒不是因为部队的悉心关怀让我感动,而是我发现这里只有三辆卡车。可是我们是四个排。成绩最差的那个排将负重行军六英里走回营房。
  奥德站起来,读着手中的一只读写器,“第一名,二排。”
  那帮家伙欢呼着拥上一辆卡车。
  奥德目送他们离去,而后宣布:“一排也取得了全体优秀的成绩。非常令人敬佩!”
  每个人都是优秀?我感到天旋地转。大概其他教官都向自己的排透露了那套富于创造性的计分系统,但奥德却让我们自己去掌握尺度,可至少有一个沃尔特死钻牛角尖,不肯变通。我们上当了。
  十五分钟后,三排踏上了跋涉的征程,徒步向六英里外的基地进发。最后一辆卡车消失在前方,让我们吞咽着四排留下的尘土和耻辱。不过现在还有一个好处,我们至少不用再忍受他们趴在后厢挡板上发出的那些讥讽的怪叫和拶嘴的怪声了。
  “好样的,万德!全排唯一一个没拿到优秀的家伙!”
  我不敢向大家吐露实情,只要我说出半个字,三排会把沃尔特宰掉。单单是拆装自己的步枪,就让他吓得两手发抖。如果别的家伙再因为这件事教训他,他会彻底崩溃的。既然我已经成为大家痛恨的焦点,那就随便吧。我能挺住。
  但即使如此,当我和沃尔特并排走在一起时,不公平的感觉还是让我紧抓步枪肩带的手不住地颤抖。
  那家伙还在絮絮叨叨:“唉,詹森。如果早点吱声,我肯定会帮你练习射击的。我敢打赌,你一定能练得和我一样好。”

  我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或许是由于匹兹堡的惨祸,或许是由于奥德和这个迟钝而又愚蠢的军队,他们让我在目睹成千上万的人类遭到杀害后还去搞什么射击训练。反正我一把揪住沃尔特该死的细脖子,向他一拳打去。他的头盔飞起来老高,掉在地上乱滚。
  “你这个无知的四眼癞蛤蟆!放明白点吧!”我俩都摔倒在地,在路上翻滚着。队伍的后半段停了下来。
  “住手!”
  随着奥德一声大喝,我挥出的拳头凝固在沃尔特鼻子的前面——士官长这声怒吼可以让三十层楼上落下来的钢琴停在半空。他揪着我们野战夹克的衣领让我们站起身来。
  沃尔特左边的鼻孔里流出一道血痕。他从带着裂纹的眼镜片后面死盯着沃,那眼神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奥德向我皱起眉头,“万德,只有团结才能取得胜利,孤家寡人什么时候都要失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一点?”
  我?在这里只有我才是团队精神的维护者。是其他那些该死的家伙有问题。
  奥德让大家继续前进。行进中,他走在我身边,说道:“万德,你回去后向我报到。但在这之前,你要把枪擦干净,交还军械管理员,准备好明天的军服,而且还要完成你的执勤任务。”
  “遵命,训导士官长。”我的心猛地沉下去。不过,至少全排没有因为我刚闯的祸受到牵连。
  “好吧,就这样。万德,我想你应该尽快赶回去,好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做完。”
  四十九双靴子踏在宾夕法尼亚冰冻的土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六英里的长途跋涉,还是全副武装。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糟?
  “全排!持枪!”
  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当你背着步枪行军时,你是把它背在肩上,可“持枪”表示你必须保持双手斜持步枪的姿势,让枪筒向上,将枪身斜持在自左肩至右胯的位置,这要费双倍的力气。
  奥德是要我们在回去的六英里路上一直保持这种姿势,这算是对我的特别优待。
  我不应该自诩为团队精神的维护者了,我该叫众矢之的才对。大家精疲力尽,没有一个人能缓上一口气骂我,所以六英里的回程非常平静。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九章

  灯光透过奥德办公室半开的门照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楔形光影。当我踏进这片光影时,已经是熄灯之后了。他坐在一张灰色的金属书桌后面,帽子放在手边。即使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的军服也像早晨刚从衣架上拿下来时一样笔挺——我真猜不透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敲了敲门框。
  他没有抬头,“进来!关上门。”
  遵命。我走到桌前,保持立正的站姿一动不动,“训导士官长,新兵万德向您报到。”
  他刚才正在看一张纸制的旧贺卡。在我站在原地咽口水、眨眼睛、干喘气的时候,他将贺卡和信封塞到帽檐下面。
  有一种猜字游戏,别人把信纸倒过来让你辨认上面的字迹,我赢过很多次,算是个中高手。
  奥德的贺卡上写着:“我的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匹兹堡。
  我的天!奥德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当我失去母亲的时候,稍不如意我就把别人的屎都揍了出来。而现在我正站在奥德面前,我咬紧牙关紧绷身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后,奥德咽了口唾沫,终于抬起眼睛,“万德,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这样问是不是又在耍什么鬼把戏?“是训导士官长命令我来的。”
  “我是指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如果我不来,马屈法官会把我和那些社会渣滓锁在一起,直到我老得掉渣,不能动弹。
  “报告士官长,我想当步兵,因为步兵是军中的典范!”
  “我没让你用这些废话来搪塞我。我知道你是怎么入的伍。我也知道你母亲的事情。我也感到由衷地难过。”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几乎有些湿润。
  我真想告诉他我知道为什么,知道他刚刚失去了什么,知道他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但士兵不做这样的事。我心里明白。
  “那么,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孩子。”
  我原以为奥德的语言中永远不会出现这个字眼,但现在我亲耳听到了。
  他将身体靠回椅背,“我不能肯定你属于这个地方。着确实事关联手协作的团队精神,两眼朝天的愤世嫉俗只能走向另一个极端。”
  “联手协作?我怎么能和那些在射击场上作弊的家伙联手协作!”
  他点点头,“洛伦岑如实地记录了你的成绩。八十个靶子你打掉了七十八个。我怀疑全连的其他人是不是真的能打掉六十个。我见过很多优秀的射击成绩,但在过去的十年里,只有两个新兵真正打掉七十八个靶子。”
  我目瞪口呆。我本该明白,奥德对射击成绩了如指掌。他对所有事心知肚明。七十八,这个成绩现在才让我稍稍挺起了点胸膛。
  “万德,你的军事卫星数学的分数一般,但你的文科成绩把它拉了起来,所以你的总成绩比过去雅克维茨上尉的成绩还要高。而他毕业于西点军校!对于像你这么机灵的家伙来讲,步兵科目就像是一道最小公分母的练习题,最容易不过了。难道不是吗?”
  他这是在搞另一套对落后生的训教。我叹了口气,故意让奥德能够听到。
  “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去嘲笑步兵——只会用脚不会用脑子的步兵。但你要明白,当步兵是一种自律,它要求男人和女人用纪律来约束自己,让自己能完成最艰苦的任务。”
  我咽了口唾沫。我不是在嘲笑步兵。我也懂得自律的意义。正是凭着这种自律,奥德刚刚目睹自己的母亲死去,还要将安排好的训练继续下去。
  我两眼朝天的原因并不是心怀不敬,而是满心困惑。
  但奥德不知道我都知道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懂得什么。不管怎样,在他眼中一度出现过的那种柔和的目光消失了,“万德,世界正在走向毁灭。我不知道步兵会不会奉命去扭转人类灭亡的命运。但我知道,我必须恪尽职责,让我训练出来的每一个步兵都做好准备,一旦使命召唤,便可以沉着应战。一名步兵,如果他不是属于自己团队的一分子,他就不仅仅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他会给自己和其他士兵带来极度的危险。你希望现在退出吗?”
  希望?我渴望能离开这里,但我不能,不然我就会进监狱。我摇摇头。
  他叹了口气,“我不能命令你退出,但我能让你明白——你必须仔细考虑清楚,如果你希望留下,后面的情况会有多么恶劣。”
  我又咽了口唾沫。我不希望留下。
  他弯下腰,把手伸进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他从里面抽出一个铅笔大小的紫色的东西,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来让我看。那是一支手工制造的牙刷,上面系着一个小绳圈。“万德,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眯起眼睛仔细观瞧,“牙刷?”那玩意已经失去光泽。瞧它脏得那样,用妈妈的话说,不知以前是干什么用的。
  “牙刷?”他发作起来。
  我也来了倔劲,“士官长,是牙刷!”
  他笑了起来,缓步绕过桌子来到我面前,“不。不,不,不。新兵万德,你盯着的这个东西是三排富于纪念性的夜间卫生清洁器。”
  “我真够傻的。”莫非我是疯了?
  奥德默不作声,只是微笑。他分开两手拉直绳圈,让那把小刷子在双手间轻轻摇摆,“每隔几个训练周期,就会有一位非常特别的新兵赢得这个东西。”他将双手举过我的头顶,我完全清楚了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

  已经是午夜了,我侧身走过厕所的地板,来到六个抽水马桶中的第三个前面,一边咒骂一边擦洗。奥德说这将是一次夜间训练。他说我必须一直戴着这玩意。他说这是为了给我留出时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将来。
  没错,现在我确实有时间可以思考了。一般情况下,如果你不是炊事执勤兵,也不是内务值班员,也不是围着营房四处乱转的防火员,在这个时候你已经睡了。奥德这是有意对我不公,他想逼我自己退出。
  好吧,让他自食其果吧。我更加用力地擦洗起来。
  如果五十个家伙住同一间排级营房里只是让人感到有点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们的厕所就是活生生地蹂躏保护人身权利的《宪法第四修正案》。这几个抽水马桶排成一行,没有任何遮挡,正对着六英尺外的一排洗手池。如果当你出恭的时候正好有人在前面刮脸,他连你裸露的屁股上有几根毛都能数清。淋浴喷头设在厕所的另一端,照样没有遮挡。
  如果他们把监狱也搞成这个样子,我们早就因为遭受如此残酷和非人的惩罚而被赦免了。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大家对这个厕所还心存畏惧。为了维持那种相对的隐私,大家都在半夜起来大便。渐渐地,我们大多数人对此不再敏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仍旧有人等到半夜才来这里。
  “詹森,看到你不得不干这个,我很难过。”
  我抬起头。沃尔特披着他的野战夹克正在那里瑟瑟发抖,下摆处裸露出两条苍白的细腿。最下面,他的两只脚套着污迹斑斑的短袜。这副尊容让他看起来就像正站在两支棉签上颤抖。
  “你到这儿来是要拉屎还是聊天?”
  “詹森,我的样子真像一只癞蛤蟆吗?”
  “不。”
  他当然就是一只癞蛤蟆。我盯着地板,所以他看不到我正在窃笑。
  他微笑起来,随后皱起眉头,“在这儿清洗厕所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是全排最大的闯祸精。”
  “不。”他当然就是那个闯祸精,“只是军队不适合你。”
  “但我没有办法。”
  我侧身挪到一旁,开始按摩下一座象牙宝座,“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爷爷得了一枚荣誉勋章。他救了一个人的命。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当过兵。我只有赢得一枚奖章才能真正让妈妈感到骄傲。”
  “沃尔特,那是瞎扯。只有事情变糟的时候,才给人们发奖章。奖章只是军队掩盖错误的手段。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当过兵。现在他们再也没法当兵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更加用力地擦起来。某些人的军队杀了妈妈,她犯了什么罪?就因为她去了印第安纳波利斯。匹兹堡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了。甚至连奥德的母亲也被杀死了,“人们互相残杀,从来不会停止。这根本就是错误。说到头,当兵有什么用处?”
  他站在那里摇摆着身体,两只脚捯来捯去,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沃尔特要在身边没人的情况下方便,他等不及了,可他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让我回避。
  我站起身挺了挺腰,“我要休息一下,到外面待一会儿。”
  我走出厕所,来到一片寒冷的黑暗中。我抬头仰望,满天星斗仍旧在尘埃之外闪动不已。天空中的某个地方,像麦茨格那样的星际飞行员正在为拯救人类奋力战斗。可是今天,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一百万匹兹堡人在眼前死去。难道我真的只想当一个自作聪明的,整天用牙刷擦厕所吗?
  我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要夺走妈妈和我的生命。我也并不真的想去复仇,因为单靠复仇根本无法换回我往日的生活。但只要能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制止对生命的残杀,即使付出一切也值得。
  沃尔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把头探出门外向我微笑着,“谢谢你,詹森。你真好。”
  我向黑暗呼出一口气。不,我还没有,但我会好起来的。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我们从军械管理员那里领到M-16之后直奔地狱而去。
  不只是三排,整个八百人的训练营全部上车出发,组成一条橄榄绿色的卡车长龙。我们仍旧乘坐那种老式军用卡车,排气管喷吐着大量的柴油黑烟。这些老古董自从汽车进入电力驱动时代后就再也没露过面。车队向西进发,朝匹兹堡方向驶去。一天前,那里还有繁华的商业区,高耸的摩天楼和嬉闹玩耍的孩子,现在,这座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上空飘荡着布满浮石灰尘的愁云残雾。与此相比,呛人的汽车尾气实在无关紧要。
  卡车的帆布顶棚下,我们面对面坐在后厢两侧的长椅上,身体摇来荡去,不住地哆嗦。
  有人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带武器?难道那些该死的外星人这次着陆了?”
  “是为了镇压抢劫。”
  “该死!我可不会朝自己人开枪。”
  “自己人随着轰的一声已经全完了。现在只剩下一些趁火打劫的家伙。”
  “还得去赈济那些倒霉的老百姓呢。”
  军用卡车中的谈话可不像上议院里部长与议员之间的问答那么体面。
  敞开的后厢挡板外,是一派宾夕法尼亚的田园风光。起初,我们发现偶尔看到的几头牛在封冻的原野上觅食。随着匹兹堡越来越近,路边那些牛显得步履蹒跚,又聋又苯,辨不清方向。看样子,即使过了一天,大爆炸冲击波在它们身上产生的影响也还没有消失。

  接近城市时,车队放慢速度。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是缓缓移动的人群。市民们在公路上排成长队,纷纷逃离那片硝烟弥漫的废墟。一辆辆汽车向城外开来,一些衣着考究的人推着购物手推车,上面堆满塑料垃圾袋。父母们用拖车和庭院拖车拉着自己的孩子,艰难步行。
  有的孩子向我们挥手。在卡车前灯照耀下,他们的父母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吃惊地瞪着我们,那副神情好象我们都是疯子。不然他们就是疯子。
  等我们闻到这座死城的味道时,四周已经一片漆黑。
  那是烧焦的建筑物和尸体发出的味道。“一片漆黑”并不准确,匹兹堡还在燃烧,红色的火苗在那片低云的映衬下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大家跳下卡车,心怀感激地伸展一下双腿,而后马上整队集合。
  我们身旁的住宅区是一排单层房屋,旁边是一座完好无损的二层住宅楼。这些房子有些年头了,院子里刚被摧毁的树木长得和我大腿一样粗。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好几英寸厚的粉尘灰烬,而灰烬仍然不断地从天上洒落下来。
  雅克维茨上尉召集全连训话。空中飘荡的灰烬把他的头发染成了灰色,即使他戴着政府配发的纸口罩,也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抬手捂在嘴上,“你们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上级命令我们停止训练,对这个地区提供援助。我们的任务是,搜寻幸存者,防止抢劫事件,救助难民,以及支援军情组的行动。”
  我们那些卡车后厢的智囊团猜到了大部分任务。但军情组是怎么回事?军情组是指军事情报部门,这里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站在严寒里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小时,灰烬像雪片一样漫天飞扬。雅克维茨上尉一直用无线电联络。四周人家的窗子亮起了一支支蜡烛和油灯。从投在窗户上影子可以知道,屋里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在好奇地向外窥视。他们就是那些交了好运的幸存者。但他们没有电,没有水,没有暖气,没有食物。
  一辆小型卡车驶到我们面前,落下后厢挡板。我们从上面卸下一只只箱子。那些是军用C级口粮。一吃这玩意儿,平民百姓就该知道为什么说战争是地狱了。如果我们的任务只是待在这里分发食品,那还不错,至少比深入市区安全一些,城市中心还在燃烧。
  那辆卡车卸完货后,一位教官叫住我,让我爬到车后货厢里区。“有什么事吗,训导士官?”
  他耸耸肩,“军情组那些鬼魂需要一个活人的身体暖和暖和。万德,你正好可以当个志愿者。”
  鬼魂们。军事情报组要我这个被烤得半熟的新兵去做什么?
  卡车歪歪斜斜地启动了,将沃尔特和排里的其他人抛在身后。我靠在帆布棚壁上,颠得七荤八素。看着他们在飘舞的灰烬中渐渐消失,我的喉咙哽咽起来。他们不是我的亲人,但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些人了,而现在,我正在离他们而去。
  我一个人在车厢里颠动着,为自己感到难过。几分钟之后,我发现外面的光亮变得发红。我不再冻得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烈焰燃烧的声音更响了。
  我掀起侧面蓬布向外望去。倒下的木头电线杆上缠绕着黑色电线,让大街变成了障碍训练场。一辆辆汽车侧躺在路旁。房屋窗户全都支离破碎,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
  卡车停稳后,我跳下来。现在,我离爆炸点更近了。
  火焰的热力烘烤着我的双颊。熊熊火舌吞噬着空气,生出阵阵热风,揪扯着我军装的衣袖。我猜,如果外星飞弹落在城市正中,那么我现在的位置距离市中心大概只有几英里。附近的建筑物倒塌了一半,但基本上还可以辨认出来,是些砖砌的仓库或者办公楼。即使在爆炸发生一天之后,城市中心地区喷吐出的烈焰也还有半英里高。火焰燃烧时的咆哮声震荡着街道,使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玻璃纷纷颤动,将橘红色的火光反射到各个方向。
  还没等我眨一下眼睛,卡车就掉头开走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一章

  一个中等年纪的上尉站在五十英尺外,暴燃的烈焰映衬出他黑色的身影。他身边是一张折叠桌,头顶上支着一块落满灰烬的帆布蓬。几辆橄榄绿色的拖车围成一个敞开一面的正方形,那块帆布蓬支在空地正当中。几根线杆上的泛光灯向帆布蓬投下耀眼的光芒,一台轻型发电机在附近某个地方嗡嗡作响。
  他把两手放在嘴巴前捧成喇叭状,对我喊道:“这儿不是地狱,不过你到这里就知道地狱是什么样了!”
  我向他敬礼。但上尉并没有回礼,只是举起一只无精打采的手示意我上前。看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他肯定没有进行过《战地手册》第22款第5条的训练——军容礼仪。
  他双手叉腰将我上下大量一番,“你懂得对付外星生物的常识吗?”
  我傻笑起来,“我的教官就是个怪种。”
  他叹口气,“好吧,我跟他们说过我只需要一个脊背有劲的家伙。来点咖啡吗?”他向桌子挥挥手,那上面摆着一个铝壶和一摞杯子。
  “我叫霍华德·希伯。”
  我同他握握手。就他那只细瘦的手,肯定连一个引体向上也做不了。他穿着部队配发的迷彩军服,同我们身上这些从上个世纪的训练装一点也不一样。他的上尉领章歪歪扭扭地从一侧的衣领上耷拉下来,另一侧是军事情报组织那种由罗盘、玫瑰和匕首组成的领章。
  希伯上尉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掠了掠灰色的平头,摸索出一支香烟,“别指望我像你们教官一样打那些没用的官腔。你参军的时间可能比我还长。上个月我还是内华达大学外星生物智能研究室的巡回讲座教授。信不信由你。”
  我绝对相信。他肯定从来不像训导士官长奥德那样把时间都花在整治军容上。他的制服松松挎挎地垂挂在那副稻草人一般的身躯上,同他的脸一样皱纹纵横。那双靴子的尊容让人觉得他是用巧克力棒擦的鞋。
  “我一生都在希望人类不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他扫视着周围的大火,咳嗽起来,“可现在我真盼着宇宙里没有其他生命。”
  “长官,我在这里做些什么?”
  “现在嘛,你到那边的卡车上去睡觉。我是这群牲口里唯一醒着的家伙。等到天亮一点的时候我们出发,那时也会凉快点。”
  自从上一个黎明到现在,我一直在军用卡车上颠来颠去。虽然“外星生物”这个词听上去颇为凶险,可“睡觉”这个命令对我来讲简直像仙乐一样悦耳。

  到了早晨,大火已经自然熄灭,狂风也停下来,只有零星的余火在四处闪动。
  我磕磕绊绊地爬起身,搔着痒来到黎明的晨光里,向厕所走去。
  一些士兵正在那块被拖车围着的方形空地上闲荡。“士兵”这个词并不确切。这伙人尽是些不系鞋带,胡子拉碴的家伙。如果奥德看到这帮乌合之众,一定会暴跳如雷。这一定就是那个人称“小香肠”的军情组了。我早就听说过这个“反传统”机构,里面都是些聪明的怪物。他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交谈,我在一旁偷偷听到几句。他们这个排由航天工程师和生物学家组成,甚至还有通灵术士和会用鼻子喝水的土著。现在时间紧急,我们要抓紧每一根救命稻草来寻找答案。
  在空地中央的蓬布下面,希伯正在从一只装油炸圈饼的纸盒里翻找着能吃的东西。他腿后一步,大嚼起来,胸口上到处都是油炸圈饼上的糖霜,“自己动手吧。待会儿我们要进入城市中心去寻找飞弹的碎片。”
  面圈渣子从我嘴里飞出来,“去市中心?”市中心现在还是一个熔化着的橘红色大坑呢。
  “我们有防护衣。”
  “防护?可那些碎片——”
  “没有放射性。”他点点头,“也不会爆炸。这些飞弹只是高速移动的巨型物体,仅凭巨大的动能来摧毁城市。早在上个世纪,人类自己就学会使用燃烧弹来轰炸德累斯顿和东京了。不过,从太空中砸下来的大石头威力巨大啊,你问问恐龙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找碎片?”
  他朝滚滚的浓烟转转眼珠,“还能找什么别的东西来研究呢?我们已经把敌人的老巢限定在太阳系之外。制飞弹的金属非常古怪,我们邻近没有这种东西。”
  我有一种感觉,霍华德的近邻和我的近邻之间有好几光年的距离。他给我配备了一套带护目镜的橡胶呼吸面具,它采用消防员呼吸设备的技术原理,连通一个制造氧气的小挎包。我们在军服外面穿上耐火外套,戴上鞋套。我又背上了一只空背包。
  我们驱车驶向市中心。当厚厚的碎石层使车轮难以前行时,我们离开了他称之为“吉普”的老式汽车,开始步行。

  四处都是烟雾和闪动的火苗。我的护目镜一片模糊,眼看着高耸在我们头顶上的一堵堵砖墙都摇摇欲坠,时刻会塌下来把我们砸扁。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在废墟里左顾右盼,预备在每一处残垣断壁下发现一截血淋淋的断肢或者一具烧焦的尸体。
  “詹森,不要把我们这个任务当成在坟墓里进行细目登记。”
  “那当成什么?”
  “我们发现不了多少能够辨认出的残留物。当一座倒塌的摩天楼砸在人的身体时,这个人就永远消失了。”
  由这句话生出的想象使我紧闭双眼。不管是不是戴着呼吸器,我还是尽量用嘴呼吸,就算这样,也依旧能闻到烧焦的人肉味。
  霍华德举起他的铝制手杖保持身体平衡,像走钢丝一样沿着一根大梁走过去。那根大梁被熏得乌黑,架在一堆碎砖上面。我跟在他身后,两个膝盖不住地发抖。我刚刚走过去同他回合,身后的大梁便嘎嘎作响地断成两截,成吨的砖块像瀑布一样倾泻在霍华德身旁。
  “小心!”我不由得大喊起来。
  他挥挥手杖,“过一会儿你就习惯了。”
  尽管穿着隔热服,面具下我的双颊仍然汗水淋漓。护目镜镜片上全是雾气。随着离爆心点越来越近,已经看不到单独的建筑物了。我只能偶尔辨认出门框或者糊着墙纸的墙壁残片。一辆面包车上的保险杠扭曲得像螺丝起子一样,上面还贴着一样焦黑的标签——“黎巴嫩山中学,荣誉学生。”我咽了口唾沫。
  “霍华德,你怎么才能在这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呢?”
  他耸耸肩,“埋头苦干,还要靠本能的直觉。我的祖父就是个探矿者。”他沉吟了一下,“詹森,你在这种灾难中失去过亲人吗?”从呼吸器中传出来的声音闷声闷气的。
  “我唯一的亲人,妈妈。在印第安纳波利斯。”
  他停住脚步,“对不起,我真抱歉。”
  我耸耸肩,“你呢?”
  “我唯一健在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叔叔,可他住在菲尼克斯。”
  “那么,现在我们两个都举目无亲。”
  “这些日子里,周围类似的事情太多了。”他在一根烧焦的木梁下面蹲下身去,那根木梁斜支在两堆碎石上。
  “霍华德!那根梁子好象在晃动!”
  “放心,我对这类事情的预感很灵。”他并没有转身,只是挥了挥手,然后把手杖戳进身旁的灰堆里,突然大叫一声,“乖乖,我的老天!”
  真是个军情组的小香肠。随便换作哪个有自尊的步兵都只会喊出一个字:“操!”
  他弯腰用力拽着什么东西,“詹森,过来——”
  支撑着木梁一端的乱石堆哗哗作响。霍华德的头上,细碎的砖块开始向下滑落。
  他头顶上的大梁摇摇欲坠。
  我猛冲过去,大喊道:“霍华德!”
  轰隆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霍华德不见了,他刚才所在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座小丘,全是碎墙板和烧焦的木料。
  “霍华德!”
  没有回应,只有烈焰在怒号。
  我喜欢上了霍华德这个人。他像沃尔特·洛伦岑一样愚蠢可笑,但也和他一样真诚实在。
  我奋力挖掘,疯狂地把灰泥刨到一边。先发现一只脚,而后是一条裤腿,终于,整个霍华德露了出来,大梁死死压在他的胸口上。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二章

  我抹去护目镜片上的土灰。
  “霍华德?”
  他睁开眼睛,吃力地喘着气,“乖乖,我的老天!”
  刚一伸手搬动,木梁炭化的表面便纷纷碎裂。但在第二次努力之后,我终于抬起了它,霍华德扭动身体艰难地爬出来。
  我一撒手,木梁砸在地上,激起一团灰雾。我转身向霍华德看去。
  他站在那里,戴着手套的双手捧着一样东西仔细查看。
  “霍华德,你没事吧?”
  “好得不能再好了。谢谢你,詹森。你救了我的命,更重要的是,你还救出了这玩意儿。”
  “它是什么?”
  “还不能肯定,但绝对是天外来物。”
  他手里拿着一块扭曲的金属,同李子干一样大小。那东西的高温让他的手套冒着青烟。“看看这种幻彩般的蓝色,这是飞弹外壳的一种特性。它表面像钛,但肯定含有另外一些太阳系里极为罕见的微量元素。”
  “这玩意儿值得我们送命吗?”
  他在面具后皱起眉头,“不值得。这种弹体碎片到处都是。”他朝这片废墟挥了挥手,“我们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更大点的残留物。所有分选和探测装置我们都试过了。”
  听他讲着,我们继续搜索。

  我发现一堆乱石,它看上去有点与众不同。我朝那儿指指,“我们在那地方试试怎么样?”
  霍华德转过身,“为什么?”
  我耸耸肩,“不知道。但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霍华德也耸耸肩,我们走过去,开始挖掘。
  两分钟后,我摸到了那东西。一看见它,我的毛发在隔热服里全都倒竖起来。
  “霍华德……”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抓住它露在外面的弯曲的边沿,然后用力一拉。
  它松脱出来,我一下子摔倒在地。
  我抓在手里的这东西是块蓝色金属,有着幻彩一般的光泽,像餐盘一样大小,烫得让我隔着手套都能感到它的高温。
  霍华德从他正在挖掘的地方跳过来,一把将它抢过去,口中喃喃不已,“乖乖,乖乖,我的老天。”
  他转动那块碎片。它凸起的一侧呈现出烧焦的黑色。“这是它的外侧表面。外边本来还包覆着一层陶瓷,但在飞弹穿越大气层时被摩擦产生的高温熔掉了。”
  “这块东西很重要吗?”
  “它是我们所发现的最大的一块。飞弹大部分都蒸发掉了。”他的手指在碎片一侧滑过。那是一段圆形的边沿,就像被人咬了一口,断面是银色的,“这一块,珍品啊。”
  “什么?”
  “我有预感,在说我受过教育——军队要我加入就是因为我有这种受过教育的良好预感。我感觉这是一块火箭喷嘴的边沿。”
  “那么——”
  他取出全球定位仪,摁动上面的一个按纽,仪器发出嘟嘟声。我猜他这是在标记我们找到这块小宝贝的位置。他叫我转过身,然后拉开我背包的拉链,把这块碎片装进一只绝缘密封袋后塞进包里。原本轻飘飘的背包一下子沉重起来。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霍华德要求派给他一名陆军士兵了:他需要一头骡子来驮东西。

  “这个喷嘴的半径小了点。对于建筑物那么大的飞弹来说,它不应该是主要推进系统。看样子它是一只调整飞行状态用的喷嘴。要知道,这些飞弹击中目标的准确性非常高,但为什么会这样呢?对于这一点,我们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意见认为飞弹是弹道抛射物,像子弹那样发射后就不再控制,但是,那些外星人在三亿英里之外,这个观点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立,而今天的这个发现能够证明,飞弹在中途的确可以校正飞行方向。”
  “就像遥控?”
  他摇摇头,“遥控正是另外一部分人的看法。但是,所有无线电天文设备或者是其他监测系统都没有接收到对这些飞弹发出的任何信号,而我们一直都密切监听。”
  “你怎么认为呢,霍华德?”
  他整理了一下我的背包,让我转回身,我们重新开始在废墟中择路而行。“詹森,你先告诉我你的想法。”
  这些教授!总是搞那套苏格拉底式的问花教学法。我开始喜欢军队了,那里的人总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回事。
  我把头盔推到脑后,手伸到防护服里挠挠头,“我不知道。让我在三百米外用子弹击中靶子就够困难的了,更别说三亿英里。我想,肯定有人在控制这些飞弹飞行。但我不会通过遥控来做这种事。我小时候有一辆遥控汽车模型,就是配着天线盒的那种。每次我们家邻居一按动他的车库门遥控器,我的汽车就向左转弯。”
  霍华德跨过一根倾倒的路灯柱,“英雄所见略同。那些外星人怎么会冒险使用信号遥控呢?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可以对信号进行干扰。”
  没错,那么,霍华德认为外星人是如何改变方向的呢?我突然战栗起来,“驾驶员?”
  他点点头,“神风敢死队员。”
  我浑身哆嗦着问道:“我们要找外星人的尸体吗?”
  “在大爆炸之后找到尸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有一具外星人的尸体,就可以让我们掌握足够的情报来扭转战局。”
  “或许我们会知道,它们为什么如此痛恨地球人,竟然要把我们彻底灭绝。”
  他用手杖拨弄着碎砖,“痛恨?我们并不痛恨艾滋病毒。我们把它彻底根除是因为它在夺去我们的生命。说不定上个世纪我们在太空里广播的那首《我爱露西》给那些外星人造成了新生儿先天畸形。”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里,每当霍华德把手杖戳进瓦砾中,我都心惊肉跳,时刻准备一睹天外来客烧焦的尸骸。
  我们再没遇到幸免于难的险镜,也再没遇到能引出“乖乖老天”的发现。但我们收集到的废品足以组装一辆老式别克汽车了,每走一步,我的背包都在叮当作响。
  我们回到情报组的营地时已经是黄昏了。霍华德竟然在面具后吹起了口哨来,白天的战利品让他满心欢喜。当然,背着别克车的人不是他。
  进了一辆拖车之后,霍华德帮我卸下背包,“詹森,你还记得我们找到大块外壳碎片的那个地方吧?你怎么会想起要在那里挖掘?”
  我耸耸肩,“我只感到那儿好象是该下手的地方。”
  “你的直觉力真强。”
  我们脱下被烟灰染成黑色的防护服。霍华德单腿站在地上脱裤子,一边摇晃着身体保持平衡,一边问道:“现在你在新兵训练营?”
  我点点头。
  他看了看我放在拖车地板上的背包,“等训练结束后,他们会给你分配永久性的岗位吗?”
  “但愿我能熬到训练结束,我是个爱把事情搞糟的闯祸精。”

  军情组打发我回到三排后,晚饭已经结束了。随着C级口粮分发完毕,老百姓稀稀落落地散去。
  沃尔特问我:“詹森,你干什么去了?”
  “同你们一样,当苦力呗。”我耸耸肩。
  霍华德放我回来之前,一位军法署的上校让我在一式三份的文件上签了字,那玩意儿要求我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霍华德这个机构的存在。见鬼,读了这份文件之后,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匹兹堡曾经存在于世间,或者我自己是否曾经存在于世间。
  沃尔特为我讨来一份熏肉配蛋的C级口粮,甚至还有一杯可乐。虽说面对的是C级口粮,我的嘴里还是流出了口水。
  希伯的战争纪念品压得我脊背生疼,脸上没有被面具盖住的部位让大烤炉的热力灼出了水泡。我背靠卡车轮胎,坐在地上大吃起来。
  今天,霍华德·希伯让我明白一件事:在一片寂静之下,人类并没有认输。如果我能坚持下去,说不定军队和我会有所作为。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三章

  从匹兹堡乘车返回之后,营长给了我们一天的假期。大多数人都在这一天抓紧时间睡觉。我来到日休室,在那儿发现了一些书,不是电子书,而是纸质书。
  每个连部都有一个日休室。这是一间休息室,供士兵们打发空闲时间,但在新兵训练营,基本上没什么空闲时间。我想,部队之所以把它叫做日休室,大概因为在那儿待上一小时就像一整天。
  我们连的日休室里有一张手控足球台桌,其中的一个小人已经脱落;有一个餐盘,摆着昨天食堂剩下的饼干和咖啡;还有样式古旧的橘红色家具,上面蒙着各种动物的毛皮——这些动物早就灭绝了,我甚至没有听说过它们的名字。真的,有个标签上写着:“瑙加海德皮”(人造皮)。
  一架一架的书排列在四周的墙上,图书馆通常就是这个样子。当然,这里的书目和《纽约使报》的热门排行榜不完全一样。架子上码放着一本本发黄的《战地手册》,从“紧急救护”到永远流行的“第22款第5条军容礼仪”,内容无所不包。品位高一些的有古代中国的《孙子兵法》和艾森毫威尔将军写的《欧洲的圣战》。还有整架整架的军事历史书。内容涉及拿破仑、罗伯特·李将军以及亚历山大大帝的各场战役。这些书配着折叠的彩色地图,打开之后就像一幅宽屏幕,居然能让你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书籍不像电子存储器。你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可以从它们散发出的气味中体会到久远的时代。
  一些书拥有自己的生命。
  在一本书的封面后,写着这样几行字:“赠给马上就要退役的小子,他再也不必被迫去了解战争了——1966年5月2日于越南岘港”。
  另外一本上写着:“献给A·R·约翰斯上尉,他于1944年6月9日在法国诺馒底阵亡。”
  上面没有注明他是否还有家人。也许他同我一样,是个孤儿,但他永远属于一支部队——陆军第一师。
  从一个架子到另一个架子,我贪婪地阅读着这些书籍,到熄灯时间才回营房。我让自己相信,我之所以这么着迷,是因为陷进训练营这个死气沉沉的泥潭之后,我太缺乏脑力方面的刺激了。而另一个原因是奥德和马屈法官早已预见到,那就是,我命中注定要和军队走到一起。这个念头过于执拗也十分复杂,让我一时想不出所以然。
  我偷偷带回一册本顿写的《2022年的冬季战争》,一手举着它匆匆浏览,另一只手用奥德给我的那把牙刷擦洗马桶。
  接下来这些天的晚上,我一直偷空阅读日休室图书馆的书。至于白天,我们当然一直在树林里学习小组作战的战术。

  脱胎换骨后的我非常喜欢小组战术。要知道,单单一个扛着步枪的士兵只能算个拿着狩猎许可证的连环杀手,然而,如果彼此配合再加上装备完善,哪怕只是一个十二人的野战班都能将战斗力增强好几倍,既可以顺利完成任务,又能保证最少的伤亡。
  “班组支援武器是步兵排不可或缺的火力配置,你们今天就将熟悉一种使战斗力成倍增长的技能。”我们的教官总爱端出这些套话。说白了就是:让你们明白明白,尽管一挺机枪需要两个士兵来搬运,但它是非常有效的武器。
  我们现在的训练涉及到更多野外演习和专用武器。一挺2017型M-60机枪有四十五磅重,用它来开火要比背着它越野行军痛快得多。其实装弹手更受罪,因为配给一挺M-60的子弹比机枪还重。在后来的战术训练中,扛机枪的人每次都是我。我也曾提议让别人来分享一下扛枪的乐趣,但我的话就像进了聋子的耳朵。这帮人的团队精神也只能发扬到这种程度了。我只好闭上嘴,后来也就习惯了。
  一两个星期之后,沃尔特在午饭时对我小声说:“詹森,有个家伙说你还行。”
  当时我们正在野外用餐,背靠着埋在成堆落叶中的枯树。散布在同温层中的尘埃让宾夕法尼亚的白昼永远变成了泛着微光的黎明——不仅是宾夕法尼亚,整个地球全都如此。从日历上看,现在是夏天,但气候犹如干冷的冬季。我真思念绿叶啊。
  我从一个覆着金属箔的小袋中挤出一些棕色的糊糊,送进嘴里吞下去。现在这种不算太过时的玩意儿代替了C级口粮,它叫”快餐“——即食便餐,不过,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弥天大谎买一送二”。我应道:“沃尔特,我早知道自己还行。”
  “但我是头一回听别人这么说你。我想这是件好事。”
  我也这么想。但不管是不是好事,世界正在变得更糟。

  像薄饼一样软塌塌的股票市场行情持续低迷,退休者根本无法靠投资为生,曾经短期收养我的瑞恩家就是如此。军队在竭尽权利招收像我们这样的新兵。现在只有部队才能提供大量的就业空缺,但这些机会只是让士兵为自己挖下墓穴。
  不管大家如何抱怨,步兵的伙食还过得去,而敌人给地球人留下的口粮只够吃几个月。平民的新鲜食物已经开始实行配给制,超市的商品简直是天价,而且还在不断上涨。很自然,出现了不少十分活跃的地下黑市,倒卖苹果和咖啡之类的东西。即使在没有像匹兹堡那样遭到袭击的地方也是如此。
  看来等到训练结束后,我这挺机关枪的主要用途大概是驱散暴徒。2017型的M-60机枪不过是越战时期老式大口径机枪的改进型而已,但它的确能让一帮横行霸道的劫匪屁滚尿流。说到底,扣动扳机并不需要动什么脑子。
  即便如此,我仍在憧憬着两星期之后的毕业。
  我们每人都领到了一包老式明信片,上面烫印着步兵的军徽。我们要把毕业典礼的通知书寄给最亲爱的人,而后会在食堂举办餐会,摆上菜豆熏肉之类的美食,每个人的妈妈必须荡过横梯才能进去享用大餐。
  一开始我哭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最亲爱的人,而后我擦干眼泪,给德鲁万·帕克发了一张明信片。在他摔断腿之前,我只同他相处了一天,但他是仅次于我亲人的人。我还给麦茨格寄去了一份,纯粹是为了搞笑。他已经荣升上尉,他在地月之间巡航时打偏了两枚飞弹。他微笑的面孔和挂满前胸的勋章出现在”人民“网站的主页上。我把第三份发给了马屈法官。我能想象到,这会让那个老家伙在把别的不良少年送进监狱之前微笑起来。
  我会成为一个M-60机枪手射手,一个名副其实的神射手,一个死等专业军士。在离开新兵训练营之后,我可能被分配到前线作业单位。
  我甚至有可能会住进标准宿舍,只有一个室友,有正规的暖气,宿舍的厕所还装着一扇门。新兵训练结束——这几个字听上去就像要把我提拔成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几个月前我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眼看就要进监狱。而现在,我正在积攒一笔没有时间去花的薪水,正在学习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知识。我一天能吃上三顿热饭,睡上一觉。我终于有了家——这个家太大了,军队就是我的家。
  生活是美好的。
  不开玩笑,我当真这样想。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四章

  我们真不该在新兵训练的最后一天出现在手榴弹靶场。我们坐在露天看台上,奥德在前面训话。他背后是一组由战壕构成的迷宫,曲曲折折,通向四座用沙袋垒成的掩体。
  过一会儿我们将穿过战壕进入掩体,在那里进行实弹投掷训练。掩体外十码远的地方就是靶场,立着一根根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枯树干。一颗手榴弹爆炸后会飞散出四百片弹片。如果这些树干还不够触目惊心,还不足以提醒众人现在玩的是真家伙,那么我们背后停着的那辆救护车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几个医护兵坐在后厢挡板上,时刻准备抢救伤员。
  如果我告诉医护兵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们会让我吸氧吗?我们这些新兵全都被这次实弹训练搞得神经紧张,而我比别人更糟。现在我眼前出现的只有阿诺德·路德维茨当年那副惨相。当樱桃爆竹炸开后,他的手指甲血淋淋地垂挂在食指上来回摆动。他一面尖叫一面跑去找他妈妈,而他妈妈还在准备七月四日国庆节的烤鸡呢。
  一般情况下,新兵训练结束前的高潮不过就是在野外搞几天军事演习,睡在帐篷和散兵坑里,只吃自己带来的口粮。总之,在泥土里滚上几天,就可以算我们交上去的博士毕业论文了。
  但是,如果想参加训练毕业典礼,你必须要投出一颗真正的手榴弹。我们从没扔过真家伙,按理说,部队早该把手榴弹送到印第安山口来了。十二个星期之前,训练营说这批手榴弹会马上送到。对于俄罗斯的煤和体能训练用的运动鞋,上面的解释也曾是“马上送到”。不管怎样,煤确实送到了,但运动鞋至今不见踪影。
  既然我们已经完成了最终的战地训练,最后一天便是我们的杀戮时刻。我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用笔记下当时的情形。
  每个人都戴上头盔。当然,教官除外。他们戴着斯摩基熊式军帽,大摇大摆,装腔作势,好象戴上毡帽就能把一颗导火索特别短的手榴弹吓得哑了火。手榴弹装在一只只带着绳圈把手的木箱里,他们把箱子全都拖进掩体里。
  沃尔特小声说:“上一个训练期,有个家伙拿到了一颗短导火索的手榴弹。他还算走运,只被炸掉了一只胳膊。”
  我们身后一个小子接上话茬儿:“我听说这些手榴弹的雷管全老化了,好多导火索都短得要命。”
  路德维茨血淋淋的手指头又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砰砰地撞着肋骨。
  这时,我感到沃尔特的肩膀紧靠在我的肩头。别管他有多么愚蠢可笑,我现在已经开始对他生出了依赖感。无论任何时候,他总是会出现我身边,而我也总能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和麦茨格之间的默契一样。我想,对于那些与同胞兄弟一起长大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一定很正常,但对于我,却分外难得。

  一位教官为我们进行投弹示范。手榴弹的顶端内部有一个压在弹簧上的击锤,而一根与弹体呈同样曲线的击发杆紧紧扣住这个弹簧击锤弹柄上的保险销又紧紧扣住击发杆。投弹时要用大拇指按紧击发杆,而后拔掉保险销。当你出投手榴弹后,击发杆自然松脱,击锤便会像一只捕鼠夹子一样猛然弹出,将雷管击发。大概四秒钟之后,雷管将引爆弹体内的主炸药。手榴弹内侧缠绕着的一道道钢丝,会在炸药的冲击力下将球形金属弹体分割成一块块碎片,激射出去起到杀伤作用。这些弹片可以让半径五米之内的任何东西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眼前只有鲜血和惨不忍睹的手指甲。
  在训练营,我已经做了不少以前从未做过的惊心动魄的事,可我实在害怕投出一颗真正的手榴弹,但我必须过这一关,不然就无法毕业。
  “詹森?你在发抖吧。你没事吧?”
  “还好。”一分钟之前我确实还好,不过现在我快要呕吐出来了。
  沃尔特靠在我身边,他也在发抖,“我知道你的感觉。现在要是能吞上一粒百忧解就好了。”
  对呀。我把手探进裤袋,摸到了两粒药片。我正穿着训练开始第一天的那身军服,我忘掉的那两粒百忧解二号还在那儿。我用手摸着它们。洗衣房已经将这身衣服洗过无数次了,药片早变成了扁平的形状,但药粉被包在抗磨损的胶囊里,仍旧具有药效。不过,它们是不得服用的禁药。
  我的手在颤抖。我一定会把那颗该死的手榴弹投在自己脚下。如果我能让自己的双手停止发抖,哪怕只有二十分钟,我就能熬过这一关。这样,我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穿过战壕阵地,跑进投弹掩体,完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回到营房后只需掸掸A级军服上的尘土,之后就等着顺利毕业了。
  教官在为我们讲授投弹训练的步骤,“柔和的轻风”把他的帽檐吹得上下抖动。他一只手握着手榴弹,大拇指紧紧按住击发杆。看他的样子,好象他的性命就维系在这根击发杆上。不过,事实的确如此。
  他抬起另一只手,伸出手指钩住保险销上的圆环,现在保险销仍然紧扣着击发杆。
  教官说道:“至于短导火索的手榴弹,这种事情极为罕见。有个问题比它严重得多,那就是受训的士兵失手掉下自己的手榴弹。千万不能出现这种情况!”
  他说起来倒是容易,我简直喘不上气来了。教官钻进一个投弹掩体,拉掉了手榴弹的保险销。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趁这个工夫,我撕掉百忧解的塑料包装皮,假装抬起手抹了抹脸,把药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教官投出手榴弹,而后迅速匍匐在沙袋墙体后面,我们连忙伏下身抱住脑袋。
  没有动静。
  四秒钟之内确实不会有什么动静,可这四秒钟是我们一辈子经历过的最长的四秒钟。
  轰!
  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进入战壕前部,泥土和弹片雨点一般落在他们身上。
  我们抬起头向前看去,教官已经站起身,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
  我微笑起来,百忧解带来的快感正慢慢传遍我的全身。
  前面,队伍排头的第一个新兵走进沙袋掩体,一位教官挽着他的胳膊跟在身旁。教官拿起一颗手榴弹,扯掉上面的硬纸套,直盯着那个新兵的眼睛又对他讲解了一遍,而后将手榴弹递给他。
  我们身后有人高喊起来:“小心,马上要爆炸了!多加小心!多加小心!”我们全伏下身隐蔽在战壕里。
  我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平稳而又顺畅,而我身边的沃尔特看上去仍然十分紧张。我低声对他说:“小事一桩,没什么了不起。”
  “没错。”
  轰!土块雨点一般洒落。我们抬起头,只见那新兵和教官都站起身,正在掸去身上的泥土。
  正常的程序是,教官一看手榴弹飞出投弹者的手,便马上把他按倒在沙袋后面。显然,大家都有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希望看着手榴弹向靶场前方飞去。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这样做,因为对于投弹的距离和方向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投出去就算完成任务。
  因此,除非投弹者遇到了一颗短引信的手榴弹,只要他把手榴弹扔出去,哪怕只有落在沙袋外面几英尺的地方,也没有人会受伤。可以说,随便找一位乡下大婶都能把手榴弹扔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我们来到了投弹准备区。
  虽然我没有洋洋自得地微笑,但在百忧解二号的药力之下,我现在能够轻松完成任务了。我前面的那名新兵在教官的带领下跑进沙袋掩体。我转过脸看了看沃尔特,他瑟缩在后面二十英尺的地方,双眼睁得滚圆。我向他竖起拇指打了个手势,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百忧解的缘故,我的心怦怦直跳。
  二排的教官挽起我的胳膊肘:“该我们了,万德。”
  刚才那名投手在回来的路上从我身边经过,他咧开嘴笑笑,嘴巴一张一合地活动着下巴,看来刚才那声巨响还让他耳鸣不止呢。
  几秒钟之后就要轮到我了。
  我们来到沙袋掩体里。我能感觉到,沃尔特在我身后二十英尺的投弹准备区里,刚刚补上了我的空缺。
  我全身的血液突然一下子凝住。如果他出了事怎么办?沃尔特总是出漏子。如果我通过了投弹这一关,而他却把自己炸上了天,那该怎么办?
  我开始回头看去。
  教官抓住我的双肩让我正视他的眼睛,“万德,怎么回事?好好听我讲!”
  “是,教官。”
  他嘴里说着什么事情,看来是在把程序重新讲解一遍。如果沃尔特出了什么事,对我来说就等于再次失去了亲人。沃尔特就是我的弟弟。
  “听明白了吗?”
  我感到自己点了点头,随后有个沉甸甸的东西被塞到我的右手中。不知是不是百忧解的缘故,我在簌簌发抖。
  事情会圆满过去的。可到底什么事情会圆满过去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
  “万德!快投出去!”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榴弹还在那儿微微颤抖,但它看起来有些怪异。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小小的击锤,那上面根本就没有击发杆。那根击发杆在空中打着旋飞过,叮的一声撞在沙袋上。我已经拔掉了保险销,松开了击发杆,可手榴弹还在自己的手里。真有趣。
  “妈的!”教官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手榴弹从我松开的手指中滚了出去。
  它并没有飞出去。
  它掉了下来,正落在我的脚边,在地上摇摆不定,一道细细的白烟从它的顶端咝咝喷出,引信已经点燃。
  我弄掉了手榴弹,它正落在我们圈起来的沙袋围墙里。四秒钟后,我就要死了。
  教官纵身撞在我的胸口上,用双臂抱住我,那劲头就像球场上的后卫。我的大腿后侧砰的一声顶在了沙袋上,我们二人一起向后倒去,身体越过沙袋墙,翻出了掩体。
  那一刹那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念头。首先,这就是新兵把手榴弹丢在脚下的后果。教官已经把自己和闯祸的新兵掀倒在沙袋外面。只要手榴弹和人员能被沙袋隔开,就不会有人受伤。我还能活下来。
  其次,我好象看到沃尔特正向我冲来,他张开嘴尖叫道:“詹森!”
  在他身后,一个等在准备区的家伙猛然卧倒在沃尔特刚才趴着的地方。
  沃尔特纵身扑来,双臂向前伸出,那姿势就像超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恐惧,同时又充满了骄傲。他的身体飞落在手榴弹上。
  教官的力量让我们二人仰面朝天摔倒在沙袋墙外面,我只能看到自己的双脚高高竖起,指向如同裹尸布一般萧瑟的灰色天穹。
  我的脊背撞在地上,教官的肩膀压在我的胸口,把我砸得两眼直冒金星……

  我急促地喘着气,气息像爆炸的手榴弹一样从身体里喷出。我瘫软在地上,费尽力气要吸进空气。那颗手榴弹肯定是颗哑弹。谢天谢地。
  扑通,扑通,扑通。土块从天而降,有一块还落在了我的脸上。不是哑弹,手榴弹已经爆炸了。教官扑倒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肋骨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
  落在我脸上的土块还是温热的。我把它从脸上抹下来,拿到眼前。上面正滴落着鲜血,这是一块人肉。
  我想尖叫,但我根本喘不上气来。我听不到任何声音,耳膜被震裂了吗?
  眼前的天空出现一个人的轮廓,戴着一顶斯摩基熊式军帽。四排的教官双手一撑,跳过我们身边的沙袋。
  “老天,该死。”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枕头下面发出来的。
  他大叫道:“救护兵!快叫他妈的救护兵来!”
  沃尔特!我推开身上的教官,坐起身来,双膝跪在地上。沙袋墙的对面一侧有好多人头在晃动。我向前爬去,拖着身体翻上沙袋,向掩体里看去。
  一片缭绕的烟雾中,人们跪在沃尔特身旁。他脸朝下趴在那儿,还停留在刚才落下的地方,双臂仍然伸向前方。他的脸颊支在地上,睁着眼睛,虽然眼镜已经扭曲变形,可他的样子看上去仍旧很好,就连系在眼镜腿的松紧带也还勒在他的脑后。
  可是,他腰带以下的身体都不见了。
  都不见了。他现在只剩下头和上身,像一个被丢在垃圾堆里的玩具兵。
  有人在尖号,一遍又一遍。那个人就是我。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五章

  医护兵跪在我身旁,把我按在沙袋上,“喂,放松点!你没事!。”
  他对我进行检查。另外一个人正在查看把我推出掩体的教官,正是他救了我的命,他做了沃尔特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情。
  “不是没事!沃尔特死了!”我哭出声来。
  从医护兵肩后传来一个人的问话声,“这个没有受伤吗?”那是奥德,他俯下身,双手支在膝盖上问道。
  “是的,士官长。他只是暂时休克,鼻子和双耳出血。可能有一边的耳膜受损。另外那个小伙子,您已经看到了……”医护兵向奥德挪近身体,“士官长?这一个有点问题。他好象服用了某种药物。”
  奥德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什么?”
  “您看一下他的瞳孔。”
  “他只是焦虑不安。”
  “不,士官长。有可能是百忧解二号。不过他肯定吃了什么药物。”
  “我害怕,我想我自己没法去投弹,那两粒药是我原来忘掉了的。”
  奥德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用力地挤压着我。我说不上他是让我逼疯了,还是要让我闭嘴,反正我闭上了嘴巴。
  医护兵说:“士官长,您知道军规。我要把这件事记录上报。”
  奥德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他身后,人们正把一个袋子放在担架上。那就是沃尔特。
  我一时间无法呼吸。医护兵把我的脸捧在他的手上,让我直视他的双眼,“你刚才吃了百忧解?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内?再没吃别的东西?”
  我点点头。
  他卷起我的衣袖,我闻到酒精的气味,感到一根针刺进了我的前臂,“老弟,这能让你平静下来。”
  “谢谢。”
  “以后你就不会谢我了。”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
  我接下来能记得的景象是医务所的天花板,刷成白色的房顶上垂挂着光裸的电灯泡。在我身旁吊着一个塑料静脉输液袋,里面装满透明液体,输液袋旁引下一根管子,直通到我的前臂。我躺在一个同天花板一样雪白的房间里,旁边还排列着六张空床。
  在病房尽头的双开门上,有一半是毛玻璃制成的窗格。玻璃外面,可以看到两个人灰蒙蒙的影子。
  “奥德,你在几个星期前就该把他轰出去!”从侧影来看,说话的人长着与雅克维茨上尉一样的方下巴。
  “长官,他很有前途。他正在走上正道。”这是奥德的声音。
  “他是个始终存在的事故隐患!”
  “长官,这些新兵都是事故隐患。我的职责是把他们训练成真正的士兵,而不是把他们轰走。”
  “那么洛伦岑呢?他现在能成为什么样的士兵?”
  两个影子一动不动。
  “你说得对,长官。这件事应该由我负责,而不应该由新兵负责。”
  “奥德,你这是胡说八道!你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战士,不能因为一个瘾君子违反既定军规就毁掉你的职业生涯。单凭年龄和资历,你早在好几年前就应该成为一名师级的军士长,担任一个部门的领导工作了。”
  “长官,我还是更愿意执行外勤任务。”
  “好吧,但我还是更愿意让理应受到惩罚的人去承担罪责,而不是你,就算你真有什么责任,我也不愿处罚你。你知道程序。他要么受行政处罚,要么上法庭。你也知道,我会处事开明。如果他在我面前自己选择了行政处罚,我会倾向于采取最严厉的措施,而且,就算我一步不让,还是要比上军事法庭好得多。”
  “长官,军事法庭会要求出示证据——”
  “证据?他亲口告诉医护兵自己吃了药!”
  更长时间的沉默。
  “士官长,要说命令,你比任何人都明白什么是命令。等他的脑筋一清醒过来就向他解释他要做的选择。”
  我看着输液袋的药水一滴滴地落下。
  “是,长官。”奥德答道。
  军靴的咔嗒声在大厅里渐渐消失,现在毛玻璃上只剩下一个身影。奥德低头摘下自己的斯摩基熊式军帽,好象在仔细审视着它。我听到了他叹了口气。
  我感到自己又在飘然飞升。我笑了,我肯定是在做梦。我刚才还以为这是真事呢,但不对。雅克维茨说奥德闯下大祸,这根本不可能。

  两天后,他们放我离开了医务所。当我回到营房时,发现这里像坟墓一样寂静。所有的床垫都已卷起,放在露出弹簧的钢丝床上。打好包的行李袋堆在擦得锃亮的地板上,等待运走。今天是三排毕业的日子。我走向奥德的办公室,靴子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发出回音。
  他的门开着,我能看到他坐在桌旁,正用一支钢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我咽了口唾沫,然后敲敲门。
  “进来!”
  “训导士官长,新兵万德向您报到!”
  他抬起头,放下笔,“你好了吗?”
  “士官长,医生说我已经痊愈,可以回来了。”
  他点点头,“万德,你不明白有关禁止服用药物的军规吗?”
  我又在倒着看奥德面前的字迹,这已经成为我拜访他的老规矩了。奥德的那封信上用手写体写着:“致:莉莲·洛伦岑夫人”。开头是这样的:“您的儿子是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也是一名出色的士兵。”奥德只写了这些,他的废纸篓里丢着三个揉成球的纸团。
  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喉头哽咽。
  “训导士官长,事情很清楚。我犯了大错,但那是我自己的错,与别人无关。”
  他再次点点头,“不管我是否同意,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你可以选择面对军事法庭对你的指控和审判,或者接受行政处罚。前者意味着,一位军法署成员将为你辩护,而你要面对陪审团的裁决。你可以选择由军士或是军官来组成陪审团。大多数士兵都选择军官陪审团,通常,有点脑子的人都认为军士陪审团全是十足的白痴。”
  “当然不是这样,训导士官长。”
  他好象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的另一个选择是接受由你的指挥官做出的行政处罚,但你对他的决定不得提出上诉。这就需要冒一定的风险。不过,通常有点脑子的人都认为行政处罚还是一条可取之道,因为你只需要说服一个认识你的人手下留情,而不必面对一大帮陌生人。”
  “那么指挥官就是雅克维茨上尉了?”雅克维茨在医务所外说的那番话,我可听不出有什么同情心。
  “雅克维茨上尉是个照章办事的人——”
  我的未来全系于此,没有时间再故作圆滑了,“照章办事?大伙儿说他每天早晨都要把一本新《军规》塞到屁股后面,这样能让他站得更直!”

  奥德低下头,抬手捂住嘴咳嗽起来。然后说道:“不管怎么说,雅克维茨上尉是个公正的人。他出身于杰出的行伍世家。第二次阿富汗战争时我就在雅克维茨将军的属下服役。”
  但雅克维茨上尉却是个这样的家伙,他对我们大加训诫,说什么如果我们虐待战俘就会被枪毙。可人类在这次战争中能抓到俘虏的几率就像我本人能飞上月球一样笑。现在我的确面临着抉择,是让自己置身于雅克维茨上尉温柔的慈悲之下,还是去面对军事法庭。要想得到好下场,一个是希望渺茫,一个是杳无希望。
  “我最糟的下场会是什么?”
  “最糟的?坐牢,刑期可能不会超过一年,而且要灰溜溜地被开除军籍。”
  “我可以坐牢,只要让我留下就行。”
  他皱起眉头,“万德,要知道结果很可能正好相反。”
  我的心一沉。奥德说的没错。我早已听到,在医务所外面雅克维茨就说过要把我一脚踢走。
  “我希望能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
  他用手遮住面前的信纸,“孩子,事情的结果并不一定尽如人意。”
  “训导士官长,沃尔特曾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现在部队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在这些话说出口之前,我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沃尔特和部队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刚刚讲出了心里话。如果雅克维茨不想救我,我要利用机会冒一次险,“我选军事法庭。”
  奥德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低头看了一眼手掌下面的信纸,“孩子,如果你选军事法庭,你就会被开除。他们怎么做事,我见得太多了。”
  我的喉咙再次哽咽起来,我眨着眼睛强忍泪水,但还是有一滴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滚落下来。奥德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孩子,你能闯过这一关。我们全都能。”
  我低下头看着奥德的信纸。沃尔特过不了这一关了。我可以把部队抛在脑后,今后再也不会给奥德添麻烦,我要远离这一切是非。
  “如果我只想被开除军籍,雅克维茨上尉能不能让我省去行政听证会这道手续,躲开坐牢的惩罚呢?”
  “有可能。但是……”
  那么,这就行了。退伍。我离开部队,再去马屈法官那里碰碰运气,看看我是被投进监狱还是过平民生活。“好吧。请告诉上尉,我希望被开除军籍。”
  “不过……离毕业仪式还有两个小时,你完全可以在一个小时后的听证会上为自己辩护。这样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摇摇头,忽然感觉到了脖子上挂着的绳圈,“不知道训导士官长是否想取回自己的牙刷?”我重新开始平民生活之后不会再需要它了。
  我抬手要取下那根项链。
  奥德清了清嗓子,“通常我都是再毕业仪式结束之后才把它要回来。以前,从我这里得到它的人还从来没有……中途退伍。说到底,或许训练头一天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你不过是个没有胆量的小丑罢了。”
  狗娘养的。
  我刚刚还以为他可能真的关心我,可他却一脚把我从楼梯上直踹了下来。我把刷子塞回军服的上衣里。我急促地喘气。虽然现在明智的选择是退伍,但被奥德激起的狂怒让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明智的选择了。他并没有微笑,但我觉得他似乎点了点头。
  “好吧,该死的!你想想看看我的胆量?雅克维茨别想不费力气就把我处理掉。我要参加听证会,现在就要!”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六章

  我的铺位已经变成了光秃秃的钢丝弹簧床架,我坐在上面刷着自己的A级军服。整饬完毕后,我穿戴整齐,穿过连部对面的大街,走向自己的命运。
  雅克维茨上尉办公室窗外,印第安山口的夏日正在徐徐降临,天气就像我的未来一样黯淡阴冷。一名勤务兵坐在一张灰色的金属桌后,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的一台平面显示器,正在通过语音将记录资料输入到硅片存储器中。
  他的桌子对面有一排空椅子,但我还是斜靠在墙上,这样才不会弄皱我的军服。我提起裤腿,擦了擦自己短袜上的一块漆皮,而后又择去皮标签四周的绒毛。这并不说明我要变成一个向上尉卖力表现的家伙,只是因为在这个时刻,我的命运捏在他手里,无论如何吹毛求疵严格要求自己也不为过。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可在我的夹克里,汗水早已浸透了军服。
  我仔细研究过《行政处罚条例》,它比奥德告诉我的还要糟糕许多。被告将不能在所谓的《统一军事法典》的保护之下为自己辩护,而要将自己置于指挥官手中,完全听任这位长官的摆布。
  从理论上讲,你只需央告一个认识你的人手下留情,这比面对一帮军官或是军士组成的混蛋陪审团要好得多。但行政处罚有个问题,如果你的指挥官拿军规条令来整你,那时就没有什么最高法院来救你的命了。
  雅克维茨可以自由掌握的权限非常大,他可能会用开除军籍来让我蒙羞,再加上军事监狱内服刑。但是,他也可以让我辛苦加班来充作惩罚,或者只是一顿训斥之后便放我过关。后面这两项看来根本不可能。
  “士兵!”
  如果不是已经站在那里,这声大吼肯定会让我吓得跳起来。那个勤务兵就是这样,他跳得比烤面包器里弹出来的面包片还高。
  奥德从外面走进来,作出一副对我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对勤务兵说道:“我好象把训练计划书弄丢了。下士,再给我打印一份。”
  下士为他打印副本时,奥德抬起头,装出刚刚看见我的样子。他点点头,“新兵万德。”
  “训导士官长。”
  奥德对训练计划早已烂熟于心,那些条目就像刺在他的心尖上。这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他竟然编造借口来看我。
  下士把打印出来的材料递给奥德,又回身去工作了。奥德看着我,微微扬了扬下巴。
  我也对他扬扬下巴。他点点头,攥紧拳头,像一只活塞似的,在一英寸的距离内前后捅几下。
  我也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出门外。
  某种感情在我胸中油然而生,我几乎露出了笑容。刚才奥德所做的这一切,对他来讲已经是十分亲密的举动,相当于平常人互相亲吻双颊。
  勤务兵桌上的通话器嗡嗡作响。
  “让新兵万德进来!”从雅克维茨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端倪。
  我一下子喘不上气来,两条腿一丝也挪动不得。如果我一直站在这儿,最糟糕的事情就永远也不会发生。
  下士朝上尉办公室的房门跷了跷大拇指,“你该进去了!万德。听到他叫你了吧。”
  我慢吞吞地挪向前去,在门框上敲了敲,上尉应道:“进来!”
  下士小声说道:“祝你好运,老弟。”

  雅克维茨也穿着A级军服。把我一脚踢走后,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他向我还礼,整理好了桌上的文件。
  而后他抬起头,让我稍息,这样我就可以放松身体讲话了,但他还是让我站在原地。
  “万德,我有必要再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吗?”
  “不,长官。由我来向您报告吧。”我心想,最好的防守莫过于出色的进攻,“我在出勤时服用了军规禁止的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发生了训练事故。一位——”
  沃尔特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令我挥之不去。我紧闭双眼,咽下唾沫。
  “我知道你和洛伦岑的关系非常密切,但这一点并不能减轻你不端行为的严重性。”
  “是的,长官。”
  “你对事情经过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长官。”
  “你能提出什么理由来要求从轻处理吗?”
  我深吸一口气,“长官,我相信这次事故带给我许多教训。我相信它会让我成为一名更坚强的士兵。我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激发我克服这个事件带来的负面压力。我愿意接受任何行政处罚,只要求能够允许我继续服役。”
  雅克维茨揉着下巴,“你这番话几乎同训导士官长建议书的内容不差分毫。我当然不相信他会教你如此作答,我认为这只能证明在你独立作出结论时他施加了自己的影响。新兵,这份建议书对你评价颇高。”
  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个机会。
  他翻出一页文件,“我正在看一封信件的副本。信是我写的,写给新兵洛伦岑的母亲。这是我第一次写这种不得不写的信。”
  我眨了眨灼痛的双眼。
  “新兵万德,我父亲就是步兵供职。”
  “是的,长官。奥德士官长对雅克维茨将军极为推崇。”
  “我父亲经常说,这样的信件能够衡量出写信人作为一名军官有多么称职,就像他在信中称颂的士兵有多么勇敢一样。”
  我点点头。我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把这次事故也看作是一种衡量标准,我借此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失职。”
  “长官,犯错误的是我。”
  “如果我允许你留下继续服役,你将在其他军官的指挥下听受调遣。”
  “长官,这将是对我极大的宽恕。”
  “而如果你再出问题,他们还要写出更多这样的信件。”
  噢,不会了。
  “现在有个机会,但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抓住它。”他说道。
  “长官——”
  他皱起眉头,“万德,你瞧。在你来这儿之前,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我并不想毁掉你的生活。如果你是个平民百姓,服用那些药片根本算不上什么。我不会将任何行政处罚强加给你,既不会没收你的薪俸和津贴,也不会在档案里附上惩戒证明。你将正常退伍,并不是被开除军籍。这样会好得多,当你结业——”
  “长官,我唯一希望的事就是留下来!”
  他停下来凝视着我,而后把椅子转向窗口,从我身上挪开了视线。
  他的显示器上有一个时钟,数字在一秒一秒地缓缓跳动。
  他转回身看着我。
  他的眼神并不冷酷,但坚定不移,“万德,我很遗憾。你唯一希望的事正是我不能给予你的东西。”
  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变成了嘶哑的喘息。我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迟早会来,可不知怎么的,我还是认为,不知为什么——
  勤务兵一边敲门一边探进脑袋,“长官,这里有人想见您。”
  “请他们等一等。你知道我说过——”
  “不是‘他们’,长官。只有一个人,他坚持要现在见您。”
  上尉站起身,握紧双拳支在桌面上,“下士,这是我的连队。不管是谁都要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到这个行政诉讼程序结束。”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七章

  “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文书对着电脑说话!”
  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大猩猩似的身躯遮住了雅克维茨的门口。
  马屈法官推开勤务兵,走进雅克维茨的办公室,站在房间中央。老头子今天穿了一身黑色西装,袖子依旧钉起来,还打着一只蝴蝶领结。我仔细一看,发现在他的翻领上别着一只纽扣大小的花结,浅蓝色的布纹衬着一颗颗白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这老头竟然得过荣誉勋章。
  雅克维茨昂起头,“你到底是谁?”而后,他伸长脖子端详着马屈法官的衣领和那只荣誉勋章的花结。这算得上是全美国最高等级的饰品了,它能带给你的唯一殊荣就是,包括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内的所有人见到它都应向你行礼致敬。
  雅克维茨站直身体,迅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法官还礼,“上尉,我叫马屈,前陆军上校。”
  这位法官大人竟然是位货真价实的上校?该死!
  “长官,您到这里有何贵干?”雅克维茨问道。
  “我来参加万德新兵训练的毕业典礼。该死的飞机全都停飞了,我只好坐了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
  雅克维茨和我都瞪着他,就像老头已经发霉长毛了。
  “詹森给我寄来了请柬。”
  “我不明白。”雅克维茨说。
  “新兵万德曾是我的一个客户,你可以把他称作我的客户。我好几年前就离开部队。当了法官。当我打电话询问典礼的详情时,我听说詹森出了些问题,还得知即将进行这次听证。”
  奥德。他肯定同奥德通过电话。
  雅克维茨抬起下巴,“并不是‘即将进行’。这次听证会已经结束了。”
  “上尉,你自己更明白。这个程序是不是已经结束,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雅克维茨死盯着马屈法官,“为什么我需要重新履行程序呢?”
  “因为我希望为新兵万德辩护。”
  “作为一名前退役军官和一位法官,您应当明白他没有资格请辩护律师。”
  “但他有资格得到公正的处理!作为一名曾在你父亲麾下服役的军官,我明白这一点!”
  雅克维茨一下子僵住了,“您是迪奇·马屈?”
  马屈法官点点头。他伸手探向雅克维茨的桌面,碰了碰一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那个镜框本来斜对着我们,现在我能看到上面有一个灰发男人,样子同雅克维茨很像。他身穿军装,面带微笑,一只脚踏在一辆悍马式吉普车的保险杠上。“他是个最棒的战士。”
  雅克维茨眨眨眼,“谢谢您,上校,法官。”他扶正照片,清了请嗓子,对法官说,“您有什么要说的?”
  “新兵万德之所以加入步兵,是我极力促成的结果。我认为这会对他有好处,而他对部队也会有所贡献。我现在仍旧这么认为。”
  “他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我明白,新兵万德只是服用了正常剂量的非处方药,这种药物完全合法,而他只服用了一次。”
  “但军规上写得明明白白,他这种行为的后果将是什么。再说,他的行为还导致了需要加重处罚的后果:一名新兵死亡。如果在战场上,情况会糟得多。”雅克维茨摇摇头。
  “在战场上我们都明白,即使是优秀的士兵也可能犯错误。而优秀的士兵不容易得到。”
  雅克维茨紧紧闭起双唇。
  “你知道吗,你父亲和我在喀布尔包围战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那时候,我们整天无所事事,只知道敌人的大炮一开火就趴下隐蔽。”
  雅克维茨斜着眼睛,只是出于礼貌才点点头。我同样不感兴趣。这些老生常谈全是离题千里的废话。
  “我们闲得没事,躺在床上互相讲故事。还要抽上一口‘叶子’。”
  我大吃一惊。着并不是因为我听不懂他的话。“叶子”是一句有些年头的黑话,指的是大麻。从那时起。这种东西一直是非法的违禁品。
  看来雅克维茨也能听明白,因为他慢慢地摇头,“我觉得这难以置信。”
  “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因为你竟然认为你父亲会把他空闲时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而你却认为这些行为会让他变成一个糟糕的士兵。你是不是这样认为,如果我们被抓住,部队就应该理所当然地把我们开除?”
  雅克维茨从办公桌前向后退去,转动椅子背对着我们,向窗外看去。
  马屈法官瞧了我一眼,用一根手指轻轻捅了捅他的下巴。
  我点点头,抬起自己的下巴。
  远方,大力神运输机正在着陆,发动机在熄火时发出一阵阵哀鸣。
  雅克维茨并未转过身,他开口说道:“请在十五分钟后回来。”

  马屈法官和我站在连部前的大街上。“法官大人,谢谢您。太感谢您了!谢谢您能来这儿!谢谢您做的每一件事!”
  马屈法官转身面队我,眨巴着眼睛检查了一番我的靴子,看看擦得够不够亮,“你这身军装穿得还不错。詹森,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不是太好,就像您听说的那样。”这一切看起来都令人难以置信:奥德竟然站在了我这一边;法官竟然来到了这里,而他竟然是一个得过勋章的军官。
  马屈法官指了指食堂,它前面仍旧竖立着空无一人的横梯,那颗细瘦的树苗仍旧在风中瑟缩颤抖,“你觉得一个老兵能在那儿讨到一杯咖啡吗?”
  三分钟之后,马屈法官和我捧着咖啡杯坐在一张空着的餐桌前,还能听到厨房的炊事兵在后灶准备晚饭时发出的嘈杂声。
  他啜了一口咖啡,“除了百忧解之外,你还吃过别的药吗?”
  “从来没有。法官大人,我向上天发誓。”
  他点点头,“如果我听到的与事实有出入,我非把你的耳朵钉在后脑勺上不可。”
  我皱起眉头。法官年轻的时候,在人身上穿洞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他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先生,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
  他耸耸肩,“如果你被开除,就会重新回到我的判决日程表上。你这张判决日程表让我讨厌得要命。”
  “原来如此。”
  他盯着自己的咖啡,而后抬起头来,咧开嘴笑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觉得你是个有潜力的孩子,只需要有人把你朝正确的方向推一把。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到目前为止,这是人们对我讲过的最美好的话。我摇摇头,“先生,您和上尉的父亲一同服役,这真是一个巧合。而且真没想到,您和他,竟然会抽大麻。”
  法官用仅存的那只手拿起糖瓶,向咖啡里倒下糖块。他放下糖瓶,拿起小勺慢慢搅动起来,“孩子,在同我打交道的刑事被告人中流转着一句话。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先生?”
  “如果真相不能让你得到自由,那么就用谎言为自己开脱。”
  他吮了一口咖啡,耸耸肩,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个说谎的老家伙!
  我们坐在那儿又喝了几分钟的咖啡。

  食堂的大门打开了,雅克维茨的勤务兵把头探近来,“万德!上尉等着见你们。”
  我紧紧握住杯子。
  “快挪动挪动你的屁股吧,老弟!”勤务兵缩回头,砰的一声关上大门。我当时肯定惊跳起有一英尺高。
  我们回到雅克维茨的办公室,他把法官请出了房间。
  上尉坐在椅子上摇动着身体,竖起指尖支在下巴底下,“先说说大麻的事。马屈上校的所有事我父亲都对我讲过。迪奇·马屈是个出色的战士,但他还是个专门同军规对着干的家伙。他们两个一起纵饮狂欢,但谁也没有碰过大麻烟。”
  我的血液一下子凝住了。雅克维茨已经识破了我的辩护人,他知道马屈讲了假话,而这假话还诽谤了他父亲。
  “万德,你知道马屈上校是如何赢得那枚荣誉勋章的吗?”
  我摇摇头。
  “在第二次阿富汗战争期间,我爸爸和迪奇·马屈乘坐的直升机被一枚对空火箭击落,只有他们两人幸存。我爸爸的两条腿都断了。马屈上校的一只胳膊被直升机的残骸碾得粉碎,但仍然被压在飞机下面。飞机残骸燃起大火。迪奇·马屈用挖战壕的铁锹砍断了连在胳膊上的筋肉,才在飞机爆炸前把我爸爸拖了出来。后来的三天里,他把我爸爸背在背上,躲避着敌方巡逻兵的搜捕,直到被我们的人救回来。”

  雅克维茨靠回到椅背上,伸出手抚摸着另外一个相框,那上面有一位漂亮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为了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可以牺牲一切,可实际上,需要做出这种牺牲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但士兵却要时刻面临牺牲的危险。在战场上,我们为之奋斗的不是上帝,也不是国家,甚至不是家中那些我们深爱的人;我们是在为身旁的战友而战。与我们认识的其他所有人相比,他们更能称得上是我们的亲人。”
  我咽下口水,“长官?”
  “我欠迪奇·马屈的情。我爸爸也是如此。迪奇·马屈就是我们的亲人。如果迪奇·马屈认为你值得他为了你而撒谎,这对我就已经足够了,所以,不要以为你能留在部队是因为某个无知的西点毕业生相信那套靠不住的谎话,你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我所关心的那个人认为你能有一番作为。”
  留下。我的心怦怦直跳。
  “长官,我会成为最优秀的士兵——”
  “省省吧。我每天都能听到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许诺。我敢肯定,法官在法庭上也一样。如果你留下,这次事故将记入你的档案资料。今后,部队里每一个象样的任务和体面的职务都没有你的份。”
  反正不会比新兵训练营更糟。我的心狂跳不已,此时我已是飘飘然,大脑一片空白。
  “……别让我们两个都在毕业典礼上迟到了,万德。我再说一遍,解散!”他挥挥手。
  我来了个向后转,几乎忘记行礼。
  新兵训练营被我抛在了身后!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被我抛在了身后!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八章

  毕业典礼更加顺利,因为法官一直待在不远处仔细盯着我,这反倒更好。随后,我们来到食堂,吃着小甜饼,喝着葡萄汁,同每个人的爸爸妈妈握手。我本想为法官买一份配着宾夕法尼亚赫尔希巧克力的肉排大餐,但他还是抢去了帐单。
  最后,我把他送上了回科罗拉多的火车,我们两个男人全都泪流满面。
  训练结束后,我们得到两个星期的休假。大多数新兵都有家人,可以回家团聚,而我在地球最亲密的人只剩下麦茨格了。
  他在卡纳维拉尔角执行飞行任务。因为没有民用航班,我只能搭便车,随着一支卡车运输队到了费城,而后又搭上另外一支车队去南方。
  驶向费城的卡车既颠簸又寒冷,可我还是有时间思考。我想着沃尔特,想着这个世界的命运,但想得最多的还是,我曾经是个多么愚蠢的白痴。雅克维茨说过,我最好从部队里滚蛋。
  不过,在一路打拼之后,我到底还是留在了部队,得到了一份薪水微薄、肮脏而又危险的差事。我只能将这份工作一直干下去,过去铸成的大错让我没机会得到晋升。像德鲁万·帕克——我那位摔断腿的铺友,他们这些有上层关系的新兵才有可能在部队飞黄腾达。轮不到我。离印第安山口越远,我越能看清现实。

  费城的补给货站坐落在一片仓库区中。这是个大房间,一名军需中士坐在灰色的金属桌后面,一侧墙边有几台自动售货机,旁边还摆着两张蒙着化纤面料的沙发。房间力有一股潮湿的硬纸板味道。在前往佛罗里达的南行车队出发前,我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要打发。
  几个平民装束的家伙,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正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这是些刚入伍的小子,正准备搭乘另外一支车队,前往印第安山口的训练营。毛毛糙糙,懒懒散散,自以为是。一句话,就是几个月前的我。
  我斜躺在一张沙发上,看着军需中士在屏幕上进行库存登记。他的橄榄色的皮肤上长满了粉刺,一道伤疤顺着下巴蜿蜒而下。
  “中士,你是哪里人?”
  “布朗克斯(纽约区名)。”他的姓名牌上写着“奥乔亚”。常规军的军士和教官不同,谁都能和他们随便闲聊。
  “中士,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指了指他的显示屏。
  “把仓库收到的纸制品输入库存档案里。”
  “什么样的纸制品?”
  “卫生纸。包装纸。”
  “还要把它们分类整理吗?”
  他耸耸肩,“这里是军队。纸就是纸。”
  “你喜欢这份差事吗?”
  他耸耸肩,“我在这儿待不了多长时间了。”
  大概过不多久他就要退伍了。
  “别以为我快要退伍了。”
  “那为什么?”
  “我正在接受行政处罚。”
  他也经历过行政处罚听证——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为了什么事?”
  “主要原因是酒吧斗殴。我在一个海军基地服役。”中士把口中的烟草汁吐进桌旁的一个桶里,“谁会同那些乌贼一起喝酒?”
  他的观点颇有见地。
  “这不会影响你的提拔?”
  “没关系,部队只关心那些妨碍他们的事情。”
  我挺起了胸膛。
  他耸耸肩,“只要你的档案里没有因为服用禁药而出事的记录就行。”
  我的心沉了下去。
  “只要一沾禁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你是指可卡因吧。要是有人只吃了点百忧解,那会怎么样?”
  他摇摇头,“这里是军队。禁药就是禁药。”
  我盯着自己的低腰皮靴。部队生活对我并没害处,起码我现在知道如何让靴子光亮如新。眼前这家伙就是我二十年后的样子,即便我的档案里没有服用禁药的事故记录,未来照样好不了多少。
  我信步走处货站。大街对面的一家店铺里,教堂正在施舍食物。人们排成长队,从店铺门口一直排到街区尽头。这些人原本并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都曾是有责任心、值得尊重的人,是战争从他们心中偷走了希望。我本来也应该站在这个队伍里。
  如果我现在失踪,那会很容易。我可以直接走进眼前这个行列里,同这些无家可归、无依无靠、没有工作的人站在一起。军队已经人满为患,开小差简直算是个善举,可以为新人腾出一个岗位。军队没有精力分出人手去追捕一个逃兵。
  我身上带着几个月的薪水,行李袋中还装着便装。我记得还有个戏剧演员的墓志铭中有这么一句话:“这儿比费城强得多。”费城的确没什么了不起,但它很达,足够让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偷偷溜回货站,拎起行李袋扛在肩上。我要在街区里找一条小巷换上便装,就此混在平民中,溜之大吉。
  奥乔亚中士从屏幕上抬起眼睛,“你那趟去卡纳维拉尔角的车队将在四点出发。别走丢了,专业军士!”
  我已经决心要走丢了。

  我刚把手掌放在门上想推开大门,门却朝我这边打开了。一个平民装束的黑人走了近来,他一手提着一只皮箱,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铝制的拐杖支撑身体。
  我从他身边绕开。
  “万德!”
  我转过身。竟然是德鲁万·帕克,摔断腿的家伙,正咧着嘴冲我笑呢。
  他丢下箱子,向我伸出手,“瞧瞧你!现在变得又机灵又稳重了!你已经通过新兵训练了吧!”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上下打量着我。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支吾着问道。
  “第二次机会。”他伸开双臂,抬起一条腿,“一个星期前刚取出钢钉。我现在要去新兵训练营回炉啦。”
  “还当步兵?你现在已经受了伤,你叔叔不能为你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差事吗?”
  他的笑容不见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过去是说大话。其实我只有一个表兄,在空军里当中士。即使在军队之外,我也没有比你更多的生活背景。而且,这条断腿就算接好也永远瘸了。在新兵营,大概我会再次被刷下来。但也不一定。我家的老头子过去常说,人这一生有百分之九十只是在单纯地付出努力,展示自己的能力。”
  在帕克摔断腿之前,我同他只相识不到一天时间,那时他还是个乐观主义者。现在,他变成了现实主义者,但他仍旧要付出努力去展示自己的能力。
  他看着我,“现在新兵训练已经结束了,你要去哪儿?你这个走运的杂种。”
  走运。或许的确如此。我耸耸肩,把行李袋丢在地板上,然后坐上去等待车队出发,“部队派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随后的一天半时间里,我坐在另外一辆柴油卡车上,衷心地祝帕克好运。我一路上穿越了六个州,失眠和公路上扬起的沙粒让我睁不开眼睛。
  卡车停下之后,我把行李袋扔出车后厢,丢在灰色的路面上。这里是一条马路,环绕着一幢库房式的综合建筑。这座建筑物位于一个基地的边缘,而现在我们都知道,那里就是美国佛罗里达卡纳维拉尔角合众国太空部队基地。
  我跳下卡车,双脚刚刚踩在水泥地面上,大地便震颤起来。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九章

  大地仍在震动。是袭来的飞弹吗?我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紧紧抓住。抬头望时,我才明白震颤的原因。远方,一架截击机正缓缓升空,场面蔚为壮观。伴着隆隆的巨响,它高踞在一道橘红色的火焰之上,喷射出白色的烟云直刺天空。
  一个人影出现在烟云的背景前。十五英尺远的地方,麦茨格站在那里,双手抱在胸前,咧开嘴对我微笑。那样子简直就像一幅常规军的征兵海报。他的A级军服比我的更蓝也更帅气,他胸口上还佩带着那些叮当作响的飞行勋章。没办法,正是这些火箭战士在拯救世界,这些勋章他们当之无愧。
  他向我走来,银色的上尉军衔在肩带上闪闪发光。我下意识地抬手敬礼,而他则以太空兵那种随随便便的方式回礼。在奥德的训练之下,我们把自己那身破旧的军装当作阿玛尼牌晚礼服一样仔细熨烫。可早在二战时期,飞行员们就对航空燃油毫不吝啬,竟然把啤酒装上飞机飞到三万英尺的高空去冰镇。或许飞行勋章在哪里都是老大。
  他双手叉腰,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你现在身体很棒啊。”
  我耸耸肩,“当步兵就得整天跑步。”我原以为我们一见面我会朝他的胳膊上打上一拳,不然就是拥抱之类的见面礼。
  我仰起头,像个乡巴佬端详摩天大楼似的呆望着天空。
  那架拦截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拖曳着一道弯曲的白色尾迹,划过佛罗里达寒冷的铅灰色天空。
  “火箭部队从很多地方发射升空:这里,西海岸的范登堡,还有中国的罗布泊。而负责南半球防卫的只有约翰内斯堡。赤道以南需要保护的重要目标不多。”
  他走到我面前,提起我的行李袋,领我来到他的车旁。这是一辆起亚牌的油电混用车,车牌上写着“火箭部队”的字样。
  我吹了声口哨。
  “在电池驱动的情况下,它已经表现不俗了,如果用汽油,它会飞起来的。”
  “你能搞到汽油吗?”
  “没有火箭兵搞不到的东西。”他把我的行李袋扔到后座上,“上车。姑娘们正在晚会上等着我们呢。”
  “哦。”
  自从青春期开始,我的社交生活一直是一种模式。和麦茨格约会的都是那些漂亮的啦啦队长,而同我待在一起的只有啦啦队长手下那些满脸粉刺、故作正经的死党。当然,我的那些约会对象肯定也同样这么看我。
  “不。今天你的约会对象可是个妙人儿。真的。”
  同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相处就是有那么一点好处,你不必多说话就能很好地交流。
  我们一路超过好几辆车——现在没人能搞到像火箭兵这样的燃料配给。我们见到的所有车辆都开着大灯,在沙尘飞扬的微光众前行,而我们却不需要开灯,因为麦茨格的车上装着一套夜视智能显示系统。无休止的阴天和交通萧条让平民世界显得更加平静,或许,这就是丧礼上的那种死寂吧。
  麦茨格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显得有些苍白,更像一位外科医生的手。他问道:“你是怎么混到休假的?”
  我对他讲了事情经过,所有的麻烦,还有沃尔特,行政处罚的听证。
  “哦。”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些事情听起来太糟糕了。
  我耸耸肩,“喂,大泰德和芭妮好吗?”他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父母,因为这会让我们想起我死于印第安纳波利斯之行的妈妈,但我得问问他们的情况。
  他咧开嘴笑了,“还住在丹佛。我上个月刚去看过他们。大泰德仍然认为你当步兵是个明智的选择。”
  麦茨格住在基地外的大奥兰多。这段时间以来,迪斯尼乐园已经关闭,而奥兰多的都会大厦成了最类似于游乐场的休闲场所,全美国大概仅此一家。在佛罗里达,有些日子里,温度还能达到华氏六十度。我们驶过一座座公寓大楼,建筑物前面的棕榈树只剩下几片褐色的树叶,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树干上。
  “麦茨格,尼认为我们能打败那些外星坏种吗?我是说,真正赢得这场战争,而不是慢慢熬到世界末日。”
  “或许吧。”他垂下目光向路旁看去。我还记得他上一次把眼睛躲开我的情形,一个让我神魂颠倒的小妞给他递纸条,说我喘起气来有股狼獾的味道,而她却逼着他发誓不告诉我。这说明他知道一些自己不能说出来的事情。
  “哦。”我的回答告诉他,我看出来他知道某些事。

  晚会在一座设有大门的社区建筑里举行,四周街道一片漆黑。不过,现在所有的街道都是漆黑一片。
  那所房子更像一家旅馆,大门前是一片宽阔的草坪,还站着一名保镖。他身穿晚礼服,一看就知道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他朝车子里躬身查看,冲着麦茨格的军服露出了微笑,而看到我的军服后只耸了耸肩膀,然后挥手示意我们进去。
  房子的前厅大得可以让你在里面打球,但我们没有停步,循着热闹的乐声径直穿过大厅,走到后面游泳池旁的空地上。几百名来宾聚在游泳池旁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阳光?
  我抬起头。在空地旁边,几棵棕榈树的叶子依然青翠,从叶子里透射出一道道人造阳光,而几天前,匹兹堡市郊的幸存者中午也得点亮蜡烛。眼前这些人身体健康,面色发亮,皮肤晒成古铜色。我有种异样的感觉。为什么呢?对了,正是他们古铜色的皮肤。自从战争开始,我见过淋浴间里白种人赤裸的屁股,见过费城大街上排队领面包者的脸,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同那种发酵的面团异样,而这些人竟然还能享受日光浴,把自己的皮肤晒黑。
  我目瞪口呆,拉了拉麦茨格的胳膊肘,小声问道:“这个地方是谁的?”
  “亚伦·格罗德,那位全息电影制片人。”
  乐队的演出十分美妙,但听得出来,百般巧饰之下,他们演奏的是一首食人尸乐队的热门曲子。我仔细一看,竟然真的是食人尸乐队。一曲终了,只能听到人群中传来含糊不清的嗡嗡声,夹杂着水晶杯轻碰的叮当声,还有笑声。
  人群里只有我和麦茨格穿着军装,所有都侧目向我们看来。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章

  我们约会的姑娘已经到了,她们身上短裙的衣料像蛛网一样轻薄,换了这颗星球上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她们都会冻僵。麦茨格把我介绍给他的姑娘,雪莉,她有着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脸蛋和最动人的身材。
  然后,他把我介绍给克蕾茜。这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穿上那双同珠穆朗玛峰一般高的高跟鞋之后,个头同我一样。她吻了一下我的脸颊,身上的香水味让我心驰神荡。当她俯过身时,我的脑子里跳出另外一个念头:她胸前的双峰也同喜马拉雅山难分高下。她退回身,上下打量着我的军装。没错,这只是步兵的绿军服,而不是太空兵的蓝军装。
  她睁大双眼,“麦茨格说步兵都有令人难以想象的超人精力。我一听这话肚子就直发抖。”
  我的肚子也在发抖。
  “我说克蕾茜,你做什么工作?”
  “就不能迟些再告诉你吗?”她咯咯直笑,“说真的,我是个模特,内衣和泳装模特,但不是在什么有名的大公司,他们说我的胸部太大了。”
  谢谢老天。
  即便是在战前,这里的餐台也堪称不俗。台上正中摆着粉红色的里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牛肉。烤鹌鹑堆成了金字塔的形状。整盆的新鲜水果,苹果,香蕉,凡是叫得出名字来的这里都有。
  我们四个人都把餐盘装满之后开始寻找空桌,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红发女孩,年龄同我相仿,有着同克蕾茜一样姣好而又轻浮的面容。她紧贴着一个身穿晚礼服、留着胡子的家伙,那人同奥德的岁数差不多,但显得松弛肥胖。他们向我们快步走来,那老家伙双手握住麦茨格的手,“上尉,你能来简直太好了!”
  别人都说出现在全息屏幕上的人实际要胖出二十磅,但我还是认出了这家伙,我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节目中见过他,亚伦·格罗德。
  他把香槟酒杯举过头顶,而后用一只银叉把它敲得叮叮作响。每个人都闭上嘴巴向我们看过来。
  “我们的电影得以开拍,全要仰仗这位先生!但很遗憾,他不能在片中扮演自己。”
  我眼珠乱转。当我扛着机枪跋涉穿行时,好莱坞却在拍一部有关麦茨格的电影。那也应该会讲述有关我的故事呀。
  格罗德吻了吻麦茨格的双颊,然后对大家说:“我们全都心怀感激,我们全都有义务付出……”
  我的胃一片冰冷,我感到手中的餐盘无比沉重。我怎么会这么蠢?在如今这样的日子里,即使是好莱坞的制片人也不会不要一分钱就出手如此大方。单单是食人尸乐队的出场费就顶得上一所房子的价钱。看来今天这个晚会要让我大亏血本了,我和我这位姑娘的支出肯定会花掉我一个月的薪水和津贴。
  格罗德把我拉到麦茨格身旁,站在中间伸出胳膊搂住我们。他并没有低声报出我们应该付帐的金额,而是大声说道:“如果没有这些勇敢的人,我们将是什么样子?”
  大家鼓起掌来。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到我们面前,同我们握手,感谢我们的精忠报国。这一切真不错,而且没人察觉到我是个乡巴佬,竟然还以为自己要为参加晚会付钱。
  我在一部历史电子书中曾经读到,在很久以前的一次战争中,我想那是越战,有个休假的步兵也参加了一个类似的晚会。一位银幕电影的明星走到他跟前啐了一口,而其他所有来宾都一齐为这个影星鼓掌。
  这个故事只说明你不能对刻录在芯片上的所有事情都一概相信。我的意思是,美国绝不可能会出现那样的错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麦茨格一直同自己的姑娘跳舞,与某些大人物模样的人谈话。我灌下了太多的免费香槟,一边听着乐队的表演,一边看着咯咯发笑的克蕾茜,她几乎要从自己的衣服里滑脱出来了。
  我们的主人亚伦·格罗德也过来找麦茨格攀谈,但麦茨格刚巧不在。格罗德来到我和克蕾茜中间,坐在麦茨格的空椅上。制片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麦茨格上尉告诉我,最近你的军旅生涯不太顺利。”
  军旅生涯?如果这个家伙会看军人胸前的勋章,他在我这里只能找到那枚经常颁发不费多少工夫就能得到的神枪手来复枪奖章和一枚服役九十天的徽章。我耸耸肩。
  “我们正在酝酿很多军事题材的电影。我需要一些技术顾问。”说着,他扬起了眉毛。
  “您的意思是,我可能会奉命——”
  他摇摇头,“我需要独立的个人顾问。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能安排你退伍。”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在格罗德身后,克蕾茜睁大眼睛,拼命地不断点头。
  格罗德按了按我的肩膀,“同在部队相比,你的薪水会高得惊人。”
  “我——”我如何向一个从未在军队待过的人解释那种效忠部队恪尽职守的感觉呢?
  “瞧,你看上去是个非常合适的小伙子。麦茨格上尉也认为你应当换一个环境。世界正在滑向大粪坑,可谁也无能为力。你在烂泥里挖洞,几年就过去了,但你也可以像这里的人们一样来度过这最后几年的时间。”他伸开双臂一挥手,仿佛是在向宾客播撒着荣誉。
  “如果你想要这份工作,请在离开前告诉我一声。如果你不愿意干,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呢。”他站起身微微一笑,那副样子活象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不会拒绝他。
  他离开后,克蕾茜使劲握着我的手,“老天!詹森!亚伦·格罗德刚刚给了你一份工作!”
  效忠?向谁效忠?为什么?两天前,我已经准备开小差而不是继续待在部队。如果格罗德真像他说的那样有门路,他就不仅仅可以让我合法地离开部队,大概他还能把我安排成像马屈法官那样堂堂正正地转业。一生中最重要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可我为什么反而踌躇起来,不知何去何从呢?
  在我沉思的当儿,克蕾茜领着我到了房间里。我们走上楼梯,来到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这条走廊看上去有连部前的马路那么长,一扇扇紧闭的门后传来阵阵呻吟声,还飘出一股甜甜的大麻香气,非法的东西。
  “亚伦有,大概,四十间卧室。凡是你想要的,这里都有。”
  此时我想要的只有一件事,解开她衣服下面的神秘之迷。
  香槟让她摇摇晃晃,她打开一扇门,领我走进一间粉红色的卧室,里面有一张带着帐幔的床。她一跳便躺倒在床上,胸前两座“喜马拉雅山”起伏不定。她喝干了香槟,挺直身体把空杯放在床头柜上。她的裙边半卷在大腿上,随后,她翻身靠在床上,轻轻拍打着身边的丝质枕头。
  我坐下来,还在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对格罗德的工作如此狐疑不定。
  “詹森,明天再考虑吧。”她伸出手,用手指抚摸着我的耳朵。
  好几个月了,我连女人的气味都没有闻到过;而最后一个摸我耳朵的人是个医生,我因为耳朵疼才去找她,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明天再考虑什么事情来着?
  她在我耳边柔声问道,“很辛苦吗?”
  “什么?”
  “你的训练。”
  “是的,但已经过去了。”
  她在我身旁飞快地脱掉外衣,猛地解开她那小小的粉红色内衣。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股运动员般的热情,令人满怀希望。我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生怕稍一动作,她便会消失在我眼前。
  她缩会身体噘起了嘴唇,“我让你讨厌吗?”
  “不,老天,绝对不是!”我耸耸肩,“只是——我现在职责在身。”
  她伸出手指抚摸着我外衣上的九十天服役徽章,“詹森,还是现实一点吧!麦茨格才是有职责在身的人,你只是个步兵!”
  突然她扬起头,“莫不是——你要参加那支军队?”
  如果那支军队驻扎在她的双膝之间,或是在她的颈窝上,我的确非要参加不可,“你说什么?”
  “你没看新闻吗?”
  在卡车后厢里没有新闻可看。
  “现在到处都在播出。”她用手掌按了按一只遥控器,打开格罗德的全息电视,居然丝毫没有尘埃引起的静电干扰——金钱作用的又一次表现。
  一个新闻播音员出现在地毯上,站在我们两人中间,全息电视新闻网的图标在她身边缭绕旋动。
  “目前,志愿参加联合国木卫三远征军的申请已经堆积如山。全世界最优秀的战士都在跃跃欲试,等待入选。直到今天,官方才承认正将一系列计划付诸实施的日期大大提前,一艘巨型太空飞船将把数千名步兵战士运往木星最大的卫星,在那里燃起战火。”
  我摇摇头,希望这一幕不是自己大醉以后出现的幻觉。
  新闻播音员继续说道:“飞船的主要结构部件将在明年春季开始安装。处于安全原因,建造场地对外保密。根据推测,这个地点有可能位于亚利桑那的沙漠或是撒哈拉。”
  她的搭档在房间的一角点点头,然后问道:“有具体的时间表吗?”
  “据消息来源估计,经过训练的步兵部队将在五年内登上这艘星舰起航——非常令人鼓舞的消息。”
  在拉斯维加斯,下注赌人类将在四年内灭绝的输赢比率是一比一。令人鼓舞,鬼才相信。
  克蕾茜扬手关掉电视,“詹森,你现在心烦意乱。”
  刚才这条新闻的确让我头晕目眩,不亚于今晚的香槟。步兵。现在终于出现一个机会,让步兵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番作为。这也是个让我能有所作为的机会,不然,等我把事情搞砸之后,良机就已经错过了。雅克维茨说过,即将分派给我的任务会是一堆垃圾,而木卫三远征军将是军事史上最难加入的一支队伍,这是所有难题中最棘手的事情。我咬紧牙关。
  “詹森?”
  “嗯?”
  克蕾茜用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指捏住我的拉链,将它轻轻拉开,“不管事情有多麻烦,我能让你感觉好些的。”
  不,她不能。唯一能让我感觉好些的事情,就是我能被分配到远征军中去,而不是泡在她的公寓里。
  但不管怎样,我的小弟弟在我的脑子里占了上风,而且它还有些迫不及待的想法。我伸出双臂抱住她的纤腰,把她拖向自己身边。
  她咯咯笑起来,”当兵的,你裤袋里揣着一把手枪吗?“
  这句妙语不是她的原创,但她的神态却跟这句话配合得天衣无缝。
  砰!砰!
  敲门声还没停止,房门被推开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一章

  “专业军士万德?”两名宪兵下士从门口走进来。他们戴着黑色的贝蕾帽,肩章上印着白色的“宪兵”字样,手套白得耀眼。
  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我在一个鸦片馆里被当场抓获,不够饮酒年龄而酗酒。我那张假身份证还留在印第安山口,装在奥德的私人物品信封里。同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寻欢作乐肯定是非法行为,主要罪名肯定是这个。
  两个宪兵目瞪口呆地盯着克蕾茜,第一个家伙开口说道:“专业军士,你要回去报到。”
  我摇摇头,“我在休假。”
  一号宪兵挥了挥手中的一张老式纸制文件,板着脸说:“休假已经取消了。”
  克蕾茜拉过一条床单盖住身体,噘起嘴巴。
  “去哪儿报到?”
  “最近的部队驻地,在卡纳维拉尔角。”
  “什么时候?”
  “现在。”
  “好吧。给我几分钟时间。”我朝克蕾茜扬扬头。
  “现在就走,专业军士!”那宪兵抬起手,拇指钩住他的腰带。他挎着一把手枪。
  我伸开双臂,摊开手掌,“老兄!我在营房里同五十个长着毛屁股的列兵一起睡了三个月了!十分钟——”
  “你就是和牦牛睡在一块儿部队也不在乎。快走!”他上前一步。
  战时离队等于开小差,部队可以不必理会《权利法案》之类的鸡毛蒜皮,直接把一名小兵草草枪决。再说,我近来也没有为自己博得足够的好感。我又看了一眼他的手枪,长叹一声,整好下身的衣服,拉上拉链。
  克蕾茜懊恼地呻吟一声,侧转身面对着墙。
  我站起身,“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一号宪兵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指了指天空,“狗牌。”
  我点点头。入伍的时候,每个士兵都要在胸骨上植入一块身份识别芯片。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当你进坟墓时便于登记,所以必须把它植入有可能在炮火下保全的最大一块肉里。这块芯片可以被全球定位系统的卫星探测到,就像跟踪每个人的汽车或是自行车一样。《宪法第三十八修正案》禁止用卫星跟踪自然人,但它是一条民权法规,步兵不在其保护之内。我想,他们之所以把这块芯片叫做“狗牌”,是因为军队曾经实验过把它植入犬科动物的体内。我还听说过另一种解释,不过愚蠢透顶。
  我又看了一眼克蕾茜。她向我送来一个飞吻,让我的心一阵发疼。得了,疼痛算得了什么。
  两名宪兵把我夹在中间,走下大理石楼梯,三双咔嗒作响的军靴激荡起一串串回音。我们穿过格罗德家空无一人的大厅,来到宪兵们那辆政府配发的丑陋的长田汽车跟前。
  车门开着,麦茨格坐在后座上。他的头仰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一号宪兵伸出一只手按下我的头,把我塞到车里,坐在麦茨格身边。
  “怎么你也在这儿?为什么?”我问道。
  麦茨格朝我转过脸,睁开一只眼睛,“每次他们发现有飞行物接近,就会把我召回去,进入警戒状态。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也要找你。”
  “我想是因为不到法定年龄饮酒。”这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自己蠢透了。
  麦茨格闭上那只睁开的眼睛,“休息一会儿吧。不管是什么,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的少年时代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辆电池驱动的轿车顺着麦茨格从卡纳维拉尔角驶来的原路返回,不过车速比我们来时慢了许多。香槟让我感觉麻木,脑子里纠缠着各种问题,让我不禁昏昏欲睡。
  恍惚之间,我想到了沃尔特,妈妈,还有一艘即将启程前往木星的飞船,那上面没有我。
  我忽然明白自己身上出现了多么大的变化。我刚错过了一个绝妙的女人,而且她还没穿内衣,但我几乎没感到有多后悔。
  若是换作几个月前,就连错过一场烂电影也会让我懊恼好几个小时。
  我希望此刻在我身旁打鼾的是克蕾茜,而不是麦茨格,但不知为什么,我真正盼望的是能在那艘飞向木星的飞船上得到一个铺位。
  汽车缓缓驶进卡纳维拉尔角基地的大门,泛光灯的亮光让我清醒过来。有人说昂贵的酒没有后劲,喝过之后不会头疼,这完全是假话,就像我们吃过的“即食便餐”,简直是弥天大谎,宿醉的感觉让我呻吟起来。
  宪兵将车停在一片杂草丛生、地面满是裂缝的停机坪上,对面是一座上世纪的老式建筑。这座建筑没有窗户,泛光灯照亮了它的大门,其余部分延伸进一片黑暗之中。
  麦茨格跳下车,我跟在后面。
  宪兵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那辆长田轿车嗡嗡地开走了。刚才的关门声让我一惊,随后,我打量着这座建筑物,“这是什么地方?”
  麦茨格领着我走进去,来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摆满一排排老式仪表控制台,控制台旁坐着几排穿着衬衣的人。远处的墙上覆盖着一幅巨大的屏幕,屏幕上的图象正在闪动着亮光。那些人头戴耳机,都在对着麦克风低声说着什么。简直像一部历史题材电影。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二章

  “麦茨格上尉!詹森!”
  这个是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认出了那位浑身都是皱褶的怪人,军情组上尉,匹兹堡的老相识,霍华德·希伯。
  希伯同我们握握手,把我们领进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会议室。他让我们在桌旁坐下,而后自己也坐下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当然,我们最后肯定能找到你们。”他冲我咧嘴一笑,“但詹森,我没想到你在附近。”
  一名医生走进房间,他穿着一尘不染的大褂,手中是一台生命器官诊疗计算机。希伯朝我们扬扬头。医生用一条血压计带子模样的东西缠住我的二头肌,将另一端连在他那小小的数字助理上,随后读出上面显示的数字。“在正常值的低端。”他咕哝道。
  我看了看希伯,“我很好。”是在做违禁药品测试吗?
  医生把一根温度感应探头伸进我的耳朵,又咕哝出读数。
  当医生在我的膝关节上捣鼓时,我瞧了瞧麦茨格又瞧了瞧希伯,“这个博物馆是做什么用的?”
  麦茨格令人讨厌地傻笑起来,“博物馆?”
  我指了指玻璃会议室外面那堵墙上的显示屏。它正在播放一段录象,显示出一枚航空航天局的火箭。那枚老火箭在泛光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微光,液态氧气化时形成的云团正从它的发射架底端喷涌而出。我过去常常收集一些太空飞行的商业电影,主要是为了得到随产品附送的口香糖。
  “那是一枚土星运载火箭。”我斜了一眼它的前端,“携带着一只阿波罗登月舱。高度三百六十英尺。它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射升空,用于执行载人登月任务。”事实的确让人感到悲哀,七十年前的阿波罗计划竟然仍旧标志着载人太空开发的顶峰时代。
  我指了指屏幕,“这上面演的是哪一次任务?”
  “这是实景直播。”
  “你是指当初它升空的时候有人载旁边摄像吧。”
  麦茨格插话道:“詹森,这枚老火箭以及装配设备现在仍然存在。我们按照过去的设计重建了它的结构和发动机,而且用的是老式材料,但计算机系统已经更新,一名驾驶员就可以操纵飞行。”
  我仔细看了看发射架底座旁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的车辆。那是通用公司的电池驱动车,而第一辆电池驱动车是2032年投入使用的。我不禁目瞪口呆,我们果真重新制造了一枚阿波罗火箭!部队把印第安山口基地和C级口粮重新投入使用,麦茨格和其他太空兵驾驶着航天飞机去拦截外星飞弹,而眼前这枚火箭竟然也是如此。
  我这才明白,人类已经绝望到了孤注一掷的程度。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与一个世纪之前的1939年,波兰骑兵用长矛去抵抗德军坦克有什么两样?
  自从二十一世纪开始以来,人类战胜了艾滋病,发展人权,暂缓了反物质和死亡射线的研究,种种和平措施得到优先考虑,但看看眼前的现实吧,我们落到要发射一枚三百六十英尺高的火箭来抵抗敌人的地步。
  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人类还有些大家伙可以使用,我第一次因为我们发明了氢弹而感到骄傲。木卫三远征军可以算作是一次牵制敌人注意力的佯攻,但是,我们用核武器便可以把敌人彻底击毁,为什么要派步兵飞上太空?
  看来步兵终归是无足轻重,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三军的带头人。安慰、希望,还有一点失望,种种复杂的感情淹没了我。
  我朝希伯笑笑,“我猜到了。这枚土星火箭要带上一枚核弹,把木卫三像核桃一样敲碎!”
  希伯皱起眉头,“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或许我们可以使用土星火箭携带有效载荷在太阳系内飞行。这很符合逻辑,但却是个错误。”
  错误?
  麦茨格说:“我们曾向外星飞弹发射过核弹头,企图把它击出飞行路线,但我们的第一颗核弹没有爆炸。我们起初认为它是一颗哑弹。毕竟,自从二十世纪后期,再也没有人试验过核武器。”
  希伯接着说道:“但以后发射的四颗也都没有爆炸。我们又用常规弹头做了尝试,这些弹头很管用。看来,敌人有能力使核武器无效。最合理的推测是,敌人在太空种散出一种亚原子粒子,这种亚原子粒子可以减缓中子的运动速度。结果你肯定想象得出,那样就能阻止核弹的裂变反应。”
  “当然。”其实我压根儿摸不着头脑。或许麦茨格、希伯,还有爱因斯坦能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我听不懂。然而,当我看到他们的目光时,我知道这是事实。人类的麻烦大了。
  我现在明白了,出于某种原因,那两个宪兵才把麦茨格和我像北美通缉要犯一样带到这里。绝望慢慢卷过我的全身。
  我又指了指墙壁显示器上那枚正在添加燃料的超大型老式火箭。“那为什么把我们找来?这艘火箭太空船有什么用?”
  希伯抬眼看了看医生,那家伙已经把我的身体折腾了个遍。他一面把电线缠在机器上一面向们外走去,说道:“希伯上尉,他身体条件很好,去那里没问题。”
  “去哪里?”我问道。
  霍华德等医生走出房间关上门之后,打开桌子上一只抽屉的锁,从里面拿出一本纸质的书。它比我在训练营日休室读过的那些书都要大,尺寸相当于一台笔记本电脑。更准确地说,有好几台笔记本摞起来那么厚。
  在书的顶端有黄色字母印着“最高机密”字样。霍华德砰的一声把它放在桌面上,咕哝了一句,随后用手掌盖在书上的字,“这份备忘录上详细记录了我么在世界各地飞弹的爆炸点收集到的所有外星人造物品。对我们与之作战的对手进行研究可能会扭转战局,但这本书并不能让我们了解到足够的情况。我们找到的东西绝大多数都只有芜菁那么大。”
  我从来没见过芜菁,但我猜它并不是很大。我摇摇头,“那又怎样?为什么找我来?”
  霍华德被烟熏黄的干瘦的手指捏着一直未点燃的香烟,“对于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我们把它叫做运气或是巧合。在历史上,的确曾经发现人类中某些成员具有吸引外星人联络的特殊能力。我从来不曾具备这种能力,但在匹兹堡,你不假思索就径直找到一块外星人造物品,而在我们找到的碎片里,它具有最为重要的意义。我猜你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我们的数据库里记录下了你的资料,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你将在我的排里执行临时任务。”
  我成了一根军情组的小香肠?不管怎样,我还是挺起胸膛,我到底是被选中的,可我被选中去做什么呢?
  “那么说,我就是个搜寻外星物品的警犬吗?”我不禁毛骨悚然。
  霍华德耸耸肩,“那种任务还要靠我自己的直觉。另外……”
  “另外,什么?”
  霍华德瞧着自己的双手,“你需要顶替一位科学家的位置。她本来已经为此接受过训练,但她在尼日利亚搜寻碎片时因为患上痢疾病倒了。”
  “哦。”原来我是被痢疾选中的,“你希望我能找到什么?”
  “不必。我们已经找到它了。一枚外星飞弹坠毁了,绝大部分完好无损。这是四天前的事。你已经签署了必要的保密文件——”
  我的心狂跳起来,“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到外星飞船的失事点!”我将去书写历史的新篇章,这几乎比去木星更棒。我头晕目眩。我看到自己手持一把砍刀在丛林种跋涉,引领着霍华德向他的战利品前进,而那艘外星飞船早已被腾蔓缠裹起来,犹如一座废气的庙宇,但我的想象中,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一名下士走进来。他身穿剪裁合身的制服,佩戴着军需后勤部队的领章。希伯又朝我扬了扬头。
  下士的脖子上套着一条黄色卷尺。他让我站起身,在我说话的当儿将卷尺绕过我的胸口。
  “好吧。我现在是后备的搜寻警犬了。”我朝麦茨格格跷起拇指,“但他为什么来这儿呢?”
  希伯顿了一下没有开口。军需下士抬起我的胳膊量出尺寸,而后是裤腿内缝,他一面量一面朝腕上的电脑说出尺寸。而后,他离开了房间。
  霍华德这才答道:“有两位飞行员被筛选出来,有资格驾驶这艘阿波罗-马克二型飞船,麦茨格上尉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正在中国的罗布泊警戒待命。”
  “飞行员?”我的胃里打了一个结,“飞到哪里去?”
  “那枚飞弹坠毁着陆的地点位于南纬10度2分,东经55度40分——”
  “那是在——”我皱起眉头,脑子里想象着一只地球仪。
  “在月球上丰富海的中部。”霍华德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明天上午十点钟,我们三人出发飞往月球。”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他们让我们三个穿上臃肿的白色宇航服,把我们送上了发射架。他们已经事先量好了尺寸,我这身宇航服当真非常合身。我们提着小小的空调箱,和老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的确已经过时了。自从卫星改为私营之后,他们从未使用过卡纳维拉尔角的卫星火箭发射台,所以,看到身边这些锈迹斑斑的钢梁时,我本来部应该觉得吃惊,但我照样浑身发抖——我讨厌站在高处。通向太空船那座狭窄的天桥有网络结构的钢架构成,所以当我俯瞰脚下时,能够直接看到远在三百五十英尺之下的大地。
  三天后,大地就会远在二十五万英里之下了。我抬起头,凝视着太空船打开的舱门,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升降桥的扶手,随后拖着脚步向太空船走去。
  这艘阿波罗太空船刚刚建好,里面闻起来有一股新出厂的汽车的味道,但它的样子看起来还是相当过时,像笔记本电脑一样过时。
  我仰面平躺下来,右边是霍华德,左边是麦茨格。技术人员把鱼缸似的头盔罩在我们头上,然后咔嗒一声锁好。一名技师拍拍我的头,对我做了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而后躬身钻出去,封闭舱门。
  我缩紧肩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努力回想别人在刚刚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教给我的注意事项,主要是有哪些东西我不能碰。去月球要花三天时间,可从昨天到刚才,他们往我脑子里填塞了三个月的训练内容。我原来担心,惟恐无法学会如何执行自己的飞行任务,但后来他们告诉我,我根本没有飞行任务。
  我的训练员劝我:“美国的第一名宇航员是一只猴子,但它的表现照样非常出色。”随后他瞟了一眼贴在我档案上的步兵标签,“那真是一只蠢猴子。”
  训练员告诉我,那只猴子穿着一件太空内衣,还配着尿布,可他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在太空里撒尿。
  我的头盔响起麦茨格和地面指挥员的声音。在太空舱里,我们比过去那些先驱者能享受到更大的空间,因为从前堆满太空舱的老式仪器已经被麦茨格手中的一台无线电脑所取代了,它比一台40型的索尼游戏机大不了多少。
  我屁股下面这枚火箭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常规炸弹。我昨天耐着性子听了一些简报,据说已经对这艘太空船进行了严格的加强检测。但它的祖辈确实出现过一些问题。在不到二十艘阿波罗飞船中,有一艘在地面上把它的机组人员烧成灰烬,而另一艘在飞往月球的途中发生爆炸,最后勉强返回地面。航天飞机也好不了太多,在每五十次飞行中就会发生一次爆炸,麦茨格驾驶的拦截机就是用这些航天飞机的机身改装而成的。所以毫不奇怪,几年前我们就使用机器人代替人类飞往太空了。
  我的心哒哒哒地狂跳,像有一根棍子在尖桩篱栅栏上横拖而过。
  麦茨格瞥了我一眼,朝我竖起戴着白手套的大拇指。
  一台台巨泵在我身下几百英尺的地方隆隆作响,震撼着我的座椅。
  我的头盔里传来一个声音:“点火!”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四章

  我早料到升空时的声音会非常大,而且我猜,强大的重力会让我感到一架钢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但事情真正发生时,强烈的震动几乎让我在头盔里尖叫起来。我曾在书上读过,这些又笨又大的家伙在升空时会疯狂地颤抖。
  我紧紧抓住座椅,甚至担心自己的手指会穿透耐压服。我努力想放松双手,但根本做不到。我看到了蓝天,这是几个月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的深蓝色。随后,黑色的太空和点点繁星出现在前方不断振颤摇晃的视野中。
  随着发动机脱离,一片沉寂突然降临,感觉就像刚刚乘坐了过山车之后的暂时性耳聋。
  麦茨格在说着飞行姿态和横滚之类的事,而后他查看了一下数据,在面罩后面眨了眨眼睛。飞船上下翻转起来,舱外视野中的景象随之发生了变化。当然,舱内的感觉并不是这个样子,你感觉不到哪里是上哪里是下。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大头朝下,但只是相对于地球而言。麦茨格让飞船翻转时,我看到地球出现在我的头上,而不是脚下。
  一百英里之外的这颗行星将它庞大的身躯塞满了我们小小的挡风玻璃。或许不能把飞船的前窗叫做挡风玻璃,因为这里根本没有风。随你怎么叫吧。
  在此刻之前,在我见过的所有从太空拍摄的照片上,地球都是一颗莹润的蓝色行星,上面漂浮着缕缕洁白的云朵条纹。
  可是现在,我看到的缺是一颗肮脏的灰色圆球,自从飞弹和沙尘降临以来,我们已经慢慢习惯了它。这幅图景让我鼻子发酸。
  我想擦擦鼻子,手一下子碰到头盔的面罩。这时,麦茨格正在同地面控制台不停地讲着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并不激动,真的,只是音调稍微高一些,听起来就像他往常面对一场考试时一样。
  他戴着手套的手拿起一块声音识别记录板,仔细审视上面的读书,而后便松开了手。那玩意儿仍旧悬在原地,这就是失重,同电影里演的一样。
  “麦茨格,我能摘下头盔吗?”
  “不行。”
  “我只想擦擦鼻子——”
  “这座太空舱还是崭新的,从未使用过。只要它隐藏着针孔一样大的漏气点,摘下头盔就会送命。”
  我们要在真空中飞行二十五万英里。我在好多电影里都见过,一个家伙宇航服里的加热器坏了,结果他被冻得梆硬;另一个宇航服裂了个口子,脑袋炸开了花;还有一个孤身漂浮在太空里,对着无线电呜咽。我认为最后这个情形是最惨的。听到麦茨格的话之后,我舔了舔嘴唇,努力把鼻涕忘掉。
  一片寂静,只能在头盔的麦克风中听到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这艘阿波罗飞船像一颗巨大的步枪子弹。我们三个所在的锥形太空舱处在阿波罗的前端,就是这颗“子弹”的“弹头”。我们身下的圆柱状“弹筒”里安放着登月舱,它装有蜘蛛腿一样的着陆装置。作为阿波罗飞船的一部分,它将带我们落到月球表面,经反推火箭减速后,用它展开的几跳腿着陆。完成任务后,在火箭推力下,登月舱将带着我们与围绕月球轨道运行的“弹头”太空舱对接。然后,我们爬回太空舱,驾驶它返回地球。

  到了第二天,麦茨格和卡纳维拉尔角断定太空舱不会出现泄露的问题,我们才脱下了头盔和耐压服。麦茨格操纵飞船丢弃了包裹着登月舱的外壳,随后将我们一直乘坐的“弹头”太空舱和登月舱分离。他将太空舱翻转过来,让它保持大头朝前的姿态飞行,这样,他就可以把太空舱尖头上的舱口和登月舱的舱口对接起来。
  一旦两个舱口对接在一起,就在两个舱体间构成了一个狭窄的通道。我们在阿波罗的太空舱里挤了好多个小时,现在终于获得了额外的空间,那种感觉就像我们刚刚造好了一间附属车库。
  在零重力中移动像游泳一样,只不过每个动作的后果都被放大很多倍了。我很快就掌握了悬浮的技巧,但霍华德却在阿波罗的船舱内撞来撞去,像一只在淋浴间里四处飞窜的高尔夫球。
  麦茨格和我好不容易把他固定在座椅上,他开始气喘吁吁地向我介绍装备。他拿起一只有猫咪大小的塑钢盒子,“这是质谱分析仪,把它的探头放在飞弹外壳的任何一个位置上,我们就能在一毫微秒之内读出那种物质的化学成分。”
  第二样东西我认得,“掌上全息摄象机。”
  他点点头。我们一一检查了每样物品,而后将这些东西装进一只帆布背包。不一会儿这只背包就鼓了起来,就像圣诞老人还没停下来分送第一份礼物时的口袋一样。
  我指了指它,“谁来背这玩意儿?”
  “在月球上,它的重量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
  “这么说是我背?”
  他点点头,“还有这个。”他从浮在半空的包装盒里抽出一把手枪,这是一把老式的九毫米口径勃朗宁自动手枪。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枪身,好象那是一只腐烂的水果,“我讨厌这些东西。”
  我知道这件武器其实非常安全,因为它枪管上的套筒已经被推向后方,而且弹夹浮在一旁。
  他拿起一袋子弹,“弹壳里的火药量要比正常量少一些,为的是在月球的重力下减小后坐力。真空状态下,枪支的表现会非常出色。供火药燃烧的氧气都储存在火药颗粒的内部——”
  “霍华德,为什么我会需要一支枪呢?那玩意儿只是一台摔坏的机器而已。”
  他耸耸肩,“以防万一。”
  “那里面会有活着的东西吗?”
  他又耸耸肩,“谁知道呢?最好是有。”
  “最好?对谁来讲最好?”
  他只是耸耸肩。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五章

  霍华德和麦茨格一直在登月舱里忙个不停。麦茨格检查登月舱的系统,霍华德检查传感器和记录仪,他将用这些东西来检查那堆外星残骸。
  我的工作是检查登月系统中那些技术含量低,而霍华德又没有时间检查的环节。我干了一整天,一面工作一面思考。
  我们真的要踏足于月球了,身穿白色的舱外活动服,戴上金色的护目面罩,就像过去那些先驱者一样,宇航服的袖子上仍然带着美国的星条旗臂章。
  打开舱外活动宇航服的袋子之后我才明白“像过去那些先驱者一样”是什么意思。虽然这些装备经过了更新,但实际上它们在好几十年前,在阿波罗计划的实施期间就已经做好并且用于训练了。
  这次任务进行得如此仓促,我们的舱外活动宇航服竟然自从上个世纪以来一直没有洗涤检查过。前辈们训练时无疑十分辛苦,流下了大量的汗水。当我拉开第一件宇航服的拉链时,一股阿摩尼亚的臭气直冲鼻孔。这件套服简直像体育馆里一个封存了七十年的橱柜,我只能一面工作一面用嘴巴呼吸,这样才能逃过臭味的刺激。
  在为我量身定制的那套宇航服后面有一只杂物网兜,我在里面发掘了一阵,找出一把枪筒粗短的信号弹手枪,还有一本发黄的小册子,1972年出版,书名是《太平洋逃生手册》。
  过去返回的太空舱一般都降落在大海中。我在心里暗暗嘱咐自己,一定要记得提醒霍华德和麦茨格,他们忘了告诉我返回时的飞行程序,同时,我把那一堆破烂都塞进我那身宇航服大腿处的口袋里。
  我还找到了一袋橘黄色的粉末,它的名字叫“果珍”。我取了一点粉末,把它溶解在一只喷射式水瓶里,随后尝了尝,原来果珍是橙汁,就像把即食快餐叫做食物一样。
  我这才认识到我们那些太空先驱者当年的条件有多么艰苦。他们坐在这具狭小的棺材里穿越太空,像一粒米似的落进太平洋,靠这种发酸的馊水来维持生命,很多人还献出了生命。不过也许那不是果珍的过错,它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他们甚至连电脑都没有,只能靠木制计算尺来进行数学运算。
  据电子历史书记载,登月纪念碑上有句话——他们是为了全人类的和平而来。
  如果那是真的,他们就决不会半途而废。那些发旧的臂章上不是联合国的旗帜,也不是俄国人的国旗。是冷战催动人类登上了月球,当美国赢得了冷战的胜利后,我们就再也不来了。
  自从第一个尼安德特人发现用木棒比用手指更容易刺穿对手的身体开始,人类绝大多数技术飞跃都是由战争推动的。从古代的战车和长弓,到上个世纪的喷气机和核裂变,再到这个世纪的凝血绷带和大脑控制的机器人技术,一切都说明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战争对于人类的革新来讲有如肥料和金盏花之间的关系。
  和平让我们停滞不前,人类登上月球之后这七十年的和平,让我们现在只能乘坐七十年前的太空舱重返旧地。

  第三天,月球皎洁的光华映满观察窗。
  麦茨格指了指我们右下方一处闪烁着微光的平原,“丰富海,丰饶之海。那东西就在距离月球暗面一两百英里的地方。”
  “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坠毁呢?”
  “难道我们不想知道吗?”麦茨格说,“我们也想找到答案。以前没有一颗飞弹在半路上出现如此杂乱无章的问题。”
  我转向霍华德,他正在撕开尼古丁口香糖的包装。这艘太空船完全可以装满烟草,但就是全程禁止吸烟。
  “霍华德,那里的地形怎么样?”这个问题让我感到骄傲。一名优秀的步兵总是要了解四个要素——任务、敌人、地形和时间。
  “很平坦。那是一片凝结的熔岩流,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度不明的细尘。从飞弹冲击月面后留下的滑行痕迹来看,我们估计细尘的厚度大约是几英寸。它是斜着撞击到月面的,正因为如此,它还是完整的一块。”霍华德将一只手掌斜放在另一只手掌上面比划着。
  经过询问我已经知道敌人有可能不存在,也明白任务就是把我们嗅觉灵敏的鼻子探进那具残骸里,但我还没有问到时间,“我们要在下面待多久?”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即使有本领高强的电脑协助,从月球上点火,起飞然后再与太空舱对接也是一个危险复杂的游戏。
  霍华德把目光移向麦茨格。
  麦茨格耸耸肩,“要待足够长的时间。”
  他们知道更多的事情,但没有告诉我。我的眼睛依次扫过他们二人,麦茨格把目光转向别处。
  没等我因为这个机密而恼火,就到了要费尽力气钻进舱外活动服的时候了。同时,麦茨格操纵阿波罗进入了月球轨道。
  我的宇航服里仍旧散发着阿摩尼亚的臭气。如果他们派你来救世界,就不该让你穿上别人发臭的睡衣,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想的,对吧?
  麦茨格关闭了两只船舱之间的舱门,现在我们三个都挤在登月舱里,阿波罗的太空舱空了出来。他的声音在我的新头盔里响起:“登月舱脱离。”
  随着一声轻响,我们从飞船上分离开来。再见吧,回家的路。果珍让我的胃隐隐作痛。

  我们缓缓向月球下降。不安分的霍华德刚刚被我们用扣带固定在登月舱的舱壁上,现在我正好站在窗前,看着富饶之海向上涌来迎接我们。
  从太空种看去,那片陆地果真如大海一样平坦,它微微起伏,向四外延伸出去,上面散布着颗颗砾石。随着与它渐渐接近,我才看处那些砾石每颗有垃圾筒那么大。在最后五十英尺的下落过程中,我们的发动机扬起漫天尘埃,让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显然麦茨格也是一样。如果我们落在一块巨石上,登月舱便要翻倒,内部结构就会被撕裂;即使没有这么糟糕,某种对我们的返回至关重要的设备也会遭到破坏。我攥住一根立柱,咬紧牙关。
  砰的一声。
  我们落在月面上。看样子,对麦茨格来说,这种活儿好象轻而易举。
  麦茨格在检查系统,我和霍华德排成前后队形等在一旁。麦茨格必须留下操纵飞船,而霍华德绝不会头一个去做任何体力工作。要知道,上次登月的时候,职业棒球联合会还在使用木制球棒呢。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将成为第一个踏足月球的人类。
  等待的当儿,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麦茨格,我们怎么撒尿啊?”
  “要使用腿部那个像避孕套一样的东西。你已经把它装进宇航服了吧,没有吗?”
  这时,空气正从气闸处向外泄出。
  “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看来你只好忍忍了。”
  他打开了舱门。
  另一个世界出现在我面前,它像尸骨般死气沉沉,一片惨白向漆黑的天际延伸开去。我转过身,用脚试探着舷梯的第一级横档,随后便踏进了这片没有空气的虚无之中。月球上的温度并不太低,不足以让氦气冻结。
  我从最后一级横档向下一跳,双脚落在丰富海的细尘中。还没来得及仔细审视四周,半英里外的一个物体就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同它相比,尿裤子成了我最不担心的小事。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六章

  霍华德用一根绳索帮助我把装备背包放下来。我向一侧挪开身,没想到立刻在石头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我大叫起来。这会要了我的命,说不定哪块岩石会把我的宇航服刺破。三天的失重环境严重影响了我身体的协调能力,再说,即使穿着宇航服背上装备,我现在也只有四十磅重。
  霍华德也后背向前从舷梯上爬下来,他的双膝在摇晃。登他双脚刚一落地,我便伸手扶住了他。
  “我的老天。希伯太太的蠢老公竟然成了一名宇航员。”
  万德太太的老公也是如此。
  我站在原地用了十秒钟才缓过神来,同时仰头看着这只登月舱,它的模样就像一堆包着金箔的盒子。我能否从月球上安全脱身,就全靠这个长着腿的废旧圣诞礼物包装盒了。
  我指了指登月舱那几条蜘蛛腿的后方,霍华德转过他那像镜子一样反光的头盔面罩,朝我指的方向看去。
  距离我们几百码的地方是一条峡谷的边缘,这条峡谷不算很深,有一条商业街那么宽,边缘布满参差不齐的砾石,像一只只从土里犁出来的电冰箱。峡谷的尽头在半英里之外,至少我自己感觉有那么远。月亮比地球小,地平线显得比较近,他们曾简单地向我解释过,物体的弯曲度会让人产生错觉。不管实际距离有多远,反正我的心在怦怦狂跳。
  那枚外星飞弹耸立在峡谷尽头。现在还不知道它钻进月面之下的部分有多大,单从露在外面的部分看,那是一个蓝黑色的穹顶状物体,比足球场还大,表面上蜿蜒着螺旋状的涡形花纹,像一只巨大的金属蜗牛壳。
  霍华德用望远镜仔细审视,那副望远镜被一只橡胶套固定在他的头盔面罩上,“它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从这儿滑过去,可它看上去完好无损。我原来还一直盼着壳体上能有一道裂缝,好让你钻进去。”
  “进去?到它里面去?”我指着那枚飞弹。
  他举起背包,把它系在我背上。
  登月舱里麦茨格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多多保重,詹森。”
  霍华德和我顺着峡谷边缘向前进发——那枚飞弹在月面滑行时硬生生犁出了这道峡谷,根本看不出这块被撕开的月面有这么不结实。
  我对月球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在月球上移动时,自己的体重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在笨手笨脚地前进了一百码之后,那番临行时急行军式的教导才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尽管理论如此,几分钟之内,汗水仍然湿透了我的内衣。
  霍华德踏着沉重的脚步向前挣扎着前进,不时弹跳起来,我的耳机里全是他嘶哑的喘息声,“霍华德,落地之前要弯曲膝盖,就像跳绳一样。”
  “我从来没跳过绳,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我向天空看去。地球就悬挂在我的面前,远在二十五万英里之外,上面浮动着蓝色的条纹和肮脏的灰色云团。月球之行会不会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等霍华德跟上来要花很长时间。我们不得不绕过一块块像公共汽车那么大的砾石。这些砾石嶙峋粗糙,从未经受过侵蚀,在没有空气也没有水的月球上,它们被埋藏了三十亿年,直到几天前被那飞弹挖出月球表面。霍华德不是停下来把面罩贴在砾石上,低声咕哝着气孔和流纹岩之类的话。一次,他打算绕过一块砾石,找一处平整的地方下脚,结果那里正好是个灌满细尘的地穴,他陷到了齐胸的深度。我把他拉出来之后,便拿绳子套在我们两人的腰部,把他同我栓在一起,这样,他只能踩着我的脚印跟在后面。
  最后,我们终于在目的地停下脚步,前面五十英尺处就是那枚被废弃的飞弹。它露出地表的部分高高耸立在我们头上,仿佛一座带穹顶的体育馆,外壳上闪烁着虹彩般的蓝黑色光芒。要是它移动起来,那幅景象简直难以想象。它的侧面带有无数螺旋形的滑痕,所以,当它撞击地面时,肯定是像一只被传出的橄榄球一样不住旋转,这才在一万英里的时速坠落后虽然擦痕累累但并没有解体。我吹了一声口哨。
  霍华德低声点火:“乖乖,我的老天!”
  我一定要找机会教训霍华德一番,让他不要再念那句总是招来麻烦的咒语了。
  某种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是一种重复的呜咽声。一开始音调高昂,而后又低了下去。
  “霍华德,我听到了声音。可月球上根本没有空气,无法传递声波啊。”
  他跺了跺脚,“声音是通过岩石传来的。飞弹正在发出声音。”
  他让我转过身,从我背上的背包里取出掌上全息摄象机,拿着它贴在自己的宇航服上,“我们要录下这种声音。”
  他从背包里把质谱仪找出来,沿着被翻起的碎石向飞弹爬去。绳索还连着我们俩,我被他拖在身后,就像狮子狗在追松鼠。
  他把质谱仪的探头按在飞弹的壳体上,随后便跟着壳体上传来的那种有节奏的声音哼唱起来:“哇——啊,哇——啊。”
  在他工作的当儿,我仰头向上看去。在上方四十英尺处——这个高度只战这玩意儿整体高度的很小比例——我看到了圆形的银色开口。
  “霍华德!”我指着那里喊道,“调整飞行状态的喷嘴!和我们在匹兹堡找到的一样!”
  他停止了哼唱,倒退着离开壳体,站在我身旁。他指着那里,说道:“最好再近些看看。”
  我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头盔护罩上遮住眼睛。一条螺旋形的擦痕从喷嘴穿过,在那里形成了一道容得下一个人的裂缝。
  “壳体上的薄弱部分还是裂开了。詹森,那就是你进去的入口。”
  “唉——呀。”我摇摇头,但这姿势从头盔外面根本看不见。他向我的背包伸出手来。
  我整个身体都摇晃起来,“霍华德,我有恐高症,我讨厌站在高处,更讨厌待在不透气的黑暗里。”
  “詹森,要是我能爬上去,我会自己上去的。这是人一生的机会。”
  “倒不如说是一生的终结。”
  “就算走向终结也要像个样子!”
  四天前我还在为自己感到懊恼,因为我不能有所作为;现在人类把我运到二十五万英里之外来拯救地球,所以我现在能够有所作为了,我不能拒绝。我看了看这堵四十英尺高的光滑的金属墙壁,它把我和霍华德苦心选中望而兴叹的目标分隔开来。
  “我爬不上去。”指出不可能性并不是拒绝。
  霍华德从我的背包里取出两只黑色橡胶圆盘,圆盘的背面上系着绳索,“把它们戴在你的手套上。”
  “霍华德,有空气压力差吸盘才能工作。我们是在真空里。”能想到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骄傲,即使它是我临阵退缩的借口。
  “这些是吸附盘,在任何温度环境中都有暂时性的吸附功能。你现在的重量只有四十磅,你能像一只苍蝇一样在墙上爬行。”
  “哦。”我叹了口气,把一只圆盘按在飞弹表面上,然后按上另一只。我的前臂在颤抖。用拇指一推,我的右手的圆盘就脱离了墙壁,这样我就能拿下它然后向上方按去,再用拇指推一下,这只圆盘便紧贴在壳体。然后,我以同样的方法移动左手的圆盘。霍华德说得没错,我像动画片里的超级英雄,在飞弹上攀爬起来。詹森·万德是个秘密身份,其实我是飞檐走壁的墙上帅哥。
  “霍华德,我到达开口处时该怎么办?”
  “首先,爬进去。然后,我会告诉你该从包里拿出什么东西,还有,用它来做什么。”
  霍华德连一顿工间小吃都安排不好,而他这支小队的另一个成员连中学都没有读完。“霍华德,人类会像我们这样凑合着把这场战争打下去吗?”
  “对,就照这个样子。我们只要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就性。”
  裂缝的边缘出现在我头盔面罩上方一英尺的地方。我向下看了一眼。霍华德待在下面不过四十英尺的地面上,但他看起来就像蛋糕上点缀的糖人一样小。我深吸一口气,又吸一口气,然后抬身体,爬上了裂缝的边沿。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七章

  撕裂处的飞弹表层有两英寸厚,由内而外全是蓝黑色。我等待着,直到双眼适应了飞弹内部的黑暗。只见表层内是一层金属网格结构,但分布很不均匀,就像一道道涎水。这层网格内又有第二层金属皮。这样,内外表层再加上把它们隔开的金属网格,形成了三明治一样的壳体结构,而里面那层金属皮并没有裂口。我向霍华德描述了一番。
  “这是耐压舱壳。”他说道。
  “现在怎么办?”
  “里面有没有门,舱门?”
  我摇摇头。
  “詹森,你没事吧?”霍华德的声调提高了八度。
  我真傻,单是摇摇头对麦克风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霍华德,我看不到舱门——”在一片昏暗中,我辨认出内部舱壳上有一道道犬牙交错的线条,图案就像一把阳伞,由很多扇形片组成了一个圆形,扇形片的边线从周围的边上会聚到了中心的一点。“等一下,我发现了某个东西。”
  “那是一个维修舱口,你从那里进去!”
  “我忘记带钥匙了。”
  “哦。”他停顿了一下,“或许你用不着钥匙。爬到那扇舱门旁边去。它有可能是一种故障自动保险舱门,应该能够推开。这样,维修工在紧急情况下才不会被困在夹层里。”
  要是那个维修工正在舱门另一边等着我该怎么办?我的心在狂跳。
  我支起现在只有四十磅重的身体,想翻过被撕裂的外层舱壳。我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划破自己的宇航服。这个裂口有三英尺高,可我和背包加在一起有四英尺厚。我退了出来,卸下背包。而后,我一翻身滚进两层舱壳之间的夹层,一只手在身后将背包拉了进来。我躺在那儿,能感到飞弹内部那种高低起伏的声音从我的大腿和腹部震颤着传遍全身。
  我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朝那扇阳伞状的舱门推去,没有反应,“霍华德,舱门打不开。”
  “——全身。”
  “我听不清楚你说的话。”我衷心地希望他会说,好了,那你就下来吧,你已经尽力了,我们回到登月舱,飞回家去,但我知道他刚才在说什么。我蠕动着全身紧贴住那扇舱门,就像在执行渗透任务时从铁丝网下面匍匐前进一样。
  阳伞状的东西移动了。
  它的扇形面板转动着缩进边缘,就像一个巨大的照相机光圈。
  “霍华德,你说得没错,它打开了。”
  “詹……舱壳干扰……”
  这扇舱门张开黑色的嘴巴,但大小只能容下我和背包二者之中的一个,我无法背着背包进去。舱门里是一条六英尺长的管状通道,它向下延伸,尽头处是另外一道封闭的舱门。这个两头带舱门的管道应该是个气压调节隔离舱。现在,我既可以头朝前爬下去,把背包放在身前推着走;也可以倒退着进去,把背包拖在后面。如果倒退着下去,我还能看见外侧这道门是否会在我进来后自动关闭。为了从这个地狱钻出去,我必须选对进去的方向。内侧的舱门应该能够对我有反应,像外侧的舱门那样自动开启。出了这个隔离舱,就会有足够的空间让我转身了。
  还是脚朝前吧。
  我用这个姿势钻进管道,肩膀还留在外面,双臂拖着背包,那里面装着仪器、生存装备和手枪。最后,我再次呼叫道:“霍华德?我要进去了。”
  无线电只是噼啪响了一声,与飞弹内部时高时低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刚才这半个小时里,那种古怪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回响,我已经觉得习惯了。这个管道比我宇航服的双肩只宽出几英寸,我几乎挪动不了胳膊。倒着进去至少有一个好处,我还能看到通道那一端的光亮,那是我回到外面的生路。如果脑袋朝前爬进黑暗里,我肯定会吓得要命。
  我用力托起背包,把它拉进外侧的舱口。背包刚刚滑进通道,那道舱门便立刻关上了。
  我缩回过道里,用两只脚摸索着下面的内舱门。它打开了。我向下蠕动着身体,蹭出舱门,然后把背包向身前扯过来。我不得不用膝盖和双肘支撑住身体缓一缓劲儿,这样,双手就松开了背包带子。
  我的手刚从舱门边缘缩回来,内舱门就猛地合拢在一起,把我封闭在一片黑暗之中。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八章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那种从未停息的忽高忽低的呜咽。我双手按在舱门上,但它纹丝不动。我用拳头连连敲打,又不敢使出太大力气,生怕宇航服会被弄破。我用双手触摸着身旁的墙,没有门把手,也没有操纵杆,“霍华德?我被困在这儿了!”
  没有反应,连静电声都没有。飞弹的壳体不仅坚固,还能隔离无线信号。
  背包就在一英尺之外,但一扇紧闭的舱门隔在我们中间。背包里装着手电筒、枪、食品和水——我可以通过头盔上的一个接口喝水进食——还有设备,本来我要靠那些设备来收集情报再带回去复命,现在这些东西躺在咫尺之外,却和被丢在地球上没什么两样。
  我现在的处境仿佛是从一具棺材里刚刚苏醒过来,在黑暗中盲目地挣扎。另外一种声音与飞弹那熟悉的哀叫声交织在一起,比后者更为急迫,像有一个人在呼哧呼哧地艰难喘息。
  那人是我,气喘吁吁,被活埋在这里。四周的墙壁挤着我,使我动弹不得,而且,我什么也看不见。幽闭恐惧症般的惊恐让我的脑子乱作一团。
  我强迫自己思考。头盔面罩,那层反射太阳强光的护目镜可以滑向上方,我把它推到面罩上方,总算又能看到东西了。我的呼吸慢慢舒缓下来。
  我正躺在一条狭窄的管道里,这里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
  它是圆筒形的,管壁呈波纹状,像一条下水道。我勉强能看到大致的环境,因为这条管道中弥漫着从舱壁发出的紫色光芒。应和着飞弹内部高低起伏的怪声,紫光在有规律地明灭闪动。我费劲地扭着脖子一看,这条紫色的吓唬隧道沿着它波纹状的螺旋线向前延伸开去,在五十英尺外的地方消失在视线之外。它并不比刚才那个气压隔离舱宽多少。
  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在这里等待霍华德或是命运来打开那扇舱门,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直到我的氧气发生器失效或是我渴死或饿死。我还可以继续双脚朝前,扭动着身体蹭到飞弹的更深处。我有可能找到大一点的空间,找到有用的情报,还有,找到一条出去的生路;也可能冒冒失失地落在某个怪物的手里,丢掉这条小命。
  我不能坐以待毙。
  这条管道的内壁始终是一个样子,没有变化。只是每隔五十英尺左右,管壁上就出现几条三英尺高、二指宽的窄缝。是通风孔吗?通的什么风呢?这里肯定有某种气体,毕竟刚才我是从一个气压调节隔离舱进来的。这就说明,有什么东西曾经在这里面存活过,呼吸这种气体,有可能它现在仍然在呼吸——我太需要背包里那把手枪了。
  第二组通风孔两次挂住了我的大腿。我费力地把手伸下去挣脱羁绊,忽然摸到我的宇航服里有一个鼓包,那是大腿上的口袋。我扯开带尼龙搭扣的口袋盖,摸索着里面的东西。那支信号枪!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终于有了武器,虽然只能勉强算是有了武器。
  我把手顺着身体向头上伸去,好不容易把那支信号枪放到身前。这样,我可以向任何从管道后面向我偷袭的东西射击,但如果有什么东西在管道前方偷偷爬上来,我就一点防备都没有了。也许直到它把我的双脚咬掉时,我才能有所察觉。
  我顺着管道又爬行了一百英尺,始终留神不要把手指伸进那些通风孔里去。
  我的双脚忽然踩空,继续扭动六英尺之后,我的身体滑进一个直角拐弯处,这个交叉点正好能让我把身体调整到头部朝前的姿势,而且我能顺着这跳大管子趴着前进。
  我在这个交叉管口坐起身,紫光还在随着那种持续的鸣声不断闪烁。我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我被困在迷宫里。这身旧宇航服在翻新之后装上了最新式的氧气发生器,所以我还能呼吸,但不知道能坚持多久。我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不过后面这种情况倒不算太坏,因为我的膀胱在时刻提醒我,它有问题需要解决。我唯一的武器是一支七十年前的信号枪,只有一发粗短硕大、射速缓慢的子弹。我的任务要靠探测来完成,但我的探测设备还丢在那扇把我困在这里的舱门后面。这个大罐子有迪比克城那么大,它的门肯定不止一个。我应该继续向前爬,直到找到另外一扇门,或者想出办法,打开进来时的那扇门。
  在前进过程种,即使我无法探测到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许我也可以取回一些样品。我倒转信号枪,用戴着手套的手握住枪管,把它当成一把地质学家的镐头,向弯曲的墙壁上敲去。
  枪的尾端一下子反弹回来,就像网球砸在混凝土地面上。
  我耸耸肩。只好尽量把自己看到的一切记在心里。
  这条宽阔一些的管道很像是通往某个重要的地方,因此我改变了行动策略。
  在大管子里我感觉舒服了许多,它让我想起百老汇大道。我爬行了二十分钟,后半段路程中还一直夹紧身体,抵抗着膀胱的威胁。
  终于,百老汇大街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房间,高度和宽度与一座车库相仿。这里就应该是时代广场了。四壁上嵌满了椭圆形的小灯,这些灯是绿色的,并非紫色,大概是某种控制结构。
  突然我的毛发直立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并不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我停在入口处,眯起眼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说是入口,其实这儿同别的位置没有太大区别。
  房间对面,一个阴影在抽搐着身体。
  我本应被吓个半死,但现在到了与对手接触的紧要关头,穷凶极恶的愤恨支配了我的头脑,强烈的兴奋让我浑身的皮肤又麻又痛。
  那东西的形状像只香蕉,颜色也和青香蕉一般鲜绿,但它有五英尺长,身体中部有两英尺宽。它和香蕉一样缺少明显的体貌特征,没有眼睛,只是在头端长着些白色的凸起物,而且也没有嘴。
  房间的地面上立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座,那东西正在上面局促不安地蠕动着,把身体扭成了一个问号的形状。它的皮肤上下起伏,在它那问号形的身体上,从高高扬起的一端一直波动到尾部,就像一管牙膏在挤压自己。一股黑色的黏性物质扑噜一声从它的尾部窜进了那个台座里。
  数千年来人类一直在疑惑,我们是否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无数世代里,我们始终都在想象和期盼,而现在,在这个伟大的时刻,两个高级智能生命物种的代表终于跨越宇宙实现了首次亲切会面。
  更激动人心的是,我们中的一个正在上厕所。
  我在头盔里清了清嗓子。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九章

  我抬起枪来对着它,“举起手来!”好吧!我还能说什么?或许它能从我的语调中领会我的意思。
  那个虫虫——我只看了它一眼就为它取了名字——把它的头端朝我这边弯了过来。
  我们都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的心怦怦直跳。
  墙上的一排绿灯闪动起来。它的头端慢慢摇摆着,就像一条眼镜蛇从篮子里探出头来。
  它可能是在向我问好,说不定是在向我施催眠术。
  我用拇指扳开信号枪的机头。
  它从马桶上溜下来,绕到我的左方。这家伙向前蠕动着身躯,像一只花园里的蜗牛,但它的速度要快得多。我也绕了个圈子,手中的枪微微颤抖。
  我现在是在它的地盘上。我只知道,自己下一步有可能踩到一个陷阱上,这样它就能松开翻板让我掉进去,然后再把滚沸的热油浇在我身上。
  嗵的一声响。
  我的目光向下扫取。像敲鼓一样,我的脚正踢在一件黑色的东西上。它闪闪发光,内部中空,和那虫虫一般大小,而且也是同样的形状。它在地板上摇摆起来。
  虫虫向我跳起来,我连忙向后退开,我们之间保持着十英尺的距离。
  “这么说你不喜欢我靠近你的衣服。”
  从它腹部的侧面鼓起一个大包,进而变成了一只章鱼似的触手。这只触手向地面上躺在它外衣旁边的一根弯曲的金属棒悄悄伸去。那是一支枪吗?
  我用自己的枪向虫虫指点着,手指扣紧扳机。“别动!”
  它停住了。
  “好孩子。”我点点头。
  它的触手向那根金属棒激射而出。
  我向前一跃,我的手套先伸到那里,那根小棒猾到了虫虫够不着的地方。
  我费力地从地上站起身,把身体挡在它和那件武器中间,一面用信号枪指着它,一面向它走去。它退后一步,又一步,其实不能叫做“步”,因为它只是一下一下地向后蠕动。实际上,这个房间没有拐角,但有一个狭窄的圆形顶端。我逼着它一直退到那里,它被困在那儿无法脱身了。
  它前后晃动着身体。我捉到它了,而且它自己也明白。
  突然,这条虫虫像一只被刺破的气球似的瘫倒在地。
  我待在原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一直数到十。
  虫虫还是一动不动。
  它身体的颜色在逐渐消退。
  更多的黑色黏物从它的尾部流了出来。
  “啊?你把自己给弄死了。”我退后几步,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在头盔中呼哧作响。
  也许它并没有死。信号枪在我手中摇晃。我合上机头,把枪扔过去砸在它的身体中部,它纹丝未动。
  我慢慢向它靠近,捡起信号枪放进口袋里,随后用脚尖踢了踢它,感觉像是踢在一团果冻上。它的确死了。很好。
  霍华德曾经讲过,飞弹中可能会有一个神风敢死队队员般的驾驶员。作为一个执行自杀式撞击任务的虫虫,它的灵魂早已死去,所以,吞下某种毒杀蜗牛的药片对它来讲并不是太为难的事情。它置自己的生命于不顾,为了上帝和国家而牺牲——但愿它也拥有这两样东西。我猜,正是这种牺牲让它成为了一名优秀的战士。
  “霍华德?”我的无线电比这虫虫还要死气沉沉。
  突然,我的毛发又直竖起来,就像我刚才意识到那虫虫的存在一样,现在我又一次感到这里并不只有我一个人。
  某个东西发出嘶嘶的叫声,然后是另外一个。
  我转过身。
  我进来的那个入口处挤满了虫子。它们狂乱地摆动着身体朝我爬来,就像从一堆一星期前的大便上蠕动而出的蛆虫。
  我向后一跃,抓起虫虫的那根金属棒。有些虫子也用触手举着武器,那些触手似乎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随时从身体上的任何部位长出来。有个家伙举起它的枪——现在我认定那些金属棒就是枪——向我瞄准,它的触手缠附在小棒一端的圆环上。扳机!我马上把我的小棒指向它,也扣动了我武器上的圆环。
  在它向我开枪之前,一种东西从我的武器顶端飞射而出,穿过它身体的中部。它就像一块一百磅重的新鲜肝脏一样倒在地上。
  它身后肯定还有四十条虫子。它们从入口出呈扇形散开,有些家伙正在用它们的枪向我这个方向瞄准。
  我抓过虫虫的尸体扔在脚边,把它当作掩蔽物,然后拖着它向房间对面的入口处退去。
  虫子们一直没有开枪。我拖着虫虫的尸体退回管道里。
  两个家伙扑向我,它们那种弯曲的武器侧面有着刀剑一般的边缘。它们用触手中的利刃向我砍来。我畏缩着向后撤退。如果它们砍破了我的宇航服,就算我能从这里逃出去,也无法穿过真空回刀登月舱上。而且,如果这里的空气进入我的宇航服内,我很可能被毒死。
  没等它们靠近,我便用刚刚获得的武器两枪将它们撂倒。随后,我冲向前方,把它们的尸体拖进入口,摞成了一道黏糊糊的青绿色防御工事。
  我拦腰抱住自己的战利品,把它毫无生气的身体举到我的肩膀上,就像扛一袋面粉,顺着通道爬回去。我迅速前进,同时多加小心,既没有让虫虫也没有让自己的身体挂在空气调节孔上。我刚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一群虫子挡在前方,不知道身后那四十只虫子已经追到什么地方了,我无路可退。
  我用夺来的武器连续射击,在虫阵中一冲而过。我扛着虫虫向前猛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膝盖推着这些虫子前进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已经爬了多远。有好几次,它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就像能够在墙壁中穿行。我只是开上一两枪,从它们中间冲过,然后继续前进。
  虫虫和我都不算很重,但我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更糟糕的是,我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且我的这支虫族武器已经不能射击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子弹打光了还是坏了。
  最后我发现,它们并没有在我身后追来,而且也不再突然出现在我的前方。
  我在一个管道交会处停下,把虫虫抖落到地面上,坐下来喘一口气。我背靠再管壁上,从现在的位置可以同时看到各个方向。
  那些虫子到哪儿去了?我刚才肯定看到了四十条,大概杀掉了十条。灯光还在频频明灭闪烁,而那种警报声仍旧在一高一低地悲鸣。
  警报。我猛地恍然大悟,这些声音和灯光就是在发出警报。它的意思是:“快逃!”“弃船!”
  这种解释合乎情理。虫虫为了避免被俘才自己一命呜呼,它的同伴也肯定已经做好准备,要炸掉这枚飞弹,把它们自己,还有我,炸成芜菁大小的碎块,这样才能防止被俘,所以它们才停止了追击。
  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顺着与现在这个通道相关的那条比较狭窄的管子看去,发现里面的地面上躺着一个白色的长方形物体。我爬到那东西旁边一看,是一本书,上面写着《太平洋逃生手册》。
  我转了一个大圈子,现在又回到了当初爬进百老汇大街的交叉点上,前面就是那条通向外舱口的管道。当时我正从大腿口袋利向外掏信号枪,这本小册子便从未扣紧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呜呜的警报声高了八度,高低变化的频率更快了些,灯光也是如此。
  飞弹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死期将近。
  我向狭窄的管道前方看去,一百英尺之外应当就是那道把我囚禁在这里的舱门。如果它能在紧急情况下让外面的修理工虫子进来,目前在飞弹即将自毁的时候它也应该能够从里面被打开。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它能感应到一条虫子的存在,当虫虫靠近它的时候自动开启。只是大概有这种可能,不过,我现在已没有选择。我推着虫虫爬进这条管子,它在我身前,就像一只洗衣袋。
  当初从这条管子爬进来时,它已经显得很长,我的速度也很慢,现在,它简直好像没有尽头。同时,闪灯和警报声的脉动频率更加紧密,让我感到灯光几乎不再闪烁,而警报声简直连成了一片。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管子的尽头,那扇门仍然紧闭着。我的心一沉,但还是把虫虫朝前推去。
  我把它推到距离舱门十英尺之内的地方,没有反应。我把它像大号木偶似的摇摆晃动,还是没有反应。
  在这个大家伙爆炸之前还有多长时间?几分钟?几秒种?
  如果我当着亚伦·格罗德的面接受了那份好莱坞顾问的工作,他大概可以不让宪兵把我带走,那么我现在可能躺在游泳池边沐浴着人造阳光,正在对克蕾茜身上的比基尼打主意,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当这玩意儿爆炸时,我会有什么感觉吗?或者,在我的神经没来得及把疼痛传到大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碎片了?
  我把虫虫的头端顶在舱门上来回擦动,没有反应。
  在亚伦·格罗德拍的电影里,一位身陷绝境的英雄会把门射穿,然后成功脱险。
  那把信号枪仍旧塞在我大腿处的口袋里。我把它抽出来,后退十英尺。我把虫虫挡在身前,用信号枪瞄准舱门,随后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没有反应。我再次用力扣动扳机,劲头之大让自己的手都颤抖起来,但还是没有反应——我最后的希望全都毁在一颗七十高龄的哑弹上了。我能感到自己紧闭的双眼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那是眼泪。我会无端地死在这里。
  我睁开双眼。在紫色的灯光中,我看到了自己自己紧握枪柄的手,还有拇指上方没有扳起的枪机。
  我用颤抖的大拇指把枪机向后扳开。
  这颗七十岁的信号弹射出去以后,会有什么用处呢?如果它在近距离内反弹回来射穿了我的宇航服,那该怎么办?
  我不懂得如何祈祷,所以只能说一声:“伙计,求你了。”
  我在扳机上增加了一盎司的力量,随后感到松开的撞针弹了出去。枪机缓缓向前画出一道弧线,就像是在一团粘稠的糖浆中穿过。它击发了弹筒的底火。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章

  舱门紧闭着。信号枪的枪口火光一闪,枪身在我手中一抖,信号弹激射而出,击中了舱门正中,它还是纹丝不动。
  信号弹画出一道红色的光线向我反弹过来,我连忙闪避。它从我的头盔旁飞掠而过,撞在管壁上一个椭圆形的物体上又弹了回去。
  这颗跳弹再次从我面前掠过,在月球微弱的重力影响下减缓了速度,终于一动不动。就在此时,舱门花瓣似的面板又一次打开了。我看着管壁上的椭圆形物体,原来,虫子们的门把手自始至终一直在那里。
  舱门外露出漆黑的天宇,它比任何夏日的蓝天都更具魅力。信号弹不仅触动了开启内舱门的按钮,它还打开了隔离舱的外舱门,或许是控制隔离舱两端开启的机构在它的撞击下打开了舱门。现在,在飞弹内部的加压空气和外面的真空之间起到阻隔作用的物体,只有我和虫虫。
  飞弹内部的空气高速喷出,如同爆炸掀起的气浪,把我们像香槟瓶口的软木塞一样从隔离舱中顶了出来。我们被射向阳光照耀下的月球真空,飞起来四十英尺高。虫虫飞在前面,我跟在它身后,双臂乱挥,连声惊叫,这副模样就像超人在追赶一根由火箭推进的西葫芦。
  我们画出一道弧线落向地面。在我们的落地点上,距离隔离舱二百英尺的地方,霍华德正背对着我们挖起一块块岩石放进样品袋里。
  虫虫的影子从霍华德的头顶闪过,这时他才转过身,但已经太迟了。
  我高声叫道:“霍华德!小心!”
  虫虫正砸在霍华德身上,那劲头就像一吨烂肉,把霍华德砸倒在地。我在空中翻了一个具有市级跳水比赛水准的筋斗,双脚正落在虫虫身上,而后又弹出十码远。幸好有这个软垫的缓冲,而且我现在并不比一只手提箱重多少,所以我才能安全落地,但即便如此,我在第二次着陆时还是扭伤了脚腕。
  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生怕自己的宇航服上会出现破洞,减压的空气将从那里喷涌而出。我能看倒银河横亘在月球黑色的天宇中,从肩头的护板可以感受倒飞弹里的警报声仍旧在震颤不息。我翻过身,用双手和膝头支撑着身体。十码之外,霍华德手脚摊开,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根巨型黄瓜把他砸得不轻。虫虫躺在他身旁。
  我向他们爬去,“霍华德?”
  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而在他那金色的面罩上只能看到我的倒影。
  现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无线电联络已经不受飞弹壳体的干扰,也许刚才倒地时我们两人或其中一个的无线电被撞坏了。既然岩石能够传递声音,那么我们的头盔肯定也可以。我向前俯下身把我的头盔顶在他的上面,“霍华德?”
  “詹森?出了什么事?什么东西砸中了我?”他的声音带着回声,像是从一只鱼缸里发出来似的。不过,我们的头盔的确就是一个鱼缸。
  我大叫起来:“飞弹要搞把戏了!我们必须赶快撤离!你没事吧?”
  他坐起身,我拉着他站了起来,指着登月舱对他大喊一声:“快跑!”
  他弯下腰看着虫虫,伸出手去摸它,“什么——”我推他一把,随后抱起虫虫夹在胳膊下面,“该死的,快跑!”
  我进入飞弹后已经有多长时间了?我们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逃命吗?
  我在月球表面跳跃奔逃,胳膊下面的虫虫像一截萨拉米香肠似的上下摆动。每跑一步我的脚腕处都传来一阵剧痛。在我前面,霍华德已经掌握了月面行走的要领,每一步都跃出十五英尺开外。而我每一步能窜出三十英尺。这真要拜月球所赐。如果我不得不夺命狂奔,我还是最喜欢在一步能跨出三十英尺的星球上逃跑。
  跑到哪里才算是逃到了安全距离?它的爆炸威力会有多大?我扭头看了一眼,我们已经跑到距离飞弹一百码的地方。又一次,警报声停止了。
  然后,刚才那种高低脉动的声音成了一种固定不变的长音,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抓住跃到半空的霍华德,把他拉到了一块有磁力火车一般到小的砾石后面。正在此时,我们身后闪耀出一道强光——自从逃出飞弹之后,我一直没有把面罩上的阳光反射镜放下来。
  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接踵而至,好象要把月球抬起来,但一等到我被震得从地面上弹到空中,马上就感觉不到声音的存在了。我落在霍华德身上,密集的爆炸碎片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被掩护着我们的砾石弹开,而在真空种,这些碎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脸朝下趴在霍华德身上,棒球一般大小的碎块和更小一些的碎片被炸飞到空中,而后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的宇航服上面。这场雨像是下了好几分钟。
  最后,丰富海上恢复了平静。
  我把头盔靠向霍华德。
  “哇呜!”他叫道。
  我们站起身,虫族飞弹的碎片像瀑布一样从我们身上纷纷滑落,掉在月面的细尘种。虫虫躺在我们脚边,仍然完好无损。霍华德跪在他身旁,问道:“这是——?”
  “飞弹里爬满了这玩意儿。它们想朝我开枪,把我撕成碎片。那里面又黑又恐怖。”
  “老天,我真嫉妒你,詹森!”
  我叹了口气,绕过我们藏身的砾石向飞弹望去。飞弹已经无影无踪,它原来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型弹坑,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它的样子,但它在四周半径一百码的范围内,月球的砾石被一扫而光。在爆炸扫过的区域内,还有这个区域外的地方,黑色的飞弹碎片散落在灰白的月球表面上,就像小面包上的罂粟籽一样密集。
  那块巨型砾石的外侧,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西瓜大小的岩石,被一块呼啸而过的弹片切成了两半。我的脑袋,或是霍华德的脑袋,也险些变成那个模样。
  现在看来,飞弹的爆炸半径足有三分之二英里,我们根本没有跑出它的杀伤范围。全靠巨石的保护,我们才侥幸得活命。我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果真不简单,但突然意识到,我不但没能带回情报,反而搞砸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情报战计划——我让它炸成了芜菁一样的碎片。
  霍华德拍拍我的肩膀,随后把头盔靠在我脸上,“我们必须把这个外星人隔离在真空之外。”
  我扬起了下巴。我还是有功劳的,毕竟我带回了一样东西——人类在对虫族的战争抓获的第一个俘虏,尽管它已经冻得像黄瓜一样僵硬了。
  霍华德指了指虫虫,“我们把它弄回登月舱去吧。”
  登月舱!麦茨格和登月舱距离爆心点只有半英里!我转过身朝他们的方向望去,但一座座像房屋一样巨大的砾石挡住了我的视线,“麦茨格?”
  很难说现在我能不能用无线电与他进行联络,而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向我发送信号。当时麦茨格不会知道爆炸即将到来,不然他多少可以采取一些措施。
  我的心在胸腔内乱撞。我向后退去,在原地助跑几步,而后一跃跳上了一块十英尺高的平顶巨石。我险些跳过头,但总算保持住平衡站在了上面。
  将地平线扫视一周后,我还是找不到登月舱的踪影。也许我的无线电在这里能用。“麦茨格?”我大叫道,没有回应。
  突然间,我瞥见了登月舱上金箔的闪光,它被一块巨石的暗影挡住了一半。我的心狂跳起来。
  看上去有些古怪,可能是因为我现在的角度有问题。我向前几步看个究竟。
  登月舱的四条腿中,有一条已经躺在它身边。整个舱体像一顶翘起的帽子倾斜在那里。一根原本直立的碟形天线现在垂挂在舱壳上。
  我从巨石上跳回地面抓起虫虫。我的心一直沉着。尽管这只老式登月舱非常原始,但它毕竟不是一辆大篷车,我们没办法用绳子把它捆在一起恢复原状。它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了。霍华德说过,人类只重新建造了一枚土星火箭。卡纳维拉尔角没有救生船可以发射升空来救我们。霍华德和我会在这里慢慢死去。即使现在登月舱里的麦茨格还活着,也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我还是向变成瘸子的太空船跳过去,招招手示意霍华德跟上。“麦茨格?!”每次当我跳到半空时便大喊一声,但听不到回答。
  我一赶到登月舱旁边,便把虫虫丢在月面的细尘种,霍华德还在后面。从近处看,损坏的情况显得更加严重。位于人员座舱下的主发动机喷嘴已经塌陷得像一只被脚踏过的纸杯。
  我爬上扭曲变形的扶梯,把头盔面罩顶在登月舱的窗子上,大喊道:“麦茨格?”
  “詹森?”这是麦茨格的声音。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还好吗?”
  “有点擦伤。你们俩呢?”
  “我们很好。飞弹耍了个鬼把戏。”
  “炸没了?”
  “炸成了灰。”
  “哦。”从他那仿佛从罐头里发出的回声中,我能听出失望。
  “但我们抓回了一个俘虏,某种意义上的俘虏。它死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三个人挤在登月舱里,喝着人造巧克力奶,舱外活动服挂在墙上。
  我告诉麦茨格:“那些东西就像水母,或者是鼻涕虫。身形长得像香蕉,颜色青绿。”
  “你在开玩笑吧。你知道,我本以为它们应该长着暴突的怪眼,还有手指头。难道是一群蜗牛打败了我们?”
  霍华德打开一管金属箔包装的食物,“我们得把这个外星人与真空隔离开。”
  我皱起面孔,“把它带到这里面来?”
  霍华德耸耸肩,“我想,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温暖的地方,它会腐烂的。它的生存环境温度是华氏零度。”
  我的舱外活动服就挂在墙上。霍华德指着它说:“这里面能放下它吗?”
  “我猜它有五英尺五英寸长,一百五十磅重。”
  还有一件额外的宇航服,但它的包装还没有打开。
  麦茨格和霍华德穿上宇航服,顺着梯子爬到下面,费力地想把虫虫搬进我那身宇航服,而我打开了新装备的包装。
  他们终于把它塞进宇航服,尾端放在一条裤腿里,头端正好伸进头盔,它在面罩后面的样子就像是……有个很难听的词——“XX头”。但愿我在头盔里的尊容永远别跟它一样。他们把它留在外面,然后重新回到登月舱里。虫虫躺在月面上被冻得硬邦邦的,但这样能起到保护作用。
  我提出了那个火烧眉毛的问题:“登月舱无法修复?”
  麦茨格摇摇头,“就像外面你那位绿色的朋友一样,彻底完了。”
  他们两个都躲避着我的目光。
  难道他们认为飞弹被炸毁是我的错吗?是我让他们在这里孤立无援坐以待毙?他们两个都不像我这么了解这些虫子。有史以来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像我这么了解这些虫子!这些小蠕虫愿意把自己炸成碎片,义无返顾。是我在那个混乱而可怕的地方拖着一只死虫子杀出一条血路!我也不愿意这样死去。
  我刚要张口对他们说话,他们二人都转过脸从观察窗向虫虫看去。它躺在我那件奇形怪状的舱外活动服里,死在这个远离家乡、贫瘠荒凉又没有生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如此。它也像我一样,是个孤儿吗?其他那些将化为灰烬的身体撒满丰富海的虫子是它的家人吗?
  我的视线越过它的尸体,越过三十亿年一成不变的布满砾石的旷野,眺望着远方,眺望着黑色天宇映衬下的灰白色山峦。几天之内我就会饿死,然后被冻成冰块,然后就像这些山峦一样,一直静静地躺在这里,任时光流逝,再过上几十亿年。
  地平线上,有个东西在移动。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一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以只能揪住麦茨格的头发,把他拖到我身边的观察窗前,然后指着那里。一个小点从斜坡上爬着朝我们这里前进,然后是另一个,又是一个。那些虫子肯定派出了巡逻兵,现在它们回来了。我们将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从观察窗前转过身,挤开霍华德,冲向一只安装在壁板上的杂物网兜。我们还有一把手枪。
  霍华德摇摇头。
  我在网兜里翻找着弹夹,“我绝不会放弃!”
  麦茨格从窗口回头对我说:“不,詹森,没事。”
  我同麦茨格已经厮混了一辈子,我能从他的声调中听出真正的含义。确实没事。
  麦茨格从霍华德的望远镜上扯下橡胶套,然后把望远镜举到我眼前。我转换了一下焦距操纵杆,看到了一个灰蓝色的长方形物体,那是一只舱外活动服衣袖上的联合国臂章。我把视野调大:六辆车在月球的沙地上跳跃着向我们驶来,上面坐满了身穿舱外活动服的人。
  “什么——”
  霍华德说:“我们原本不能告诉你。如果你被敌人俘虏,你有可能说出去。”
  我感到头晕目眩,“我们不会死了?”
  “如果只是被困在月球上,我们就死不了。”霍华德掰开我的手指,拿走了那把手枪,把它重新放进杂物网兜里。
  我指了指那些跳跃着的月球车,“那是什么东西?”
  “重力优化全功能越野车。”霍华德转向麦茨格,“我们有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那些越野车两分钟后就要到了。”
  麦茨格已经把一只脚塞进舱外活动服,“带上那只虫子,还有所有你采集到的仪器读取数据。”
  霍华德点点头,然后转向我,“他们要走四天的陆路,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那些越野车并不是专门为长途旅行而设计的。就因为如此,我才冒险让唯一的土星火箭把我们送到这里,这样能快一些。不过这次冒险非常成功,如果不是我们提前到达,那些家伙——”他指了指观察窗外面——“就只能捡到飞弹的碎片了,像你我在匹兹堡一样。”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我的意思是——月球上还有其他的人类吗?”
  “说来话长。我们在月球暗面上建立了一个基地。”
  我目瞪口呆。
  “你会看到它的。那些家伙就是从那里出发来接我们的。”

  一个小时之后,我系着安全带坐在越野车的前座上,一路颠簸着朝月球暗面缓缓进发。越野车的轮胎是极富弹性、布满孔眼的筛网,组成它结构架的金属管就像自行车赛车的骨架一样纤细。它的顶蓬是一块太阳能电池板。若是在地球上,它可能会有一辆汽车那么重,但是在这里,一个人抓住它的一角就能像举起一个床架那样举起它。
  我看了看我身旁的驾驶员,从他衣袖上的V形臂章可以看出他是个二级军士长。我没办法问他很多问题,除了几次停车之外,我们不可能总是把头盔顶在一起说话。我这件宇航服的无线电也无法使用,这让我很困惑,很久以前人们就到达月球时都是怎么办的?但我突然想起来,我这件宇航服本身就是七十年前的老古董。
  我们走在这支小队的最前面。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还活着,这让我很高兴。但同时,我快要被霍华德和麦茨格气疯了,他们竟然让我认为我们会在月球上孤立无援,哪怕那种绝望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还有更让我恼火的事情,霍华德大概在我们离开地球之前就已经猜到,那些虫子会把它们自己炸死。实际上,当向我解释为了让我们能早点到达而使用人类唯一的土星火箭时,他已经道出了实情。在实现知情的状况下,他竟然让我钻进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作为一名士兵,我知道他必须这么做,而且出去合理的操作安全性,他的做法无可非议,但我还是怒不可遏。
  接下来的四天里,将没有人和我讲话,我的情绪从愤怒变成了沮丧。总要有人为这件事承担罪责,价值天文数字的太空船变成了废品,有史以来所发现的最重要的情报被炸成了碎片,还有,除了一条虫子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收获可以交差,而且这条得了甲亢的变形虫冻得就像黄瓜一样僵硬。
  霍华德是情报部门的红人,不必担心受到责罚。麦茨格是一位英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了解他,他总是能够推卸罪责。
  那么只剩下我了。
  这四天肯定是极为漫长的四天,不过至少我这次挂上了膀胱困难的管子。
  才走了两个小时,旅途就变得令人不适,沉闷无聊。四周的地形很快显得单调乏味,甚至当我们进入月球暗面两天之后,仍然还是老样子。走过平原、山峦和巨石之后,仍旧是平原、山峦和巨石。一切都令人眩目地明亮,就像走进一间黑白摄影的艺术陈列室。
  令人眩目地明亮不是我想象中月球“暗面”的样子。“暗面”,这真是历史上最严重的误称之一。月球并不自转,但它总是以固定的一面朝向地球。当这个面被阳光照亮时,我们就能看到月亮。当月球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时,朝向地球的一面变得黑暗,而它的“暗面”则是一片光明。
  在我们的旅途中,随着月球的运行,我们着陆时所到达的那个正面黯淡下来,而太阳在暗面上“破晓”而出了。说起来让人伤心,月亮就是月亮,没什么好瞧的,我还是更愿意驾车穿越堪萨斯,那要有趣得多。

  第四天,当车队爬上一道锯齿形山峦时,我们的旅途已经快结束了。这是一座火山口的边缘,傍着它朝天空翻开的巨口,我们停在峰顶,恰好可以俯瞰火山口内的月球基地。
  我把手挡在眼睛上方,凝视着那一排又一排带有圆形误顶的建筑物。车辆如蚂蚁一般在建筑物之间爬行。这个地方向四外延伸达数英里之远。它哪里是个基地,简直就是一座城市。
  明亮的阳光在逐渐减弱,我把手从前额上放小来。肯定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
  云?这里根本没有大气。
  我转头向天空望去。我们头顶上耸现出一副金属结构的银灰色骨架,肯定有一英里长,四分之三英里宽。我指着它,拉了拉驾驶员的衣袖。
  他俯身过来把头盔顶住我,“放心。那是一艘飞船,联合国的太空船希望号。”
  在几英里之上,那副结构架缓缓从我们头顶上飘过,一点点萤火般的光芒绕着它的全身在各处闪耀飞掠。
  “飞船?就是那艘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五年时间建好的飞船?要去木星的那艘?”
  我明白了。这艘船将在几个月内完工,而不是几年。这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次突袭行动,就是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我再次向它望去。那上百萤火肯定是供给船、建筑运输船和拖船。这是全世界最壮观的景象。哦不,这不是在地球的那个世界里。我将头盔靠向驾驶员,
  “为什么要在这里建造它?”
  “希望号是一艘飞向外行星的飞船。它的强度足以在这里和木星之间飞行,但如果我们在地球上建造它,重力会把它压垮的,即使在月球表面施工也不行。希望号是在真空中诞生的飞船,总有一天它也会在真空中毁灭。在这里,它按照计算好的轨道移动,所以月球或是地球总是挡在它和木卫三之间。这样,木卫三上的任何观测者都不会发现它的存在。”
  如果地区上任何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就不会有间谍——也不会有被俘的四等专业军士泄露它的秘密。
  希望号在轨道上漂移,很快就缩小成月球地平线上方的一个斑点。
  我们沿着之字形路线向火山口内的平地迂回而下,这时,另外一个物体出现在月球黑色的天宇中。那是一架航天飞机,看上去很像我在卡纳维拉儿角见过的那些拦截机,它正在减速,朝地面降落,它的双翼在真空中起不到任何作用。
  一百码之外僵立着一面联合国的旗帜,在没有风的真空中,它只有靠架子的支撑才能展开。
  我们驶过一座座建筑物,最后终于停在一座建筑物前面。它的样子与这里的其他建筑没什么两样。这是一幢截面为半圆形的巨大拱状建筑,下面能够容纳一个足球场。在它的一侧伸出一只一人多高的气压调节隔离舱。两名军士过来把虫虫搬下车,麦茨格和霍华德也从他们的越野车上爬了下来。
  我的驾驶员抓住我的手肘,把我按在座椅上。他们要把我这个坏孩子同英雄分开。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二章

  又驶过三座建筑物,我们的越野车才停下来。这座建筑的气压舱上标着“拘留所”字样——不管是马屈法官,还是雅克维茨上尉,包括月球暗面的老大,每个人都希望把我关进监狱。
  我的这间单人牢房没有窗子,八英尺长,房间的一侧安置着床铺、洗手池和马桶。他们给了我新的工作服和洗漱用品袋,还有冻干口粮,倒是不比即食便餐更糟糕。
  我双手按在墙壁上,低下头,然后又摇摇头。我躺在床铺上,心里纳闷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房门哐当一声打开,一名宪兵走近来,他身上的工作服同我这件一模一样。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示意我走出牢房。
  他领着我走进月球基地的各个建筑连接起来的隧道中,我们的脚步声在石头管道里荡起回音。
  我向他问道:“他们是怎么建起这些隧道的?”
  “用激光把岩石熔化。”
  走了十分钟后,我们在一个隧道交叉点停下脚步,等着一列列电力火车从面前驶过。这些庞然大物震撼着地面,让我在月球重力下把持不住身体,被弹了起来。
  列车满载着飞船的壳体面板,在一片隆隆声中,它将把这些部件运往一架架负责将货物送上太空轨道的航天飞机。
  从反方向驶来的列车运回了下班的焊工和铆工,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挤在一起,随着火车的晃动前后摇摆。这些人都睡得正香,膝头上放着午餐饭盒。
  我自鸣得意地笑起来,“这就是工会保护下的劳工,啊?”
  宪兵盯了我一眼,“他们每个班工作十六小时,每个月工作二十八天,离家二十五万英里。”
  关于战争,有件事不能不讲,它确实能够推动人类脱离故步自封的现状。一个世纪之前,人类还在乘坐蒙着帆布的飞机飞行。二战开始后,经过了绝望的六年,人类便拥有了喷气式飞机,还有核武器。与虫族的这场战争在几个月之内就把人类推向了更深远的太空,比后冷战时期所有理想主义者在五十年里取得的进展更为巨大。

  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坐在桌后的另外一名宪兵先是看了看我的押送人递到他手中的文件,又看了看我,随后按动按钮打开身后的一道钢制门让我进去。
  我走进一间手术室,里面所有的器具全是不锈钢,灯光雪亮,被单白得耀眼。这里很冷,我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水汽。灯光照亮了房间正中的一座带支架的手术台,手术台后面是几排圆形露天剧场式的座椅。
  手术台上绑着我那位黏糊糊的老对手,虫虫。它看上去并不比我们把它从丰富海拖回来时更糟糕,圆锥形的身体仍旧是又小又绿。
  有个家伙站在手术台后面,瘦得皮包骨,秃头,皱着浓黑的眉毛。他不是军人,因为他的嘴唇下面还留着上世纪老式的胡须。他穿着白大褂,头戴一副自动对讲式耳机,上面的麦克风就像树枝上的樱桃般挂在他脖子上。他胸前的口袋里插着几支钢笔,还塞着一只便携式芯片读取器,与他头上的那副耳机相连。
  他朝虫虫扬扬头:“这是你干的?”
  我挺起胸膛,“是的。”
  “简直是一场悲剧。”他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围着手术台绕起了圈子,“我们与外星智能生物的首次会面就断送在充满暴力的死亡手上。”
  我几乎笑出来。虫子们杀害了数以百万计的人类,而他却在为区区一个敌人的死亡伤心落泪?
  他弯下腰,在手术台旁横挪一步,心怀嫌恶地提起虫尸,而后又松开手,把尸体像一块肝脏一样丢在台面上,“是你杀了它?”
  “它是自杀。”
  他冷笑一声,“好一位外星人心理学家。它留下遗嘱了吗?”他伸出手指,像一位当庭讯问证人的律师那样指着尸体,“这具尸体上有很多脚印状的淤伤。”
  “我踩到它身上时,它已经死了。”
  他眯缝起双眼。
  “我们两个从一个炮口似的管子里一同被射出来,我落在它身上。”
  他哼了一声,“这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确没有开玩笑,我们一起落在了一位军官身上。”
  他向我板起脸,而后对麦克风说道:“据报告,死亡原因是,自残致死。”
  “你认为我杀了一名战俘?你问过霍华德·希伯吗?”
  “我会询问一些问题的。”他扶了扶眼镜,而后鄙夷地吸了吸鼻子。忽然,他扬起眉毛,弯下腰在尸体上从头到尾地嗅起来。他把麦克风拉到嘴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尸体散发出一股尿液的味道,明确无误!说明它具有与地球人相似的排泄系统和新陈代谢!一个意想不到的现象!”
  “那是我。”
  “不必担心。你会因为自己的杀戮行为付出代价的。”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是我撒的尿。从丰富海回来的时候,我们把尸体装进了我的舱外活动服。在那之前,我不小心在宇航服里出了点事故。
  “噢。”他抱怨着嘟囔道,把手伸进口袋,按下读取器上的清除键,“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真对它如何排泄感兴趣,我想,当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正在上厕所。”
  他又是一声冷笑,“杀手,别费脑子了。我会对它的任何行为加以分析的。”
  我耸耸肩,“我当时只是有一种感觉,它在拉屎。”
  “那么好吧,让我们看看,怎么样?”他提起尸体的尾端,仔细审视了以番,然后把它扔回手术台上,自鸣得意地傻笑起来,“什么也没有。如果我看见一个屁眼,我自然会认得。”
  我盯着他,“我也是如此。”
  随后,宪兵把我押回了拘留所。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三章

  宪兵靠在我牢房的门框上,而我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坐在床铺的一侧。他和所有步兵一样无聊。我告诉他,我并没有杀死虫虫。
  他耸耸肩,“我只是猜猜,刚才那是由研究神秘生物的动物学家对你进行的一次预审。而且你耍了鬼花招,蒙混过关。我只是猜猜。”
  “你猜,我猜。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机密吗?”
  “你一出现在这里,就没有机密可言了。谁也不能离开这个地方,直到我们打赢这场战争。”
  “这里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如何保守这里的秘密的?”
  他耸耸肩,叹了口气,“地球上因为飞弹撞击引发的尘埃确实对喷气式飞机造成了恶劣影响,但所有商业航班停飞另有真正的原因。其实,地球上大多数飞机技工和航空器的加工工作母机都已转行,用于建造改装型的航天飞机,由它们把人员运往月球。在第一枚飞弹击中地球的六个星期后,第一艘飞船就在这里着陆了。现在这里有一万三千人。”在战争开始之前,人类历史上只有十三个人曾经踏上月球,而现在的人数是这个数字的一千倍。
  “迫在眉睫的种族灭绝逼迫人类不得不加快前进的脚步。”
  他点点头。
  我也向他点点头,“然而,我们仍旧无法将如此庞大的计划完全掩盖起来,所以我们宣称要建造一艘太空船,但将在地球上施工,而且要花上五年时间,这样我们就能公开训练部队了。”
  他耸耸肩,“情报部门那些家伙说,立足于真相的谎言才能达到最佳的欺骗效果。”
  孙子在他的书里写过:“兵者,诡道也。”诡计是一切作战策略的根本。他本该接着阐明,当你方根本没有胜算时就必须使用诡计。我坐在床铺上,把只有正常情况六分之一的月球重力全都压向床垫,思索着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我知道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而且,至少还有另外一万三千人也知道,但这一万三千人已被幽禁在月球上,在这里他们无法泄密。
  这看起来有些过分,似乎没有必要。特别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一条虫子不可能粘一撇胡子就化装成人类刺探军情,也无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在地球四周进行侦察。
  但它们有其他方法可以获得情报。对无线电、电视或是影像传输进行监听,通过高效图象监视系统从遥远的外太空俯视目标。在本世纪,虽然搁置的武器生出了锈迹,但军方已经开发出先进的情报侦察遥感技术。即使是步兵作战单位——我指的是真正的步兵部队,而不是我在新兵营见识过的那种驯兽园——都拥有小型的无人驾驶侦察机,可以像巨大的昆虫一样在战场上空盘旋。
  我们必须假定虫族能探听到人类媒体所知道的一切事情,所以,我知道了有关这个基地和这艘飞船的惊天密谋之后,他们肯定会自始至终把我关着,除非他们把我送上军事法庭然后枪毙。我确实成功带回了一条死虫子,但我毕竟没能带一条活的回来。很明显我是过大于功,更不必说他们认为是我炸掉了虫子的飞船。
  我睡得很不好。

  第二天早晨,宪兵又把我带回那间灯光雪亮的手术室。虫虫仍然躺在手术台上,但圆形剧场式的座椅已经坐满了人,一共十二个。强烈的灯光让我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但看不清面容。
  我把手放在眼睛上挡住光,打量着我的陪审团。
  他们全都是身穿军官制服,来自六个不同的兵种。从肩章看,这些人都是战区一级的高级指挥官。那位自称对屁眼非常了解的先生并不在内,他的等级远在这些人之下。不过其中也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肩章上的军衔也似乎格格不入。他站在那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
  他就是陪审团的主席么?就是由他来宣判将我终生监禁在月球上?
  那位主席从坐席台阶下到手术室的地板上,向眯缝着眼睛的我走过来。与他那些军容整洁的伙伴不同,这个人的军靴一塌糊涂,就好象他是用巧克力棒擦的皮鞋。
  “詹森?他们的招待还让你满意吧?”
  来人正是霍华德·希伯,他同我握握手。现在,他的衣领上戴着上校的橡树叶领章。
  “霍华德?你应该告诉他们事实!我没有把那只虫子踢死!”
  “你是说上次的调查?那都是官僚机构的瞎扯淡!早已结束了。”
  他把双手举到胸前,然后鼓起掌来。其他人都站起身开始鼓掌。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来自四个国家的将军向我表示了祝贺。
  然后他们和一个专家小组全都戴上外科手术用的口罩,穿上白大褂,回到坐席中。另外一些专家开始对虫虫进行解剖,同时还向我提问,这让坐席中的各位老大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声。
  在验尸解剖中间休息的时候,霍华德悄悄溜到我身旁。他把拳头堵在口罩上,不断发出烟鬼常有的那种咳嗽声。
  “我们一直没有时间在一起谈谈。它在飞弹中是什么样子?它们是如何移动身体的?能看出它们每个个体与其他同类不同的特点吗??”
  “它们就像绿色的意大利面条一样蠕动着朝我爬过来。我当时为了逃命只顾拼命逃跑,吓得我连裤子都尿湿了。”
  “我敢打赌,当时肯定极为恐怖!”

  六个小时后,专家组成的智囊团下了定论。这些虫子用头部附近的白色片状突起看东西,但它们没有长着我们称为眼睛的器官。它们看不到可见光,但能看到红外线。它们通过克隆来繁殖,并不是自然出生。它们通过声音进行交流,但或许还能彼此传送某些含义不清的感觉。它们生有特大型的神经节,但脑容量很小,因而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如果在死后不进行冷冻,它们会很快腐烂,变得臭气熏天。而且,专家们都同意我关于厕所的那个推测。
  当我的脑子像虫虫的尸体一样被掏得一干二净之后,他们鱼贯而出。
  霍华德留了下来,“你以前说过,你的家人在印第安纳波利斯丧生?”
  “我的妈妈,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们要组建木卫三远征军,它的编制是一个轻型步兵师,由一万名全世界最优秀、最有经验的士兵组成。现在志愿者的人数已经大大超过了限额,联合国决定只征收那些全家都被外星虫族杀害的人加入。”
  霍华德想说什么?“我是一名战争遗孤,但没有经验。”
  “见鬼!你是唯一见过活虫子的人类!”
  “呃?”
  “我这个情报连将要编入司令部直属营,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敌人的预期动向报告指挥官。我告诉他们说我需要你的专业技能。”
  “可我不是个科学家,我连微积分考试都差点没通过。”
  霍华德挥挥手,“我有办法。你的档案记录上说你擅长射击,我就把你安插进了将级指挥官的私人保安特谴队。”
  我吞下口水,“在所有专业兵种里,这个特谴队在战场上的预期生存寿命是最短的!”
  他耸耸肩,“为了全体的利益去挡住飞来的子弹。不过,你主要还是为我提供帮助。看见那艘飞船了吗,我们头上那艘?你就要登上它了!”
  我头晕目眩。刚刚躲过军事法庭的审判,现在世界上我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又摆在我的面前。
  而后,在一名宪兵下士的护送下,我并没有回到我的牢房,而是来到了单身军官的营房。
  我走进昏暗的房间,差点绊个跟头。麦茨格正躺在床上,他摸索着开了灯,用一只胳膊支起身体,“出了什么事?”
  我扬起头,“所有的事。”

  第二天早晨,麦茨格、霍华德和我离开了月球。月球基地的几架航天飞机在暮色中降落在卡纳维拉尔角。这些飞机并没有同时降落,而是一架跟着一架,这样就没人会知道曾经有过的这次往返于太空的旅行。飞行编队让麦茨格驾驶我们的航天飞机加入其中。就这样,一架一百吨重的滑翔机关掉了所有的着陆灯,在一片暗夜里尖啸着向漆黑的跑道俯冲而下。真过瘾。
  一天之后,我动身去报到。我与虫子的恶战已经成了一个秘密,我还在另一份保密协议上签字作保证,所以,我这个木卫三远征军的士兵只获准在搭乘的军用便车上解决食宿问题。我坐在一辆带活动靠背椅的蓝色空军大巴上走了整整两天。一个勤务兵给我带来些三明治,而我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弥补了一下几个月里缺少的睡眠,还能看看窗外美利坚的田园风光。
  我们穿过灰暗寒冷的俄克拉何马向西北方向驶去,荒凉的公路边是一家家关闭的商店。这里已经没有了值得一提的农业,路边的商店根本无人光顾。
  我懒懒地躺在座椅上,随着汽车驶过国会立法划定的疆界,窗外广袤平坦的土地已经属于科罗拉多地界。记得我上一次从东部乘车返回的时候,只要一驶出平原,马上就能看到落基山脉耸立在地平线上。
  这次,远方的群山再也没有透过昏暗的天光出现在视野中。人类没有多少时间了:飞船不可能很快竣工,我要去投奔的那个师团也不会很快就组建起来。
  在丹佛,我登上一架直升飞机,向弗里朗特山脉深处飞去。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四章

  外星虫族按照自己的意愿改造木卫三。它们一直在为那个星球升温,直至白天温度达到华氏零度——木卫三上那种模糊的微光只能勉强称作白天。它们呼吸的大气中只有百分之二的氧气,而地球大气的氧含量是百分之十六。虫虫的生理组织中残留的气体证实了对木卫三进行的远程光谱分析结果,那里的人造大气就像地球上海拔数英里的高空一样稀薄。
  所以,当联合国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对前往木卫三作战的步兵师进行训练的时候,他们需要一个寒冷而又空气稀薄的地方。这个地方还要拥有一定的基础设施,足够调动部队进出,而且必须能驻扎一万名士兵以及教官和替补人员。
  科罗拉多的黑尔营像印第安城山口一样陈旧,海拔高达两英里,坐落在落基山脉的西麓,向南六英里是古老的银矿城利德维尔。这个基地建于二战时期,目的是训练和驻扎滑雪部队。基地早就被拆得精光,只剩下白雪中的地基了。
  但是,当直升机载着我和另外十二名被选中的远征兵从基地上空飞过时,我们没人能看出这些情况。
  短短几个月之内,人类就在距地球二十五万英里的不毛之地上建起了月球基地,黑尔营这块白雪皑皑的地基当然更容易建起房屋。现在,这里四处延伸的预制结构件、道路,还有穿梭奔忙的队伍和车辆,同月球基地一样使人吃惊。
  耸立在黑尔营四周的群山比基地还要高出半英里,林木线以上的山峰犹如利斧的刃口一样,寸草不生,荒凉贫瘠。
  我到得比较早,先领到各种现代化装备,然后背着一大堆东西来到自己的宿舍。这是一个双人房间,位于驻扎着木卫三远征军司令部直属营的综合营房区里。我正把自己的装备一件件放进储物柜时,我的室友到了。
  他敲敲门框。“你是万德?”他伸出手,“我是阿里·克莱因。”
  他穿着一件便服,但我事先得知,我的室友属于霍华德·希伯的军事情报连。花名册上,阿里·克莱因的职务是战术侦察传输器控制员,让我觉得此人十分神秘。
  阿里的黑发比军队要求的长度长得多,像羊毛一样打着卷,上面还侧扣着一顶犹太人小圆帽。他的浓眉下长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笑容明朗而直爽,战术侦察传输器控制员特有的两块伤疤在他的两个额角上若隐若现。“你好。”
  他穿着花呢格子衬衫,牛仔裤,鸵鸟皮靴子。情报队的家伙,我的室友简直是个犹太牛仔嘛。
  “不要被我的行头骗了,我不是真正的牛仔。我来自北达拉斯。”
  阿里本人就够让我惊奇的了,可他的行李袋更让人大吃一惊:它在扭动。他把袋子放在床铺上打开,然后让到一旁,让我开开眼。
  只见一个黑色丝绒制成的足球,长着六条腿,蠕动着从袋子里爬出来,用它那双同奥利奥圆饼干一样大小的灰色眼睛和我对视着。
  “詹森,同吉伯打个招呼吧。”
  人人都听说过战术侦察传输器,但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同它靠得这么近。
  从理论上讲,战术侦察传输器只是普通无人驾驶侦察机改进之后的一个更复杂些的翻版,我们天天对邻国进行监视,用的就是它的原型机。不过,普通无人侦察机有四英尺长的翼展,价值不过几十万美元,而阿里这位朋友的身价却相当于一个坦克营,所以,连木卫三远征军这样的师级部队也只能配备一台。
  战术侦察传输器即使在展开双翼的情况下也能飞过普通的窗口,而且仍有六英寸的宽余。它的六条腿爬行起来比一头猎豹的速度还快。丝绒质地的外皮可以躲过雷达和红外线搜索,还能像变色龙一样改变颜色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它的超级钛合金身体能够抵挡住小型武器的涉及,防火,防水,还经得起核爆炸的电磁脉冲。
  阿里嘴里发出一阵咯咯声,他那位机器人密友便一跃跳上他的肩头,但还在盯着我。“它是J系列机器人。它是六个型号中的第二个,B型,所以叫Jeeb,吉伯。”
  吉伯扭过头审视房间,它能够用可见光、红外线、紫外线和雷达把四周的一切生成图象。它可以听到从五赫兹到五万赫兹的声音,连老鼠放个屁也能察觉,而且还能收听到所有波段的无线电。
  “它在找自己的铺位吗?”我问道。
  阿里摇摇头,“它的程序要求对窃听传感器进行扫描。它让你有点神经紧张,是吗?”
  “没有。”它当然让我神经紧张,我竟然要和一只像感恩节火鸡一样大的机器蟑螂睡在一间房间里。
  吉伯从阿里肩头跳到窗台上,用五条腿支撑着身体,另一条腿摆弄插销,抬起窗框。只见它背上的外皮裂开,向外伸展变出一双翅膀。吉伯飞出去了。
  阿里开始把那些不会活动的装备取出行李袋,忽然咧嘴一笑,“瑞典兵刚下飞机,有一半是女兵,靓妞多得很!”
  和我讲话的同时,阿里正通过吉伯的眼睛饱餐那些姑娘的秀色。战术侦察传输器可以把全息图象显示在一只手提箱大小的观察器上进行分析,但它输出的信号也通过植入控制员头部的装置直接投射到他的大脑。
  战术侦察传输器只是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机器。它们根据控制员的思想做出反应,对其他输入信号则毫不理会。它们对干扰具有免疫力。即使走出控制员的控制范围,它们也有足够的人工智能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从理论上讲,它们没有自己的个性,可我曾读到过,控制员和战术侦察传输器就像过去K-9警犬和它们的训练员一样亲密。
  阿里笑了起来,“那些瑞典人正在被教官臭骂呢,即便是金发美女也未能幸免。”
  从技术角度讲,木卫三远征军是联合国指挥下的军事行动,但在木卫三远征军里,美国军人占了绝大多数,木卫三远征军的绝大多数装备也是美国提供的,而木卫三远征军的绝大多数教官也是美国人。
  在这种情况下,来自其他国家的那些富有经验的士兵将要接受美国新兵训练营式的教导,让她们很快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阿里正在查看他的腕上电脑,“离开饭还有一个小时。咱们到跑道上去吧,这样你也可以饱饱眼福。”
  等我们赶到时,那些花枝招展的瑞典女兵已经离开跑道,正在环绕基地享受轻松快活的快步跑呢。
  一架大力神运输机从肚子里吐出一群愁容满面的男女士兵。
  “埃及人。”阿里从吉伯那儿得到报告。我把手挡在前额上,眯眼向飘在低空的云团望去。我知道吉伯在那里盘旋,但看不到它,它肯定已经变成了灰色,隐入身边的云层。
  “他们在抱怨这里太冷呢。”当窃听到的信息传回阿里大脑时,吉伯还能把外语、方言、密码和暗号即时翻译出来。
  那些埃及人列队站好,摆出稀稀拉拉的立正姿势。从山顶吹来阵阵寒风,把镶在我们皮大衣帽兜上的一圈羊毛刮得倒竖起来。那些可怜的埃及兵只穿着沙漠作战服,在跑道上瑟瑟发抖,有几个身材瘦小的家伙哆嗦得尤其厉害。
  一个声音在跑道上响起。
  “长官?只有经过委任的现役军官才能被称作‘长官’!我是高级训导士官长奥德,你们就应该这样称呼我!”
  即使这个声音并不是对着我叫嚷,我还是浑身发抖。
  奥德!我从来没想到过,匹兹堡的惨剧让奥德也成了一个战争遗孤,像我一样,他同样符合木卫三远征军的征收条件,但凭他的资历,他不需要像我一样去抓虫子。
  作为师级军士长,他将用那只臭名昭著的铁拳统管我所在的司令部直属营——真是一件乐事。
  我们朝那支队伍悄悄走近。
  奥德青睐的对象是一个年轻女兵,她身穿一件埃及军队的中尉制服。不过,在木卫三远征军里,我们全都舍弃了原有军衔,等待最终任命,她现在只是个步兵罢了。
  她大概有四英尺十英寸高,奥德只有弯下腰才能同她鼻尖对鼻尖。
  奥德终于退了回去,我这才看到她的面孔,一时间几乎没喘上气来。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五章

  她橄榄色的皮肤毫无瑕疵,双眸又大又黑,身材完美。其实制服并不能充分展现女人的体形,但她那身军装看上去却极富魅力。
  阿里和我把双臂抱在胸前,一边傻笑一边看热闹。奥德结束了他的欢迎致辞,命令道:“解散!”
  埃及兵晕头转向地向后转,拾起自己的装备,慢吞吞地朝卡车走去。那几辆卡车将把他们运往军需处。
  我慢慢走到那位小个子中尉身边,她并没有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是把头稍稍垂下了一毫米。“别为奥德烦心。”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从近处看更令人心动。
  “他专挑自己喜欢的士兵找茬儿。我在新兵营的时候也让他这么整过。”
  “你是?”她英语讲得很好,只是带点口音。我真希望能整天看着她翕动双唇的样子。
  “万德,詹森·万德。美军,四等专业军士,或者说以前是四等专业军士,现在我只是木卫三远征军中的普通步兵。”
  她点点头,向我伸出手,“穆莎拉,莎丽亚·穆莎拉,埃军。我原来的军衔是中尉,专业军士先生。”她稍稍扬起下颏。
  “是,长官。”不管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取消了军衔,部队灌输的那套礼仪仍旧是个很难改掉的习惯。
  她的行李袋从肩膀上滑下来,那只帆布包和她本人一样大,我急忙伸手想帮她扶好。她一扭身闪开我,同时尽力调整呼吸,不让自己在海拔两英里的稀薄空气里大张着嘴喘气。
  怎样才能泡上另外一个士兵,尤其当她的军阶比你还高?
  “我是个机关枪射手。”
  “我也是,说不定咱们还能比试一下。”
  这不完全算是订下了约会,但起码今后接触的机会向我微微开启了一条门缝。
  她走到卡车跟前,把行李袋举上去。我在一旁思忖是不是要帮把手,或许可以在她屁股上推一把。她瞪了我一眼,我只好作罢。
  她跳了两次才爬上车。我把目光转向一旁。
  “詹森,谢谢你美国式的欢迎。”她低头向我微笑。我看着卡车摇摇晃晃从面前开走,心怦怦乱跳。
  “漂亮妞。”阿里站在我身边,“但不适合我。”
  “哦?”
  “以色列和阿拉伯人二十年前就已经握手言和了,可如果我把一个埃及姑娘带回家,妈妈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提到妈妈的时候眨了眨眼睛。
  “嗯。”
  达拉斯是最早遭袭的地区之一,而且损失极为严重。木卫三远征军里的每一个士兵都有相似的惨痛经历,于是很快形成一种惯例,你不能直接向别人问起他们的家人,除非那个士兵自己先提起。
  “家里别的亲人也都不在了吗?”
  阿里点点头,“我父亲经销男子服饰用品。我们开了三家商店。北达拉斯的服装业非常发达。现在什么都没了。”
  我知道他没法问我,所以我自己开口说:“我母亲,在印第安纳波利斯。”
  基本情况交换完毕,余下的程序就是改变话题。
  吉伯拍动双翼飞了下来,落在阿里身上,一只翅膀拂动着主人的鬈发。小机器人用四只爪子攀紧阿里的肩膀,另外两只爪子擦拭着头端的天线,自己将这些天线收回体内。吉伯属于J系列,所以它不仅可以侦察目标,还能够成为一名黑客,潜入任何已知的数据库,对照它发现的所有情报,从数据库中查找相应资料。
  阿里指着渐渐远去的卡车,“那个小个子中尉,芒奇金?她父亲是一名埃及空军上校。在开罗的飞弹爆炸中她失去了双亲和六个姊妹。她能用M-60打飞六百米外一张纸牌上黑桃J的眼睛。她是单身,人很正统。她穿窄带式内裤。”
  “阿里,你这只甲虫可真爱管闲事儿。”
  阿里扶了扶自己的犹太小帽,“因为它的爷爷是个犹太人。”
  她乘坐的卡车转过一个弯,消失在一排停着的大力神运输机后面。吉伯也许有点夸张了。据我所知,我已经算是使用M-60的最佳射手了,但六百米外的一张扑克牌我连看都没法看到。不过,我希望它有关窄带内裤的说法没错。

  第二天早晨,除了后勤人员,黑尔营所有人都集合在山脚下一片低洼的岩石凹地中。在凹地中央,战斗工程营搭起一座高台,接上扬声器。作为指挥官的人身安全特谴队成员,我站在司令部直属营最前列,正好在高台脚下。冰冷的岩石上传来丝丝凉气,透过保暖裤把我的屁股冻得发麻;刺骨的寒风同样把我露在外面的鼻子冻得失去知觉。
  内森·科布少将登上高台,他身上那件皮制军大衣同我们的一模一样,只是肩膀上多出两颗星。我们这位指挥官抬手把帽兜向后翻下。幸亏是他,换作我可受不了。
  他满头灰发,像上个世纪的电线杆一样瘦削,戴着一副老式眼镜。他把眼镜往冻得通红的鼻子上推了推,从口袋中拿出一份稿纸。寒风中,那沓纸在他的手指间上下舞动。
  他俯视着台下一万五千张面孔。一万人是师团的正式军人,余下的是替补人员。从这两个数字就能看出训练中可能出现的伤亡比例,我的胃翻腾起来。
  内特·科布(内森·科布的昵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你们觉得冷吗?”我读过这个人的资料,毕竟我随时有可能要挡住向他射来的子弹。他来自缅因州一个普通的小镇,说话也带着那里的口音。
  “不,长官!”一万五千个声音同时高吼着作答。
  “想想那些虫子,或许我们能暖和起来。”
  我们报以更响亮的怒吼。内特·科布用连指手套揩了揩鼻子,向他的士兵们露出微笑。绝大多数将军在上任时都会带来一大沓文件,证明自己不凡的资历和出身,就像血统纯正的狮子狗一样:西点军校毕业,家族历史,大使馆和华盛顿那些私交为他谋得的一份份差事。
  而内特·科布是个呆子。他十八岁入伍,在战场上得到提拔,一路打拼才熬到候补军官学校。几年后,他拿到国际关系学的硕士学位,在陆军指挥参谋学院大出风头,但他放弃了在五角大楼飞黄腾达的任命,而是选择留在基层,同部队打成一片。别人说,他在白宫赴晚宴时连各种叉子的用途都分不清,他却毫不在乎。不过,有一点让科布的职业生涯很幸运,当前入主白宫的女总统对各种餐叉的问题同样毫不在乎,而她是三军统帅。
  他清清喉咙,全体听众马上肃静下来,“我不打算向你们啰嗦没用的废话,也没想用演说来激发你们的斗志,这些东西我们以前已经听够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全人类从未经历过的最重大、最困难的任务。在完成这项任务的过程中,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会牺牲。我所能给予你们的只有我的承诺,如果我能付出自己的生命让你们活着回家,我再所不惜,但如果我必须在拯救你们还是拯救人类家园之间做出选择,我的选择很清楚。我知道,你们中的每个人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停下来。风声渐止,我能听到一万五千人喉咙中的呼吸声。
  “你们听我耍嘴皮子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们开始行动吧。”他转过身走下高台,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我猜大家都以为这将是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或是一份详细的行动提纲,诸如此类的东西。巴顿将军就做过一篇著名的演说,“让对方的杂种为自己的国家去死吧”;而马歇尔将军则展示了他的马歇尔计划。
  阿里朝我靠过来,“他这番话切中要害,不是吗?”
  “等你见过他师里那位军士长再下结论吧。”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时间过得飞快。好消息是我们每天能实实在在地睡上六个小时,有专门人员去干炊事夜勤之类熬夜的差事,而且还能吃上基本上能够食用的饭菜。内特·科布是个步兵出身的将军,我们经常看到他出现在食堂里,同列兵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像普通士兵一样吃光盘里的食物。愿老天降灾给烧焦了熏肉的炊事军士。
  也有坏消息。我们的确从来没在听废话上浪费一分钟时间,取而代之的是不停地翻山越岭或是清理武器。同这里相比,新兵营的日子简直像度假。另外,从早到晚,寒冷始终折磨着我们,就像一件冰衣,始终披在每个人身上。
  耐寒测试接踵而至,这使我再次与芒奇金相逢。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六章

  耐寒测试的一部分内容就是把你的屁股冻掉。黑尔营的严寒每时每刻都会让你冻掉屁股,但除此之外,耐寒测试还有别的目的。
  智囊团已经估计到,在不穿电热军服的情况下,人类会在木卫三上冻死,所以他们发明了灵巧式防寒服。这种防寒服功能很强。内含的芯片能计算出在电池电量不同的情况下你身体需要的热量是多少。它让你能活下来,但不是很舒服。
  或许你会疑惑,电池的消耗为什么会成为问题的重点。首先要记住一点,埃特纳电池系统起初并不完善。如果在过去的几年中你一直住在山洞里不问世事,你会以为埃特纳系统像现在一样,是一套挺管用的行头:通过内建在衣服中的柔性条带和杠杆把身体活动时产生的能量储存在可充电电池里,像内燃机汽车里的交流发电机把引擎产生的动能转化成电能再对电池充电一样。穿着这样一套电热服,你只需要喘气就能保持一定的电量。
  但在我们参加耐寒测试的时候,电池服里用的是常规电池。一名新陈代谢旺盛的步兵也许可以不用更换新电池就在战场条件下坚持一个白天;而另外一名士兵却可能在十二小时内冻成冰棍,因为他的芯片计算出他需要更多的热量来暖身,于是,他的那块电池由于需要提供更多的热量来暖身,于是,他的那块电池由于需要提供更多的热量过早地消耗光了。还有,一支只能在十二个小时内作战的部队是不可能被派往木卫三的。
  进行耐寒测试的时候,要在一万两千英尺高、常年被冷风扫过的山脊上,挖出一排散兵坑,每两名步兵在一个坑里进行测试。风寒指数是平均零下八十华氏度。你要在坑里蹲上整整一天,靠你的军服维持体温,自始至终挣扎在痛苦的边缘上。这种测试没有补考机会,除非负责检测的机械发生故障。如果你能坚持一天,就可以留下来。但如果你对寒冷比较敏感,而且在十二小时内用光电池储存的能量,你就会体温过低,从而被淘汰出木卫三远征军。这种测试既简单又实用,同时是一种该死的折磨。
  每名士兵都佩带着一枚手指芯片,这样教官就能定时对士兵身体的核心温度进行监测。如果一个家伙出现体温过低的情况,那么他虽然被淘汰出局,但还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当卡车把我们拉到山脊上的时候,即将和我蹲在同一个散兵坑里的战友身体一晃,靠到我身上。不过她马上抽回身体,像一个星期之前一样。
  如果说我对芒奇金——阿里就是这样称呼她的——还怀有什么浪漫想法,那些念头也早在一个星期前就烟消云散了。当时我们在靶场参加机枪手测验,师部将根据射击成绩排出的名次决定每个人今后的分配。芒奇金和我并列第一。我们很可能都会被派往司令部直属营(而我已经在那里了),但我们必须再来一次决赛,这样才能决定谁是射手谁是装弹手:射手是老大,机枪应当由射手来背,装弹手则背分量更重的弹药。
  那些失败的竞争对手都站在我们身后。轮到她站在机枪后面了,她紧闭双唇,手指紧张得直抖,眼睛死盯着靶场前方六百米外的靶子。
  “祝你好运!”我说道,她当时正趴在机枪后面调整准星。
  “我才不需要什么运气呢。”
  而我也不需要一个傲慢无礼的埃及公主,或许她只是想掩饰自己的紧张。我本想对这位前中卫穆莎拉来点外交礼仪式的客套,而不是一句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话,我不想在她集中精力时让她分心,可我嘴里竟然蹦出这么一句:“你只需要别人在你屁股上拍一巴掌,芒奇金。”
  有些家伙笑了起来,随后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芒奇金,这是个受欢迎的外号。如果被人起外号的那个家伙对它恨之入骨,这个外号会格外受大家欢迎。
  她一下子满脸通红,皮肤变成了浅棕色,同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目光就像黑尔营的寒气一样逼人。然后,她用下巴抵住枪托,整个射击场静了下来。
  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再不敢取笑身材矮小的人了——这场比赛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芒奇金撂倒了所有靶子,随后又讨来另外一条子弹带,将坦克炮射击时打剩下的几个靶子钻出一个个窟窿——那些靶子在一千米开外。
  我甚至没有机会再射击。
  就这样,一个星期之前那天,她从机枪后站起身,拍拍军装上的尘土,“万德,这同拍一下屁股比起来怎么样?”她朝地上的枪挥挥手,“把它擦干净,万德!”

  “万德!”这个声音突然把我从回忆重拉回现实。运送参加耐寒测试士兵的卡车发出刺耳的长音停了下来,我那位仍旧怒气冲冲的射手又一次摇晃着撞到我身上。
  “我已经讲过了,第一对快点出来。万德和芒奇金!”威尔先生在大叫。这次行动由他领导,这家伙是美国海军海豹突击队的队员。他同奥德年纪相仿,也没有军官衔,是一位高级军士长。他高声怒吼,声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三十秒后,那位被我永远授予“芒奇金”称号的姑娘同我一起站在狂风肆虐的山脊上。卡车消失在视线之外,冷风把寒针一样的雪片刮到我们没有被口罩遮住的皮肤上。
  我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拍了拍裹着厚厚军服的肩膀,指着雪花飞旋的散兵坑,大叫道:“躲躲风吧!”
  她点点头。我们挤进去之后,我发现她战栗得如此厉害,连声音都在打颤:“真主在考验我。”
  “对,太冷了。”
  “我的意思是让我同你待在一起。”
  “彼此彼此。”其实并不是这样。如果你非得把屁股冻掉的话,最好还是有一位小妞在身边做伴,“我说,我那天只是开个玩笑。”
  “你傲慢无礼!”她紧抱着双肩朝石壁扭过头去。
  “发脾气并不能让你暖和起来,还是听听一个科罗拉多人的劝告吧。再说咱们是头一组,最早被放下。咱们要比其他人待的时间更久。运气太糟了。”
  “不,不关运气的事。万德,只有这一件事我要向你道歉。这是我的错。我们的位置离指挥所太近了,教官会把我盯得紧紧的。”
  “哦?”
  “我是木卫三远征军里个子最小的人。他们的图表显示,从体格上讲,我不可能保持足够的身体热量。他们已经要求我退出,自愿退出。”
  “天气并没有那么坏。”实际上,天气坏得吓人。不管有没有电池,我的屁股已经被冻掉了。
  “不是冷不冷的问题,而是我对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应。我从来没有到过寒冷的地方。在埃及,连接近零度的时候都没有。”
  “零度已经够冷了。”
  “我说的是摄氏度,水结冰时的温度。埃及从来没有接近过那种纬度。这里简直难以想象。”
  而且我猜,你不得不始终同我待在一起,所以就更糟了?“所有那些宣传资料我都读过,上面说女性具有更出色的判断力和忍耐力,再加上追求绝对公平的原因,这才将女兵招进这支队伍。可瞧瞧现在吧,我本来有机会同姑娘单独待在一起,像毕业舞会之夜那样,现在却窝在一个散兵坑里吵嘴。”
  她扭过头看了看窝,正赶上我扯下口罩朝手套里擤鼻涕。
  她两眼一翻,又转回头去。
  我摘下手套看着我的腕上电脑。“只剩下二十三小时五十分钟了。作为本队重的严寒天气专家,我有个建议;我们应当抱在一起取暖。我想他们本来就希望我们这样做。”我伸开双臂,“来,到爸爸这儿来。”
  “如果情况允许,我宁愿自己先被冻死。”
  我耸耸肩,“随你便。”
  她一直面朝坑壁坐在那里,我感觉时间就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我的电脑顽固地提醒我那只是三十分钟。我把弹簧夹夹在手指上。体温九十八点六,电池电量下降百分之四。我确实很冷,但我能挺过去,我的备用电量绝对够用。
  “好啦,芒奇金。该检查你的体温了。”
  “滚开!”
  我解开指端传感器连着监测仪的电线,“又不是妇科检查,把手指头伸出来。”
  她嘟囔着发着牢骚,连头也不回,把手伸向我。她那只扣动扳机的手指从右手手套的射击开口中伸了出来。
  我把弹簧夹轻轻夹在上面。她的手就像小孩子的一样纤细,而且在发抖。
  “怎么样?”
  “九十八点五,目前还不错,但在头一个小时里,你电池的电量就下降了百分之九,再过十个小时你就会变成一块冻肉。”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扑到我怀中,抱住我,把脸埋在我胸前。
  过了几分钟,她说道:“别以为我喜欢这样。”
  “彼此彼此,都是迫不得已。”我觉得自己的谎话还算可信。她的味道闻起来妙极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七章

  我们被丢在这里四个小时之后,威尔先生出现在飞旋的雪花中,蹲在我们的散兵坑旁。他光着脸,寒风把他皮大衣帽兜四周的皮毛镶边吹得狂舞起来。他只是教官,并不是木卫三远征军的成员,这说明他运气“不好”,还有活着的家人。这次测试由海豹突击队负责,因为抵御严寒正是他们的差事。不过——的确,虽说我不乐意承认,但这个突击队确实称得上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部队。
  他让我伸出手指,用他自己的一起检查了我们每个人的读数,“万德先生,看起来你的状态非常出色。”
  “呼呀,威尔先生。”海豹突击队或许很优秀,但他们同别的部队一样,净整些没用的废话。他们强调,当我们想说“是”的时候必须改成“呼呀”,这有助于建立团队精神——只有他们才这么想。
  然后他转向芒奇金,“女士,我不想骗你。你的体温有点不妙,看样子你的电池在半夜就会耗尽能量。我虽然不能逼你退出,但我确实不明白你继续测试下去还有什么必要。这与你本人的能力无关,只是人体生理条件的原因。你肯定自己想坚持下去吗?”
  “呼呀!”她的声音已经在发抖,而我们还要再熬二十个小时。
  他在大腿上拍拍手掌,然后站起来。“呼呀,女士。继续吧。”他朝我转过脸,“万德,你要留心看着她点。体温过低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完便消失在迷蒙的风雪中。
  芒奇金挥起双拳向岩石打去。
  “你瞧,我知道,你希望能通过测试。我也一样。很糟糕,但威尔的话有道理。”
  “他在跟我捣鬼,他希望我退出。我才不会退出呢。”
  但事实如何,她自己心里明白。人类的未来正处于生死关头,不管是海豹突击队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会在这个生死关头捣鬼。若是从木卫三远征军里淘汰一名士兵,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保证任务能够完成。人类在我们每一个士兵身上都做了相当大的投入,不可能为了寻开心或是出于偏见而淘汰哪怕一个人。但还是会出现训练事故,有人可能会改变主意,还有人表现不佳,所以才有一支影子部队与我们同时进行同样的训练。如果我们中有一名士兵出了问题,有五千人时刻准备着顶替他的位置。
  “你为什么这么想加入木卫三远征军?”
  “有八个原因。我妈妈,我爸爸,我的六个姊妹。”
  我把她抱在身前,向天空望去。虽然这些日子里阳光昏暗,但我还是知道黄昏马上就要来了。
  威尔又来过两次。这个折磨人的晚上,他始终在散兵坑的阵线上巡回视察。
  每次都能发现,芒奇金的电池电量下降速度要正常情况下快得多。每次她都在浑身发抖,在我眼前瑟缩成更小的一团。每次威尔都问她是否还坚持要继续下去,每次她都用“呼呀”来回答,但声音越来越弱。
  我又一次把弹簧夹夹在她手上。电量表的指针一动不动,电池已经耗尽。我用大拇指按下体温显示按钮。自从上次检查,她的体温又下降了半度。
  我自己还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芒奇金要死了。“芒奇金,四乘以三是多少?”
  她瞪着我,嘴唇颤抖,但说不出一句话——体温过低的第一个症状就是无法回答简单的问题。
  “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指挥所。你已经完了,芒奇金。”
  或许她正处在低温过低的边缘,但透过模糊的意识,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波——不!”
  “我们还得熬六个小时。就算我现在不把你拖回去,下次威尔来的时候,他也会这么做的。”
  我把双手卡在她双臂下面,把她抱了起来。
  “不,你这个杂——!”她吐字含糊——这是体温过低的另一个症状。她伸开胳膊和双腿,用力顶住散兵坑的侧壁,像软木塞一样死死地卡在那里。
  “我不是杂种!我是想救你的命!”
  虽然身体虚弱,但她还是乱打乱踢。我的小腿已经冻得麻木了,被她靴尖踢中的地方一阵剧痛。
  “什么算是救命,万德?现在我除了这条命以外什么也没有了。你想想,如果你失去了某些东西,失去了某个人,你自己会怎么样?”
  我每天都在这样想。直到刚才,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会这样想。
  我不再拼命扯她,开始琢磨起来。如果我同她的情况换过来会怎么样?如果我就要失去在这支部队里的位置,那会是什么样子?肯定有解决办法。
  我把弹簧夹夹在自己手上。我的电池里还有百分之四十的余量,而我的身体还是暖烘烘的,九十八点六度。“转过身去。”
  “什——?”
  我把她像袋面粉似的拎转身,拉开她军服上电池仓的拉链,把那块失效的电池从插座上取了下来。
  我把胳膊扭向背后,取出自己的电池,塞进她的插座中,随后把失效的那块装进我的电池仓里。
  “你干什么——万德?”
  “没什么。靠在我身上,芒奇金。”真奇怪,换过电池之后,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更折磨人的寒意。
  三个小时后,我真正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我在野战军服里哆嗦得如此厉害,简直害怕会把怀里芒奇金的牙齿抖掉。寒风肆虐起来,一面疯狂咆哮,一面把雪片卷入黑暗之中。但她的体温上升了一点点。
  威尔的手电光穿过夜幕向我们照来。
  “呼呀,战士们!谁想来一杯冰啤酒?”
  “去你的,威尔先生!”
  “是,女士!”他眯着眼睛盯着她,“你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了。”
  他把弹簧夹子夹在芒奇金手上,看着自己测量表上的读数,然后晃了晃它,又看了一遍。他转过身,先看了看她,又看看我。
  “芒奇金,三乘以二得多少?”
  她一点都没发抖,盯着他的眼睛答道;“六。”
  他又把夹子夹在我的手指上,“老天,要命。万德,你刚才在忙活什么?你的电池已经变成了块石头,而且你的体温也在下降。测试快要结束了,我估计你差不多可以坚持到最后。芒奇金的电量还剩下不少,她也能坚持下来。你们两个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他忽然停下来,摸了摸自己的羊毛口罩,“万德,请你从散兵坑里出来,到我这儿来一下。”
  他挥了挥戴着手套的手,走到芒奇金听不到我们讲话的地方。
  该死。输了,输了,输了。为什么被抓住的总是我?麦茨格从来没被抓住过。
  威尔转过身面对着我。纷飞的雪片让我看不到我们那个散兵坑。他用盖过狂风的声音对我喊道:“万德,你和芒奇金交换电池了吗?”
  马屈法官说过,如果真相不能让你得到自由,那么就要用谎言为自己开脱。“我否认,先生!”
  “我现在没有让你用那套团队协作之类的废话来回答。你们交换了吗?”
  “我否认,先生。”
  他垂下眼睛,用靴子尖蹭着地上的雪,“如果她在战场上像这样消耗电池的话,她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她必死无疑。如果她履行不了自己的职责,与她同组的人也都会死。更糟糕的是,她将危及整个任务。这次测试不是稀里糊涂就可以混过去的。”
  “这次测试是没用的俗套。等我们有了埃特纳电池——”
  “你怎么知道能有那玩意儿!就算你能用上它,好吧。或许他们会改动这次测试的结果,把她重新分配进木卫三远征军。”
  “要知道,一旦掉队,她就再也赶不上来了。”
  他把眼光转向别处,“谁去谁留并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瞧,我知道你们这些家伙都很团结,我也不是希望同她交换位置,将她取而代之。”
  他趋势希望取而代之。海豹突击队付出毕生的时间艰苦训练,就是为了能够执行像木卫三远征军这样的任务。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战士。像威尔这样的海豹突击队员只是运气不好,还有活着的家人。是那些政客破坏了他们的计划,照顾了我和芒奇金这样的新手,要求只有孤儿才能参战。一句话:造化弄人。
  “威尔先生,我们就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不必交换。不论好坏,芒奇金是我的家人。她希望留下来。”
  他点点头,“好吧。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士兵了,知道在战场上我们不是为了职责、荣誉或是国家而战,我们是在为自己身边的战友而战,这值得敬佩,但战场绝不容许讲究所谓的骑士精神,绝不容许掩盖同伴的弱点。如果芒奇金没有完成任务的能力,她会送命的。”
  “如果我们有更好的电池,她就有能力完成任务。”
  他叹了口气,“现在你还可以为她掩饰,我没办法证明你们换过电池,但你不可能在整个训练期里一直弄虚作假。你现在护着她只是延长她的痛苦,同时危害你的团队。对你做出决定的原因,我表示尊重,但我会在整个训练期特别关照你和芒奇金,明白吗?”
  “呼呀,威尔先生。”
  “不少人在训练中耍弄危险的小花招,但这是我见过的所有噱头里最愚蠢的把戏,竟然会给那个顽固的小矮子一个机会,让她送命!”他停顿了一下,摇摇头,“只有海豹突击队员才会这么做。”
  对威尔来说,这大概是对一个非海豹突击队员所能给予的最高评价了。
  “好吧。既然我对你们这些家伙非常敬重——这不是假话,所以,接下来你要进行额外的体能训练。我们刚才这番富于哲理的小小讨论耽误了一些时间,你现在就要用训练弥补。给我做一百个俯卧撑。”
  如果有谁像我对威尔那样对我耍花招,我会让他做一千个俯卧撑。

  耐寒测试结束后,芒奇金和我一瘸一拐走进食堂。我们面对面坐下,还在浑身哆嗦,都把手指拢在各自那只烫得不能再烫的咖啡杯上。我们甚至没想起来要脱掉皮大衣。
  “谢谢你。”她说。
  我耸耸肩,张开手,“还好,没有冻伤。”
  “我谢你不是因为你替我挨冻。我知道威尔肯定会盘问你,你也肯定为我撒了谎,他们有可能会把你开除的。”
  该死。我没想到这一点。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哪个哥哥能做得更多了。”
  哥哥?我一直希望她能成为我性感火辣的异性伴侣。
  她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把我的手指从杯子上拿下来握在手中。她揉按着它们,帮助我恢复血液循环——像个妹妹一样。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芒奇金和我将彼此相爱,但绝不会成为情人。我们相互之间太亲密了,就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
  我们又训练了两个星期。芒奇金和我越来越亲密,我们是战友和朋友。而后,麦茨格露面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八章

  麦茨格靠在我营房宿舍的门框上,咧开嘴笑着。我丢下正在苦学的一本手册,从床上跳下来。
  没等我开口问,他就说道:“我正在休假。”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身穿便服。“我刚去过丹佛,看了看大泰德和芭妮。他们要我代问你好。”他打量了一下房间,而后落在阿里身上。
  “你是麦茨格,我见过你的照片。”每个人都见过麦茨格的照片,芒奇金也一样。阿里站起来同他握手,趴在阿里肩头的吉伯居然也伸出一只前肢。麦茨格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了捏它,就像拿着一条蠕虫。
  没人能在科布将军那里请到假,谁也不可能在木卫三远征军训练期间外出。但如果你是个战斗英雄,就不仅能为自己谋得一张周末假条,还可以同时带上你的伙伴。麦茨格为我和我的室友搞到了短期休假证。他还在阿斯彭预订了一部汽车和一套带热水浴盆的公寓房间。阿里谢绝了我们的邀请,他声称带着吉伯离岗会很危险,我猜其实他只是想大睡一场。于是,麦茨格就把阿里的休假证转给了芒奇金,二十分钟后我们在女兵营房接她。
  麦茨格和我靠在租来的这辆车的挡泥板上等了很久,我们的屁股几乎快把塑钢磨穿了。最后,芒奇金终于提着旅行包,手臂上搭着外套来到车前。她穿着红色紧身套装,脚下竟是一双高跟鞋。我还是第一次见她穿高跟鞋呢。而且她还解开了发卡,让头发垂下来,衬托着她的脸蛋。我目瞪口呆。没错,为了漂亮,一个姑娘会不惜冻掉屁股,可这是我的芒奇金呀。
  我向她介绍麦茨格。她同阿里一样,在照片上就已经见过他了。他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只是站在那里握手,微笑着看对方。
  最后,我们都开始冻得打哆嗦,芒奇金抖得尤其厉害。
  我拍了一下麦茨格的胳膊,“我们走吧,啊?”
  周末余下的这段时光非常惬意。我独自享受着热水浴盆。让我费解的是,麦茨格和芒奇金一直坐在公寓的客厅里,连续几个小时地说话。我喝了不少啤酒。
  直到星期日晚上华灯初上时分,麦茨格才把我们送回来。

  三天后,我正在军械库清理武器,一个勤务兵把头探进门里,“万德!有你的全息电话。对方正在线等着呢!”
  虽说黑尔营的营地是匆匆拼凑着建起来的,但设施非常先进。日休室里有一张崭新的撞球桌,我在那尔教会了芒奇金打球,告诉她应该如何掌控角度,但此后每天的较量中我都要败在她手下。日休室里还装着两个电报电话公司的全息通信器隔间,另外还有一台大型全息电视机,能收看所有付费频道,这台全息电视配着按摩椅,可以让人惬意地享受看电视的乐趣。一台冷柜里装满免费的软饮料,甚至还有非浓缩的果汁。这些绝对是高消费阶层的待遇,也算是我们最后的享受了。
  即便如此,最新的先进设施也改变不了基本的经济基础。全息电话的收费相当高,大概除了总统之外没人会在线等候回复。肯定不是好消息。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飞快地跑过走廊,两个箭步便穿过日休室,窜到闪烁着指示灯的那个隔间里,关上门。
  里面正是麦茨格,他靠墙站着,身穿太空部队的天蓝色飞行服。我的心一阵狂跳。他的图象稍微有些颤动。
  “嗨。”
  “嗨,出了什么事?”我上下打量着他。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他耸耸肩,“我猜到只要我一打电话,他们就会十万火急地把你找来。每个月我都可以打一千分钟的免费电话,别人捐赠的。”
  一千分钟?相比之下,我那张高消费特权清单上的日休室免费可乐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你没事?”
  “我现在好得不能再好啰,一个小时后我要上天去。你那里怎么样?”
  “冷得要命。”
  “我听别人也是这么讲。这个周末我又订下了阿斯彭那个公寓。我能为你搞到休假证,你想来吗?我们可以放松一下。免费啤酒,还有野马队的比赛直播。”
  “我准到。”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卡纳维拉尔角已经天黑了,他的拦截机在泛光灯的照耀之下耸立在他身后。“对了,如果第三间卧室浪费掉的话,那就太可惜了。你干吗不问问你的那个射手,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看她是不是愿意来?”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见过麦茨格在一次考试前用四分钟学习化学元素周期表,然后闭上眼睛把它倒着背出来。“你记得她的名字。芒奇金不喝酒,而且她认为橄榄球是野蛮的运动,所以你为什么……”
  他咬着嘴唇,烦躁起来。
  “哦,老天!”随着我们慢慢长大,麦茨格和我终于明白姑娘们并不只是些连旋转球都投不出的笨蛋。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一匹冷峻的种马,整天被女孩追逐。我迷恋的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无论哪一个都让我白费心机,可麦茨格却要靠一根棍子才能挡住他的那些追求者。
  我咧开嘴肆意笑起来,“你对芒奇金来电了。”
  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我没有!我只是想——”
  我捅了捅他的肚子,当然,其实只是颤动的图象种投映出他肚子的那团空气,“你陷入了情网,而且还很厉害。你太害羞,连自己问她都不敢!”我嘬起嘴唇,发出响亮的亲吻声。
  “咱们年纪都不小了,詹森,正经一点!”他叹了口气,“她有没有,你知道,说过关于我的什么话?”他扬起眉毛问道。
  “你的意思是,她有没有把你们俩名字的缩写字母刻在课桌上?”
  “别胡闹了,詹森。”
  过去那些年,我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梦想的女人全部投进这位好好先生的怀抱,所以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偶然。
  “她说你是个穿着蓝制服的傲慢自大的傻瓜。”
  他的脸一下子拉得老长,让我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好吧。其实自从上次你离开后,我还没同她说过几句话。”
  “可你能不能请她这个周末出来呢?”
  “或许吧。”
  “詹森!”他哀叫起来。
  “好吧。”
  “还有,这个,你知道,多替我说些好话,成吗?”
  这家伙是个天才,有电影明星一样的脑袋和钱袋。他满胸口都是勋章,一个微笑就可以让女人们钟情于他,他却需要我来替他说些好话,这就跟穿夜礼服的绅士需要癞蛤蟆为他美言一样。
  “没问题。”
  一个技术人员敲了敲麦茨格在佛罗里达那个隔间的透明门,液态氧汽化生成的云雾在黑暗中盘旋。
  “詹森,我要飞了。”
  “保重,多加小心。”

  一个小时后我找到芒奇金,她正坐在女兵营房日休室的一张书桌旁。很多个夜晚,我们都在那里一起学习。我读军事历史书,而她主要是研读那些训练计划,这样就能对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如指掌。
  她指了指屏幕,“我们应该还要进行二十个星期的单兵和小组训练,对吧?”
  我点点头。
  她又指着屏幕,“他们通常是提前六个星期公布任务,但从现在开始出现了四个星期的空挡。”
  我耸耸肩,“也可能他们正在修改计划。”
  “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变化。”
  她向我皱起鼻子,伸了个懒腰,“哎,你给我讲讲你那个火箭兵朋友的事吧,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芒奇金并不比麦茨格更健忘。
  我有意沉默了一会儿。
  “你对麦茨格感兴趣?”
  “我只是认为他的工作很有趣。”
  “我只是认为你想脱掉他的衬衣,像舔冰棒一样舔他的胸口。”
  她的脸变得绯红。
  原来如此,麦茨格和芒奇金都被对方迷住了。我舔了舔嘴唇。今天我已是意外连连,而现在又来了一客三倍分量的热软糖圣代,虽然对他俩来说甜蜜可口,但我真有些消受不了。
  “他今天给我打电话。”我说。
  她朝我转过脸,但又躲躲闪闪地看向别处。
  “他还能搞到这个周末的休假证,还有那套公寓。我想你可能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吧?”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耸耸肩膀,“或许可以。如果能找到机会同麦茨格少校待一阵子,我并不介意。”她闭上眼睛,羞得满脸通红,“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咧开嘴笑了,“芒奇金·麦茨格,这个名字真妙。你已经把它写到芯片读取器的封皮底下了吧?你还应该知道自己新公婆的名字,他们叫泰德和芭妮。”
  她抓起一只椅垫朝我扔过来。

  我们三个谁都没再看到阿斯彭的那套公寓。第二天,山地时间早晨六点零八分,一枚飞弹击中丹佛。我们用这两张休假证去参加了麦茨格父母的追悼仪式。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九章

  “托尼,你搞到那种蜜桃水果馅饼的做法了吗?”
  我正以稍息姿势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弯一伸地活动自己的双膝。科布将军在召开木卫三远征军每日例行的人员碰头会。
  自从虫子们杀害麦茨格的父母和丹佛的其他人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周。马屈法官当时不在城里,而曾短暂收养我的瑞恩一家也碰巧外出,躲过一劫。
  木卫三远征军仍在继续忙碌,每个人都接到了正式任命。芒奇金和我被分到司令部直属营保安特谴队的班组支援武器分队。这就意味着,每一次人员碰头会都必须有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参加,以防一条虫子爬进来行刺将军。
  尽管我像墙纸一样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这里的一切都很有趣。
  科布将军正盯着会议桌对面的后勤主管。
  “长官,那个烹饪食谱已经下发到营里所有炊事班了。”
  “那是我尝过的最棒的水果馅饼。”
  当我还是个老百姓的时候——那好象是一百万年前的事情了——我会认为,如果一个将军在人员碰头会上谈论甜点的配方,他绝对是精神不正常,但拿破仑——这家伙对用兵之道还算略知一二——曾经说过,士气来自于士兵的伙食。
  科布将军把椅子转过来对着我,“你怎么想,詹森?”
  “长官,您是指?”我马上挺直脊背,肾上腺素在全身奔涌。木卫三远征军里有一万名士兵,科布将军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字,而且总是用名而不是用姓来称呼我们。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传闻。
  “你对那种水果馅饼还满意吗?”
  “比菜豆火腿好得多,长官。”
  “孩子,你是怎么知道菜豆火腿的?”
  “将军,我们在新兵训练营里吃的是C级口粮。”
  “我真该死!竟然没想到。不过,咱们俩谁也没有因为吃那些玩意儿而送命,对不对?”
  “是的,长官,还没有。”
  这位木卫三远征军的指挥官点点头,咕哝了一声,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拯救人类的大业上去了。
  霍华德·希伯坐在桌子的最远端,科布将军向他点点头,请他开始报告。
  这间会议室是无烟房间,他只能在嘴里叼上一根棒棒糖。霍华德报告,有百分之二的可能性,虫子会在我们着陆时把我们烧成灰烬。
  霍华德手下那帮间谍的脑瓜全都不正常,从那里面我们能得到什么战略战术呢?他们的作战计划是根据飞弹的残片、虫虫的解剖报告还有我的经历东拼西凑而来的。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答:我们要带上什么,该把什么留在地球上;我们如何在木卫三上行军,如何隐蔽;最重要的是,如何才能获胜。木卫三远在三亿英里之外,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显得更加遥远。
  作为师团的军士长,奥德也列席参加这种会议。他从不多话,但有一点让我很安心,我知道他那绝对可靠、从不犯错的品质是我们这个团队的一部分。
  “太空部队已经为我们选出一位飞船的船长了吗?”科布将军看着太空部队的联络官,那是位中校。
  她一脸紧张,“他们训练出了几个人。在进行了一些政治上的考虑之后,现在人员名单缩减成了三选一。”
  “最好在下个星期前能变成一选一。”
  我们并非计划要在几个月内登上太空船。公众得到的信息是,我们将在几年之内出发。但愿那些虫子也这样认为。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钟才能完成训练。
  但芒奇金已经注意到下星期的训练计划出现了中断;科布将军也要求在下星期前就能为飞船配上一位驾驶员而那艘飞船正在月球轨道上建造,没人知道它的存在。我的肾上腺素又奔涌起来。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章

  两天后,我们所有人被集合到礼堂中,每个门口都站着一名宪兵,荷枪实弹——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
  科布将军走上讲台,军服崭新,目光警醒,“你们已经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完成六个星期的训练。而在登上太空船之前,还有更多的时间。”
  从理论上讲,还有好几年时间,而且我们确实需要所有这些时间。
  他向宪兵点点头,“我下面要说的事情必须保密,仅限于这里知道。不得向外打电话,不得写信,不得透露半个字。”
  大家挪动了一下双脚。
  “飞船已经准备就绪。”
  本来就保持静默的礼堂现在更是鸦雀无声。从官方角度讲,木卫三远征军的士兵不能比公众知道得更多,也就是说,他们得知的消息也应该是离登船出发还有五年时间。从非官方角度讲,大多数人都认为时间将会提前,大概在一两年之后。
  “飞船正在环绕月球的轨道上等候我们。我们将在下星期出发前往月球,进入飞船。飞抵木卫三需要六百天,我们将利用这段时间完成全部训练内容。”
  礼堂中会回荡着一万五千人紧张的呼吸声。科布将军着实让他的部队大吃一惊,即使他穿上小丑靴、戴上红鼻头,也不会比现在更让人惊奇。
  他向礼堂后面望去,点了点头。一名宪兵转身打开了双开门。
  “我们的飞船,叫做联合国太空飞船希望号。希望号有一英里长,它将我们运送到三亿英里之外。然后,如果情况允许的话,再带我们回来。我将让它的船长来告诉你们更多的事情。你们大多数人都认识他,至少听说过他。”
  将要指挥人类历史上最大一艘星舰的指挥官顺着礼堂的中心通道走向讲台,士兵们纷纷踮起脚尖向他看去。他虽然身穿华丽的蓝色太空部队制服,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些,而且很疲倦,就好象刚刚在两个星期前失去了所有亲人一样。
  麦茨格。他来到讲台,科布将军走下去,由他接着讲话。
  麦茨格讲的话很多我都没有听到。我只是站在下面看着他,两耳嗡嗡直响。我想他在告诉大家主要的细节,他们将如何把我们这一万人像成捆的木材一样装进拦截机的货舱,然后运往月球。

  大会结束后,麦茨格、芒奇金和我坐在军官俱乐部里,一面喝啤酒一面聊天。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两天前还没有最后决定呢。”
  麦茨格转动着他的啤酒杯,“心理分析组的人需要对我进行检查,看看在失去家人后我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
  “那你怎么样?”
  我想看到隐藏在他眼神后面的真实想法。我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麦茨格想方设法弄到了周末的准假证去追一个姑娘,他在那段时间里本来可以出勤执行任务,去拦截那枚让父母和其他一百万人失去生命的飞弹。其实人们不会把这次的事情归罪于他本人,也不会归罪于当时在太空中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他们的拦截机过于破旧,速度也太慢,不可能阻止每一枚给但,但他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就像一个拇指印,永远无法抹去。
  这种负罪感和深深的悔恨可以让大多数人从此一蹶不振,但麦茨格不是大多数人。他能够把那些感情挡在一道防火墙外,不让它们影响自己大脑中精明机敏的部分——而他正要用这部分大脑去实施精准的复仇。
  他现在的声音正发自那道防火墙的后面,“我能应付。”
  “为什么要选你呢?希望号是一艘航天母舰,而你驾驶的却是高速快艇。”
  他耸耸肩,“要说经验,谁都没经验。再说还有政治上的原因。”
  的确。飞行员太多了,但他们中出名的英雄不多,而且没有一个是战争孤儿。直到两个星期前,才出现了合格的人选。
  战争从来没有道理可讲。可现在,失去家人却被视为幸运,这个概念让人太难接受了。
  我摇摇头,“就算你们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也只训练了一半。”
  他耸耸肩,“这艘太空船也只是勉强能飞,但那些虫子认为我们会在木星运行到距离地球最近的位置时才出发前往木卫三,这以为着出发时间应该在两年以后,现在出击可以打它们个冷不防,虽然我们要飞更远一些。”他的脸色暗淡下来,“另外,地球走向终结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快得多。随着气温下降,大多数港口将在一年内永久封冻。堪萨斯的气候已经变得同阿拉斯加一样了。从现在开始的三年内,即使赤道地区就连小麦也无法生长。我们只能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出发,否则就只能待在家里等死了。”

  两天后,在一片夜色里,一架架大力神运输机熄灭了所有灯光在黑尔营着陆,它们将把我们这一万人送往卡纳维拉尔角。
  五千人的替补部队将留在黑尔营,他们还要同时冒充另外五千人,对那些外星虫族掩盖我们已经出发的真相。他们把充气式的假造车辆安放在我们停车的地方,用一排排无线电和全息通信发射器发送出大量声音和密码通信,以次造成我们仍然驻扎在那里的假象。他们将像我们平时一样去利德维尔理发,但次数要多出一倍,让敌人无法察觉到当地的明间商业业务量有所下降。而且,由于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家人,没有人会询问我们的去向,所以这个欺骗敌人的诡计实施起来要容易一些。
  在二战中,盟军进攻欧洲大陆之前也曾使用过类似的计谋。巴顿将军在英国“指挥”着一支冒牌部队,而轴心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认为那是盟军主力。
  那些留下的人来到跑道边,为我们送行。
  司令部直属营列队站在封冻的停机坪上,我们全都戴着夜视镜。我看到了威尔,那个老海豹突击队员,他在队伍前面大步走过,检查每个人的装备。他逮住了一名士兵有一只口袋的纽扣没扣上,我听到那家伙答道:“是,军士长。”
  听起来很古怪。我们过去的军士长一直是奥德。
  我扫视那些将要留下的人,他们在跑道边列队送行。奥德也站在其中,双臂抱在胸前,他已受命执行伪装诱敌任务。我的胃在翻腾。我马上就要飞行三亿英里去打一场孤注一掷的战争。而从现在开始,我只能在没有奥德的情况下前去拼杀了。
  威尔现在是我们的新军士长,他命令队伍向右转,然后我们走上大力神运输机的后舱舷板,在夜视镜中,只能看到四周是一片昏暗的绿光。我偷偷瞟了一眼威尔,他在最近几天里苍老了好几岁。只有失去家人的痛苦才能让人如此憔悴,他之所以能加入我们,只会是因为这个。
  发动机响起阵阵哀鸣,风中满是煤油燃烧后发出的呛人气味。我的靴子踏上后舱的铝制舷板,这时,我回头望去,又在下面的人群中看到了奥德。
  忽然,他把身体挺得笔直,朝我们这个方向行了一个军礼。
  我感觉他是在向我敬礼。当然,这不可能,因为我只是个士兵,只是数千人中的一员,但我还是向他回礼,喉咙哽咽起来。

  从卡纳维拉尔角到希望号这段旅程,我记不得多少了。为了减缓我们的新陈代谢,他们让我们服用了镇静剂。每个人都穿上了纸尿裤,被塞进一只只棺材似的单人圆筒里。这些圆筒像成捆出售的木材一样堆叠在拦截机的机舱和货舱里,每架拦截机要装上一百人。这意味着将有一百架次的拦截机飞往月球。如果把我们安排得像民航经济舱中的旅客那么舒服,他们需要一千架次。
  我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旅行,但三天之后醒来时,我还是很不舒服。麻醉药的后期反应和失重让我头晕目眩,离家二十五万英里的感觉让我很不习惯,而且我需要换尿布——像我这么早醒来的人不多。
  我的旅行圆筒位于飞机前舱。我砰的一声打开筒盖,蠕动着身体从里面爬出来。在空中向前飘移一段之后,我的两根手指搭住了驾驶员的座椅靠背。就这样,我用手指稳定住身体,从驾驶员的肩头向前方窗外看去。
  希望号带着君临一切的气势悬在月球苍白弯曲的地平线上,漆黑的太空衬着它灰色的躯体。现在看起来,它比我记忆中那座飘在轨道上的金属骨架大得多。虽然它的飞行速度比人类历史上的任何载人航天器都快,但船身并不是流线型。它活像一听一英里长的罐装啤酒,它的前端安装着一副张开的阳伞。
  我们正向希望号飘去,而我们的驾驶员却把双臂举过头戴着头盔的脑袋,伸了个懒腰。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一章

  “自动驾驶吗?”我问道。
  她点点头,“再有几分钟就该手动控制了。”
  我指了指前方的希望号,“那把伞是做什么用的?”
  “太阳帆。太阳辐射的光子会不断冲击那面帆,这样可以提高飞船速度。不过,主要的动力还是来自希望号上的常规引擎。”
  “如果飞船飞得像光子一样快,那会是什么样子?”
  “光子以光速运行。就算希望号一路加速,等它飞过冥王星的时候也跑不了那么快!”她嘲笑般地哼了一声。
  好吧,请多多原谅,我这个傻头傻脑的大兵哪里懂什么物理学。
  这时才想起来,我可不愿意再来一回像上次那样的舱外行了,那次月球之旅险些让我送命。
  “我们怎么登上希望号呢?”
  她指了指排列在那艘巨舰身体中部的一圈凹下的缺口,“从对接口登船。有二十个。其实它们真正的用途是连接那些空投舱。到达目的地之后,你们将乘坐空投舱,从轨道上降落到木卫三表面。”
  每个对接口后面都漂浮着一个灰褐色的楔形物体,有一条纤长的系带将它的一端与飞船相连。同希望号的庞大身躯相比,这些空投舱显得非常渺小,而且它们的颜色几乎同船身完全一样,所以,我实际上只能看到它们在母舰巨无霸式的船壳上投下的一条条暗影。
  “空投舱已经从船身上脱离出来,靠与母舰相连的脐带管悬挂在船外,这样才能把你们这些家伙送到船上。”
  我眯缝着眼看那些空投舱,忽然想起自己在商业电影中看到的画面,“那是洛克希德·马丁的‘冒险之星’呀。航空航天局早在2000年就取消了这种太空飞机的研制方案。”
  她朝我瞟了一眼,“2001年。你比我想的要聪明一些。这些空投舱就是拆掉发动机的‘冒险之星’机身。里面的部队运输舱是用波音七六七机身改装而成的,改装号的运兵舱塞在老式太空飞机原来安放油箱的地方。”
  我目瞪口呆,“我们要乘坐这些老古董飞越太空?”
  “机身已经进行了加强处理,不过,它们其实只是提高了功效的滑翔机。”
  我吞下口水,真希望自己没有读过那么多军事史资料,“历史上每次使用滑翔机进行的大型进攻行动都以惨败告终。”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驾驶员在前面领飞。”
  “那么谁才是……”
  “我。”
  我把身体向前挪挪,想看看这位比麦茨格还牛气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头盔上的面罩遮住了她的面孔,只能看见她军服名牌上写着“哈特”。
  我离哈特很近,能够听到她头盔中响起的微弱的呼吸声。她向后竖竖大拇指,“回到后面舱筒里去,系好安全带。现在轮到我飞了。”
  哈特是上尉,所以我只能执行命令,但我没有关闭舱筒的盖子,而是从里面向外张望。一架接着一架,我们这些一百英尺长的航天运输机驶近太空船,伸出登机管道,顶住希望号对接口的隔离舱口。这情景活象一群蚊子正围着一头犀牛纷纷叮咬。
  靠近些后,那些悬浮在真空里的空投舱看上去颇像一只只巨型蝙蝠。这些蝙蝠姿态幽雅,样式新奇,同它们相比,我们这些用航天飞机改制的老爷飞机都变成了小矮人。
  上次麦茨格带着我们在月球上着陆时,他操纵登月舱的技术令人惊叹。现在哈特的表现同样不俗,在她的控制下,我们的飞机向希望号的隔离舱口轻盈地滑去,动作如飘落的雪花一样平稳流畅。

  希望号的长度有一英里,直径三百码,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多少自由活动的空间。飞船内装载着大量燃料和军火,我们要腾出相当部分的多人舱房用以存放补给。飞往木星需要将近两年,这些补给起码要让我们能支持到抵达目的地。希望号的各层甲板形成了一个个同心圆,所以最底层甲板的地板就是飞船的外壳。飞船内部正中是一条管状核心,里面装满燃料、机械和补给,围绕着这个中心是一圈一圈的居住舱。当希望号围绕中心轴的自转达到一定速度时,便产生与木卫三相等的离心力。这艘飞船在纵向上也依次分成一层一层,就像分层的蛋糕。
  登船的步兵师住在后层舱房,太空部队的机组人员住在前舱。司令部直属营的铺位在师团舱房的前端,与太空部队的营区相接。每层甲板又分出了男女营区,除了晚饭后的一个小时之外,异性之间不得接触。
  阿里和我的舱房距离芒奇金有两百码远。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上船后的第一顿饭,然后阿里回去重新调试吉伯,让它能够适应减小的重力。我陪着芒奇金回女兵营区去看看她的舱房。我们不得不在狭窄的走廊里侧身而行,大家很快为这种姿势取了名字——“希望号碎步”,因为装有食物和军需品的货盘在每一条走廊里都堆到了低低的天花板下面。六百天之后,等到这些超量运载的给养消耗完,走廊里肯定会腾出好大的空间,如果我们愿意,在这里打曲棍球都行。
  芒奇金的舱室同我们的一模一样:样式简单的床铺,壁柜,还有两张小小的,带有嵌入式屏幕的折叠书桌。她朝未经粉刷的舱壁挥挥手,“我希望能刷成浅黄色。”
  我耸耸肩,“除了粉刷之外,不知道在我们出发前他们有没有别的东西还没有完成。”
  另外一个壁柜上挂着天蓝色的军服,“你的室友是做什么的?”
  “直属营的女兵数目是单数,结果我就同一个太空部队的飞行员凑在了一起,她还是个军官呢。”
  “嗨。”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还很熟悉。
  我转过身,看到舱房门口站着一名太空部队的上尉,个头并不比芒奇金高多少。她柔亮的棕发并不很长,衬托着圆圆的脸庞,双颊如同蜜桃一般红润。她不像芒奇金那么纤细,但在我看来,她那身飞行服下面的身段相当可人。
  让我怦然心动的是她的双眸。棕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
  她伸过手来,“你是万德?”
  “是的,长官。”
  “波。”
  “长官?”
  “别总是长官长官的,后面的路还长着呢。叫我波。这是我全名的简化读音,我叫普丽西拉·奥莉维亚·哈特。”她一面咧开嘴笑着,一面伸出食指点着自己两边的脸蛋,“我从小就长得胖乎乎的。我哥哥说我就像小熊维尼·波。他过去总是为我读小熊维尼的故事,我非常喜欢那本书。”她眨了眨眼睛,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在这艘飞船上,每当人们谈起自己的家人,笑容总会消失。
  她既娇小可爱又脆弱敏感,让我油然而声爱怜。这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名字,哈特。她就是那个趾高气扬的航天飞机驾驶员,娇小可爱,脆弱敏感,但又粗鲁无礼。我的爱怜变成了永久不变的爱意。
  高音喇叭鸣叫起来,我吓了一跳。
  芒奇金说:“时间到了。明天早晨见,詹森。”
  波·哈特微笑着,“明天晚上你来给我读书吧。”
  重力好象变得更小了,我越过舱房隔板跑回男兵营区。

  第二天早晨,走廊上传来一阵阵稀里哗啦的金属碰撞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我打开舱门,发现太空部队的士兵们正把油漆罐和老式刷子放在每一间舱房的门前。他们说喷漆会使空调系统的负荷过重,所以才打发我们刷漆,但我觉得,部队只是不想让我们闲着。
  旅程的头一周里,我们一直在刷漆、打磨、涂抹、焊接。没等把希望号像上帝的接力棒一样交到我们手里,月球上那些工人早已精疲力竭了,他们没做完的事现在统统成了我们的任务。
  说说芒奇金那个浅黄色舱放的梦想吧。部队果然只给我们发了一种油漆,联合国太空飞船希望号很快就变成了联合国太空飞船灰老鼠号。
  当我们忙着挥动刷子的时候,麦茨格和他的机组成员在小心地引导着飞船前进。他们必须选择一条路线,当飞船在这条路线上行驶的时候,地球或是月球总能挡在希望号和木卫三之间。这样就能把我们一直隐藏起来,直到飞出地球几百万英里之外。太空是个广大无比的空间,所以希望号无遮无掩地在太空中冒出来时,任何一个虫子的观察哨也不会注意这么一颗一英里大小的行星。
  同我们的计划相比,历史上早有更加大胆鲁莽的先例。二战中,杜立特尔轰炸东京的时候就是搭乘一艘没有掩护的航空母舰穿越太平洋。而同太阳系相比,太平洋小多了。
  谁也不知道,要把这个体积相当于几十个航空母舰的庞然大物涂满油漆,我们的刷子要画上多少道。在涂油漆的日子里,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那就是如何才能找到借口,在社交时间去顺便拜访一下芒奇金的船舱,而且最好波·哈特能在那里。
  除社交时间之外,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飞船的图书馆里,阅读每一个军事科学条目下的电子书籍。有一天午夜,我坐在桌边读书,阿里面朝墙壁躺在床铺上,他呻吟道:“拜占庭是不是继承了罗马人的工兵组织?难道你当真关心这种问题不成?”
  吉伯从来不睡觉,所以它早就爬上我的椅背,越过我的肩头看着我正在读的书。吉伯看到的东西,阿里也能看到,就在他的脑子里。
  “我不知道。”
  “你千方百计想进候补军官学校?”
  他说这话之前,我还从没想到这一点,“人总要有个大学文凭吧。”
  阿里用枕头捂住自己的耳朵,“你需要做个脑叶切除术。睡吧。”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二章

  除了睡觉之外,我们每天的日程还包括体能训练,这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的身体协调性已经调整到了能适应木卫三重力的水平,但我们的体力和健康水平仍旧应该始终保持正常的地球标准。我们将训练地强壮无比,拥有人类士兵从未有过的强健体魄。
  我们还定期去听讲座,由希伯手下的那些特工对战场进行预期性分析。
  出发后的第六十三天,我们坐在前舱食堂里——这个地方还兼作讲堂,听一位尼泊尔天体气象学家做报告。
  这位科学家将激光指示器指向屏幕上的草图,“那里的大气就像地球上珠穆朗玛峰顶一样稀薄,而且更冷——氧气含量只有百分之二,与它相比,地球上是百分之十六。”
  这意味着我们将没有空中支援。喷气式飞机、螺旋桨飞机,还有直升机,它们都需要氧气来使油料燃烧。使用埃特纳电池的吉伯将是我们唯一的飞行工具。
  由于上述原因,坦克和卡车也无法使用。为数不多的几辆全功能越野车刚刚从月球操作功能改装过来,它们也是由电池驱动,将被布置在第一只空投舱中投放下去。木卫三最终还是要由步兵去征服。
  一名女兵举手发问:“虫子有空中力量吗?”
  霍华德·希伯站在房间的一侧答道:“我们的估计是没有。通过研究那枚坠毁的飞弹,我们得出了这个最重要的结论。从解剖学角度看,这些虫子与头足类动物和水母很相似,它们没有骨骼。在地球上,只有脊椎动物和节肢动物才具有飞行能力。如果一个动物想要飞行,它必须具备一定的刚性。我们的飞行器所模仿的动物全都拥有坚硬的身体组件。”他耸耸肩,“那些虫子领会不到飞行的实质。”
  “但它们领会到了星际旅行的实质。”
  霍华德说:“在真空中运动与空气动力学无关。我们的太空飞行技术是在大气飞行技术的基础上发展建立的,因此我们就认为其他智能生命也肯定同我们一样。这只是人类一种自负的想象。”
  那位天体气象学家插话道:“如果它们有那么聪明,它们会让木卫三的大气层更稳定一些。像地球的月亮一样,木卫三也总是保持固定的一面朝向木星。它的恒星周期——围绕木星旋转一周的时间——需要整整七天。它的日照时间长达八十四个小时。在夜晚的这段时间内,大气层冷却而产生收缩,这样就生成了大风暴。”
  我们确实听说过这件事。我们要在玻璃纤维制成的临时营房种熬过狂风肆虐的夜晚,帐篷没有任何用处。战斗工兵用一种环氧树脂胶把临时营房粘接在一起,这种胶在刚喷出来时还是液体,但瞬间便可凝固,即使在华氏零度的环境中也是如此。
  军队就是军队,军需供应部门的某个家伙在飞船上额外多装了一千货盘的环氧胶,代替了一千货盘的干鲜水果。希望号上的任何一个家伙都会为了几个草莓大开杀戒,可我们手中这些没用的环氧胶却多得能把塔拉哈西城(佛罗里达首府)的建筑物全粘在一起。后勤部门总能把一切搞糟——早在南北战争中,李将军图谋进攻北方的时候就下了同样的结论。
  如果士兵的伙食出了什么差错,科布将军肯定会大动肝火。为了提高饭菜质量,他甚至让通信部门临时拼凑了一个厨师对厨师的无线电通信网。

  这天晚上,波饭后值班,芒奇金来参观我们的舱室。她砰的一声跳到我的下铺上,举起双脚,在头顶阿里的床垫底下跳起了踢踏舞,而阿里正在上面用胳膊支着身子看书。她不得不用尽全力伸直双脚才能够着上面的床垫,但我没敢拿她开玩笑,不然她肯定会伤心的。
  “我能搞到冻干桃子。我有个朋友弄到了整整一箱。她说她用甜言蜜语巴结到后舱一个营里的炊事中士。不过我心想,她肯定用‘特殊手段’换来了那箱桃子。”
  芒奇金对性事总是津津乐道,只在我们两人之间是个例外。
  阿里把头探出床沿。
  “为我做这种事,你能挣到一罐泡在糖浆里的新鲜蜜桃,那是我为我自己的生日省下来的。”
  “你?就为了单单一罐桃子?”她皱起鼻子。
  “我并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现在咱们只是谈谈价钱。”
  芒奇金猜测的那种事完全是假设。在希望号上,所有风流韵事都为军纪所不容,即使像在芒奇金和阿里这些列兵之间也不允许。
  “但我知道你的心属于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军官,麦茨格船长。”阿里长叹一声,垂下头,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
  吉伯正像蝙蝠似的倒挂在床栏杆上,它虽然不叹气,但也卖力地模仿着主人的样子。
  麦茨格偶尔也同我们一起吃饭。他和芒奇金分别坐在一张两英尺宽的餐桌对面,心驰神往地注视着对方,可惜隔在他们中间的那条禁止交往的军纪就像小行星带一样宽阔无边。
  旁观这件事本来应该觉得很可笑,但当我看着波·哈特的时候,也能感到同样的痛楚。
  除了吃饭、睡觉、用海面擦澡、读书以及推测敌人的情况之外,接下来的五百天里,我们一直在擦拭武器,把它们拆开,再重新擦干净,直到大家担心我们会把枪支擦成毫无用处的金属碎片。
  我们还在训练舱里做健美操;像一只星际转轮上的仓鼠一样,绕着飞船最外层的走廊跑圈;搬箱子;在芯片读取器上打字,希望以后某一天会有什么人能读到;进行小组演练和大队演习;在虚拟靶场和实弹靶场练习射击。
  我们始终希望能忘记,我们在为什么事情做准备。
  我为了遗忘未来也做出了种种努力,就因为这个缘故,我差点第三次走上军事法庭。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三章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希望号所有人每出勤十天就能得到一天假期,只有科布将军例外,他把所谓的工余时间全都花在巡视飞船上,想方设法让自己部队的日子过得再好一些。
  你可能会很奇怪,与一万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封在一盒涂着灰漆的罐头里,一天的休假有什么值得一提。
  但这个难得的休息日就像圣代冰激凌上的樱桃一样令所有人神往。首先,你可以换下军装,登船时,每个人都获准带一身便服。其次,如果愿意,你可以一觉睡到中午。再次,你能好好玩一玩。士兵们组成了一支支乐队,手中的乐器从风笛到俄式三弦琴无所不有。还有一些人去全息电影院。有间教室装备着杀手级的影音设备,每天有一半的时间可以专供大家消遣娱乐。就连炊事班的厨师们也会为我们准备免费的爆米花,影院式的爆米花。
  我总是电影院。倒不是为了看电影,虽然飞船上有你能想到的所有影片。我求芒奇金暗中透露消息,告诉我那位世界上最优秀的空投舱驾驶员什么时候休息,然后我便像收旧货的商贩一样用甜点和加班来同别人换班,让我和波的休息日凑在同一甜。波最爱看电影,至少我每次都能在电影院里找到她。
  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发现,波和芒奇金也在对波的工作日程动手脚,为的是让波能同我的休息日排在同一天。女人们认为男人都是白痴,她们是对的。
  波来自西怀俄明,她那身便装是花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牛仔裤显得紧了些,不过也可以说紧得恰倒好处,这就看你的欣赏角度是什么了。
  禁止男女私情的军规并不能禁止一个人对异性的欣赏,它也管不了一名女军官身上的味道有多么好闻。那天,波的牛仔裤显得非常非常合身,合身到了有伤风化的程度,而且,她闻起来有一股丁香的味道。
  “我看过这部片子,不想再看了。”她指了指舱壁上贴着的海报。
  可我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想看这部电影,“我也是。”
  她低下头,把嘴凑在爆米花的纸袋上,用湿润的舌尖沾出一粒玉米仁,“飞船轴心的那些货舱里重力很小。我想去看看,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
  “要我陪你去吗?”
  “来吧。”她挥挥手,我跟在她的牛仔裤后面向电梯走去。
  存放军火的货舱里总有人,因为太空部队的军械管理员要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数百万镑的精确制导弹药。开战之后,飞行在围绕木卫三轨道上的希望号会用这些宝贝为我们提供空中支援。存在车辆的货舱也总是有人,技工们要在那里维护全功能越野车。
  飞船内部的最深处存放着返回舱。它们被收藏起来,现在无人问津,只有当我们打赢这场战斗之后,它们才会派上用场。我们将乘坐这些返回舱离开木卫三,登上希望号。有传闻说,这些返回舱只能容纳五千人,这意味着我们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会在木卫三上阵亡。琢磨这种数字让人不舒服,相比之下,我还是更愿意琢磨波的牛仔裤。
  粮食储备区里灯光昏暗,空无一人。
  希望号核心部位的旋转速度比外圈的居住舱慢得多。随着离心力的减小,重力也大大下降。我从电梯里出来,刚要走进这座由货盘组成的迷宫,迈出的第一步便让自己从甲板弹到了空中。我看了看一张标签上的货名,原来这里存放的是代替了新鲜水果的环氧树脂胶,数量达到了天文数字。
  在我前面,波轻轻一跃就用手触到十二英尺高的天花板。她咯咯的笑声在空中回荡。落地的时候她失去平衡,身体旋转过来面对着我,我一把搂住她的腰。
  明智的做法是放下她,让她离开。战时的男女私情是一项可以把你推上军事法庭的罪行,而自从第一枚火箭推进器在卡纳维拉尔角点火,我们就已经进入了战时状态。
  我们两人的嘴唇距离只有八英寸,她呼出的热气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她闭上眼睛,于是,我便把明智的做法丢到了九宵云外。
  之后的三十分钟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时光,我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但突然间,一个声音打断了一切。
  “詹森?你在干什么?”这句问话在我的脊梁骨上爆出一串电击般的震颤。不用睁眼我就能听出科布将军的声音,尽管这里本该一个人也没有,但最优秀的司令官总是爱检查部队最容易忽视的东西。
  我怎么回答?练习人工呼吸?波的嘴巴并没有放在有利于我呼吸的位置上。
  我睁开眼睛,只见科布将军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惊愕地大张着嘴巴。我本想挺身立正,挡住将军的视线让他看不到波,却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个跟头;我本想举手敬礼,却把手缠进了波的胸罩里。
  科布将军把脸转向一旁,“不必回答了。我虽说上了年纪,但也记得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波和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而后将军转身面对我们。我知道他也认识波,毕竟她还是一名军官。作为一号空投舱驾驶员,将军和司令部直属营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她手中,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在擦拭牛仔裤,妄想掩盖难以抵赖的罪证。
  我说道:“长官——”
  科布将军抬起一只手,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并不是第一对。”他摇摇头,“把一万个孩子塞进钢管里生活将近两年,还要假装他们不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性爱不会要我们的命,可为了隐瞒事实而浪费时间却是致命的。”
  他转身走开了,“继续吧。”
  第二天军规就做了修改:我们可以在社交时间关上自己的舱门,而长官不会过问。接着传言四起——据说长官们连结婚都不过问了。
  命令传达下来,有一扇门马上便关了起来——那是船长卧室的舱门。这以后,我除了在麦茨格参加的碰头会担任警卫或是同芒奇金一起训练之外,再没有见过他们两人的影子。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四章

  在抵达目的地倒计时的第六十天,我们参加了一堂关于虫子生物学的讲座。作为射击手和装弹手,芒奇金和我坐在一起听课。
  我们的讲师是周博士,她有上尉军衔,却是个“隐动家”。所谓“隐动家”,就是隐秘动物学家的简称。“伪头足类动物的身体构造并不比阿米巴变形虫复杂多少,你们在中学生物课的显微镜下面已经见过变形虫了。从孤立的个体来看,我们发现它们的身体缺乏可以形成独立思考器官的神经结构。从社会学角度讲,整个虫族社会可能更像一个单一生物体。”
  上中学的时候,在一次去落基山脉上的科学考察课中,我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单一生物体。那是一株白杨,它身形巨大,枝干四展,看上去像一千颗单独生长的树。当虫子们把它摧毁的时候,它已经有好几百岁了。
  霍华德·希伯插话道:“我们估计,外星虫子具有一种集群性的智能,在它的统一引导下,敌方各个士兵之间能够完美地配合,具有绝佳的协调性。”
  有人提问:“那种智能能让它们怎么样?”
  霍华德耸耸肩,“像优秀的士兵一样作战呗。等我们交锋时就会知道了。”
  我心中一凛。木卫三上的那所学校再过六十天就要开学了,而我们很多人只能在那尔学到如何送命。前一天,不知是谁在飞船的网络上公布了一篇五角大楼在我们出发之前做出的研究报告。它针对即将来临的这场战役,对木卫三远征军里各个专业军种的战场生存可能性做了一个排名分析。这种泄密行为让指挥层暴跳如雷,而这个研究报告很快被大家命名为“数字”,为每个人所熟知。
  报告预计,希望号里留在太空轨道上的机组人员能够活得最长久,其次是像波这样的空投舱驾驶员。飞行员们毕竟可以与战斗保持一定距离。
  在这两项下面,其他专业兵种的预计寿命便大大地缩短了。最短命的莫过于将军的人身安全保安特谴队了。不仅战区首席指挥官的屁股上画着个看不见的靶心,那些受命保护他的士兵也要随时飞身上前挡住射向长官的子弹。根据地球上计算机的预测,一旦战斗打响,芒奇金和我只有十一秒种的存活时间。
  不过她看上去好象并不在意。近两年时间里,我一直能观察到芒奇金放在我们那挺机枪上的双手。当她快乐时,它们瑟瑟发抖;当她严肃冷静、要射出致命的枪弹时,它们稳如磐石。今天早上,她那双手颤抖得厉害。
  她俯身过来小声耳语道:“詹森,麦茨格昨晚向我求婚了。”
  这句话就像用一条死鲑鱼很揍了我一下。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竟然不是麦茨格!我知道他很忙,但这件事让我们之间那道鸿沟一下子凸显出来。芒奇金已经取代了我,现在麦茨格的世界是在围绕她转动,就像木卫三围绕木星转动一样。“太棒了。”
  “我们想请你当伴郎。”
  我受冷落的感觉稍稍减轻了些,向她微微一笑,“等我们回家之后吗?”
  “下个星期。”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直勾勾地看着讲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几乎没听进一个字。我一直在思考,思考,而后,是更多的思考。

  自从禁止男女交往的政策取消之后,阿里泡上了一位爆破专家,一个来自特拉维夫的漂亮女孩。她被阿里的西部口音搞得神魂颠倒,其实她甚至分辨不出佩科斯河西岸的牛仔和LBJ高速路路北的服装店商贩有什么区别,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侦察器控制员。当阿里在我们的舱房同女友约会时,他的伙伴吉伯便被流放到走廊上。然而,这家伙的大脑终归还是同一只电子蟑螂连在一起,每当他和那姑娘寻欢作乐时,总让我产生一种三人同居的感觉。
  现在,阿里和我轮流享受在社交时间与女友关门约会的权利。那天晚上轮到我使用舱房,等我进去的时候,波的飞行服已经搭在我的椅背上。她躺在我的铺位上,把毯子从下到上一直拉到盖住自己的鼻头。
  “等不及了么?”我问道。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快来吧。”
  我把椅子拖到床边,跨坐到上面,然后把下巴支在椅背上。她的飞行服就在我鼻子底下,我能闻到她的身体留在衣料种的甜香。“我这几天一直在想。”
  “我也是。快爬进来,我证明给你看。”
  “不。我说‘想’,意思是思考。我在想我们俩的事情。”
  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解开自己制服裤子上鼓鼓囊囊的口袋纽扣。飞船后舱有一家商店,那里的珠宝首饰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可店员对我说,形式并不重要,只有心中的感情才是无价之宝。我在口袋里摸索着,我的手指触到了那只天鹅绒的小盒子。
  她伸出手按住我,“别。”
  “别什么?你还不知道——”
  她拼命摇着头,眼睛闪着泪光,“我们不能。我不能。”
  人类的心脏通常是由生理组织、软骨和血管维系在胸腔里的,但我那颗心就像颗加农炮弹一样一下子坠到了肠子里,“什么?”
  她坐起身,仍旧用毯子裹着身体,只露出下巴。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么是怎么回事?”
  她转开脸,对着舱壁低声说:“你看到‘数字’了?”
  “我会让那份报告变成废纸。”
  “你会做出英勇而又愚蠢的事情,让自己送命!”
  我们静静地坐着,我听着她的呼吸声。
  她转向我,圆睁着双眼,“我已经成了孤儿。我不想在十一秒后又变成一个寡妇。”她用双手紧紧攥住毯子,呼吸越来越急促。而后,她的手颤抖起来,呜咽着,深深的心痛让她看上去格外温柔。
  我扳住她裸露的肩头,让她面朝着我。我紧紧搂住她,她在我怀里颤抖、哭泣。
  一小时后,高音喇叭鸣叫起来,她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这件事,但在余下的这些天里,当倒计时的时钟向零飞奔时,我们疯狂地做爱,就好象每一刻都如同一生那么宝贵。

  麦茨格和芒奇金的婚礼与众不同,不只因为他们是有史以来第一对在月球之外永结连理的新人。
  希望号上唯一的窗户是导航观察罩,那是一个突出在船首的圆罩,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直径有四十英尺。一座平台从舱内一直伸到圆罩众,样子就像宽宽的跳水板。在那上面,我们的天文领航员要用一台式样古老、手工操作的照准仪观测太空,利用星辰为飞船导航,甚至要在希望号上的计算机出现故障时在观察罩里驾驶飞船。而那些计算机经常出问题,几个小时就会有一次但希望号已经像球道里的保龄球一样循着木星轨道接近目的地,从那以后,这只导航罩再也没用过。
  虽然麦茨格是飞船的船长,但也不能自己主持自己的平民式婚礼。再说,麦茨格的机组只有五百人,但木卫三远征军是一万人。所以,每个人都明白,真正统管全局的还是船上师团的指挥官。
  科布将军站在跳水板的顶端,他穿上了全套正式军服,永远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捧着一本平民式婚礼的礼典。从下面看去,他正置身于一片寂静无声,如黑色天鹅绒一般向四外伸展开去的太空众。随着希望号围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窗外点点闪烁的繁星也在缓缓转动。
  麦茨格站在将军身边,全身上下从肩带到佩刀,每一处都收拾得整洁光鲜,一副军人新郎的打扮。
  我们调换了角色。
  现在波是伴娘,阿里是伴郎,而我将作为新娘的家人把她交给新郎,我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兄长。
  不过,第一个走上婚礼通道的是庄严前行的吉伯,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六条腿的婚戒礼官。
  波站在芒奇金和我身边,正等着履行自己的职责。吉伯摇摇晃晃地在前面领路,他的雷达波吸收外罩在星光下闪动着柔光,两条腿捧着一只丝绒软垫。
  波把手里的花束凑近鼻子,而后转身吻了一下我的面颊,“将来有一天,我也要白色的玫瑰。你真棒。”
  我顿感骄傲无比。
  我曾在好几个星期里同别人做实物交易,为的是能同波的休息日程凑在一起,这使我对希望号上的黑市交易了如指掌。希望号上有一个农作物实验室,我们在拿下木卫三之后要设法种植粮食,实现自给自足。这次为了好友们的婚礼,我用了一个月的薪水,再加上一枚再也用不着的顶级钻戒,从农研室的一个技术人员那里偷偷换来了外太空上最稀有的商品——鲜花。
  芒奇金手中的花束微微颤抖,同时我能感到她挽住我的胳膊也在打颤。她穿着白色军服,头上罩着面纱,身后加了一条拖地的后摆。尽管军装不太像正式的婚纱礼服,但芒奇金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新娘。
  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段短短的话。我想对她说,当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准备永远厮守在一起时,这一刻是多么美好。
  我弯腰俯向她的耳边,想要低声告诉她。
  “别说出来,詹森。”她忍住哽咽地说道,“不然我会失去它的。”
  应该这样。泪水已经让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们的位置在希望号的中轴线上,这里微小的重力让新娘和我当真是轻轻飘下了中央通道。芒奇金身后拖地的后摆飞扬起来,像一朵轻云在空中滑过。
  婚礼结束的时候,阿里拿出一只电灯泡,裹在餐巾里放在地板上,然后要麦茨格去踩。看见自己的电器同类遭到如此残忍的谋杀,吉伯吓得连连后退。芒奇金教会了波用真假嗓变音唱出一支舌头乱颤的阿拉伯歌,欣赏之后我发觉只有女人才有这种本领。
  我们本来没想公开张扬这件事,但当婚礼一行人从导航罩里走出来时,麦茨格手下那班兴高采烈的机组人员用一场喧闹的招待会迎接着我们。
  在这里,更多的军规都见鬼去了。
  那个农作物实验室还非法制造出另一种产品:用土豆酿的伏特加。它让我的脚趾缩成一团,让波比平时更加疯狂。
  我几乎已经厌倦了一天天的等待,终于,在太空飞行的第六百零二天,希望号抵达了木星轨道。
  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太蠢了。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五章

  “我们中很多人都会在这里丧命。”木卫三远征军的作战行动官低头盯着脚下拳击台大小的全息影象,那是木卫三上的阿尔法着陆区。我们这一万名士兵正在召开空投前的战情分析会。大家围坐在巨大的训练舱里,从临时搭起的看台上俯视那副图象。他说的这句话我们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所有人还是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讲的每一个字。
  这副图象是一架深层空间无人侦察机在一天前发回的,它是吉伯的一个沉默无言、肌肉发达的表兄。希望号在几个星期前就发射了这架速度更快的深层无人侦察机。
  木卫三一如围绕地球的月亮一样荒凉贫瘠,表面的岩石和冰面布满陨石坑。关于它的内核,天文学家曾有过争议,有人说是熔化的岩浆,有人说是冰冷的石头,还有人说是液态水。不管是什么,反正它的表面像墓碑一样死气沉沉。
  阿尔法着陆区位于一个陨石坑的坑底。部队并不关心天文学家为它取了什么名字,它就是一个着陆区。希伯的地理学家曾给我们做过报告:在一颗流星的撞击下,那颗星球的地质构造发生回弹现象,从而在陨石坑中心造出一座三千英尺的高山。早在无限久远的年代,从流星撞击而成的大洞里喷涌出岩浆,冷却之后就变成这个陨石坑平坦的坑底。
  由此而产生的地形构成一个非常理想的防守位置:一片高地耸立在圆形平原中部,而平原直径有六十英里,表面像台球桌一样平滑,对于射击和观察都相当有利。另外,这片平原还为波引导的那些空投舱提供了光滑平整的跑道,长达数英里。这太有必要了,因为空投舱将以二百英里的时速滑翔,而且没有制动装置。
  作战行动官将激光指示器的红光指向一个地点,它位于距离山地几英里的平原上。“空投舱将在这里飞越陨石坑边缘,然后着陆,滑行到这里停止。”他把红色光柱滑到山体,“部队将在这里集合,之后向前推进,占领这片高地。在那里,我们将建立作战行动基地。”
  小菜一碟,看来不费吹灰之力,估计那些虫子都是聋子、哑巴加瞎子。听众席上传来一阵皮靴擦地的骚动,看来大家都有些不安的怀疑。
  他抬起目光,“深层空间无人侦察机在着陆区并没有发现虫子活动的迹象。而这架侦察机从该地区上空飞过时,也没有被雷达或其他活动图象生成介质扫描到。我们已经准备好在着陆区打一场恶战,但看来可能性不大。”
  芒奇金靠过来小声说道:“如果我们知道那里是木卫三上最平坦的地点,而且靠近位置最好的防御阵地,那么,虫子们肯定也知道。”
  我向大厅对面的波看了一眼。飞行员们在环形座位上坐成一排,他们的座次是按照空投舱的着陆顺序排定的。波将驾驶一号空投舱,机上是科布将军和司令部直属营的所有人员,但现在她却坐在第二位。首先着陆的将是军械空投舱,里面除了步兵之外还装着所有全功能越野车和重型武器,之所以把它排在第一位是为了给工兵留出额外的时间,好把军械车辆开出空投舱,然后在现场组装起来。
  波噘着嘴,双臂抱在胸前坐在那里,我朝她微笑了一下。现在她只能飞第二个位置,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水平比自己低的飞行员成为在月球之外的星球上第一个着陆的人类。这让她火冒三丈。

  战情分析会之后,我们在希望号走廊上列队。每人身上都背着基本携带量的子弹、手榴弹、口粮、水,还有衣服。若是在地球上,带上这么多装备,即使是以负重闻名的夏尔巴人也无法挪动半步。
  比起新兵训练营里的那些老古董,我现在的装备已经先进了许多,二者之间的差距就像把我同印第安山口隔开的那三亿英里。
  我现在的M-20使用起来同M-16很相似。这种新型步枪的结构经过缩小比例重新造型,重量减轻了很多,不过枪支本身减少的重量都被M-20超大弹夹里额外增加的子弹数量弥补了回来。子弹内装的火药少些,因此后坐力和出膛初速都与地球上一模一样,但一百发子弹加起来还是像砖头一样重。
  我们已经有了埃特纳电热军服,当我在黑尔营帮芒奇金混过耐寒测试时,它还不像现在这么完善。大多数人都认为军服上的硬壳只是防弹装甲。其实,正是由于军服具有刚性,穿用的人在活动各个关节时才能更有效地触动衣服内部的条带和杠杆,而这些条带和杠杆将对人体的动能进行转化,输入电池。我们穿上军服后显得苯手苯脚,像中世纪的骑士,但事实上,埃特纳军服的重量只有世纪之交时橄榄球运动员那身装束的三分之一,而那种老行头既不能制热也不能制冷,更不要说防弹了。
  我们的样子不像步兵,而像球场上的中卫,因为这层铠甲的氧化铁和硫化汞途层同老式消防车一样,红通通的。霍华德的那些特工认为这种颜色会使我们发出的红外线和可见光信号弥散开来,让那些虫子很难发现。但愿如此。
  我的头盔也不再是新兵戴的那种凯芙拉尔合成纤维制成的圆锅子。和埃特纳电热服一样,它的重量比老式橄榄球头盔还轻,但盔体上有一环一环的脊状突起,内建下拉式被动夜视镜和多网络无线电,还有支持平视显示装置和激光制导指示器的电子设备。通过战地侦察单片镜,士兵可以看到平视显示装置和激光制导指示器中显示的图象。战地侦察单片镜是个可伸缩的小玩意儿,正好扣在一只眼睛上,让征兵宣传电影里的步兵看上去像个独眼海盗。
  但在这套超人一般的装备下面,我仍然是血肉之躯,懂得什么叫做恐惧。

  麦茨格和科布将军在队列前走过,检查大家的装备,祝我们好运。麦茨格停在我和芒奇金面前,他跨过我们的机枪,站在他妻子近前,“你的脸谱真漂亮。”
  芒奇金的面孔上涂着一道道灰黑色的漆条纹,那是我们的伪装脸谱。从理论上讲,隔热的灰漆和不隔热的黑漆能够生成冷条纹和热条纹,这样,在只能看到红外线的虫子眼里,我们的脸部轮廓会变得支离破碎,让它无从分辨。从她的两个鼻孔中各伸出一根弯曲的小管子,像透明的意大利面条,一直通向她的氧气发生器。
  “咱们的蜜月真刺激。”她张开双唇露齿而笑,强作欢颜。
  他弯下腰拥抱她时,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中,那是她婚礼花束上的一枝白玫瑰,“我爱你。”
  “我也爱你。”
  然后他继续顺着队列走下去,她的手伸向他,就在那里一直举着,直到他消失在士兵的人海中。一片玫瑰花瓣飘落在甲板上。
  波已经坐在我们那只空投舱的控制台前,所以我们不必说再见。
  科布将军步履蹒跚地经过我们面前,走到隔离舱口。同麾下那些远比他年轻许多的士兵一样,他也背负着相同脊背携带量的装备。芒奇金和我跟在他身后,走进隔离舱,在他左侧坐下。
  我蹲下身,弯腰避开隔离舱口的上沿,踏出自己生活了六百天的家。空投舱中标准的木卫三冷风扑面吹来,华氏零度。我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冻得浑身发抖,直到军服中的电池开始工作。
  船舱两侧各排列着一排长椅,芒奇金和我笨手笨脚地挪到自己的位置上。没等系上安全带,我忽然意识到好象缺少了某样东西。我轻轻拍动身上各处的装备:武装带、手榴弹、急救包、挖壕工具、隔热水壶和饭盒。我伸手摸了摸夜视镜,它正上翻在我的头盔上。所有东西都在原位,一样不少。
  最后,我终于明白,是因为这里没有振动。将近两年,我一直生活在希望号上那不停颤抖的躯体里,而现在这船舱里一片寂静,让我感到自己像个二十一岁的、重新降生的婴儿。
  我身边的芒奇金坐在科布将军近旁,她能够听到将军在指挥网络系统中的回话。
  我的腕上电脑显示过了三个小时。她靠过来小声说道:“三号空投舱有两个女兵绊倒在隔离舱里,手肘和髋关节脱臼。有一个还碰坏了隔离舱的密封装置。”
  我长出一口气,或许声音太大了些。我会充满自豪地同身边的任何一个女兵并肩作战,现在我同芒奇金的组合就是一流的证明,但如果我们的社会将以集体的智慧决定派某个人去进行破坏和杀戮,男性仍旧是最佳选择。
  而后又出现了一次耽搁。这次是十六号空投舱的一个男兵。他的癫痫病突然发作,把一只隔离舱密封装置踢得出现了松动,这让麦茨格的机组人员又花了三个小时进行抢修。看来,优秀的男性也不过如此。
  我真希望希伯有关虫子们没有空中力量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如果他错了,下面那些家伙会利用我们的耽搁紧急出动大量拦截机。他对自己的结论并不敢肯定,可这些空投舱仍旧没有装备任何电子对抗系统。
  与此同时,随着希望号在轨道上缓缓旋转,通过隔离舱管道与之相连的空投舱也在波动起伏,让大批士兵头晕恶心,大吐特吐。
  前舱驾驶席上,波用一百年前那种剧院演出的腔调在内部通信器里为大家唱起了一支小夜曲。
  阿里坐在通道对面,同我们脸对着脸,吉伯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阿里翻了一下眼皮,“呕吐出来的东西我还能忍受,但千万别让她再唱了。”
  最后,隔离舱吱吱嘎嘎地关上舱门,同时,舱内的灯光黯淡下来,而后变成红光,这是为了让我们增加夜视适应能力。
  波终于止住歌喉,她对我们说,她感谢各位旅客乘坐今天的航班,并对各位的职业深表敬意。而后她告诉我们,请一定记住,当大家着陆时,请别忘了带上旅途中保留下来的最完好的物品。
  我们马上就要坐在一只老掉牙的铝制蛋壳里从一百英里的高处被投放下去,然后在驾驶员的控制之下以两百英里的时速撞到地面上。不过她说的一点没错。
  现在,内部通信器发出噼啪声:“开始空投,按照我读出的编号顺序开始空投……空投!”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六章

  我们坠向下面一百英里外的木卫三。空投舱的加速度把我压得侧身靠在芒奇金的肩膀上。刚开始,我们像在乘坐一座飞速下降的电梯,而后,随着大气层与我身后舱壳的摩擦,高热把我的背包烤得火烫。
  尽管系着安全带,第一次巨震还是几乎把我抛到天花板上。刚才在真空中,舱内的气压将舱壳顶得几乎要爆裂开来,舱体发出了吱吱嘎嘎的怪叫。现在情况倒转过来,木卫三的人造大气层正用力挤压着我们的空投舱。
  扬声器里传来波漫不经心的声音,“舱体表面温度八百五十。烧蚀程度极小。”
  只要三百五十度就可以烤饼干了。
  剧烈的震动把大家连续不断地抛到舱壁上,四百个人互相之间也在不停地乱撞。
  芒奇金气喘吁吁,像一只发情的吉娃娃小狗,“他们在地球轨道上做过空投舱的投放试验,对不对?”
  “没错。”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测试过它们。要知道,这些破烂在近乎零度的真空环境下被长途运载了三亿英里,时间长达两年。
  “表面温度一千。”
  波的报告声停止了。现在只能听到木卫三的大气层摩擦着我们舱壳时发出的阵阵嘶吼。波和她的副驾驶正在倾尽全力控制着颠簸摇晃的空投舱,舱内松动的部件也在互相碰撞,叮当乱响。
  芒奇金死盯着我,眼睛瞪得老大。在迷彩油漆的衬托下,她的眼白看上去像煮熟的鸡蛋。
  我的心也在狂跳,“没事。芒奇,我们没事。”
  仿佛置身地狱。如果这时她再拿出那串念珠,我肯定会抢过来自己祈祷。
  运兵舱内唯一的窗户是一扇半英尺厚的舷窗,安装在我对面舱壁的紧急舱口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闪耀着一团团烈焰,这是覆盖在空投舱迎风面上的陶瓷衬层在摩擦下燃烧。他们会这样说,烧蚀现在似乎已经出现了。
  我向坐在对面一排的威尔望去,这个老海豹突击队员已经顶替了奥德,他现在是师里的军士长。威尔本应该大吼着安抚大家才对,但他却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闭上眼睛,身体随着震动左右摇摆。他是在攒足精神,等到该发挥作用的时候才出手。经验能帮他熬过现在的难关,那么缺乏经验会让我们这些新手送命吗?
  一次次震动把我们的脑袋狠狠撞在舱壁上。
  谁也不知道,这些空投舱能够经受住什么样的振动和高温。当空投舱头端的温度超过一千度之后,波已经不再对我们做现场解说报告了,估计现在是一千三百度。至于振动,舱体被压得吱嘎作响,摇晃得无比剧烈,我觉得自己能看到它正不停地屈伸。我向舱体壁板的接缝处看去,那些缝隙好象正变得越来越宽。我们大概只能再活几秒种了。
  那只军械空投舱在我们前方向下疾冲,而我们后面,头顶上方,按照六英里的间隔,十八艘空投舱携带着数千名士兵尾随而下。
  我紧闭双眼,默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下重击般的震颤像要将我党脊椎骨压缩到一起,然后再把它们震得四分五裂。
  我数到了八十次,明白自己还活着。
  轰隆!
  颠簸感换了一种方式,现在晃动的幅度更大,但平稳了许多。
  静电噪音中,波的声音响了起来,“电子对抗吊舱刚刚进行过重新调整。我们现在的舱体表面温度是九百,正在下降。飞行速度接近一千节。从现在开始将进入缓速飘行阶段。”
  我看了看芒奇金,点点头,“我早说过,没事。”
  “得了吧。”她拿出念珠。
  现在这种平稳飞行不知将把我们引向何处,我感觉好象在雷暴区跳伞。
  五分钟后又响起波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已经进入抵达木卫三的最后一段航程。当地时间是凌晨零点三十分,地表温度凉爽宜人,零下十度。”
  没人发笑。
  再次讲话时,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高度二十五英里,距离着陆区两百英里。预计抵达时间为七分钟。现在看来,木卫三同无人侦察机发回的全息图象没有太大区别。我们这里要忙上一会儿了,所以要暂时同大家告别。同计划相比,现在我们有一丁点儿麻烦,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波是个善于轻描淡写的家伙,在这之前我只听她说过一次“一丁点儿”。那是在我们做爱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浑身瘫软像一只搁浅的水母,被汗水湿透的刘海紧贴在前额上,“詹森,我真有一丁点儿精疲力尽了。”所以,现在听到这个词让我毛骨悚然。
  按计划,我们将以二百英里的时速着陆。人群里传来阵阵低语。
  “两分五十秒!”
  我低头整理自己的武装带,摸了摸子弹袋中的弹夹。检查过步枪的保险之后,我又扫视了一番我们的机枪,它被妥帖地固定在地板上。就在我和芒奇金脚边。我转向芒奇金,两人重新为对方进行了一次例行检查。其他各队搭档也在执行同样的程序,舱室中回荡起一阵阵装备轻轻磕碰的铿锵声。
  “一分钟。”
  嘭!
  这次的声音要轻一些,是我们放下了着陆用的起落橇,那些工兵说过,陨石坑底由熔岩凝成的岩石非常坚硬,使用轮胎着陆过于危险,所以我们这些空投舱上安装的起落橇将是最先接触木卫三的人造物体。
  我们作战服的躯干部位配有装甲,可以抵挡榴霰弹和小型武器的枪弹,还能抵御流焰、辐射和生化毒剂。我们能够在无氧的大气中没有时间限制地呼吸,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生存,在黑暗中视物,夜视系统具备主动和被动两种模式。我们每人配有一支突击步枪,连发射速达每分钟八百发,由于这里的重力较轻,我们每人都携带有两千发子弹。我们还拥有十二颗手榴弹,携带着大量的血浆袋、阿托品注射器和凝血裹伤巾,比一家诊所配备的数量还要多。我们的指挥官通过无线电组成指挥网络,能够通过全球定位系统精确获悉每个士兵的位置——今天早些时候,希望号在太空轨道上布置的卫星网络已经构建出一套木卫三全球定位系统。我们装备着激光制导指示器,可以指引希望号从轨道上将大量杀伤性武器投向目标,这些武器从一吨重的灵巧炸弹到能钻地的掩体破坏弹应有尽有,而且投弹的精确误差只有一码。
  我们已经准备好面对任何情况。
  但真正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却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七章

  “二十秒。”
  事先的估计是,当我们的起落橇碰到陨石坑底时,空投舱的时速大概是二百英里。地面会像玻璃一样平滑,在机身停稳之前我们要滑行四英里。
  如果着陆区的情况出现麻烦,我们在着陆过程中就可能遭到敌人的火力阻击,而且在着陆后战斗会更加激烈。
  轰!
  这可能是第一架起落橇触到了地面,也可能是虫子企图将我们开膛破肚的一发炮弹。
  轰——轰——轰!应该是起落橇的声音。
  现在很平稳。
  但接下来,一阵着陆的巨震把芒奇金狠狠甩到我身上,我感到她快把我的肋骨撞断了。在我们四周,各种装备纷纷被震脱束缚,朝对面的舱壁飞去。
  威尔就坐在我对面,他刚才仍旧身体放松,准备迎接即将上演的序幕。一支松脱的步枪向他激射而去。那支枪直直地刺进他的太阳穴,像一根插在橄榄上的牙签。
  他的经验没能救他的命。
  威尔身边那家伙尖叫起来:“老天!哦,老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捧住死人的脑袋。
  我们的空投舱停下了。灯光全部熄灭。刚开始我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知觉,而后有人叫骂起来。
  黑暗中,不知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流淌。有人在呕吐。
  砰!砰!砰!
  机舱顶部隆起处的分裂螺栓纷纷爆裂,机身像一只豆荚似的沿着中缝裂成两半,随后,裂开的机身倒向两侧,木卫三橘红色的天空出现在我们头顶。
  我翻下自己的夜视镜,我们的空投舱基本是正面朝上躺在灰色的尘土中。
  “快行动!大家快从这个棺材里出去!”
  我一边扫视周围的环境,一般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拍向胸前的安全带松脱板。然后我转过身去帮助芒奇金,但她已经松开安全带,弯腰向前,解开了固定在地板钩上的机枪。
  在我们旁边,大家纷纷跳出舱板,踏上木卫三的地面,装备叮当作响。
  叮当作响。与月球不同,这里有大气,可以传递声音,但除此之外,这里仍然像月球一样寒冷,一样令人生畏。
  芒奇和我在微弱的重力下轻快地大步前进,踢起一团团尘土,这些尘土能一直埋到我们的脚踝。围绕着我们的空投舱,步枪射手已经建起一个防御圈。我们飞身扑倒在地,与两边的战友保持着五十米的距离。
  响着步枪砰砰的射击声,这是士兵们在清膛确认武器。各班班长高声下达命令,调整着防御圈中人员的位置。
  我们身后传来雷鸣般的巨响,盖过了所有声音,而后三号空投舱咆哮着从我们上方飞过,它的起落橇距离我们的头盔只有五十英尺。
  它飞过一段有橄榄球场那么长的距离之后,一头撞上一座山峰,舱体在撞击之下变成了一个被踩扁的啤酒罐。没有火光。当然不会有,这里的空气中只有百分之二的氧气。
  三号空投舱残破不堪的舱壳摇晃了一下,随后顺着山体翻着跟头滚落下来,一直滚到距离我们防御圈只有五十码的地方才停下来。
  山?
  我起身跪在地上向四外扫视一圈。根本不像预想的那样,着陆区四周并没有平原,我们现在位于陨石坑正中的山脚下,我们那只空投舱的前端被埋在碎石堆里。在我们身后几英里的地方才是那片平坦的坑底平原。木星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一半轮廓,悬挂在地平线上,巨大的身形洒发出迷蒙的红光。
  我们不仅飞过了目的地好几英里,而且撞在了山上。可是,这个地区比洛杉矶还大,而这座山是这片空地上唯一的障碍物。
  波是怎么搞的?
  波!
  木卫三上的乱石挡住了视线,我看不到空投舱的驾驶席。
  在我们的左右,一艘艘空投舱尖啸着飞来,落地后一面滑行一面摆动。最后,它们的机头全都撞在山体低矮的石壁上,皱缩成一团,而这座山本来应该是我们的庇护所才队。我们着陆时肯定同他们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砰砰的爆裂声,在山脚下回荡,分裂螺栓炸开幸存下来的运输舱。像我们刚才那样,士兵们拥出舱体,然后同我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共同的防御圈。
  我隔着腾起的灰尘和手忙脚乱的救护兵向我们的空投舱望去,现在它像个开裂扭曲的果壳。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摸了摸机枪的子弹带,确保另外一只弹盒已经打开,可以随时装弹,然后对芒奇金说道:“我要回空投舱去。”
  “没人说过你可以回去。”
  “波还在那儿。”
  “这是开小差。”
  “它离这儿只有五十码!”我爬起身,褪下背包,冒着敌人的炮火低头猛跑,但我突然反应过来,根本没有敌人的炮火。木卫三同它过去一样,仍然是一片死寂,空无一物。
  我接近山体时,救护兵已经爬上三号空投舱的残骸。一柄电锯发出哀鸣,他们正在割开驾驶舱。
  “带上那玩意儿到这儿来!”我一面高叫一面挥手。
  我们这只空投舱的驾驶席后部已经被撞得皱缩在一起,那里无路可进。
  “波?”
  没有回应。
  我顺着石堆向上攀爬,而后站在盖住驾驶舱的碎石上。机身顶部有一个紧急舱口,就在我立足的这堆乱石下面的某个地方。
  我在石堆上连扯带挖,好象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拂去石块,发现了一片舱板,上面印着红子——“在此处开启。”
  撞击已经把舱口像橘皮一样撕开了。
  “波?”
  寂静无声。我急得五内俱焚。
  我必须进去,这个漆黑的洞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或者,我必须现在就离开,躲得远远的,我不能看到里面让自己心碎的场面。没有时间了,我弯下腰,把头伸进舱内,但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我晃晃头,夜视镜落下。默数三下之后,舱内的一切都出现我眼前。
  这个舱口位于驾驶舱的右部,正在波的副驾驶头顶上方。他无影无踪了,原来安装着座椅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地板上的几只螺栓。
  我转过头,只见副驾驶和座椅紧贴在前挡风玻璃上,已经没有必要问他是否还安好了。
  左面是波的座椅,我不敢让自己睁着眼睛转向左边去看那里。我闭上双眼,屏住呼吸,慢慢转过头,然后睁开了眼睛。
  她的座椅仍被螺栓固定在地板上。她躺在上面,系着安全带,双目紧闭,像睡着一样。
  “波?”
  她一动不动。
  我摘下手套,拉开她飞行服发拉链,把我的手指按在她的颈脉上,盼望能摸到一丝搏动。
  我再三努力还是徒劳。
  手指下是冰冷的肉体,没有一丝心跳。
  我原本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切应当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死去的不应该是她,不能是她。
  “里面还有人活着吗?”有人在上面问。
  没有。这里的三个人都已死去。
  上面伸下几双手,把我从她身边拖开,“老兄,给我们腾出点地方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双肘支在膝盖上,坐在尘土中,他们把她放到我的身边。
  有人在讲话:“颈部短时间内折断。她没有任何痛苦,没有感觉。”
  就像我现在一样,我感觉不到世上的一切。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刚才想干蠢事。”
  一只手拍着我的肩头,“你!士兵!”
  我转过脸,这是另一个排的一名中士。
  “站起来!”
  “给他点时间让他缓一缓,他们俩是一对儿。”这是芒奇金的声音。
  “我们没有时间。如果他再不挪挪屁股的话,他们俩就永远是一对儿了。”
  芒奇金拖着我站起身。
  阿里站在她身旁,“詹森,中士说得没错。”
  在我们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排排伤员。救护兵忙个不停,从一个人身边爬到另一个人身边。很多人的前额上贴着写有“吗”字的小牌,吗啡,他们已经无法救治,只能靠吗啡来解脱痛苦。
  两名救护兵把一架担架放在我们身旁。这个伤员的两条腿上都固定着空气夹板。他的飞行服和波一样,只在臂章上写着“三号空投舱”,就是那艘从我们头上飞过撞到山上的空投舱。
  他转过头凝视着波,麻醉剂让他眼神迷离,“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把双手举到胸前,比划着飞机的样子,“一号舱应当是第一艘抵达着陆区的空投舱,但它不见了。”
  阿里低声说:“现在吉伯正在着陆区上空飞行。我们原以为会在熔岩上着陆,但那根本不是熔岩,那是火山尘。一号舱就像块砖头一样陷了进去。”
  “他们现在怎么样?”
  “吉伯的磁力探测器表明一号舱已经下沉到两百英尺的深度。”
  木卫三已经活埋了我们四百名步兵。
  三号舱驾驶员盯着波喃喃说道:“她看见一号沉下去,才越过目的地继续飞行,驾驶二号撞到山上。她知道机头会把她挤碎,但她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了士兵们。”
  他摇摇头,“要跟上她可真不容易,没人像波飞得那样好。”
  波已经不在了。
  我环顾四周,在心中默数着。山脚下,沿着悬崖一英里的范围内,横卧着十六艘空投舱,每一艘的机头都像我们一样被挤压得皱缩在一起,每一艘周围都是正在构筑工事的部队和一群群伤员。
  其他大多数飞行员的反应时间只比三号舱多出几秒种,他们全都跟随在波的身后,为自己舱中的战士做出了牺牲。在一次心跳的瞬间,她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数千人。
  她说过,我会做出英勇而又愚蠢的事情,让自己送命。我低头凝视着她,泪水夺眶而出。
  芒奇金握住我的手,让我看看她的眼睛,“我们应该在日落前埋葬她。”
  远征军着陆的时候正值木卫三上所谓的黎明时分。在它整个的旋转周期里,这颗星球始终晦暗朦胧。希伯的天体气象学家曾做过推测,木卫三在“白天”这段时间里还算平静,但等它进入“夜晚”,冷却的大气就会收缩,生成狂风。
  阿里、芒奇金和我把石块垒在波·哈特的身上,我们身上落满了飞扬的尘土。芒奇金念叨着阿拉伯语,把麦茨格在我们进入空投舱之前送给她的那枚洁白的玫瑰放在波的坟头。阿里在用希伯莱语祈祷。我泪流满面。
  这是我在木卫三上参加的最后一个葬礼。
  我们没有时间掩埋其他死者。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八章

  在波·哈特的坟墓一千英尺之上,我终于明白木卫三远征军遭遇到多么大的灾难。作为司令部直属营,我们将第一批登上悬崖的顶端。就在这座悬崖下,远征军损兵折将,大伤元气。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翻过陡峭的石块,停下来喘口气,回头向下望去。即使在木卫三上重力大大小于地球,而且我们呼吸着人造氧气,大家还是非常吃力。我们身伤的背包大得像甩干机,而呼吸的空气则像珠穆朗玛峰顶一样稀薄。
  在我们前方,吉伯时飞时停。他通过与阿里的头脑相连,时刻保护着我们避开潜在的危险。远征军的剩余部分跟在我们身后。
  空投舱的残骸和尸体被丢弃在山崖脚下。从那里开始,二十英里宽的平原向陨石坑边缘伸展开去。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平原其实是一片致命的沙尘。木卫三上四分之一的地区遍布岩石,阿尔法着陆区位于这个区域。这里没有冰,平原上狂风漫卷,掀起了恍若波浪般滚滚涌动的尘沙。透过弥漫的尘雾,我们能看到,木星如一弯血红色的新月,斜挂在陨石坑的边缘之外。
  我伸手把芒奇金拉上来,然后是科布将军。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数千个黑点攀附在崖壁上,那是远征军的士兵正在从平原撤退,顺着山壁蜂拥而上。
  将军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用一只眼睛审视着战地侦察单片镜里显示的信息,然后收起了它。指挥官们佩带的头盔安装着平视显示装置,它能显示整个部队以及每个单兵的具体位置。这都要归功于在我们上空盘旋的吉伯。将军的耳机也能向他汇报任何情况,从伤亡报告到晚餐菜单,事无巨细,应有尽有。
  他双手叉腰,摇了摇头,“一号舱不仅让我们失去了四百名优秀的士兵,还丢掉了所有车辆和重型武器。现在我们只能用背在身伤的家伙来完成任务了。”
  完成任务?不可能。
  除了一号舱之外,还有三艘空投舱同它一样沉入了尘海,再加上着陆时其他各舱在碰撞中出现的伤亡,我们已经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我向一旁望去。我们头上耸立着一排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峰,高出我们歇脚的崖顶两千英尺。从暴露的平原地带爬到这里,堪称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策略。这片山地形成了得天独厚的防守位置,像一座中世纪的城堡那样易守难攻。
  但我们的任务是进攻,而不是防守。我们长途奔袭了三亿英里,就是要来探寻和摧毁虫子们扼杀人类的能力。可是现在,我们被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困在贫瘠荒凉的石山伤,无法向木卫三的其他地区进军。如果虫子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它们完全可以不加理睬,就当作我们仍旧据守在科罗拉多的群山里一样。
  我清了清嗓子,“长官,我们是不是遇到了大麻烦?”
  科布将军耸耸肩,“詹森,战争很少能按照计划进行。”
  “是,长官。我们全都信任你,你只需下命令就行。”
  他猛地扬起头,“我?乔治·巴顿说过,永远不要下命令告诉部下该做什么,只需告诉他们该达到什么样的目标,而他们的机敏智谋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一阵狂风扑来,大家被吹得踉踉跄跄。希伯的天体气象学家说得没错,当八十四小时的白昼即将结束时,暴风便会袭来。在我们五十英尺之外,战斗工兵正在岩石上架设玻璃纤维板,然后用环氧树脂胶喷剂把它们粘接成掩蔽部。帐篷在这里不可能派上用场。本来就十分寒冷的天气现在变得更加恶劣,这倒让寒风的刺骨之感打了些折扣。那些制订作战计划的家伙只说对了这一样事实。
  又一阵狂风袭来,把科布将军推到我和芒奇金身伤,吹得我们三人摞在一起。一块玻璃纤维板被大风卷起,从地面上疾速掠过,朝我们直飞而来。我一跃而起,挡在科布将军和芒奇金身前,那块建筑板像一头狂奔的公牛,一下子撞到我的后背上。
  我瞥了一眼那些工兵。同我们一样,他们也正挤作一团趴在地上,所有玻璃纤维板都已无影无踪。我扭头朝悬崖边上望去,一名战士正费力地翻过崖顶,摇摇晃晃地刚刚站起来,狂风就攫住他的背包,使他仰面向后倒去,不见了踪影。
  那些指定计划的家伙估计,木卫三夜间风暴的风速大概是每小时八十英里,但这股把我们吹得歪歪斜斜的狂风时速已经超过一百英里了,而现在只是黄昏。
  一名工兵在飞扬的尘土中爬倒我们这里,在将军耳边高喊着:“长官!情况不妙!就算我们能把掩蔽部粘在一起,也没办法固定在地上!况且我们也粘不上!”
  霍华德·希伯和阿里也翻过崖顶爬到科布将军身边。霍华德指着上面的斜坡,“这里面有一些山洞,贯穿山体!”
  阿里大喊道:“长官,吉伯发现,有些山洞大得能容下好几个营!”
  将军点点头,“好吧。传令下去,进洞。”
  一个小时后,木卫三夜晚肆虐的风暴又吞噬掉两百多个士兵的生命。我们其余的人分成几部分,躲进了几座山洞,这些山洞呈带状分布在山体内部。据希伯手下的气象学家观测,外面的风速已经达到了每小时二百英里。
  木卫三远征军终于能够歇歇脚了,这是我们在另一个星球上的第一夜。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九章

  司令部直属营的山洞方圆有五十码,二十英尺高的拱形洞顶同石壁扭结在一起。我在山洞一侧寻到一处凹室,它的顶壁比较低矮,大小正好能容下科布将军、芒奇金、阿里和我,于是我们就在这里铺开了睡袋。由于大气中缺乏氧气,我们无法燃起篝火,再说远征军也根本找不到木头来生火,不过,我们五个人挤在一起,靠身体的热量也能驱散一些寒意。
  希伯和一些工兵沿着主洞的洞壁四处查看,他们高高抬起脚,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士兵。战士们挤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着冰冷的口粮,吞服着镇静剂。我曾因为用百忧解查点被部队开除,但现在他们却发放了安非他明,让我们在八十四小时的白昼里保持清醒;同时又发放了抑止剂,让我们在同样漫长的黑夜里睡上一大觉。希伯和工兵仔细观察洞顶和洞壁,岩石上密布着蛛网一样的裂缝。
  他们走到我们这个凹室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火成岩,角砾岩,但非常坚固。”
  我朝希伯扬起眉毛。
  他拍了拍洞壁,那些石缝有两指宽,“他的意思是,洞顶不会塌下来。”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但在我脊背上,被玻璃纤维板撞伤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悸痛,再加上筋疲力尽,我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事。
  每个山洞中的部队都派哨兵守住洞口,不过虫子的袭击可能是当前最不担心的事情,尤其外面是这种恶劣的天气,谁都无法通行。
  我们四个人精疲力竭地挤在凹洞中。科布将军在山洞里四处巡行,探问每一个士兵,检查装备,同各小队指挥官确认行动程序。我年龄还不到他的一半,但背着与他一样的负重在同样的路途上跋涉之后,却浑身疼痛,坐在这里一丝也动弹不得。
  霍华德·希伯盘腿坐在我身边,一面撕开尼古丁口香糖的包装,一面从口粮里拿出巧克力递给我。这里没有氧气,也就没法抽烟。
  “詹森,我很难过。”
  我点点头。疲劳使我所有的感情都迟钝了,包括失去波的悲痛。或许我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霍华德,那些虫子是不是有意把我们困在这里烂掉?”
  他嚼着口香糖答道:“我估计不会,它们更愿意把敌人挡在三亿英里之外。我们应该已经对它们构成了威胁。”
  “你说过它们不会飞。咱们这会儿打不到它们,可它们也没办法直接进攻我们。”
  他耸耸肩,“我们对它们的能力和战术一无所知,只知道它们随时准备牺牲自己。”
  几年里,我们亲眼看到这些家伙像神风敢死队队员一样整船整船地撞到地球上。“它们这是为什么?”
  “对这些虫子,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它们’,而应该说‘它’。这些单个的生物组成一个整体,就像一条大虫子。对于这大虫子来讲,整体中单独个体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我们剪指甲一样。”
  我原本以为,糊里糊涂念叨这些学究式的废话是霍华德的职责所在,但现在我突然发现,这也是他的性格。
  科布将军坐在我们身后。我发誓听到他的关节在嘎巴作响,“如果你是对的,霍华德,我们就该打消一切顾虑,对敌人实施孤注一掷的打击。人类的军队一直在保存实力,或许不是为了要节省兵力,反而说明我们的资源非常有限。”
  哲学讨论式的对敌分析忽然让我厌烦透顶。我的眼皮耷拉下来。过去的一天已榨干了我的全部精力,现在,即使是波的死,也只在我的心里留下一种迟钝的隐痛。部队里其他人肯定也同我一样疲惫。那些哨兵才真正可怜,身边就是狂风和严寒,但军令之下他们只能待在洞口,徒劳地望着外面无人能够逾越的黑暗。
  我拉开睡袋拉链钻了进去,仰面躺在地上,数着洞顶上的裂缝,渐渐打起了瞌睡。我没有服镇静剂,同服药之后的沉睡相比,我还是觉得断断续续的睡眠更好些。人们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始终心有余悸。
  我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它到底是什么;虽然一天内惨祸不断,但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虫子飞弹内部曲折盘绕的走廊里,仍旧在逃命,我手脚并用,抠住管壁上那些两指宽的通风口奋力攀爬。然而,每当我转过一个弯,都会发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条虫子,扭动着油腻的身体朝我围拢来。
  有种声音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黑暗中回荡着众人微弱的鼾声。
  不,还有其他声音。
  啪哒。啪嗒。
  就像大雨点。我放下夜视镜,等待它为我显示黑暗中的一切。
  在我们这个低矮的凹室外,主洞里,雨滴正缓缓地从洞顶上落下。对了,天体地质学家说过,木卫三上有水。
  雨下得很大。士兵都服用了镇静剂,正在沉睡。水从洞顶的裂缝中渗出来,滴落在士兵仰起的脸上,但人们仍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上去很古怪。
  我缩回头,蜷缩在睡袋深处。不管有没有电热服,这里的温度只有零下十度。
  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从我脑中闪过:零下十度的时候不会下雨!奔涌的肾上腺素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猛地甩头落下夜视镜。
  虫子!
  数百条身形各异的的虫子从洞顶喝石壁的裂缝中爬出来。那些裂缝同飞弹管道侧壁上的通风孔一样宽,但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那不是通风孔,而是供虫子们出入的门。
  我在电视上见过,章鱼能挤进一英寸宽的岩缝,现在看起来,一切是如此一目了然。
  它们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它们知道愚蠢的地球人会在哪里着陆。它们也知道,如果有飞船在陨石坑的流尘中逃生,我们会在哪里躲避晚间的暴风。它们还知道,所有的哨兵只会盯着外面的夜幕,不会留心身后的进攻,他们来不及回头发出警报。
  我们中了埋伏,敌人派出大规模的兵力来实现这次策划完美的伏击。
  我转头一看,发现一条虫子把身体拉伸得像绳子一样粗细,从头顶的石缝中爬了出来而后落在芒奇金的头上,把她的整张脸盖个严严实实。
  我冲上前,从她脸上剥下那块柔软而致命的软肉,把它甩在地上。我从身旁抓起一块石头,把它砸成了一团黏腻的烂肉。
  芒奇金坐起来,拼命地喘着粗气,抬手抹着自己的脸。
  我抓起步枪开始射击,那些绿色的东西刚从洞顶的石缝中露头就被我击中。我一面开火,一面在我们的士兵中间奔跑,把虫子从他们脸上踢掉,高叫着唤醒他们。
  没过多久,耳边回荡起经久不息的枪声。呛人的硝烟弥漫在洞里,让我眼前一片朦胧。我不知道这场战斗进行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
  越来越多的虫子掉落下来,更多的虫子从石缝中爬出,我的子弹已经打不过来了。
  地上的士兵几乎没有几个人动弹,虫子肯定在我醒来几小时之前就开始行动了。
  我转过身,朝主洞一侧我们藏身的那个凹室看去。
  将军正用手枪不断射击,芒奇金、阿里和霍华德用的是步枪。
  而后,山洞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为数不多的几个伤员发出的呜咽声。
  阿里和其他人跪在士兵的尸体后面,他的枪口还在冒烟。啪的一声,他把步枪枪栓推回原位,“詹森,没子弹了。”
  我转头一看,现在还剩下上百条虫子,正扭动着身体朝我们爬来。我们死到临头了。
  我摸到胸前的武装带:手榴弹。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它们一旦爆炸,无论敌友全会一起没命,除非——
  我脚下是一具士兵的尸体,我把它向上垒去,堆在阿里面前的尸体上。
  他看了我一眼,“詹森,那儿还有活着的伤员。”
  “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然大家全都会死在这里。”
  他点点头,紧绷嘴唇,随后跳出来去拖另一具尸体。几秒种后,我们筑起了一道肉体的护墙。
  我跳起身翻了进去,隐蔽在他们四个身旁,科布将军点点头,我们几个都从胸口的武装带上取下手榴弹,但我的身体突然僵硬了,盯着自己的手榴弹,一丝也动弹不得。
  沃尔特·洛伦岑那双失去生命力的眼睛占据了我的头脑。
  “詹森!”芒奇金狠狠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拉掉保险销,隔着用尸体筑成的工事投出了第一枚手榴弹。
  炸雷般的巨响訇然发作,弹片如特大号的蚊子,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我们五个人一齐将手榴弹向洞中投去,直到用完最后一颗。
  当爆炸的回声沉寂下来,我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洞外暴风的咆哮。
  我直起身,扶着掩体向外望去。救了大家性命的工事已经被炸成了支离破碎的尸堆,鲜血让我的手套直打滑。
  成堆的虫尸散布在各处,一动不动,其中夹杂着几百具被撕裂的人类尸体。人类的鲜血和虫子的黏液在四处流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当这些液体流动的速度刚刚缓慢下来,马上就在几秒钟内冻成了冰。
  我们五个人是司令部直属营最后的幸存者。如果其他山洞也遭到如此惨烈的袭击,我们也许就是一万人中最后的五个幸存者了。
  我转过身,瘫软在地,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
  科布将军跪在我身边,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口水刚从我唇边滑下就冻成冰,泪水让我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我做不到。”
  “你已经做到了。但愿我能告诉你,事情会变得好起来的。”
  不,事情并没有变得好起来。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章

  在第二天平静的黎明中,木卫三远征军舔着伤口,争取能够在新的一天里生存下去。
  司令部直属营葬身其中的山洞外面,科布将军跪坐在尘土中。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放着手提箱大小的全息地图显示器,将军正伸出一只手按在上面。以前,我曾为很多次人员碰头会担担任过警卫。那些会议都是在光亮可鉴的木制会议桌旁召开的,还配有一名勤务兵,为每位长官斟咖啡。实际上,这次会议应当有芒其金来执勤,但她正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呕吐呢。

  今天,木卫三远征军的全体高层人员无精打采地围成一个圈子,大家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聚在司令官身旁。大多数军官都佩戴着新的领章,他们都获得了提升。远在地球三亿英里之外,远征军对军规自行做了调整,通过提拔军官来补上阵亡者的空缺。
  有一位指挥官是个上校——对他倒是未作晋升——他的手上缠着僵硬的裹伤三角巾,上面满是冻结的血块。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只是因为昨晚他在下属一个旅的山洞内检查装备,没有同我们一起待在直属营这个洞里。他手下的官兵堵在我们的洞里,无一生还。他还活着,但他始终低垂着头,就像希望自己能够死去,好同自己的弟兄们待在一起。

  从其他小队中提拔上来的几名下级军官也参加了会议,他们的头盔歪歪斜斜,军装上衣也没有系好纽扣。对大多数人来说,昨晚是第一次参加战斗。我们被打败了,一看这帮人的样子就能知道。
  将军扫视众人一圈,“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装备。“
  人们呆呆地看着他,眼神中一片茫然。
  “动起来,诸位!如果我们看上去像一群挨了鞭子的狗,那我们打起仗来肯定也像挨了鞭子的狗。”
  新任少校和上尉们马上行动,整理好军服,挺直腰板。我也连忙系上一只口袋的纽扣,紧了紧一条垂下来的武装带。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好多了。我又看看其他人,那些原本黯淡迟钝的眼睛里现在闪出了光彩。
  科布将军点点头,向一名代理上校问道:“伤亡情况?”
  这名上校原本是位少校,刚刚升任师部的作战行动官。他有些迟疑,“司令部直属营遭到的打击最严重,但在其他山洞里,有些部队的情况几乎同样糟糕。我的这个营-----”
  “肯,告诉我数字。”
  “我们现在还有四千人可以作战。”
  仅仅一天之内就有百分之六十的伤亡!我不禁后退一步。
  短短一瞬之间,我觉得科布将军的肩膀微微向下一塌。而后,他对另外一位少校下达了命令:“重新分派兵员,组建完整的作战单位。你应当把兵力重组为几个营。我们倒是能保持原来的编制,只要减少各级部队中的人数就行,但那种做法没有任何用处。当前的任务是巩固防御位置,而后我们再考虑实施下一步的进攻。”说完,将军点点头,然后转向霍华德·希伯。
  霍华德的军装看起来依然像一只洗衣袋,不过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霍华德,如果那些小杂种不再搞突然袭击,它们会丢下我们不加理睬吗?”
  霍华德板起面孔,而后吐出一口气,"不可能的,它意识到我们始终是一种威胁。"
  “它?”
  “我开展工作的前提就是,这些单个生物体组成了一个有感知力的整体。昨晚的事实也支持我的观点: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体思维,同时也没有恐惧。”
  “那么你估计它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正面进攻。投入大规模兵力,毫不退缩地进攻。”
  “到时候它们会发现,咱们在常规作战中要难对付得多。一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可以干掉几百只虫子。”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对这些虫子估计不足。詹森曾在飞弹中与它们交火,他发现敌人拥有单兵武器,还有可能有防弹衣之类的东西。昨晚的偷袭中,它们没有携带武器和防弹衣,因为带着装备它们就无法穿过石缝,它们就是要打我们个出其不意。它们绝不会故计重演,这次,我们会直接面对虫子的作战部队。”
  “你仍然认为它们没有飞行能力?”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迹象表明它们有这种能力。”
  科布将军指着全息图像点了点头,“好吧,我们将做好防守准备,迎击从平原上进攻的敌人。我们应当认为它们能够穿过那片流尘。不论采取的是何种方式,它们确实已经来过这里的山洞了。”

  五十英尺外,四个工兵正在用环氧树脂胶粘接一座隐蔽部,但不管粘接成果怎样,等到黄昏的狂风卷来时,它终究会像一张麦当劳日本料理的包装纸一样被吹得无影无踪。
  科布将军转向霍华德,“我们在山洞中安全吗?石缝里仍然会满是那些黏糊糊的小杂种。”

  真是倒霉透顶,我们连睡觉都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敌人的部队可能就隐藏在我们的防御圈之内。
  如果是一对一的话,没有任何一条虫子能战胜一个步兵,但它们根本不必如此。我们大概没有机会再躲回山洞了,它们会以我们无法想象的数目铺天盖地而来。可是,我们如果暴露在这片山地的表面上,绝不可能坚持到第二个夜晚来临。
  科布将军看着身后的山洞,绝大部分司令部直属营的战士和不计其数的虫子就葬身其中。他对霍华德说:“我们必须在这些山洞里隐蔽。”
  霍华德撕开尼古丁口香糖的包装,“这可不像用口香糖补一只漏桶那么简单。”
  大家都沉默下来,时间毫无意义地一点一点过去。我们只能听到工兵一面在防护板上喷胶一面骂娘。
  我清了清嗓子,“长官?或许有办法。”
  科布将军转向我,“詹森?你有什么主意?”

  我举起一只环氧胶的喷罐。现在这些树脂胶已经毫无用处,只能用来粘接我们地上隐蔽部的护板,而它们的数量多得惊人,因为有个白痴电脑操作员把水果撤了,换成了环氧胶。“我们的环氧胶有一千货盘。它能把岩石粘接起来,六秒钟之后强度比钢铁还要结实。我们可以派一支有武装保护的工兵小队,进入夜间隐蔽的各个山洞,封死所有岩缝。如果还有虫子藏在石壁里,它们就会被永远封死在那儿。”

  将虫子们活埋不会让我感到丝毫怜惜。
  将军看看霍华德,“这方法管用吗?”
  霍华德耸耸肩,“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将军对一名中尉下达命令,现在这个人指挥一个营,但实际兵力只有一个排。而后,将军指了指我和芒奇金对那个中尉说:“这是你的机枪小队。我不需要警卫了。”
  我也不需要再回到满是虫子的山洞里。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随便开口说话?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一章

  一个小时后,这支突击队全部四十人都趴在地上,前方二十码外事我们昨晚没有进入过的一个洞口。我原以为,我们要先清理躺着阵亡士兵的那些山洞,那里面肯定没有几只虫子,甚至可能一只都没有,但一位随军牧师走到那些山洞前,对着每个洞口都讲了几句话,随后工兵便用炸药炸塌了洞口。
  现在这个山洞的入口是一条窄缝,有两扇对开的门那么宽。但经吉伯侦察,这座山洞内部豁然开朗,低矮的洞顶下可以容纳数百人休息。

  在我旁边,芒奇金正把脸颊靠在枪托上。我们两人都瞪圆了眼睛,仔细察看着洞内的动静。阿里·克莱因趴在我们旁边,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实际上他看到的东西要比我们多得多。

  吉伯已经进入了洞口,在岩石上蹒跚而行。它将自己的颜色变得同身下的岩石一模一样,一瞬间便消失在黑暗中。虽然同伴的身体能够防弹,可闭上双眼并不说明阿里现在很轻松。他绷着下巴,握紧双拳。派吉伯进入一个封闭空间确实会危及吉伯的“生命”,而且阿里的心智也面临着危险。
  吉伯的身体上捆绑着几盎司重的炸药和燃烧弹,必要时它将自毁以避免被俘并遭到拆解。与人脑进行同步连接的战术侦察传输器是刚刚问世的新产品。自从它们投入使用以来,在这段短短的时间内,还没有被毁或是自毁的先例,但每当一个战术侦察传输器被新型产品所取代,它的控制员就要服用一个月的镇静剂,对自己的失落感进行调整。不了解内情的步兵总是对控制员嗤之以鼻,称他们为孬种兵,但我了解他们。
  我开始烦躁起来,重新整理着早已整理好的子弹带。

  “克莱因?里面有什么?” 从耳机中能听到中尉的声音,这位统领着由营缩编为排编制士兵的长官已经不耐烦了。在战场上,战友就是家人,但每家都难免会有个把让人讨厌的家伙。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识别出里面有敌方的一个连级作战单位。”
  敌军的人数大大超过我们,比三对一还要多。当我们向具有相同战斗力的对手发起进攻时,把这个比例倒转过来才最合心意。
  阿里继续说道:“它们大量集中在掩体、岩石和砾石后面,就在入口对面。它们穿着防弹衣,携带有单兵武器。没有发现我们能够探测到的地雷或诱杀饵雷。”
  昨天晚上,那些虫子自己充当了诱杀饵雷----将我们诱入山洞以后大肆杀戮,而这次战斗将是硬碰硬的正面交锋,人类对——按希伯的动物学家的话说——伪头足类。它们大概是想在洞口的瓶颈处给我们以致命打击,然后从洞中的石缝逃之夭夭。
  “好吧。掷弹兵准备,两分钟后出击。”
  我们这个中尉或许让人讨厌,不过,他绝对是个战术高手。这个山洞具有宝贵的利用价值,即使我们现在仍旧拥有重炮,也不能摧毁它。不过我们没有重炮,它们早已深陷在几百英尺深的火山尘之下了。我们只想在新的宿营洞里搞一次小小的除虫作业。要做这种清除虫洞的行当,火焰喷射器本来最合适不过,可惜木卫三上没有东西能够燃烧。
  所以,我们只能施展步兵独有的凶狠手段:有控制、有选择的暴行。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二章

  每个班都配有两名掷弹兵,他们装备着连发的枪榴弹发射器。这种发射器带有圆盘式的弹夹,样子很像二十世纪早期的冲锋枪,老派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常常端着那种转盘冲锋枪四处横行。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嗵!
  为了适应木卫三上较弱的重力,枪榴弹的弹筒内已经减少火药装量,但即使在地球上正常的重力状态下,配装了常规火药量的枪榴弹发射器也不会在发射时搞出太大动静,而且弹头的飞行速度很慢,你甚至可以眼看着它朝目标飞去。一枚单发的枪榴弹在空中画出一道曲线,飞进洞口。枪榴弹发射器是一种曲射武器,枪榴弹在武器与目标之间的飞行路线是一条弧线,而不像直瞄武器那样走直线。它们之间的区别就好比橄榄球赛里的腾空球和平直球。没有爆炸声,这一发肯定是用于测距瞄准的哑弹。我们的射手果然身手不凡,一枚定位用的哑弹竟然也吊得这么准。
  时间在慢慢过去。
  “加强效果!”
  嗵!嗵!嗵!
  一枚枚杀伤性的枪榴弹忽前忽后地从我们的队列里飞出,在空中画着得州安打式的弧线。它们同一时发射时的射速已经达到了每分钟八百发。
  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那些虫子能让我们的常规爆炸物失效吗?
  但没等我的心脏来得及跳第二下,洞口内的黑暗种爆发出一阵阵闪光,爆炸的巨响连成一片经久不息的隆聋声。别看单枚枪榴弹个头不大,当它们聚集在一起爆炸时,连我身下的地面都在不停地颤抖。
  芒奇金小声叫道:“哇哦!”
  “停止射击!”
  我向阿里看去。
  他仍旧闭着眼睛,一面点头一面对中尉说道:“里面大概有四十只仍在活动。”
  四十对四十,这个比例还算差不多。从塞莫皮莱(温泉关)战役开始,步兵就一直在履行自己斩将夺关的天职。现在该我们出马了。把敌人从藏身的地洞里挖出来,即使流血牺牲也要完成任务。
  “双数班组前进。”
  我的心在狂跳。
  二班和四班向前冲去。我们的机枪分配在一班,于是芒奇金和我便留下来。当二、四两个班在命令之下蹲身隐蔽时,芒奇金向洞内连发射击进行火力掩护。每隔三发子弹是一颗红色曳光弹,只见芒奇金将一颗颗子弹直直地射进洞里。敌人也射出了密集的枪弹,击打在洞口边沿上,迸起的石片四处横飞,卷起一阵极具杀伤力的弹片暴雨,让二班和四班不得不卧倒隐蔽。
  “停止射击!单数班组前进。”
  我刚刚为机枪装上一条新的子弹带。我们站起身,跟随一班向前冲去。阿里留在后面,他的价值太宝贵了,绝对不能在交火种遭遇不测。他现在已经放松下来:刚才那阵榴弹攻击并未伤到吉伯,现在这些子弹和弹片最多只能蹭掉战术侦察传输器身上的涂漆。阿里的关键时刻已经过去,现在轮到我们了。
  芒奇金把机枪支架折回到枪管一侧,然后把机枪抵在肩上。芒奇金和我的通信指挥系统已经同班里的战友联机,我们一起向前冲去。虽然芒奇金同那挺机枪简直一般长短,但出现在她枪口前的任何一条虫子都将没有好下场。
  虫子的一颗子弹射进我右侧一名步枪手的前额。我们的头盔可以将擦过的枪弹挡偏,甚至能经受住小口径子弹的正面射击,可是,虫子的枪弹个头很大而且速度飞快,他的脑袋被整个轰掉了。
  我连忙伏身,同时把芒奇金推倒在地,那名步枪手的无头尸体险些砸在我们身上。现在没有时间去想他是谁或是他将去向何方,我们只能把他推到一边。他动脉种的鲜血还在一阵阵地喷溅,飞射到我们滚烫的枪管上,嘶嘶作响。
  射中他的那条虫子躲在一块岩石后面,芒奇金朝它回射过去。敌人藏在暗处,我们进洞时的身影在洞外亮光的衬托下一定非常显眼。我们太嫩了,而且筋疲力尽,否则我们肯定会匍匐着爬进洞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当活靶子。粗心大意的士兵只有死路一条。
  那只小杂种的火力被压制住了,但并不能有效地把它逼出来。我们若要前进,就必须穿过两侧石壁间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缝,而它的位置正卡在我们这条路的中轴线上。它尽可以一直待在那块巨石后面,干掉任何一个想从石缝中穿过的士兵。它的位置太远,手榴弹投不到它身边;而洞顶又太低,掷弹兵也没办法发射枪榴弹。这条虫子只需把我们挡在外面,用不了几个小时,夜晚的暴风就会让我们全部丧命。
  “现在怎么办?”我嘀咕道。
  芒奇金把弹着点瞄向那块巨石后面六英尺的石壁,接着把快慢机调到全自动连发位置,而后一口气射出了二十发子弹。
  “什么——”
  她打出的子弹激射到石壁上,反弹回来,像冰雹一样在洞内四处飞窜。半数子弹都反弹到了巨石后面。
  激荡的枪声慢慢沉寂下来。
  那条虫子从岩石后面扑通一声摔出来,身上的防弹衣被打得稀烂。M-20步枪发射的子弹个头太小,而且在反弹之后速度很慢,不可能穿透虫子的防弹衣,但是如果一挺M-60机枪站出来说话,所有人都得乖乖听命。
  没等死虫子的其他伙伴接管它那小小的狙击位置,我们已经穿过了石缝。
  “太神了!”我对芒奇金说。
  “撞球桌上练出来的。”她耸耸肩。
  一旦我们的一两个班进入洞内,就只需进行肃清残敌的扫尾工作了。我们没有俘虏,这倒不是因为大家满腔怒火不留活口,而是因为那些虫子一直战斗到最后一息。我们有两人阵亡。现在我们知道了,同虫子的交战中不会出现多少伤员。它们的枪弹直接把人撕成碎片。
  我们把这座山洞的内壁用环氧胶堵得严严实实,然后又拿下了另外几个山洞。就这样,大家终于安全地度过了一晚,任凭夜间的风暴在外边咆哮。

  第二天早晨,芒奇金和我又回到了指挥官保安特遣队,守在科布将军身边。他正在背靠石壁,召开一次军官碰头会。
  他抬头注视着战斗工兵的指挥官——他们同样有着死里逃生的经历——这个瘦得皮包骨的中尉在顶替一名上校的位置。
  全息地图显示出山地的模型,在它四周是一圈悬崖,比平原高出一千英尺。将军的手指围绕着悬崖画了一个圆圈,“孩子,你们能顺着这道山脊炸出一圈战壕吗?”
  “长官,我们有的是炸药。”
  “开始吧。”
  中尉行了个军礼,跑步离开。
  一小时后我们听到第一声轰响,工兵们开始进行战壕系统的爆破施工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芒奇金和我正在挖掘隐蔽司令部的战壕。正当脊梁骨快要累断的时候,我和芒奇金的芯片读取器同时嘟嘟做响,有信息发来了。
  我们只读了一半的命令,芒奇金便转向我睁大眼睛说道:“我们又被分派到前线作战单位了。”
  “你已经知道伤亡数字了,科布将军认为他能照料自己。他们需要咱们的机枪去补充环形防线的力量。”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三章

  我们收拾好装备,迈着沉重的脚步绕过山脊,朝新的岗位进发。机枪和一万发子弹压得我们直不起腰来。我们顺着环形工事前进,一路只见士兵们正把炸碎的岩石从壕沟中挖出来。大家都在精心准备,好象他们的生命全靠这道战壕来保护——事实的确如此。
  我们一面前行一面寻找借用我们的那个排,最后终于到达了由他们防守的那段工事。
  这个排的副排长没能活着走出空投舱,而他们的排长第一晚就在山洞中阵亡了。另外,他们的兵力已经损失了一多半。
  因此,现在指挥全排的是一名来自芝加哥的下士。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块巨石旁呷咖啡。下士端着一只电热杯,它产生的热量只够防止咖啡冻成冰块。他抬起眼睛,洒出的咖啡落在野战夹克的前襟上,不过他毫不在乎,擦都不擦一下。
  “就你们两个?他们就派了两个人来?”他瞟着我们的机枪,“这家伙能派上用场。”然后,他指了指一百码外的一座石堆,这座石堆位于这个排防御区的一侧,“架在那儿吧。”
  我环顾四周,“你不介意我提个建议吧。”
  他拉下面罩,挠了挠满是胡茬儿的下巴,“有话直说。”

  这个排的防御区内有一道山脊,从山体向外一直伸出,就像从美国大陆上伸出的佛罗里达。“你有一块突出阵地需要防守。”
  “一点不错。”他做了个鬼脸。突出阵地指的是部队阵地上向前突出的部分。在这里你会遇到麻烦,你不仅要面对敌人的正面进攻,你的两侧也会受敌。如果敌人成功地打跨了你的侧翼,他们就能把突出阵地从主阵地上截断开来,留在突出阵地上的部队将被包围。二战中,德军总参谋部在比利时就成功地制定战术,将位于巴斯东一处突出阵线上的可怜虫装进了口袋里。号称“突出部战役”的阿登大决战差点使德军扭转战局。每一处突出阵地都吸引着敌人的注意力。
  但不管突出阵地多么棘手,我们还是有办法守住它。“你们的——呃,我们的防御区内,绝大部分地形都是无法攀登的岩石。只有那里有一道峡谷。”我指了指,“敌人最有可能从那里进攻,我们应该把机枪布置在那儿。”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随便吧。我只是个大兵,他们好象要派来个新排长。不过不用担心,他只是个从司令部直属营来的新兵蛋子。”
  我的两只胳膊上一下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除了芒奇金和我之外,司令部直属营只剩下霍华德、阿里和科布将军了。

  我拿出芯片读取器,仔细读着刚才被我跳过的那段命令。我发誓,我的脊背好象压上了一百磅的重量。“代理少尉……承担指挥任务,立即生效。”
  我把芒奇金拉到一边,把我的读取器举在她眼前,让她也能读到这段命令。我低声说:“肯定是打错了字。他们不会把四等专业军士破格提拔成排长的。我也是个大兵,才二十一岁。”
  “你同时也是科布将军会亲自推荐的那种人,他知道你能胜任这个职务。”
  “可他为什么不推荐你呢?我甚至连这挺机枪的老大都做不了,你是老板。”
  “我天生不是干这种事的材料。詹森,马屈法官早就发现了你的潜质,奥德士官长也一样。我觉得你命该如此。”
  我有些头晕目眩。命该如此,天知道我到底是什么命。还是以后再想吧。“我该做什么?”
  “尽你的职责。”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下士说道:“我是万德。司令部直属营的新兵蛋子。”
  我本以为他会翻翻眼皮说一句“是吗,好吧”,但他却马上跳起来立正敬礼。虽然木卫三远征军很快就要完蛋,可我们毕竟还是军人。
  “是的,长官。我不知道,长官。”他盯着我等待命令。可我却不知如何行事,只能乞求上帝给我些启示,上帝对我不加理睬。
  我拉了拉下士松脱的武装带,“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装备。如果我们看上去就像一群挨了鞭子的狗,打起仗来肯定也会像挨了鞭子的狗。”
  “是,长官。”
  一个小时后,我同他一起走到阵地上,探问每一个士兵,重新安排几个人的位置,而且联络了我们左右两个排的排长。我们的防御力量不单单是脆弱,它简直像洋葱皮一样薄。
  我回到阵地中部。刚才把芒奇金留在这里,让她自己寻找有利位置。
  她已经在山侧的悬崖顶上挖好了掩体。那是个绝佳的阻击位置,一个士兵在那里可以俯视自己的射击区域,又不会在天空的衬托下让敌人看到自己的身影。我顺着松散的碎石坡侧身滑下,石子滚落的声音让她转过头来。
  “嗨。”
  “嗨。”她盯着我领章上的军衔,那是下士刚从前任排长的尸体上取下来的。
  “我是说,‘嗨,长官。’”
  我笑了,“准备好了?”
  她机枪的瞄准器正指向那道峡谷。“峡谷”这个词只是为了描述一下那道深沟的样子,其实是个误称,木卫三的地表根本没有水,不可能冲刷出峡谷。不管这道沟是怎样形成的,反正它就躺在那里,顺着山势从一千英尺之下的平原向我们伸展而上。它遍布石块,形状就像一个漏斗,狭窄的一端正对着芒奇金。
  她朝山坡下指了指,在那里,她的新装弹手投下许多石块,垒起了一堆堆石子,用这些石子标出了设计目标的距离。我能辨认出来,有些石堆标明她机枪射界的起始位置,另一些石堆为她两翼的步枪手提供了参照标志。她的装弹手转过头,伸出戴着手套的拇指和食指向她晃了晃。她招招手表示明白,于是他便朝着她的射击位置爬了回来。
  “准备好了。”她答道。
  我的耳机嘁嘁喳喳地响起来。下士也把排长的耳机取下来送给了我。麦克风上有一股血腥气,是我那位前任的鲜血。
  “詹森?我是科布将军。”
  目前我们的无线电通信程序和指挥系统链就靠这些耳机来维系了。
  “是我,长官。”
  “你的兵力部署看上去不错。”我还不太熟悉前任排长的平视显示系统,无法从里面观察自己这个排的情况,所以我只能把将军的话当作夸奖。当我指挥着二十五个步枪手构筑工事的时候,师团指挥官一直在密切监视吗?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你们那里士气怎么样?”将军的话音中传来静电的噼啪声。
  “昨天晚上还比较低落,现在好多了。”
  “我希望你说得对,因为他们现在又要面对困难了。”
  “长官?”
  空中有一片难以看清的阴影,从我的视线边缘掠过。那是吉伯。
  我不禁毛发倒竖。
  木卫三远征军唯一一架战术侦察传输器被派往我们的防守阵地上空。将军指挥官凭着个人喜好挑选出一个小兵来统领这个分队,而这个小兵的判断力是什么水平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将军越过手下的连长、营长和旅长,直接把小兵提拔起来补上了空缺,我的确可以被称为“指挥官凭个人喜好挑选出的一个小兵。”
  “长官,我们有麻烦了?”
  “看看你的正前方。”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四章

  我猛地抬起头。在芒奇金对面的沟谷中,唯一活动的物体就是她的装弹手,现在他离我们只有二十码,爬坡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我抬高目光,向漏斗形谷地宽阔的远端望去,然后又审视着更远处灰色的火山尘平原。什么也没有。
  只是,几英里外,烟尘之上有一片淡淡的暗影。
  耳机中嘁嘁喳喳地响起科布将军的声音,“看到它们了?”
  我把战地侦察单片镜罩在右眼上,用下巴按动颌下按纽,选择了激光制导指示器模式。它能发出一道光束,照射在目标上,以此引导灵巧炸弹向目标飞去,同时,它还是一种非常好的望远镜。
  我找到了那片班驳的暗影,而后眨眨眼调整焦距。
  开始的时候,它看上去就像一百万粒正在蛇行爬动的婴粟种子,一个个圆形的身体黝黑闪亮。
  我眨眨眼,放大图象。虽然我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但心脏还是狂跳起来。
  虫子。
  它们像没有脚的蜗牛一样在火山尘上滑行。这些虫子全都身穿漆黑发亮的防弹衣——我在进入那枚飞弹时险些绊倒在一个中空的玉米皮似的东西上,那就是虫族的防弹衣。在这身铠甲的紧箍之下,虫子的身体变成了弯刀形状,全身上下只露出两个部位。应该是脸的地方,露出一片绿色的椭圆形,上面扣着一个头盔似的面罩。在它们身体的左侧,腰部下方,伸出了一只触手,希伯手下那些怪物将它称为伪足。每一个战士的触手都缠绕着一支单兵武器,形状弯曲,带着刀刃,我在飞弹里也用它开过火。眼前的冲锋队同在山洞中与我们交火的那些偷袭者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它们数量惊人,蔓延在整个地平线上。
  我瞄了一眼芒奇金。她也照我的样子在她的激光制导指示器中观察着敌军,随后用阿拉伯语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的耳机响了起来,“詹森?”
  “长官,我看到它们了。”那支部队向我们快速前进,我能看到它们身后扬起的烟尘。现在距离还远,从这个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看去,我只能说它们在向我们据守的山地逐步逼近,但还看不出环形工事的哪一部分将最先迎敌。“长官,你确定它们的进攻主线了吗?”
  “孩子,就是你们的突出阵地。你们上空的战术侦察传输器已经清点了它们的数目,五万。”
  五万对二十五。不是二万五,而是二十五。即使每一颗子弹都能消灭一条虫子,当我们耗尽弹药之后还会有几千名敌军能将我们一举歼灭。
  我对这个结局并不感到意外,但我的肚子还是直翻腾。我浑身颤抖,激光制导指示器中冲来的虫子变得一片模糊。
  “詹森,剩下的虫子将在二十分钟后进入你们小型武器的射程。”
  “剩下的虫子?”
  “希望号正在轨道上运行,它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射击位置。”
  我盯着激光制导指示器,目瞪口呆。对呀,我们有空中支援。
  虽然我知道希望号正在几英里的上空运行,还不可能出现在地平线上,我还是仰头朝天空望去。像平时一样,麦茨格正在坐天观战,这话一点不假,而且他正准备泰然自若地按下一个按钮,便轻松扭转战局。
  “詹森,我将把你观察到的图象作为视频输入直接转给飞船的火控系统。孩子,好好教训它们。”
  耳机沉默下来,我一直盯着虫子向前推进。同时,我将无线电切换到自己这个排的通信网络上,想鼓舞一下他们的士气。
  耳机里响起他们的声音。
  “——肯定有一百万个。”
  “谁还有富余的子弹。”
  每个人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但听上去还算坚定。
  我将无线电转回火控系统,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自己还记得操作程序。
  “这里是火控系统,完毕。”对方应道。
  “执行射击任务,完毕。”
  “射击任务,好的。”
  “目标,开阔地上的敌军。坐标为……”我看着激光制导指示器显示出的红色数字。随着我把指示器的瞄点移向洪流一般涌来的虫子,这些数字也在不断地变化。“该死!还要什么坐标!向整个地区开火!”我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完毕。”
  “你只要把指示器对着敌人部队上下移动就行。我们会把好东西送过去的。”飞船上的野战炮兵基本上看不到敌人,但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战斗兵种,而且同样为自己的兵种骄傲。
  虫子们越来越近,我们现在不用放大望远镜就能看清它们每一个士兵。
  某个地方传来了隆隆的雷鸣。
  我再次从制导指示器中向前望去。不,那不是雷鸣。虫子一面前进,一面用武器敲击着身上的防弹衣,按照同样的节奏发出同样的声音,嗵-嗵-嗵,嗵-嗵-嗵。
  它们大概是在通过这种节奏来保持行军的步调,也可能是要鼓振声威,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
  确实起到了一定威吓我们的作用。
  有一些敌人已经在开火。霍华德的人曾经对我们在山洞中缴获的武器做过检查,他们断定虫子的枪支是一种利用磁力发射子弹的武器。无论它是什么玩意儿,其实都不重要。
  它们的子弹飞不到这里,落在平原的流沙中,激起阵阵烟尘。
  我伸长脖子望着天空,心中纳闷,希望号到底到哪里。
  哒哒哒!
  我吓了一跳。在我身边,芒奇金正把脸颊靠在枪托上,枪口上冒出一缕轻烟。她刚刚打了一个三连发,只是为了清膛。
  在我们下面,虫子们为了探测射程而打出的子弹射在谷底,激起的浮尘如同泉眼喷出的水流一般四处飞溅。它们越来越近了。
  我再次向空中望去,视野中出现一个银色的圆点,那是希望号。它正在天空中缓缓划过,背后是木星那带有道道斑纹的身躯。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衬托下,希望号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
  下面,虫子们的子弹已经射到距我们一百码的地方了。
  我咔嗒一声打开激光制导指示器,一道纤细的红色光束射到冲锋的虫子阵列中。我上下俯仰头盔,让那道激光前后移动,同时用没有被单片镜遮住的那只眼睛继续观察敌情。
  希望号那个银色的圆点上飞出点点火花,朝我们疾速冲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
  啪啦!
  虫子的一颗子弹将我们右侧十码外的岩石打得粉碎。
  轰!
  远处平原上,一道强光在虫子的队形中闪过,而后是另一道闪光。
  那是两千磅的重型炸弹,实施了两次小小的打击。尽管我们离爆炸点大约有一英里,但脚下的山体依然颤抖起来。在每个爆炸点四周都丢下了十几条虫子的尸体。太棒了。不过,按照这种杀伤率,就算没有五万敌军,也会有四万八千条虫子冲上我们的阵地。我盯着制导指示器,虫族大军像潮水一般向我们涌来。
  “需要调整弹着点吗?完毕。”耳机中的声音让我一惊。头两颗炸弹只是在修正射距,我应该告诉他们是否需要调整远近左右之类的瞄准距离。
  “哦,不。你们正中目标。”
  一颗炸弹从我的视野中疾速掠过,落入冲锋的敌群之后猛地扎进了火山尘。爆炸让那里烟尘四起,地面在战抖,可只有几个虫子被送上西天。
  “但你们起不到太大的杀伤作用,炸弹都扎进浮尘里了。”
  沉默。
  “靠!”
  至少我知道我正在同一名步兵通话。
  他继续说道:“我们的炸弹上都是地爆引信。”当初,空中支援部队原以为我们的着陆区内全是岩石,便为炸弹装上了触地爆炸引信。这样,只有当头端接触到地面之后,这些炸弹才会爆炸。在这种情形下,炸弹会把岩石炸得粉碎,让四射的碎石成为第二波致命的弹片,但我们现在面对着另外一种情形,炸弹在爆炸之前就钻进了平原上的沙尘中,火山尘大大减弱了爆炸力。在这种地形上,炸弹应当装上空爆引信,让它在距离地面五十英尺的空中爆炸。

  这个太空炮兵的声调显得很低落。他们的信条是“准、快、稳”,但在这次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射击任务中,他们却没能做到。
  “火控系统,更换空爆引信炸弹要用多长时间?完毕。”
  “时间太长了,我们得从军火库里把空爆弹调出来。”
  我仿佛看到,希望号上那些太空兵正在推着一架架空爆弹向电梯奔去,他们要把弹药从飞船的核心仓库运到武器发射舱。希望号的电脑网络经常发生故障,如果这个时候它出了毛病,电梯就会一动不动,这样的话,他们就等着祭奠我们的英灵吧。
  在我面前,五万条虫子继续逼近,我用肉眼就能看清每一个敌人。
  我们这里的一个家伙插了进来,他在排里的无线电联络网中问道:“少尉?我们的火力支援在哪儿?前面有一百万条虫子。”
  “坚持,一等它们进入射程就瞄准射击。”
  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如果天上没有雨点般的炸弹,就是瞄准射击也毫无用处。没有时间了。
  芒奇金转过目光朝天空望去,嘴唇在轻轻翕动。她总是在生死关头祈祷平安。
  而我也随着她的目光仰望苍天,我在企求炸弹。
  虫子已经非常接近,它们测试射程的枪弹每隔几秒钟便落在我们身旁。
  火控系统回话:“炸弹上路了。”
  愿上帝保佑那些家伙,愿上帝保佑希望号上的计算机。

  终于,我们盼望已久的宝贝开始在空中描绘出壮丽的画卷。炸弹上的隔热防护层在穿过大气层时被高温烧蚀,使它们像流星一样拖着长长的火尾在木卫三昏暗的天宇中划过。
  炸弹的爆炸声有弱变强逐渐密集起来,好似微波炉里的爆米花,每次爆炸都能干掉几百条虫子。
  我把无线电调到排里的联络网。随着每一声爆炸,我的那些家伙们都发出一阵欢呼。
  我通过激光制导指示器向虫子们望去,在烟雾中它们一片模糊——不,不是烟雾,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燃烧,那是一团团烟尘。
  等到烟尘散尽,我看到,每一个爆炸的中心点上,虫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尸体碎片散落在靶心外侧,而最外圈则躺着一具具完整的尸体。
  残暴的虫子毫无人性,它们杀害了我的母亲,现在又来杀我,但在此时,眼看着高爆炸药将它们像麻袋一样抛到空中,我的心中仍然感到一阵剧痛。活生生的东西遭到杀戮,总是让人觉得可悲。
  那些死去虫子的全副武装的战友并没有如此悲痛。后面的队伍从散落的尸体上爬过,继续冲上来,没有丝毫迟疑。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五章

  我们的炸弹好象轰炸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环绕木卫三轨道运行的希望号只有几分钟时间能够获得有利的射击位置。在激光制导指示器的目镜中,现在只能看到弥漫的烟尘。
  随着最后一颗炸弹的回声渐渐止息,我眯着眼睛朝下面那团烟尘滚滚的云团望去。
  嗵-嗵-嗵,嗵-嗵-嗵。
  在谷底,那些虫子从烟尘中现出身形,一面朝我们爬来一面敲击着铠甲。
  “该死!”
  它们的前锋已经来到芒奇金标出的最远射界,她扣动扳机打出一个三连发点射,三条虫子倒在地上。这么说,它们的铠甲并不能防弹。
  它们根本不需要能防弹的铠甲。
  它们有组织地向前进攻,速度快得像全速冲刺的运动员。每当行列中的单数士兵举枪射击时,双数士兵便冲向前方,就这样交替跃进,向我们冲来。我瞄准一个家伙,看上去它马上就要停下来射击,恰好可以静止不动让我打一个正着。
  正当它们这一行要停下来的时候,虫子们突然变换了队形:任意的几组前进,而其他各组伏身射击。我骂了一句,转开枪口瞄向下一个目标。
  没有一条虫子减慢速度,没有一条虫子看到同伴倒下而有半点迟疑,没有一条虫子打乱队形;它们也是出色的步兵。
  就算我们的炸弹报销了几万条虫子,现在肯定还剩下好几千。它们数量太多了,距离也太近了。我接通全排的无线电通信系统,“上刺刀。”
  我把手伸到腰带上,从刀鞘中抽出粗短的刺刀,咔嚓一声装在步枪的枪管下方。
  芒奇金仍在射击,虫子一条接一条地倒下。
  而更多的虫子继续冲上来。
  我瞄准敌兵射出一颗颗子弹,这时,芒奇金的装弹手正在更换枪管,M-60的枪管已经打得过热了。装弹手戴上一只烤箱护手似的隔热手套,把滚烫的枪管拧下来,换上一根新的。
  趁着这个间隙,芒奇金朝我看了一眼,“詹森,我得告诉你——”
  装弹手更换停当,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盔。她转回头继续射击。
  虫子射来的子弹四处横飞,噼噼啪啪打在我身旁。这些虫子好象在浪费子弹,毫无目的地胡乱射击。或许我们身上的红色铠甲确实让它们看不到我们。
  但我们能看到它们,就在五十码之外,它们的首排士兵已经攻到了那里。
  “变为全自动连发射击。”在这个距离上,单发瞄准射击已经无法救我们的命了。
  我这句话是对芒奇金说的,但我发现,我的话刚出口,她的拇指已经拨动了快慢机。我把步枪调成全自动连发,向敌群狂扫。
  我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只弹夹,但最后,当我把手伸到腰间子弹袋中时,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一个虫族战士挥动它那锐利的锋刃向我刺来。我闪身躲过,而后将刺刀桶进它从铠甲中露出来的绿色部位,那应当是它的脸。它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内脏飞溅到我的衣袖上。我集中精神准备对付后面的敌人,心中暗想,这次算是死定了。
  我站在原地,双臂抖个不停,几分钟后才明白,不会再有后面的敌人了。

  随着夜晚来临,木卫三上的第一缕微风将沙尘吹散。我面前的谷底黑压压地铺满了虫尸。有些地方的尸体已经摞成了好几层,在人手对伪足的白刃战中被我报销的那个家伙躺在最高处。在经历了几亿英里的飞行之后,两支军队在这里决战,而最后的胜败竟是以刺刀见红的方式决定的。
  我环顾四周,发现芒奇金的装弹手摊开手脚躺在机枪旁。他的前额上有个边缘整齐的窟窿。
  芒奇金脸朝下趴在装弹手身边,一动不动。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不!不,不要!”我跪到她身旁,看见她的手指还在抽动。谢天谢地。
  而后我发现,她上衣的肩膀处有一块冻得硬邦邦的红色血块。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体慢慢翻转过来,割开她的军服。伤口有蛋杯一样深,能够看到被打碎的骨头。凝血粉能够为她止血,但她在此之前肯定已经流失了一夸脱的血液。我咬紧牙关,把抗菌凝血粉洒在那个大洞上,然后用一条战地裹伤巾包好伤口。
  “詹森?”
  “芒奇金,你没事。”
  “我冷。”
  休克。失血。我把她的双脚放在一块石头上,让脚部的位置高于头部。木卫三上石头倒是不缺。
  她的装弹手已经死去,再也用不着他的电热服了。
  我用了好几分钟才从他僵直的身体上剥下了电热服,然后用它把芒奇金裹了起来。我关闭了那件电热服上的自动调温装置,让它的电池持续产生热量,然后又从背包里取出一袋血浆,为芒奇金做静脉滴注。
  她需要更多的治疗。
  我打开无线电。
  “詹森?到底出了什么事?”
  科布将军的声音让我猛地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长官,我们把它们打败了。”
  “战术侦察传输器已经传送了战况。你为什么不报告?”
  因为我认为芒奇金就要死了,“长官,我在照顾伤员。这里需要救护兵,情况很糟。”
  “大家都一样。我们会尽可能地派救护兵过去的。詹森?霍华德认为它们还会卷土重来,你必须重新部署兵力。”
  “它们不会再来了,它们没有撤回去重整旗鼓,我们把它们全都消灭了。”
  “霍华德认为它们在某个地方设有一座孵化基地。它们会一直孵化出新的士兵,直到我们的人员和弹药全部消耗光。”
  可喜可贺的好消息。
  芒奇金呜咽起来。
  “长官——”
  “我明白,照顾你的士兵。通话完毕。”

  我打开战地侦察单片镜,眼前显示出排里士兵的生存和伤亡状况:十六个稳定的绿色光条,那是幸存者;芒奇金的光条也是绿色,但闪烁不定,这代表伤员;还有九个红叉在不停地闪烁。芝加哥来的下士也变成了红叉。
  当夜晚的狂风呼啸而至时,我们撤到防区后面的一座山洞中,希伯的清洁队员已经对这个山洞进行过处理。虽然此刻不能轻易挪动芒奇金,但也绝不能把她丢在外面。我为她注射了吗啡,然后把她背在肩头。在失去知觉之前,她始终不曾呻吟一声,但当她的意识丧失之后,我每走一步都让她发出痛苦的尖叫。
  那个晚上,无休无止的狂风在洞外咆哮,我挤在芒奇金身边,四周是冰冷的黑暗。我可能睡着了,但大多数时间我一直半睡半醒,在恍惚中梦到了死去的人们。妈妈。沃尔特·洛伦岑,他为沃献出了生命,但始终没能为自己的母亲赢得一枚勋章。威尔,我们的军士长。波。前额上一个窟窿的装弹手,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另外八名士兵,我只知道他们变成了闪烁的红叉,他们死了,只因为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挽救他们的生命。

  当第一缕曙光来临——虽然木卫三上的曙光并没有多大价值——狂风渐渐止息,虫子们再度袭来。这一回,太空炮兵对虫族大军给予沉重打击,他们在几英里外的流尘平原上便对敌人狂轰滥炸。
  我一人身兼三职:指挥作战,用机枪射击,为自己装弹。轰炸后剩余的敌兵不多,冲向阵地的最后一条虫子被我用一颗致命的子弹撂倒在一百码之外。
  但我们又损失了三个人——虫子们在一点一点地消耗我们。我从头到脚都十分疼痛。通过无线电向司令部报告战况之后,我开始擦枪。平时,我只用几秒钟就能把它拆卸完毕,现在却用了三分钟。
  继续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到最后,虫子们终将把我们全部消灭。家园只是太空中针眼般的一个小点。我希望能够一生相伴的女人已经永远离去,而那个已经成为自己姐妹的女人也即将死去。伴在我身边的只有寒冷、饥饿和孤独。当敌人再次进攻时,我会战斗到打完最后一发子弹,但是,当虫子们蜂拥而上将我们杀死时——是的,这肯定是最后的结局——我会真正地放松下来,听凭命运摆布。我太累了,不想再战斗下去。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六章

  像是在一百万年前,雅克维茨上尉曾对我说过,当一名指挥官写信称颂在自己的指挥下送命的士兵时,那些信就可以衡量出他的失误。牺牲的士兵有多么英勇,指挥官的失职就有多么严重。
  在葛底斯堡战役中,南部联邦的将军乔治·皮克特率部进攻北方联邦顽强防守的一处阵地。“皮克特冲锋”变成了引颈受戮的同义词。当晕头转向的皮克特回到南军阵线时,他的指挥官李将军对他说:“将军,去照管你的部队吧!”而皮克特回答道:“将军,我已经没有部队了。”
  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皮克特和雅克维茨,完全理解。
  我沿着阵地巡视,看看部下有没有东西吃,随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山洞,盘腿坐在芒奇金身边。当幸存下来的战士在战壕中自己的岗位上擦拭武器的时候,我用小勺喂着芒奇金,让她喝下一些不冷不热的肉汤。虽然吗啡缓解了她的疼痛,但一夜过后她已经变得十分衰弱。我给予的救助起不了多大作用,如果再不接受治疗,她将只有几个小时的生命。她渐渐昏厥过去,失去了知觉。
  “万德少校?”
  我抬起头,看见一名背着步枪的救护兵正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面前。他敬礼之后,我向他回礼。别人向我敬礼,我总觉得还是不太自然。
  “你终于来了。她需要帮助。还有,我只是个代理少尉,不是少校。”
  他的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长官,您不再是代理少尉了。少校,您现在负责指挥二团三营。”
  “什么?”
  “长官,昨天的伤亡很严重。司令部在火线上提拔了很多军官。”
  我跪在芒奇金身边,撩开她的军服,露出监护仪的导线,好让这个救护兵接上他的现场分析仪,“好吧。谢谢你带来的消息。你是个救护兵,而她正需要一个救护兵。开始工作吧。”
  “长官,您还没明白。我过去是个救护兵,但我现在是个通信员。今天上午,您报告战况之后无线电就出了故障。我奉命陪您回司令部去,不能有任何耽搁。”
  我感到脑袋发晕。这样的蠢事什么时候都有。
  “好吧。我们带她一起去。”
  他低头看了看她,“挪动她会要了她的命。”
  我已经失去了十二名战士,我不能再失去芒奇金,“那么我就要留在这里陪着她。”
  他伸手去取背后的步枪,“科布将军给我下了命令,他本人亲自下达的命令。如果我非得用枪口逼着您去的话——”
  妈妈、沃尔特·洛伦岑、波·哈特,还有那些我从不知道姓名的牺牲的战士,他们的面容在我血红的眼终幻化成一个个紫色的影子,像脑瘤似的让我头痛欲裂。
  我一把抄起步枪,把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枪口?这个能算作枪口吧?”我哆哆嗦嗦地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指了指芒奇金,“去救活她,不然我就把你的脑浆崩出来。”
  救护兵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我用拇指扳开枪机,“她是我的亲人。她丈夫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时候,他正在太空轨道上,盼着我能让她活下来。你明白吗?我绝不眼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让二团三营见鬼去吧。”
  他像块石头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最后,他抬起双手,从现场救护仪上解开导线,而他的眼睛始终紧盯着顶在脑门上的枪口,“长官,没问题。咱们来检查一下她吧。”
  我撤回步枪,他跪下,用颤抖的手指把线头接在芒奇金的导线上。
  分析仪在嘟嘟作响,我们等在一旁,而后他把屏幕扳起来对着自己的眼睛,“失血过多,中度感染,子弹打碎了锁骨,但不会危及生命。总的来讲,伤势比较严重,但还算稳定。有人把她照顾得不错。孩子也没事?”
  “孩子?”
  芒奇金把脸转向一旁。我明白了,是真的。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违反了军规。
  “芒奇金,你没有用事后避孕药丸么?”自从施贵宝公司推出那种特效药以来,以外怀孕早在二十年前就绝迹了。
  “如果需要的话,我在两个月之后再用也不迟。我可以执行作战任务。”
  “可你每天早晨都在呕吐。”
  “很多男人不也一样嘛。”她是对的。那些烟鬼每天早晨都又咳又呕,部队照样允许。现在她的确能够胜任自己的职责。一个月后,如果有必要,只需服下一粒药丸,她的身体便可以将胎儿吸收。
  “但你这是为什么?”
  “如果我失去了麦茨格……”
  我想到了波、沃尔特,还有我逝去的亲人,如果我能够将他们的一部分保留在自己的生命终,我会在乎是否违反军规吗?当然不。我刚刚还为了救芒奇金差点杀掉那个救护兵呢。
  “麦茨格不会有事的。”我并不是在空口安慰她。虫子们没有飞行器,那份伤亡报告也不会错,麦茨格很安全。可是,报告上说,波也会活下来。
  “詹森?”芒奇金紧紧扯住我的衣袖,“你该走了,这是你应尽的职责,我会没事的,而且,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应尽的职责。”
  我们谁都不曾动摇。这也是大家应尽的职责,波、沃尔特·洛伦岑,还有那十二名在我的指挥下牺牲的战士,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他们为尽职付出了生命,我也必须这样做。我不会为了战旗、为了联合国或是为了消灭虫子而丢下芒奇金,但我会为了沃尔特、为了波,说到底——为了芒奇金自己,甚至为了她的孩子——而这么做。
  “麦茨格知道吗?”
  她摇摇头。
  我扛起背包,而后对救护兵说道:“我准备好了。还有,我们回到司令部的时候,你可以把我的问题向长官报告。”
  他耸耸肩,“您自己去吧,我不必离开。在这而,她身边还有很多事需要我做。她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但我会尽力做好的。没有哪个士兵会去打报告,讲另一个士兵的坏话。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弯下腰,吻了吻芒奇金的额头,“谢谢你。”
  我转过身奔向司令部,一面跑,一面向平原上望去。地平线上又汇集了一片黑影,比昨天大得多。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七章

  我顺着战壕跑向司令部,现在,大部分工事中已经空无一人。爆炸声如连珠炮似的响起,希望号开始用雨点般的炸弹轰击平原上的敌人。而后,爆炸声停止了。
  我抬手扶住头盔,仰头朝天空望去。希望号像一个银色的小点一样悬浮在空中,我能清楚地看到它还在有效的射击位置上。太古怪了。
  几分钟后,虫族大军嗵嗵嗵的敲击声回荡在峭壁之间,这说明敌人已经进入轻武器的射程之内,可希望号仍旧一弹不发。
  枪声大作,我一面跑一面琢磨。我不知道刚才自己会不会真的向那个救护兵开枪。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麦茨格,芒奇金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也不知道,战斗只进行了两天便需要由一名四等专业军士去指挥一个营,说明我们的伤亡究竟有多么惨重。正常情况下,一个营里有三个步兵连和一个重装备连。在兵力满员的情况下——当然,我知道现在不可能——我的命令将决定八百名士兵的生死。
  我转过一个弯,司令部出现在视线中,正在这时,激战的喧嚣停了下来,我们再次击退了虫子的进攻。我上次离开之后,工兵为司令部的战壕搭上了屋顶,又盖上了松散的石块。屋顶上伸出一根天线,下面有些士兵在走动。
  靠近时我才发现,来回走动的士兵正在拖拽伤员。数百条虫子的尸体垂挂在胸墙上。既然虫子们已经攻到离司令部这么近的地方,那么下一轮进攻恐怕就是最后一轮进攻了。
  我弯腰钻进司令部低矮的屋顶,打开夜视镜打量着里面。我首先认出霍华德·希伯。他背靠壕壁坐在地上,瘦骨嶙峋的双膝上架着一支步枪,枪托已经被打碎了。不到万不得已,霍华德是绝不会碰步枪的。
  一个救护兵跪在他身旁,正在包扎霍华德鲜血淋漓的前臂。
  “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救护兵系好绷带,“虫子们攻进司令部。少校一个人就干掉五十条。最后两条是被他用枪托砸扁的。”
  我几乎要微笑起来,“乖乖,我的老天!霍华德!”
  他扬起头,把后脑勺靠在石头上,“我大开杀戒,就是为了一支烟。”
  “你现在还认为它们是一个集群化的整体吗?”
  他缓缓点了点头。
  一名勤务兵走进来,看见我后马上立正敬礼,昂起的头差点顶住天花板,“长官!”
  “我是万德。”
  “科布将军说,只要您一到达,就请您马上去见他。”
  勤务兵领着我朝战壕深处走去,这些加上屋顶的坑道在我离开之后成了司令部。一台台无线电发出刺耳的尖叫。一副副担架上躺着伤员,排放在战壕的两侧——其中很多人已经不再是伤员了。
  他把我交给另外一名勤务兵,那人领我走进一个宽敞的坑道,这里是木卫三远征军的神经中枢。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几具虫族战士的尸体垂挂再破口上。奉劝它们,还是别招惹霍华德·希伯为好。
  “我是万德,二团三营新任指挥官。”
  “不,长官,您不再是二团三营的指挥官了。”
  “什么?”我的胸中腾起一团怒火。我丢下芒奇金跑到这里,竟然落得这个下场?
  “詹森!”
  我转过身。科布将军躺在担架里,双眼缠着一条压力裹伤巾,一层层纱布浸透了鲜血。我跪在他身边。他摸索着我的胳膊,手指触到我衣袖上的血迹,“孩子,你伤得很重吗?”
  我低头衣看,我上臂的二头肌上扎着一块金属弹片。我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长官,我没事。可你——”
  他摇摇头,“我无法指挥自己看不见的战斗。”
  有个女兵在呻吟着呼唤她的妈妈。我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回过头。
  “在你指挥下,你的排打得很好。如果由你来指挥,整个师也会打得很好。”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并不是因为身旁刺耳的尖叫。难道这场决定人类未来的牌局要靠我去一决胜负吗?我连出牌的规则都不知道,再说我也无牌可出,“长官,整个师?我从来没想到这个。我不行。”
  “你当然行。见鬼,现在剩下的兵力并不比一个营多出很多。”他把手伸向衣领,摸索着取下他的将星,然后用力按在我的手掌中。
  “将军,您要咖啡吗?”一名列兵用颤抖的手端着一只行军壶上配备的杯子,他是在问我。
  我摇摇头,指了指科布将军。那孩子拿起将军的手,把杯子放在他的手掌上。而后,列兵问我:“长官,您需要什么?”
  对我这个新手来讲,他的话简直令人难堪。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喘气的分儿。
  科布将军伸出手,摸索到我的后脑勺。他吃力地把嘴唇俯向我的耳边,小声说道:“詹森,现在由你指挥全军!当前只有一件事你不能做,那就是:无所作为。快点行动,即使是错的也要做!”
  我把将星佩戴在自己的衣领上,转身对列兵说道:“召集所有的指挥官。马上。”我需要了解情况。
  “长官,十二个小时以来,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指挥官了。”
  不知什么地方,有个伤员发出一阵阵惨叫。
  肯定没有指挥官了。不然,一个代理少尉怎么会越过上尉、少校和上校当上将军?他们全死了。
  “你知道我们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吗?”
  “长官,还有八百人能够战斗。”
  “其他各旅还有多少人?”
  “我说的是所有的旅。长官,整个木卫三远征军现在只剩下八百人了。”
  “怎么可能?”
  “确实如此。”
  我们比往常更需要空中火力支援。
  “我怎样才能同希望号通话?”
  他指指屋子对面,折叠桌上放着一架无线电通信控制台。
  “为什么没人在那儿值班?”
  他走过去把机器翻转过来。让我看了看后板上的一串弹孔,“今天被打坏了。”
  毫无疑问,我们得不到火力支援。我刚才还在责骂飞船上的计算机。
  “有好几个小时了,没人能同希望号取得联系。不过,那些炊事兵肯定还能。”
  “什么?”
  他向房间另一面指了指,一名穿着食堂工作服的下士正坐在一台无线电旁讲话。
  “他们一直在用无线电上传菜单,盼望希望号空投一些热饭菜下来。您知道,科布将军对士兵的伙食非常重视。”
  那艘能够摧毁一颗星球的强大火力战船正高悬在我们头顶的轨道上,而唯一能与它有效联络的通信线路却被用于定制炖肉。
  我跳起身赶过去,一把抢下下士的麦克风,然后说道:“那边是谁在讲话?”
  “谁在讲话?我是高级炊事长安东尼·加西亚,我现在有正经事要做!蠢货,快滚出我的通信网,别跟我捣蛋!”
  “加西亚,我是师团指挥官万德,这是我的通信网。如果你还想继续‘高级’下去,就快点给我接通舰桥上的船长麦茨格。马上行动。”
  对方沉默下来。当我等着转接的时候,霍华德·希伯和阿里走了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幸存的下级军官。除了霍华德之外,他们几个人的岁数加起来正好和一支童子军的五人队一样。
  阿里开口道:“听说你获得了小小的提升,长官。”
  我点点头,这是传来麦茨格的声音,我连忙竖起一根手指,“詹森?是你在指挥?”他不必明说自己是什么意思。既然轮到我来指挥作战,地面上的情势肯定糟糕到令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是我在指挥,火力支援怎么样了?我们下面损失很严重。”
  静电声尖啸起来。炊事通信专线备受将军娇宠,它由一台被淘汰的无线电装置和一根视距传输天线组成。现在我们必须等待,直到下一次希望号运行到有效轨道上,才能再次通话。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八章

  我朝霍华德转过身,“霍华德,怎样才能打垮敌人?即使希望号能够在虫族下一次进攻时把它们炸飞,但总会有炸弹用尽的时候。”
  霍华德嘬了嘬牙花,“不要说‘它们’,而是‘它’,我们要打垮的是‘它’。我估计虫族应当有一个中心点,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它为大脑。是它繁殖出部队,进行思维,并且制造出飞弹。”
  “你当真知道这些?”
  “只凭我受过教育的良好预感。”
  一个中尉摇了摇头,他是个真正的中尉,而不是像我这样刚刚被提拔了一天的新手——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当我们进攻山洞时他曾对阿里很不耐烦,“但在我看来,它们的指挥和控制系统是分散的。它们不是傻瓜。”
  霍华德耸耸肩,“我从来没说过它是傻瓜,它只是很特别。”
  大家都躬身坐在低矮的屋顶下,我环顾众人,“霍华德过去关于正面进攻的猜测很正确。谁还有更好的推测?”
  他们只是动了动脚,没人说话。
  我一拍大腿,“好了,我们必须找到敌人的大脑,尽快。”
  那个中尉又开口了,“如果我们有直升机……或者有时间派出侦察队,穿过那片全是火山尘的平原……”
  我盯着阿里,“吉伯。”
  阿里点点头。
  但中尉摇摇头,“长官,有一个条令,我们必须让战术侦察传输器随时与师团待在一起。它价值连城,不能派去执行侦察任务。”
  我勃然大怒。这个中尉大概还不相信我的职位比他高。尽管我的领章能说明问题,可我的衣袖上还缝着四等专业军士的臂章。我现在最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就是某个应当听命于我的人对我耍态度。说到底,现在我才是师团的指挥官!“中尉!”
  他畏缩起来。
  我连忙住口。一小时前那个差点被我杀掉的救护兵曾经说过一句话,奥德在很久以前也曾屡次教导过我。中尉刚从鬼门关爬出来,我们也一样。大家都在并肩作战。我们是亲人。
  阿里又点点头,“詹森,他说得没错。确实要考虑这个条令。”
  但是,保存吉伯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让它眼看者我们最后一个人倒在这座石头山上?
  “中尉,谢谢你的意见,但就是这些条条框框才让我们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阿里,吉伯能找到什么情报?”
  阿里从我们面前走过,来到那台手提箱大小的全息显示器旁,让大家看到他从吉伯眼中看见了什么。
  他指着图象,“陨石坑边缘有一些凹陷地带,虫子们就在这些地区集结兵力。这里,”——阿里伸出手指,顺着虫子在火山尘上那些平行的进军路线画出一道直线——“它们留下了一条爬行的踪迹,顺着它可以找到某个地方。”
  吉伯向下俯冲,贴着木卫三的表面在不到一英尺的空中飞行,随着它缩小焦距进行拍摄,我们凝神注视着它发来的图象。跟踪几英里之后,那些踪迹小时了。吉伯停下来,做了个急转弯,图象随即显示出地平面。我能想象到,吉伯正用六条腿在木卫三上谨慎地前进。
  “它们越过坚硬的岩石,到这里,就再没有踪迹了。”
  “那该怎么办?”
  阿里闭上双眼,抬手做了个铲土的手势。“取样。吉伯正在测量岩石的问题。”阿里睁开眼睛,“好了,我们已经转换成被动红外线探测模式。当虫子越过这片石堆的时候,它们留下的踪迹要比环境温度高出四分之一度。”
  红外线生成的全息图象发出闪烁不定的微光,不如可见光生成的图象那么清晰,但我们能够看到虫子爬过岩石的踪迹,像一缕缕淡淡的轻烟。吉伯跟踪着虫子留下的痕迹慢慢爬行。
  “长官?”抬杠中尉插话道。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如果战术侦察传输器在夜晚来临之前还不能找到目标,暴风和低温将抹掉所有踪迹。我们会白忙活一场。”
  我瞟了一眼阿里。
  他答道:“詹——长官,中尉说得没错。”
  如果在几分钟之前我一口咬掉中尉的脑袋,他就不会提出这第二个意见了。在明天虫子进攻之后,我们现在这八百人不可能活下来再做尝试。如果现在找不到目标,就永远不可能找到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阿里?”
  “如果吉伯把被动红外线探测方式转换成主动,它就能一面飞行一面跟踪,”阿里的脸色阴沉下来,“但这样做就像打开探照灯四处照射,它会暴露在任何一个用红外线视物的观察者面前。”
  我看了看霍华德。虫虫的尸检报告和木卫三上度过的两个晚上都告诉我们,虫族的确用红外线视物。阿里可能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金属机器人,吉伯是他至爱的珍宝。就像我眼中的芒奇金一样。
  我转身看着阿里,“行动。”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闭上眼睛,“是,长官。”全息图象的画面飞速移动起来。
  一个小时后,在一片悬崖边,踪迹再度消失。
  阿里说:“我什么也看不到。如果那里有一扇门,咱们应该能看到一些笔直的线条。直线是自然界中最罕见的图形。”
  “不,虫子的门都是圆形的,上面装有曲线形状的门板。就像一架照相机的镜头。”
  阿里双手轻摆,全息图象又变得颠簸摇晃起来,这是吉伯在攀爬竖直的崖壁。阿里平伸双手,戳向空中。在全息显示器上,我能从吉伯的视点看到一切。它攀附在五十英尺高的悬崖上,用前臂探测着岩石的缝隙。
  在我们头顶,屋顶上的卵石格格作响,午后的大风预示着今夜的狂飙肯定会终止吉伯的探索,还有我们所有人的生命。
  阿里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口气,“什么也没有。我不是说那里没有任何蹊跷,只是我们找不到。”
  没等吉伯挪动身体,全息图象中的地平线突然旋转起来。
  我猛地伸出手指,“在那儿!就在那儿!”随着门板像花瓣似的展开,一个洞口越变越大。吉伯正攀附在一扇旋转着打开的门板上,门的厚度看上去有十英尺。
  全息图象变成漆黑一团。我瞥了阿里一眼。
  “没事。当吉伯认为自己被敌人探测到时,它就会自己切断通信联系。它们发现了它的红外线。”
  “它刚才触动了开门的机关?”
  “现在它将转换成被动探测模式,试图偷偷潜入那扇门里。”
  阿里的脸变得惨白。我知道那是为什么。虽然吉伯几乎是无法毁坏的,但它无法钻透一扇十英尺的大门,也不能在脚下几千英尺的坚硬岩石中开掘一条隧道。虫子们有可能不再打开大门,如果吉伯潜入洞中,阿里的另一半也许将被终身监禁在里面。而且,如果虫子们抓住了吉伯并把它大卸八块,阿里会感到那是他自己在被撕成碎片。不,如果敌人想对吉伯动手,它会自毁,把自己炸成芜菁大小的碎块,再搭上一堆虫子同归于尽。对于阿里来讲,那就等于是在一旁观看自己自杀。
  抬杠中尉撩起衣袖看着自己的腕上电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我对阿里耳语——真蠢,虫子不可能听到我讲话,“在大山里面吉伯没办法传送信号!”
  阿里闭上眼睛,抬起手掌示意我不要作声。
  全息图象闪动起来,而后又变亮了。
  阿里也低声说:“它没事。现在它正用超低频发射信号,这意味着它不得不通过岩石来传送信号。它的被动夜视系统正在工作,它们可能会察觉到它待在里面,但绝不会找到它。”
  山洞呈螺旋形向前延伸,就像我在飞弹中爬过的管道一样,只是要大得多,而后逐渐变宽,拓展一座巨大的洞窟,体积大得能装下伊利湖。
  阿里抬双臂,吉伯开始顺着弯曲的洞顶爬行。在它身下,环绕着洞窟的侧壁,一台台由有机物质构成的机器不停地膨起、搅动,将绿色面包似的虫子从腹中吐出来。在洞窟的中心附近,一条条成品虫子身穿铠甲,全体围绕着一个一百英尺高的圆柱形袋状物转圈子。
  霍华德·希伯低声说道:“我们中了头彩。”
  我朝腕上电脑看去,现在,希望号应该到达射击位置了。这时,一名下士突然把头伸进屋里高叫道:“长官外面发现虫子!肯定是从一些没有被胶堵严实的岩缝里钻出来的。它们拉倒了与希望号进行联络的天线。”
  不管我们如何评价虫子的共生智慧,它绝不是个脑筋迟钝的初学者,它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它知道吉伯已经发现了它的秘密,尽管它捉不到他。于是,它想潜伏在我们防御圈内的虫子下达命令,让它们进攻我们赖以保住性命的唯一法宝——联络天线。如果这依次我们无法同希望号取得联系,随着黑夜来临,游戏就会结束。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九章

  阿里盯着我。吉伯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希望号用炸弹炸开虫族城市,将它解放出来。除了核弹之外,吉伯能从任何武器下逃生,但它无法自己挖洞逃出来。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阿里抄起一支步枪,向坑道出口冲去。
  我跟在后面。
  在外面,阿里已经撂倒了三条虫子,还有两条趴在岩石上。弯曲的天线杆躺在我们和敌人中间。没问题,我们肯定能消灭这几条虫子,但不能有丝毫拖延。阿里知道这一点,他一面向前猛冲,一面开枪射击。敌人全都倒在他的枪口下,但最后一条虫子的子弹在近距离内径直射进他的胸膛。
  我跑上前,照着还在抽搐的虫子连连射击。实际上,我在它身上打光了弹夹里所有的子弹,但没有用了。
  我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长官?”一名跟在后面的士兵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转过身,他朝阿里扬扬头。一个救护兵鬼在他旁边,把监护仪的导线接在他身上。
  “詹森?”
  我也跪在那里,用两根手指撩起他被鲜血浸透的野战夹克。阿里胸前的两片防弹护甲之间有一道接缝,虫子的子弹正好从那里钻进去,穿透了他的身体。
  虽然芒奇金的伤势非常可怕,但她很幸运,子弹打在了骨头上。然而在阿里的军服下面,他的肺脏、肝脏,还有一根根动脉血管,所有复杂得不可思议的人体器官,一如肉案上被撕烂的杂碎,全都暴露出来,随着心脏的搏动抽搐。我倒抽一口冷气,强忍住作呕的感觉。
  他的唇间泛出粉红色的泡沫,但他还是用尽全力发出一声类似哀叹的喘息声:“请你——”
  “放松。”我把手按在他的前额上。
  他摇摇头,“没时间了。”
  我看着救护兵。他一面撕开一支吗啡注射器的包装,一面冲我微微摇了摇头。
  阿里推开注射器,抬手的动作让他疼得流出了眼泪,不过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我必须快点结束。吉伯的感觉同我一样。”阿里积聚全身的力量接着说道,“詹森,它现在是一个人了,可它不懂。它成了孤儿,和你一样。”
  救护兵面无表情,大概他以为阿里已经神志混乱了。
  “照顾它?”阿里恳求着我。
  “是的,永远。”这几个字让我接纳了一个用钢铁和塑料造就的孤儿。
  阿里身子一软,仰面躺倒在坚硬的石头上。我透过泪水看者他闭上眼睛。
  我身后,士兵们重新竖起天线杆。

  我刚回到无线电旁,麦茨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詹森?”
  “我是万德。完毕。”
  “出了什么事?”
  “太多了,我们需要你提供全部的火力支援,我是说所有的炸弹,投射到下列坐标。战术侦察传输器现在将把坐标数值发送给你。”
  “詹森——”
  即使无线电是从太空轨道上发来,我还是能听出麦茨格话音中的懊恼,“什么?”
  “我们这里出了点问题,电脑故障。”
  “快修!”
  “我们正在抢修。等我们下一次到达轨道——”
  “没有下一次了!”我告诉他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要抵达坐标点,还需要在木卫三轨道上再飞半圈。”他说道。
  我们都沉默下来。
  “詹森?她怎么样?”
  “还活着。受了伤,但还活着。”
  “你确信这座虫族城市是真正的目标吗?”
  “阿里能够确信,而且就因为他确信才为此付出了生命。”没有时间耍嘴皮子了,“芒奇金怀孕了。”
  更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我会把所有事情处理好。再见,詹森。”
  一瞬之间,我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待在一起,我当然明白。

  我走出坑道,外面已是木卫三的黄昏了。我朝天空望去,希望好越过地平线,出现在视野中。它高距在一百英里之上,在木星那轮红色圆盘的衬托下闪耀着银光。星星点点的火花从它那里迸射出来,向我们飘摇而下。那时逃生舱。希望号的机组人员正在弃船,麦茨格下达了命令。
  那个世上独一无二的驾驶员,他自己一人就可以操纵希望号,不需要计算机。他只需趴在导航观察罩里,看着木卫三的地平线在自己面前伸展开来。那个世上独一无二的驾驶员,他能够精确地计算和校正飞行路线,让飞船一英里长的身躯从半个运行轨道之外呼啸而下,直接击中虫族城市。
  麦茨格选择在与爱人举行婚礼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个繁星闪烁、如水晶般剔透的圆罩里。

  希望号现在已经飞进了大气层,它拖着红色的火焰划过天空。在木卫三的另一面,当希望号即将撞向虫族城市的时候,它会化作一团炽热的熔块,身后的火焰有几英里长。
  他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我屏住呼吸。
  最先看到的是闪光,即使在半个星球之外,它依然炫目耀眼。麦茨格之所以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还有我们这些留在这座石山上的人。他要为这些人换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第二天早晨,吉伯向全息通信器发回图象,它正在返回司令部的途中,但飞行路线飘忽不定。远征军的电子技师说,是大爆炸把它从虫族洞穴中解救出来,但也扰乱了它的电路。可我认为,是失去阿里的悲痛让它失常。
  希望号的撞击撕裂了木卫三的地壳构造。在星球另一面,地下熔岩和液态水奔涌而出,形成一个高温地狱。在那里,火红的岩浆辉映天际,蒸汽在无休止地翻腾弥漫。木卫三变成了虫子再也无法生存的世界。
  在被火山的辉光染成暗红色的天空下面,我们这七百名最后幸存下来的战士终于占领了这个寒冷的世界,安顿下来,长期据守。

  我们同地球重新建立了无线电联络,人们对远征军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政治家们通过无线电通知我,为了表示由衷的谢意,我被授予一枚荣誉勋章。我把它转赠给了沃尔特·洛伦岑的母亲。
  下午,在夜晚的暴风来临之前,霍华德·希伯和我登上了高距在司令部头顶的峭壁。在那里,我们俯瞰着整个战场。
  霍华德那条缠着绷带的胳膊蜷缩在身侧,“到最后,任何先进的武器和设备都无关紧要。两军对垒,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士兵。人类士兵能够做出选择,让自己活下去还是为了他人牺牲;但我们的敌人也是优秀的士兵,它们全都不假思索地舍身赴死。本来我们会失败,但我们胜利了。”
  在我们脚下,尸横遍野的虫子让平原和山地变成一片黑色。
  在那里,躺着九千个孤儿。他们飞越三亿英里,而木卫三成了这些孤儿永远的庇护之地。波·哈特领飞的一艘艘空投舱散落在悬崖脚下,我觉得自己能从这里看到她那座孤坟。
  “胜利了?”我摇摇头,“惠灵顿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时,曾看着战场上的尸体说,除了战败之外,最悲惨的事就是胜利了。”
  我双肘支着膝盖,坐在木卫三冰冷的石块上,泪水夺眶而出。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六十章

  我抬起双手,抚过不停颤动的观察窗框。这艘新建的飞船正悬浮在轨道泊位上,俯瞰着下面的木卫三,联合国太空基地木卫三。飞船的颤动仿佛已经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有在闲下来有时间思考时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像现在。
  麦茨格级星舰有很多优点,都是希望号无法比拟的。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围绕木卫三的轨道上,按照十英里的间隔,停泊着另外四艘麦茨格级星际巡洋舰。它们与我们同步漂移,在太空那黑色天鹅绒般的背景下闪耀着银光。一艘艘多用途驳船正围绕着星舰奔忙,同星舰庞大的身躯相比,它们一百英尺的船身看上去犹如巨木旁的蚂蚁。新型麦茨格级飞船上,单单一只反物质推进器就要比希望号整个有效载荷区还大。
  新型的星际巡洋舰拥有更完善的重力系统,这意味着真正的淋浴,而不必像过去几年里一直用海绵擦澡。它们的农作物实验室不再仅仅出产私酿的伏特加,还用营养液为我们这些大兵培植出水果和蔬菜。或许有一样优点最为出色:麦茨格级飞船的反物质星际推进器把我们从地球送到这里,比过去缩短了一半的时间。过去几十年中,人类在太空领域一直裹足不前;而现在,战争让我们的航天水平突飞猛进。地球飞船推进技术的发展并未经过核裂变、核聚变和等离子动力这些中间环节,而是直接从化学动力推进飞跃到了反物质动力推进。麦茨格会感到骄傲,这些最新式的星际战舰正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在观察窗外,即使从太空轨道向下俯视,木卫三上斑驳的绿色也清晰可见。即使是现在,在希望号的撞击下奔涌而出的岩浆流和液态水仍在继续流动。久远的年代之前,流行也曾使木卫三的姊妹星木卫四发生过类似的情况,但在木卫三上,地层深处的热量被这些岩浆和水流释放到地表,蒸发作用将大量的氧气注入大气。去年,木卫三大气的氧含量已经达到地球的一半,而且仍在逐年递增。另外,释放出的地热将大气温度升高,得以让农研室的天才们在地表上培养植物。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些植物还只是最原始的苔藓。
  尽管如此,伴随着死亡和毁灭,战争也给木卫三带来了生命。战争逼迫人类飞向月球之外的太空,来到更遥远的星球。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我们从来不敢冒险涉足这里。虽然现在的一切是用战争的恐怖换来的,但这毕竟已成事实。

  我转身离开窗口,回到自己的指挥舱。高级指挥官自有一些特权,作为指挥舰上统帅全军的将军,我有一颗树。只是一盆橄榄球大小的杜松盆景,但它青翠欲滴。生机勃勃,而且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只六条腿的橄榄球正洋洋自得地坐在我的杜松旁边。这间指挥舱并不完全属于我一个人,吉伯也占有一席之地。在它逃离虫族城市的时候,它的电路遭到灼伤。作为一台报废的J系列机器人,他们解除了它的军职。拆掉它的自毁爆炸装置之后,特许我按废品价格买下了它。当然,机器不会有个性,但我总能在它身上看到阿里的影子。
  我坐到桌子后面,开始在屏幕上读书。在等待救援队抵达木卫三的这些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的书籍。这些知识为我赢得了军事学的硕士学位,也让我在火线上获得的提升得到认可。我学习着人类历史上距离最远的函授课程,一面吃着最乏味的饭菜一面完成了学业。本来要供给一支万人部队的口粮养活了我们这七百名幸存者,但当救援队到达时,我们还是分外兴奋,因为大家终于见到了桃子。
  他们曾把我从师团指挥降为少尉,不管我有没有函授学位,其中的原因和过程还是留待在其他故事中讲述吧。
  木卫三之战获得的胜利的确出人意料。然而,我们这些人绝不会认为它是个奇迹,我们的兄弟姐妹长眠在木卫三冰冷的岩石之下。尽管如此,它仍旧不可思议。
  波·哈特也沉睡在那些石头下面。每当她的生日,我都要去看她。我总要为她留下洁白的玫瑰,我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波在死后被追授了荣誉勋章,还有飞行优异十字勋章。总共有三百零七名战士因为作战英勇而获得本国的最高荣誉,其中包括阿里·克莱因和内森·科布。我曾经对沃尔特·洛伦岑讲过,勋章炫耀的是军队的错误。或许真是如此吧,但它仍旧代表着获得者的勇气和牺牲精神。
  第一次木卫三之战并没有让杀戮停止下来,它不是虫族战争的尾声,甚至连终结的开端也不是,但是,就像一个世纪前英国首相邱吉尔说过的那样,它是序幕的尾声。
  即使拥有反物质推进技术,要到达虫子们的前哨星球仍然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对了,在另外的故事里,我会讲到我们如何从虫子那里窃取到时间构造嵌入技术,讲到我们如何利用这种技术去寻找虫子的老巢,同时将这项技术装备在麦茨格级星舰上。
  战后,分析家们最终发现,虫子有冬眠的习性。我们在被环氧胶封死的山洞石缝中挖出几条活虫子。
  对首批战俘的审问由霍华德·希伯负责,隐秘动物学家和心理战行动专家幸运地取得了小小的进展。我们已经努力探寻了好几年,试图探明虫子进攻人类的动机,这样我们才能争取停战,制止战争。和平,这支部队里每一个人盼望的都是和平。
  但如果虫子们不愿讲和,好吧,它们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我的指挥部军士长敲了敲门边框,探进头来,“长官,你要见的那个四等专业军士就在外面。”
  高级指挥官还有另一个特权,我可以随意挑选自己的骨干人员。我利用私人关系把师团的军士长从地球拉到了麦茨格级星舰。他是全军最杰出的军士长,如果没有他,这个师团就连老鼠屎也不值。“奥德军士长,让她进来。”
  “长官,专业军士特伦特向您报到。”她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手指在微微颤抖。她军装笔挺,衣裤上的折线利落得像能划破人的手指。
  我微笑起来。我们是军事史上最优秀的部队——我的话非常客观,即使这不是我指挥的师团,我还是要这么说,“请坐,专业军士。”
  她坐了下来。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M-60装弹手。
  “将军叫我来——”
  但绝不是最腼腆的装弹手。
  “你的副排长对我说,你是全连最爱找麻烦的捣蛋鬼。你把同班战友的鼻涕都打了出来。”
  “长官,那是个傻小子。”她显得颇为得意。
  “那是另一个士兵!”
  她垂下了肩膀,“将军,您是要通知我,已经下达了开除我的命令吗?长官,我希望能留下。我必须留下。我已经失去了亲人——”
  “我看过你的资料了。你的副排张也告诉我,在他训练过的士兵里,你有可能成为最优秀的一个。你已经读完了大学,难道你就乐意总当一名装弹手?”
  她紧闭双唇,而后张开嘴,随即又闭上,最后说道:“我没当上射击手。他们说我个子太小,连机枪也扛不起来。可是长官,当我背子弹的时候,他们就谁都一声不吭了。”
  我笑了,“过去我的射击手比你个子还小,但说到摆弄机枪,我没见过比她更出色的人。”
  她睁大双眼,“我听说,将军,您是在火线上提拔起来的,但是,您当真一下子从四等专业军士变成了将军?”
  我点点头,“不管怎样,我并不想建议你照搬我的职业生涯。专业军士,你介意做个交易吗?”
  “长官?”
  “我不会下达开除你的命令。”
  她挺直身体,但眯起眼睛,“长官,那我得做什么?”
  “你明天乘坐鲍威尔号返回地球,然后去候补军官学校上学,由我本人推荐。”
  “候补军官学校?”她目瞪口呆,已经忘了说“长官”。
  “还有,”我从抽屉里取出两只盒子,“你要亲自把这些东西按上面的地址送到目的地,顺便转达我对收件人的问候。”
  “长官?我应该知道他们都是谁?”
  “这些盒子上写着一名将军的寄件地址,宪兵不会找你的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这些是礼物,用木卫三上的石块做成的镇纸。你把一只盒子送到丹佛少年犯罪法庭的高级法官那里,同他会面的时间掌握在一个小时左右。他过去也是一名步兵。”
  她点点头,把第一只盒子放在膝头,“另外一个呢?”
  “这是送给我教子的礼物,他妈妈就是我那位射击手。”
  现在,芒奇金住在落基山脚下,离黑尔营不太远。从木卫三回去后,她不在向往埃及的温暖,反而更喜欢寒冷。她用自己的退伍金和麦茨格的抚恤金抚养着孩子。詹森·乌代·麦茨格。这是第一个在地球之外受孕和出生的人类。他们说,裘德(詹森·乌代的昵称)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这姑娘收起第二只盒子,两眼闪闪发亮。
  “祝你一路平安,专业军士。”
  她起身敬礼,我向她回礼。
  “长官!”她向后转的动作比营养液培植出的生菜还要脆生。她走到舱门前又转过身,低声说道,“谢谢您,将军。”
  她消失在舱口,并没有听到我的低语:“不,谢谢你。”
  我没有告诉她,如果事情当真照我希望的那样发展,她便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至少,她不会再以步兵的身份回到这里。如果幸运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尽早结束战争,不要让她和别的孩子再被迫去浴血苦战。
  舱门还没在她身后合拢,奥德快步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台全息显示器,“我想你可能愿意看看这个,长官。”
  那是一张照片,印第安山口连部前的那条老街。食堂旁边孤零零地挺立着一颗树,浑身披满绿叶。背景是淡蓝色的天空,就像战前一样。
  “将军,地球上的树木在今年春天全都长出了叶子。这还是开战后的第一次。”
  我走到观察窗前,向外面的太空望去。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身后腰部位置——这是一种标准军姿,在《军容礼仪条例》中叫做“稍息”。几年中这是第一次,我有同这个名称一样的感觉。
  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那些树的。至于现在,我知道它们在那儿,这就够了。

  【-全书完-】

《孤儿远征军》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