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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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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前言 内容简介

  此书是《孤儿远征军》的后续作品。
  一场残酷而激烈的血战之后。外星虫族被踢出了木卫三。带着满身伤痛和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七百个孤儿踏上漫漫归途。他们疲惫。他们迷惘,他们内疚——他们的命运究竟如何?
  战后的地球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未来是战争还是和平?二十五岁的将军詹森·万德被推到了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他的命运究竟如何?
  晴天霹雳!外星虫族卷土重来,地球防御力量被彻底摧毁。三名孤胆英雄深入敌后,挑战巨无霸型的外星“无敌舰队”——生死存亡悬于一线。
  人类的命运究竟如何……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书评

  比特纳勾画出的近未来进触目惊心,又真实可信。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 乔·霍尔德曼

  比特纳饱蘸情感的叙事犹如猛烈的炮火,摧毁了读者的最后一道防线!
  ——美国《科幻小说月刊》

  节奏紧凑、语言犀利……在所有军事科幻中,比特纳的小说明快、直率,相当成功!
  ——美国著名科幻作家 格雷戈里·本福德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正文 第一章

  “有人吗?完毕。”
  没有人回答,从我的耳机里传来的只是“噼啪噼啪”的静电噪音。
  “嘶——嘶——砰!”
  蛋形舱室对面十英尺处,我用来充当路障以封住入口的舱壳板开始变红了。为了干掉我,虫族不惜烧穿自己的飞船。灼热的金属焦味刺激着我的鼻孔。最多再有两分钟,那些身披防弹衣的大型蛆虫就将冲过缺口。
  我倒转手枪,握在手里充当棍子。这种姿势充分表达了我的决心,空空如也的弹匣也充分表明了这把手枪目前形同废铁。
  我叹了口气,呼出来的气息在虫族的内部照明灯光下变成了紫色。
  我把双腿摊在虫族金属蓝色的甲板上,用戴着手套的拳头重重地捶击着套有护甲的僵硬左腿。步兵就要有两条健康的腿。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挣扎着一瘸一拐地逃走,但现在的问题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
  我的背陷在黄色聚氨酯密封塞的垫子里。密封塞把船舱的缺口严严实实地堵住了。登上这艘巨型怪兽的时候,我们就是从这个突破口像一群穿着埃特纳军服的海盗一般冲进来的,但我却不能照原路撤退——缺口之外就是真空,充斥在地球和月球之间的一片虚无。
  我的面罩显示屏上翠绿色的数字静止在2043年,但计时器却在不断跳动,只剩下最后四分钟。
  当计时器上的数字跳到零的时候,人类就将面临决定性的时刻——要么得以幸存,要么全军覆没。不管是哪一种结局,我都会牺牲。我叫詹森·万德,是到目前为止,历史上最年轻也最糟糕的少将,二十四岁时又做回中尉,到死都是一名步兵。
  此刻,我还充当着外星虫子和布伦比之间的人肉减速坎①。布伦比在我身下一英里处,深入怪兽腹心。只要我能守住这里,拼死拖延时间,他就有机会把这艘入侵舰连同我们俩一起炸成碎片。
  如果我们失败了。成千上万黏糊糊的虫子将会一波接一波地在地球上横行肆虐。毫无疑问,人类会拼死抵抗。那种不屈不挠的顽强抵抗将会激烈到就连斯大林格勒保卫战②与之相比都显得是小巫见大巫。虫族毕竟对人类还不甚了解,尤其是当人类誓死捍卫家园的时候。
  【① 减速坎:使车子减速行驶的路面突起。】
  【②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1942年7月17日到1943年2月2日之间苏联军队在卫国战争中对德国军队的一次决定性战役。】
  虫子划出的椭圆形突破口的边框正在变白。我们不晓得它们居然还有这种能耐,看来我们对它们的了解甚至少于它们对我们的了解。很快,我们就会更加了解对方,只不过,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再过一分钟,它们就会冲破障碍;再过三分钟,爆炸就会发生——如果布伦比成功的话。
  我的双肩在铠甲下微微下沉。
  回顾起来。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过得还算不错。我和我的父母生活过,虽然没有我想要的那么长久。我得以长大,认识了些好人——事实上,是最好的人。我也经历了一生中的至爱,尽管只有短短的六百一十六天。哦,还有,将来某些版本的历史可能会记载着,我拯救了全世界。
  我的电脑发出“哔哔”声。还剩三分钟。
  听说死亡经历是分阶段进行的:先是拒绝,愤怒,然后是别的什么情绪,最后才是接受。
  和我所认识的其他孤儿比起来,在这件事上没准儿我是最幸运的。当兵的命中注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于意外。有的人因为高贵的事业而死,有的人因为他人的傲慢和愚蠢而死。但是,几乎很少有士兵可以有时间慢慢迎接自己的死亡。
  虫子们烧过来了,第一块熔化的金属“噗”的一声落在铁甲板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把弹药精光的手枪握得更紧一些。
  战争是以流血带来生命——这种军事谎言在另一类现实状况中可能会有几分真实之处。我猛地抬起头。一字不差,这句话是我在木星最大的卫星上为我的教子接生时,他的母亲说的。
  那是三年前,我的故事始于那里。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章

  “你流血过多会死的!”我的左边是闪烁不定的全息助产指导图像,面前是两条毫无淑女风范劈开的腿。我就跪在这两腿中间,目光来回移动着。野战灯的埃特纳电池光芒在洞穴的岩壁和洞顶投下曲曲折折的阴影。七个月前,外星虫族被我们踢出了这个星球,它们营造的华氏零度大气层冻僵了我的指头,指头上还沾着滑溜溜的羊水和血。这木卫三的山洞简直是个差劲透顶的产室。
  “不,詹森,流血会带来生命。你看到头没有?”莎丽亚·穆莎拉·麦茨格下士“呼呼”地喘着粗气,活像一列四英尺十一寸长的火车头。
  “差不多了,快要露顶①了,芒奇金。”我说。管他什么叫“露顶”!四年前,为了不坐牢,我加入步兵,成为一名四等专业军士。在木卫三战役的纷飞炮火中,命运将我提升为七百个幸存者的代理少将。我对接生就像对世界语一样一窍不通。
  【① 露顶:分娩中胎儿头盖的大部分出现在阴道口的阶段。】
  我的目光回到全息图像上。真是倒霉透顶,要我一步一步实况输入接生的过程已经够呛,更别提我现在还必须盯着一个女人的生殖器官看,而她是我已去世的最好朋友麦茨格的老婆。
  我很确定,芒奇金咬紧牙关吐出的几句阿拉伯语,确实将我——她的代理少将——和骆驼的排泄物相提并论。在经历了长达八小时的分娩后,什么军事礼仪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的手掌紧贴着两鬓,头不停地左右甩动,刘海湿湿地沾在前额上。气温只有零度,可她的汗珠还是不断地从刘海下涌出来,那完美无瑕的橄榄色脸颊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而鼓起来。她大大的棕色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詹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呃,谁是“我们”?“这件事”指哪件事?女人说话喜欢省略掉代词指称的对象,就像白杨总要在秋天落叶一样,倒霉的总是不会心灵感应术的男人。
  我只好胡乱猜测,“因为外太空来的虫族要灭绝人类?”
  她大吼起来:“我是说,为什么麦茨格和我要生这个孩子?”
  我翻了翻白眼。在芒奇金怀孕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不下上百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了。“联合国希望号”太空船载着一万名男女轻型步兵和五百名太空部队士兵.用了足足六百天,从地球来到木星轨道上。政客们从六百万志愿者中挑出我们这些幸运的孤儿——亲人全被虫子杀害的孤儿——称为“孤儿十字军”。
  即使是对孤儿来说,意外怀孕也是上个世纪的陈年旧事了。自从“事后避孕药丸”推出以后就再没听说过这种意外。然而偏偏是我最好的朋友——一艘长达一英里、肩负全人类未来重担的太空船指挥官,同我的机枪射手,在我介绍他们认识以后,想方设法地破坏各类规章制度,在星际大战的间隙中变出了一个小宝宝。
  秃鹰能轻易找到尸体,而我轻易就会惹上麻烦。这次的木卫三战役也不例外。
  一阵阵痛侵袭着芒奇金。“我得用力推挤了。”
  我的眼睛忙不迭地在全息立体图像和她劈开的两腿之间移来移去。芒奇金那埃及小精灵般小巧的骨盆还需要再多扩张几厘米,才够让西瓜大小的婴儿出来。
  我摇摇头说:“还没到时候。”
  芒奇金向我射来恶狠狠的目光,让我不由得庆幸它不是来自我们那架M-60机枪的瞄准器。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用力推挤。
  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情况越糟,就有越多的人指望我能提供答案。
  这大概是我获得战地提升的原因。作为四等专业军士,我只是芒奇金的装弹手,从来没有负责过机关枪,现在我倒成了这场大劫难的指挥官了。当然,那些政客才不管它叫劫难,他们管这场战役叫奇迹般的胜利。对我们这七百个幸存者来说,木卫三战役从来不是什么奇迹,我们曾经亲手把一万名战友埋葬在冰冷的石头下。可是,考虑到如果这场战役失败,人类就面临灭绝的命运,说它是奇迹也没有错。
  在五个月前,我们和地球的通信还没有中断的时候,各国立法机构为我们缺席颁发了种种奖章和提升令,并且承诺说后续救援部队已经上路了。
  因此,当救援骑士们在赶四亿英里的路时,我作为代理指挥官,得想出各种活儿让残存的部队有事可干。
  “长官?希伯少校在指挥通信网上。”一片阴影闪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代理师级军士长弯腰钻进洞里,站在我背后。
  “我在这儿忙着呢,布伦比。”我挪了一下身体挡在布伦比和芒奇金中间,保护她的隐私。经历了八个小时的分娩,产道扩张到九英寸,芒奇金已经精疲力竭了,现在就算让她上多媒体《纽约时报》的头版现场直播,估计她也不在乎。
  “他们发现了件东西,长官。”
  我转过身,“什么?”因为很确定没有活着的虫子了,我在两个星期前派出一半的队伍,包括我们仅存的医护兵——这杂种向我保证芒奇金的预产期在两个星期后——和霍华德·希伯一起去搜寻线索,以摸清这些被我们赶尽杀绝的敌人的底细。
  目前我们了解到,虫族是一类共存的生命体,来自太阳系外,四年前出现在木卫三,并以这里为基地。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对地球进行灭绝性轰炸。我们推测,虫族就像星际游牧部落一样,从一个行星系迁移到另一个行星系,榨干每一个行星系,然后继续迁移。
  对于这些推测,虫子们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它们只知道杀人。
  每只虫族战士都极其凶猛地战斗至死,如果被困住的话.宁可倒毙也不束手就擒。我们既没有它们聪明,数量也没有它们多,一直遭到它们的大肆屠杀。
  我们能打赢这场战役,全靠英勇的麦茨格。他把他的手下送上救生船,然后以神风敢死队的精神,独自驾着希望号撞向虫族的基地。这场撞击如此剧烈,以至于霍华德手下的星际地震学家说在七个月后木卫三上仍有余震。
  我同意霍华德带队跨越半个星球,并不是去找活着的虫子。麦茨格已经把它们尽数杀光,撞毁了它们的克隆孵化器,摧毁了它们的中央大脑。霍华德坚持要用“它”来称呼这些虫子,认为它是由分散的不同个体组成的单一生命体。就算是“它”吧,它现在也已经被消灭、摧毁、结束了。
  霍华德认为它们的某些硬件有可能在撞击中保存下来。不知怎么,这些光荣的蜗牛居然懂得调节一个和行星差不多大小的卫星的温度,懂得跨星系旅行,懂得无限量地扩充军队数量,而且还训练有素。用来打败我们的一切必要知识,它们都懂。
  但有一点超乎它们的想象。那就是独立的人类个体为他人牺牲自己的大无畏精神。就凭这一点,麦茨格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反败为胜。
  布伦比朝我挥着听筒,金黄色的眉毛扬了起来。他看起来活脱脱就是我在电子历史书里看到过的满脸雀斑的牛仔玩偶的翻版——是在全息技术发明前的电视时代,叫杜迪·豪迪①什么的。“长官。战术侦察通信信号将在两分钟后停止传输。”
  【② 杜迪·豪迪:应该是豪迪·杜迪,美国家喻户晓的牛仔玩偶形象,最早是美国NBC电视公司在1947年到1960年播放的儿童节目中的角色。】
  我望向芒奇金。她正处于阵痛的间隙,静静地躺在那里点点头。她的丈夫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场胜利。她知道维持和平是我的职责。
  布伦比才二十四岁,战争却使他患上了老奶奶式的抽搐症。他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我用无菌巾擦拭过双手,接过听筒放在耳边:“这里是朱丽叶,完毕。”
  在得到对方的回答之前有一段短暂的延迟,因为信号是通过战术侦察传输器中继的,传输器悬于我们之间的空中,它只有处在双方的视距①围内时,才可以中继信号。
  【② 视距:通信学概念,在传输与接收间无阻碍的可目视直线距离。】
  “詹森,我们发现了一件外星人造物品。”
  我扬起了眉毛。完好无损的虫族机械制品可能是探索它们科技的关键。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的只是些金属碎片,加上虫子的残骸、单兵武器以及护甲之类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一件金属制的扁平球体。十四英寸长。”
  “你的意思是,一个铁皮橄榄球?”我大学入学标准考试语言测试部分的成绩在步兵中算高的了。
  “以地球计量单位来算,有六十磅。”
  “它的功能是什么?”
  “到目前为止,一动不动地待在地上的坑里。”
  我一把握紧了听筒,“霍华德,那是没有引爆的炸弹!赶快带你的人离开那里!”
  “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伪头足类虫子会使用爆炸性武器。它喜欢用动能抛射弹。再说,我们的工程师没嗅出任何火药味。”
  “虫子做的炸弹就算塞在人鼻子底下,人也不会知道!”
  “我们已经把它装了箱。我的直觉认为,它应该是伪头足类虫子的遥感仪。”
  部队之所以容忍学究气十足的霍华德,就是因为他的直觉通常是正确的。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霍华德,你给我滚回来!”我们的任务不是在木卫三搞什么“路易斯和克拉克”①式的探索开发,而是制止伪头足类虫子从木卫三攻击地球。我们已经做到了。现在,作为指挥官,我的任务就是把我的部队安全地带回家。如果虫子留下什么遥感仪,也就有可能留下定时炸弹、炭疽菌、烂透了的诗歌之类的东西。假设有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虫子会给我们造成威胁,我可不想象伊桑德尔瓦纳山战役②中的切姆斯福德一样,把部队分隔开来。霍华德的考古探险简直是个愚蠢透顶的主意,“还有,把那该死的炸弹留在原地!”
  【① 路易斯和克拉克:1803年,美国总统杰斐逊派出一支科学考察队探索广大西部蛮荒地区。考察队由杰斐逊的秘书梅里韦瑟·路易斯以及路易斯的朋友威廉·克拉克带领。】
  【② 伊桑德尔瓦纳山战役:1879年,英国殖民军和南非祖鲁人之间的战役。切姆斯福德勋爵将所率领的英军分为两路,一路由他本人带领出去搜寻敌踪,一路留守。留守的英军受到祖鲁人的突袭,几乎全军覆没。】
  传来的是静电“嘶嘶”的噪音。
  布伦比说:“长官,通信中断。下一次通信在战术侦察传输器重新位于地平线上方时。”
  布伦比收回听筒,一路小跑回总部,瘦瘦长长的身影像极了那个没有牵线的木偶。布伦比离开地球的时候只是个高中生,在学校里就擅长制作臭气弹③扔到餐厅里。就凭着这个小小的天分,他现在当上了战斗工程兵。
  【③ 臭气弹:内装化学品、爆炸时发出恶臭的炸弹。】
  当他回到地球的时候——如果我们回得去的话——他的身份就会是富有战斗经验的代理师级军士长。

  “现在可以用力了吗?”芒奇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全息指导上说.在她的产道完全张开之前,如果我过早地让她用力推挤,她会在孩子出来前就精疲力竭的。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我还没看到那部分。不过,恐怕到时候詹森医生不得不把手伸进去,将这个小淘气包拽出来,或是剖腹取出来。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莎丽亚·穆莎拉·麦茨格算得上是我最亲的家人了。但是,和她做搭档的时候,我也见过她流血。更何况在我接生的同时,还有整个师的残余部队等着我发布命令。
  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力,芒奇金!”
  尖叫声足足持续了十分钟——我们俩都在叫。然后,我手上抱着我的教子,他非常健康,像一个大哭大叫的皱巴巴的干梅子,肚脐上还连着一条脐带。我把他嘴里和鼻孔里的黏液掏干净,将他搁在芒奇金的肚皮上。
  我把脐带打了个结,然后剪断,一边问道:“你想好名字没有?”
  我知道她早就想好了。因为在之前的七个月里。每当我问到这个问题时,她就岔开话题。芒奇金是个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我猜她担心说出孩子的名字对孩子有害。
  “他叫詹森。”芒奇金的笑容在山洞的微光里绽放。
  “什么?”我干噎了一口,尽管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些。芒奇金、麦茨格、我,我们三个都是孤儿。木卫三就是我们的孤儿院,我们是一家人。
  “全名就叫詹森·乌代·麦茨格。我父亲叫乌代。”
  我调了调手术面罩,用来掩饰擦眼泪的动作,“大家都会叫他裘德①的。”
  大家可以称呼他的名字可多了:人类救星之子,外星人灭绝者的后代,唯一出生在外太空的地球人,怪胎。
  【① 裘德:詹森(Jason)的首字母和乌代(Udey)的前三个字母构成缩写裘德(Jude)。

  “詹森,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泪水滑过芒奇金的脸颊,她啜泣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在母亲肚皮上的裘德·麦茨格就像在玩三级冲浪一样。
  我理解她。不过我认为,对我来说,最美好的一天应该是我们全体离开木卫三的那一天。
  我错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章

  我们待在木卫三上的第二百二十四天早晨——按地球日计算——裘德·麦茨格在木星的天空下庆祝了他的生日,但是《木卫三日报》——我的手下利用旧式给养的包装外壳背面出版的日报——还有更大的头条新闻。
  二百二十三天以来,木卫三的天空总是一成不变。每天,由引力引起的风暴在群山之上卷起金色的尘云。在山巅和尘云之外,群星闪耀。木星较小的几个可见卫星,木卫二、木卫一和木卫四在幽蓝的太空映衬下,时而呈粉红色,时而呈紫罗兰色,时而又呈现出珍珠般的光泽,而木星永恒的橘色光芒笼罩着一切。由于人造大气层的透镜放大作用,每当木星在地平线升起、落下的时候,都显得格外巨大。
  每天,我们都会凝望天空。不是因为它的美丽,而是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故乡。
  第二百二十四天早晨,木卫三标准时间五点零三分,布伦比冲进山洞餐厅,长满斑点的手上攥着双筒测距仪,另一只手指向肩后。
  他用不着说话。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这些星际流浪者如此兴奋。
  (浓缩)炒蛋管和保温杯“咣当咣当”地落在已经凝固的火山熔岩地板上。回声仍在洞顶和洞壁间回荡的时候,三百双“隆隆”作响的军靴已经冲向朦胧的曙光。

  我等手下都走光了,才跟在他们后面来到布伦比和其他幸存的工兵在山崖上炸出的岩石平台上。在木卫三,无论建什么都要用到炸弹,因为我们的三大建筑材料是:石头、石头、石头。
  等到我出来的时候,早就有人找到了那个让大家兴奋的焦点。这个人可不是布伦比,布伦比紧跟在我身边,免得被人踩到。我只要顺着其他人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可以了。
  只是一只发光的“苍蝇”在深紫色的天空中慢慢飞过来而已,但这却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色。也许是救援船。
  布伦比转向我,“长官,您觉得,到我们中的第一批人离开这里还需要多少时间?”
  “首要的问题是,我们怎么保证自己人安然无恙地离开。布伦比,传令进入警戒状态。”
  布伦比愣住了,“警戒状态?长官?”布伦比和其他七百个又冷又累又孤独的大兵还以为现在该是狂欢的时候,而不是“跳进掩护坑”的时候。
  也许“将军”和令人生厌的捣蛋鬼“格林奇”①这两个名称的首字母都是“G”并不是一个巧合。警戒状态就意味着部队要分散到各个战斗岗位上。“分散”嘛,就是说你可以用走、爬、攀的任何一个动作——自从特洛伊战争以来。这三样就是大兵们最有意见的事。
  【① 将军(General)和格林奇(Grinch)的英文首字母都是“G”。格林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瑟斯博士创造的著名卡通形象,最早出现在儿童书籍《格林奇如何偷走了圣诞》中。格林奇是一个人见人厌的绿色小怪物,喜欢破坏节日气氛。】
  历史上有两种军事思想:一是集结作战,像罗马方阵,把士兵集中在一处,肩并着肩、盾牌紧挨着盾牌;二是分散作战,把队伍散开,这样就不至于让一个炸弹撂倒一班人。举个简单的例子,一百年前,指挥珍珠港美国空军的将军为了便于看守,把所有的战斗机集结在一处,结果就成了日本轰炸机的绝妙目标。
  至于我,我是赞成分散作战的,尽管我手下的大兵痛恨这种做法。我们越早离开这里,我就可以越早把肩上的重担放下,舒舒服服地做回一个大兵。哦,当然,我希望他们让我保留中尉的肩章。我因为上级军官的阵亡而被提升为将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块当将官的料。
  “布伦比,我们只知道那个小斑点意味着有人来了。可能是救援船,也可能是虫子。把命令传达给各营指挥官。”木卫三远征军幸存的“营”比“排”大不了多少,每个营大约有五十名士兵。传达命令只需要花布伦比六十秒时间。
  布伦比轻摇着头,看起来更像是拒绝承认虫子攻击的可能性,而不是在质疑我的命令。
  “布伦比,如果那是我们的人,那么几个小时内他们就会处在无线通信的场强范围内。到时候,你们可以打开土豆伏特加庆祝一番。”将军是不需要对下属解释自己的命令的,即使是我这种由专业四等兵在实战中提升起来的将军也一样。我向他做解释,也许只是用我的方式告诉他,我也希望那是我们的人。
  布伦比吓了一跳,他意识到我肯定发现了蒸馏器的事。从地球出发到这儿来的六百天中,霍华德手下的一个实验室技术员把他的酿酒器和酿酒的原材料土豆一起藏在希望号的一个逃生舱里。没想到,他、逃生舱、蒸馏器,连同舰上所有的幸存者一起落到了这个满是尘埃的星球表面。
  布伦比咧嘴一笑,敬了个礼,“是,长官。”
  布伦比去传达命令的时候,我用单手捂住一只耳朵。给霍华德发出无线通信:“旅馆,这里是朱丽叶。报告你们预计的到达时间和位置。完毕。”我说分散作战,可不是说让我的一半兵力分散到几英里以外。
  “詹森,我是霍华德。我们将在一小时内到达。至少,这是我的手下告诉我的情况。我不清楚我们现在的位置。你看到那个东西了吗?”
  霍华德的地面导航能力简直跟一个瞎了眼的幼年童子军一样差.不过我应当想到,他很容易看见任何在天空中移动的物体。我说:“你觉得那是我们的人?如果是虫子怎么办?”
  “伪头足类虫子是以穿越时间构造折叠层的方式,在任何两个以常规方式定位的空间点之间迁移。”
  “霍华德,用我听得懂的话讲。”
  “就是说,当空间发生折叠的时候,虫子通过连接两个空间点的‘虫洞’进行跃迁旅行。”
  “又是凭你的直觉?”
  “肯定是这样。即使虫子有很长的寿命,要用传统的亚光速旅行从一个行星系迁移到另一个行星系,距离也实在太远了。”
  “好吧。那又怎么样呢?”
  霍华德继续说道:“那样的话,假设它仍然存在——我们在这一点上还没有可靠的消息——它很有可能用我们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而不是沿用之前的错误战略。”
  “为什么不会?人类的军队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就算再聪明的人也避免不了。”
  “它的智能和人类的不同。”
  我把听筒贴在耳边,点点头。霍华德也许是个教授,但却不是个谨慎的士兵。谨慎的士兵永远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
  “詹森,在天上的是亚瑟王神剑号飞船。”
  “亚瑟王神剑号?”
  “希望号的姐妹舰。三十一个月前我们离开地球的时候它还没造好。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他要真的这么想才见鬼。从本质上,霍华德可能是一名教授,但是作为情报组织的一员,他对军情局那套“必要人员才有知情权”的废话深信不疑。那些“幽灵”①的理由是:只要我们不知道有一艘后续的攻击舰会来,那么,就算我们被虫子俘虏了也不会泄露机密。
  【① “幽灵”:士兵们对军事情报组织成员的别称。】
  “使用化学燃料技术.从地球到达这里需要两年的时间。如果亚瑟王神剑号不是在我们还在来程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怎么可能只比我们晚七个月到达呢?”
  我吁了一口气,和马上就要开枪射击前的呼气动作一样。指责是没什么意义的。何况还是个好消息。
  “好吧,霍华德。那艘船不是虫子的。”
  “就算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也是很明显的事。可是我的参谋居然建议我们进入警戒状态,这不是很荒唐吗?”
  “大概是吧。”

  两个地球日后,霍华德·希伯和我并肩站在手工清出来的跑道旁边。这条跑道有两英里长,是布伦比策划的又一个“爆破让生活更美好”项目。他以钻石切割专家的精确态度,使用看起来像面粉团一样无害的塑料炸弹劈开山脉。
  我们望着亚瑟王神剑号释放的第一艘救援船从轨道进入大气层。由于摩擦力的作用,它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等它降到足够低、看起来不只是一个小斑点那么大的时候,它的外壳已经从每小时四千英里的急降造成的三千华氏度高温中冷却下来。它划着弧线穿过人造大气层,在身后留下一道蛛丝般的飞行轨迹。
  救援船以每小时两百英里的速度降落在木卫三上,然后在跑道上滑行着从我们身旁掠过。我们耸起了肩膀,用手挡住机身后面卷起来的一阵乱流,转过身,看着它滑向跑道底端。
  它看起来像一个老式的熨斗,扁扁的,没有手把,是一个一百二十八英尺长的暗灰色楔形物体,宽度差不多和长度相等。后部伸展出斜斜的鳍翼。
  我张大了嘴,胃里翻搅起来,“霍华德,那玩意儿只是个空投舱!”
  我们从轨道攻击木卫三时用的空投舱和现在这个裹着一团尘云在跑道上越冲越远、渐渐缩小的玩意儿简直是一模一样。这玩意儿不能起飞!见鬼,我们自己的那些空投舱甚至连成功着陆都办不到,我们每个人都是迫降的
  霍华德拍拍我的胳膊,安慰道:“最初设计的是一种可多次使用的飞船,用来往返于近地轨道。2001年,这个项目被搁置。我们当时使用的空投舱以运载厢取代了燃油箱和引擎,而他们的那些是有动力的。虽然他们飞船的载人量比较小,但把我们运回母船上是没问题的。”
  奔涌的肾上腺素刺痛了我的手指。这又是一桩军队告诉军情组的“幽灵”们而不告诉我们士兵的事,又是一桩我们即使被逮住也泄露不了的机密。真是绝妙的安全保障措施,可惜我对被人欺骗的感觉简直是深恶痛绝。
  救援船在跑道底端掉了个头,朝我们的方向滑行过来。好像为了证实霍华德所说的关于动力装置的话,当它朝我们滑行过来的时候,引擎“轰轰”作响,表明这卷起一团灰尘的“吱吱嘎嘎”的玩意儿就是我们回家的船票。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汽车还烧着汽油燃料时,人类就中断了载人航天飞机技术的发展;对虫族的战争迫使人类重新启用这些航天飞机。七十年的中断给了人类足够的预算来解决大量的社会问题,也给了人类足够的时间去达成令人宽慰的持续几十年的世界和平。真是伟大的成就。但是,对像我这样要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去和极具破坏力的敌人作殊死战斗的步兵来说,这些成就就显得没那么伟大了。
  飞船朝我们驶过来,刹车的时候机头猛地向下一沉,引擎呜咽,外壳仍然散发着热气。木卫三正午的平均温度也不过才上升到华氏两度,有点热气总是好的。机身上以联合国标志性的粉蓝色方方正正地写着几个字母“UNSF”(联合国太空部队)。经过摩擦燃烧的垂直平衡翼表面,有一个看起来像一只尾巴弯成“S”形的黑白色松鼠图案。在平衡翼下,我辨认出一行字:“臭鼬工厂荣誉出品”。
  我指着机身上的徽符,对着霍华德做了一个挠头的动作。
  霍华德把双手环在嘴边,大声说道:“这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①的‘冒险之星’。”
  【① 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美国第一大国防承包商,创建于1913年,由原洛克希德公司和马丁-玛丽埃塔公司于1995年合并而成。】
  引擎熄了火。
  霍华德降低了声音:“二十世纪后半叶,我们在内华达沙漠隐藏着一家飞机制造工厂,叫‘臭鼬工厂’。”
  我的眉毛扬了起来,“尼克松把国防工厂隐蔽起来,不让那些嬉皮士知道?”
  霍华德笑了,“不,是不让苏联人知道,那是冷战期间。嬉皮士在越南战争以后就汇入主流社会了。‘冒险之星’计划在二十一世纪初期还处于设计阶段的时候就流产了。反战人士促成了‘臭鼬工厂’的关闭。”
  我点点头。过去的七个月里,我利用空闲时间修完了我下载的军事史学士及硕士学位的远程教育课程。一旦下定决心,美国人总能干得很漂亮。但我们不断地抵制战争,从早期的伍德罗·威尔逊②、查尔斯·林德伯格③到近期的阿诺·维尔基、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诺-伯茨。而且一旦能力允许,我们总是选择远离战争,转向良性的——或者说是自我放纵的追求。一百五十年以来。美国不断地在和平和激进之间徘徊不定。
  【② 托马斯·伍德罗·威尔逊(1856~1924):美国政治家,总统。1919年因倡导国际联盟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③ 查尔斯·林德伯格(1902~1974):第一个独自完成横越大西洋不着陆飞行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作为飞行员执行过战斗任务。
  救援船在轮式起落架上颤动着,机身高于地面十英尺。接着,液压装置的声音响起,一架舷梯从机腹处打开来。
  舷梯让我吃了定心丸。现在对我来说,这艘飞船就象征着一张双程机票。我们的空投舱是只能单次使用的攻击器,在我们登陆时被分裂螺栓炸开,像豆荚似的裂成两半,之后就再也不能用了。所以,在我们眼中,有舷梯可用不仅是红地毯式的待遇,还意味着这艘船具备带我们回到母船的能力,再接下来,就是回家了。
  虽然我不知道从舷梯走下来的会是谁,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师级军士长迪阿瑟·奥德。
  奥德穿着闪闪发光的整洁的埃特纳红色军服,迈着像机器人一样简捷有力的步伐走下舷梯,头盔夹在一只胳膊底下,手指交叉环绕在激光制导指示器按钮上——标准的外交礼仪风范。
  他头发是暗灰色的,按照山姆大叔①的要求剪得很短,眼睛也是暗灰色的。他的样子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一点儿也没变。那时候,他在新兵训练营里担任我的高级训导士官长。
  【① 山姆大叔:美国的绰号。】
  奥德在我面前停住,干脆利落地敬了个礼,动作如此迅速,以至于他的手都在微微颤动,“长官,布雷斯少将命我向您转达他的褒奖。”
  我回敬了一礼。奥德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简直像打过蜡一样,看起来真有点缺乏军人风范。我心跳加剧。奥德是真的为我骄傲。一个训导士官长把一个新兵从面临军事审判的烂摊子里搭救出来,还眼看着他指挥整个师打赢了人类历史上最没有希望获胜的战役,这是很少有的事。
  跟着奥德走下舷梯的一名全息摄影通信兵用掌上全息摄像机记录下了这个历史性的场面。

  刚看到奥德从舷梯走下来的时候,我满怀激动,但回想了一下他的话以后。我忍不住猛地抬起了头。奥德在军队中的级别够高,确实有资格第一个走下舷梯。而且士官在军队里很普遍,一名师级军士长的地位就相当于坐在上帝的左手边一样①。
  【① “坐在上帝的左手边”是英文中的俗语,大致相当于中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在这里表示师级军士长的地位相当高或相当重要,因为尽管士官没有指挥权,军队里却少不了他们。】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该受二星军衔的随舰师团指挥官的管辖。这么说来,亚瑟王神剑号的指挥官,按海军编制,军衔为少将,应该是这里的头号人物。这就奇怪了。不管谁是头号人物,只要他是个政治动物——能爬到这么高级别的职业军官很少有不是政治动物的——就绝对会在全息摄影镜头面前带队登陆的。布雷斯少将放弃了一个没什么风险就可以在全息镜头前露脸的机会,为什么?
  奥德继续说:“联合国秘书长以及美国总统也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微笑起来,“她当然会!”
  木卫三远征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作为三军最高统帅的美国总统理应和美国以及全世界人民一样。对我的士兵们心怀谢意。
  奥德眨了眨眼睛,“是‘他’,长官。”
  “啊?”虽然这个反应很没有将军风度,不过奥德的回答的确让我有点听不懂。
  “前总统在任期结束前就退位了,是现任总统路易斯向您致意。”
  “退位?”近一个世纪以来还没有发生过美国总统提前退位的事。手持掌上全息摄像机的通信兵将镜头对准我们扫来扫去。“冒险之星”冷却下来的机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你们在外的时候发生了很多变化,长官。”
  在头盔底下,我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章

  两天以后,我和霍华德再一次并肩站在木卫三平原上观看“冒险之星”的飞行。不过这一次,它是飞向空中。从它的机腹斜撑出来的液压减震支柱将它垂直地支起,接着引擎点火,木卫三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颤动。
  霍华德在我耳边大声说道:“詹森,这是第十四批!”
  世界上最昂贵的几百英里旅程就是从地面到近地轨道的那一段。木卫三的地心引力没有地球那么大,更接近月球,但是“冒险之星”还是得携带大量的燃油。这就意味着,每一次只能携带五十个士兵上天。七个月前我们使用的是同样尺寸的飞行舱,但因为不用引擎而直接滑翔降落,每艘就可以携带四百名士兵。
  芒奇金、裘德和其他医务人员一起,是第一批被带上去的。我是指挥官,要等到最后一艘船,也就是第十五批的时候才上船。霍华德、布伦比还有另外半打士兵,带着喝过土豆伏特加的宿醉,佝偻着双肩和我一起等候。
  我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要年轻,也喜欢喝到酩酊大醉。但昨晚我只是和他们一起喝了一杯,就照好指挥官应该做的那样退席了。这样,在我早早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搞一场“世纪末大狂欢”。发号施令使人头脑清醒,这句话说得很对。
  今天,除了霍华德以外,其他人都盘腿坐成一圈,斜靠在行李上打牌。布伦比坐在装有霍华德的宝贝虫子“橄榄球”的箱子上。

  霍华德声称他当时没听到我让他把东西留在原地的命令,其实就算听到了,他也多半会照样把东西带回来。他争辩说,这是在世界历史上找到的最不同寻常的人造物品。我之所以让他保留那只虫子金属流浪狗,只是因为它到且前还没有表现出咬人的倾向而已。
  “冒险之星”加速冲向天空,缩成一个小小的点。接着,它将在我们头顶一百英里的地方和亚瑟王神剑号会合。在重新加满油、稍事休整后,最后一班“冒险之星”就将呼啸着把我们带离异乡。木卫三将再次成为没有生命气息的星球。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霍华德调整了一下架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的老式眼镜,看了看腕上电脑,却无意中发现我正回头望着身后低矮的山崖.“我们只剩三个小时的时间了。你不是要越过陨石坑边缘回到那儿去吧?”
  降落用的跑道和停机坪建在一个由岩石和冰构成的平原上,避开了远征军到达木卫三时遇到的那个陨石坑。事后证明,陨石坑内的平地积了厚厚的火山灰,足以吞噬整艘空投舱。几百名士兵还没有机会开枪就被活活地埋在火山灰下。在那以后,更多英勇的士兵投入了战斗。
  在霍华德和我身后那个起伏不平的山丘之外,就是我们来到木卫三时的最初着陆点,也是一个墓地。这是联合国大会全体通过的圣地,也是九千名孤儿鲜血染红的圣地——他们是我唯一的家人。
  我向霍华德点点头,“我可以翻过陨石坑边缘,在一个小时内回来。”
  霍华德知道我不能不向他们告别就离开这里。
  我大步奔向陨石坑,由于木卫三引力小,在这里每跑一步抵得上地球上的二十步。
  霍华德在我背后喊道:“要是错过了这次,要等下班车来就要很久了!”

  我在十五分钟内攀上了山顶,然后停下来让自己的心脏休息一下。霍华德的警告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即使是太空部队那些穿蓝制服的小子也不敢把堂堂的代理将军给落在这里吧。
  我把氧气发生器开大。虫族营造的木卫三人造大气的氧气含量是百分之四,但地球上的正常氧气含量是百分之二十,所以这里的空气就像珠穆朗玛峰顶一样稀薄。
  在陨石坑对面,透过午后扬起的星球表面尘灰,太阳挂在起伏不平的地平线上十五度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一盏远远的街灯。放眼望去,陨石坑底的平地中央耸立着一座由撞击回弹力塑成的山峰。两千英尺高,像中世纪的古堡。这里曾经是我们和虫族争夺控制权的前沿阵地。
  我喘着气,穿过乱石堆。走向陨石坑底的平地。
  木卫三的战地条件很恶劣。要说作为埋葬爱人的墓地,这里的条件就更糟糕了。
  最后几百英尺的垂直高度,我是直接滑下来的,过了好一阵,呼吸才顺畅起来。在我脚下,六英里长、八英寸宽的玻璃预制纤维板在火山灰海上铺出一条通道来。
  这片灰海平原表面上很平静,但是如果给每个死后沉入灰底的虫族战士立个墓碑的话,这里就会比阿林顿国家公墓①还要拥挤。虫族向我们发动轮番袭击的时候,每一轮都有五万只冲过来。如果是人类,早就像陷入流沙一样陷进火山灰了,但是虫子却可以像在水潭里打水漂一样滑过这片火山灰。直到被我们杀死以后,才像石头一般沉下去。
  【① 阿林顿国家公墓:美国最大最著名的国家军人公墓。】
  最终它们还是被我们杀了个精光。一开始.我们用的是不带个人感情的精确制导弹药;然后用上了步枪;子弹打光后,就用刺刀;最后倒转步枪,用枪托当棍子,直打到枪托断裂为止。

  在靠近远处中央山峰的地方,是空投舱迫降的地点,我们这方死去的士兵被分散埋葬在山峰附近。
  我歇了口气,查看了一下我的电脑,然后抬头扫视天空。这里阳光的强度只有地球的三十分之一,所以天空始终是朦朦胧胧的。看样子运载飞船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到达。
  我本来应该就在这里默默地站一会儿,悼念所有阵亡的将士,然后就此回头的,但我却跳上了那条通道。
  半路上,我停在一个简陋的墓碑旁。墓碑是用埃特纳军服的躯干部分建成,靠近通道边缘,距中央山峰有三英里的距离。埃特纳军服可以抵御突击步枪的扫射,重量却和一块厚纸板差不多,被上卷的气流吹得不停颤动。一块从都拉铭①弹药箱上卸下来的铭牌板,被铆钉固定在埃特纳军服的胸甲部位,上面写着:

  “此纪念碑以下两百英尺处。长眠着四百名来自木卫三远征军战斗工程营的男女士兵以及联合国太空部队二号突击舰的全体船员。阵亡于2040年4月3日。”

  【① 都拉铭:一种强力合金材料。】
  离我最近的活人至少在十英里以外,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把眼泪忍回去。他们死了,我却活着,为什么?
  说“阵亡”并不准确,他们其实是死于人为的过失。情报组为了保证所谓的突然袭击,没有事先在这片地区投放探测仪。被身处百万英里以外的那些地球精英认为是平整的火山熔岩地的平原,实际上却积满了像海一样深的火山灰。这些少年大部分年纪比我大一点,到死都没料到自己的人生会终结在这片火山灰里。我们这些搭乘后续空投舱着陆的士兵,侥幸逃过了火山灰,但是面对即将来临的战斗,哪个士兵又能预知自己的命运呢?
  有人说,战争是一个孤儿院,和你并肩作战的士兵就是你唯一的亲人。木卫三远征军是从亲人全都被虫子杀害的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因此我们本来就是孤儿。
  木卫三战役让我再一次成为孤儿。
  我缓缓地走向山脚,不是担心跌下去,而是出于对埋在下面的死者的尊重。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让我痛惜的不是他们年轻的生命,而是他们还没来得及体验的人生经历和没来得及说的笑话。
  十分钟后,我来到联合国太空部队一号突击舰的残骸边。飞船的表层材料被大气层的摩擦力烧成炭灰,但是楔形船身完好无损,斜插在及膝深的尘灰里。
  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一号突击舰的副驾驶。至于正驾驶普丽西拉·奥莉维亚·哈特,我永远也没机会再遇见像她那样的姑娘了。
  这个自诩为世界上最好驾驶员的姑娘一天到晚都是趾高气扬的——即使在她趾高气扬地站着的时候,也不过才将近五英尺高。
  因此,和浩瀚墓海中的其他人比起来,她那用石头堆出来的坟墓像孩子的墓地一样小。我们到这儿来的时候都是孩子。有时候,那些用不着长大的孩子才是最幸运的孩子。
  我脱掉一只连指手套,抚摸着那些石头。石头冰凉透骨,但我没有把手拿开。好像一旦我把手从她身上、从这个地方、这些人身上挪开,我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成为孤儿最糟糕的感觉就是孤独。“为什么,波?为什么是你不是我?”
  我把手从军服的脖颈处伸进去,解下我的领章,把星星排列在她的墓上。我得留些什么东西给她,让她不再觉得孤独。我没法把那枚求婚戒指留下,因为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当时她拒绝接受我的求婚,因为我的工作太危险,如果我战死,她就会成为寡妇。
  我斜靠在她的坟上,痛哭失声。
  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像苍白的小圆点一样的太阳已经升到了陨石坑的正上方。我把手套套回冻僵的手上,看了一下电脑。不好!难道我竟然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我这时才忽然想到,太空部队的驾驶员更关心的恐怕是如何保证在有利的发射窗口升空,保证他的船和船上人员的安全,而不是要不要把一个“开小差”的家伙落下来——不管这家伙的军衔有多高。难道我真的那么蠢,以为最后一艘船会等我到了再飞吗?如果是正午时分,多等几分钟算不了什么;但是,黄昏时分气温下降会引起人造大气层的空气收缩,带来强劲的风暴。
  对驾驶员来说,多耽搁一分钟,升空时就会遭遇到更强劲的侧风。除了完成任务以外,驾驶员的首要职责是保证飞船的安全,就像我的首要职责是确保部下的安全一样。如果我是他,我也会不假思索地飞走。
  糟糕!
  我沿着通道大步奔跑着,被侧风吹得东倒西歪。差点扭伤了一只脚踝,不得不放慢脚步。
  最后一艘运载飞船像萤火虫一样出现在远处的天空,以每小时一万一千英里的速度进入大气层。糟了,糟了,糟了!我加快了速度。等我爬上陨石坑的边缘,“冒险之星”已经远远地降落了。我不再浪费时间去张望远处的飞船,一边往山下冲,一边集中精神在乱石堆里钻来钻去。
  终于绕过最后一块挡在我和停机坪之间的房子大小的巨石以后,我发现停机坪上空无一人,只剩孤零零的飞船和四周凌乱的脚印。发射塔架的舱门发出“呜呜”的声响打开,飞船准备竖直起来,以便发射。
  我边跑边大口吸气,“呼哧呼哧”的,好像一台清洁机器人,被设定在为厚绒面合成毛料吸尘那一挡。汗水湿透了我军服底下的长袖内衣裤。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风夹杂着尘灰打在我的头盔面罩上。
  我抬起头向“冒险之星”望去,看到霍华德戴着头盔的脑袋露在舱门外,活像个被钉在墙上作装饰的动物脑袋,只不过这个脑袋上很滑稽地架着副眼镜。他向我连连招手。
  我奋力冲刺。扑进舱门。二十秒钟以后,气动装置发出“嘶嘶”的响声,舱门“砰”的一声合起来锁住了。
  飞船驾驶员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指挥通信网上响起,只有霍华德、副驾驶和我可以听得到。耳机里传来她对霍华德说的话:“希伯,如果为了等你们的将军,让我的船受到任何损伤的话,我会给那个缺德鬼一点颜色看看!”
  我笑了,这些驾驶员!
  我在霍华德身边绑好安全带,气喘吁吁,心脏“咚咚”直跳。士兵们的呼吸让我周围雾气弥漫,但是我的胸膛里还是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我意识到,刚才那一阵狂奔乱跑把我从心碎的痛苦中拯救了出来。我不知道,如果刚才有时间考虑的话,我最后是不是根本无法转身离开。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故意在那里徘徊了那么久。
  液压装置“呜呜”地响起来,“冒险之星”的船头指向天空,我也同时陷进椅背里。太空部队的运兵舱技师在通道间走过。他双脚踏在木卫三的时间总共只有十分钟,而且他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在前方目的地。他没有把任何亲人留在身后。
  燃油通过管道输入引擎,机身也随之颤动。那技师瞥了一眼我的安全带,确定绑好后,向我点点头。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过三十英寸,而人生际遇之间的差别却必须用光年来计算。
  我安然地靠回椅背,感觉像刚刚从沉重的战斗装备中解脱出来一样。坐在别人负责驾驶的飞船里,就像躺在温暖舒适的子宫里一样没有负担。刚才那个恼火的驾驶员叫我“将军”,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个大兵一样自由自在。“将军”这个头衔使我不得不像父亲一样照料一群年纪比我还要大的士兵,卸下这个临时的头衔,我就可以做回一个小小的中尉——那是我本来的归宿。
  内部通信系统传来一声:“点火!”
  我闭上眼,让那个脾气急躁的驾驶员带我回家。我以为从此再也没有烦恼了。
  我错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章

  “冒险之星”的运兵舱没有窗户,不过,运兵舱的技师用封箱胶带把一块廉价的等离子平面显示屏固定在前方的舱壁上,再拉了几条电缆接过去,因此,我们可以同步观看驾驶员的摄像机接收到的图像信息。亚瑟王神剑号那一英里长的庞大船身缓缓地旋转着。显得非常雄伟壮观。我们的飞船像雪花落在北极熊身上一样,轻盈地靠在它的舰身旁边。
  亚瑟王神剑号和希望号很相似,只是多了一套防御武器系统。不过现在虫族已经灭绝了,这套武器系统和亚瑟王神剑号本身一样,有点画蛇添足。
  我一直靠在椅背上,等到我手下的士兵都安全地通过对接口以后才解开安全带。然后,我站起来,面向出口处,感受很久没有体验过的人造重力。
  “将军,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内部通信系统传出驾驶员带着浓重鼻音的得克萨斯腔。
  我转过身,朝驾驶舱望去。冒险之星的驾驶舱和运兵舱靠一条弯曲的管道连接。管道夹杂在一堆电子设置里头,只有肩膀那么宽。要钻过这条管道,就顾不上什么淑女风范了。因此,女性驾驶员通常在运兵舱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进出这条管道。
  波告诉我,其实驾驶员们都知道,他们的乘客就等着看这场好戏。她还说,只要我想看,她随时都可以为我私下表演。
  我含着眼泪笑了。
  驾驶员的飞行服和铝合金管壁碰撞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连忙转过身去,主要是为了掩饰情绪,而不是出于礼貌。终于,她的靴子踏在了甲板上。
  “步兵就是步兵。不要以为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就会显得没那么愚蠢。”
  自作聪明与其说是得州佬的特征,倒不如说是飞行员的通病。我转身打量着这位得州来的驾驶员。
  她是日本人,像樱花一样小巧玲珑,站在驾驶舱的舱口,两脚距离与肩同宽。她大大的棕色眼睛像杏仁一样嵌在瓷器般细致的脸上。为了消除头盔静电,她用手指梳理着丝一般乌黑顺滑的头发。此刻,她那杏仁大眼正愤怒地瞪着我。
  我扫了一眼她飞行服上的肩章。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比门童要高贵多少,不过身为军官,就要讲究军事礼仪。我努力回瞪了她一眼。说:“少校,难道太空部队没有教你区别肩章上的星星和橡树叶①吗?”我觉得每个新兵都应该由像样的训导士官长培训一个月。
  【① 橡树叶:美军少校肩章是橡树叶装饰。】
  “将军,你现在还在我的船上。哪怕你是木卫三的战斗英雄,只要你的行为危及我的船和船员的安全就不行。我才不管你肩章上是什么牛屎!”
  我呆了一下,回想我在远程函授课程上学到的军事法律那一部分,好像在哪里的确写着“船长在自己的船上拥有绝对权威”之类的话。
  在她飞行服的左胸口缝着一块名牌,上面的名字是“小泽”。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她的名牌,是因为飞行员的制服变了。
  波的飞行服是穿起来松松垮垮的连身制服,颜色是联合国蓝;而小泽少校的飞行服却是斜条纹,橙黄相间。更有特色的是,新飞行服是由弹性合成面料制成,可以紧贴在身上,因此,穿着这种飞行服很容易使人曲线毕露。如果有人要打听小泽少校的身材,我只能说:“噢,棒极了!”
  这七个月里我也不是没见过女人。除了芒奇金,木卫三远征军里还有不少幸存的女兵,有些还相当漂亮。但在一名军官眼里,不分男女都是士兵。好比妇科医生要和病人保持距离一样,军官和士兵之间也要保持职业距离。小泽少校不属于陆军编制,我不需要和她“保持距离”。我感到一阵激动。
  “你看够了没,将军?”
  我慌忙把眼光收回,对上了她的眼睛,“唔。”
  我眨着眼。满脸通红。刚才我大概一直在盯着她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说:“我等了你足足二十分钟。你想要回顾你的光荣历史也好,想要把你和你的荣誉勋章一起困在木卫三上也好,但你不能危害整艘船的安全。”
  她说得对。
  “你不了解……”
  她舞动着一只像麻雀翅膀那么细致的小手。“我很了解百节时速的侧风!你了解吗?你差点害死五十名你自己的部下!”
  我哽咽着忍住眼泪。低声说道:“我已经害死了九千名士兵了。”
  她的嘴型僵住了,好像粉红色的小麦片圈。
  我们俩像篱笆桩子一样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直到外面响起靴子和金属摩擦的声音。
  奥德军士长从舱门口探进头来,“万德将军?布雷斯少将欢迎您上船。长官!”
  小泽回避着我的眼光,伸长脖子查看仪表,在读写板上记录着飞行任务结束后的各类数据。
  奥德带我走过对接口,来到明亮、温暖的船上。船上的机械设备发出柔和、有节奏的背景声,好像子宫里的声音一样舒缓。七个月来,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在登船通道,布伦比解散了手下的士兵,急不可耐地低声嚷嚷着:“洗澡!”
  乍听之下,倒像是句骂人的话。船上的人造重力是地心引力的零点六倍,在这种重力下淋浴,跟用海绵擦澡差不多。不过只要一想到温暖的肥皂水倾泻在皮肤上的感觉,我就全身发痒。
  一个勤务兵带领我的士兵们去休息、洗澡、吃奶酪三明治,我却跟着奥德军士长朝舰桥指挥中心走去。

  亚瑟王神剑号的布局和我曾经住过将近两年的希望号一模一样。我甚至可以自己穿过像洋葱皮一样层层环绕的甲板层到舰桥去。不过跟在奥德后面,另有娱乐价值。我们来到一个楼梯井前,海军部队的水兵们通常直截了当地管它叫梯子。两名呆头呆脑的太空部队新兵挡在梯子前面,他们正跪在本来已经很亮的甲板上。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的污垢。
  “闪开!”奥德用洪亮的声音发出命令。听到命令后,两名水兵①好像挨了鞭子似的立即闪开,后背平贴着舱壁,呈立正姿式站立。其中一名女兵相当漂亮。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她的双眼睁得很大,但是鼻子却皱了起来。
  【① 水兵:美国俚语,原指海军士兵,这里泛指太空部队的士兵。】
  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制服上的每一道皱褶、全身的每一道缝里都塞满了木卫三上的砾石。穿着连续七个月没有换洗过的军服,很难给女士留下什么好印象。何况,将军也不能和新兵约会。
  如果和小泽打交道的经验是个预兆的话,女人对我来说可能是个麻烦。像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年轻男性一样,我的眼球后面简直有一条跨接电缆②那么粗的神经直通向下身。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合适的女孩,我的脑子里就闪过波·哈特。我无法想象和除了她以外的女孩在一起。
  【② 电缆:一种把两台计算机连接在一起、以便文件共享和个人联网的电缆。】
  我叹了口气,紧跟在奥德后面。我们的脚步声在一条又一条的走廊上回响。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舰桥。为了迎接我这个将军,亚瑟王神剑号的水手长吹响了一个小小的银色哨子——以前希望号的水手长可没有哨子,只是用敲键盘播放电子录音来代替。
  舰桥指挥中心像个低矮的教室那么大,红色的灯光调得很暗,这样墙上的平面显示屏就会显得亮一点。在屏幕前面,大约有二十名水兵坐在操纵台前,通过耳挂式麦克风向船上各个部门低声发送数据和指示。
  主全息影像位于正中央。一艘缩小的、闪闪发光的亚瑟王神剑号像一只半透明的巨型乌贼一样悬浮在驾驶员和操作员之间。加压荷载舱和燃油储备区在船的前半部,而推进器喷嘴像乌贼的触手一样拖在船尾。图像上遍布闪烁的彩色光点和光束,时而移动着,时而随着飞船运作参数的变化而增亮、减弱。每一架电梯的移动、每一道门的开合都会在图像上亮起一道光。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可以像阅读一本活动的三维书籍一样,了解飞船的运作状态。
  全息影像旁站着一个人,正低头专注地看着飞船。双脚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腰后。和主全息影像比起来,这个人更像是整个房间的主宰。
  阿特沃特·N·布雷斯少将今天穿上了太空部队蓝色A级军服,看起来更像是连身制服而不是套装。他的左胸佩戴着服役勋带,不过里面没有战斗行动奖章。他的下巴突出,有如航空母舰的舰首一样光滑巨大。他的皮肤在全息影像映照下,闪着红色的光芒。
  奥德和我把头盔夹在左臂下,保持立正姿势。我们一直等待着,不停地吞口水、眨眼睛。操作员单调的“嗡嗡”低语声让人心烦气躁。与之相比,就连舰桥的电梯运行声听起来也像是音乐。
  我暗中数到了三百,布雷斯仍然把我们晾在那里。在他的船上就要守他的规则。
  他终于抬起头来,面向我们。奥德和我向他敬礼。布雷斯的回礼非常干脆利落,他一定曾经在海军服过役。因为太空部队的军官敬礼时手腕总是软绵绵的,不管从哪个国家的空军升上来的飞行员都有这个毛病。
  “长官,联合国木卫三远征军指挥官万德少将请求登船许可。”
  “允许登船,代理将军。”
  布雷斯刚才不记得让奥德和我“稍息”,现在却没忘了强调“代理”两个字。
  我觉得坐得离我们最近的操作员似乎把头微微地倾过来了一点。
  布雷斯咧嘴一笑,露出光洁的牙齿,“万德,我们正在清洗你的部队。”
  好像我们这些土气的大兵从不洗澡似的。
  “战地卫生条件很差。那里的水自寒武纪以来就冻成冰了。”我解释道。在木卫三上洗澡既冷效果又不好,所以士兵们不经常洗澡,只是为了防止生病才偶尔擦洗一次。
  布雷斯斜着蓝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的军服。在军服的易磨损部位,吸收红外线的红色涂层已经脱落,底下的面料露了出来。躯干部位给虫子打中了好几弹。可以挑的毛病多的是。
  “显然如此。”他转向奥德,“带代理将军万德去他的居住区。”
  奥德敬了个礼,“遵命,长官!”
  听到奥德说“遵命”而不是“是,长官”,就像看犀牛跳波尔卡舞①一样滑稽。指挥棒操在布雷斯手里,就连奥德也很清楚这一点。
  【① 波尔卡舞:欧洲民间的一种舞蹈,乐曲欢快、流畅。】
  奥德带我走下一段很短的走廊,来到我的居住区。和我在希望号上当四等专业军士时的待遇不同,我现在住得很靠前,在军官居住地带。
  “军士长,他总是这么刻薄吗?”
  “谁?长官?”
  “还有谁?我可不是正在受训的新兵,军士长。就算我不是你的直系上级指挥官,就算我领子上的那几颗星过了今晚这顿饭以后就不在那儿了,可是我现在还指挥着七百名刚刚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士兵。在今后的两年里,他们会因为突然松懈下来而变得垂头丧气;他们会像六岁的小孩一样和船上的人打架。船上这些人可没有经历过眼睁睁地看着九千同伴送命的痛苦。在有人接管他们以前,看管他们就是我的责任——他们就是我的六岁小孩。我必须了解布雷斯是用什么方式管理他的船的。我需要一个士官的建议,一个有战斗经验的步兵的建议。”
  我们边走边说。奥德回头看着我,两眼再次放出光芒,好像看着一个婴儿跌跌撞撞地迈出第一步一样。
  “布雷斯少将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的前二十名优秀毕业生,长官,因此他得到在海军航空部门工作的机会。先在旧的国家航空航天局当了一段时间的宇航员,然后回到海军服役。曾经指挥过德里兰号。他很了解太空飞行,也有管理大型舰船的经验。”
  奥德在一间大舱房门口停下来,把手搁在门把上,“长官,这是您的居住区。”
  “军士长,你很了解怎么回避问题。”
  奥德的嘴角向上弯了大约有一毫米,然后点点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刻薄鬼,全天候型的,长官。”

  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踏进带有独立洗手间的个人舱房。当我才十几岁,和亲生母亲一起住在市郊的时候,也有自己的单独淋浴间。不过那是战前了,想起来好像是一百万年前的事。
  我示意奥德跟进来。
  “军士长,坐吗?”我是将官,他是军士,我不需要用问句。但奥德毕竟是奥德,我在他面前仍然是个孩子。
  奥德点点头,背挺得直直地坐下来,好像后面顶着一把刺刀。
  我的军官舱房墙上有个内置保温柜。这才算个像样的房间!我取出两杯咖啡,打开保温盖,递给奥德一杯热腾腾的清咖啡①。没有一个士官会拒绝咖啡,大部分士官更是只喝清咖啡。
  【① 清咖啡:不加糖和咖啡伴侣的咖啡。】
  奥德的嘴角好像放松了大约一毫米。
  “军士长。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布雷斯。他为什么对我有意见?”
  奥德把头盔挂在一只膝盖的护甲上,“长官,严格说起来,您的级别比他高。”
  咖啡很烫。我小口啜着,一边点点头。“就凭我这个连在安纳波利斯洗厕所都没资格的小毛孩?”
  奥德大口喝着咖啡,好像在喝奶昔似的,“还不止这个,长官。您带领军队打过战。和您同龄的军官很少有这样的经历。作为军人,少将很尊重这一点。不过他也嫉妒您。因为他训练了一辈子要做的事,您二十五岁前就做过了。”
  “成年人会处理好这种问题的。”
  “是的,长官。不过总归会有点情绪。将军还必须了解这一点:成功的陆军军官和文官出身的军官在个性上有根本的区别。”
  “你是指步兵没那么刻薄吧?”
  “长官,有效的领导方式有很多种。我只是说,您和布雷斯少将的领导方式分别和你们自身的任务、环境相符,但是这两种方式本身不兼容。”
  我解开胸甲,让它跌落到地上,然后从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军服袖管里挣脱出来,伸了个懒腰。
  奥德对着地上点点头,“步兵执行任务的环境没有那么死板严格。”
  “你是说,我们总是在泥水里打滚?”
  奥德点点头,“陆军军官对军容风纪采取弹性的宽容态度,可以更好地完成任务,但是,海军和空军的军官却通过在这个问题上采取更严格的态度来加强管理。
  “他们每天晚上可以睡在整洁的床铺上。但是,如果在工作上稍微马虎一点,就有可能造成原子弹爆炸这样的大事故。所以,他们必须严格遵守每一项规章制度。”
  奥德抬起头,耸了耸肩。
  我指着他一尘不染的军服,“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你也没让我们偷懒。”
  “我不是指这些最基本的习惯问题。保持整洁的军容风貌是维持军纪的基础。我说的是在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能不能适应的问题。”
  我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军士长。不仅仅是为了这些建议。你训练我养成的良好习惯是我能活着回来的关键。”
  奥德站起来,顺手把空杯子丢进垃圾管道,“长官,应该是我向你们表示感谢。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感谢您和木卫三远征军的其他成员。干得好,长官。”他敬了个礼。
  我回礼的时候,他正好转过身去。这样最好。如果让他发现将军在流泪的话,他会不知所措的。

  我在0.6个标准重力的环境下尽量洗了个澡。把皮肤搓得红通通的,然后躺在床上,感受久违的皮肤接触温暖被单的感觉。
  我闭上眼,让亚瑟王神剑号引擎的轻轻颤动伴着我入睡。
  我以为可以在船上度过六百天美好而枯燥的旅程。
  我又错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六章

  亚瑟王神剑号离开木星轨道一个月以后,裘德·麦茨格学会了在0.6个标准重力环境里翻身子;而我,又从奥德嘴里套出不少的话,大长见识。
  人工模拟的黎明微光照着空荡荡的训练甲板层走廊。我在0.6个标准重力下慢跑,绑在两脚踝关节上的重物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
  过去的几个月里,埃特纳军服和各种战斗装备一直像我现在绑着的玩意儿一样沉重地挂在我身上。如今,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些束缚,自由得像一只在上升气流中翱翔的猎鹰。
  走廊旁边,实弹射击区墙上的“小心流弹”的警示灯亮了起来。我停下脚步,双手扶着膝盖喘气。
  今天是星期天,出勤的人很少。除了巡查的士兵和值班的船员以外,谁会在凌晨五点钟就已经醒着,而且还在进行实弹射击训练呢?
  警示灯灭了。我一边拐进实弹射击区的舱门,一边抄起T恤衫的下摆,抹掉前额的汗。
  射击场里只有一个人。他站在射击单间的地线边缘,背对着我。枪口冒出的烟雾被舱内的照明灯光染成红色,他的背影轮廓在烟雾里浮现出来。那是奥德,他戴着护耳套。我认为这不是为了防止刺耳的枪声影响他的射击稳定性,而是因为射击规定要戴耳套。奥德是宁可打断自己的胳膊,也不会破坏规章制度的。
  我轻轻碰了一下奥德浆得笔挺的袖套。他转过头来。手枪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了,枪管上的滑套被拉向后方,但是枪口仍然对着靶标。
  “军士长,星期天这么早起来。”
  他一边脱下耳套。一边对着我汗津津的T恤衫点点头,“将军也起得很早。”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枪,好奇地抬起头。
  “这是我的业余爱好,长官。”
  这是一把古董枪。点45口径的短型M-1903式自动枪,蓝色的金属枪身,量身定做的胡桃木枪把。
  “这种枪很久之前就不是军队的基本配备了。”
  当然,没有一百五十年那么久。它很难瞄准,后坐力又过于强劲,但是杀伤力很大,所以本世纪以来还有不少的特种部队继续沿用它。
  奥德按了一下射击间的遥控器,一组靶标在他面前三英尺的地方跳出来。每只靶标虫子的中心部位都被打出了一个大洞,在洞口四周散布着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针眼。
  奥德从扣在肩带上的新弹匣里取出一颗子弹,放在我手上。不是我期待的那种光秃秃的铜子弹。这种子弹的弹头呈圆筒状,刻着竖长的条纹。我扬起了眉毛。
  “这是箭形弹,长官。”奥德指着弹头说道,“弹壳具有不耐热的性能,内有九十五根黄铜针。当子弹射出枪管的时候,弹壳就会被气化。”奥德用食指指点着靶标中央的大洞,继续说,“在十码以外,铜针的发散直径可以达到八英寸。因此,用来在近距离枪战中对抗体积庞大的伪头足类虫子效果很好。”
  我耸耸肩。“可惜之前没能用上。”我指着散布在洞口四周的小针眼,“好在这是用来对付虫子的。这种针眼对人类没什么杀伤力。”
  “说得对,长官。在近距离枪战中,身穿埃特纳军服的士兵们不需要担心被自己人误伤,而虫子那厚纸板一样的防弹衣却挡不住这种子弹的攻击。再说,从点45口径的枪口射出的小小一根针,质量虽小,速度却很快。所以,根据动能原理,其杀伤力也是很可观的。”
  我把子弹在手掌里抛起来,“我们给M-20式步枪也配过这种子弹吗?”
  奥德点点头,掀开滑杆,把手里的枪拆卸成便于清洁的小零件,“希望号出发的时候,这种子弹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不过,我们师里步枪射手的标准配备是每四个弹匣里配一夹箭形弹。一旦我们的化学家完善了不耐热弹壳,就可以配给其他类似的武器,到时候,就连我这样的呆瓜都可以自己装弹。”
  我叹了口气。奥德是个真心热爱枪械的专业士兵。而我对子弹设计的兴趣,跟对绣花的兴趣差不多。为什么马屈法官、奥德还有科布将军都认为我是个天生的士兵呢?
  “军士长,我们现在该干什么?”
  奥德用一根枪刷捅着他的宝贝枪,“我计划着,先来点体能训练,再享受一顿舒舒服服的早餐。全息电影院九点钟的时候会放映一场翻新制作的《约克中士》,接下来还要处理些文件什么的……”
  我把头向四周晃了一圈,说道:“我是指所有的人。现在战争结束了,我们大家该干什么?”
  他把手枪放进枪盒里,回答道:“尽士兵的职责,长官。到需要我们的地方去。”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战争一旦结束了,谁还需要我们呢?我的士兵们也意识到了。不管安排了多少体能训练,还是有一半的士兵体重增加了十五磅;另一半则刚好相反,体重下降了十五磅。”
  奥德点点头,“有一部分人,因为自己在战争中幸存下来而放纵享乐,所以体重增加了;另一部分人却因为同伴们的牺牲而感到内疚和难过,所以体重下降。这些内疚的士兵中有一些人甚至会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他瞅了一眼我的汗衫,眉毛挑了起来,“将军的情况是二者兼有吧。”
  我使劲把汗衫的下摆拉过肚脐,“我重了五公斤。”
  我经常痛苦得整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为什么活着回来,同时用额外的体能训练来惩罚自己。这大概是我只重了五磅的原因。但是,作为指挥官,我没法和任何人讨论这种愤怒的感觉。奥德却一眼就把我看穿了。我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该拿那些内疚的士兵怎么办呢?”
  “把他们调动起来,让他们没时间内疚。经过漫长的旅途回家是件好事。大部分人会度过迷惘期,重新面对现实。”
  “那些做不到的呢?”
  奥德眨眨眼,盯着我变粗了的腰身说:“如果将军要人陪的话,我们可以一起跑步去健身房。”
  也许因为奥德自己总能看穿受训新兵的想法,他就以为我也一样,可惜我不是他。这一次,像往常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琢磨出他的意思。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七章

  只有一支部队,我用不着费心去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就是霍华德手下的那帮人。那些“幽灵”有大批的冷冻虫子尸体要解剖切片,比得州佬吃辣椒的频率还要高。
  我们离开木星轨道有十个月了。要说裘德·麦茨格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他可以站起来了。
  霍华德和我在一个教室大小的隔间里,靠在墙壁的不锈钢镀层上打着哆嗦。这里本来是为亚瑟王神剑号随舰步兵师的伤员准备的外伤治疗中心,不过他们没有用上。为了过滤甲醛的臭味以及虫子带来的细菌,我们戴上了红色的橡胶面罩。房间里灯光明亮,有一种手术室特有的寒意,我们呼出的空气在这股寒意里冻成了冰冷的雾气。每个隔间的角落都有一只虫子尸体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身穿实验服,戴着手术口罩的情报组“幽灵”们正弯腰在尸体上方忙碌着。
  霍华德领着我走到最近的一张手术台前。手术台上躺着的虫子被从头到尾地剖开来,像一条清理干净的鳟鱼。一个女人拿着手术刀,俯在尸体上方。
  霍华德问道:“今天上午有什么收获?”
  她用一条毛巾擦了擦手,递给霍华德一个读写板。她的瞳孔居然是荧光橙色的,倒是和她的唇彩很搭配——我衷心希望那只是她戴的隐形眼镜的颜色。看来士兵们管霍华德手下的情报组人员叫“幽灵”,还是有点道理的。霍华德和他的研究工作吸引了不少有特殊才华的人加入军事组织;反过来,军事组织也允许霍华德用自己的独特方式来管理这些人才。
  “橙色女郎”说:“这一只还没有发育成熟。当然,这种伪头足类生物的新分支物种恐怕比恐龙还要古老,用‘还没有发育成熟’这种术语去描述它有点不伦不类。不过这是我们头一次找到刚从培植器里出来的虫子,它的表皮还有硝酸的残留痕迹。”
  她指点着虫子皮肤上的白色软胶质物。表皮上有一个切开的口子,像紫色的花茎一样直通向虫子体内绿色果冻一般黏糊糊的内部器官。
  霍华德指着虫子体内,问道:“腹腔内有什么物质?”
  “氨和硝酸盐。”
  他把读写板递回给她,“新陈代谢?”
  “速度很快。想要喂饱一支虫子军队,得配上一营的厨师才够。”
  从其他的解剖台传来的各种关于我们这个前外星邻居的议论也很吸引人。
  在外面的通道上,霍华德和我一起脱下了合成羊毛条纹实验服。我揉搓着双手取暖,问道:“有什么有趣的结果?”
  霍华德两眼放光,“年轻的那一只——用你的说法好了——真是令人着迷。”
  “噢,是啊,不就是肚子里有氨什么的吗?我的好奇心无边无界。那又怎么样?”
  “伪头足类虫子用肥料来培植新的组织器官。”
  “它们是植物?”
  “它——算了,按你的叫法——它们是外星物种。我们用来给地球物种分类的林奈系统不适用于其他星球的物种。硬要把外星生物套进地球生物分类中的什么纲什么目纯粹是瞎胡闹。”
  光进行无脊椎动物的生物学研究才是瞎胡闹,而且对人类的未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你的虫子‘橄榄球’研究得怎么样了?”
  也许虫子的硬件可以让我们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外星虫族的科技可以压制我们的核武器,所以当初我们必须派步兵去木卫三,而不是直接往那块大石头上扔几亿吨的核弹——霍华德管那种科技叫“中子减震”什么的。
  本世纪以来,民主制度的推广淘汰了恐怖主义。至少,有一种理论认为:只要人人都买得起小货车和索尼家庭全息影院。就不会有人有闲心去搞什么爆炸事件。这种理论很有效。但是,万一出现一个“手提核弹箱的疯子”,还是足以吓倒所有头脑清醒的人。要是虫子“橄榄球”是压制核武器的科技的话,每个城市都可以复制一个,那就太有价值了。
  霍华德的嘴唇噘了起来,好像在吸柠檬一样,“只有太空部队才有研究硬件的权限。布雷斯把箱子封存起来了。伪头足类虫子灭绝以后,这类物品就成了无价之宝。”
  我沉下了脸,“霍华德,有没有可能,虫子还没有彻底灭绝?”
  “哦,木卫三上的虫子已经被连根拔除了。这毫无疑问。七个月来,我们动用了卫星以及战术侦察传输器进行空中侦察,还动用了人力进行地面巡查。结论是相当有说服力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说什么整个银河系只有这么一堆恶心的绿色蠕虫在游来荡去,而我们已经彻底消灭了它们——这简直是鬼话。”
  霍华德耸耸肩,“科学的结论必须基于可观测到的数据。一百五十年前,地理学家宣称大陆板块永远也不会漂移开来,因为人们还没有观测任何大到足以促使大陆漂移的能量。而世界上任何一个学童只要看着教室里的拼板游戏,就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我们缺乏数据证明虫族没有被灭绝。这种说法更像是一种安慰人心的信仰,比如天堂。这场战争留下的惨痛记忆至少会延续十代人,如果人人惶恐不安。担心虫子会卷土重来,重建工作就会陷入瘫痪。”
  霍华德用泛黄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撕开一片尼古丁口香糖包装。这套口是心非的话使他急于点上一根香烟,可是飞船上没有这类玩意儿。
  他嚼着口香糖,叹了口气,“再说,船上也没有合适的工具,可以在不损坏那个‘橄榄球’的情况下研究它。我们还是按布雷斯的方式来办吧。”
  在亚瑟王神剑号上,每个人、每件事都要按布雷斯的方式来。
  我也不例外,因此我参加了“船长早餐”。而这顿早餐再次把我带到了军事法庭上——我总是招惹上这类麻烦。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八章

  只有一件事让阿特沃特·尼米兹·布雷斯看得比他自己的形象更重要,那就是——传统,因此,他沿用了一个古老而慷慨的社交仪式——“船长早餐”。
  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军官餐厅的白色亚麻布餐桌上都会摆下丰盛的自助早午餐。所有报名的士兵,包括随舰步兵师成员,都可以参加。军官餐厅的水兵大厨全是布雷斯亲自挑选的。对船上的食品储备有优先使用权。因此,作为一名步兵,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布雷斯的海军部队提供了在木星和火星轨道之间最好的一家餐厅。
  本来,在士兵眼里,偷闲睡个懒觉比什么都重要,而星期天更是睡懒觉的好机会。可是,在我们离开木星轨道的五十个星期天里,我的士兵们几乎每次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船长早餐”,原因只有一个——朗姆酒。
  根据很早以前的老传统——这里的“早”是指比海军发展史上的水翼推进年代还要久远,早在柴油引擎出现以前的年代,士兵们每天都可以喝一点朗姆酒。
  现代军队对所谓的“无害’毒品控制很严格,不管是服食、吸食或是注射,哪一类都不被允许,但喝酒就另当别论了。船长的地位至高无上,因此布雷斯被准许拥有由他自由支配的私人酒库。
  每个参加“船长早餐”的人都可以喝到从船长私人酒库取出来的朗姆酒,每人两小杯,不多也不少。祝酒的对象,有时是美国海军之父约翰·保罗·琼斯,有时是海军学院的吉祥山羊,总之是迎合布雷斯当天早晨心情的任何一个海军象征人物。
  步兵们怎么会错过四千亿平方米的真空里唯一一个可以喝酒的地方呢?
  那个星期天,我充分利用了随舰师团指挥官专用餐桌,也就是专门为我和第三步兵师指挥官设的餐桌。事实上,只有那一万名完好无损的第三步兵师才算是真正的随舰师团.我们这七百名幸存者只是托运的“包裹”。不过,第三师的指挥官们在星期天早上总是打壁球,所以这张桌子成了我的专用餐桌。挤在军官餐厅里其余两百名想要一饱口福的,除了我的部下以外。还有第三师步兵、舰上服役的水兵、布雷斯及他的属下。
  在场唯一的平民,站起来不到三英尺高,嘴角还挂着口水。
  裘德·麦茨格的身份是平民,但那个星期天他却穿着小号的太空部队蓝色军服。这是军需官为他量身定做的。这不是什么“军事宣传始于摇篮”的把戏,只是“小鬼头”儿童用品店的童装部远在一亿英里以外,我们只能就地取材。
  在小裘德的船上岁月里,军需部的裁缝不是唯一宠爱他的人。船上的大厨们在他长牙的时候给他烤干面包,不长牙的时候给他做胡萝卜泥。机械师们用零配件给他的军服配上了小小的军事勋章。不过,自从裘德把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放进嘴里以后,芒奇金就不让他再戴勋章了。
  士兵的工作就是杀人,其中包括某些孩子的父母。大家这么宠爱孩子,我猜,有一部分是出于弥补心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想要从小裘德身上找回自己失去的童年。
  指挥官专用桌上坐着四个人:芒奇金、霍华德、我,还有裘德。裘德坐在用梯子栏杆改制成的高凳上。
  芒奇金忙着把裘德固定在椅子上,我替她托着她的盘子。裘德嘴里吐着泡泡四处张望,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是他的一岁生日。
  桌子中央摆着厨师们为裘德做的长蛋糕——一个包着巧克力皮的亚瑟王神剑号。他伸手去抓蛋糕,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饥饿,但总是够不着。他的母亲在他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兜.然后用自己的餐刀为他切蔬菜。
  在自助餐桌的最前端有一组身穿餐厅制服的全息四人弦乐队,演奏着霍华德说叫“维瓦尔蒂”的作曲家的作品。全息影像录制得相当精美,挑不出一点瑕疵。
  霍华德的兴趣既不在乐队,也不在他的法国面包上。他身子前倾,专注地看着裘德。我的教子却自顾自地把捣碎的豌豆抹在脸上.偶尔才塞一点到嘴里。
  芒奇金抬起头,把目光从煎蛋上移向霍华德。她皱起了眉毛。对着霍华德的上臂打了一拳,“别死盯着他,他又不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
  霍华德揉揉胳膊,嘟嘟喃喃地说道:“他就是从另外一个星球上来的!”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霍华德前额皱了起来,指着裘德说:“他的动作有些特殊的地方。”当时,裘德正好接住了一粒差点落到桌布上的沾着口水的豌豆。
  芒奇金挥着叉子,好像挥着一把腰刀,“该死的,霍华德!他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一岁小孩!船上的军医每周给他检查一次。他没长什么触角。”
  霍华德叹了口气,“如果你总是过分紧张的话,他长大后就有可能举止怪异。”
  芒奇金的下唇噘了起来。我很清楚这是她要爆发的前兆.我得马上改变话题。
  我四下张望,指着某个地方说:“看!小泽也来了!”
  小泽少校,就是在木卫三的时候,因为我迟到而狠狠地挖苦了我一顿的那个飞行员。她刚好排进选自助餐的队伍里。
  芒奇金扬起了眉毛。一手用餐刀切着香肠,一手给裘德擤着鼻涕。“你喜欢她?”
  “什么?不。我是说,我还不认识她。”
  “那你想不想认识她?”
  我认为,在波去世以后,我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约会完全是我个人的问题。但是,一个月前,芒奇金就开始很热心地替我做媒人。船上有几千个女性,没被芒奇金挑来与我配对的大概没剩几个。小泽好像就是被芒奇金选中的人之一。
  我本来可以反将一军,把芒奇金也推出去约会,但我没有这么做。波牺牲以后才几天,麦茨格也牺牲了。我和芒奇金都很痛苦。不过她的损失比我大:我失去了一个爱人,她却同时失去了丈夫以及她儿子的父亲。
  芒奇金说:“我们很谈得来。她身材好,人也聪明!”
  “该死的,芒奇金!我没兴趣。”
  “那你的脸为什么红了?”芒奇金站起来挥着手臂,“少校!咪咪!”
  小泽双手捧着托盘,微笑着点点头。
  我把身体倾向芒奇金,压低嗓子说:“她讨厌我!”
  芒奇金抬起了头,“噢?我以为你不认识她。”
  小泽放下托盘,跪在裘德旁边,脸上绽出迷人的微笑,“我的小男子汉今天怎么样啊?”
  裘德咯咯笑着,伸手去抓她胸前的勋带。
  美女对婴儿的吸引力比磁铁还要强。小泽少校就是美女之一。我初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很漂亮。现在,她整整齐齐地穿着全套军礼服。显得更加光彩照人。
  芒奇金问道:“小泽少校。你见过万德将军吧?”
  小泽将她那棕色的大眼睛转向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将军。”
  霍华德伸出手,“我一直很想认识你。你就是负责测试VSFV的那个飞行员吧。太了不起了!”
  小泽对他嫣然一笑。看来。在这张桌子边的三位男性中,我的地位最低。排在我前面的家伙,露出四颗牙。还吮着手指头;另一个是脸皱得像梅干的书呆子,穿着邋遢,像披着条皱巴巴的床单似的。难怪芒奇金要费上老大的劲儿帮我找女朋友。
  为了引起注意。我问道:“什么是VSFV?”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冒冒失失的问话帮不了芒奇金什么忙。
  霍华德向小泽点点头,“VSFV就是‘冒险之星’的战斗机型。在亚瑟王神剑号离开地球前,少校试飞了配备高性能推进系统的‘冒险之星’。这种机型是专门为太空飞行设计的,是第一部太空战斗机。”
  我眨了眨眼。要是波·哈特在的话,会拼命争取这类任务的。
  小泽对霍华德耸耸肩,“它挂着很多管子,外表很难看,不过飞起来可真精彩。”
  她朝霍华德倾过身去,“你就是那个研究虫子的‘幽灵’吧!”
  霍华德也对她耸了耸肩。
  这张桌子边坐着一个飞行测试员、一个神秘动物学家、一个母亲和一个学龄前儿童,除了我之外,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战后生活的重心。
  我指着小泽放在鸡蛋饼旁边的熏肉,说:“我以为你会从寿司台上拿食物。”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早餐,那白瓷般的脸颊不停地鼓动着。
  “我们小泽家族已经在得克萨斯住了四代了。对我们来说,生鱼只是用来做钓饵的。”
  煎蛋台在队伍的末端,离我们坐的地方有十英尺远。布伦比绕过队伍,走到煎蛋的台子前。在他后面,排着三个水兵。其中一个瘦骨嶙峋、长着老鼠鼻子的家伙看起来很眼熟,我指着他问道:“那小个子是谁?”
  咪咪一边把嘴里的熏肉吞下去,一边回头看了一下,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是布雷斯的勤务兵。”
  咪咪和布雷斯一起在国家航空航天局当过宇航员。他们的共同点是,两个人都事业有成,而且两个人看我的态度都像是素食主义者看到小牛排一样。
  我不屑地“哧”了一声。勤务兵?我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太空部队认为一个军官的级别越高,他自己动手收拾制服和擦亮鞋子的能力就越差。
  布伦比把盘子递出去,盘子在他手中轻轻颤动着。“女士,请多来点熏肉。”熏肉属于“物以稀为贵”的那类食品。布伦比和那名餐厅服务员都是现役军人,用“女士”这个称呼有点不伦不类。不过,步兵的第二大拿手好戏就是恭维厨子,何况布伦比长满雀斑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很讨人喜欢。
  服务员回了布伦比一个微笑,把剩下的熏肉全倒在给布伦比煎的鸡蛋上。这就意味着,队伍后面的其他人只能将就吃点再生香肠或是用豆类制的素香肠了。
  布雷斯那位长着“老鼠鼻”的勤务兵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故意大声地嘀咕道:“你连死人的那份也吃了吧,小子?”
  布伦比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眼睛眨得很快。此时,服务员正把煎好的蛋装进他的盘子里。
  在木卫三战役中,布伦比下士带领的小分队在第一次大规模地面攻击时被虫子打散了。他在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和领导才能为他赢得了“杰出贡献”十字勋章。但是,他的铺友却被虫子打掉了头。在第一次地面攻击被打退后的短暂停火时间里,布伦比显得有点不对劲。他缓缓地走向一个救护站,两眼呆滞,肩上扛着他的铺友,尸体的头装在一个弹药袋里,他要求医护人员把他朋友的头缝合起来。从那以后,他就患上了抽搐的毛病。
  “老鼠鼻”的讥讽在任何一个木卫三远征军的幸存者听来,不过是觉得厌恶而已;但是,在布伦比面前说这样的话,等于拉响了一个手榴弹。
  “老鼠鼻”莽撞地用一根指头推了一下布伦比的盘子。浇过黄油的鸡蛋一下子泼在他的制服上。布伦比的左眼皮剧烈地颤抖着,他扬起了拳头。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扑向他的手肘,却一把抓了个空。
  布伦比一拳把“老鼠鼻”打得向后飞过整个军官餐厅,他的头被打歪了。在0.6个标准重力下,一记右直拳可以把人打出去的距离简直远得令人目瞪口呆。在“老鼠鼻”背向后弓着被打出去的同时,几个小小的白色物体也沿着同样的弧线飞了出去——那是他的牙齿。
  “老鼠鼻”本来至少会飞出去二十英尺,不过在十五英尺的地方,他和他的门牙被船长的餐桌截住了。
  多嘴的小勤务兵重重地栽在白色亚麻桌布上,背向下滑过桌面。军官们四散躲避。可惜太晚了。装在高脚银壶里的枫糖浆溅得到处都是;盘子里的草莓酱喷在了餐厅服务员的洁白制服上;香肠碎块像子弹一样“嗖嗖”地从我耳边飞过。
  芒奇金一把从高脚椅上抱起裘德,避到了餐桌底下。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可可汁从翻倒的壶里滴下来的声音。
  布伦比站在我身边,甩着刚打过人的右手,另一只手掸着制服上的鸡蛋,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哦,这下完了!”他的眼睛眨得过于频繁,好像老式的信号灯。
  两个餐厅服务员把布雷斯的勤务兵扶了起来。他瞪着斗鸡眼,鼻孔里淌着血。瘪下去的嘴唇也带着血,看起来船上的牙医要有新的病人了。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常见的酒吧闹事。从本宁堡到月球基地,任何一个军事基地外的酒吧都常常发生这种事。
  “中士,”布雷斯从桌子的那一头悄悄走到布伦比身边,直到他可以探头看到布伦比的名牌,“布伦比中士!这究竟是——”
  在全息电影或酒吧里一有人闹事,乐队就停止演奏,然而布雷斯的乐队是光子构成的,所以维瓦尔蒂的乐曲继续在餐厅回响。
  布雷斯猛地转过身,手指着乐队,“给我把这该死的东西关掉!”
  乐队继续演奏。
  布雷斯从桌上劈手抓起一个糖碗。向嵌在舱壁上的控制面板砸去。碗砸得粉碎。演奏家的身影忽然淡下来,变成绿色的轮廓,最后一下子消失了。音乐戛然而止,在天花板低矮的房间里只听到粗重的呼吸声:布伦比的,布雷斯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
  布雷斯直起腰,深吸了一口气,脸涨得紫红,脸上的肌肉都在发抖。他的脸颊上沾着一片泡过牛奶的玉米片。如果布雷斯发现自己成了“麦片杀手”的受害者的话,多半会为自己申请一枚紫心勋章①。
  【① 紫心勋章:美国军方荣誉勋章,一般赠与对战事有贡献或参战时负伤的人员。】
  我忍不住窃笑,然后连忙拿手捂住嘴,用几声咳嗽来掩饰。
  布雷斯把怒火转向了我,“万德,你觉得这种野蛮的闹事行径很可笑吗?住在九十号以后的人知不知道什么叫纪律?”步兵居住区域从九十号舱房开始。
  我瞪了布伦比一眼,“我会处理我的人。你的人留给你处理。”
  布雷斯打量着“老鼠鼻”。他被人扶起来靠在桌子边缘,用一块餐巾捂着脸的下半部,正恶狠狠地瞪着布伦比。在他调整餐巾用嘴呼吸的时候,我看到他原来长着门牙的地方,现在成了一个大洞。“老鼠鼻”也许是一个说话尖刻的懦夫,可他是布雷斯的人。布雷斯到现在才看清楚他手下受伤的状况。
  布雷斯皱起了眉头,又吸了一口气。他用手摸了一下脸,抹掉了那片玉米片。
  有人窃笑。
  “万德,”布雷斯用颤抖的手指着布伦比说,“让他在三十分钟内到我的会议室来。”然后他猛地转了个身,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一起来。记得先把他收拾干净。”

  十分钟以后。我和霍华德一起坐在我的屋子里,等布伦比去后舱换一件干净的制服。
  我用一只手摩擦着自己的脸,“我只能按规定处罚布伦比了。你知道的。”
  “詹森,他自己也应该预计到这个后果。”
  “是布雷斯手下的那条‘八爪鱼’①先挑的事,但我还是要罚布伦比今后多做些额外的工作。”
  【① 八爪鱼:步兵对海军士兵以及太空部队士兵的称呼。】
  霍华德耸耸肩。打开一片尼古丁口香糖,“如果你做得了主的话。”
  “当然是我做主,我是布伦比的指挥官。”
  霍华德把那片口香糖像毯子一样卷起来,塞进嘴里,“在旅途中,船长拥有绝对的权限。”
  “胡说八道。霍华德。”
  这不是胡说八道。我在远程教育课程里学过《统一军事法典》联合国修正版。只要布雷斯愿意,他可以审判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
  “就算是这样吧,他打算怎么做?让布伦比走跳板?”
  这是有可能的。如果船长认为自己指挥的船受到了威胁,他可以动用死刑作为惩罚手段。而且严格说来,我们还处在战争状态,做出任何“不称职”的行为,比如往别人鼻子上打了一拳之类的,都有可能被裁定为“蓄意叛逃罪”,这个罪名可以被处以绞刑。呃,在0.6个标准重力下,要吊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死。
  我从牙缝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禁摇了摇头。
  一阵沉闷的撞击声传来,有人在敲我的舱门。
  “进来。布伦比。”
  进来的却不是布伦比。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九章

  侧身迈进舱门的是奥德。
  他刚才没有出席“船长早餐”,而且我知道他也没去教堂做礼拜,然而,他却在这个不当班的星期天早晨,穿着隆重的A级军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平时休假的时候,你也别指望看到奥德穿上李维斯牛仔裤和法兰绒上衣。他没那么平民化。他的休闲装是浆得笔挺的工作服,硬得简直可以自己立起来。
  我抬头看着他胸口挂得满满的勋章,“军士长,你要去哪里?”
  “长官,我听说了布伦比的事。可以让我参与接下来的司法程序吗?”
  我双眼眯了起来,“军士长,你站在哪一边?布雷斯少将那边,还是我们步兵这边?”
  “什么‘哪一边’,长官?”奥德睁大了眼睛。

  在布雷斯下过最后通牒二十九分钟后,我带着布伦比出现在布雷斯的会议室外。
  会议室舱门紧闭。布雷斯让我们在过道上等了足足六分五十秒。
  “进来!”
  布雷斯双手交叠坐在会议桌的最末端,下巴比往常更加突出。
  他的右边坐着一位严厉的海军中尉,佩戴着军法署肩章。
  在他的左手边,“老鼠鼻”瘫坐在椅子里,努力表现出受到严重伤害的样子。
  铮亮的合成木桌中央有一个银光闪闪、嗡嗡作响的圆形法庭记录仪,正在进行三百六十度全息录影。
  我们这边有满脸雀斑的被告、被告的上级指挥官——也就是我,还有一筹莫展的目击证人霍华德。
  为了避嫌,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奥德才悄悄地走进来。他顺手带上舱门,大步走到房间的中央,呈持枪姿势站立,和两个阵营都保持同样的距离。
  布雷斯清清嗓子,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布伦比,“代理军士长布伦比,作为这艘船的指挥官,我已经考虑过本案的处理方式。由于我本人亲眼目睹了这起案件发生的经过,因此我认为没有必要进行预审。我们将尽快安排军事法庭审判以决定控罪。”
  布雷斯瞟了一眼军法署的那名水兵,他正在审查屏幕上的法律措辞。布雷斯没给布伦比扣上“蓄意叛逃”的罪名,但是,一旦布伦比输了这个案子,他的军事生涯也跟着完蛋了。他将在船上的牢房里度过剩下的旅程。
  布雷斯问布伦比:“被告有什么要说的?”
  布伦比咽了一口唾沫,把头向左边点了点,“长官,我很抱歉动手打了他。但是如果我认罪的话,我就完了,对吗?”
  布雷斯不耐烦地抿起了嘴唇,“认罪还是不认罪?如果你自己回答不上来,可以请其他人代为回答。”
  没人出声。
  布雷斯叹了口气,“我以船长的身份,判定你刚才的陈词为‘不认罪’。本案将通过开庭审判。为了公平起见——”
  我从鼻子里半哼了一声。
  布雷斯瞪了我一眼,“为了公平起见,陪审团成员将排除被告和受害者双方所属的单位。”
  换句话说,陪审团将来自唯一的第三方——目前和我们一起待在亚瑟王神剑号上的后续部队:联合国第三师。他们像奥德一样,是从世界各地的军队里提拔上来的身经百战的步兵;他们并不像木卫三远征军那样,全部由战争孤儿组成。他们很尊重我们这些幸存者;但是他们对我们也有怨言,因为政客们居然决定跳过他们这些老兵,让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组成木卫三远征军。
  军法署的水兵对着他的屏幕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屏幕转向布雷斯,让他看清楚这些字。
  布雷斯点点头,“首要的问题是,基于被告是士官,因此被告有权选择由他的士官同僚组成陪审团,或是由军官组成陪审团。”
  布伦比转过来,两手向上一摊,挤眉弄眼地向我发出求助信号。
  我曾经扎扎实实地研究过军事司法系统的实际案例。校官们往往不介入额外的工作。像在军事审判中担任陪审员之类的麻烦事通常会落到低级军官身上。低级军官一般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心肠软,也富有同情心。士官却是严格遵照规章制度一步一步晋升上来的。众所周知,在军事法庭上,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士官总是对被告人公事公办。因此。选择哪一方做陪审员,答案很明显。
  就在我下意识地准备说“军官”时,我从眼角瞥到奥德晃了一下,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太了解奥德了,他在以持枪姿势站立的时候绝对是一动不动的。我看着他。他又动了一下,这回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奥德希望由一群头发花白的、严厉的士官陪审团来审判布伦比,而不是一些软心肠的少尉?这太说不通了。
  我犹豫了。奥德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不是吗?
  布雷斯用手指“咚咚”地敲着合成木桌面。受害人在椅子里不耐烦地动着,他脸上包着纱布,因此看起来不太像老鼠,倒更像河豚。现在这个形象倒是很适合这只小“八爪鱼”。
  布雷斯抬头问我:“怎么样?”
  我孤注一掷,“被告选择他的士官同僚作陪审员。”
  布伦比目瞪口呆。
  军法署的水兵用手抹了一下脸,掩饰自己的笑意。
  布雷斯扬起了眉毛,然后点点头。他站起来,按了个按钮,关掉屏幕,“很好,本案将择日开庭审判。休庭。”
  一分钟以后,布伦比和我一起向后舱的步兵居住区走去。他皱着眉头,眼皮剧烈地跳动着,像在倾盆大雨中来回滑动的车窗雨刷一样。他问道:“长官,挑士官当陪审团?我希望您心里有数。”
  我转向奥德,想确认一下我有没有搞错他的意思,因为我刚刚决定了布伦比的命运。
  但是奥德已经走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章

  布伦比的审讯在一个星期以后进行。曾经用来解剖阵亡虫子的手术室被改成审判大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甲醛的气味。我怀疑,布雷斯故意挑了这里做审判厅是在暗示布伦比已经死定了。不对,布雷斯才不会有这么好的幽默感。
  一名太空警察——太空部队的宪兵——腰间挎着枪守在舱门口。我猜,这是为了防止被告逃到外面的真空去,又或者是为了防止我和布伦比这两个步兵流氓发动一场暴乱。
  八名陪审员坐在右边。他们穿着原来军队的士官A级军服,而不是联合国统一制服,军服上都佩有六个“V”形臂章,三个开口向上,三个开口向下。根据服役记录来看,他们不仅全都是高级士官,而且个个古板严肃。
  审判长是一位来自第三师的中校,他不是律师,但曾经主持过军事审判。他的左边是目击证人席位。
  军法署的水兵主控官坐在一张都拉铭折叠桌前,正对着审判长。
  布伦比和他的指定法律顾问还有我一起坐在主控官左边的一张桌子前。
  布伦比的法律顾问来自陆军军法署,比我年纪要大,是一名终身上尉。他对我挑了士官陪审员大为不满,很不情愿接下这桩注定要输的案件。
  双方对呈堂证供没有异议,因为事情发生的经过已经被监控全息录像记录下来。全息录影被一遍又一遍以慢速或正常速度播放。人们从录影中看到,有点透明的布伦比结结实实给了略带闪烁光点的“老鼠鼻”一拳。唯一的麻烦是,“老鼠鼻”的挑衅言辞被乐队的声音盖过了。
  咪咪·小泽出庭为“老鼠鼻”说过的话作证。她身穿飞行员蓝色制服,笔直地站立着。这艘飞船有十一万多人,却只有二十名空投舱驾驶员、二十名副驾驶员以及一些候补驾驶员有宇航员资格,所以,船上大部分士兵把他们看成技术人员,而不是战士。
  军法署水兵用笔尖敲着自己的笔记本屏幕顶端,一边问道:“小泽少校,你刚才证实上述直接针对代理军士长布伦比的言辞激怒了他?”
  “是的。”小泽点点头。她看起来一直在回避布雷斯的目光。芒奇金告诉我,有人说小泽和布雷斯曾经是一对。这使我有点烦恼,大概是因为一想到布雷斯居然会有开心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
  反正肯定不是为了小泽吃醋,她美丽的外表下包着的不过是傲慢和冷淡而已。
  “遇到同样的挑衅,你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在我这个缺乏法律头脑的人看来,一位娇小玲珑的女性技术人员会不会一拳把布雷斯的小“八爪鱼”打翻在地与本案完全不相干。小泽的工作要求她必须控制情绪,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绝对的冷静。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布伦比的工作要求,至少不能在早午餐的时候把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我忍不住向布伦比的法律顾问靠过去,低声说道:“反对!她会说她不会出手打人!”
  那个律师没理我,自顾自地小声做笔记。
  除了敲打解开座椅安全带的按钮之外,小泽一生中恐怕没打过其他任何东西。
  她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不会。”
  军法署的水兵嘴角带笑地点点头。
  小泽也微笑地望着他,好像他刚刚只是开口邀请她去舞会一样。
  她继续说道:“我会用盘子打破他的脑袋。”
  我偷偷看了一眼首席陪审员——运输军团的顶尖人物,她似乎笑了。
  我用手抹平嘴角的笑意。审讯大厅的对面,布雷斯的手紧握着前面的椅背,指节泛白。
  除了小泽的精彩回答之外,整个证供过程平淡无奇,缺乏类似“老鼠鼻”的牙齿溅落在布雷斯德茶杯里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神来之笔。
  接下来是为被告陈情、请求轻判的环节。我宣读了在布伦比晋升师级军士长以及获得紫心勋章加橡叶佩饰时我写的推荐书。陪审员中除了一名海军陆战队射击军士洒了一滴眼泪在他的橄榄绿衣襟上以外,其他人无动于衷。
  补偿金诉求环节是新引进军队系统的概念。不过这很合理,一旦过错方被判定有罪,当然要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负全责。
  我们这方找了个牙医,保证在这次“攻击事件”发生以后,“老鼠鼻”将拥有一口更健全、更好看的牙齿,然而主控方的心理医生却说,受害者因为这次暴力事件受到的精神创伤会给他留下终身后遗症。
  我身子扑向前方,拉拉布伦比的律师的衣袖,“问问他,布伦比的半个肩膀被打飞了会不会给他造成精神损伤!问问他,眼睁睁地看着还来不及长大成人的战友死在你怀里,会不会给你留下终身后遗症!”
  上尉律师往后靠了靠,用手捂住嘴小声说道:“长官,布伦比军士长的服役经历应该包含在刚才的‘请求轻判’环节里。他的战后心理创伤不是受害人造成的。”
  “不是他才怪!如果布伦比被判有罪的话,他的军事生涯就完蛋了。你以为让上过战场的士兵去过平民生活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心理伤害?”
  审判长瞪了我一眼,让我闭嘴。
  上尉没有采纳我提出的法律忠告,辩方自动请求结案。
  “结案?”见鬼。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大口喘着粗气。
  在审判长对陪审团做了一些指导后,八名陪审员整齐一致地站起来走向陪审团评议室——士官果然做什么都是循规蹈矩的。
  随后。在整场审讯中一直坐在主控官身后、手臂交叉在胸前的布雷斯走了。
  主控官也走了。
  审判长开始收拾他的电脑包。
  布伦比的军法署上尉律师慢吞吞地整理着文件,要和这桩他认为注定要输的案件划清界限。
  我对布伦比说:“看来还要等一阵子。我们去喝点咖啡,布伦比。”
  布伦比一动不动地坐着,问道:“长官,我会被判‘不名誉退伍’吗?”
  现在不是说实话的时候。我试图强调乐观因素,“我们还可以上诉,布伦比。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最后关头。”
  布伦比皱起了眉头,左眼皮不停地跳动着,“没错,长官,还不到最后关头。我是说,陪审团还没有作出判决呢。”
  糟糕。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我本来应该给布伦比灌输乐观的想法,却鬼使神差地谈起什么“上诉”不“上诉”的问题,这不是等于告诉布伦比,我已经放弃希望了吗?一名放弃希望的指挥官绝不是好的指挥官。
  “长官,您为什么挑选士官当陪审员?”布伦比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不是在挑剔。长官,只是摸不着头脑。”
  我很清楚为什么。因为我看到奥德动了一下,我觉得他是在给我打暗号。
  我以为奥德的意思是,尽管由士官组成的陪审团会认为破坏纪律是很严重的事,不过他们也同样会理解当兵的打打架不过是一种消遣。我从不怀疑奥德的判断。奥德永远都是对的。我现在怀疑的是我自己。我有没有弄错奥德的真实意图?
  我正要解释,刚才陪审团走出去的那个舱门打开了。首席陪审员用一根手指示意审判长走过去。我的心脏“咚咚”直跳。
  首席陪审员两手环在嘴边,对审判长耳语着什么。审判长摇摇头。
  也许他们只是想要咨询一下某个法律条款,也许他们想要咖啡和热狗。
  布伦比紧张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我。他压低了声音说:“长官,他们这么快回来不是件好事,对吧?”
  布伦比的法律顾问在旁边听到了。他转过身来,嘴唇紧紧地抿着,点点头。
  糟糕。
  我拍拍布伦比的胳膊,“他们可能只想要一些补充说明。陪审团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判决。”
  审判长直起身子,叫来大厅对面的太空警察,“告诉主控官,陪审团已经做出判决。”
  我的心一沉。陪审团退下去考虑的时间才十五分钟。短短的十五分钟时间内,叫八个普通人决定吃什么比萨饼都未必能达成一致,更何况现在是让八名士官在十五分钟时间内决定一名士兵的命运和人生——除非他们打算开除他。
  我搞错奥德的意思了。我愚蠢地选择了士官陪审团.而布伦比却要因为我的愚蠢付出代价。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十分钟以后,布雷斯、军法署水兵以及“老鼠鼻”都回到了审判大厅。
  当陪审团从评议室回到审判厅的时候,全体人员起立。
  布雷斯胸有成竹地扫了我和布伦比一眼,似乎知道布伦比的下场就是进牢房以及“不名誉退伍”。更妙的是,他还可以借机修理一下我这个误打误撞升上来的将军。
  审判长环视了一下大厅,“首席陪审员女士,陪审团已经做出裁决了吗?”
  运输军团的顶尖人物站了起来,“是的。”
  她的目光没有和我们辩方的人接触。情况不妙。其他陪审员也都目视前方,脸上带着老兵油子特有的冷漠表情。
  审判长转过来面对着布伦比,“被告起立。”
  布伦比立正站在他的法律顾问身边。我也站了起来。就算没有我瞎搅和,布伦比也很有可能被定罪。我以为奥德是在暗示我,士官对打架闹事已经司空见惯了,而且陆军士官对谨小慎微的水兵一向没有什么好感。他们怎么会因为一名步兵打了一只“八爪鱼”就毁了他的前途呢?说不定还会嘉奖他呢!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咬紧牙关看着首席陪审员打开一张字条。她有必要把裁决写下来吗?
  她清清嗓子,“关于赔偿事宜。”
  我翻了翻白眼。布伦比才不关心为了补好布雷斯勤务兵的牙齿,每个月要从自己的工资和津贴里面扣多少赔给太空部队呢!
  “我们裁定被告对受害人的牙科费用负有赔偿责任。”军人每次看病从工资里扣除的不过是几个小钱而已。
  “然而,基于受害人将食物泼到被告制服上的相关举动,我们裁定受害人也应赔付被告的制服清洗费用,因此我们进一步裁定。两笔费用互相抵消。”
  我以前也上过几次军事法庭,倒霉的是,大多数都在被告这一边。士官陪审员们通常对法律不太了解,却自以为很精通。既然他们打算把布伦比扫地出门,赔偿金裁定就是一句虚话。等布伦比退伍以后,他的工资和津贴都是零,他们何必费心在这方面帮布伦比挽回一点损失呢?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莫非……
  我瞥了一眼军法署的水兵。他皱起了眉头,在椅子里不安地动了一下。
  首席陪审员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关于其他的指控,”她微笑着望着布伦比,“我们裁定被告无罪。”
  我猛地松了口气,根本没意识到刚才屏了那么久的呼吸。布伦比一把抱住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不自在的法律顾问。
  然后他咧嘴笑了,一把抱住了我,“长官!您总是料事如神!”
  我耸耸肩,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本来就是军官的责任。

  等到布伦比终于放开我的时候,陪审团已经离开了。
  房间对面,军法署水兵在折叠自己的视屏笔记本。他一直低着头。我猜,这是因为他已经想通了,是我对陪审团的正确选择使他输了这个案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不想面对布雷斯。
  他根本用不着担心。
  布雷斯正朝舱门走去。不过,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我说:“万德,你严重地妨碍了司法公正。我不会忘记这一点的。”
  他走出去,用力地摔上门。
  我兴奋得手指都在发抖。
  等到庆祝活动告一段落的时候,我要找到奥德,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我对两件事感到非常高兴。一是我没有误会奥德的暗示。看来我对奥德还是很了解的;二是我们终于打赢了这场官司。奥德一定会开心得翻起筋斗来。
  事实上,他并没有很开心。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一章

  我离开军事审判法庭以后,朝后舱的方向穿越了二十个甲板层才找到奥德。
  今天是他的休假日,他可以从日常文件处理工作中脱出身来。
  我看到,一整排的第三师士兵盘腿坐在地板上,而奥德站在他们前面,手里挥舞着一把M-20步枪。每个士兵的膝盖上都有一把类似的步枪。他们全都穿着工作服,同时也戴着臃肿的红色埃特纳手套。手套上已经沾了不少的机油,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味道,看来他们在这儿待的时间不短。
  奥德说:“《培训手册》要求,拆卸并重新装配一把适应真空的M-20式突击步枪的理想时间是一分五十秒。但是,这个标准是为太空部队的人员设置的,M-20是步兵的标准配备,那些‘八爪鱼’会比我们步兵拆卸得更快吗?”
  “不会,军士长!”五十个士兵轰然回应,甲板都在微微震动。
  我笑了。戴着埃特纳手套对步枪进行定时拆卸?埃特纳手套确实很柔软,戴着它们可以从桌面捡起一枚硬币。不过,要戴着它们达到《培训手册》上要求的定时拆卸标准就是典型的奥德作风了。尤其现在军队是在开拔回家,不是准备上战场。
  奥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脑,“开始!”
  五十把步枪“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盖过了说话的声音。
  我碰碰奥德的肩,凑过去说:“布伦比被宣告无罪了。”
  奥德点点头。
  “你真该看看布雷斯脸上的那副表情。”我咧嘴一笑。
  奥德皱起了眉头,把注意力放在电脑上。
  我惊讶地扬起了头。即使是奥德那样一贯严肃的人,我也期待他听到消息后会跷起大拇指,或者至少笑一下。
  一名大兵首先举起了她装配好的步枪。奥德弯下腰检查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几秒钟以后,最后一名士兵将他装配好的步枪举向低矮的天花板。
  奥德按下电脑的“停止”键,扬起了眉毛,然后把刻度盘转向我,让我看。
  整排的士兵盯着我。
  我抬起头,尽量做到不动声色,然后顿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一分钟四十五秒!”
  士兵们欢呼起来,伸出手掌互相碰击了一下。
  等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以后,奥德说:“很好!但是,我听说海军陆战队有一个排可以在一分三十九秒内完成。女士们、先生们,继续练习,我们十分钟后再试一次。”
  奥德带着我转过角落来到一名副排长的空舱房里面。震惊的士兵们又开始新一轮的步枪拆卸。
  我说:“军士长,如果不是你让我挑士官做陪审员,我们这次赢不了布雷斯。真是太精彩了!”
  奥德关上舱门,两手抱在胸前。他没有回应我的兴奋,“我可以对将军实话实说吗?”
  这是什么话?
  “军士长,我不希望你对我说谎。”
  奥德的前额皱了起来,“我的目的不是打败布雷斯少将。您也不应该以此为目的。很显然,那不是明智的策略。任何一个有点常识和经验的军官都应该知道!长官,我给您提示是因为我认为您缺乏经验。这不是您的错,但我以为您至少还有点常识。”
  “可是布雷斯——”
  “可惜布雷斯少将是文官出身,要不然他也应该预见到这个后果。再说,他也不能阻止您挑选士官。”
  “是你让我挑士官的。”
  奥德点点头,“是的,长官。我暗示您挑士官做陪审团,然后我希望您会和布雷斯单独谈谈,解释一下在这种状况下可能出现的局面,利用您手头的优势取得一个公平的解决方案。我不希望您破坏不同军种之间的人际关系,更不用说破坏您和布雷斯少将之间的关系了。”
  我跷起一根拇指。指向后面步枪“咔嗒咔嗒”作响的地方,“你刚才还在贬低‘八爪鱼’和‘锅盖头’①!”
  【① 锅盖头:对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的别称,因为新兵入伍后很快会被剃成锅盖头。】
  奥德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得有道理,长官。我以为将军会理解,平时开点小玩笑和关键时刻需要绝对的团队合作之间没有冲突。”
  显然在奥德的士官式思维里面,开点小玩笑也包括在酒吧闹事打掉某个“八爪鱼”的牙齿。不过我明白奥德的意思。
  “长官,您要从中吸取教训。下次您不得不和布雷斯打交道的时候,用来作筹码的可能是几条性命。军种之间的对抗应该止于海军学院和陆军学院之间的橄榄球赛。”
  “知道了,军士长。”我郑重其事地说道。事实上,我认为他说得对。可是一旦我们回到地球,布雷斯就会像丢进抽水马桶的口香糖一样,彻底从我的陆军生涯里消失。奥德给我的教训合情合理,但无关紧要。
  除了这次审判以外,回家的旅途枯燥无味,备受束缚。太空旅行实际上跟坐牢差不多,而且我们的处境比真正的囚犯还惨,一个人刚刚呼出来的气立即又被另一个吸进去。
  二百四十天以后。亚瑟王神剑号回到了它的出生地。它静静地环绕着月球轨道,好像从没离开过一样。我以为在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以后,地球上无论发生了什么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我。
  我简直太蠢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二章

  亚瑟王神剑号回到月球轨道两周以后,我和霍华德一起踏出对接口,登上由咪咪·小泽驾驶的“冒险之星”回家去。
  我指挥的部队最先回到地球。然后是第三师官兵,接下来是亚瑟王神剑号的非核心船员。布雷斯将是最后一个离舰的人。
  一名红头发的太空部队士兵正在用一把老式的鬃毛刷往舱门合缝处刷一层透明胶水。
  “布雷斯少将成天让你们搞粉刷不觉得厌倦吗?”我问他。
  那名士兵咧嘴笑了,“少将很喜欢搞粉刷,长官。但这不是油漆,而是防腐剂。这一艘‘冒险之星’离开对接口后,我们会把整艘船舰封起来。等‘冒险之星’回到地球上以后,亚瑟王神剑号上将只留下足够的动力和操作系统,使飞船保持在月球轨道上。”
  我瞄了霍华德一眼。
  他耸耸肩,“这又不是秘密。你太忙于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了。”
  他说得对,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卸下指挥权,做个脚踏实地的士兵。
  我们侧着身子走过衔接梯,穿过舱门来到咪咪驾驶的冒险之星的运兵舱。
  霍华德继续说:“你期待他们怎么做呢?要使这样一艘太空船保持运作,每个月至少要消耗掉上亿美元。就连月球基地也要封起来。”
  事实上,我没期待他们做什么。我把行李抛到头顶的网兜里,摇摇头,“如果虫子回来杀我们个措手不及。那我们付出的代价又有多大?城市所有居民的生命又值多少钱?”
  “自从我们铲除木卫三上的伪头足类虫子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没有证据显示还有任何需要我们防备的潜在威胁。”他一屁股坐到位子上,“詹森,虫子没有被完全灭绝的可能性很小,再杀回地球来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回到地球后,你还有比这更大的事等着去应付呢。”
  咪咪用艏侧推进器平稳地将我们带离亚瑟王神剑号。她绕着月球轨道飞了一圈以后才点燃主引擎,飞船箭一般地向地球射去。
  三天以后我们进入同温层,在俄勒冈上空三十英里的地方越过太平洋海岸,一路燃烧着向东飞去。
  “冒险之星”和不可操纵的老式飞船不同,但也不像单人特技飞行器那么灵活。咪咪却能在尼亚加拉瀑布上空,猛地拐了个大弯,向南飞去。
  在我们之前从亚瑟王神剑号来的“冒险之星”全都降落在卡纳维尔角①,那里有专门为“冒险之星”设计的加长跑道。只有咪咪·小泽才有足以让人信服的驾驶技术。可以把“冒险之星”降落在华盛顿里根国际机场的传统跑道上。
  【① 卡纳维尔角:美国太空发射场,位于佛罗里达州,也是肯尼迪航天中心所在地。】
  咪咪驾驶着飞船缓缓下降,和波·哈特的本领不相上下。我一直盯着船壳,希望能有个窗户让我看看外面的景色。我只能通过地球上的重力判断自己已经回到家了。
  五年来,我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肝和其他内脏器官是以百分百的地球重力互相压在一起的。
  挂在船舱间壁的观景屏恢复了同步播放。我手指着屏幕,沉重地说:“霍华德,天空还是灰的。”
  我知道地球还没有从空袭造成的灾难中缓过劲来,但不知为什么,我仍期待看到蓝天绿地。

  飞船缓缓地在里根机场的跑道上停了下来,液压装置“呜呜”地响着,舷梯放了下来。
  终于到家了,我解开安全带,一跃而起——或者说试图一跃而起。我的膝盖直发软,只能坐回原位,用手掌紧压着哆哆嗦嗦的大腿。
  “该死!”从木星回来的旅途中,我狂热地锻炼身体,一天两次,结果还是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霍华德坐在他的位子上,对我咧嘴一笑,“等医护人员来吧。”
  几分钟后,两名卫生员一边一个架着我的腋窝把我扶起来,好像我是个老爷爷似的。他们就这样一路搀着我下了舷梯。
  外面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异味,呛得我差点要窒息。我没意识到自己这么怀念这些气味。灰尘、煤油、沥青,对我来说,这些就好比兰花的清香。我一路摇摇晃晃地走着,咧嘴笑了。
  我心底隐隐期待会有军乐队迎接我们,或者至少会有人和我们握握手。但是,卫生员只是将我和随身行李放到一辆普普通通的电动车上,那车和购物中心看到的电动车比起来好不了多少。我们坐在车上,一路穿过跑道驶向机库。
  机库里停着一整列蓝色大巴。七百名木卫三远征军的幸存士兵以稍息姿势站立在巴士前面,双手紧握,背在腰后。
  我们离开木卫三的时候就像一群脏兮兮的迷失的男孩,而我扮演的角色就是他们的领头人彼得·潘。现在,这七百名士兵容光焕发地列队站在我面前,像罗马军团一样训练有素。
  我们在亚瑟王神剑号上没有穿战斗装备,因此军需官和军械部门的人有足足两年的时间重新修整我们的埃特纳军服。
  士兵们穿着铮亮的红色埃特纳军服,面罩向上掀起,胸前缀满整整齐齐的各色勋章。看起来真像是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七百名骑士组成这支光荣的十字军。
  芒奇金是伊斯兰教徒,一向讨厌用十字军来打比方。她现在就站在队伍的左翼,是整个队列里倒数第二矮小的士兵。
  最矮小的那个在她身边,穿着埃特纳睡衣,佩着缩小的勋章模型,坐在从地球购买的埃特纳红色婴儿车上。
  我和芒奇金目光相遇,我对她挤了挤眼,咧嘴笑了。
  但我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裘德不是唯一坐着的人。被虫子的武器打中的士兵大部分都死了,但队伍里还是零零星星地有一些坐在轮椅里的伤兵。
  地球上的医务人员会给他们重植有机假肢,以后他们还可能被安排做浑身笼罩着光环的征兵宣传员。但是目前,这些轮椅提醒着人们,他们刚刚从地狱回来。
  这就是我们的欢迎仪式了。最后一次集合。然后解散。临别之际,我百感交集——愤怒、悲伤、解脱,还有深深的歉疚。因为我回来了,而成千上万一起英勇奋战的好士兵却永远没有回来。
  布伦比作为军士长,面向队伍,站在正前方。电子车缓缓地停在布伦比身后。
  我把腿挪到电子车边缘,去够机库的地面。一名卫生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声说道:“长官,您不该——”
  我挣脱他的手,指着我的部队,“他们都站着。”
  “他们已经过了适应期了。”那名卫生员嘀咕道。
  这是我作为将军向并肩作战的战友告别的最后时刻。管他什么适应不适应,我强忍着眼泪,用力从位子上撑起来。虽然状态没有刚才在“冒险之星”上那么差,但我的腿还是在不停地颤抖。我支撑着自己,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布伦比大声喝道:“全体注意!”
  预警口令在人员锐减的旅、营、连、排中回荡,然后被机库的墙壁反弹回来。
  “立——正!”随着执行口令的发出,整个师的士兵“啪”地一下站直,一动也不动。
  虽然我们很年轻,虽然被敌人打得惨不忍睹,但我们仍然是精神抖擞的专业士兵。
  布伦比转过来面向我,敬了个军礼,“长官!全师集合完毕!”
  我回了一个军礼,身子俯向前,“说几句话以后就解散,是吧,布伦比?”
  布伦比的右眼皮跳得很厉害,他摇摇头,“长官,阅兵式——”
  “啊?”领导人应该是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的,我这个将军却经常犯糊涂。
  “您收到过芯片备忘录的,长官。这也是你们直接飞到哥伦比亚特区,而不是去卡纳维尔角的原因。全师士兵将从国会山出发,步行经过宪法大道到达华盛顿纪念碑。在那里,您将带领他们接受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的检阅。”
  身为师级指挥官每天要处理大约四百份芯片文件,即使这个师人数极少也没什么区别。我略过太多文件了。又多了一条理由证明我不是当将军的材料。
  “那我该干什么,布伦比?”
  他眼光转向左边的一辆没有窗户的巴士,“长官,您坐那辆车。其他人坐大巴去哥伦比亚特区。”他看着那辆没有窗子的巴士,脸上的表情好像野鸭面对12号口径的枪管一样。
  士兵们穿着战斗服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我叹口气,“好吧,布伦比。让他们解散,上车,别让他们继续站着了。”
  在四百双军靴“隆隆”的响声中,我蹒跚着走向大巴,把自己挪进去,一屁股坐在一张紫色压纹天鹅绒沙发上。
  沙发?我四下张望。这辆车被装饰得像流行歌星的旅行车一样。车上有酒吧,还有多台全息电视,家具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看上去像是从本世纪初某个毒品贩子的家产拍卖会上买来的。我原以为在华盛顿阅兵式上使用的交通工具应该是全新的呢。
  大巴向前冲去,到了整列巴士队伍的最尾端。

  我周围挤满了佩戴通信兵肩章的太空部队士兵。等到我们过了波多马克河进入哥伦比亚特区的时候,他们已经帮我重新刮过脸。我被脱得只剩下内衣,然后被塞进我的埃特纳军服里。军服被修补过,打磨得亮闪闪的,里面有一股松木的清香。没错,就连胸口上也同样佩着浅蓝色的荣誉勋章。这的确是我的军服。
  一位身穿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装的女性急匆匆地走过来,手里拿着芯片读取器。她和霍华德年纪差不多,身材瘦削,黑色的头发像钉子一样竖在头上,整体效果就像是把巫婆和飞天扫帚捆在一个包裹里。
  “万德将军?我是鲁思·特维。”她和我握手的同时,另一只伸过来帮我整了整勋章。
  特维边看她的读取器屏幕,边说:“我是白宫工作人员。今天你坐在车上挥挥手就行了。没有演讲,没有采访。”
  巴士通道对面的三个全息电视播放着三个不同的新闻频道。每一个频道主持人的背景都是空荡荡的宪法大道,大道两旁挤满了群众。
  “没问题,女士。不过,我们是步兵,为什么要坐在车子上参加阅兵式?”
  特维摇摇头.“车子只开到阅兵典礼的集结地。然后你的部队沿路行进,你坐在开放式加长型豪华轿车上,向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

  我们的大巴停在华盛顿国家广场上,离国会山很近。我的部队已经列阵站好。
  一支军乐队为我们做前导,他们看起来像是海军陆战队士兵。
  跟在我们后面的是第三步兵师,接着是亚瑟王神剑号上的太空部队水兵。
  军乐队后面停着一辆开放式戴姆勒加长型轿车,轿车前牌照上缀着两颗星。
  我转向特维,“你认为我会自己坐在车上,而让我的士兵们走路吗?”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当然。坐在车上你可以居高临下。我们安排了全息摄影师每二百码左右就给你来个特写镜头。”
  “不用了,我还是走路。让那几个残障士兵坐到豪华轿车上去。”
  “这是全球转播的全息节目。一环紧扣一环,比世界橄榄球联赛中场时间的节目安排还要紧凑。全息镜头——”
  “全息镜头应该对准英雄们。比起我来,那些残障士兵才是真正的英雄。”
  特维的手指不断敲打着芯片读取器,“将军,即使我们可以这么做,你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你刚刚从飞船上下来。你手下的士兵恢复了好几天时间.才勉强可以走上两百码。阅兵路线却比这个要长很多。坐在车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交叉着手臂。“我的士兵走路,我也走路。我是这个单位的指挥官。”
  她从腰带上取下音频电话晶片。“我要给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打电话,他是你的上级指挥官。”
  当她低声报出电话拨号的时候,我咽了口唾沫。糟了,糟了。虽然我肩章上佩着星星,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一名专业四等兵。两脚着地刚刚二十分钟。我就和当权者发生了冲突,就像以前在新兵训练营一样。
  在阅兵队伍的最前方,有一名戴着荧光橙色手套的全息导演之类的人。他看了看腕上电脑,对着音频电话晶片说了几句话,然后用橙色的手指指着乐队。乐队演奏起《星条旗永不落》,开步向前走去。
  特维转过头看看他们。走在乐队最后的鼓手和空空如也的豪华轿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特维女士,看来你安排的紧凑环节要泡汤了。”
  很明显。鲁思·特维绝对有胆量给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打电话,但是她也有足够的政治经验明白救场如救火。
  她摇摇头,从牙缝里长长地挤出一口气,然后,放下拿着电话的手,对着推轮椅的卫生员比划了一个到轿车上去的手势,“万德,你在当专业四等兵的时候也是这么刺头吗?”
  我咧嘴一笑,“比这还糟。”

  走了一百码路以后。我不再自鸣得意了。我的大腿火辣辣地打着哆嗦,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特维也许是个讨厌的女人,不过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正确的。
  我的痛苦还远远不止抽搐的大腿。整个城市像得了癌症一样死气沉沉。虫子的空袭没有击中华盛顿和其他一些城市,耸立在我们四周的还是那些熟悉的建筑。街道两旁挤满了人,但是天空是那么灰,空气是那么寒冷,大家的脸色都很苍白——为战争付出的人力物力已经把人类榨干了。
  但是,在我们向前行进的时候,我仍然听到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同时从我们的前面和后面传来。
  人群在游行队伍最前端的乐队经过的时候就开始兴奋起来。
  然后,载着残障士兵的豪华轿车出现了。欢呼声顿时消失了,好像有一块窗帘隔住了人群似的。
  我认为,围观的群众感到如此震惊,一半是因为看到了受伤的士兵,另一半是因为他们发现只有这么少的人幸存下来。就连一个高中仪仗乐队都和我们木卫三远征军的残余部队人数差不多。有些人甚至等我们都走过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目光和马路边上的一位老人对上了。他像个稻草人一样站着,戴着一顶海外战争老兵协会的帽子,深褐色的迷彩图案是军方在第二次阿富汗冲突期间使用的。
  他把手环在嘴边喊道:“为什么是你们?为什么是我?”
  我眨眨眼,哑口无言。他用一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却仍然找不到答案。

  等到我拖着脚步走到白宫大椭圆广场的枯黄草皮上时,我的笑脸已经绷得像个死沉死沉的面具了,不停挥舞的胳膊麻木得好似古代战舰上奴隶手里拿着的桨。观礼台上铺着用联合国蓝以及红、白、蓝三色点缀的帷布。作为观礼台背景的是华盛顿纪念碑的白色大理石柱。纪念碑周围,一百个国家的国旗在旗杆顶端迎风飘扬。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不是出于军人的自豪感,而是因为我发现我一会儿还得攀上观礼台侧的一段台阶去见联合国秘书长以及美国总统。
  当最后一拨队伍也站好了位置以后,全体士兵一动不动地立在华盛顿纪念碑前枯萎的草地上,双腿微微颤抖。
  乐队开始演奏起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谱写的每一首进行曲,不过听起来好像是经过演绎的版本。
  这是每个军人向往的光荣时刻,而我却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可见当兵的究竟有多喜欢参加阅兵式了。
  终于,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各国国旗的卷扬绳打在旗杆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哐当”声。
  之前一直坐在那里看我们行军的路易斯总统站了起来,带着满头庄重的银发,向前走到讲坛上。
  “欢迎你们回家!为了你们的杰出功勋,全世界人民向你们致敬!”
  我们身后的群众发出一阵欢呼,在风中远远地传开。据我的腕上电脑显示。路易斯讲了足足十分钟。然后他说:“万德将军!”
  等我跌跌撞撞地爬上台阶来到讲坛前面的时候,联合国秘书长已经和总统站在了一起。秘书长看起来像一条穿着伦敦萨维尔街高档西服的红木棍子。
  我不记得我们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又痛又累。事后我再也没有翻出全息录影芯片,去听一遍这些讲演。

  对观众来说,整个阅兵式一定很枯燥无味。战争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通常在全息电视里出现的士兵们和亲爱家人团聚的感人镜头不适用于我们木卫三远征军的幸存者。因为被挑选加入木卫三远征军的先决条件就是我们所有的直系亲属都被虫子杀害了。如果朝游行队伍抛洒彩色碎纸,又会给典礼后的清洗工作增加昂贵的成本。所以,整个典礼基本上没什么可看的。
  再说,随着前几个星期比我先离开的七百个士兵一趟一趟地被运回地球,观众对木卫三远征军回归的新奇感早就被消耗光了。
  我一点都不介意。五年来我已经积攒了不少薪水,大部分是战斗和飞行补贴,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军官级别的收入。我只希望这一天快点结束。
  联合国秘书长从提示板上抬起头来——我就站在他身后,可以看到他前方的透明玻璃板上滚动的蓝色字体,和我们埃特纳头盔上的战地侦察单片镜的显示方式一样。他把备忘录折起来,此时,乐队开始演奏《星条旗永不落》。我猜这也许是因为我们在美国的缘故,尽管包括美国在内共有三十一个国家的士兵参加了木卫三战役。
  该结束了吧,我想。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肘部,“将军?可以和你说几句吗?”美国总统把我引到观礼台后面去。
  观礼台后面用旗布围出了一个2×4英尺的空间。空气里充满着新锯开的木头的清香。阳光透过棉布洒了进来。这里和美国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一点也不一样。一名特工站在门口,其余的在外面徘徊。尽管站在门口的特工可以听见我们的谈话,但他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
  “詹森——我可以叫你詹森吗?”他是地球上最有权力的人。他喜欢怎么叫都可以。不管在其他方面我怎么看他,路易斯还是颇具亲和力的。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白的衬衫——脸上带着以前当参议员时就很出名的招牌式微笑,露出同样雪白的牙齿。
  “詹森,你打了一场漂亮战。你们都很出色。”然后他像一个葬礼承办人一样垂下眼皮,“我想和你谈谈你的新任务。”
  噢,来了。路易斯打算向我宣布他要把我从将军降级到排长的消息。
  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我压根儿就没有足以同那帮外交家、参谋军官以及众议院拨款委员会委员周旋的阅历。把我降到中尉倒让我松了一口气。
  “没问题,长官。”
  风把旗布刮开,吹进这个2×4英尺的空间里。外面的景观一下子展现在眼前。站在我们和景观之间的特工伸出手来,想把旗布拉拢。
  总统挥手示意他让开,然后他指向矗立在国家广场上的国会大厦的圆顶。国家美术馆在我们左边某个地方,史密森尼博物馆在我们右边。这位地球上最有实权的人探过身来,距离近到我可以闻到他嘴里的薄荷味,“詹森,你以前来过华盛顿吗?”
  “来过,先生。”
  学校组织的旅行。成天坐在巴士上,到了景点就下车。如果那天正好是星期二的话,肯定安排我们去参观火箭飞船博物馆。
  “国会广场。它是美国的精髓,不是吗?”
  “如果您是指国家公园管理局在那里卖的贵得离谱的汉堡包的话,也许是吧。我认为美国的精髓是阿林顿公墓,先生。”我畏缩起来。才从外太空回来四个小时,我又像个高中生一样叛逆。
  总统拍拍我的肩膀,仰头大笑,笑得过分真诚,以至于显得有点假。“他们告诉我,你很喜欢跟人顶嘴。”他叹了口气。
  我抬起了头。他可能想以缓和的方式向我透露消息。不过,直接告诉我降职的消息又有多难呢?
  “詹森。你知道将一名木卫三远征军士兵送上战场代价有多大吗?”
  “一条生命,那是唯一算数的代价。”
  “当然,当然。”他目光游移着,舔了舔嘴唇,“我请求你不要感情用事,而是以将军的身份,客观地考虑一下国家防御以及全球防御的代价。”
  “我不是什么将军。”
  “全世界都认为你是,他们认为是你拯救了世界。对全美国,甚至全人类来说,你就是军事防卫的象征。”他露出笑容,“提到美国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我耸耸肩。交通堵塞?商业广告?
  “繁荣兴旺!”总统朝空中虚击一拳,“这不仅仅是为美国人着想。美国一向是世界经济的龙头。詹森,这场战争牺牲了六千万人。目前联合国所有成员国的国民生产总值,扣除国防开支以后,只相当于战前日本一个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要过好几年,美国人才掏得起腰包购买全息电视,更不用说带孩子们上虚拟世界游乐园了。这就是玛格丽特·艾恩斯被赶出白宫的原因。”
  我低下头,“先生,这和——”
  “詹森,我们必须让世界经济恢复到和平时期的发展。艾恩斯总统造成的财政赤字给人类留下了一个黯淡的前景。”
  “如果她不花那些钱,人类就没有前景。”
  路易斯停住话头,转向我。他双手叉腰,两眼眯了起来,不再维持礼貌的假面具,“玛格丽特·艾恩斯是你的前任最高指挥官。我是现任。你对这个有意见吗,将军?”
  我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奥德士官长给我这个小小新兵灌输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士兵应当服从命令。从根源上来说,这些命令来自经过大多数平民选举出来的非军职人员。不尊从这个原则,美国就会变成香蕉共和国①。
  【① 香蕉共和国:最早是指具有单一经济体系(通常是经济作物如香蕉、可可、咖啡等)的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小国家,后来成为对那些拥有不民主或不稳定的政府、特别是那些贪污严重且有外国势力介入的国家的贬称。】
  “没有,先生。”
  总统又露出了笑容,“好!我们之间需要的就是保持一贯的上下级关系,消除疑虑,进行团队合作。”
  “当然,先生。”
  他朝阅兵式观礼台的方向竖竖大拇指,“现在谈谈阅兵式开始前的那件小插曲,就是让伤兵坐在轿车上的事。整个典礼经过精心的安排,是为了给群众传达一个正面的信息。鲁思·特维是我的直线下属。她在她的专业领域是最出色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愿申请这项任务,但你一定要重视她的意见!在镜头前,我们需要一个年轻、上镜的领导人形象,向世人展示,世界已经进入安全阶段,经济也应该进入和平时期的发展模式;鼓励世界各国在国防开支上向我们学习。结果,你让我们的努力付之东流,人们看到的只是一群吓人的伤兵在展示受伤的肢体。今后你不会再这么任性了吧?”
  我耸耸肩,“我只是很高兴回家来了,先生。”
  “你像政治家一样回避问题,这真是令人鼓舞。”
  鼓舞?对总统来说,也许是这样的。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三章

  总统离开以后,我上了一辆豪华轿车,特维递给我一份新的指令。是的,递给我。陆军也差不多算是站在尖端科技的前沿了。但是给个人的指令,依然用纸质文件来传达,好像现在是1995年一样。
  我登上医院的台阶,两手翻来覆去玩弄着信封,却不急着打开。这肯定是降职令。如果不是坏消息的话,为什么特维等了这么久才给我?
  我在沃尔特-里德陆军医疗中心分到一个房间,和霍华德·希伯同屋。在这里,我们将接受两天的健康检查。
  我打开门。看到霍华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捧着一个橄榄球大小的机器蟑螂。
  那蟑螂朝我这边扭过头来,用六条金属腿在毛毯上一上一下地蹦着。
  “吉伯!”我说。
  霍华德抬头看着我笑了,“军械部门的人刚把它收拾干净。”
  这个J系列机器人属于E单元,简称“Jeeb”,吉伯。它和其他的战术侦察传输器一样。在雷达波吸收外皮下捆绑着塑料炸弹,一旦被敌人俘获,就会把自己带着高度机密信息的躯体炸得粉碎,再搭上一堆坏蛋同归于尽。
  因此,在从木卫三回来的路上,吉伯被当作活生生的手榴弹,一直待在弹药舱里。我有什么资格抱怨旅途寂寞呢。
  我靠着它坐在床上,抚摸着它带着短短绒毛的雷达波吸收丝绒外皮。它那双奥利奥饼干一样大大的扁圆眼睛转向我。
  当然啦,抚摸一个机器人有点荒唐。但吉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机器人,它现在有可能是我的机器人了。
  “霍华德,你把这事解决了吗?”
  霍华德把头朝桌子方向转过去,“所有权文件在桌上。即使是报废品,也花了你三个月的工资。你知道吗,大部分人会认为你为这堆破旧的纳米芯片花的钱简直贵得离谱。”
  我拿起老式的证明文件。
  先是出厂后的服役证明。然后是战斗损坏评估,设备性能老化、资源过剩的证明。是的,吉伯是在战斗中受到了损坏,被淘汰了。打赢了木卫三战役的那场大爆炸烧坏了它的电路。而且,五年时间足以让纳米电脑科技彻底地更新换代,吉伯已经过时了。接下来是可继续使用组件的价值证明,太空联合部队将吉伯转回美国陆军部的证明。最后是美国陆军部将淘汰设备出售给我——詹森·万德——的所有权转让证明。
  我咽了口唾沫。就军队那帮人而言,这就是吉伯的一生了。
  没有一份文件提到吉伯的控制员——通过手术植入装置对吉伯进行大脑控制的士兵阿里·克莱因。他曾经是我的铺友,后来牺牲了。
  没有一份文件提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过去的K-9警犬和它们的训练员还要亲密。当阿里的肠子流到木卫三的尘土上时,他曾请求我收养吉伯。
  霍华德递给我一个扁平的掌上全息接收器。
  “这玩意儿不是植入装置,你和吉伯之间的联系不可能像阿里那么紧密。但是你打开这个立方体,就可以看到吉伯扫描到的可见光、红外线以及紫外线图像;你也可以通过耳机听到吉伯接收到的声波或电磁波。它会翻译外语,也可以在你睡眠状态下教你说外语。你可以派它去任何地方,它飞行的速度接近音速,在地面上跑得像猎豹一样快。你吩咐它干活,它绝对不会发牢骚,也不会觉得疲劳。”
  “那么,它需要我为它做什么呢,霍华德?”
  吉伯缩起右边三条腿,打了个滚。我挠挠它的腹部。吉伯抬头的方式活像以前阿里听到一个精彩笑话时的样子。
  霍华德耸耸肩。“它的发明者洛克希德公司说它什么也不需要。你挠它肚子,可那里根本没有神经末梢。它只是台机器。”
  “你相信吗,霍华德?”
  霍华德又耸耸肩,“即使是软骨鱼类也能分辨出不同的人,表露出某种带感情色彩的行为。它比黄貂鱼要聪明得多。在它的思维组件里有大量的空间来记录人类的行为,并且记住这些行为。哦,你还有权利下载他在木卫三上空飞行侦察时收集的数据。”
  从另外一个世界收集的数据居然可以被作为战争纪念品的一部分出售,可见战后的世界对虫族战争的漠不关心。

  那天下午,吉伯、霍华德和我在户外待了一个小时,用一个网球玩接球游戏。我们本来可以玩得久一点,但是,我和吉伯之间的脑部联系,即使是程度大大降低的脑部联系,也能让吉伯感应到我打算往哪个方向扔球,所以玩那套把球藏在背后假装扔出去的老把戏,对我们俩来说都很无趣。
  再说,待在户外让我心情低落。即使是处在美国中部地带的华盛顿,情况也不乐观。地球需要至少十年时间,才能从虫子造成的核冬天效应中缓过气来。每天一睁眼,到处都是又灰又干的:草地不再呈现绿色;光秃秃的树干在无尽的寒意里微微颤动:温带农作物只能迁到赤道附近种植;全息电视经常播出一些内布拉斯加人在巴西平原驾着联合收割机的怪异画面。
  就在吉伯第一百次把球丢在我脚下.伸展翅膀准备飞翔的时候,我想起了我还没有看那个命令。况且现在,我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抽出信封,用指甲把它割开。
  霍华德走到下风处,点起一根烟。

  我看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眨眨眼,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
  霍华德回避着我的目光。他捡起网球抛出去,让吉伯去追。看到霍华德主动去运动,简直像看到鳟鱼跳踢踏舞一样难以置信。
  我卷起纸冲他挥舞,“你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他耸耸肩,“告诉你也没用。”
  我把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在他身上。“你真的早就知道了!”
  吉伯在空中盘旋,视觉感应器在网球和从霍华德胸口弹回来的纸团之间转来转去。
  霍华德看着纸团弹到地上,两手一摊,“别这么幼稚!”
  我咬牙切齿地说:“幼稚?”
  我教霍华德骂脏话已经好几年了,他骂出来的却是这个水平!老天,从本宁堡到卡森堡的所有军事基地的所有已故训导士官长在坟墓里都会不得安生。
  他用手在身前拂了一下,“别担心,你会爱上这份工作的!”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我跑完十公里以后正在刮脸,病房门被人“砰”的一拳打开了。
  “早安!”白宫公共关系部的特维步伐轻盈地走进来,好像训导士官长偷偷潜进士兵宿舍一样。她站在屋子正中央,双臂抱在胸前,“我们迟到了。”
  我猛地从洗脸池边转过头来,差点没把眉毛给剃了。当时我正裸着上半身,套条松松垮垮的裤子,光脚站着。我伸手把水龙头关上,“什么迟到了?”
  吉伯停在水池边缘,像电子小鸡一样发出“咯咯”的声音。霍华德说这只是吉伯运行自我检查程序时发出的声音。根据洛克希德公司的说法,战术侦察传输器不记录、也不可能记录控制员的性格。但是。以前每当我把剃下的胡子落在水池里的时候,阿里也总是大惊小怪的。不过,阿里也有不挑我毛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们俩都觉得又累又怕又孤独,他忽然告诉我,将来我注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特维盯着吉伯看。因为战术侦察传输器相当稀有昂贵,人们总是很好奇。其实战术侦察传输器和每天帮人吸地毯、除杂草的机器人没什么两样。我以为像特维这样胆大妄为的人早就见多识广了。
  霍华德从床上坐起来,不停地咳嗽着。然后他缓过一口气,把脚伸进地板上的一双拖鞋里。拖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脚趾处有道裂缝,用胶带粘了起来。他穿着格子睡衣,打着哈欠,在床头柜上摸索着他的眼镜.“你就是那个搞宣传的?”
  “霍华德少校,我叫鲁思·特维,直接向美国总统汇报。你可以叫我特维女士。”
  霍华德咕哝了一声,两脚踢踢踏踏地向厕所走去。
  “啪——啪——啪!”
  每走一步,霍华德的橡胶鞋底就打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他只用胶带包好了鞋上会露出脚趾的部分,鞋底仍然脱落着。他进了厕所关上门,省得我和特维继续听他发出的噪音。
  特维用读写器的一角戳戳我裤子口袋上方的腰部,然后皱了皱眉头,“这里的赘肉得减减了。在全息镜头里,人会显得比实际胖十磅左右。英雄不该那么胖。”
  我直起身子,把腹部稍稍缩回来一点。她指望我怎么样呢?过去五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不是待在山洞里,就是关在太空船上。“当英雄不是靠长相吧?”
  她斜眼看着我的下巴,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来,“手动剃须刀在旅行的时候不实用。你得从早到晚都保持干净清爽的脸颊。还有——”她用一根手指抹过我的下巴,手指上沾了点红丝,“别刮破脸。”她把一管耐压容器拍在我的手掌心,“脱毛霜,效果更持久。所有的全息明星都用它。”
  我摇摇头,“我看上去挺好的。”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当然。”
  “上头命令我到联合媒体联络部报到,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向你汇报?”
  她弯下身子在我的壁柜底层翻箱倒柜地挑靴子,“我们得在靴子里塞鞋垫。让你瘦下来是来不及了,不过我们可以把你垫高一点。”
  “我以为我们的任务是向纳税人解释战后的国防开支。”
  “没错。但你在这么做的时候,外表要好看一点。”
  厕所门打开,霍华德走了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双手插在浴袍口袋里。他像老式平面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样,伸出一只手来,“我是希伯,霍华德·希伯。”
  不同的是,平面电影中的英雄人物詹姆斯·邦德走路从来不发出“啪啪”声。

  当天下午,特维让我们搬出了医院病房,住进乔治敦一家仍在营业的旅馆。这家旅馆相当高档,每天晚上有女佣帮你铺好床。
  第二天的早餐是在餐厅吃的。餐桌上铺着桌布,摆着亚麻布餐巾,桌布和餐巾都厚得可以拿来挡子弹了。
  “每天早晨你要参加大约半打的现场访谈节目。从东岸到西岸,根据时区的不同,分别在当地的新闻和早间访谈节目中露面。”
  我把夹杂新鲜草莓粒的半黏稠果酱涂在麦芬①上。新出炉的糕点摸起来热乎乎的。“我们怎么能做到——”
  【① 麦芬:一种西式小松糕。】
  特维一把抢走我的麦芬,用一片棕色的长方条替代。那玩意儿摸起来像合成木板似的。“蛋白质条。吃这个,头一星期就可以减去六磅的重量。而且你也不会把果酱溅到制服上。”
  我咬了一口,马上把它吐到餐巾里,“吃起来像大便一样。”
  “我告诉过你你得减肥。”她掰下一小块麦芬。扔进自己嘴里,“早上需要你露面的都是全息节目。你只要坐在一个演播室里,比如说在纽约,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坐在底特律。在节目上看起来你就是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而在观众眼里,你们俩就好像都坐在他们家客厅里一样。”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早餐越来越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天然长出来的食物太珍贵了。不能浪费。”
  “我是指公共关系的这套把戏。我们要削减国防开支。我却待在这个宫殿一般的地方?”
  “这是国家对你的回报。”
  “那就把我的麦芬回报给我。”
  特维皱起了眉头,瞟了一眼腕上电脑,“把蛋白质条吃了吧。我们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为你的第一个访谈节目做准备了。”

  二十八分钟以后,我懒洋洋地坐在全息演播室的蓝色塑胶椅上。
  演播室由旅馆的房间改成,空荡荡的,有回音效果。房间里有一排照明装置和用三脚架支起的全息录影机,在它们的左边是冰箱大小的全息发生器。支架上方的灯发出刺目的光芒,打在我脸上。黑色的电缆像蟒蛇一样蜿蜒在这些器具之间,全息操作员和这台节目的导演就站在这个蛇窝里头。
  特维站在我背后,用力敲着我的肩胛骨,让我把背挺直,又把我的上装背部用胶带收紧。
  “你的领子垮下来了。”
  “要是我转身的话,胶带会露出来的。”
  “别转身!午饭前我们会安排一个裁缝到这儿来。准备,五……四……”她把我领带上的蛋白质条碎片掸掉,然后退到镜头外面。
  “噗。”
  以前我从没见过全息影像制作。随着图像闪现出来,全息发生器会爆出“噗”的一声,好像拔香槟酒塞子的声音。所以在观众眼里,像我这样的新手看起来总是瞪大眼睛,很吃惊的样子。
  节目主持人坐在一把栗色皮质扶手椅上.画面上的我也坐在同样的椅子上。皮椅的扶手和我真的椅子扶手高度一致,这样我的手肘就不会在画面中消失。还不止这个,如果我挪动手肘的话,发生器会在延迟声道里插入细微的、衣服摩擦皮椅的“吱吱”声。
  主播已经在全息镜头前说话了,她的头扭向一边,“——对红袜队①来说是个新闻,埃迪。下面,我们将介绍一位非常特殊的嘉宾给波士顿的观众。木卫三的战斗英雄,詹森·万德将军。”
  【① 红袜队:波士顿著名棒球队。】
  我身子前倾,点点头,按照特维教的那样,集中精神,准备回答问题。
  她转向我,一头金发衬着宝蓝色的眼睛。她淡粉色的翻领没有垮下来,我想着背后的那条胶带,一下子走了神。   “将军,非常荣幸。”
  “唔。是的……”
  特维站在录像机旁边,指指挂着头戴式耳机的导演手里举着的提示板。
  我读着板上的字:“陶妮。”
  陶妮在两分钟内向我表达了整个大波士顿收视区观众的悲伤、骄傲和感激之情,然后她不见了,展示给家庭观众的是激动人心的远征军回归时的画面。
  特维在我身边弯下腰来低声和我说话,嘴里带着草莓酱的气息,“下一节马上开始,你就说:虫子对人类的威胁已经结束,如果还有漏网的虫子,我的部队会照上次那样狠狠地修理它们。”
  可爱的陶妮再次出现。她伸手擦去一滴泪水,也可能是擦去涂歪了的睫毛膏,“将军,我们可以把这个事件翻过一页了吗?”
  我像巴甫洛夫的实验鬈毛狗,条件反射一般把特维交待的话滔滔不绝地说出来。
  陶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路易斯的预算方案是合理的了?”
  “什么?”
  “大幅度削减国防开支合理吗?”
  在全息录影机镜头的红光旁边,特维像个古董摇头娃娃一样点着头。
  我把一声冷哼硬是咽了回去,“如果虫子一去不复返的话。”
  陶妮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笑容刷地一下消失了。在她浅色的激光打磨镜片后面,深深地蕴藏着极度的恐惧,“它们不是已经灭绝了吗?”
  “是的。我是说,据我们所知,它们不会再回来了。”
  特维靠向导演,小声地嘀咕着。陶妮的手指按住了耳机。她的影像消失了,我们进入广告时间。
  特维猛地朝我扑过来,“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望了全息导演一眼,一只手迅速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示意节目到此为止了;另一只手把我扯到外面的大厅里去。
  她向走廊两端左右张望了一下,说道:“詹森——万德将军,你出现在全息节目里是去安慰民众,不是叫你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 “我只是说‘如果’。” “除了希伯少校以外,你是目前在世的最资深的虫子专家。过去的五年是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五年,而你刚才居然告诉人们虫子可能会杀回来。你对自己说出来的话要当心一点。你哪怕随口胡说,公众都会相信你。”
  “他们应该相信事实!就连霍华德都认为虫子可能没有完全灭绝。让他做你的发言人好了。”
  “你知道希伯这个人的。公众不想看到一个拖鞋上粘着胶带的英雄。我们报道‘硬新闻’①的时候可以用他。反正八十岁以下的人都不会去看这类新闻的,这种消息总是发在‘纸质报纸’上。”
  【① 硬新闻:即“纯新闻消息报道”,指题材严肃、具有一定时效性的客观事实报道。】
  这是旧式用语,不过在战争爆发以后,就不是了。自从战争导致商业全息频道传输中断以后,人们又开始使用印刷在纸上的报纸。
  她双臂抱在胸前,叹了口气,“你需要更多的准备时间。我应该预料到的。我以为总统和你私下谈过,你明白世界需要重建,而不是恐慌。”
  “路易斯总统告诉过我美国人民需要安抚。但问题是,我自己都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我们在重建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好吧。第一条规则就是:如果你不想让说出来的话成为《华盛顿邮报》的头条新闻,那就根本不要开口。”她嘴角动了一下,“你知道吗,你并不傻。”
  “承蒙夸奖。”
  “根本的问题是,你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看看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会让你接受这方面的教育的。”
  “我怎么觉得,我不喜欢被你们教育呢?”
  “你喜欢蛋白质条,不是吗?”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五章

  特维取消了早上剩下的访谈节目。四十五分钟以后,一架喷气式公务机在里根机场的跑道上向我们滑行过来。飞机只关掉了一个引擎,等我们登机以后,就一飞冲天,箭一般地向佛罗里达射去。
  我把前额抵在冷冰冰的老式塑料舷窗上,盯着飞机下方死气沉沉的赭色山脉。我们飞过一个大坑的上空,那里是原来的里士满所在地,卡特彼勒公司黄色的建筑机械像蚂蚁一样来来去去。
  一名真正的将军知道怎么应付媒体,一名真正的将军也知道如何在他的文职上级和选民之间起沟通作用。而我长这么大连总统选举都没有参加过。
  特维坐在我对面一张特别宽大的皮质躺椅上。她身子前倾,按下椅子扶手上召唤乘务员的按钮。真够奢侈的。看来政府部门的发展势头很强劲。在美国式的民主制度下,人民生活得越悲惨,政府部门就越强大。不需要救助的人根本不需要政府,或者自认为不需要政府;遇上麻烦的人才会想到政府,或者自认为需要政府。
  想要清理里士满那么大的一个坑?给华盛顿打电话。或者,至少给华盛顿雇用的集团承包商打电话。想要发明一种既耐寒又抗旱的小麦品种?那就向联邦政府申请拨款。
  尽管如此,由于燃油极度短缺,从里根机场过来的路上,我们看到华盛顿的公路上车辆寥寥无几。忙于分配稀缺物资的公务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慢吞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华盛顿死气沉沉的夏日里,走在街上的人都裹着长大衣。建筑物耸立在寒意中,和天空一样灰蒙蒙的。路上看不到一片绿色的叶子或是一枝黄色的蒲公英给这灰蒙蒙的世界点缀上一丝色彩。一路上的景色令人情绪低落,而出了环形公路之后,就更加冷清了。
  路易斯总统想让跌到低谷的世界复苏起来。也许他的工作是高尚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在我经历过那么多死亡和毁灭以后,他和全世界还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特维清清嗓子,“我们需要互相了解。”
  “做不到。我不是政治家。”
  “所以我们更需要谈谈。”
  “我们已经谈过了。”
  空中乘务员走了过来,特维竖起两根手指,“将军,至少,我可以请你喝一杯。”
  我的肚子“咕咕”直叫,“再来份三明治?”
  她摇摇头。“只能吃蛋白质条。”
  乘务员走向后舱的厨房间。
  “特维女士,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点点头,“很好。我是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媒体关系顾问。在执行现在这项任务的时候,我直接向美国总统汇报。我拥有斯坦福大学的媒体研究硕士学位。在过去十二年中,我为众议院议员、上校以及大企业的首脑人物重新塑造形象,把他们从公共关系危机中拯救出来。其中有些人当初也像十三岁的孩子一样闹过脾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拯救你。因为这是为整个世界造福。”她顿了顿,“但你却把我看成一个阴险奸诈的讨厌女人。”
  我摇摇头,“阴险奸诈倒没有。”
  她笑了笑,“当步兵的那段日子很艰苦,不是吗?”
  我耸耸肩,“我说不上。我从来没干过别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职业也是很艰苦的——尽管我可以在大理石会议室和舒适的酒吧间完成我的工作。”
  “你当然辛苦。要扭曲事实必须全力以赴嘛。”
  她叹了口气。乘务员拉了一辆餐车过来,在我们中间摆上全套调制马提尼酒的用品,每个人面前放一个蒙着雾气的水晶酒杯和一个银色的冰桶,冰桶里各镇着一罐杜松子酒。
  特维挥手示意乘务员可以走了。她把手伸过桌子,先给我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满上,举着杯子说:“那么,为真理干杯,将军。愿真理永存。”
  我把杯子举起来。当我们的牙齿碰到杯子的边缘时,水晶杯子发出悦耳的“叮咚”声。我们各自抿了一口酒。
  “将军需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可是除了领口上的两颗星以及蛋白质条以外,我什么都没有。”
  “我们知道你去当一名中尉会很称职,但是,公众把你看成将军,你就只能继续当将军。你是英雄,你和你的军队拯救了全人类。”她把食指从杯颈那里舒展开,指向我,“这是毫无虚假的事实。”
  “这种巡回表演就是政府感谢我的方式?”
  她抬头盯着天花板,眨着眼,“你的服役记录说你获得了军事历史学的远程教育硕士学位?”
  我点点头。
  “在哪个世纪的后半叶,美国的国防开支占了国民生产总值的最大份额?”
  “国民生产总值这个概念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才为人所知,所以我认为答案是二十世纪后半叶。”
  特维点点头,“你很聪明。1945年,我们打赢了一场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世界大战。由于过分恐慌,我们把本来可以用来重建一个更美好世界的资源用来打‘冷战’,以确保类似的灾难不会再发生。”
  “我不同意。他们在那些年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
  她竖起了手指,“想想他们本来可以取得多大的成就?西方的民主制度已经把人类钉上了铁十字架。”
  我听出来了,她在引用冷战期间美国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在1953年发表的关于“在大炮和黄油之间保持平衡”的演讲中的句子。
  我始终把艾森豪威尔看成是一名将军。我这个将军和他比起来,样样都不如。艾森豪威尔从一个处在前和平主义时代的社会里组织起进军欧洲的力量①。他善于巧妙地和诸如戴高乐、蒙哥马利那类个性强的人周旋合作,这在现代可能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当时那个年代却有巨大的意义。他一生中从没有亲自开过一枪,却堪称一位伟大的将军。拿我和艾森豪威尔做比较,就好像拿爱因斯坦和小狗做比较一样天差地别。
  【① 1944年诺曼底登陆时,艾森豪威尔任盟军总司令。】
  特维继续说道:“詹森,今天我们就像1945年的人类一样,站在通往新时代的门槛前面。国防工业和那些服务于国防工业的人想要继续把资金投在训练具有太空作战能力的地面部队上,但是他们所谓的威胁早在两年前就被你和木卫三远征军消灭了。我们又不想侵略火星。”
  每一次作战前,将军们总说这是最后一场战争,然而事实上,哪一次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次呢?但是我也不能反驳特维的话。我自己是一名步兵,可是在战后已经变得像恐龙那么笨拙了。维持一支具有太空作战能力的军队每个月需要的钱可以支付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十年的医药费用。
  特维晃了晃杯中的马提尼酒,“明智的人都会把这些国防开支用在重建世界上,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稍微歪曲一下事实也无关紧要?”
  “政治是个烫手的山芋,詹森。你亲自指挥过战役,为了打赢这场战争,你歪曲过多少次事实?”
  “我们只是打赢了一场战役,我不敢说我们已经打赢了整场战争。”
  “即使是希伯也认为战争结束了。那些虫子已经开了三年小差了。”
  “缺少证据不等于虫子就不存在了。”
  “詹森,你的小心谨慎可以理解。我不是要你歪曲事实,我只希望你根据数据做出判断。”她用手敲着桌子,一字一句地说,“没、有、证、据、表、明、虫、子、还、继、续、存、在!”
  我呆呆地瞪着她。接受显而易见的事实从来都不是步兵的强项,要不然,陆军的吉祥物为什么是骡子呢。
  特维泄气地咕噜了一声,“好吧。退一万步说,假设你是对的,我们目前也保持了必需的国防装备。”
  “什么意思?用我这个政治门外汉听得懂的语言解释一下。”
  “我不仅会解释给你听,还会带你亲自去看看。我们飞往卡纳维尔角就是为了这个。我欠你一个解释。”
  她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它放回桌上,然后久久地凝视着酒杯,好像要从一片空空如也中体会出什么一样。
  特维是个兼有两面性的人,前一分钟还冷酷无情,后一分钟就流露出伤感情绪。

  我们默默无言。直到一小时以后,飞机降落在卡纳维尔角。
  一辆加长型豪华轿车把我们从机场载到总部所在地。
  我们经过了一排排用发射塔架支起的太空拦截机,机头笔直地指向天空。
  特维指着这些拦截机说:“太空部队还能继续享受宽松的财政拨款。我们已经造好了新一代全天候待命的拦截机。”
  老式的拦截机基本上就是那种把一架普通飞机捆在燃油箱上面的飞船,自从虫子发动轰炸以来这种拦截机就淘汰了。新的拦截机体形庞大,漆成联合国标准的暗灰色,是一种配备单节引擎的楔形飞行器——“冒险之星”。
  特维说道:“今天我们拥有的拦截机数量是虫族战争巅峰时期拦截机数量的四倍。和老式的、由飞船改装成的笨重机型相比,这种新机型更快,操纵更灵活,装备更先进,协调性也更好。是一道无法攻破的防线。”
  我叹了口气,“当年马其诺防线也号称是无法攻破的,德国军队却绕开了这道防线。无法攻破,是谁说的?”
  “是COIC说的,就是拦截机部的指挥官。他马上就要退休了。一会儿。我们会去听他的职务交接汇报。”

  轿车把我们在总部的门口放下。特维带着我通过安检区域。
  控制指挥部是半圆形的。有一个舞厅那么大,装配着一排排世界最先进的全息数据显示器。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我只数到第五十人,就放弃了想要清点人数的打算。太空部队的技术水平的确有很大的进展。当年在空袭期间,他们使用的还是阴极射线管显像装置和平面显示屏。
  拦截机部指挥官坐在一把位于半圆形房间中央的转椅上,面前是一张指挥台。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太空部队少将。
  他的继任者站在身边。我暗暗呻吟了一声。布雷斯。
  “欢迎来到卡纳维尔角联合国太空基地。卡纳维尔角是太空防御基地,也是联合国太空部队研发机构所在地。”指挥官笑容满面地对着特维、我还有布雷斯说道。
  布雷斯和我对谁也没露出笑脸,更别提相互之间了。
  特维转向我,“算上非军方的承包商,以及从联合国四十个成员国输送来的军事人员,这里实打实地提供了八千个工作岗位。有实际意义的数据最能说明问题。”
  继迈阿密和坦帕相继受到空中打击之后,佛罗里达州成了损失最为惨重的联邦州之一,难怪政府要把国防军事开支拨给这个州。

  我们三个跟在即将离职的指挥官后面,通过狭窄的楼梯,来到这栋建筑的屋顶上,带着咸味的大西洋风冻得我们直发抖。
  少将提高了声音,让我们可以听得清楚一点。他抬起胳膊,对着四十八台发射架做了个弧形的手势。发射架有一半架着“冒险之星”,另一半是空的。
  “我们已经建成一条新跑道,长得足够让最新款的‘冒险之星’降落。明年罗布泊那条也会建成。其实他们不需要这么长的跑道,不过,驾驶员都喜欢多余的空间。”
  布雷斯问道:“每次都从地球发射吗?”
  我吹了声口哨,“肯定贵得像‘金砖’!”
  特维和指挥官看了我一眼,皱起了眉头。我莫名其妙。
  指挥官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所以我们把跑道建设的开支降到最低。”他转过身,指着更远处其他的发射塔架,“那是重型发射平台。一号空间站将会从那里一部分一部分地发射上地球轨道。一年以后,拦截机应该可以在永久性轨道空间站上运作了。那时候,‘冒险之星’将被真正的太空战斗机取代。‘冒险之星’性能很不错,只不过它的设计已经落后了四十年。我们同时也会从范登堡空军基地发射一系列人造卫星,组建成网络,包括无人追踪器以及拦截卫星。”
  这个计划听起来很宏伟,同时也耗资巨大。对布雷斯来说,这是个极大的责任。我嘛,我的责任就是不让制服沾上草莓酱。
  我转向特维,大西洋风把她的外衣吹得“啪啪”响,“你为什么把我拉到这儿来看这些东西?”
  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这个项目的开支足以在美国境内盖几座全新的城市了,因此,半个美国的人都认为这是在搞‘政治拨款’的老把戏,为了笼络民心而刻意把钱花在国防上。”
  “是真的吗?”
  特维掉过头去,继续说道:“世界其他地区的人都在挨饿,而这个项目的基地、工厂以及工作岗位都在美国,所以他们认为美国是在花他们的钱来恢复自己的经济。”
  “这是事实吗?”特维把手臂抱在胸前。
  布雷斯问那位即将离职的指挥官:“研究和开发基地也在这里吧?”
  指挥官点点头,“常规研发中心和PTR都在这里。”
  PTR是指伪头足类科技研究。
  我忍不住问道:“PCBR也在这里吗?”
  PCBR,伪头足类神秘动物学及行为研究,这是霍华德的宝贝。
  指挥官皱起了眉头,指着远远的地平线上看起来好像被隔离开来的一栋小小的建筑,“‘幽灵之家’在那里。”
  我笑了。一方面,军事部门意识到霍华德的直觉天分对研究起了关键作用。我总觉得,如果把霍华德的脑袋拆开来,一定会发现在什么地方写着一部权威的银河史。另一方面,他们也意识到,学究气十足的霍华德、他那一身皱巴巴的制服,以及他身边那些稀奇古怪的助手——除了我以外——和整个军事组织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以,霍华德和他那帮快乐的疯子就待在类似平行宇宙一般的隔离空间里。将军和政客们把他牵到一边,解开皮带让他自由地奔跑,然后就等他时不时找到些骨头回来邀功。
  国防部最终还是设置了这个他们不想为人所知的组织机构,并且实实在在地落实到建立一个和其他部门隔离开来的建筑上,而霍华德也只是勉强可以融入这个组织结构。
  下午剩下的时间里,特维一直和布雷斯待在一起,大概是在传授他媒体关系学的微妙之处。我搭了辆便车去了“幽灵之家”。
  那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有两层楼高。解剖绿色的虫子让霍华德整天乐此不疲,所以我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他是很正常的。只是我没料到,居然在这里遇上了芒奇金和裘德。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六章

  霍华德带我参观了实验室、分类储存飞弹残骸的陈列室以及数据处理设施。
  我没想到最后一站居然是游戏室。这地方有教室那么大,墙上画着熊猫和笑眯眯的紫色蜥蜴。在房间的中央,裘德正在接豆袋。一个穿着实验室服的女人,戴着小丑似的假发套,呃,不对,是真的头发,用低手投球的方式向他抛出豆袋。同时,一名穿着实验室服的男人,两颊各长着一撮山羊胡子,在用全息录像机录下每一个来回。
  芒奇金穿着便服坐在房间的角落,抱着手臂。
  我踮着脚走到她身边.“录家庭电影吗?”
  她转头看到我。“詹森!”她微笑着,然后猛地把头扭向裘德,“霍华德想测一下他的反应速度。陆军部让我自己选:要么我带裘德到这儿来,要么他们把裘德带过来。”
  我扬起了眉毛,“霍华德强迫你到这儿来?”
  她摇摇头,“霍华德连条金鱼都不会强迫。是太空部队。不管怎么说,这里还算暖和。”她抱紧了身子,“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家乡。”
  自从这场战争以后,即使在芒奇金的家乡埃及,气候也不温暖。
  我指着抛来抛去的豆袋,“他们打算证明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他们想证明,只因为没有出生在这儿,他就和别人不同。”
  霍华德走进来站在她身边,“听起来像在搞种族隔离一样。”
  “本来就是。”芒奇金噘着嘴说。如果芒奇金能拿到美国国籍的话——因为父亲是美国人,裘德现在的身份就是美国公民——我估计她不会加入共和党。
  我换了个话题,“霍华德,你想什么时候下载吉伯收集的数据?”
  他耸耸肩,“你把吉伯带到佛罗里达来了?很好,什么时候方便就把它带过来吧。”
  我转向芒奇金,“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都让他们检查我的孩子。”
  她翻了翻白眼,嘴里嘀嘀咕咕地用阿拉伯语抱怨着。
  我问霍华德:“说到对外来机器的检查,从木卫三带回来的‘橄榄球’在哪儿?”
  他说:“在太空部队的研发部门。”他皱了皱眉头,“他们已经把它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遍,就像准备要切开希望钻石①一样谨慎小心。一周以后,他们会进行破坏性检测。”他用手指在我们之间画了个大圈,“到时候会有一个庆功会,展示在战争中收集的可以推广到民间实用领域的科技。我们都被邀请了。”
  【① 希望钻石:世界上现存最大的一颗蓝色钻石,重45.52克拉。目前,该钻石藏于美国首都华盛顿史密森尼博物院的国立自然博物馆中。】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太空部队没被炸成芜菁大小的碎片的话,就算他们走运了。”
  管他什么是芜菁呢。以前虫子用飞弹袭击地球的时候,霍华德总是抱怨他收集到的可用来研究的最大碎片也不过像芜菁那么大。
  芒奇金把裘德塞给我,“来,你的机器人不需要换尿布。你的教子却需要。”
  我以后再也没敢这么比喻过。
  霍华德带大家去吃晚餐,然后在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就看着裘德吃东西。

  我一个人在奥兰多丽池酒店的大堂里闲逛,一整天活动下来,眼睛涩涩的,像进了沙子似的。
  值晚班的门房在薰衣草图案的地毯那头叫道:“万德将军?全息电话!”
  他指着安静的大堂对面一个全息电话间。房门上方有一闪一闪的亮光。
  我扭过头看着他,问道:“鲁迪,是谁打来的?全息电话贵得像‘金砖’。”
  他示意我走过去,然后在装饰着雕花桌脚的台子上方俯身过来,“将军,在文明社会,人们不再使用这个词了。现在,它是指——”他压低了嗓子,“便秘。”
  每天我都更进一步地意识到,在太空待了五年时间,我已经彻底落伍了。
  我恍然大悟。
  他冲着电话间的方向扬了扬头,说道:“先生,那位绅士以前也是这里的客人,您会认出他的。”
  丽池酒店的客人为隐私和谨慎付出的价钱确实物有所值。
  电话间里的男人身穿花衬衫,下身套一条短裤,脚上穿着拖鞋,一只手举着高脚酒杯。的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詹森?”他胖胖的脸上留着白灰色的络腮胡子,微笑着说,“我是亚伦·格罗德。”
  啊!我点点头。世界上居然有人会认不出亚伦·格罗德,的确有点匪夷所思。但我已经六年没看过奥斯卡颁奖典礼了。而且,上次见面过后,他留了胡子。
  “先生,电影业生意还好吗?”
  他耸耸肩,蓝色的液体从他的酒杯边缘溅了出来。我不确定那液体是不是真是蓝色的,因为全息电话间太老旧了,以至于格罗德的身体轮廓有点模糊。
  “如果你上次同意帮我干的话,也许会好一点。”
  在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格罗德提出把我从军队里弄出来,为他准备开拍的军事题材电影当顾问。我猜要是我当时接受了这份工作的话,可能会从此成为一个被捧得高高在上、成天游手好闲的好罗坞①人,会有别的什么人代替我去木卫三。但我怀疑历史不会因此而改写,我不过是一不小心当了英雄。
  【① 好莱坞位于美国加州洛杉矶市市区西北郊,是世界闻名的电影城。好罗坞(Holo-wood)是作者借此谐音自创的全息电影城名称。】
  “哈,你看起来简直精神极了!”
  在外太空待了两年,我脸色苍白,肌肉松弛,像块没烤过的面包。
  格罗德超重了六十磅左右,一身人工日光浴晒出来的古铜色肌肤,戴着一口假牙,上了发油的时髦鬈发垂在颈边。
  “谢谢您,先生。您也一样。”从上次的见面中我已经学到,在好罗坞,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是“简直精神极了”。
  “明天晚上我邀请了些朋友到我在奥兰多的小地方来聚聚,你来吗?”
  上次我拜访格罗德的“小地方”——一个占地两万平方英尺、金碧辉煌的地方——我差点和人上了床。
  “那太好了。先生。”
  他咧嘴一笑,“我会派辆车来接你。”
  他不知道上次我去他那儿,最后喝得昏昏沉沉地被宪兵带走,然后搭乘一枚老掉牙的火箭到了月球,还被一群怪物袭击。
  “我希望这次可以像上回一样精彩,先生。”

  第二天傍晚,一辆戴姆勒豪华轿车驶进丽池酒店大门口的柱廊下。车身每一寸都上了蜡,不过看起来有十年的历史了。
  一身黑色西装的司机绕过车身为我打开后部乘客车厢的门,“先生,出门在外很久了吧?”
  我点点头。从一片塑钢挡泥板上看到自己穿着制服的影子,“久到存下来的钱足够买辆戴姆勒了。你能在去格罗德家的路上绕到车行去一下吗?”
  我从来没有自己的车。以前妈妈有一辆合成木车身的依勒克拉家庭型小车,每当开车遇到我认识的人的时候,坐在乘客位置上的我就俯下身子绑鞋带。
  他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说要停下来,只是,你知道,经过停车场的时候看看那里陈列的新车。”
  他咧嘴笑了,点点头说道:“这玩笑真逗,先生。”
  他为我扶着车门,我弯腰钻进车里,继续说道:“如果绕一下不至于让我们迟到的话。”
  等我在绒面革座椅上坐定以后,他探头进来,“先生,您真的离开太长时间了。”
  “怎么?”
  “生产新车用的塑钢材料已经断货五年了。《战时采购法案》。现在,就连格罗德先生也买不到新的戴姆勒车。”
  戴姆勒车安静地从路边开走。透过隔板上的后视镜,我看到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
  希望号有一英里长,亚瑟王神剑号也一样。建造运输舰队,在月球轨道上造舰队的基础设施,以及在一片恐慌中急急忙忙地把它们发射到木星轨道,运输舱里还载着像我这样的耗资巨大的泥腿子①,这一切一定把世界经济给拖垮了。尤其是,虫子们还永久性消灭了几千万劳动力资源。
  【① 泥腿子:对步兵的别称。】
  我手肘边的冰柜台面上摆着一瓶冷藏过的当贝里昂香槟酒,瓶身上蒙着一层雾气。看起来也不是每个人都给拖垮了。我头一回好好观察战后的美国,就是坐在这辆战前生产的豪华轿车里,透过有点多余的深色窗户去看的。
  我注意到,不见了的事物比变化了的事物多。
  街上的车极少,行人更少。满眼草黄色的树和草地,令人觉得单调无聊。战争已经榨干了美国的生机,地球上其他地区也同样奄奄一息。可是,我却正坐着一辆豪华轿车去参加一场热闹非凡的大型聚会,五年前的俚语管这种聚会叫“轰炸机”,现在的人用别的什么新鲜词我可管不着。
  半个小时以后,随着半瓶香槟酒在空空的胃里晃荡,我对这种不平等牺牲的内疚感渐渐消散了。格罗德的大厦外有一道隔离墙。在大门边,穿着燕尾服的门卫挥挥手让我们的车子通过。他重复着单调的画圈动作,手上挥舞着的一根镭射闪光棒,在永恒的薄暮中发出绿色的光芒。我也朝他挥挥手,不过隔着深色玻璃,他看不见。我把这当作是我举行的抛洒彩条的游行仪式,因为我拯救了人类。
  车道一开始蜿蜒在褐色的草地和了无生气的棕榈树丛里,但在经过一圈供客人休息的平房区以后,在接近主建筑的地方,有好几公顷点缀着洒水器的绿色草地。草地沐浴在人造阳光里,棕榈树叶呈拱形伸展在上方。制造人工阳光的灯就隐藏在树叶底下。格罗德家每个月消耗的能源肯定可以供托莱多①用上足足一个星期。
  【① 托莱多:美国港口城市。】
  在大厦的入口处,一名门童为我打开了乘客车厢的门。我从车里走出来,一下子踏进七十华氏度的气温里。人造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门童向我敬了个平民式的军礼,我咧嘴一笑,回了个礼。
  主入口的大厅看起来比我上次来拜访的时候要小一些,可能是墙壁颜色暗了一些的缘故。我摸了一下,墙上重新贴了翠绿的丝质墙纸。就算如此,这个门厅仍然大得足以举办一场篮球比赛。

  格罗德的客人中有不少俊男美女,大部分人晒了一身的古铜色。男士们身着燕尾服,女士穿着晚装。他们谈笑风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站在大理石地板上,有些散布在弧形的大楼梯上。现场有乐队演奏,侍者托着托盘在客人间穿行。香水以及托盘上开胃小菜的气味混合着美妙的音乐,洋溢在空气中。
  显然,被《战时采购法案》规定为定量配给材料的还不止塑钢。现在的服装款式和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大不相同,普通女性的裙子下摆只到“绝妙之处”以下两英寸的地方。从历史上来看,在战争时期,裙子下摆总是往上走的。芯片记录上说,是出于节省材料的缘故。可是这场战争已经让裙子短到快成为濒临灭绝的物种。再打上一年的仗,服装就要走上三叶虫灭绝的老路子了——看来战争也不完全是件糟糕的事。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不穿军装的未婚女子了。房间对面,一个漂亮得让人神魂颠倒的褐发女子正拉着裙子的下摆。准备坐到一个低矮的沙发上。这种斯文的举动简直毫无用处。我屏住呼吸,很快,我就可以知道女式内衣的款式是不是也变了。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詹森!”
  我呼出一口气,生生地把我的眼光从那个准备坐到沙发上的“妙人”那里挪开了。
  “格罗德先生。”
  他把我转过来面向着他,另一只手也搭上我的肩膀,让我待在离他一个胳膊远的距离,“詹森!”
  这全都是一场枯燥无味的谈话开始的征兆。
  他把一根鬈发掠到耳后,笑容不见了,“我的孩子,我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平安归来。”
  一个女侍者穿着当前流行款式的制服,蹬着四英寸高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向我们走来,全身只用镶有亮闪闪饰钉的皮带条遮住关键部位。她手上的银托盘里堆着百忧解①圆片和其他一些我不认识的药片。
  我笑着摇摇头。格罗德拍了一下她的光屁股,把她打发走了。
  【① 百忧解:一种由刺激单一神经传导物质血清素来改善心理状况的药物。】
  我看着她走向人群,琢磨着,也许是她在帮助格罗德每天做祈祷。
  “战争相当可怕,是吧。詹森?”格罗德问道。
  我叹了口气。对于格罗德这样的人。我该从何说起呢?有人已经描述过这种感受:孤立无助;自我怀疑;厌倦中夹杂着恐惧;战争中随时出现的混乱;一群没有什么共同之处的人.却由于要对彼此的生命负绝对责任而产生的凝聚力。
  我张嘴说道:“其实——”
  他的手背击在前额上,“我的老天,别说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举起酒杯对着什么人打了个招呼。
  “詹森,我们得谈谈。”他用胳膊钩住我的脖子,带我走过人群。
  我的心一沉。那名褐发女子已经端庄地坐在沙发软垫上,对着一个身穿红色伞兵服的秃头平民微笑。

  格罗德带我沿着一条铺了地毯的走道走了很远。身后的音乐和人群的喧哗听起来像含糊不清的“嗡嗡”声。
  他停下来,推开一扇十二英尺高的双开门,咧嘴笑道:“我的图书馆。”
  他的图书馆实际上只有一架子储存在玻璃后面的纸质书。除了这架书以及一扇通往外面花园的法式落地门以外,其他所有的墙面上都挂着平面电影海报,也用玻璃镶起来.还有的墙面上投映着格罗德电影的全息宣传影像,这些全息影像经常出现在影院外面。
  格罗德国际影业曾经未能免俗地拍了些具有时代特点的垃圾音乐剧。里面有穿着本世纪初流行的丁字裤泳装的女人以及刺着文身的男人,但格罗德国际也重拍了些情调高雅的东西,比如格拉夫诺夫的经典之作《激光联盟十字军》。
  他走向餐具柜,往两个菠萝大小的精美水晶窄口杯里各倒了一英寸高的琥珀色液体。他递给我一杯,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为你平安归来干杯。见鬼,应该说,为你的美好未来干杯!”
  我把杯子凑到鼻子底下。尽管只在旅馆酒吧消磨了几天——当然是由特维付账——我已经长了些见识,这是干邑白兰地烈酒,浓郁的气味使我的鼻窦一下子就畅通起来,“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示意我坐在一张翼状高背椅上,他自己坐在另一张上,“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你的故事。”
  这正是几分钟前他打断我的时候,我准备做的事。
  他跷起二郎腿,“写一本自传,在这本书的基础上拍一部全息电影。全球一万家电影院同步上映。”
  我皱起了眉头。“我不是作家。”我把身子倾过去,“不过,我保留着日记本!如果您想要看看的话。”
  他扬起了手掌。“看看?”他连连摆手,“不,不。我们雇了一名自由作家,他已经在写你的芯片自传了。我的人之后会把它改编成全息电影。”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
  他挥手止住了我。伸直了胳膊,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框架,然后透过这个框架眯起了眼审视着我,“你的样子不久就会广为人知,我们不可能随便找个家伙来扮演你。”
  “非常感谢,格罗德先生。”
  桌子上的电话亮了起来,他挥挥手接通了电话,低声说了起来。
  我望着窗外的一个园丁。那个人正皱着眉头用激光棒修剪格罗德的玫瑰花。如果可以的话,九千名永远留在木卫三的士兵一定会很乐意和那个园丁交换一下位置。
  “现在拍全息电影为时过早。”
  “你会赚大钱的。”
  我赚的钱已经足够买辆汽车了,只要汽车重新恢复生产。单身军官的住处比格罗德给玫瑰施的肥料还要便宜。“我不需要赚大钱,更不想在我那些牺牲了的伙计身上赚大钱。”
  格罗德叹了口气,“我就料到会有这类问题。你会克服心理障碍的。我为你保留着这个机会,直到我找到更有商机的项目为止。别伤脑筋考虑太久了。”
  我回到格罗德的宴会中,把任何吃起来不像特维的蛋白质条的食物都尝了一遍,还喝了大量的干邑酒。我没找到什么姑娘来,呃,和我“联络”一下。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是我自己把那个晚上搞砸了。
  上次我参加完格罗德的宴会,第二天早晨就被人用火箭发射到太空,降落在月球上。
  这次我参加完宴会,第二天早晨还算比较风平浪静。我只是被人以每小时七千英里的速度发射到同温层,然后降落到撒哈拉沙漠上。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七章

  我在丽池酒店的套间很大,大得足以容得下因为宿醉而头大如斗的我和吉伯。更重要的是,套间的门上装有老式的保险锁,所以特维无法突然闯进来。但是她可以打电话,我不理睬一直响着的电话铃声,她就纠缠着旅馆人员启动我房间电话的紧急铃声装置。
  紧急铃声响了十二次以后,我把捂住耳朵的枕头拿开,挥手接通了电话,不过只启动了音频功能,然后声音沙哑地说:“我是万德将军。”
  “你收拾好了吗?”特维问道。
  “啊?”
  “我们二十分钟后离开酒店大堂去卡纳维尔角的加长跑道。”
  “我以为加长跑道只是给太空拦截机降落用的。哦,还有做国际飞行的超音速冲压喷气机。”
  电话里传来特维恶狠狠的吸气声。
  奥德和军队教给我一样很重要的事就是,不管是喝醉了还是清醒着,永远都不要没打包就睡。我刮了脸,冲了澡,在十八分钟后钻进豪华轿车,坐在特维旁边。背上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把我压得弯腰驼背,而且我的头也一阵一阵地发涨。
  我们的车缓缓地驶进战后寥寥无几的车子汇成的车流中。
  特维转向我,“你去过亚伦·格罗德家?”
  我凝视着深色窗户,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得出来,是吧?”
  “我们只是跟踪了你的狗牌,看得出你喝得烂醉,和人上床了?”
  我慢吞吞地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管闲事的话,没有。只有一个胖男人给了我一个提议。”
  她点点头,“出书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通过植入的芯片窃听是非法的,就算是针对军人也一样。”
  “别胡思乱想了。在和你谈话以前,格罗德先给我们打过电话,谈了出自传的事。这是正面的宣传,而且你还有钱拿。”
  “我回绝他了。”
  特维翻了翻白眼,“你可以把钱捐出去。为他人造福总是受欢迎的。”
  “这么做还是在利用牺牲了的士兵,我不干。”
  我掉头面向窗户,看着窗外城郊的景物安静地掠过,直到我们通过了卡纳维尔角的大门。
  我对看到的东西十分震惊。那是一架没有任何标志的超音速燃烧冲压式喷气客机。它的外形像带有尾翼的冲浪板,猛犸象一般巨大无比的进气口正对着我虎视眈眈。我们在通向飞机的一架轮式扶梯旁停了下来。
  超音速旅行贵得让人吐血,只适合跨洋飞行,当乘客需要用比开车到机场更短的时间飞到另外一个大陆的时候才有意义。然而,让我感到更吃惊的却是等在停机坪上的旅行伙伴。
  裘德看到我从轿车里出来,拍起了双手,“戴森①!”
  【① 戴森:裘德口齿不清地叫詹森的名字。】
  芒奇金微笑着拥抱了我一下,“你准备好了吗?”
  我的肠子“咕噜”作响,昨晚吃得过量的食物挑了这个时候想要跑出来。“啊?”
  “裘德要回家了!至少,是回我的家。”
  我挣扎着登上梯子,“埃及?”
  “裘德是半个埃及人!”
  “当然。”我咬紧牙关上了飞机。为了尽快到机上的厕所去,我不得不同意裘德是半个埃及人。
  十分钟以后,我如释重负地一屁股坐在靠窗的座椅上。裘德在我身边,不停地蠕动着。芒奇金和特维坐在通道对面。

  坐过超音速冲压式喷气客机的人很少,只有外交人员、企业大亨以及嘻哈明星等等。机舱的天花板非常低,以至于像我这样的家伙不得不稍微驼一点背。座椅是软皮质的,加了很厚的垫子,却比普通飞机的经济舱座位还要窄。客机的座椅没必要造得很宽大,因为它可以在两小时以内到达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但是,很厚的垫子是有必要的,因为在短短的飞行时间里要达到每小时七千英里的速度,意味着起飞时有很大的重力加速度。就连座椅安全带的肩带部分都加了很多软垫,因为减速的时候乘客也要承受好几个标准重力。
  我四下张望。整个机舱里只有我们几个,一名乘务员在提供起飞前的咖啡。更妙的是,还有袋装的粉末状泰诺林止痛药。
  飞机的引擎点燃了,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轰轰”的噪音狠狠地敲击着我已经隐隐作痛的脑袋。我忍不住缩成一团。
  芒奇金皱起了眉头,“你不会呕吐吧?”
  我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没什么可吐的了。为什么去埃及?”
  特维说道:“开罗是泛伊斯兰世界的文化首都,就算遭到轰炸以后也还是。如果可以说服埃及同意我们的计划,那么我们就等于说服了整个第三世界。”
  芒奇金A级军服的上装纽扣一直扣到了喉咙底下,不过,她穿的是军裤而不是裙子,一顶贝雷帽盖住了她的头发。
  我指着特维问芒奇金:“是她在帮助你提升形象吗?”
  “穆莎拉·麦茨格中尉不需要我帮忙。”特维探过身来,把我翻领上沾着的泰诺林粉末掸掉。
  中尉?我瞟了一眼芒奇金的领口。如果不是昨晚喝的酒让我现在还头昏脑涨的话,这个变化应该是很容易发现的,“你又戴上中尉肩章啦!”
  芒奇金曾经是埃及陆军军官。参加木卫三远征军的时候,她和我们所有的志愿者一样都放弃了原来的军衔。接受了新的编制。
  芒奇金把领口上的黄铜军衔标志向外推了一下,笑了。
  特维说:“她的军阶只需要和对方差不多高就行了。如果高过对方的男性军官的话。我们就彻底得罪那帮人了。”
  我看着特维绑了一条围巾在自己的头发上,“为什么不是你出面来说服他们?你在这方面很擅长。”
  特维皱了皱鼻子,“他们还没准备好听一个善良的犹太姑娘说话呢。”
  我扬起了眉毛。我没想到黑眼睛的鲁思·特维是个犹太人。我和阿里·克莱因睡了两年的上下铺,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犹太人身份。又多了一条理由证明我不适合搞政治。
  我原来的军衔得以保留,主要是公关工作的需要,并不是因为我在军事方面有什么了不起的成就。马基雅维利①的信徒特维再次利用我耍了个政治手段,而且狡猾到我根本摸不清她的意图。不过,一想到我的军阶仍然高过我的小妹妹——是名副其实的“小”妹妹——让我得到了点安慰。
  【① 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君王论》作者,主张人性本恶,一旦统治者把人民当成善良者便会引来灾祸;其理论经过后人多方引申,他的名字也成为最高层政治诈术的代名词。】
  内部通信器响了起来,“各位乘务员,请协助舱内人员做好起飞的准备。”
  引擎震动起来,巨大的轰鸣声让整个机舱都在颤动。
  裘德抬头望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颤抖着。
  我低头微笑着看他,“没事的。”
  裘德皱起了眉头。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们大家都很安全。”
  他对着我笑了。然后飞机猛地向前冲去,我们一下子紧靠在椅背上。
  我转头看向窗外,佛罗里达中部的景色飞掠而过。裘德在我身边,鼓起腮帮子,模仿引擎的轰鸣声。我紧紧地把他拥在怀里。告诉一个人我们很安全,而这个人也相信我,这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加速的力量把我紧紧地压在椅背的靠垫上。当挂在机身下方的抛弃式火箭助推器将我们推向大西洋上空更高更远的地方时。裘德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火箭筒使飞机得以实现超音速飞行。在这个速度下,才会有足够的空气进入目前还没有启动的主引擎。将其点燃。
  飞机向上蹿了一下,就像巴士越过减速坎时的感觉。裘德把我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驾驶员的声音从舱顶传来:“刚才的震动是火箭筒脱落造成的颠簸。一分钟后我们将越过在我们前方聚集的气流冲击波,届时将会产生第二次颠簸。一旦我们滑过浪尖,你们就可以在机舱内自由活动。提到冲浪,我们现在正位于佛罗里达海岸海浪线以东二百英里的海域上空。”
  我看了看腕上电脑,不禁吹了声口哨。我们才飞了几分钟,还没达到巡航速度。
  我的头现在很沉重,一半是因为飞机的急剧加速,一半是因为昨晚的恣意放纵。我转头看向窗外。虫子的轰炸掀起的尘灰在大气层里久久不散。透过一片阴霾,我看到远处起伏的地平线和靛青色的天空。我没有回到太空中,不过也差不多了。
  乘务员端着装有零食的托盘来回走动。特维摇摇手指,拿了一块蛋白质条。她根本犯不着操这个心。颠簸不堪的飞行、巨大的重力加速度以及昨晚的暴饮暴食,已经把我折腾得根本不打算吃东西——而且从此以后都不想吃了。
  就在乘务员收走裘德吃剩的果皮后不久,一股减速力把我猛地推向前方紧紧勒住的肩带。等到我的泰诺林药粉发挥作用的时候,撒哈拉沙漠已经铺展在我们身下,像一块由起伏的山丘构成的波斯地毯一样,只不过颜色是单一的赭色。
  芒奇金把身子倾过来。指着远处一条蜿蜒在死气沉沉的沙丘地毯间的银色缎带,“尼罗河。五千年来所有的埃及人都生活在尼罗河边。”
  我看过一些记载。尼罗河冲积平原本来是一片沙漠,每年春天河水的定期泛滥给这片平原带来了生机。几千年来,尼罗河泛滥的洪水带来了肥沃的泥土,哺育了人数以百万计的、居住在它低矮河岸边的农耕民族。
  有着古老历史的民族总是喜欢引用古老的谚语。众所周知,长久以来——引用埃及的谚语就是,自从尼罗河开始流动以来——开罗的人口统计总是往少里算,误差以百万计。因此,没有人知道在飞弹击中开罗的那一瞬间到底死了多少人。
  埃及人的生命之源——尼罗河流过开罗的心脏地区。在开罗被飞弹击中的那一瞬间,尼罗河上游正进入每年一度的泛滥期。撞击坑的南部边缘正好在尼罗河上形成一道大坝,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凌晨两点钟——比法老还要古老的尼罗河第一次出现了断流。本来可以发出洪水警报的开罗政府和媒体,也在撞击的瞬间消失了。
  上游泛滥的河水被截断不能流往下游,因此造成的洪水倒灌又夺走了数百万人的生命。其中,儿童死亡的比例相当高,他们小小的躯体在睡眠中被河水冲走了。
  我把裘德搂得更紧了。

  原来的市郊地区是现在的开罗城了。我们在市郊外围的跑道上降落。我不得不负责把裘德抱下飞机,因为芒奇金正哭得伤心欲绝——裘德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六个阿姨全都丧生于飞弹击中开罗的那一瞬间。
  跑道是在沙漠中间修建起来的,我站在那里,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
  在我们前方,特维忽然两手叉腰,吹了声口哨。
  我顿时目瞪口呆。巨大的金字塔群耸立在我们面前。
  芒奇金站在我身边擦着眼泪,“很多游客都没想到金字塔离开罗这么近。”
  应该说。是离开罗的故址这么近。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金字塔默默无言地耸立在不远的地方。
  “埃及有句谚语:‘人类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欢迎来到埃及!我叫哈吉。”
  我们的导游——一个满脸胡子、一笑就露出金牙的埃及人陪同我们上了一辆漆着联合国蓝的旅游车。
  这是一辆柴油引擎的古董车。哈吉管这车叫悍威①。只有一些年纪非常大的人才有开过柴油车的经历。
  【① 英文原文为Humvee,表示HMMWV(High Mobility Multi-purpose Wheeled Vehicle),即高机动性多用途轮式车,是悍马车的军用型版本。】
  悍威加速向前急冲,我的头猛地向后仰去。哈吉拉了一下自动排挡的杠杆,我的头又被重重地甩回来。很显然,哈吉的技术不怎么样,肯定不属于上了年纪的那帮人。
  要我说。金字塔应该惧怕悍威②。坐在上面简直像坐牛车一样。我可以这么比较,是因为后来哈吉驾的车陷在了泥坑里,我们不得不搭牛车完成后半段旅程。
  【② 前文曾说埃及有句谚语:人类惧怕时间,而时间惧怕金字塔。这里是借用这种句式,表达讽刺的意味。】
  特维安排的这一路行程让我了解到,世界上其他地区的确不具备建造太空船的技术和能力。

  市政大厅设在一栋拱形活动房屋里。在这里,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游说新开罗的市长。他用阿拉伯礼节问候我,在面颊两边各亲一下。我觉得他一直在对芒奇金大献殷勤,尽管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之后,埃及的外交部部长带我们参观了金字塔,芒奇金一路上都在用阿拉伯语和他交谈。
  不久以后.我们的车陷进了一个齐车轴深的泥坑里,那是在开罗以南的尼罗河冲积平原上一个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重建区里。我把裤脚管卷起来。光脚下了车,看看能不能把车推出泥坑。一个裹头巾的男人正站在齐脚踝深的淤泥里,用一把木头柄的铲子挖着泥土。他抬头看到穿着美军制服的我,直接把一铲淤泥泼到了我身上。
  我问正把头探出悍威车窗的特维:“他又是属于哪一个族群的?”
  “你要习惯这种待遇。搞政治不是在比谁更受欢迎。”
  “我还以为搞政治就是在比谁更受选民欢迎呢。”
  她叹了口气,“万德。你为什么这么难缠?”
  我把一只脚从泥里拔出来,发出“噗”的一声,“生活如此艰辛,我怎么能不难缠呢?”

  我们赶在太阳下山以前回到了北美。不过。超音速喷气式飞机把我们带到了华盛顿,而不是卡纳维尔角。
  在芒奇金和裘德打瞌睡的时候,我问特维:“你不觉得当埃及的空袭幸存者用牛车之类的工具重建家园的时候,我们却搭着超音速喷气式飞机争取公众的支持很荒谬吗?这一趟的燃油费足够他们生活一年了。”
  特维笑了,“看,你开始理解为什么世界再也养不起你们这样昂贵的士兵了。不过,我不觉得搭乘超音速冲压喷气机是奢侈浪费的行为。退一步说,这是必要的奢侈。你和穆莎拉一麦茨格明天早上要出现在华盛顿,只有超音速冲压喷气机才能让你们一天内在美国和埃及之间跑个来回。”
  在去旅馆的豪华轿车上,芒奇金把裘德抱在膝盖上,问我:“你有什么感想?”
  “我觉得全世界一塌糊涂。我们确实应该把每一分钱都花在重建上,矛盾的是,我同样也认为我们应当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军事防御上。要用政治手段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简直是不可能的,我讨厌干这份工作。我认为让我干这份工作,就像逼河马穿上自行车运动短裤一样。”
  她叹了口气,“也许明天的事会改变你的想法。”
  “什么事?”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八章

  第二天清早。特维站在史密森尼航空航天博物馆前国会广场的碎石小径上阅读芯片读取器。她对我大声吼道:“嘿,今天别把事情搞砸了!”
  大清早起来慢跑的一群人气喘吁吁地从我们身边分成两股绕过去,再汇合起来。
  她必须对我大吼大叫,因为在我们身后有两台架在柴油引擎拖车上、大得足以拖动整栋房子的绞车,绞车的液压装置正“呜呜”地把咪咪·小泽的“冒险之星”拖到广场的死草皮上。黎明的曙光照在“冒险之星”上。在它旁边搭建了一个铺着帷布的观礼台,帷布的底色是联合国蓝,上面有美国国旗的三色直条纹。观礼台四周临时放置着一圈长条凳。
  特维调整了一下她的眼镜,指着台子说:“你和其他老兵一起坐在那里。联合国秘书长的助理会把所有权文件转交给史密森尼博物馆的馆长——”
  “这本来就是美国的飞船。”
  “严格说来,这是太空部队的财产。看,这是一个让全世界都来感激美国的机会。大部分木卫三远征军的成员是美国人。这就是所谓的象征,就像你一样。”
  什么狗屁象征。这架“冒险之星”的机身漆的还是与木卫三地表很相近的深褐色条纹迷彩。
  在展览期间,它要静静地待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一年以后,会有更多的拖车来把它拖走。接下来,在肚子里的电子设备和引擎被回收以后,它会被随便扔在什么专门收容飞行器的机库里,和其他战争中用过的退役飞行器待在一起。
  这就是象征物的下场。我强忍住涌上来的眼泪。
  特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这不过是一堆钛金属而已。”
  我假装挠挠鼻子,把眼泪擦干。
  “希伯也会在那台子上,还有莎丽亚和她的小男孩,以及你手下的高级士官,布伦比。”她用一根手指划过读写器屏幕下方的空白处,说道。“接下来的两天你可以休假。把庆典后的酒会当成是老朋友团聚的机会吧。放松点,别惹麻烦。”
  我站直身子,笑了。

  庆典举行得很顺利。在那些政治家讲话的时候,我没什么事,因此我紧挨着希伯坐在台上,注意力涣散。一会儿和坐在露天看台上的一位穿西装的金发美女对视着,一会儿看着三岁大的裘德·穆莎拉·麦茨格在妈妈膝盖上扭动。布伦比坐在芒奇金旁边。他也不安地扭动着,好像要找个什么东西来制造一场爆炸似的。
  庆典之后.史密森尼航空航天博物馆为庆典的与会者在馆内准备了一席自助餐。 ‘
  布伦比、芒奇金和裘德、霍华德还有我坐在一桌。在另外一桌,那位穿着西装的金发美女正对着我坐在一堆人中间,朝我微微笑着。看来参加庆典活动也有好处。
  布伦比嚼着一块国家公园管理处专卖的汉堡包,“他们应该让艾恩斯总统作代表来接受飞船。”
  芒奇金一边看着一块鸡肉三明治上的营养成分说明,一边为裘德把三明治切成小块,“群众会把她嘘下台的,他们认为是她搞垮了经济。”
  布伦比晃着他的奶酪三明治说:“没有她的话,那些人根本不可能好好地站在那里!别忘了虫子和经济垮台也有一点点小关系。”
  我问道:“嘿,布伦比,你的新任务是什么?”
  特维把我管教得规规矩矩的,现在哪怕是朋友之间发生辩论我也会把话题转开。
  他眨眨眼,“您没听说吗?下个月我就走了,健康原因。”
  我张口结舌。我安心地让自己成天待在高雅的旅馆里。或是和金发美女调情,却完全不记得和像兄弟一般亲近的朋友保持联系。
  “为什么?”
  “我打了人,像在亚瑟王神剑号上一样。他们会把我送去比斯塔医院,对我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您知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他们认为一个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平民会比一名士兵好对付些?”
  “平民一般不带枪。”他的手发起抖来,直到他把手掌平贴在桌面上才止住,“没事的。我是指,如果我继续服役的话,二十年后又会在哪里呢?奥德军士长的服役记录清清白白,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但我听说我们回来后他到五角大楼去做整理文件的工作了。如果我在明天前决定退伍的话,根据《致谢法案》,我可以得到一笔退休金。”
  国会给想要退休的木卫三远征军士兵提供了一笔可以提早支付的退休金。布伦比可以按他的代理军衔拿退休金。从长远来看,国家支付退休金让我们退休,比起每个月付我们工资、训练我们、把我们维持在良好的作战状态要便宜得多。不管怎么说,总共只有七百个幸存者要拿退休金。
  我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少将的退休金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得赶快换个话题,不然我会越来越纠缠于这个问题,“霍华德,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他拿着一支香烟在手掌上轻轻敲打着,“我们整理了从吉伯那里下载的木卫三考察数据。你当时应该让我继续搜寻人造物品的。那个‘橄榄球’没什么特别的,木卫三上遍布着这种东西,好像复活节早晨到处都摆着鸡蛋一样。”
  我看了一眼裘德,“人们把复活节蛋藏在孩子们容易找到的地方。虫子把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有什么目的?”
  霍华德耸耸肩,“可能只是传达某种信息吧。我们正等着布雷斯的人把它切割开来。到时候又会搞一场像今天这么热闹的马戏。然后你就知道了。”
  “我等不及了。”

  在这三个“青少年”中,裘德是最小的,因此在布伦比和霍华德不耐烦之前,裘德先表现出焦躁不安来。我送芒奇金和我的教子穿过广场到她租来的车子旁。这年头,新车很稀有,出租的车子就更稀有了。但是山姆大叔给芒奇金的待遇很好,因为她的孩子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在地球外受孕出生的孩子。她回到地球后的身体检查是在沃尔特·里德医院做的,从这里开过去是一段很短的车程。
  我们仨本来可以被看成一个团圆美满的家庭。裘德是我三岁大的儿子,而不是教子。可惜他长着一头麦茨格的草莓金色头发,皮肤像芒奇金,是牛奶咖啡一般的浅褐色;而我自己,却是个五年不见阳光的白鬼①。
  【① 白鬼:黑人对白人的蔑称。】
  我把一架泡沫塑料做的小滑翔机抛出去——那是我刚才在博物馆买的太空部队“冒险之星”的模型。
  裘德像所有三岁的孩子一样欢快地追了过去。
  芒奇金忽然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紧紧拽住我的手肘,低声说道:“看!”
  滑翔机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画着弧线上升,然后忽然失去控制,从半空中一头栽到地面。
  裘德咯咯笑着,跑了二十英尺到飞机旁边。他一边朝我们跑回来,一边像挥旗子一样挥着这个小小的蓝色楔形物。他咧嘴笑着,说:“浮②!再浮!”
  【② 裘德口齿不清地说:“飞!再飞!”】
  芒奇金浅褐色的皮肤一下子苍白起来。在华盛顿浓浓的寒意中,她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怎么了?”难道她害怕裘德长大后会成为一名驾驶员,然后像他父亲一样牺牲?
  她摇摇头.“他们认为他有点怪异,在反应速度方面,但是,他们一直测不出有什么不同。”
  裘德两腿交叉,盘坐在草地上,用手拿着滑翔机飞来飞去,流着口水,嘴里模拟着引擎的轰鸣声。
  “他是个孩子,芒奇金。一个可爱、聪明、健康的孩子。”
  她皱起了眉头,“在充斥着伽马射线的低重力环境下出生,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我翻了翻白眼,“他又没长第三只眼。”
  她转向我,双手叉腰,“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他像你一样丑,我也爱他。关键是他们。”
  “他们是指谁?”
  “就是那些医生。那些研究认知学的科学家。军情组的小香肠们。他们认为唯一一个在外太空受孕、出生的孩子是他们的实验室老鼠。但我认为他只是我的儿子。”
  “你太小题大做了吧?”
  “是吗?看看我们身后。”
  我用不着回头就看得出,我们身后二十码左右有一对男女便衣宪兵,伪装成游客的样子。
  “你现在是名人了,裘德也是。到现在还有很多白痴埋怨裘德的父亲把宇宙中唯一存在的外星智慧生物给彻底消灭了呢。”
  她把手插进派克大衣的口袋里,吸了口气说:“是啊。”
  我挖苦地笑道:“你对政府的一贯信任和整天乐呵呵的态度,使我对你继续留在军队里感到万分高兴。我需要一个比我还神经质的榜样。”
  她用鞋底在草根上蹭来蹭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我,“我一直犹豫着怎么告诉你。我明天就离开了。”
  “离开哪里?”
  “离开华盛顿,离开陆军。”
  她还不如直接给我一巴掌呢,“可是——”
  她瞟了后面的宪兵一眼,“詹森,就算我相信政府,我也没理由继续待在军队里。”
  “但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不会走太远的。我打算在科罗拉多买座房子。”
  “你不回埃及吗?”
  “埃及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开罗没有了,我的整个家庭都没有了。在美国,我可以买四十亩地,把我的孩子平安地抚养大。当然还要买些好枪。”我见识过芒奇金的枪法。任何人如果想要绑架裘德的话,最好先套个埃特纳防护服再说。“如果我在明天以前选择退伍的话,根据《致谢法案》,我可以拿到我和麦茨格两个人的退休金。你有什么打算,詹森?”
  我们边走边说。裘德张开双臂,她把他抱了起来。
  我抬眼看看广场上高高矗立的国会大厦,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告诉过她关于格罗德以及出书的事。
  她皱起了眉头。
  “我应该出那本书吗?”
  她耸了耸肩。裘德正在用力拉扯她的头发,“如果你把收益捐给慈善机构的话,我觉得可以。不过,他们让你搞的这一套倒像是马戏团巡回表演一样,这不是正常的生活,也不适合你。”
  我们回到她租来的车子前。我把门往上打开,让她把裘德放在座椅上.在他的屁股底下塞了些垫子。然后,我掉头准备走。
  “詹森,你今天会回来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餐,对吗?”
  在华盛顿纪念碑的远处,噱嚎咙咙的太阳开始下山了。我摇摇头.“我想好好思考一下。”
  她从驾驶室探出身来,碰了碰我的袖子,说:“保重。”
  我把她的车门关好。裘德在窗户里面敬了个礼,我回了一个礼。车子发动起来,汇人稀稀疏疏的车流中。
  那两个伪装成平民百姓的形影不离的家伙开着一辆四门福特车跟在她后头。这辆福特车看起来太平淡无奇了。肯定是政府部门的车。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沿着广场向华盛顿纪念碑走去。从波多马克河吹来的风越来越强劲,我低头迎风走着。白天早些时候我已经觉得天气很冷了,到了现在,这里的气候简直就像木星一样。
  我是个孤儿。在战争期间,军队就是我的家。现在,它和我的关系就像战前一样毫无瓜葛。我深爱的女人埋葬在三亿英里以外,和我亲如兄妹的那个人如今又要离开,我只能独自面对下一个人生危机——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危机。
  我慢慢地在华盛顿褐色的草皮上走着,思考着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十五分钟以后,我来到白宫的围栏前面,停下来,透过熟铁栅栏看向白宫南面的草皮。

  在一片黑暗中,白宫建筑像幽灵一样苍白朦胧。建筑的外部泛光照明没有打开,因为现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被战争支出压弯了腰。打开泛光照明,会给人们传递一种错误的信息:白宫在支出方面并不节俭。恐怕,与虫族的战争造成的财政赤字会一直延续到裘德·麦茨格的孙子孙女那一辈。
  玛格丽特·艾恩斯以历史上第一位美国黑人总统的身份入主白宫,更不用说她还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总统了。当时艾恩斯有其他的选择吗?她认为确实没有。但是,事后有很多人指责她当时的决定。当我在外打赢这场战争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个人有什么军事才能——艾恩斯却被迫退位。我去木卫三以前还没有达到给总统选举投票的年龄,回来以后我却永远失去了给她投票的机会。
  我把领子竖起来遮住了耳朵,从栅栏边走开。走向更远处的黑暗。

  我走在被风吹起涟漪的映像池畔,现在是七月,池水还没有结冰。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天一黑,人们就待在家里。撞击引起的尘灰遮蔽了月光和星光,即使在七月的傍晚,空气也像冻肉柜一样寒冷。

  我越过二战老兵纪念碑、朝鲜战争老兵纪念碑,最后终于走到一面平板的墙之前,这是越战老兵纪念碑,纪念历史上一场走入死胡同的战争。
  我想,有一天,会有一座虫战老兵纪念碑。华盛顿还有空着的草坪,但是国家看起来并不急着立碑。我们的战争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在全世界几十亿人口中,只有我们这一万名士兵参加了战斗,而且,我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战争孤儿。当我们在外作战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在家乡为我们系上黄丝带。这项任务又是如此机密,以至于几十亿局外人直到战争结束后,才知道我们曾经参加了战斗,我们中间只有七百个人活着离开了木卫三。
  关于这场战争,人们会记住的只是六亿牺牲的平民。用于生产建设的资源全部投入了武器制造,世界经济转型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战争结束三年以后,每个晚上华盛顿还是一片漆黑。
  难怪我们回来的时候没有举行什么更加隆重的欢迎仪式。

  一辆城市电动车发出低低的声音,在马路边停了下来。驾驶座这边的窗户摇了下来,穿着西装的金发美女从中央控制板那里探过身来,“当兵的,要不要进来暖和一下?”
  我的心怦怦直跳。和美女眉目传情是一回事,真的开始和她们交往又是另一回事。波已经离开我将近三年了。从我第一次和她说话那天开始。到我为她垒上最后一块墓石为止,我们在一起只有六百一十六天。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的母亲和他已经结婚八年了;不知道妈妈最终有没有走出阴影。
  我缓缓地摇摇头,“我真是受宠若惊。你很漂亮,但是——”
  她也摇摇头,“我不是在和你搭讪,我已经结婚了。刚才我的车灯一照到你,我马上就认出你来了。外面很冷。你看起来心事重重,需要找人聊聊天。”
  只是聊聊天倒可以。
  一阵风吹在我的面颊上,我打开乘客座的车门钻了进去。
  “琳恩·戴伊。”我们互相握了握手。
  “你在酒会上干什么?”
  她耸耸肩,“我是技术版面的自由撰稿人。我想写篇关于‘冒险之星’的文章。”
  “有什么可写的吗?”
  她大笑起来,“要凑篇文章,肯定没问题。文章要卖座,不可能。‘冒险之星’所使用的科技太老了。”
  “而且,国家公园管理处提供的奶酪三明治太难吃了。”
  我们一起大笑。
  她把车停在路边。我们坐在车里聊着天,风把她的小车吹得一晃一晃的。
  她和她的丈夫是从明尼阿波利斯搬到华盛顿来住的。在华盛顿特区,当一个“影子写手”替别人写些技术类文章收入还不错。大部分的官僚就连“陈述句”这几个字都拼不出来。
  她望着我,“你刚刚经历过一段很刺激的旅行.大家都很爱戴你,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我耸耸肩,“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是告诉全世界。虫族已经被我们彻底消灭了,我们用不着再把钱花在防御体系上了。”
  “这不是真的吗?”
  “这是目前无法证实的。琳恩,这话不能外传,但我觉得事前谨慎总比事后遗憾强。”
  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关于最后一次世界杯橄榄球赛,野马队大战维京人队;关于她的孩子们;关于什么样的奶酪三明治才叫真正的奶酪三明治之类的。我们不停地大笑着。
  最后,她提出送我到旅馆去。我站在外面的寒风中,微笑着关上车门,“不了,步兵嘛,总是用脚走路的。”

  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我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这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我还在绕着广场散步。琳恩·戴伊那样的人让我恢复了对人类的信心。
  “万德将军?”一个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惊跳起来,转过头。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平民大衣,透过衣襟的开口,可以看到他脖子上打了领带,但他的眼光却像行军队列里打头的士兵那样敏锐,机警地扫视着我和我周边的环境。
  “如果你是来安慰我的,我今晚已经找到聊天的人了。”
  他皱起了眉头,“不,先生。您完全搞错了。我是美国联邦特勤局的特工卡尔,先生。”
  他戴着耳机。看起来他的任务是保护某个重要人物,而不是追查制造假币的罪犯①。
  【① 美国联邦特勤局隶属于美国财政部,其工作职责主要是保护总统的安全.但这个部门最初是为调查假币案而成立的。】
  我抬起头,“你找我吗?”
  “不是我找您,先生。”他转过头,对着三十码以外、停在路边的一辆豪华轿车扬了扬头。轿车的引擎仍然发动着,前车灯也随着引擎的震动而在不停地颤抖。
  我竖起了领子。豪华轿车至少是个挡风的地方。看来今晚我注定要在神秘的车子里避风了。
  联邦特勤局的特工为我打开后车门,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做了个“请上车”的动作。
  我低头钻进车里,等了一会儿,让我的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的环境,然后才看到有个人影靠在另一边的门上。
  我差点没认出她来。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十九章

  “詹森,我们能谈一下吗?”
  我不得不靠近一点才听得到她说话。媒体杂志常常挑剔地形容她身为总统,说话太软弱了。不过在今晚,退位的前总统玛格丽特·艾恩斯说话的声音确实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那名特工轻轻地推了推被我的屁股顶住的门。我连忙往里面挪了挪。他把车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詹森。”
  在天鹅绒车顶下,我低着头握住了她干瘦得有如烟斗通条的右手。
  “你们怎么……”我摸了摸胸口,欲言又止。
  不用问联邦特工是怎么找到我的了。每个士兵都要在胸骨下植入一枚叫“狗牌”的身份识别芯片,这枚芯片可以被全球定位系统的卫星探测到:当你牺牲的时候,也可以凭借狗牌来识别身份。法律禁止政府用卫星跟踪自然人,但这是一条民权法规,步兵不在其适用范围之内。
  “总统女士,我能为您效劳吗?”
  她黝黑的脸颊上绽放着一个能为她赢得一亿张选票的迷人微笑。她摇摇头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詹森。你们所有人。我为此感谢你们。”
  把我们和驾驶室隔开的隔离板静悄悄地打开了,那名特工回头问道:“女士,还是在老地方停一下?”
  艾恩斯总统点点头,隔板又合上了。车子忽然加速,我猛地往后靠在椅背上。
  她往后坐了坐,看着我说:“詹森,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老成一些。”
  “听说这和年龄没关系,女士。主要是常年在外奔波造成的。”
  她笑了,用手指摸了摸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脸颊。如果说一场战争和六亿英里的奔波让我变得苍老了,那么,白宫生涯已经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詹森,回到家你很高兴吧?”
  “这里没有家的感觉,女士。”
  加长型轿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我们才开了几百码的距离。
  “我理解你的感觉。我是在华盛顿长大的,我的父亲是国家美术馆的工友。我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干干这个,干干那个。”
  她对自己的工作轻描淡写,好像她不过是个餐厅女招待.而不是一路从参议员、国务卿一直做到总统。
  她的肩膀塌了下去,“现在,我只能在晚上出来走走。这样就不会遇上某个丈夫死在匹兹堡的女人,或者儿子死在新奥尔良的母亲。他们都认为我本来可以阻止这场灾难发生的。”
  “总统女士,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灾难。”
  她耸耸肩,“我还可能遇上某些人,指责我为了结束这场灾难付出了过高的代价。”
  “这种想法太愚蠢了。我们必须应战。”
  她又耸耸肩,特工绕过车子,为我们打开了靠马路边缘的门。
  我们走在外面寒冷的黑暗中,她说道:“据说,比进行一场正义的战争更糟的是不打仗。”
  她转向贴身保镖,碰了碰他的手肘,“汤姆,萨拉给我准备了很多三明治和咖啡。即使詹森一个人能吃掉三个人的分量,也足够填饱一整个班的步兵。你别站在这里吹风了,进去随便吃点吧。”
  那名特工紧紧抿住了嘴唇。我也常常从我的贴身保镖的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它意味着保镖不会轻易离开受保护人,除非是接到命令。
  他点点头,“是的,女士。谢谢。”
  她迎着风向前走去,身体在风中微微颤抖,但却像钢缆一样坚韧。

  林肯纪念堂的台阶铺展在我们前方。
  当我们登上一半的阶梯时,她的膝盖开始发抖,我不得不搀扶她的肘部,撑住她。终于,我们俩并肩站在林肯像脚下微弱的灯光里。
  我们一起站了三分钟,直到她粗重的喘气声平息下来。“我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
  “为什么,女士?”
  她抬头凝望着林肯那不屈不挠的大理石面容,“如果在1863年就有民意调查的话,林肯的支持率可能比我还要低。有时候,我觉得在这个地方只有亚伯可以听听我的倾诉。政治家是一群奇怪的人,不是吗,詹森?”
  “我说不上,总统女士,我不是政治家。”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说:“好的士兵通常都不是好的政治家。”
  我环视着大理石墙壁,上面用金字刻着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词以及连任总统时的就职演说词,“那么,为什么找我做公关呢,女士?”
  她走近一些,用手指抚摸着大理石墙壁,“詹森,你知道你正在从事的这一套笼络人心的政治活动是为了什么吗?”
  “是的,女士。主要是为了安抚民心。”
  她摇摇头,“战争结束了。公众已经消除了顾虑。我们虽然赢了,但我们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的问题是美国以及全世界今后的走向。军事开支太昂贵了,詹森。”
  开罗被炸成一个大坑的图像很快地闪过我的脑子。人类的确需要把每一分钱都花在重建工作上。
  “把钱花在为平民谋福利上面也是好事,女士。”
  她点点头,“在政治游戏中,光有好的一面还不够,必须要有好有坏。”
  “我不理解。女士。虽然我在政治上是新手,但那种说法听起来有点傻。”
  “是很傻。不过,一旦事情不太顺利的时候,政治家们需要一个他们可以毫不留情地进行攻击的靶子。这个替罪羊必须还没学会怎么反击。最好还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
  我笑了,“女士,我不是那个倒霉蛋。我曾经犯过错误,但我不觉得羞愧。而且,我发现只要我总是说实话,就不会惹上麻烦。”
  她低头盯着地面的大理石板,摇头叹气道:“你在政治上‘的确’是新手。”

  我们离开了林肯纪念堂之后,美国前总统带我参观了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城市。在白天,你只要投个二十五分的硬币就可以坐上巴士沿着同样一条路线游览。我们一路吃着火腿三明治。然后,她把我送到了旅馆。
  在我钻出车子以后,她从座位上探过身来,“詹森,最后一个建议: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你不想让说出来的话成为《华盛顿邮报》的头条新闻,那就根本不要开口。”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晨,我躺在床上,苍白的阳光透过卧室的窗帘射了进来。吉伯盘旋在门边,用一只前肢打开门,迅速地俯冲向外面的走廊,又带着免费赠阅的《华盛顿邮报》回来。
  他把报纸丢在床前的地板上,然后蹲坐在报纸前面。把它的视觉感应器对准头版头条。在报名旁边,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是寒冷、干燥、灰蒙蒙的一天——战争开始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
  “不,我现在不看。我要好好想想。”
  它把六条腿折叠在身体底下,收起了天线,然后呜咽地叹了一声,把自己关闭了。
  我把手指交叉着垫在脑袋底下,盯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发呆。
  在过去的两天里,特维确实教了我很多东西。战后的世界不需要步兵,他们现在需要的所有和军事有关的东西不过是像布雷斯那样的人,以及他做的那些项目。像我现在这样,拿着少将的工资,躺在亚麻床单上无所事事,实际上就等于毫无理由地从埃及人、爱荷华人①以及巴拿马人嘴里抢夺面包。
  【① 爱荷华人:北美印第安民族。】

  根据《致谢法案》,今天是可以决定退伍的最后一天。
  如果我退伍了,特维就不能再拖着我东奔西跑,像牵着条狗表演一样。我可以得到一份相当丰厚的退休金,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下来,写一部像样的自传。如果不想让亚伦·格罗德在他的全息电影里使用我的名字.我可以简单地说“不”;如果想说虫子的威胁还可能存在,我就可以直接地说出来。光是想到这个,我就激动得直发抖。也许我不会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毕竟这样做有点太过分了。
  我如果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加入芒奇金和布伦比的平民队伍。
  我暗自点头,指挥官生涯让我遇事当机立断。
  选择退伍很简单。任何木卫三远征军的老兵只要去互联网上动动嘴皮子,确认一下身份,用语音选择第一个框框就可以了。选择的那一瞬间,你就算光荣地正式退伍了。尽管之后的正式文件处理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得意地笑了。不过这可以等一会儿再做。我现在要做的最后一个军人式的举动是随心所欲地点一份早餐。
  我挥挥手,接通了送餐服务的电话。
  “将军,您需要什么?”
  我感到一阵懊恼,将军这个头衔代表着一定的社会名望,将来我可能会怀念它的。
  “你们有蛋白质条吗?”
  “我们以前有。不过,客人们都抱怨味道像,呃,像大便一样。”
  我冲着天花板咧嘴一笑,“很好,那么你有什么可推荐的吗?”
  电话响了,是紧急铃声。我对天花板的顶饰皱了皱眉头,说道:“喂?”
  “把我连到视频上。”是特维。
  我挥手接通了她的视频电话。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正射在她的图像上,因此她看上去是紫色的。我连忙抬起手挡住射在图像上的阳光。
  图像看上去还是紫色的,她大概正在一条走廊上大步走着。
  “我正在去你房间的路上。你看了今天早上的《华盛顿邮报》吗?”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一章

  我坐了起来,套着睡裤的腿伸到床边,轻轻地把吉伯从晨报上推开,然后捡起报纸。我看到在天气预报和报名栏下面有两行大字标题:

  木卫三英雄宣称外星虫类仍然构成威胁
  万德表示削减国防开支殊为不智

  “怎么回事?我从来没说过——”
  吉伯迅速地飞向门边,把门打开。特维大踏步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两手交抱在胸前。
  吉伯在空中盘旋着,然后伸出一根探针在我的颈动脉上。每次我呼吸急促的时候,它总是这么做。
  文章的署名是“琳恩·戴伊,《华盛顿邮报》特约记者”。
  “操!”我用力拍了一下报纸。
  “那么,你真的说过这些话了?”特维火辣辣的目光直盯着我。
  我指着标题,“呃,我从来没说过‘殊为不智’这个词。我也根本不知道她是个记者。”
  特维朝我俯过身来,“她对你撒谎了?”
  “嗯,她说她是个写文章的。我不知道——”
  特维从牙缝里倒吸一口冷气,“詹森,我们进行类似的谈话有多少次了?”
  我意志消沉,“数也数不清,鲁思。”以后每天晚上我的枕头上不会再有薄荷糖了,但我无所谓,“政治简直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你必须在没有路的情况下走出一条路来,还要设法保持各方面的平衡。我厌倦了旅馆的床单;我厌倦了为了看起来英俊一点,每天吃像大便一样的蛋白质条;我厌倦了每天有人告诉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告诉你,我决定退伍。”
  鲁思摇摇头,“太晚了。”
  “什么?”
  “为了让这个议案通过,总统办公室殚精竭虑,做了一系列的工作。他们动用人情,说服所属州或地区内有国防承包商的每一位立法委员,将任何可能出现的阻碍议案通过的因素消灭在摇篮之中。下周投票通过一个适当紧缩的国防开支预算是铁板钉钉的事。”
  “少一个要付薪水的将军,国防开支的负担不是更轻?”
  特维说:“是中尉。”
  “什么?”
  “好好看看法律条文。根据《致谢法案》,你在等待军事处分的过程中不能退伍。”
  “谁被军事处分了?我没有。”
  “你现在就在接受军事处分。两个小时前,申请把你降职为中尉的程序已经启动。在降职手续完成以前,你不能退伍。”
  “那什么时候可以?”
  “军队觉得合适的时候。”
  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被军队里一环扣一环的官僚程序套牢了。
  “我总是把事情搞砸,你们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局?我选择退伍不是正如你们所愿吗?”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替代人选。我们已经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让你成为我们的代言人。如果你继续为我们工作,并且从此以后按照我们的吩咐做事,你服役结束后,《致谢法案》的条文仍然适用于你。你还有机会拿着将军的退休金光荣退伍。”
  吉伯发出“嗡嗡”声。我的血压一下子升到快要中风的高度。
  “要是我不按你们说的做呢?我可以和格罗德谈谈。如果在自传里加上一章关于木卫三战斗英雄如何遭到迫害的描写,估计这本书销量会更好。”
  特维笑着摇摇头,“如果你要玩这一手的话,我们可以在你的自传里加上更多内容。”
  “什么?”
  艾恩斯总统昨晚对我说过什么?在华盛顿政治圈里,光有好的一面不够,还需要一个用来背黑锅的替罪羊。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一百万年前那么遥远。
  “鲁思,你知道我从来没干过坏事。”
  “对媒体来说,这无关紧要。假设我们现在正面对公众,看看结果会怎么样。”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碟状物,“我用速记机记录一下。”
  她清清嗓子,“万德中尉,你在服役期间违反过军纪,对不对?”
  糟了。
  “我并不完美,过去也犯过一些错误,但我现在是一个更完善的人,也是一个更好的士兵。”这个回答听起来应该很动人。
  鲁思一项一项地列出我在新兵训练营的记录。
  打架;不服从命令;轻度滥用药物,其实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服用了百忧解二号,但最终导致了一场可怕的训练事故,造成一名士兵、也是我的朋友死亡。
  我反驳道:“这些事故都已经了结了。根据《统一军事法典》,同样的罪行不能审判两次。”
  鲁思点点头,“万德中尉,那我们就不谈你早期的服役经历,我们来谈谈近期发生的一些事件。”
  我松了一口气。在新兵训练营受训的阶段是我军旅生涯中的低谷,我当时不过是一个自作聪明的十八岁少年。在我振作起来以后,我的人生进入了一个光明的阶段。
  “你是第一个和伪头足类战士有过实际接触的士兵。”
  “是的,在月球上。我们带回了虫子的尸体。”我更正道。我差点被虫子干掉。不过总算带回了些帮助我们打赢战争的情报。
  她皱起了眉头.“当你回到月球基地的时候,针对俘虏死亡的事件,你被立案调查。”
  我的心跳加速。“它根本没当过俘虏。我们当场打了起来,它就死了。”
  “嗯……军方的正式调查报告也是这么说的。”鲁思暂停了速记。听起来倒像是我虐待了俘虏!
  “中尉,军规严格禁止在战斗部队发展男女私情。”
  “当然。”惨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她打断我,继续说道:“在木卫三战役期间,远征军违反了军规,对不对?”
  “科布将军认为。把五千个男人和五千个女人塞在一艘太空飞船里六个月。还要指望他们——”
  “在木卫三战役期间,远征军违反了军规,是不是事实?”
  “是的,不过这并不影响士兵的作战能力。”
  “就连怀孕的士兵也不受影响吗?”
  肾上腺素一下子涌上来,我的脸涨红了,“只有一名士兵怀孕了,她和联合部队的另一个成员结过婚。”
  在船上举行的婚礼上,我作为新娘的家人,亲手把芒奇金交给了新郎。
  “是你只知道这一个而已。既然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士兵牺牲并埋葬在木卫三上,你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怀孕,对吗?”
  “呃,是的。”
  “你也不清楚是不是她们当时的身体状况妨碍了作战,最终导致她们牺牲,对吗?”
  我曾经狠狠地责备过芒奇金,在“事后避孕药丸”成为普遍的非处方药几十年后,居然还让自己意外怀孕。
  我深吸一口气,“这么说不公平——”
  “我们换个话题。在新兵训练营,滥用药物导致了你朋友牺牲。”
  “这个话题我们刚才谈过了。”
  她点点头,“因此,你比任何人更加清楚地了解陆海空三军对药物滥用的纪律有多严格。”
  我点点头。她又想说什么?
  “在你担任木卫三远征军指挥官期间。你的部下有没有制作并饮用酒精类饮料?”
  她是指我的人在木卫三上用蒸馏器造酒的事。
  “我——”
  “你是知情的。对不对?”
  战争结束后,我们有七个月被困在木卫三上无事可做。而且,我的士兵们经过浴血奋战才幸存下来,我当然不想揪住他们喝酒的事不放。
  “我没有接到正式的报告。”
  “啊。”她故作高贵地点点头。
  鲁思真的认为会有人介意几个大兵私下里酿些酒吗?在亚瑟王神剑号上,恰恰是身为船长的布雷斯,在“船长早餐”上提供朗姆酒给士兵。连他都无所谓!
  鲁思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叠文件,扔在我身边的床垫上。“知道这是什么文件吗?”
  这不过是申报吉伯受到战斗损坏以及将所有权转让给我的文件。
  “当然知道。我买了一个受到战斗损坏的战术侦察传输器。它的控制员是——”
  吉伯的电路在我耳边“呜呜”地响了起来。我敢发誓它在说:“噢。糟了。”
  “一台战术侦察传输器要花掉纳税人多少钱?”
  “很多吧。所以,即使是师级单位也只能配备一台。”就连一栋曼哈顿摩天大楼的造价也没有吉伯高。刨去政府采购价格虚高的因素,花在这样一只比西瓜还小的机器蟑螂身上的钱还是很可观的。
  她点点头,“那么你花了多少钱买下他?”
  我翻了翻文件。霍华德好像说过花了我几个月的工资,当然那个数字只是吉伯原价的几分钟利息而已。
  鲁思把她的芯片掌上电脑调到人工计算那一挡,在上面敲出几个数字让我看。最初的造价比我的购买价要多出七个零。“这个折扣大致没错吧?”
  我耸耸肩,“我想是的。”
  “价格很优惠啊。你觉得呢?”
  “这不是优惠不优惠的问题。”我是在领养一个孤儿。这是忠诚、友谊、职责的问题。
  “当然不是。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获得同样的价格,如果他或她像你一样有内幕消息。”
  我站了起来,“我不想再听了。也许我应该接受格罗德出书的提议。我会告诉全世界这一切乱七八糟、颠倒黑白、鸡蛋里挑骨头的——”
  她把另一叠文件正面朝下地扔在我面前。
  我把它从床上拿起来,翻了个面。一份格罗德国际公司的出版合同。预付款已经填上去了,而且数字高得惊人。
  “如果你签了格罗德的出版合同,人们会把你看成——”
  一个无耻的机会主义者。再说,被《综艺》杂志冠以“无厘头色情片之王”的制作人不太可能让我出版一本对社会负责的书。
  鲁思的目光柔和下来,“看到了吗?就算你想当佐罗那样的孤胆英雄也办不到。”
  我坐回床上,手肘支在膝盖上。吉伯停在我肩膀上,“你刚刚示范了你可以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易毁了我。你认为我是无可救药的垃圾,但你却仍然在帮我,为什么?”
  她耸耸肩,“也许是因为我坚信你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一个人也这么说过。不过他已经……”阿里·克莱因说这话的时候,用他那深陷下去的黑色眼睛看着我。鲁思有一双和阿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我的心怦怦直跳,
  “特维。这不是你婚前用的名字吧。”
  “阿里是我的兄弟。”她抚摸着吉伯。
  “他虽然父母双亡,但是如果还有一个姐姐在世的话。他就不能加入木卫三远征军。”
  “换了你,会为了到木卫三去而撒谎吗?”
  当然会,想都用不着想。
  “你在华盛顿混了这么长时间,肯定知道怎么在政府部门的记录上做手脚。”
  我指着肩头上的吉伯,“你一直容忍我,是为了接近这个和你的兄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机器人?”
  她摇摇头,眼皮颤动着,但还是有一滴眼泪流到了脸颊上,“詹森,我一直容忍你,是因为我的兄弟说过,你和我是他仅有的亲人。如果我们俩不在一起,那我们就是真正的孤儿了。”
  我的嗓子哽咽了。我眨着眼,泪水在眼眶里转动。
  “好,下一步我们怎么办?”
  “首先,大家都不知道你降职的消息。总统坚持这么做,是想在你的头顶上随时悬着一把剑。”
  “他用不着这么做。”
  “我也这么告诉他,不过他还是这么做了。还有刚才的这些记录,如果你真打算脱离政府、一意孤行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些证据送你上军事法庭。照我说的做。我会帮你解决一切危机。”她拍了拍手掌,“好。我们会从我们的角度来扭转那条负面新闻造成的不利局面。有人错误地引用了你的话。目前,你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参加明天在卡纳维尔角举行的那个木卫三大蛋的切割仪式。尽量保持笑容。别再说什么虫子还会回来的胡话。”
  我走向窗边,拉开窗帘。在微弱的阳光下,波多马克河似乎依旧波光粼粼。
  我深吸一口气,“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上了报纸的头条新闻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
  当时我不知道,再过二十四小时就是世界末日。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二章

  位于卡纳维尔角的伪头足类科技研究中心的雇员包括科学家、工程师、餐厅大厨以及工友等在内共有六千人。
  在我的失策言论登上头版头条的第二天。除了手里正拿着分光镜、挥着锅铲或是扫把的员工以外,几乎所有的雇员都聚集在占据了中心整个下层地下室的礼堂里。从人们身体下方露出来的部分可以看出礼堂座椅的椅套是血红色的。天花板照明组件透过光洁的玻璃和合金材料放射出光芒。
  最前排的座椅被三名全息摄影师占据。布雷斯和佛罗里达州州长一起坐在台上。身穿实验室制服的研究所中心主任站在讲台前,感谢人们出席今天的仪式,解释科技能够从战争的废墟中繁衍出更美好的事物,带来更美好的生活。
  坐在台上的还有代表“幽灵之家”的霍华德、代表远征军老兵的我,以及带着裘德、穿着平民服装的芒奇金——代表联合国其他成员国及其军事力量。
  我们被安排坐在角落,和一名坐在操作台前戴着耳机的技术人员待在一起。
  鲁思坐在我们身后,刚好在后台边。她没用拴狗的短皮带拴着我,不过,我怀疑她皮包里肯定带着一条,以防万一。
  我朝那名操作员探过身去,掀起他的一个耳罩问道:“你是调音师吗?”
  他摇摇头,“我监控信号。”
  “什么信号?”
  “就是呀,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监控的。”他耸耸肩,“不过好歹是份工作。”
  这就是庆典活动的真实目的。没有人真的相信那个“橄榄球”将引导我们发展出克服癌症的医疗技术或是发明出不含卡路里的奶酪三明治,但是这个项目的确给广大的佛罗里达东部地区提供了不少工作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讲台右边打着聚光灯的桌子上。安稳地嵌在钛金属底座上的“橄榄球”像一个不起眼的蛋,发出黯淡的外星虫族金属蓝光芒。
  布雷斯发言,讲了一通关于职责、技术以及海军的辉煌之类的话,然后他走下台去,坐在观众席里,不想抢佛罗里达州州长的风头。
  州长戴着一条装饰有鳄鱼图案的橘蓝相间的领带。当他踏上讲台的时候,全息摄影机连续不断地发出“噗噗”声,简直就像香槟厂在庆祝新年夜一样。州长赞美了佛罗里达劳动人民的优良品德,还对橘子汁赞不绝口——千真万确,不是我编造出来的。
  研究中心主任走到“橄榄球”旁边。
  在蓝色的“橄榄球”上方,有两道闪闪发光的轨道杆,中间悬挂着一台电动金刚石锯片切割器。切割器的启动杆上系着一条蓝色丝带。
  裘德在芒奇金膝上不安地扭动着。
  我悄声说道:“他今天不太乖。”
  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发烧啊。”
  霍华德探过身来对我说:“我一直在琢磨那个‘橄榄球’。”
  “我也是。我一直认为你应该把它留在木卫三上。这简直是一场闹剧。”
  “你昨天说,好像虫子是故意把它留在那里让我们发现的,在神话故事里有一个类似的事件。”
  我笑了。霍华德居然在神话故事里找到类似“政治拨款”的事件。他低声说道:“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们必须阻止他们切开这个‘蛋’。”
  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坐在我们身后的鲁思。她正皱着眉头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和以前我的一年级老师说“你们这些捣蛋鬼有什么话要说,就大声说给全班听听”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样。
  “霍华德,这个礼堂里有三千个人,还有一位来自世界上百分之三十四的柑橘出产地的州长。我们在全息电视的直播现场,你不能因为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就中止这场节目!”
  “布雷斯可以!”霍华德悄悄地从他的位置上站起来,退到后台,绕过鲁思进入观众席,朝布雷斯走去。
  在台下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研究中心的主任向启动杆伸出手去。
  他转动杠杆,金刚石锯发出的“呜呜”声在忽然间安静下来的礼堂里轰鸣着。
  裘德尖叫起来,在芒奇金的怀里挣扎。
  颤动的金刚石锯片慢慢地切进“橄榄球”的蓝色外壳。
  “啊!”坐在我身边的操作员忽然掀掉了戴在头上的耳机。
  我探过身去,问道:“怎么了?”
  操作员揉着耳朵嘀咕道:“我不知道。某种瞬间信号传输。”
  霍华德在听众席上挥着手臂,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架在天花板上的聚光灯闪烁不定,然后连同天花板一起塌下来,砸在我们身上。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三章

  我躺在地上,一个尖利的东西戳在我的腰背部。一闪一闪的红色光芒以及“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划破了我身边的黑暗。四周尘土飞扬、烟雾弥漫,空气里充满了硫磺和臭氧的气味。不时听到有人发出惨叫声。我抬起一只手,当我尝试着挪动另一只的时候,一阵剧烈的疼痛迅速沿着手臂传来。我疼得大声尖叫起来。
  莫非我已经死了,而且下了地狱?
  电缆的断口处火花四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在我视线勉强可及的角落,一块“紧急出口专用”的标牌歪歪斜斜地悬在上方,发出闪烁不定的红光。
  我转动头部。那名操作员躺在我身边,胸口被一块城市用车那么大、断口参差不齐的混凝土块压塌了。在土块的另一端,露出了两条腿和实验室服的下摆,以及翻倒在地上的电锯。电锯的刀片在四溅的火花中闪着血红色的光芒。被压在下面的是研究中心的主任。
  我把头转到另一边。佛罗里达州州长侧身躺在地上,哭泣着。两根钢筋刺穿了他的身体,劈开了他的鳄鱼领带。橘色的领带现在已经被染成了红色。血从伤口汩汩地涌出来,在地上不断蔓延,汇成一摊像地毯那么大的血池。他哭不了多久了。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乱七八糟的混凝土块和器具中间缓缓移动。
  “詹森?”
  是芒奇金。她的脸颊上有几道血痕,右边的袖子不见了。长统袜也撕裂开来,但至少她可以走动。她挥着一支手电筒,大概是从“紧急出口”标志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芒奇金?”
  “我的孩子,我找不到我的孩子了!”
  她走近我,看见州长,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浑身发抖,急转身趴在一块老式电视机那么大的混凝土石块上,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州长停止了哭泣。
  四处的电缆冒着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惨叫声,还有什么东西滴下来的声音。
  芒奇金跪了下来,转过身检查我的状况。她的下巴上还挂着口水和呕吐物的黏液,眼里含着泪水,喃喃地祈祷。
  “芒奇金,我看不到是什么把我的左胳膊钉住了。如果我动不了,就没法帮你找裘德。”
  她把手电筒的灯光移下来照在我军服的左袖上,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把操作员和研究中心主任压在底下的同一块混凝土板,把我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砸得像面巾纸一样扁平。我的休克状态一定很严重,否则我应该感觉得到手指的惨状。
  有人呻吟起来。芒奇金转过手电筒。
  鲁思躺在地上,她的大腿被垮下来的台面砸得动弹不得。她脸上满是混凝土灰,脸色苍白,“救救我。”
  芒奇金低头看了看我被压扁了的手指。
  我对着鲁思的方向点点头,说:“去看看她。”
  “但是裘德——”
  “他会出现的。”
  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不少的风雨,因此芒奇金点点头,朝鲁思爬去。这台面少说也有八百磅重,而芒奇金却只有区区一百零二磅。
  我说:“找根杠杆来。”
  她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照来照去,光束在飞扬的尘土里穿梭着。有金属的反光。
  “在那儿!”
  她把手电筒光转回来。一根像花园水管那么粗的管子从地面直通向天花板。芒奇金用两根手指扯了它一下,“我扯不动!”
  “该死的!用力扯呀!”
  她稳住脚步,两只手同时握住管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拉扯。
  金属“砰”地裂开,一段六英尺长的管子从上下接口处断开来。芒奇金踉跄地倒退几步,像个走钢丝的演员一样握着那段金属管。一阵“嘶嘶”的声音传来,我闻到一股恶臭的硫醇味。
  “糟糕。”
  她转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们扯断了煤气管道。”
  电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芒奇金晃着手电筒在我们所处的空间里照来照去。塌下来的天花板把礼堂一分为二。看起来好像大半个建筑都压在了全息摄影员身上,把我们和礼堂里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的高明点子让我们这半边的地狱里充满了甲烷气体。观众中的幸存者发出的尖叫声从建筑塌陷形成的钢筋水泥墙另一边隐隐地透过来。那边也许情况很糟,不过总比待在这里强。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我们很快就会因为窒息或爆炸而死无葬身之地。
  尖叫声在离我们四十英尺远的一个黑糊糊的角落处听起来最清晰,我用能动的那只手指着那个方向,“那里有个洞,你应该可以爬到另一边去。快离开这里!”
  “可是我的孩子,还有你——”
  “先把特维拖过去,然后再来帮我。我们一起去找裘德。会没事的。”要救我恐怕没有足够的时间。但是,只要我能说服她不再因为孩子乱了阵脚,她自己和特维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仓皇地走过碎石块,把煤气管插在台面的一个角落下,然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管子像软糖一样弯曲了起来,台面却一动不动。
  她跪在台面旁边,采取了橄榄球比赛里负责阻挡对方的卫线球员的姿势,拿肩膀使劲地去顶台面。台子还是纹丝不动。
  她身子向后一仰,像空手道选手一般大吼一声,再次猛力撞向台面。台子似乎颤动了一下。
  煤气的味道越来越浓,这个空间很快就要爆炸了。我抬头看了看,不仅四下里都有火花四溅的电线,而且有些位置太高,我们也够不着。
  如果我能帮芒奇金一把,也许我们就能把特维救出来。我扯了扯被压住的手,疼得眼冒金星,但是我的手还是牢牢地卡在那里。
  “芒奇金!那把电锯!”我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着翻倒在研究中心主任腿边的电锯。
  她莫名其妙地把两手向上一摊,“什么?”
  “把电锯的刀片拿过来给我。”
  “为什么?”煤气泄漏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用拳头捂住嘴咳嗽起来。
  “快点!”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电锯旁边,发出“啊”的一声大喝,用力地拉扯刀片。
  “先把夹头松开。”
  她卸下刀片,然后跪在我身边,一边把锯齿状的刀片在手里翻来翻去,一边瞟着台面。
  “詹森,这玩意儿比管子结实,就是太短了。”
  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不是拿来做杠杆的。”
  她低头看着我的手,混凝土块的边缘恰好在我的指节以下。她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停摇头,“我做不到!”
  “反正我的手指已经废了。”
  “刀片没消过毒。”
  煤气差点没把我呛死。
  鲁思急得用拳头捶着把她困在这里的台面。
  “芒奇金!快点!”
  她两手握住刀片,放在我的指节上方,闭上了眼睛。刀片颤动着。芒奇金啜泣起来,脸被“紧急出口”标牌的灯光映照得通红。
  鲁思嘶声叫道:“太迟了!”
  芒奇金一动不动,也不敢睁开眼睛。
  我把没受伤的那只手握成拳头,举到电锯刀片的上方。
  电火花继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紧闭双眼,一拳砸下去。一阵钻心的绞痛。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四章

  我紧握着脱困了的手惨叫起来,眼睛还是紧闭的。我不敢看切下来的残肢,也不敢看自己断了的手指。我抽出一条手帕,紧紧压在伤口上,然后才睁开眼。手帕一下子变得通红,像趿了水的抹布一样湿漉漉的。
  我用握起来的手推着吓呆了的芒奇金,直到我们两个都跪在台面旁边。
  “我数到三。”
  她麻木地点点头。
  我数到三。然后我们一起使劲地撞。台面纹丝不动。
  “芒奇金,再来一次。”
  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第三次准行,芒奇①。”
  【① 芒奇:芒奇金的昵称。】
  这一次。我的肩膀狠狠地向上撞着台面。我疼得眼冒金星,一下子压过了受伤的那只手传过来的阵阵抽痛。
  台面向上升高了六英寸,我死死地顶住它。
  芒奇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鲁思拖了出来。正当我准备撤身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小小的鞋子。我用完好的那只手紧抓住鞋子,猛地一拔,把裘德拉了出来。台面垮了下来,扬起了一阵混凝土灰。
  “快走,芒奇金!”
  空气里满是浓重的煤气,我几乎无法呼吸。没时间去想裘德或鲁思适不适合被移动了。
  芒奇金搀起鲁思的一只手臂,我用单手搀起了她的另一边。我另外一只手臂的腋窝下挟着裘德,像挟着一袋面粉一样,朝那个洞口冲过去。
  鲁思疼得尖叫起来。
  芒奇金顿了一下。
  “别停,继续跑!”
  芒奇金弯下腰从洞口钻过去了。我跟在后面,在一百吨的混凝土块下匍匐前进。
  鲁思的一只鞋子被钢筋挂住了。同时,在我头顶以上六英寸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我用力把裘德的身体推出去。
  在洞口的另一边。有两条手臂伸过来把裘德拖了过去。其中一条手臂被扯破了的袖子上,少将军衔袖章闪着金色的光芒,另一条手臂的袖子上缀着校官袖章——是布雷斯和霍华德。
  我帮助鲁思挣脱出来,然后把她往洞那面推过去。我回头看到,舞台另外一端有一道黄色的火蛇正从一条电缆边蔓延开来。
  我打了个滚,钻过了洞口。布雷斯已经捡起一根柱子用力地敲打着坍塌物堆成的隔墙。
  舞台那边,一团橘色的火焰炸了开来。
  布雷斯敲打的隔墙塌了下来,堵住了洞口,也隔绝了那阵惊天动地的爆炸。
  我一动不动地瘫在礼堂的地板上。水泥屏障的这一边,有不少受伤的人在哭泣;而在另一边,熊熊的火焰焚烧着被我们留在墙后的尸体。
  布雷斯跪在我身边,打开一个白色的金属急救箱。他包扎好我的断指,递给我一片吗啡,也给鲁思喂了两片。
  鲁思的腹部被一条像路易斯维尔①棒球棍一样粗的桌腿戳穿了。虽然我不是急救员,但还是看得出她的盆骨已经被压碎了。我们所做的努力很可能只是把她最后的安息之地移动了三十英尺而已。
  【① 路易斯维尔:世界著名的棒球用品品牌。】
  芒奇金呆呆地望着塌了一半的天花板。裘德醒过来了,在她怀里扭动着。一百英尺厚的的混凝土废墟把我们和外界隔绝起来,不见天日。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霍华德大概知道。”
  鲁思呻吟起来。
  不管地面上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很可能没机会知道了。
  我盯着断了手指的手,眼前忽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以后,我听到鸟儿的鸣叫声。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五章

  我全身沐浴在淡淡的阳光里。
  “嗒——嗒——嗒!”
  在我上方盘旋着橘色的紧急救援直升机,还有无声无息的吉伯。
  “您怎么样了,长官?”一张颠倒过来的脸透过步兵的埃特纳防护服面罩凝视着我。这身防护服带着黄橘相间的条纹,是急救员专用装备,埃特纳材料不仅可以防弹,还具有增温、冷却、隔温以及吸收震动的功能。
  “发生了什么事?”
  “吱——吱——吱——”
  我躺在一辆破旧的轮式担架上,当那位穿着防护服的卫生员推动担架车的时候,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烧焦的气味扑面而来。
  “谁也说不清楚,长官。”他挥舞着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我们听说只有卡纳维尔角受到了攻击。”
  我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
  卡纳维尔角主入口的停车场上停着密密麻麻的急救车,警示灯不停地闪烁,夹杂着消防员通信网静电干扰的“咝咝”声。停车场再过去一点,整个基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焦黑的大坑,有一百英尺深,冒着青烟,到处燃烧着没被扑灭的火。
  “我们居然从那里活着出来了?”
  “特维女士的全球卫星定位呼叫器显示她还活着。在紧急状况下,她的内阁成员等级赋予她优先抢救权,长官,所以她是我们搜寻的第一个目标。我们用绳索吊下一个升降梯井去找她的时候,发现了你们所有人。您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
  远处传来一位女子的哭声。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有一位带着孩子的女士状况怎么样?”
  “有些划痕和撞伤。他们也在这儿附近。”
  “特维呢?”
  那名卫生员摇摇头,“她受了严重内伤,又失血过多,恐怕活不了了。不过我们要去的就是她那辆救护车。”
  卫生员把我的担架抬上救护车,和鲁思并排。他们已经把戳进她身体的桌脚锯断了,但是留在她体内的那一段还是把盖在她腹部的血迹斑斑的床单撑得像一顶帐篷一样。
  那名卫生员问鲁思:“女士,打扰一下,我们在下层地下室发现了这件物品,就在您身边不远的地方。它发射出的定位信号带有您的身份识别码,因此我们认为这一定是重要物品,里面的数据应该是可以修复的。”
  卫生员手里举着记录我的降职令以及我所有违法行为的速记机。它被烟熏得发黑,已经弯了起来。
  “我们应该怎么处理它,女士?”
  他手上拿着的是我的未来。
  鲁思把头转向我,两眼呆滞无神。
  “那个东西?没什么重要的。先用一辆卡车碾过以后,再把它扔回坑里。”
  她紧闭着双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睛,“给这位万德将军安排一架飞机。这个世界终究会有需要他的地方。”
  “是,女士。”卫生员的手按着耳机。
  一辆电子车尖叫着在我们身后刹住,消防机器人把腿伸展开,从车身两边跳下来。像一群醒过来的红蜘蛛。
  鲁思发起抖来。我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把床单拉上来盖住她的肩膀。
  吉伯爬上鲁思的担架,栖息在她脚边的金属杆上,后背倒映出火光。它的电子组件发出“呜呜”的鸣叫声。
  鲁思向吉伯微笑了一下,然后指着它身后的消防机器人。她的手软弱无力,勉强抬过胸口,“詹森,把这场火扑灭是它们的职责,也是你的职责。”
  哗啦——哗啦——
  一个消防机器人正在试射高压水炮,忽然刮过的一阵大风把喷洒出来的水花带进急救车敞开的门里,浇在吉伯身上。
  鲁思说:“谢谢你,詹森。记得我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想——”
  “别说话,休息一下。”
  她抬起下巴,“记得我说过‘如果你不想让说出来的话成为《华盛顿邮报》的头条新闻,那就根本不要开口’吗?”
  “我会记住的。”
  “不,忘了我说的话吧。要永远说实话。”她再次咳嗽起来,一道鲜血从她的鼻孔里流出来。我为她擦去血迹。
  “休息一下,你太累了。”
  “詹森,永远不要厌倦说实话。”她闭上了眼睛。
  卫生员查看了一下特维的生命体征参数,然后撤掉了监护仪,将床单拉上来盖住了她的头。
  吉伯原先的低鸣声一下子提高了。消防机器人无意中喷溅到它身上的水,顺着它的视觉感应器一直沿着外壳往下流到了腹部。它是在哭泣吗?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在吉伯身后,消防机器人纷纷向火焰冲去,水炮灵活地转来转去。它们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四处寻找着火源,想方设法扑灭大火。
  我不由得攥紧担架的边杆,直到杆子发抖。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定要找出真相。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早晨。
  四十名高级军官手里拎着行李依次从巴士上走下来,站在一个生了锈的大门口,像一排来受训的士兵。我也是其中的一员。
  大门是一条隧道的入口,直通向科罗拉多泉城附近的夏延山地下指挥中心。
  国家军事预备指挥中心正式设立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奥富特空军基地已经有很多年了,但现在那里成了一个明显的受攻击目标。
  不管是什么摧毁了卡纳维尔角。面对这种力量,指挥中心毫无抵抗能力。其他类似五角大楼、克里姆林宫之类的地方也是如此。因此,建在夏延山的地下设施就成了给预备中心做后备的指挥中心。
  夏延山地下设施到底有多老呢?最早建立这个空中预警中心,是为了对抗来自苏联的威胁,防御那些经由北极点上空呼啸着飞向美国领土的原子轰炸机队。
  自从《日内瓦反恐协议》签定以后,夏延山指挥中心的作用就逐渐淡化了。
  一名非军事人员带领我们走进山口。他穿着牛仔、T恤以及一双磨损得很厉害的绑带鞋,是一名工友。他带我们走过一扇有一辆竖起来的巴士那么厚的防爆门。油桶粗细的门轴已经很久没有转动过了,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
  我们沿着隧道向山底深处快步跑了四百码。四周寒冷的空气停滞不动,我们的脚步声在隧道的石壁间回响。一群高级将领像接受培训的新兵一样匆忙地奔跑,看起来像回到西点军校参加访校日节目似的。
  我的手一阵一阵地抽痛。即使失去了只有几盎司重的两根手指,也让我感到重心不稳。不止如此,截肢也会让人产生心理上的不平衡。如果没有用药物止痛的话,我的精神创伤可能会更严重。医务人员在我手部植入一个皮下药物释放器,起局部麻醉的作用。我的背包袋子里也装着一瓶药力强劲如炸弹的药丸,连个头都跟炸弹差不多。

  通过我们所掌握的信息,我对发生了什么事一清二楚:就算不用水晶球也可以猜到,正当地球准备恢复正常生活的时候,那些黏糊糊的小西葫芦再次冷不防地偷袭了我们。

  首次任务通报会在一间散发着霉味和刺鼻的消毒剂味的礼堂里进行。和夏延山其他设施一样,这个破旧的仓库在虫族战争爆发的时候重新投入使用。不过,我们一打赢了木卫三战役,夏延山地下指挥中心就再次被封闭起来。到如今,我们又急急忙忙地把它重新装扮起来,投入使用。
  讲台设在一个低矮的舞台上。布雷斯在讲台前作简报。霍华德坐在他的右边,膝上放着芯片读取器。
  布雷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他的防线——一道固若金汤的全球防御系统,被攻破了。他指挥的部门连一枪一炮都来不及还击,就被完完全全地摧毁了。而且,他手上没有可供继续作战的飞船。舞台的整面墙上嵌着宽大的平面显示器,布雷斯的讲台设在显示屏幕的左方。他清清喉咙,灯光暗了下来,好像老式的电影院。台下杂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一下子全消失了,像被人打死了的苍蝇一样悄无声息。
  布雷斯说道:“昨天,格林威治时间十六点零五分,部署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的联合国太空部队远程遥感前哨卫星,探测到一个进入月球轨道以内的入侵物。”
  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张静止的太空图片。一片黑暗里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几颗星星,屏幕的中央有一道小小的鲜红条纹。
  布雷斯转身面对着屏幕,用他的绿色激光指示棒在那道红光周围画了个圈。
  “除了卡纳维尔角以外,还有哪些地区受到了袭击?”我问道。
  布雷斯转身面对我们,“只有卡纳维尔角受到了袭击。”
  “拦截机部队连一枚飞弹都截不住?”说话的那名将军转动着眼珠。他佩戴着高射炮兵种的领章。这些将领的军事生涯是在空调舱内度过的,严格遵守操作手册上的每一个条款。
  布雷斯像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扬起头,“这不是飞弹。至少不是我们熟知的那类飞弹。它速度太快、体积太小,根本截不住。”
  “原子弹?”
  布雷斯摇摇头,“伪头足虫类的老伎俩。运用动能原理,利用飞行速度极高的固体物造成毁灭性打击。”
  高射炮部的将军说:“在空袭期间,虫类的飞弹以每小时三万英里的速度袭击我们。速度虽然很快,但是到了空袭的后期我们已经可以把它们拦截下来了。现在,虫子继续朝我们扔石块,你就阻止不了它们?”
  霍华德走上讲台,探身对着麦克风说道:“空袭期间攻击我们的飞弹以某种固定的速度飞行,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调整飞行方向,击中预先设定的目标。这次不同,看起来好像是根据某种瞬间传输信号做定点攻击。”
  原来是那个“橄榄球”。那么多“橄榄球”分散在木卫三上,这样就不会被我们错过。
  在一片寂静中,我冒出一句:“妈的,原来那是‘特洛伊木马’?”
  霍华德点点头,“我们碰巧只带回一个,算我们运气好。”
  碰巧个屁!如果当初我让霍华德在木卫三上继续游荡下去的话,他很可能拿亚瑟王神剑号当复活节篮子;在船上堆满那些“橄榄球”。那些虫子看来对人类好奇的天性了如指掌,但话说回来,它们根本就没有手掌。
  霍华德继续说道:“正如将军刚才所说,空袭的飞弹以每小时三万英里的速度移动,也就是每秒钟八英里,比超音速喷气巡航舰的速度还快四倍。”
  有人吹了声口哨。
  霍华德拿着激光指示棒在那道摧毁了卡纳维尔角的红色轨迹上移动,“我们最可靠的估计是,当这个物体因为空气摩擦留下可见轨迹时,它的运行速度是每秒十万英里。这个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我们的科技连个可见图像都照不出,更不用说去拦截它了。”
  高射炮部的将军摇了摇头,“肯定是哪里搞错了,这比光速的一半还要快。根据火箭方程式①——”
  【① 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式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康斯坦丁·艾多尔道维奇·齐奥尔科夫斯基独自推导的火箭推动原理,该原理是现代空间飞行器的基础原理。】
  “我们认为伪头足虫类压根儿不用火箭方程式。”
  我举起手,“霍华德,解释一下?”
  他点点头,“任何以反作用力为推动力的系统——也就是火箭推进系统——最终能达到的速度不会超过喷射气速度的两倍。齐奥尔科夫斯基在1903年就推导出这个理论了。”
  “废话,谁忘得了呢?”
  “像老式飞船一样的化学燃料火箭以低于每秒三英里的速度排放喷射气。理论上它能达到的最高速度就应该是每秒六英里。实际速度则更低。最高速度与燃料耗尽后剩余质量的百分比的自然对数成正比。”
  我茫然地翻了翻白眼。
  霍华德怒气冲冲,“老天爷!詹森,这不过是火箭学而已!”
  他用激光棒敲打着手掌,抬头凝视着天花板继续说道:“换句话说,根据火箭方程式,一架燃油占自身重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火箭——你可以捆绑一个跟月球一样大的燃油筒到飞船上——飞一光年的距离需要一千年的时间。即使是在理论上,我们能构想出来的最快的推进系统,也不过是反物质动力火箭和原子反应超音速冲压式喷气发动机。如果这两种推进系统拥有足够的加速距离,也许可以达到那玩意儿一半的速度。因此我们推断,虫子不使用火箭推进。再说,从目前的伪头足虫类的船舰结构上看不出有传统的火箭排气装置。”
  “你怎么知道?你自己说这玩意儿飞得太快,根本看不到。”
  霍华德点点头,“是的,我们看不到它。但是,整个舰队飞得比较慢。”
  有人小声地重复了一句:“舰队?”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七章

  霍华德身边的屏幕闪出一张新的图片。他说道:“这是一张可见光学图像。在空袭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帕罗玛天文台拍摄到了飞弹。”
  简直太熟悉了。一枚笼罩在蓝色光晕里、带着蜗牛壳一般螺旋条纹的蛋。这就是飞弹,外星虫族最主要的战略武器。像橄榄球体育场那么大的巨型飞弹将地球上众多城市夷为平地,就像重演当年造成生物大灭绝的流星撞地球事件一样。撞击激起的灰尘直达同温层,在短短几个月内使我们陷入一个新的冰河世纪。飞弹杀害了包括我的母亲在内的六千万人。
  看着这张图片,我全身剧烈地发抖。
  霍华德说:“毁灭性力量来自于动能。如此巨大的物体以每小时三万英里的速度砸下来,足以把整座城市彻底摧毁。动能的计算公式是本身质量的一半乘以运行速度的平方。”
  我四处张望。布雷斯正在频频点头。方程式相当简洁明了,只要你代入相同的数值,就会得到相同的结果。方程式从来都不会让你稀里糊涂。我猜,布雷斯热爱方程式。
  霍华德继续说道:“如果你将大致一半的光速代入,再估计一下昨天砸下来的那玩意儿的密度,那么它的体积不会比一个冰箱大。想想,一个用手扔过来的健身实心球只是把你砸倒,但一颗小小的子弹却可以杀死你。”
  布雷斯问道:“你是说,虫子们设了圈套,让我们捡起诱饵?它们把我们看成像牲畜一样弱智?”
  霍华德点点头,“人类还用奶酪作诱饵,期待老鼠自投罗网呢。”
  “我们比老鼠聪明多了!”
  “那是我们自以为是。”
  本世纪初,由于我们的过于自信,才让十九个极端主义分子有机可乘,用几把刀片,搞垮了两座纽约最高的建筑。充当事后诸葛亮人人都会。现在,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卷进了一场战争,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我举起手。“你刚才说,虫子有飞船?”
  霍华德按了按遥控,第二张图片淡入画面。他说:“两张图片是等比例的。”
  在飞弹旁边,浮现出一艘蓝色虫族飞船。
  霍华德说:“这张图片是前哨卫星上的探测望远镜拍到的。”
  我的手在重重包扎下一阵阵抽痛,我抑制住呕吐的感觉。

  虫族飞船和以前出现的飞弹一样庞大,不过外观和地球的科技产品截然不同。人类的机器很讲究对称,地球上的生物天生都是左右对称或是以某点为圆心呈放射状对称分布的,因此人类制造的机械产品在外观上也反映了这种自然的对称性。而这个鼓鼓囊囊的蓝黑色庞然大物却根本没有对称性,它的表面覆盖着层层叠压的船壳板,像一只满身肿瘤的蟑螂。飞船的一头逐渐缩小——我认为是船首部位——伸出六条像手臂一样的月牙状突起,在船尾和船的一侧各伸出一根尖细的圆锥物,像植物的荆棘或是动物的骨刺。
  在第一艘飞船后面,有一艘相似的飞船,因为距离远,看起来很小。新的图片看起来有点诡异,和旧的那张不同,背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可见的星星。

  霍华德的激光指示棒像击剑手的剑花一样在图像上划过,“我们相信这些是太空战斗飞船。你们也可以管它们叫战舰,尽管这些战舰的体型无比庞大。我们不知道舰首的六条臂状排列物是干什么用的。这款战舰的联合国通用语音代码为‘火巫师’。根据舰首手臂数量的不同,我们还命名了A、B两种型号。有六条手臂的是A型,八条手臂的是B型。”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如果军队把这些成天不干别的、只会想缩写和简写名称的家伙裁掉的话,五角大楼简直可以削减成四角大楼。
  我问霍华德:“这些船现在到哪儿了?”
  “在地球和火星之间。”
  有人长吁一口气。
  “有多少?”
  “我们估计总共应该有一百二十一艘‘火巫师’。而且不论什么时候,整个舰队前方始终有两艘护卫舰。”
  “护卫舰?护卫什么?”’
  霍华德把激光指示棒的尖端指向屏幕的边缘,“这个。”
  飞弹的图片从屏幕上淡去,一张新的图片取而代之。
  霍华德说:“这是和刚才那个特写镜头同时拍摄的图片,不过将镜头拉远了一些。”
  屏幕上浮现出另一艘球根状的虫族飞船,像一个长疯了的蓝黑色西瓜。两颗“西瓜籽”散落在它前方。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两颗“西瓜籽”,发现在它们的前端有一些伸出来的触须。
  原来这两颗“西瓜籽”就是刚才那两艘巨大的“火巫师”,它们身后的母船无比庞大,把之前那张图片的背景星空完全遮蔽了。
  一个军官喃喃自语道:“什么大型飞船,简直是一颗小行星!”
  霍华德说:“我们认为‘火巫师’是这艘母船的护卫舰。联合国通用语音代码将这艘运载飞船标志为‘巨人’。”
  “这个巨人运的是什么?”
  霍华德用激光棒敲打着自己的手掌,扬着头说道:“直觉告诉我,运的是军队。”
  房间里静悄悄的。
  “这是一支侵略舰队。根据我们观察到的那些‘火巫师’改变航线的方式,可以推测出母船的重力减速度值,再结合目前它接近的速度和航线,入侵舰队将在二十二天内到达地球。”
  仍然是一片死寂。
  我举起手,“为什么要侵略我们?以前它们甚至没有接近我们三亿英里以内。”
  霍华德耸耸肩,“不言而喻,它们的上一个计划失败了,这次当然要换个策略。”
  那名高射炮部队的将军问道:“卡纳维尔角被那枚‘飞毛腿’打中,对我们的防御能力有什么影响?”

  布雷斯走上讲台,霍华德退了下来.“太空部队正在加利福尼亚的范登堡以及中国的罗布泊兴建发射地。我们原来也准备在地球轨道上部署操作平台和拦截卫星网。”布雷斯停下来清清喉咙。眨着眼睛,“然而,眼下地球上所有有能力到达近地轨道的战斗机全都堆在卡纳维尔角撞击坑底部,成了一堆废铁。因此,在二十二天内,甚至在今后更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防御能力为零。”
  现在不是教训这些老家伙的时候。但是照我看来,有人犯了重大错误,忘了把我们的防御力量分散部署,而这个错误将最终导致人类的灭亡。
  有人说道:“不对吧,现在我们在轨道上还有二十架‘冒险之星’拦截机。”
  布雷斯点点头,“我刚才说‘所有在地球上的战斗机’,不包括这些轨道上的拦截机。但是,就是这些拦截机也坚持不到十天以上。我们眼下没有能力给它们补充燃油或是把它们替换下来。卡纳维尔角的跑道是唯一能让它们安全降落的地方。如果天气好的话。少数几名驾驶员也许可以勉强把它们降落在地球某处较短的跑道上,但要再次起飞,就得等到几个星期以后了。”
  “我们完了。”
  房间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霍华德说:“我们还剩一艘大型飞船和二十架战斗机。’’
  布雷斯把头转向霍华德,“少校说得对。亚瑟王神剑号被封存在月球轨道上,飞船上停泊着二十架轨道外运作型‘冒险之星’。”
  霍华德说:“亚瑟王神剑号在天上。我们却没有船把人员运上去。即使我们把轨道上的拦截机弄下来,我们也没有设备让它们重新升空。”
  一名大块头中将站了起来,他佩戴着步兵徽章,图案是两支步枪交叉在一起,“如果不能在太空中拦截入侵舰队的话,我们只能把人民武装起来。”
  他说得没错,不是战就是亡,人类别无选择。
  但是时间紧迫。到时候简直就是让手持长柄草耙的农夫对抗蜂拥而上的虫族军团。它们身披黑色护甲,携带着武器,像俄罗斯大芭蕾舞团一样有组织、有纪律。
  在场的军人没有一个见识过地面作战的虫族军团,我见过。
  利用虫族企图在地球着陆的时刻,使用地对空导弹将它们击落似乎是个好主意。大部分入侵舰队在登陆的时候防御能力最弱,尤其是从空中降落的时候。一个世纪以前,隆美尔在欧洲海岸线组织防御力量。差点就成功打退盟军的海上进攻。
  我考虑了一下现况。
  世界各地,凡是战略价值高的地点四周都配备了防空及反导弹系统,如果虫子企图在白宫或克里姆林宫上空降落的话,我们很可能把它们打得屁滚尿流。
  但是地球太大,要组织防御线几乎无从下手。如果虫族够明智的话,它们可以降落在萨斯喀彻温省①或是婆罗洲②的某处,我们根本就防不胜防。
  【① 萨斯喀彻温省:加拿大中部的一个省。】
  【② 婆罗洲:世界第三大岛,领土分别属于马来西亚、文莱及印尼。印尼人称之为加里曼丹岛。】

  我们休会二十分钟。在布雷斯离开礼堂舞台前,我叫住了他,“少将?”
  布雷斯转头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
  我说:“谢谢。我欠你一次。”
  “为了什么?”
  “你在爆炸发生前及时把我们拖出洞去。你救了我,也救了我的教子。”
  他笑得像僵尸一样生硬,“把你救出来又怎么样,将军?反正你马上就要战死。我们也是。我负责的部门被摧毁以后,把入侵舰队挡在地球以外的机会也随之消失了。你知道在卡纳维尔角死了多少人吗?”
  我的胸口似乎有一个正在发胀的气球。在木卫三的时候,我体验过和布雷斯一样的感觉。现在我们俩都深切地体会到失去战友的空虚。如果不是奥德之前教过我合作的重要性,我可能会借机报复一下,我甚至会带着得意洋洋的假笑问他,就算你曾在安纳波利斯学院受过教育,现在又能怎么样?
  我说:“我们尽力而为。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只要竭尽全力就没有遗憾。”
  他再次苦笑了一下,“步兵可以这么做,他们可以用刺刀拼命或是向敌人扔石头,但我没有任何拐杖可以帮助我重新站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我们的脚步声在花岗岩石壁的隧道里回荡,“哪怕我们只有一艘太空船也好。只要有一艘船,我们就可以把精锐部队送上亚瑟王神剑号。只需要少数几个人就可以操纵飞船离开轨道,然后可以用‘冒险之星’对抗入侵的舰队。”
  “二十艘对抗一百二十一艘。我们获胜的几率太小了。”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有过和实力悬殊的敌人作战的经验。到现在我似乎仍然看得到,成千上万穿亮着闪闪黑色防弹衣的虫子前仆后继地拥上来。
  霍华德站在隧道口吸烟。没去过木卫三的人不可能想象得出漫山遍野的虫子像河流一样汹涌澎湃地拥入国家广场,团团围住华盛顿纪念碑的情景。
  我注视着霍华德。在他的脑海里一定也有这样清晰的图像:虫子们会降落在地球上,全人类会团结起来,英勇迎战,壮烈牺牲。
  忽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转向布雷斯,“我说过我欠你一次。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们登上亚瑟王神剑号的话,我们是不是就扯平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八章

  休息以后我们继续开会——地球的军事首脑们躲藏在石堆底下一间发霉的礼堂里进行策划。
  我探身对霍华德小声说道:“如果我们有办法让布雷斯上太空的话,他能对付得了虫子吗?”
  他耸耸肩,“总比在地球上开战好。单个的伪头足类战士打起仗来远远不如人类的步兵,如果‘火巫师’的战斗能力也远远不如‘冒险之星’的话,布雷斯就有希望打赢。一百二十一比一,力量相当悬殊,但不是不可能。不过,即使我们打败了一百二十一艘‘火巫师’,‘巨人’仍然是大威胁。它过于庞大,常规导弹根本不能摧毁它。不管怎么说,没有太空船的话,这些都是空谈。”
  我摇摇头,“不,不是空谈。有一架完全可以运作的‘冒险之星’停在史密森尼航空航天博物馆外的广场上。你亲眼见过。”
  霍华德摇摇头,“那是博物馆的展览品。”
  我们的窃窃私语惊扰了身边的一名上校,他对着我们皱起了眉头。
  我把霍华德从位子上扯了起来,我们俩一路撞着别人的膝盖,从一排人中走了出去。
  在黑暗的花岗石走道里,我的声音回响着:“现在他们肯定还没有把‘冒险之星’的内部装备掏空。想和我打赌吗?我敢用一年的工资赌它还可以飞。我在木卫三上见过,它可以把自己垂直地竖起来,不需要发射平台也能起飞。”
  “那是在六分之一的地球重力下。要从国家广场把一架‘冒险之星’开上月球轨道,非得找一名顶尖的驾驶员才行。”
  “咪咪·小泽就是顶尖的驾驶员。”
  “那么我们手头也只有一艘船。”
  “这艘船可以把其他驾驶员送到月球轨道上。它曾经和亚瑟王神剑号对接过,这次也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二十一架战斗机外加一艘母船来支持它们。”
  “就算我们把船员麻醉后像沙丁鱼一样塞进船舱里。‘冒险之星’也只能容纳五十人。其中必须有二十名驾驶员,因此只剩下三十名士兵来操作亚瑟王神剑号。正常的编制是五百人。”
  “亚瑟王神剑号具有电脑全自动操作系统。一组精简的船员也可以坚持运作一段时间。何况,我们只需要它充当‘冒险之星’的航空母舰。”
  霍华德翻起眼珠瞪着天花板,吐出一口气,“‘冒险之星’是设计来到达近地轨道的。它们不可能携带足够飞到月球的燃油。”
  “布雷斯说目前我们不能为已经在地球轨道上的飞船加油。有什么办法吗?”
  “我们也许可以通过载有燃油箱的卫星发射火箭与轨道上的‘冒险之星’对接的方式补充燃油。这样也许可以及时启动亚瑟王神剑号。也许我们还可以设计一套太空作战方案。也许——”
  “如果你不停止说‘也许’的话,我们也许都会死!”

  我们搭乘飞机来到国会广场。霍华德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地球上最后一艘可以使用的载人太空飞船走动。我跟在后面。
  他指着安装在“冒险之星”着陆装置上的液压支撑架。“‘冒险之星’配备有单级引擎,登陆木卫三的这款可以把自己垂直竖起来,不用借助发射架也能起飞。但是……”
  “但是什么?”
  他说:“要在轨道上加油,就要充分发挥想象力了。如果我们可以将一枚商业卫星火箭改造为太空加油机的话,‘冒险之星’就可以和它对接,补充燃油,然后继续飞向月球。”
  “我们办得到吗?”
  霍华德耸耸肩,“如果你问布雷斯的话,答案多半是办不到;但是咪咪·小泽办得到。”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联合国召集了二十名宇航员以及前飞行员组成一个小分队,已经报名攻读博士学位的咪咪·小泽也在其中。
  布雷斯和少数几个船员将尝试重新发动亚瑟王神剑号,而飞行员们则负责发动船上的“冒险之星”。
  整个计划简单明了,人类在做垂死挣扎。而即将发生的所有一切中,却完全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我给自己分配了一项任务,为地面作战编写国民自卫队手册。我们会将内容通过网络向公众发布,他们得从书中学习,把自己组织起来备战。
  显然,自制炸弹会是很重要的一个章节,而我恰巧知道谁最适合写这章——布伦比。
  我的华盛顿办公室设在史密森尼博物馆动物学实验室里。

  第二天,霍华德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轻轻地从烟盒里敲出一根香烟来。我盯着他的打火机。
  “我的办公室,我的规则。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太空部队的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向天花板吐了一口烟圈,“布雷斯少将有个计划。亚瑟王神剑号将挡在伪头足类舰队和地球之间,成为部署战斗的基地。拦截机可以在那里稍事休整,补充燃油和弹药。”
  我摇摇头,“中途岛战役!”

  亚瑟王神剑号将毫无屏蔽地暴露在太空中,担负起航空母舰的功能,拦截一支实力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入侵舰队。珍珠港事件以后.美国战斗机从失去护卫舰保护的航空母舰上起飞,拦截了日军舰队,击沉了四艘日军航空母舰。布雷斯想要重演美国海军战斗史上最辉煌的胜利。
  我抬起了头。
  “如果虫子不从月球轨道平面走怎么办?”我问道,“布雷斯的计划适用于两个维度的海面战,但太空是三维空间。虫子们可以直接绕过亚瑟王神剑号。这不只是上一代战争的老作战计划,简直是八代以前老掉牙的计划了。”
  从美国独立战争到越南战争,陆军已经从无数惨痛的经验中认识到游击战的价值。
  但海军军官仍然按照固定模式作战,简直像回到马汉①少将掌权的时代一样。
  【① 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1840~1914):美国海军军官,海军战略思想家、史学家。】
  霍华德摇着头,点燃另一根烟,“在木卫三的时候,伪头足类虫子本来可以避开我们或等我们先发动攻击,但它们没有这么做。它们选择主动袭击,向我们发动了一轮接一轮、不计损伤的正面进攻。因此,它们一定会为了摧毁亚瑟王神剑号而主动发起挑战.我们这方根本不需要逼迫它们应战。”
  “这么说,不管布雷斯和联合国部队怎么想,你认为亚瑟王神剑号只是个诱饵?”
  霍华德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办公室,“我需要一个烟灰缸,很快回来。”他离开办公室,把门在身后带上。
  我忘了问霍华德,用一英里长的太空船作诱饵,他希望逮住的是什么。
  真是后悔莫及。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二十九章

  我呆呆地盯着关上的门足足二十秒钟,试图搞懂霍华德的意思。结果是徒劳无功。
  我叹了口气,继续做手头的工作,编写自制炸弹指南。万一布雷斯和他手下的太空牛仔不能打败体积比我们大十倍、科技远超我们的敌军力量的话,人类只能在自己的领土上抵抗这些外星虫子了。
  我用语音开启了桌面电脑屏幕。尽管已经服用了药物,我的手指还在一阵阵抽搐,所以我很庆幸可以不用键盘打字。
  要找到布伦比很容易。公共安全部是反恐战争的遗留物,不受权利法案的限制。《宪法修正案》禁止公共安全部用卫星追踪自然人,但这并不等于它没有追踪能力。如果法律可以,呃,通融一下的话,它可以追踪到任何人。
  遵照《致谢法案》的规定,布伦比已经退伍,成为一名实际意义上的平民了。法律上,任何人不得追踪平民。但是,到目前为止,军事部门的书面记录上还显示着他是一名现役军人.他身上还带着入伍的时候植在每个士兵胸骨后的追踪芯片。
  我通过电脑接通了国防部的中央档案库。
  电脑用沙哑的女性声音说道:“您要的是坐标还是地名?”
  “噢,地名。”
  “信息的详细程度?”
  “我不知道。给我城市名,还有语音电话号码。”

  等了一会儿,电脑声又响了起来,“您所查询的目标在,在——”停顿,“弗吉尼亚州福尔斯彻奇城。正在接通语音电话,请勿走开。”
  我靠在自己的手肘上想:真是好笑。我的硅芯片老伙计认为我会跑到哪儿去呢?不过到底是好消息。我凝视着电脑。我只需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到他那儿了,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我一边等着获取他的地址,一边想着:布伦比,总是不停地眨眼睛、不停地抽搐的布伦比,现在已经是平民了。他已经看清自己的命运了吗?他是否找到生存的意义,用命运赐予他的天赋好好度过今后的生活?
  电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回是一个死板的男声,“您已接通——”“咔嗒”一声,语音停顿了一下,“福尔斯彻奇市监狱。请按下列选项选择——”
  我在椅子里一下子坐直了。我还没来得及听第一个选项,就看到霍华德把上半身探进门来,他的一只手上拿着烟灰缸,“我有个计划,不过毫无章法,完全凭直觉行事。军事组织不会喜欢这个计划的。像布雷斯那样的人甚至会说我疯了。”
  “你想出来的计划什么时候让军事组织喜欢过?”
  霍华德用手梳理着眉毛,“你面临着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你宁愿以步兵的身份在家乡战死,还是参加这个计划、背着叛兵的罪名战死?当然,前提是这个计划也许能拯救世界。”
  我把正在和监狱连接的通信断开,“霍华德,说下去。”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章

  霍华德计划的首要要求是召集一支战斗小分队。其实,只需要一个帮手。我们顶多只能带三个人。我们需要一名爆破专家。我希望他是一名和我在战斗中配合默契的士官,我可以对他运用自如,就像操纵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样。
  这意味着我必须把布伦比弄出监狱。

  坐在探访桌前的福尔斯彻奇市监狱的警官剃着士兵式平头,眼袋下垂。我想,大概出去抓坏蛋比看着犯人在牢房里踱步更带劲。
  他坐在金属灰色的桌子后面,在房间角落有一台台面全息电视正播放着日间新闻。新闻不断显示被摧毁了的卡纳维尔角的图像,大批平民纷纷逃离被认定可能成为袭击目标的城市。我猜这台全息电视也有一个监控囚室的频道,但看起来没人理会。
  警官从我的探访申请表格上抬起眼皮。看着我制服上装的勋带,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的脸,睁大了眼睛。
  “您是詹森·万德!”他站起来,向我伸出手,然后跷起大拇指,向锁着的加固牢门指去。“真的是您?您来这里探访布伦比那家伙?”
  角落的电视“嗡嗡”地响着。
  我点点头,“那家伙和我一起服过役。”
  警官微笑着点点头,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钥匙牌。他肚子上的赘肉鼓在皮带上方,又一个没出门抓坏蛋的负面效应。他的腰间还挂着警棍和套在枪套里的电击枪,意味着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给我解救布伦比的计划制造困难。

  布伦比坐在囚室的床铺上,聚精会神地阅读一本叫《爆炸简史》的书。
  军队把布伦比塑造成一名合格的士兵。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因此,在军队把他扫地出门以后,他所受的训练没有一样能够让他尽快适应外面的社会。
  透过牢门的铁栅栏,布伦比看到了我。他从床铺上一跃而起.以立正的姿势站着,完全忘了自己现在的平民身份。
  我环顾一下四周,发现目前布伦比是福尔斯彻奇市监狱的唯一“客人”。他看起来很健康,因此我认为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应该是这里的前任“房客”留下的。
  我朝他挥挥手,“稍息。”
  “长官!”布伦比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去整理衣装,尽管他的橘色拘留服连皮带扣都没有。他抽搐着说道:“长官,很高兴见到您。不过为什么——”
  “布伦比,现在是你在坐牢。该由我来问你‘为什么’才是。”
  警官打开固定在牢门的芯片显示器,一边用手指快速地扫过一行行字,一边大声地读出来:“‘拘留人被控五项罪名,其中包括袭击、恶意损害他人财产、拒捕,以及危害他人安全。’而且这些都发生在同一家酒吧里!”
  布伦比畏缩了一下。
  我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着我的信用芯片。我有好几年的薪水存款可以动用,而且,一旦虫子入侵地球,我就是想花也没地方花了,“保释金是多少?”
  那名警官再次指点着显示器上的记录,“上面说是‘RMD’,也就是说他是被强制拘留的累犯。显然他在服役期间也有过暴力记录。所以不允许保释。那家酒吧是他一个晚上之内破坏的第三家了。”
  我取出信用芯片。“我知道保释金会很贵——”
  警官举起一只手掌,“听我说,不、得、保、释。”
  我直起身子。“但是,军队需要他。”
  “也许是这样。将军。从电视上看到的局势来说,军队需要每一个人。但是,这种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您可以申请召开听证会。”警官耸耸肩,“先生,您是军人,应该会理解我们必须按章办事,正如你们士兵一样。我认为您可以向陆军部申请一份释放表。大约需要一两周的处理时间。”
  “一两周以后,光是对付虫子就会让陆军部焦头烂额了。警察和军人没有太大的差别。难道你从来就没有违背过正规程序?”
  他不说话了,目光从我身上扫到布伦比身上。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向身后的隔离门,“先生,您的探视时间是十分钟。”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布伦比紧握着囚室的铁栅栏,把前额抵在上面。“长官,对不起。我睡眠不好。我一闭眼,就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回想起所有的一切。因此我很累。”他抬头笑了一下,“您知道我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我点点头,“你去过退伍军人事务部了?”
  “我一回来就去了。他们让我服用百忧解二号。所以我不去了。”
  药物是好东西吧,我认为。在截肢以后,我全靠药物的帮助才能正常活动。但是,在虫子害死我妈妈以后,我也服用过百忧解。它让我糊里糊涂,糊涂到害死了我的朋友。应该死的人是我啊。往事不堪回首,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握住布伦比的手,“我不怪你。”
  我把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直到他抬起头来。然后我探过身,说道:“布伦比,我需要你重新加入军队。”
  他摇摇头,眯起了眼睛,“什么?可是,长官,我被关在牢里。您刚才也听到了,不得保释。其实这里也不错。我可以看很多书。”他指着他那本自制炸弹的书,“长官,你知道吗,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做炸弹。”
  我凝视着斑驳的天花板,叹了口气。等到星期三就太晚了。而且那还仅仅是听证会。找军法部门?这些官僚连把一名大兵从围栏里弄出来的本事都没有,他们对平民法庭毫无影响力。找我的恩人马屈法官?如果我找得到他的话,也许他可以把布伦比救出来。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找白宫?路易斯总统不太看好我,还命令鲁思·特维悬一把剑在我头顶。所以就算我可以联络上白宫里任何一个有实权的人,他也可能不愿意帮我。而且,霍华德的计划要求我们避开官方的注意。一个将军四处游说,要把一名退伍老兵从地方监狱里弄出来,肯定会激起人们的好奇心。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引来高层的关注。
  很久以前,马屈法官曾告诉我:“如果真相不能让你得到自由,那么就要用谎言为自己开脱。”但是,要把布伦比弄出来。不是说几个谎言就办得到的。
  布雷斯责备自己让地球陷入毫无防御能力的境地,但就连他都获得第二次机会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在世界各地。士兵们紧急调动起来,用极其有限的时间和资源,准备迎接最坏的局面。
  布伦比和我拴在一条绳上。如果此时我不能把布伦比弄出来,那么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我们的命运就不会有太大的差别。霍华德的计划是我们仅有的机会。希望虽然渺茫,我们却可能利用这个机会改写命运。
  我靠得很近,低声说道:“布伦比,没时间和法官、律师们打交道了。我救你出来。”
  他猛地把头缩回去,瞪大了眼睛,“长官?如果您被逮住了,就会和我一起关在这儿了。这会毁了你的事业。。”
  布伦比没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事业。就是因为他时时刻刻把我放在第一位,我才更需要他加入我们的队伍。再说,他应当获得在战场上英勇战死的机会,而不是被关在监狱里。
  我把手伸过栅栏的间隙,捂住他的嘴,“布伦比,你干不干?”

  那名警官是这个建筑物里唯一的看守,而我从陆军部调用的车就停在离大门五十英尺的路边。
  我的军服底下穿着绝缘的埃特纳内衣。如果在我把他打晕之前,那名警官有机会拔出电击枪阻止我的话,我会感觉到全身刺痛,像把手指伸进电插座的感觉一样,但我不会失去行动能力。为了建立起对防弹衣的信心。步兵在训练期间都体验过被电击的感觉。
  在警方追到我们并把我们逮捕之前,如果我可以把布伦比带到任何军事要地。警方和军方之间繁琐的公事程序就可以保住他。官僚作风的拖拖拉拉也是一把双刃剑:哪一方手上有布伦比,哪一方就在法律上占了优势。如果布伦比继续待在监狱里,按照现有的法律系统。他得在这里待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如果我可以把他救出去,警方就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通过各种法律程序才能把他带回来。而几天以后,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非常肯定,我可以在不伤及那名警官性命的前提下,用背后冲击技法的手刀击中他的气管。然而在培训的时候,只有像奥德这样的教练才有资格演示这样的打法,因为受训的新兵在演练的时候通常会误杀对方。如果犯了谋杀罪,恐怕连繁琐复杂的法律程序都保不住我们。
  种种想法在我脑海里激烈地交战,我不由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曾经宣誓要维护宪法,而法律衍生于宪法。但现在,我不得不通过违反法律来拯救人类,最终达到维护宪法的目的——布雷斯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我看着布伦比。在嘴唇前面竖起一根手指。
  他点点头。
  我指着布伦比牢门对面的走廊,“我现在暂时躲开看守的视线。等他回来的时候,你设法吸引他的注意力。随便做什么都好,只要把他引到你这里来就行。”
  布伦比点着头,但眉头却皱得很厉害,“长官,你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如果劫狱未遂的话,我和布伦比便会一起被关进监狱。暴力重罪的前科会在履历上留下永久的污点。不过谁在乎这个呢?几天以后,任何人的履历都将一文不值。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和布伦比能够在木卫三战役中幸存下来了,我们的使命是誓死捍卫地球。只有把布伦比弄出监狱,我们才可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把背紧贴在对面走廊冷冰冰的墙上,压低呼吸的声音,右掌不停地伸缩着——教练们管它叫制敌手。
  布伦比大声嚷嚷起来:“嘿!救命!我要上厕所!”
  我看了看牢房,忍不住摇头叹气。乳白色的盥洗设施就建在远一点的墙壁上。布伦比是个天生的士兵,却不是个天生的撒谎者。
  隔壁房间静悄悄的。
  布伦比把手指伸进嘴里,拼命地吹起了口哨,直到口水喷得到处都是。他操起一把塑钢椅,朝栅栏砸了过去。
  我垂在身旁的右手无比沉重。看到伪头足类虫子出现在瞄准镜中就马上扣动扳机是一回事,冷血地杀害——不,我提醒自己。我不打算杀他——一名无辜的警官又是另一回事。打倒他,我将会赔上自己;可如果不打倒他,会赔上整个世界。
  我潜伏在角落,心脏怦怦直跳。
  在走廊尽头,门把手转动起来。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一章

  我盯着那名警官,确切地说,是盯着装在布伦比牢房里洗脸台上方的金属镜子,锃亮的金属镜映照出警官模糊的影子。
  橡胶警靴的鞋底与地面砖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收紧了右臂。
  然后,我的右臂松懈了下来。我不能冷血地杀害一名无辜警员。我根本不是个好士兵,好士兵应当以完成任务为重。而杀人不就是我的工作吗?
  我沮丧地靠着墙壁。我们被打败了。
  “布伦比先生,记住,接下来我们将要进行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什么?警官走过我身边.对着布伦比牢门的锁挥了挥他的通行卡。牢门“嘶”的一声打开了。
  他转向我,摇摇头,“将军,我不知道为什么您觉得这家伙能派上用场,但我很清楚我们大家都有麻烦了。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您也不会到这里来。所以,我决定要自由行使我的职权。”
  我张口结舌,眨着眼说:“他自由了?”
  “为什么不呢?别的什么人在酒吧闹事以后,都可以被保释出来,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每周都把那些真正的无业游民放回街上。仅仅因为布伦比先生为我们大家上了战场就把他扣在牢房里,我觉得不妥当。”

  布伦比收拾起衣服和日常用品,迅速来到走廊上。
  那名警官指着桌上的全息电视。一名女主播站在全息图像前面,图像上显示着地球、月球,以及远远地闪着红光的点。在她说话的时候,那移动的红点明显离地球越来越近。
  警官说:“我可以填一份表格,说明电脑识别错布伦比先生了。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自动放人。您现在明白这个地方的运作方式了吧。我们总是照章办事的——”
  警官打开一个立柜,四处翻寻,最后递给布伦比一袋私人物品,“不过有时候也得绕过那些正规程序。”
  我简直想亲吻那名警官,因为他释放了布伦比。不过,如果他知道霍华德打算如何“绕过正规程序”的话,他很可能会给我一耳光。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二章

  两个星期后的晚上十一点,我收拾好行李,包括吉伯,按了按丽池酒店套间卧室里的“离店”视频选项。
  带有英国口音的电脑告诉我,丽池酒店欢迎我在不久的将来再次入住。
  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太可能!”
  两秒钟以后,电脑马上道歉,并且免费赠送我一次套间升级的机会。
  我说:“不是你们的问题,是我的行程安排有困难。”
  很大的困难。如果有人要在地球度过最后一个晚上,我想丽池酒店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差别。太空部队最新的估测是从现在开始的八天以后,外星虫族入侵舰队将进入月球轨道以内的空间。
  我绕道去了一趟大堂的全息电话间,用语音查询电话簿,打算把我永远用不上的钱花在打一通最高清晰度的全息电话上。
  芒奇金的图像显现出来,像泉水一样清新。她身后的壁炉里燃烧的火焰正“噼啪”作响。图像是如此真实,我甚至闻到一股木头燃烧的清香。她穿着一件浴袍,两手叉腰,正在对付头发乱七八糟的裘德。她把一条毛巾盖在裘德的头上,“他刚才在洗澡,出什么事了?”
  “你是指除了虫子入侵以外?那就没什么事了。”我讨厌对她说谎,但她现在是平民身份,“我们将在几天内上战场,所以我想我应该,你知道,和你联络一下。”
  不管芒奇金是不是做了妈妈,她仍然保持着士兵的警觉,她知道这是诀别电话。
  她久久地凝视着我,裘德在一边扭动着,“当然。”
  我可以看到她眼里积聚的泪水,真后悔付了那么贵的钱打最高清晰度的全息电话。
  裘德用一根手指抚过她的眼皮,“妈妈,你湿了。”
  芒奇金的眼泪马上淌了下来。
  她走近我,吻了一下我的前额。当然我不能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吻,我闻到的肥皂和水的香味也并非来自她,高清晰度果然是高清晰度,AT&H电话公司居然连气味都能模拟出来。
  我匆忙挂断了电话,怕她看到我在流泪。

  在酒店门廊黯淡的灯光下,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车子开了过来。那是来接我的车子。司机从车子里走出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从波多马克河吹来的寒冷、潮湿的空气,闭上眼睛微笑着。简简单单的乐趣也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愉悦,尤其是当你最后一次体验它的时候。
  司机伸手接我的行李的时候,碰了一下我的手,“先生,放在后备厢吗?”
  对于一名司机来说,这声音显得太老、太斩钉截铁、也太熟悉了。
  我睁开眼睛,心跳立马加快,“奥德军士长!”我们俩互相行了个军礼,“怎么——”
  “我刚才在五角大楼,你知道,临时调派的任务。碰巧看到你需要一名司机接送。”
  他碰巧用自己的军士长安全级别在几百万个高级机密的电子记录里面查询,直到发现我的名字出现在某个任务里头?我笑了,“军士长,你遇上我真是太巧了。”
  “确实如此,长官。”
  我坐在五角大楼专用车的乘客位上四处张望。奥德轻巧地坐进驾驶位,“长官,如果您要谈谈的话,车子已经做过窃听器扫描,也采取了隔绝监视的措施。”
  “你知道多少?”
  “我看到的命令和计划文件显示,希伯上校负责组织一支科学探险队。以备登上战斗中被俘获的虫族船舰。”
  “什么战斗?”我微笑着问道。
  “长官,我知道我们没有太空船,所以也不可能发生什么战斗。像其他人一样,我也看全息新闻。”在微弱的光线下,我敢打赌奥德一定笑了,“然而,长官,我也注意到希伯上校的部门最近征用了六千磅的塞姆汀51型塑胶炸药。他的实验室为什么需要用到人类历史上威力最强的传统炸药呢?而且数量大到足以炸毁一座小城市,看起来很可疑。实验室还征用了一个大小刚好可以装下三吨塞姆汀51型塑胶炸药的轮式管状运输罐,还有足以烧穿数艘战舰的铝热剂。征用这些物资对一个实验室来说显得很不同寻常;对于一支执行战后检查任务的科学队伍来说,目前的组织结构以及所需的设备也同样不寻常。”
  我咽了一口口水,紧紧地闭上眼睛。霍华德是军事情报部门的,老天,他应该是做间谍的。但是,奥德比他这个情报人员更为老练,居然看穿了他的秘密图谋。就因为我忽略了检查霍华德的掩饰手段,现在不得不和我们那个可以拯救世界的疯狂计划说再见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奥德,永远循规蹈矩的奥德,已经觉察到我们小小的叛变阴谋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奥德把手伸到军服里头。伸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手枪。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我把双手举起来,手心朝上,“军士长——”
  奥德摇摇头。“长官。通常五角大楼的安全情报程序可以通过每四十八小时一次的例行检查,发现这些异乎寻常的征用要求。”
  我的心一沉。奥德比五角大楼更快找到蛛丝马迹。
  “然而,五角大楼的安全情报程序也要求工作人员每天检测一次自己工作站文件组的加密技术。我纯粹是随意挑中那些文件,储存在我的工作站里,然后加了密。”
  “那么,情报安全部门——”
  奥德点点头,“最终会找到那些文件。不过在未来的七天以内。不管是情报安全部门或是其他什么人,都不会发现那些征用要求以及运输记录的存在。纯粹是幸运的巧合,长官。”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拽着门把手。我把手放松。一群疯子打算隐藏他们拯救世界的计划,这要是幸运的巧合才怪。一直以来,奥德都在以幸运的巧合为借口救我的命。
  “谢谢你,军士长。”我皱起眉头指着枪说,“那你为什么拿着手枪?”
  奥德在驾驶座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举起手枪,枪管上的滑套被拉向后方。这是一把蓝色金属点45手枪。两年前,我们乘坐亚瑟王神剑号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他用这把手枪练习过。
  “严格地说,这种点45手枪不是标准配备。有人认为它已经过时了。不过我总是带着它上战场,而且一直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他指着枪身上的一道划痕,“我把它固定在挂肩枪套上。在埃特那军服发明以前,这把手枪帮我反弹回一枚射向我胸口的7.62毫米直径的子弹,留下了这道划痕,因此,也可以把它当作随身携带的幸运符。”
  他把手枪递给我,我拿在手里掂了掂,“我不觉得过时。”
  “我也不觉得,长官。”他笑了,指着手枪说,“装上箭形弹,这个老家伙还是威风凛凛的,在类似虫族船舰那样的封闭空间里近距离作战很有效。当然,假设你有机会和敌人近距离作战的话。”
  我又咽了口唾沫。
  奥德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变得有点沙哑,“将军愿意不愿意帮我个忙,把这把手枪随身带着?就当是幸运符?”
  我的嗓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奥德是在保护我。虽然拿一把自动手枪给平民做幸运图腾很少见,但金属却是士兵的幸运符。尽管他的职责把他埋在五角大楼的文件里,奥德还是希望他的一部分可以参与这场拯救人类的战斗。
  我低下头,不让他看到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顺着手枪和枪套一直流了到我的行李上。
  我深吸一口气,“这是我的荣幸,军士长。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抬起头,“看起来,您和布雷斯少将现在可以更好地理解对方了。在战场上我们是一个家庭。但是,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少将还是会照章办事、铁面无私。可惜在战场上人们通常无章可循。”

  午夜时分,奥德把我送到目的地。霍华德、布伦比和我都穿着老式的平民夹克衫,在漆黑一片的国会广场游荡,手里推着塞满塑料垃圾袋的轮式购物车。路过的人如果看到,也只会当我们是三个无家可归的游民——事实上,我们也差不多就是游民了。
  这个区域是禁止车辆通行的,否则偶尔开车经过的人也许会注意到今晚停在广场的运输货车和拖车比往常要多。每辆车都接在一个充电站里,引擎“嗡嗡”地响着。每辆车都离史密森尼博物馆外展览的深色“冒险之星”有一定的距离,避免被发射时卷起的气流损坏。“冒险之星”周围几百码的死草皮上洒满了某种刺鼻的东西,路过的人可能会分辨出这是阻燃剂的气味。
  至于停在华盛顿纪念碑基地那些显眼的卡车嘛,明天的《华盛顿邮报》会刊登一个详尽的故事,描述在一场疯狂的破坏行动中,广场附近的玻璃统统被闹事分子砸碎。
  另一家报纸可能会透露华盛顿中心地区的煤气总管发生爆炸,恰好解释了连在贝塞斯达市①那么远的地方都看得到的一个巨大火球。
  【① 贝塞斯达市:位于美国马里兰州,在华盛顿特区附近。】
  典型的军事行动安全保障措施——太夸张了,让人无法置信。但是,就像大部分的行动安全保障措施一样,目的只是为了在未来几天内瞒过虫族的窃听。
  一辆运输杂货的载重拖车停在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前面。霍华德、布伦比和我一个接一个地晃到卡车旁边,然后迅速地闪进去。
  货车内部充满了一股熟透了的香蕉味,因为这的确是一辆运输食品杂货的车。只不过天花板上原来那盏普通的白炽灯泡已经被更换成配合夜视镜的暗红色灯泡。
  霍华德和布伦比已经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套上步兵的红色埃特纳军服,装着武器和装备的帆布背包,已经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放在脚边。
  用三根手指穿衣服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但更有可能是我过于小心自己受了伤的手。吉伯从我的帆布背包里探出头,扭动着挤出来,停在我的肩膀上。它停在那儿,一遍又一遍地运行自我检测程序,发出有规律的“嗡嗡”声,好像一只蠓虫儿在我的头盔里不停地绕着圈子一样。
  穿好军服以后,我简直动弹不得,因为另外有四十七个无业游民、九个夜间巡逻员和一群街道清洁工加入我们的“化装舞会”。他们现在都穿着“冒险之星”的飞行员服装或是太空部队的外太空制服。
  我悄悄地问霍华德:“小泽加入我们吗?”
  “她已经提前几个小时上船,为驾驶‘冒险之星’做准备。”
  “我指的是——”
  “那个计划她也加入。十天前我和她谈过。”

  一个穿着太空部队制服的人朝我们走来,其他人纷纷缩回身子让路。
  布雷斯皱着眉头看着我们三个,“希伯,我不理解为什么五角大楼安排你们三个带着那个占用了成吨升空重量的装备加入这项任务。”
  霍华德缩回面罩和战地侦察单片镜,两眼直视着布雷斯,“您看过命令了。一旦您的部队俘获了伪头足类虫子的战舰,我们就负责登船收集情报。到时候我们的装备可能和同等重量的金子一样有价值。”
  军情组的“幽灵”们编出来的大部分逼真的谎言,总是建立在一定的事实基础上,足以说服像布雷斯那样直线思维的人。
  我们携带那些装备加入是为了继续开展伪头足类科技收集项目,听上去相当合理。就像出于军事行动安全的考虑而编出来的煤气爆炸新闻,我们的谎言也只需要在几天内不被戳穿就行。我们三个可是地球上最具权威的虫族研究专家,除了我们,他们还能派谁完成这项任务?很明显,指挥系统里的其他人已经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不过,“说服”这个词用得太一厢情愿了。实际上,霍华德对他们撒了个弥天大谎。不管怎么说,几天以后一切都无所谓了。
  一名太空部队技术士官从门口把头探进拖车里来,“一分钟后出发!”
  之后的六十秒内,车子里只剩下检查装备搭扣的“咔嗒”声、呼吸声,还有什么地方传来的祷告声。
  那名士官打开拖车门,“女士们先生们,好戏开演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三章

  我们五十个人一起穿过广场向“冒险之星”正在放落的装载平台走去。“冒险之星”的内部灯光投射出一片暗红色的三角区域,笼罩在我们身上。我的心怦怦直跳,部分是因为我们这群散兵游勇是挡在人类和世界末日之间的唯一屏障,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正扛着一百二十五磅沉甸甸的装备。
  我们一个接一个张着嘴走上带有防滑纹路的装载平台,卫生员往我们每个人嘴里扔了一颗利马豆大小的药片。我上次飞往月球也被麻醉过。飞行的时候,我们会头对头、脚对脚挤在一起,采取麻醉措施的目的之一是防止相互推撞。另一方面,“冒险之星”的生命维持系统只设计给二十五人使用,设定的飞行距离也比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要短得多,让乘客处在麻醉状态可以避免生命维持系统超负荷运作。
  咪咪·小泽和她的副驾驶员将是整趟旅行中仅有的保持清醒的人。如果他们不能载我们到轨道上,或是无法在轨道上补给燃料,又或者出了其他什么问题,我们就会永远睡下去。反正每次和小泽一起飞完,都会被她痛骂一顿,就这么睡下去也不错。
  一名太空部队成员把我塞进旅行睡袋里,然后把手挤进袋子里。在我的面罩旁接上通信和医用监护器的引线。
  我打了个哈欠。
  “做个好梦,将军。”
  我倒是想。可惜希望渺茫。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四章

  三天以后,霍华德、布伦比和我一起坐在亚瑟王神剑号的军官餐厅里,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试图让脑子清醒过来。船上的空气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流通过,温度也几乎没有被提高,我们就在散发霉味的空气里打着哆嗦。
  军官餐厅里只有我们三个。“冒险之星”的驾驶员各自去查看他们自己的船去了。布雷斯和他的二十五名船员得想办法把一艘比扬基体育馆①还要大的飞船运作起来。
  【① 扬基体育馆:纽约著名的体育馆。】
  尽管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军事任务,但眼下我们三个——如果算上停在我肩膀上的吉伯,就是四个——除了阴谋发动我们自己的秘密战争以外,基本上无事可做。
  布伦比向后靠着椅背。差点从椅子上飘了出去——亚瑟王神剑号还没有彻底转动起来,在目前的重力状态下,他只有十一磅重,“他们其他人打算怎么办?”
  霍华德一直不适应在低重力环境下活动,也不适应穿戴步兵的装备。他费力地把头盔摘下来,放在桌子上。战地侦察单片镜在他的帽檐底下一闪一闪的,像一个问号。我把手伸到头盔内部下颏处的控制面板上,按了关闭键。
  布伦比和我对霍华德对外公布的计划和私底下的计划都很了解。如果太空部队的作战计划成功了,我们可以两个计划都不用执行,若无其事地打道回府。
  我问道:“霍华德,‘冒险之星’怎么打得过‘火巫师’?她连战斗机都算不上。”
  “对‘冒险之星’的改装几年前就开始进行了。经过改装的部件仍然储存在亚瑟王神剑号上,是预先组合好的。把它们安装上去花不了多长时间。”他拿出一个芯片读取器,用手指敲打着它的屏幕。屏幕上出现的“冒险之星”外挂着不少的管状物,它光滑平整的外壳被一堆管道、油箱以及喷嘴之类的东西覆盖了。
  “这些是机动推进器。原来的平滑外表和翼状突起在太空中用不上。还有——”霍华德指着“冒险之星”机身中段背负的架子,“他们加装了武器系统。”
  我眯着眼,仔细端详白色的箭头形尾翼,“这是空对空导弹?”
  他点点头,“它们的尾翼稳定器对于在真空中改变方向毫无用处,但拿它们直接当火箭使用效果还不错。驾驶员先将‘冒险之星’对准目标再开火。这样,它们的作用就相当于没有定位能力的爆破弹。就是这么简单。”
  几年前空袭刚开始的阶段,我们就已经认识到虫子有办法压制我们的原子弹。即使是配备几千磅核弹头的反舰导弹也动不了虫族巨兽一根毫毛。
  “那么我们就改成向它们砸石块,霍华德。不过作用也不大。虫子可以向我们发射那些以光速运行的‘冰箱’。”

  随着一声巨响,亚瑟王神剑号的主引擎发动了。
  一个检修机器人绕着母船运动,舱壁上的观景屏就播放着从它那里接收到的图像信号。此时,亚瑟王神剑号正在追赶月球的日出。地平线上一道银色的闪电慢慢扩大成新月状的火焰。强烈的光芒让我头昏目眩,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眼睛,我看到。沐浴在阳光中的亚瑟王神剑号庄严地悬在乳白色的月球上方,在一片漆黑的太空中放射出银色的光芒。
  霍华德摇摇头,“我用我的退休金打赌,那种以光速运行的飞弹是独一无二的。”
  “你在军队里才待了六年,根本没有退休金。”
  霍华德对我皱起了眉头,“‘橄榄球’是那颗‘飞毛腿’的追踪导向信标。在亚瑟王神剑号从木星飞回地球的一路上,‘飞毛腿’可能就跟在船身后方。信标被摧毁之前发出的信号促使‘飞毛腿’在瞬间加快到撞击速度。”
  “就在PTR那帮技术员准备把它锯开的那一瞬间。”我重重地瘫坐在椅子上,好像自己的体重一下子增加到五十磅一样,“你认为虫子有这么狡猾?”
  他再次摇了摇头,“伪头足类虫子的狡猾不是人类想象的那种。我觉得它们打击我们的方式和我们扑灭寄生虫的方式差不多。对于伪头足类虫子来说,‘飞毛腿’不过是一个智能地雷系统。我们高估了它的智能,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凑巧把导向信标放在了卡纳维尔角这个能对我们造成最大伤害的地方。我认为‘火巫师’会以常规速度发射常规武器来保卫‘巨人’。”
  “因为‘飞毛腿’太稀有了?”
  “因为虫子认为它不需要用更先进的方式打败我们。你见过用长柄大锤打苍蝇的吗?”
  布伦比摇着头,眨着眼睛,“上校,布雷斯少将手下有不少相当厉害的苍蝇呢。”从舱壁上的观景屏里,我们看到“冒险之星”摇摇晃晃地悬挂在亚瑟王神剑号的对接口外。二十个对接口,二十艘战舰。
  且不说“冒险之星”是不是厉害的苍蝇,前哨卫星的望远镜发现了一百二十一艘“火巫师”护卫舰在保护虫族的运载飞船“巨人”,它们可以六个打我们一个。而且,“火巫师”和“冒险之星”比起来就像是把大灰熊和小蜂鸟摆在一起似的。
  整整有一圈的对接舱分布在亚瑟王神剑号的中段。在这一圈对接舱的前方,有另外一圈半圆形的凸起物,像鸡皮疙瘩似的把船壳点缀得凹凸不平。
  霍华德指着那里说:“水银M-20,每一个炮塔都装有一个全自动导航机关炮系统。”
  “每分钟八千发炮弹。”
  “你以为虫子们会让亚瑟王神剑号靠近到发炮范围以内?”
  他摇摇头,“这是防御武器系统。主要是用来击毁敌人向我们发射的任何武器。是从海军船舰的防御系统改造过来的。只要瞄准得当的话,我们没理由打不中几千英里以外的目标。炮弹会在真空中一直飞下去,直到击中某个目标为止。”
  我耸耸肩。这简直就像朝奔跑的犀牛身上撒盐。不过,知道我们有能力进行防御还是让我精神一振。
  我们各自挑了个舱房,放好我们的装备,然后向舰桥走去。我们打算沿用当年皇家海军的老式礼仪。以随船小分队的身份向船上的指挥官致意。

  我们是在火力控制室找到布雷斯的。火力控制室是一个狭长的管状房间,照明灯光跟舰桥一样,也是微弱的红色。房间里一列排开五十个控制台,每一个控制台对应一个水银系统。只有一个控制台上有人操作。那名炮手坐在战斗椅里,被悬在用万向架固定的笼子里,像一个回转仪似的。其他的无人炮台也同时根据那名炮手的指令运作。如果按照亚瑟王神剑号原来的编制。每一个炮台都有一名炮手来操纵,他们可以随时取代电脑的自动定向系统,进入手动模式。
  亚瑟王神剑号像一支银色的铅笔一样悬浮在全息图像正中央.背景是一片浅绿,代表环绕着亚瑟王神剑号的空间。在一定的距离内绕着“铅笔”飞行的,是执行巡航任务的“冒险之星”。
  布雷斯向我们回了一个军礼,眼神倦怠。
  我脚底下的舱板震动着。当一艘希望号级别的飞船发动主引擎的时候,人们在一英里以外就可以感觉到,但是人们感觉不到飞船在前进——它的初始加速度还不如一辆老式的城市公交车,毕竟发动一艘飞船相当于发动一个小小的村庄。
  据霍华德说.虫族的飞船似乎有超出我们物理概念的行动能力。不过,如果连亚瑟王神剑号都不能比冰山更灵活的话,我实在无法想象有特雷霍特市①那么大的“巨人”运输舰可以灵活机动地左闪右避。
  【① 特雷霍特市:位于美国印第安纳州。】
  布雷斯点着头,他正通过耳机和另一头的什么人说话,“很好,大副。离开轨道。”
  布雷斯转向那名坐在水银炮台的战斗椅上的军官,“邓德先生,炮手就位。”
  “遵命。长官。”炮手绑上安全带。
  我看着他握紧大炮控制摇杆,忍不住心跳加速。每当我把脸颊贴近2017款的M-60机枪的枪身,向远处的目标开火的时候,我都感觉到强劲的后坐力。这让我产生一种运动的快感。M-60的设计理念相当古老。军队本可以在众多的现代自动武器设计里随便挑一种,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反而选择用塑钢材料更新M-60机枪。我不是个狂热的枪械爱好者,不过我已经喜欢上它了。而手动操作一架水银大炮则更痛快,每分钟可以轰出八千发炮弹。我忍不住手指发痒。
  “——但我的首要任务仍然是接近和摧毁敌人。”
  布雷斯一边说,霍华德一边皱着眉点头。
  “俘获并且检查一艘伪头足类船舰——连带活着的船员,如果我们幸运的话——是我们扭转战局的最大希望,或者说是结束这场战争的最大希望。”
  布雷斯对霍华德点点头。霍华德几乎不懂得怎么拉一支M-20步枪的保险栓,但他是进行这类辩论的最合适人选。
  布雷斯插进来说道:“你可以得到一架备用的‘冒险之星’、一名驾驶员、住宿的营房,以及让你们进行训练的地方。除此之外,船上所有的资源都归我支配。”他一边说,一边瞪着我和布伦比。这是他头一次正眼看我们。
  布雷斯不喜欢刚才和霍华德讨论的计划,因为只有布雷斯的太空部队打赢了这场战役,这个计划才派得上用场。不过,如果他知道我们的真实计划的话,他一定会认为我们疯了。
  我们的确是疯了。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五章

  那天晚些时候,霍华德、布伦比、咪咪·小泽和我团团拥在一间会议室的全息显示器旁。
  会议室位于后舱,在随舰师团营区九十号舱房以后。在这里,那些水兵不会来打扰我们的秘密策划。打扰我们?事实上,这个营区空间是设计来驻扎一个万人师的,现在船上却只有二十五名水兵,他们大概连找都找不到我们。更何况他们自己也忙得很。
  我们都凝视着一个像沙滩球那么大的绿色半透明三维图像——虫族“巨人”。
  身处外太空,我们又回到了禁止吸烟的区域,因此霍华德只能用一根甘草棒指点着显示屏。“这是我们对内部结构的最佳估测。”
  小泽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巴。我不知道霍华德说服她加入的时候。到底把计划向她透露了多少。她问道:“你是根据什么做出估测的呢?”
  我也问过霍华德同样的问题。小泽在她的飞行服外罩了一件宽松的飞行夹克,这是今天头一件让我失望的事。
  “我们是根据五年前詹森在月球上探索过的那枚飞弹的内部结构,再结合吉伯在木卫三伪头足类基地内部搜集的数据做出的推测。”
  乔治·华盛顿说过,获取有价值的情报是非常有必要的。说当然比做容易。
  几个世界以来,错误情报也曾搞砸了不少战争计划,在历史上造成的伤亡比剑和子弹造成的伤亡还要多。我咽了一口口水,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的手指交叉成十字①。
  【① 西方文化中祈求幸运的手势。】
  霍华德向嵌在“巨人”腹部的一圈“葡萄干”挥挥手掌,“‘巨人’携带着‘火巫师’护卫航,就像亚瑟王神剑号携带着‘冒险之星’一样。我们计算过,有一百二十一艘火巫师散布在运载飞船周围。顺便说一句,这说明虫族的计数方式是基于十一进制系统。我们的十进制很可能来源于人类的附肢,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既然虫类没有固定的附肢,就引发了相当有意思的推测——”
  我瞪了霍华德一眼。
  他清清嗓子,“话说回来,我们估计,在亚瑟王神剑号接近的时候,虫子会发动攻击。”他抬头看了一眼布伦比,指着接近“巨人”尾部的一条突起的脊线,“我们打算从这里进去。”
  布伦比缓缓地摇着头。“我可以在你说的任何地方烧出一个突破口来。铝热剂足以熔化虫族飞船的金属壳。但是,我们一共只有三个人,那玩意儿却有一整座山脉那么大。”
  霍华德耸耸肩,“正因为我们太小了,才不容易被注意到,好比一只阿米巴虫在大象身上一样难以被觉察。以小泽的驾驶才能,完全可以让我们在混战一开始就偷偷到达入口处。我们相信这里是推进系统所在地,应该是很容易引发燃烧或爆炸的地方。如果我们可以在‘巨人’的某个薄弱点引爆炸药,就可以炸掉整艘船。”
  “‘火巫师’怎么办?我们也许可以炸掉‘巨人’以及留守在附近的几艘‘火巫师’,但是还有一百多艘战舰在那儿呢。”
  “让我们像布雷斯少将一样借鉴一下海军历史上的一页。如果我们在战斗初期阶段登上‘巨人’,用一段时间来消灭船上的抵抗力量后,‘火巫师’应该会返回‘巨人’补充燃油和武器。在中途岛战役中,美军就是在日本飞机回到航空母舰甲板上的时候发动攻击的。在你炸掉那艘大船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同时把那些‘火巫师’干掉。”
  “‘巨人’爆炸的时候,我们会在哪儿?”布伦比问。
  “到时候咪咪早就带着我们飞到一百英里以外了。这是个简洁有效的计划。”
  布伦比皱起了眉头,“消灭‘巨人’内部的抵抗力量。你估计那玩意儿携带了多少战士?”
  霍华德瞟了我一眼,这也是我会提出的问题,“‘巨人’不过是一个复制平台,也可以叫它孵化器。我们估计在我们登船的时候,它们真正可以投入战斗的士兵数量相对比较少。”
  布伦比身子往前一探,“长官,到底有多少?”
  “大约在十万左右。”’
  小泽和布伦比一下子跌坐回椅子里。
  霍华德挥了挥手掌,“没关系,别担心!我们不需要和它们全体作战。”
  怎么会没关系!不过,霍华德现在需要支持,要不然会有一半的成员落荒而逃。
  我身子向前一探,说:“飞弹的内部就像一个装着意大利面的碗。过道非常狭窄。一旦它们注意到我们,你可以在某个瓶颈处通过爆炸制造障碍,把我们隔绝起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决定在哪里设置炸药。”
  我对自己编造的白日梦暗自叫苦。注意到我们?根据以往的经验,虫子们对付我们,会像罗特威尔犬扑在炖熟的肉上一样凶猛。
  舱房里一片寂静。
  布伦比转向我,“长官,您认为值得冒这个险吗?”
  我点点头。
  “那好,我加入。”
  三双眼睛一起注视着小泽。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霍华德,你原来告诉我的计划是偷偷登上‘巨人’,窃取它们的科技。现在的这个计划太蠢了。不,还不只是蠢,简直是自杀计划。而且还犯了军法。布雷斯和整个指挥机构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计划,对吗?”
  霍华德避开她的目光,凝视着舱房的一个角落,“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相当低。哪怕只是从常规战役中挪用你这一艘船,战略策划者也不会同意。”
  “所以,你现在想让我一股脑儿犯下叛变、擅离职守以及叛国等罪名?”
  “你知道,我之前跟你谈的计划和现在要求你加入的计划并不完全一致。”
  小泽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会是这么个愚蠢至极的计划。”
  我问她:“你是飞行员。你告诉我,用二十架‘冒险之星’对抗数量上是它们的六倍、重量是它们的一百倍的‘火巫师’有多愚蠢?”
  小泽的回答绝对会是“真他妈的蠢”,但是看到她皱起来的眉头,我知道要把她争取到我们这边来,我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努力。
  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波·哈特,她早就开始考虑怎么完成这个任务了。小泽会在想什么呢?
  我说:“你的问题不在于违背上级命令,你只是担心会不如虫子的船舰飞得好罢了。”
  小泽一下子挺直了背,眯起了眼睛。她指着绿色的全息“巨人”,“如果——我是说,当我把你们送到那里的时候,你最好别把整个任务搞砸!”
  男人要对女人使激将法,一般很难成功,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男人。只不过女性飞行员的思维方式和男性很相似,因此她们表现出来的行为也差不多。
  我笑了,把手伸过桌子,穿过全息图像。和她握了握手,“成交。”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开动脑筋,集思广益。
  霍华德的全息发生器投射出虫族飞船的过道。那是一条亮着紫色照明灯光的通道,看起来十足是虫族飞船的内部结构。我的皮肤在军服底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霍华德说:“伪头足类虫子对重大威胁的反应很慢。我们认为像一艘船那么大的神经中枢缺乏独立性,无法随机应对突发事件。”
  “那么,如果我们破门而入的话,消息会到遥远的异星打个来回,它们才会做出反应?”
  霍华德点点头,“大致如此。”
  “它们在木卫三反应很快。”
  “我不是说它们没反应。我认为在攻入敌方船舰三分钟以后,我们才会遭遇有组织的抵抗力量。”
  我一下子回想起探索虫族飞弹的经历。在微弱的紫光下,幽暗狭窄的通道螺旋盘绕着,对人类来说毫无规律可言。时不时,在通道的墙壁上会出现比人类手掌还要小的缝隙。这些缝隙是虫子通行的门,没有固定形状的虫子可以从这些缝隙里钻出来扑向人类。使他们窒息而死。它们也可以用人类的方式来杀人。它们用触须一样的肢体卷着弯曲的磁轨道步枪,一颗来自这些步枪的子弹就足以致命。不知怎么搞的,这些黏糊糊的小杂种,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笨拙无比,却总是比我们抢先一步。
  布伦比问:“我们要等到进去以后才知道内部情况?”
  “我们现在也掌握了一些情况,只是不确定而已。”我说。
  布伦比说:“真希望我们有个攻城机器人。”
  数十年前,政府就不再动用人类的“特警队”去端掉城市犯罪分子的老巢了。攻城机器人救了不少警察的命。
  “我们有个类似的机器人。”我指着吉伯说,“战术侦察传输器比攻城机器人更聪明。它有灵敏的探测仪,可以为我们探路。和它比起来,攻城机器人就像一堆又聋又瞎的破铜烂铁。”

  在咪咪和霍华德去检查“冒险之星”改装情况的同时,布伦比和我清理着武器。
  在布伦比第四次练习子弹上膛的时候,他问道:“长官,万一布雷斯少将发现了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他太忙了。发现不了。”
  “我们的飞船应该留在母船上待命的。如果他看到我们提早飞出去的话,有可能把我们打下来。”
  我笑着摇摇头,“布雷斯是个死脑筋,不过近来大有进步。他才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呢。”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六章

  两个小时以后,我在一片黑暗中躺在自己的铺位上,霍华德敲响了我的舱门,“可以在屏幕上看到它了。”
  我一骨碌滚下铺位,扯着军裤往脚上套,“离我们有多远?”
  “我原来估计是几个小时。但是它们开始减速了,按照目前接近的速度,双方大约在一天内会遭遇。”
  “为什么减速?”
  “为了和我们交战。我怀疑它知道我们在这里。它打算消除亚瑟王神剑号对它的威胁,免得在自己的后方留下一艘主力舰。”
  “消除?你是说消灭吧。”
  “怎么说呢,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也是要和它交战。”
  一百二十一比一,我们获胜的几率实在很低。更糟糕的是,这一百二十一艘船舰还是憋足了劲儿要和我们大战一场的。
  我们迅速奔向舰桥。霍华德在前面领路,我跟在后头,一边套上军裤,一边单腿跳着向前跑。

  昏暗的舰桥依然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灯光和声响,但是和以前在木卫三轨道上我第一次拜访舰桥的时候不同,现在整个舰桥上只有布雷斯一个人。
  前方的屏幕图像分成三个部分。
  左边的图像显示群星之中的一个淡蓝色光点——“巨人”。
  右边的屏幕闪烁着亚瑟王神剑号的运行参数。
  在中央屏幕的正中心,有一个放大了的“火巫师”图像,正面指向我们。当战舰冷冰冰地向我们飞来的时候,它的六条前臂,或者说触角,不管叫什么吧,也缓缓地旋转着。它的外壳闪烁着导航灯光——或者说看起来像导航灯光——尽管这些光芒是可见光,虫子根本看不到。这艘护卫舰或是侦察舰正直直地对着我们飞过来。

  在昏暗的红色灯光下,一个小小的阴影掠过我。
  穿着飞行服的咪咪·小泽站在霍华德身边,低声说道:“燃油已经加满,你的装备也载上了。衔接装置检查完毕。”
  咪咪的工作不仅仅是杀开一条路,把我们偷偷地运到“巨人”的船壳上。她还得飞得足够近、足够巧妙,布伦比才可能用铝热剂炸药烧熔船壳。
  但不管是她还是我们,目前只能按兵不动,直到——或者说必须等到——亚瑟王神剑号和其他战斗机飞行员投入战斗以后。他们必须打得足够激烈,咪咪才可能在一片混乱中偷偷行动。

  布雷斯身子探向前方,专注地凝视着显示五十台水银炮台准备完毕的显示屏。他通过像樱桃枝一样盘绕在脸颊边的麦克风,和水银系统的控制员说话,“所有系统设定在自动模式。除非有我的命令才能转换成手动模式。记住,除非有我的命令。”
  扬声器里传出答复:“遵命,长官。”
  水银系统的电脑一旦自动感应到接近的目标,就会锁定它们,上下左右地转动每一门大炮,在人类操作员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几个纳秒时间内就可以向目标开火。它们甚至可以识别我方战斗机的异频雷达信号,停止开火。
  我们总共只有二十艘“冒险之星”来对抗一百多艘“火巫师”,绝对不能打错己方的战斗机。
  布雷斯直起身子,转身看到我们,嘀咕了一声。
  咪咪说:“阿特,我可以把我那艘飞船的对接臂断开吗?”
  前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宇航员们,曾经以平民身份一起在宇航局工作过,互相之间总是用名字直呼对方。像阿特沃特·布雷斯少将和咪咪·小泽上校之间的军衔差别已经被忽略了,这是飞行员之间轻松和谐的老规矩之一。
  布雷斯皱起了眉头,“你的飞船是替补战机。我不希望它不小心撞上哪一艘准备出发的战斗机。”
  “我的船一旦出发,断开对接臂就要花上九十秒钟的时间。阿特,在战斗中,九十秒钟也是至关重要的。我会一直待在驾驶位上。我的驾驶技术你是知道的,决不可能挡住其他人的路。”
  布雷斯下巴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你就待在驾驶位吧,但是不要断开对接臂。你的船归我管辖,直到我们找到一艘被遗弃的敌船为止。在那之前,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
  如果布雷斯需要多一艘战斗机来保卫亚瑟王神剑号的话,他确实对咪咪的飞船具有最终调遣权。亚瑟王神剑号是人类所建造的最大可移动物体。它现在是二十六个人的家,哪怕他们都是像布雷斯那样的“八爪鱼”。撇开我们那小小的秘密叛变不谈,人类要抵挡那些成群结队的入侵怪物,亚瑟王神剑号是仅存的一线希望,因此,我不能责怪布雷斯极力保护它。
  但是,霍华德坚信我们的任务对整场战争的输赢至关重要。霍华德·希伯也许是个极品书呆子,但他绝对会为了自己的信仰奋战到底。看起来,舰桥上的其他人没注意到他的右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
  我天性喜欢看打架,隐隐地希望场面变得激烈一点。镶在布雷斯房间里的铭牌宣称他是安纳波利斯学院的拳击冠军。他比霍华德壮实,但是真要打起架来,霍华德这个小个子还是应付得了他的。霍华德从来没有佩戴过他在木卫三战役中赢得的银星奖章,那是他为了保卫指挥部打倒了足足五十只虫子赢来的荣誉。最后两只是用枪托打的,直到枪柄断裂为止。
  我叹了口气,抓住霍华德的胳膊,“遵命,少将!”
  我们转身离开布雷斯。我和咪咪一人一边架着霍华德出了舰桥。在我的手指底下,霍华德前臂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该死的,詹森!那家伙是个大傻瓜!我们唯一的希望——”
  “霍华德,二十四小时以后,布雷斯将要迎战每一艘船都有拉什莫尔山①那么庞大的‘无敌舰队’。你认为他会注意到我们的对接臂是接上还是断开的吗?我们按原计划行事。时机一到就出发,尝试攻入‘巨人’,他会放我们走的。”
  【① 拉什莫尔山:位于美国南达科他州,山上有美国前总统华盛顿、杰斐逊、林肯和罗斯福的四尊巨大雕像,因此也被人们称为“总统山”。
  教授们的毛病是,他们完全不理解我们这些战地军官的行事作风。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七章

  我们将装备偷偷运上咪咪的“冒险之星”,然后我回到舱房睡觉。一天以后,我要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压根儿没有合眼的机会,要么从此长眠不醒。
  在舱房里,我直接躺在铺着毛毯的床上,两手交叠在脑后。即使没有人检查,士兵也不会无端地把已经铺好的床弄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合眼的机会?我在骗谁?我们很快就要死去。我本来应该服一片提神药,细细地品味生命尽头的每一分钟。对着芯片日记倾吐心事,然后把它密封在罐子里往地球发射,希望那儿会有人读到它。
  吉伯栖息在椅背上,扇动着翅膀,微型液压装置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现在想这个有意义吗,吉伯?我一生中做过的所有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程序设定对该查询没有对应答案,请重新提问。”当然,这不是吉伯在说话。事先录制好的标准回答在我耳机里响起。
  多愁善感的鲁思·克莱因·特维,甚至还有我,都在自欺欺人,吉伯到底只是个机器人而已。
  我现在甚至找不到一个神父来听我的告解。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是宗教人士。
  很快,我就会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了。我想,质疑他的存在或是没有去教堂。并不会让他生气,据说上帝会原谅人类的一切缺点。我对着天花板笑了。如果我不得不永远向某个布雷斯式的人物汇报的话,我宁可转去地狱。
  不过,万一真有个上帝在聆听,我做些祈祷总没错。不是什么私人愿望,只祈祷亚瑟王神剑号可以坚持得久一点,直到我们有机会攻进“巨人”,和敌人拼死作战。
  想着想着,我的思绪渐渐游离开来。恍惚之中,我躺在铺位上,而亚瑟王神剑号忽然爆炸了。我在真空中翻滚,在我身边一起滚动的是合成羊毛毯。我非常恼火,因为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在太空中彻底散开来。我等待着彻骨的寒冷以及爆炸造成的痛楚袭上身来,但什么也没有,我仍然只是不停地翻滚着。

  “詹森?”
  霍华德盯着我的脸看,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时间到了,詹森。”
  我坐了起来,揉了揉脸。
  “伪头足类虫子的先锋船舰已经接近我们了。它们正在发射常规射程子弹。”
  “常规武器?”我一边穿军服一边问道。
  我们一直在猜测虫族的船舰会配备什么样的武器,是“死光”还是闪电。或者只不过是炸药和炮弹。
  霍华德已经全身穿戴整齐,头盔夹在一只胳膊底下。穿着铁锈红的埃特纳军服,霍华德看起来很像一只戴着眼镜的红毛大猩猩,或者说是一只患上厌食症的瘦猩猩。
  而我就不同,我看上去一定像个罗马角斗士。
  听到我的问话,霍华德点点头,“大部分子弹打在一千英里以外的地方,而对准目标的子弹都被水银系统打掉了。”
  等我和霍华德赶到通向“冒险之星”的气压隔离舱走廊的时候.布伦比已经盘腿坐在那里卷导爆索了。
  咪咪最后才到。不是因为她要化妆什么的,而是因为驾驶员住在前舱的太空部队营区。她穿着飞行服的样子很无助,像一个穿着睡衣的孩子,但是随着她越走越近,我发现她的目光成熟坚定,像钻石一样熠熠发光。
  她戴上头盔,把橘色的面罩拉下来,“将军,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我点点头。
  她走过大开的舱门,经过我身边,经过立正站立的气压隔离舱勤务兵,走向她的船。

  十分钟以后,气压隔离舱上方闪起绿灯,急促的蜂鸣声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站在舱口的太空部队士兵长着一头红发。正是几周前我们离船的时候遇到的那名负责封存亚瑟王神剑号的士兵。他说:“将军,系统检测完毕。全体登船,长官。”
  武器碰撞着军服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吉伯拍着翅膀飞离我的肩膀,按照它程序设定的先锋位置,走在我的正前方。
  我们出发了,吉伯的六条腿“啪嗒啪嗒”地打在舱面地板上。
  管理隔离舱的勤务兵“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指尖微微低于帽檐下露出的萝卜红碎发。“去干掉它们,泥腿子们!”
  吉伯在经过他的时候把头转向他,用右前肢碰触了一下前方的天线,回了一个军礼。
  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红发的勤务兵探身对我说:“长官,你们登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是吗?我听说这艘船是替补。”
  “是的。”我撒了谎,他并没有觉察出来。
  勤务兵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表情舒展开来,“那么,长官,祝你们马到成功!”
  “回头见。”我掉过头去。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是个谎言。
  我一脚跨过舱门,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嘶——”气压舱的勤务兵在我们身后封闭了舱门。

  我们在临时搭接的推进器管道之间绕来绕去,进了运兵舱。空气里浓烈的臭氧金属味呛着我的喉咙。
  “冒险之星”改装成太空战斗机以后.船舱比以前当运兵船使用的时候更加窄小。
  装着三吨塞姆汀51型塑胶炸药的弹药筒捆在船舱左边。
  布伦比的引线、雷管以及铝热剂装在几个箱子里,靠在右边的墙上。
  可伸缩的管状衔接桥占据了船舱面前方三分之一的地方。当咪咪把它伸出去的时候,我们将像一群处在失重状态的海盗一样。通过它一窝蜂登上“巨人”。衔接桥伸出舱壁的地方,正是其他“冒险之星”安装导弹发射架的地方。
  我暗自哼了一声。又多了一个理由证明布雷斯坚持要这艘“冒险之星”留在近处等待战斗任务是不合理的:拆掉了导弹发射架。我们的船几乎没有武装。
  我们唯一的武装是防御性的。我们有一个水银系统炮台,它的炮塔和透明弧形的操作舱像肿瘤一样突起在“冒险之星”的船背中段。在运兵舱的正中央,直径六英寸的圆筒像杰克的魔豆茎①一样,从天花板一直延伸到舱面地板。圆筒里装配着水银系统的炮塔、弹药槽以及液压软管。运兵舱里只剩下容纳两张活动折椅的空间,一张给霍华德,一张给布伦比;我只能坐在水银炮台的战斗椅上。这是有限的空间造成的,并不是说就非得要我来操作这个系统。因为除非电脑出了故障,水银系统可以自动瞄准和发射。坐在这里也有个额外的好处。即使是坐在驾驶舱里的咪眯,面前也只有一个虚拟的玻璃罩,安装在“冒险之星”机头、机尾以及机身两侧的光学感应器将图像投射在舱内。而我坐的战斗椅被架在一个球形的回转笼中,可以在四英寸厚的弧形石英玻璃罩内部自由旋转,类似于古老的螺旋桨轰炸机的炮塔。
  【① 魔豆茎:英国童话中,小男孩杰克用牛换回五颗魔豆,魔豆迅速长出巨大的豆茎,直通向云中。】
  布伦比帮我扣上安全带,然后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面对着我,“长官,那位子还是你来坐比较好。”
  “啊?”
  布伦比一边眨着眼睛一边摇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太空,我有太空恐惧症。”
  “那你应该加入步兵,布伦比。”
  他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又合上了,微笑着说:“是,长官!”
  我按了一下“上升”钮,液压装置“呜呜”地响起来,战斗椅升到了半圆形的操作舱里头。我们的船挂在旋转的亚瑟王神剑号边,机腹朝外,因此,旋转形成的离心力仍然制造出把我们压向舱面地板的“重力”。
  在我头顶,四面八方都是亚瑟王神剑号巨大的弧形船身。
  在左右各一百码的地方,战斗机型号的“冒险之星”在对接臂的末端起伏。白色的导弹发射架、外挂的推进系统、水银炮塔以及圆弧状的操作舱破坏了它们原来的流线型外表。
  前方一百码处,亚瑟王神剑号的水银炮塔阵列在我的视野中延伸开来,像一条黯淡的珍珠项链。
  黑黢黢的太空扩展在阵列以外,点缀着幽幽的星光,看起来更加清冷。
  “詹森,你看到它们了吗?”咪咪的声音在我头盔里低低地响起。
  “啊?”
  “先朝正前方看下去,再转向左边十一点钟的方向。”
  一片漆黑的太空中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蓝点。我眨了眨眼,“咪咪,我还以为自己的视力很好呢。”
  “启动你的瞄准仪,你的放大倍率和我驾驶室里的放大倍率一样。”
  我四周是一片从没见过的按钮、显示器和控制旋钮的海洋,“我不想碰错按扭。”
  “不会的。除非我激活了你的控制权。现在,转动你右手食指边的黄色旋钮。”
  我转动旋钮,观测罩内的平视显示器上,红绿颜色的网格光条迅速放大。一个标记着“1000倍放大”的格子显示,一大群蓝色的蟑螂正向我们爬过来。我眨了眨眼睛。

  虫族的“无敌舰队”正在快速接近我们。我原以为,为了安全它们会分散在太空中,但实际上它们却集结在一起飞行,相互之间只有几个船身的距离,像战略轰炸机的密切耦合队形一样,互相护卫友机的侧翼。船头和船尾闪着金色的光芒,像飞机的导航灯光一样。
  咪咪让我与亚瑟王神剑号的战斗通信网络保持联系。我听到一个男性用带着金属音质的声音说道:“A中队脱离母舰。”
  在我的左右,“冒险之星”的对接臂缩了起来,直到这些楔形的战斗机凌空飘浮,只靠一条像银蛇一样起伏的脐带和亚瑟王神剑号连接。
  “A-1脱离成功。”
  同样的报告又响了九次。然后控制台的金属声回复道:“A中队队长,你现在可以带领飞行中队出发。祝你们好运!”
  “冒险之星”在离亚瑟王神剑号一英里以外排成斜线队形,像在排演一场无声的芭蕾,只有机头和两翼的推进器不时喷出气体。
  它们在静止片刻以后,点燃了主引擎,一道无声的闪电让我眼前一黑。一秒钟后,我才恢复了视觉,A中队已经远去,只看到几个放着光芒的小圆点在黑暗中越来越远。
  我吸了一口气,“厉害!”
  咪咪咯咯笑道:“詹森,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开这玩意儿了吧?”
  我转动战斗椅,把放大的十字格锁定在A中队上。B中队的十艘船舰飞在它们的左翼。
  在“冒险之星”的小点之外,虫族的战舰列着方阵疾驰而来。因为它们比“冒险之星”大得多,所以尽管距离很远,双方的体积看起来却不相上下。
  “火巫师”的前臂像张开的嘴巴一样伸展着,顶端闪着红色的光。
  “A中队,敌人已经向你们发动攻击。”来自控制室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确认。我们看到它们了。A中队全体成员,听到我的命令后向右闪避。闪避!”
  A中队十艘“冒险之星”迅速闪在一边,密集的虫族弹药闪着光芒擦身而过。简直是小儿科。也许虫子们要把我们打下来也并不那么容易。
  B中队的十艘船也闪避到左方,躲过虫子的两轮排射。
  即使两边的船舰都已经减到相对比较慢的速度,双方合起来的接近速度也有每小时一万英里。
  在A中队分散成进攻队形的时候,我提高了放大倍数。
  虫族的战舰以“火巫师”为首组成了圆锥状阵式。庞大的“巨人”和更多的“火巫师”紧随其后。形成了紧密防护的蓝色圆柱。它们现在已经接近到不用放大也看得见了。
  我方的两队“冒险之星”一刻不停地闪避着。
  “火巫师”发射出的一轮又一轮子弹,在太空中掠过一道道红色的光芒。伴随着它们那持续闪烁着的导航灯光,整个场景就像一幕六级全息电脑游戏。只不过,这场游戏没有重启键。
  “目标锁定。”我认出这个声音,是A中队队长。
  “锁定”这个词分别又被重复了九次,接着传来“发射导弹”①的命令,每一名飞行员都发射了他们的第一枚导弹。
  【①原文是“Fox one”,美国空军口令,指发射半自动雷达导引飞弹。】
  尽管我已经把图像放大到最高倍数了,我还是只能看到火箭引擎排出的一缕缕烟雾,看不到实际的导弹。
  “冒险之星”从虫族的阵列上方呼啸而过。好像蚊虫掠过摩天大楼一样。
  我面前放大的屏幕上绽开了一朵朵爆炸火花,我们的导弹击中虫族战舰时产生的火花是橘色的,而屏幕上还有三朵绿得像花椰菜一样的火花,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A中队的“冒险之星”掉头朝虫族阵列的尾端飞去,准备从后方袭击它们。
  “我们牺牲了多少飞船?”
  “泰勒到哪儿去了?”
  “天啊。”
  “看,B中队发动攻击了。”
  “B中队,调整你们的瞄准点。你们得击中‘火巫师’前方炮管之间的中心位置,它们的侧面一定有护甲。”
  B中队冲过虫族的阵列,效果看起来和前一次差不多。
  然后,一艘“火巫师”忽然爆出橘色的火焰。
  我屏住呼吸。
  那艘“火巫师”炸得如此惨烈。我发誓我可以听到从真空中传来的爆炸声。
  “耶!”战斗通信网上传来飞行员的齐声欢呼。
  布伦比拉拉我的裤管,“长官,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意识到我叫得和那些飞行员一样大声。我把目光转下来看向船舱里,“我们干掉了一艘‘火巫师’。”
  布伦比兴奋地打出一拳,欢呼起来。
  我没有告诉他,假设我没数错那些绿色的爆炸火焰的话,我们在第一轮攻击中就已经失去了四分之一的战斗力了。

  “詹森?”是咪咪,“告诉后面的人绑好安全带。我们在短短的时间内损失太多架‘冒险之星’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在我们前方,A中队剩下的七艘战斗飞船向虫族船舰发起第二轮攻击。这一次,它们瞄准了“巨人”。
  “上帝啊,简直像一座城市!”
  “注意左方!注意——”
  绿色的火焰炸了开来,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而我们的导弹打在“巨人”的外壳上所激起的橘色火焰,看起来不过像是飞溅出来的火花。
  “伙计们,恐怕我们的武器对这大个子没用。”
  “我们需要原子弹。”
  “报数。”
  “我认为还剩下五艘,队长。”
  我瞟了一眼腕上电脑,A中队在短短两分钟战斗时间里已经损失了一半兵力。
  我们的“冒险之星”猛地动了起来,我的头盔狠狠地撞在战斗椅的边框上。
  咪咪断开了对接臂,违背了布雷斯的命令,但没有妨碍我们的任务。
  她把我们的船转了一圈,我头顶上的景象也从亚瑟王神剑号那像地平线一样延展的船身变成了墨黑的太空。
  前方视野所及,是浩浩荡荡的虫族舰队,像一片闪着蓝色光晕的海洋。“火巫师”发射出来的红色火焰现在已经对准了亚瑟王神剑号。
  “目标来袭。”
  “水银系统正在运作吗?”
  分布在亚瑟王神剑号船身上的一排排炮塔一动不动。
  “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转成手动模式!”
  “稳住。”
  “但是——”
  就在这一瞬间。一排一排的炮塔忽然动了。六管滚动运作的机关炮抬了起来,追踪着目标,然后喷出了连续不断的火焰。成千上万发三十七毫米口径的炮弹划过太空,当它们撞上来袭的虫族弹药时,双方合起来的速度几乎达到了每小时两万英里。我们的炮弹是不是高爆弹已经不重要了。它们撞在虫族的子弹上,就像把一分硬币从华盛顿纪念碑上扔下来,打在奶酪蛋糕上一样。水银系统在距离我们几英里以外的地方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双方弹药的交撞只激起一阵阵无害的紫色火焰。因此,虫族每发射一轮子弹,都像是在太空里施放一次独立日焰火一样。
  在咪咪把我们偷偷运出亚瑟王神剑号一英里以外的时候,我在内部通信网上开心地笑了起来,“好耶,咪咪!至少我们不用担心被打下来了。”
  咪咪没有回答。
  “‘冒险之星’11B号,汇报你们的状况。”我们用步兵中低得不能再低的级别——步枪手,军事专业名称为11B——来命名这艘船。
  我们开的小玩笑已经把布雷斯惹毛了,我听得出他说话的时候嗓音里带着怒气。
  咪咪回答布雷斯:“阿特,我们的对接臂短路,不得不断开它,不然就有可能卡在那里动不了。”
  布雷斯的声音冷冰冰的,“船上的数据没有显示任何电路故障。把你的船开回来。”
  “阿特,飞行中队——”
  战场上只剩下零星几艘“冒险之星”,称不上什么中队了。
  咪咪继续说道:“——已经所剩无几了。每一秒钟都至关重要。我们是你的替补战机,是让我们上战场的时候了。”
  “我说了,把你的船开回来。”
  “我的推进器撞坏了,现在回航太危险,有可能会损伤两艘船。”
  “胡说八道。”
  在我们前方,水银系统的大炮抵挡着密集的虫族弹药,在太空中燃放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黄色火焰。两团巨大的黄色火焰忽然爆炸开来,伴随着两道明亮的绿色闪电。虫族正在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我们会比它们先破产。
  咪咪说:“阿特,丢开那些条条框框!这艘船连导弹都没有!你用不上我们。”
  “我们可以改装。”
  “没时间了。”
  一阵沉默。
  “希伯和其他人也在你的船上,有船员看到他们了。你们在搞什么鬼?!”
  没有回答。
  “如果十秒钟内你不把船头掉过来,我会把你们射下来。”
  我笑了。布雷斯的威胁如此荒谬,简直一点也不可信。水银系统现在正置于自动模式,根本不可能向安装了异频雷达发射装置的飞船开火,就像吸血鬼不可能冲向十字架一样。
  此时,在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急掠而过的“冒险之星”以及爆炸的火焰。虫族领头的船舰飞得很近,我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它们闪着红光的火炮武器。
  我的头盔里响起布雷斯的倒计时声,“六、五、四……”听起来他真的会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权力斗争把己方的船舰打下来。
  “火力控制室,这里是布雷斯少将。等我下令,转成手动模式,向11B号开火。”
  手动?我对着麦克风大声吼道:“不要!”
  “零,开火!”布雷斯说。
  亚瑟王神剑号的炮台转向我们,黑色的格林机关炮抬了起来,炮口对准我们。当水银系统的火力控制雷达相继锁定我们的时候,一连串“嘟嘟”的响声在我的耳机里轰鸣。
  爆炸的火花刺激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八章

  我屏住呼吸,等待噩梦重现:我在真空中翻滚着,身边全是炸开的飞船残骸。我的心“咚咚”直跳。我动了动手指,感觉自己一直紧紧握着一根柱子。我睁开眼睛,眼皮颤动。
  水银系统操作舱的半圆形石英罩拱卫在我四周。11B号“冒险之星”仍然好端端地飘浮在太空中。
  我凝神向前方看去,亚瑟王神剑号不见了。
  爆炸的残骸像尼亚加拉河一样滔滔地向我涌过来。前推进器冒出一阵阵烟,那是咪咪带着我们躲闪亚瑟王神剑号的残骸。她真是一名杰出的飞行员,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做出了反应。
  一块葬礼告示牌似的灰褐色长方形薄片翻滚着飘浮过来。当它撞上石英顶罩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头。厚度有二十八个标准度量单位的塑钢片飘走了,上面刻着黑字“104号舱壁。当心脚下”。
  舱壁的碎片后面跟着更多横七竖八的残骸。曾经向吉伯敬过礼的那名红发勤务兵翻着跟斗慢慢地飘过我身边。他笔挺的连身工作服在星光的照耀下闪着粉蓝色的光芒,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大张,好像在无声地尖叫。我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对上了,然后他飘出了我的视线,一会儿便死了。
  残骸飘向未知的远方,我一动不动地坐在炮塔里。惊骇地大张着嘴。
  简直是惨绝人寰。
  当布雷斯把水银火炮切换成手动模式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虫子的连番炮火失去了阻碍,立即把亚瑟王神剑号撕成了碎片。一向为自己的循规蹈矩、严谨小心而自豪的布雷斯在短短的一瞬间犯了个错误。他为这个错误付出了死亡的代价。
  不,这不是布雷斯一个人的错。我在应该帮他的时候刺激了他,应该配合他的时候抗拒了他。我们的勾心斗角已经把人类残存的最后一线希望毁灭了。
  人类悠久的创造史上最有威力的物体,如今已经解体,散成凌乱的碎片,永远飘浮在太空中,直到太阳熄灭的那一天。
  亚瑟王神剑号那一英里长的船身曾经保护着的二十六个人,如今也已逝去,成为宇宙中漂泊的冻肉。全都怪我这个自作聪明的笨蛋。为了这命中注定的“伟大功绩”,在木卫三上,其他的伙伴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詹森?”有人拉了拉我的靴子。
  “什么事?”我看着下方,霍华德正在向上张望。他的嗓音含糊得像蒙着毯子说话似的。
  “亚瑟王神剑号完了。”我说。
  霍华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仍然可以继续执行计划。”
  前方有几艘“冒险之星”在左右闪避,周围到处都是“火巫师”。对虫子来说,剩下的不过是些简单的清扫工作。“巨人”的庞大身躯在远处隐约可见。
  咪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我的耳机内响起,“詹森,你准备好直接杀进重围没有?”
  “这不是原来的计划。”执著于原计划害死了布雷斯,“不过,你要我做什么?”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三十九章

  十分钟以后。咪咪驾着我们的船在激战中的“火巫师”和“冒险之星”之间穿梭。
  过了一会儿,当我环顾四周的时候,看到的只有“火巫师”了。
  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上下左右山一般巨大的“火巫师”似乎忽略了我们。它们的导航灯光静静地闪烁着,像萤火虫飞在黑黢黢的草原上。虫族的船舰则是如此庞大,以至于飞船的残骸和行星际的漂流物都被它们的引力吸住,不紧不慢地绕着它们旋转。
  主引擎的震动忽然停止了。
  咪咪说:“装死比较容易混进去。”
  舰首推进器冒出一缕青烟,我们缓缓地掉转方向,向“巨人”庞大的船身飘过去。伪头足类帝国像拍蠓虫儿一样一举消灭了地球的抵抗力量,我们则是这股抵抗力量的最后幸存者。
  咪咪让我们的船随意翻滚着接近“巨人”,看起来像毫无行动能力的太空垃圾一样。
  也许还有其他的幸存者。我系着安全带坐在战斗椅上,对着头盔上的麦克风说道:“咪咪?通信网络上有没有求救信号?或是其他任何声音?”
  她叹了口气,“没有其他幸存者了,詹森。其余的‘火巫师’正在向‘巨人’停靠。”
  我们的船旋转着,我看到了身后蓝色的地球和更远处的月球。遥远、静谧,又是如此地无助。
  一道阴影掠过它们。
  “咪咪,有一艘‘火巫师’看起来对我们产生了兴趣。”

  虫族的战舰不紧不慢地向我们靠近。它可能不确定为什么我们的船完好无损,值不值得浪费它的弹药几分分钟内,它会近到足以察觉真相。
  “咪咪,它们起疑心了。”
  “我看到了。它们以前曾经派出过几艘哨舰。没什么大不了,这艘船大概也只是一艘哨舰。等它接近的时候,用大炮轰。只要把水银系统调到自动模式,其他的就不用操心了。只要你能干掉这艘船,我就能把大家带到‘巨人’上。”
  太简单了。我要做的无非是用二十分钟前第一次碰过的武器,对付一艘比芬威公园①还要大的战舰。
  【① 芬威公园:位于美国波士顿,著名棒球队波士顿红袜队主场所在地。】
  “火巫师”有它的弱点。我们都看到了。我们的水银系统可以破坏它的行动能力。但是等到我们的飞船转到可以开火的角度,双方就会过于接近,“火巫师”庞大的体积会扰乱水银系统的自动瞄准程序。
  “咪咪,水银系统有多灵敏?”
  “你说得对,你得用手动模式。”
  我正准备叫布伦比,他已经把操作说明芯片从贴在水银炮塔内部组件上的塑料袋里取出来,大声读道:“在大部分战斗状况中,建议使用自动模式。如果使用手动模式,建议启动火力控制雷达或其他测距系统。”布伦比在下面一边读一边抽搐着,“然而,在极其特别的状况,系统可以在全手动模式下运作。”
  霍华德把头探进操作舱口,语气焦躁地说:“詹森,你有三分钟时间。”
  霍华德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这种情况下人人都不希望从上级指挥官那里听到犹豫的话。
  “别担心,霍华德。我会操作这个系统。它就像一台Play Station40②。”我故意忽略了在我四周闪烁着光芒的控制板以及水银系统操作员需要八个星期培训的事实。
  【② play station是索尼公司开发的电脑游戏机,俗称PS游戏机。】
  “通过两脚分别向对应的踏板施加压力可以左右转动。”
  我猛地踩下右脚,像交通灯变绿的时候一样。炮塔“呜呜”响着转向右面,差点没把霍华德的头砍下来。
  “噢!霍华德,你最好站远点。”
  他喃喃地嘀咕着什么。
  船背上的水银炮塔现在转成一个斜斜的角度,好像为了扮酷而戴歪了棒球帽一样。
  布伦比继续读下去:“要抬起炮口,只需将右手的手枪式握把轻轻地向后拉。”
  我握住突出在战斗椅右扶手上方的手枪式握把,猛地一拉。
  大炮“轰”的一声开了火。“冒险之星”的整个机舱都在震动。几百发炮弹从轮转式炮口激射出来。炮管像牙医的电钻一样急剧转动着。弹带“当啷当啷”地响着,新的炮弹源源不断地输入进弹口。液压装置发出尖锐的声响。霍华德尖叫起来。
  布伦比继续读道:“小心不要触动扳机。扳机是手枪式握把右上方的一个红色按钮。”
  晚了。我前方的系统读出数组显示六百一十二发塞缪尔·柯尔特公司出产的最好的三十七毫米口径混合弹药——弹带上同时配置了高爆弹和穿甲弹——现在正朝着冥王星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官.您确定会使这玩意儿吗?”
  我的胸腔在护甲底下鼓鼓地胀了起来。在军队里,我学到的最重要的技能就是如何发射机关枪。这只是一架大的机关枪,比我以前用的机关枪多了几百个控制钮而已。我抬起误碰了扳机的那只手,轻描淡写地平挥了一下,“简单,布伦比。太简单了。”
  他皱起了眉头,“当然,长官。”
  练习了两分钟以后.我确定自己可以操纵水银炮台的瞄准和发射装置击中像“火巫师”的控制室那么大的目标——这是一个乐观的想法,因为没人知道“火巫师”的控制室在哪儿,更没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大。
  霍华德伸长脖子望着我,“控制神经节一定在前端六条发射臂交会的地方。”
  咪咪小声对我说:“发射臂展开以后,‘火巫师’的前端就像一个麦迪逊广场花园①那么大的篮子。如果控制神经节就在霍华德所说的地方。它的大小就相当于纽约游骑兵队②打比赛时用的滑冰场。你就瞄准那里开火,明白了吗?”
  【① 麦迪逊广场花园:位于纽约曼哈顿区,是一座室内体育场。】
  【② 纽约游骑兵队:纽约著名冰上曲棍球队。】
  尽管她看不见,我还是点点头,“明白了。”
  “詹森,这是你的使命。”
  “啊?”
  “你知道,就像阿尔戈号的英雄伊阿宋③一样。你刺穿了独眼巨人的眼睛。”
  【③ 伊阿宋:希腊神话英雄,曾乘坐阿尔戈号,历经各种考验,夺得金羊毛。伊阿宋的英译名是‘Jason”,和本书主人公相同。】
  我笑了,“你这是得州的神话故事吧?刺瞎独眼巨人的是奥德修斯,不是伊阿宋。”
  “只要你搞定它,五千年后每个人都会记住刺瞎独眼巨人的是詹森。”
  飘浮在“火巫师”的六条发射臂之间,我觉得自己更像是被鲸鱼吞噬的约拿④,而不是英雄人物伊阿宋。弯曲的发射臂晕染着蓝色的虹彩光芒,像高耸的公寓楼般巨大,上面还有类似窗户一样的开口。我想象着会有虫子们从那里望向我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它们没有眼睛。
  【④ 约拿:《圣经》中的先知,曾被抛入海中,被鲸鱼吞入腹中三天三夜。

  在发射臂会合的中心地区有一个光滑的圆形突起,散发着紫色的光芒,简直像一只眼睛。咪咪不敢明显地改变船的方向,于是我转动了炮塔,将大炮对准目标。我小心翼翼地踩下踏板,好像在踏板和我的靴底之间有一个生鸡蛋,而我并不想把蛋壳踏破似的。紫色圆球的穹顶浮现在我的瞄准镜里。
  我的眼角瞟到一道闪烁的光芒,原来是显示器右上方的红外线感应器亮起来了。我们的“冒险之星”被笼罩在红外线灯光里,那是虫子们用探照灯在扫射我们,它们是通过红外线光谱观察事物的。我们完了。
  “咪咪,我得开火了!”
  “火巫师”的前臂向我们收拢。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它们不能直接向我们开火,但是它们可以把我们夹扁。
  现在不动手就再也没机会了。我扣动扳机。大炮轰鸣,机身剧烈地震动着。一连串的曳光弹扎在圆顶上,正中目标。
  圆顶一下子炸了开来。从船头到船尾,“火巫师”的灯光依次熄灭。空气从炸开的船壳里疾射出来,像狂风卷落叶般颠簸着我们的船。
  咪咪在我耳边喃喃说道:“天啊,你太棒了!”
  我是很棒。三分钟搞定一头怪兽。
  我用力拉扯着把我固定在战斗椅上的安全带,不小心扭伤了一根大拇指。
  解开安全带以后,我一翻身跳下了运兵舱,潇洒得像从高杆上翻下来的体操运动员一样。
  霍华德和布伦比已经穿好军服,戴好了头盔。他们转过身来,表情严肃、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捆扎好帆布背包,把机关枪斜背在背上,向他们挤挤眼,“伙计们,好戏还在后头!”
  这是我撒下的最大谎言。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章

  两分钟以后,我飘浮着进入从“冒险之星”机背伸出的衔接桥。
  衔接桥是霍华德手下的“幽灵”们设计的。我把头盔面罩紧贴在六英寸厚的石英舷窗上,放眼望去,前方只有“巨人”一望无际的蓝色身躯。
  咪咪悄无声息地把“冒险之星”贴在“巨人”身边。凑近了看,才发现“巨人”的船壳其实是疙疙瘩瘩的。在这怪兽的表皮下包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推进系统。能够推动如此巨大的物体做星际旅行的力量,肯定能把“巨人”连同它的“火巫师”一起炸成芜菁大小的碎片。
  只不过,我们还面临一个小小的障碍:里面有十万全副武装、训练有素的虫子,不太情愿配合我们的计划。
  耳机里响起咪咪的声音,“登船人员,准备发动攻击。”
  我用颤抖的手指第一百次检测M-20步枪的保险栓。为了应对近身战,我给突击步枪上了箭形弹,有效地把它改装成每分钟发射八百枚武器的霰弹枪。我把奥德的肩挂式弹带和点45口径手枪带在胸甲前,手枪里装上了奥德自制的特种箭形弹。我感觉有点不自在,因为M-60自动步枪不在手中而是背在背上。我们带上了情报组的“幽灵”们能想出来的所有装备,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到时候需要用哪一样。
  我在头盔里喘着粗气。当步兵最矛盾的一点就是:在发动攻击的那一刻,战场上最需要的是身手敏捷、灵活机动的士兵,而士兵们却往往像负重的牦牛一样背着各式各样的装备。
  咪咪使用推进器将“冒险之星”小心翼翼地靠向“巨人”,我的牙齿被震得“咯咯”作响。
  我转过头看着霍华德和布伦比。在他们身后,一个长和宽都大到足以容得下一辆家庭轿车的圆筒飘浮在零重力空间里,那是我们的炸弹。一旦我们闯进“巨人”里面,在莫名其妙的虫族重力下,它的重量就会变成一吨左右。到时候我们只能推着它在弯弯曲曲的通道里前进,直到我们到达霍华德和布伦比决定的最佳引爆点。
  我们将要匍匐着爬过通道。神秘动物学家们预计虫族的卫士们会从黑糊糊的墙壁和天花板里挤出来拦截我们,它们总是在我们行动之前就预测到我们将要做的事。其实我自己也能清楚地预测自己将要做的事。我是唯一上过虫族船舰的人,而且我决不会退缩。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肩头摸索着。霍华德蹬着两条腿飘到我身边,“詹森?”
  我猛地睁开眼睛,“放松点,霍华德。我们准备好了。”指挥官拿工资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扯谎的。
  “我知道,詹森。”
  “还有十秒钟,詹森。”咪咪插话进来。她的声音简洁而充满自信,只有女性飞行员才可能拥有如此独特的嗓音。而我曾经向这样一位飞行员求过婚。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我猛地摇摇头,头盔擦撞在石英舷窗上。
  当液压装置把衔接桥的对接环贴向“巨人”时,舱口的扶手在我的手套底下颤动着。
  “咚”!
  对接环像油灰一样紧贴在“巨人”的船壳上,在两艘船之间搭起了一条隧道。
  布伦比操纵衔接桥的机械臂时,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机械臂发出刺耳的声响向前伸进隧道,将铝热剂固定在虫族的船壳上,像一只织网的蜘蛛。
  我深深地呼吸着。空气里的臭氧味刺激着我的嗅觉。即使在零重力状态下,我也感觉到肩头无比沉重。人类刚刚打输了历史上第一次太空冲突战。我幸存到现在,难道就为了命中注定要死在这头外星巨兽的腹部底下?
  布伦比叫道:“当心,马上就要引爆!”
  机械臂折叠着收缩起来。
  我是第一个登上外星船舰的人,是第一个面对面遭遇异星物种的人,也是第一个杀死外星虫子的人。我曾为第一个在地球外受孕并出生的婴儿接生。我也曾指挥过一支拯救了全人类的军队。这就是我传奇般的命运。更传奇的是,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内将要发生的事不仅会改变人类的历史,还会改变整个宇宙的历史。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爆炸发出的耀眼光芒照在我紧闭的眼睑上。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一章

  吉伯沿着衔接桥飞了下去,我紧随其后,飘向闪着幽暗紫色光芒的虫族船舰。它们的人造重力把我向下方的舱板扯去。我不了解这种人造重力的原理。
  我不了解的事还多着呢。吉伯的感应器在我左眼前的战地侦察单片镜上滚动着读出信息:内部温度华氏六十度;气压相当于地球上海拔一万五千英尺高度的气压;大气含氧量是百分之十五,相当于地球的四分之三,可以呼吸;大气中不含毒素。到目前为止,霍华德的估计都是正确的。如果我们能够占据这艘船,或至少占据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存活下去,伺机拯救地球。我关闭了氧气发生器。
  我回头看了一眼。霍华德和布伦比正穿过衔接桥密封塞的黄色内圈,游向“巨人”。一旦他们把炸弹运过来,密封塞就会充气,将真空隔绝在外。霍华德和布伦比拖着炸弹经过衔接桥的出口进入“巨人”,就像两条腿的小马拖着一辆战车似的。炸弹一下子恢复了重量,轮子朝下,“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布伦比和霍华德转身拉住把他们和炸弹连接在一起的绳索。将这个宝贵的物体拖向我们。
  留在“冒险之星”里的咪咪在我耳机里说道:“詹森,对接环正在断开,准备脱离。”
  我们商量好让她暂时离开。因为我们可能需要从另一条路逃出“巨人”。到那时候,多半背后有一千条虫子在追赶,如果咪咪能够迅速将我们接走,我们就得救了。
  我转过身,看着蛇管状的衔接桥缩回去,屏住了呼吸。如果密封塞充气失败,不能封住破损的船体的话,瞬间失压的空气会把我们全都冲进太空。
  塞子堵住了缺口。
  如果霍华德预计得准确的话.我们有三分钟时间封住通道的瓶颈部位,为布伦比争取更多的时间设法炸掉动力系统。同时,我们也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以返回咪咪的船上逃生。根据霍华德的地图,我们现在应该处在盘旋而上的主通道靠近外层船壳的那一段。我们得手脚麻利地推着炸弹筒深入“巨人”动力站的腹心。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布伦比的目光越过我,看向“巨人”。他通过内部保密通信系统对我说:“长官。我们走哪条路?”
  我转了一圈。霍华德的地图只显示了一条通道。但实际上,现在却有两条支路伸展在我们前方。糟糕。
  两条通道都需要我们爬行过去。这不是大问题。
  布伦比说:“长官,我们的炸弹哪条路都通不过。”
  他说得对。虫子的通道直径不同,但没有一条通道宽大到容得下我们带的炸弹。
  惨了!
  “霍华德,我们原来设想的是比较大的通道。”
  “我知道,我正在思考。”
  “我们不能就在这里引爆吗?”
  布伦比回答道:“长官,我们必须在关键的地点引爆炸弹。这里离船壳不远,如果就在这里引爆的话,对敌人构不成太大的伤害。”
  但是足以对我们三个构成灭顶之灾。

  我派吉伯飞在前头,沿着左边的通道走下去。
  他沿着弯弯曲曲的通道飞了二十码左右,就遇上了第一批虫子的袭击。
  虫族的通道是弯曲的圆筒,像被紫色幽光照亮的下水道。通道边的门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门,而是四英寸宽的缝隙。如果你是无骨章鱼的近亲当然没问题,完全可以把自己挤得又扁又平,像一摊煎坏了的蛋卷一样通过这些缝隙,但是,人类面对这些缝隙就完全束手无策了。
  正因为如此,这些缝隙成为绝妙的埋伏点。
  一开始。虫子只是将它们那古里古怪的弯曲的枪从缝隙里伸出来,向我们疯狂地扫射。
  一颗子弹擦过我的头盔。虫子的磁轨道步枪发射出来的子弹个头很大而且力道强劲。我的头剧烈地晃了一下,“嗡嗡”作响。过些时候,我脖子上的肌肉很可能会因此产生酸痛感,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很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我们退回到入口处。右边的通道也开始有子弹“嗖嗖”地射向我们,有些擦身而过,有些被墙壁弹回来,墙板被打得纷纷剥落到地上。虫子的枪法一贯很烂。而且从理论上来说,只有红外线视觉的虫子应该看不见身穿红色埃特纳军服的我们。
  我们趴在地上还击。三支M-20自动步枪加起来每分钟能发射出两千四百发子弹。每一颗箭形弹又发散成九十根铜针射向敌人。夹杂在箭形弹中的曳光弹在幽暗的紫光下进出红色的火花消失在黑暗中。我们三个用三支全自动步枪放了一场盛大的独立日焰火。
  自动步枪的枪托急剧地撞击着我的肩部,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更换新的弹匣。我侧过身子,一手从腰间的弹药袋里取出装满子弹的新弹匣,一手将轻飘飘的空弹匣扔出去,完成这些动作对五个手指都健全的人已经是很困难了,更何况我的手套里有两个手指的位置是空荡荡的。

  我们面对的是十万名敌人。也许还不止十万。如果霍华德对虫子的通道大小估计错误的话,他对对方兵力的估计也可能有误。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还击有没有杀死虫子。
  我对着内部通信器说:“转成半自动模式,至少坚持到它们现身为止。”我可能说得太大声了,霍华德和布伦比用不着通过无线电通信就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虫子们可能看不见我们,但到目前为止我们也没见到它们。在看不见它们的情况下,我们的步枪只能停火。
  耳边传来自己的心跳声。
  硝烟模糊了我的视线。
  烟雾盘旋而上,显露出具体的目标来。
  披着黑色防弹衣的物体悄悄地从黑暗处爬向我们。
  “嗵——嗵——嗵!”
  想起往事,我忍不住颤抖起来。发动进攻的虫子用武器敲击着身上的防弹衣,按照同样的节奏发出同样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时时在噩梦里听到这种声音。
  布伦比压低了声音说道:“小杂种们,我们又见面了!”他扣动扳机打出一发子弹,一条黑色的鬼影向后跌去,一头栽在地板上。
  在布伦比的自动步枪重新上膛之前,第一批虫子已经从黑暗中猛扑上来了。
  虫子像发光的黑香蕉一样向我们蠕动过来。它们的大小和人差不多,全身包在防弹衣里,只在头顶处露出一小块绿色的皮肤,它们通过这一部位看到红外线光谱。每一个虫子战士携带着一把弯曲的磁轨道步枪,枪身像剑一样锐利。它们层层叠叠地塞满了通道。像一堵墙一样推过来。
  我们用全自动模式打了个痛快淋漓。
  三十三秒钟后,战斗结束了。

  我很清楚时间是因为每过十一秒我要换一次M-20弹匣,到我们停火的时候,我面前的地板上已经丢下三个空弹匣了。
  第一批进攻的虫子被我们截杀在前方二十英尺的地方。虫子的黏液从被箭形弹刺穿的防弹衣裂缝里慢慢地渗出来。成堆的尸体像仓库里的面粉袋一样一个叠一个地摞在一起,一直堆到天花板上。
  霍华德倒吸了一口冷气,“乖乖,我的老天!”
  布伦比骂道:“他妈的!”
  我习惯性地捡起空弹匣,准备有时间的时候装入新子弹。
  布伦比的箱子就放在炸弹旁边,宽度不超过一名穿了防护服的士兵的肩膀。炸弹是带不走了,如果我们不打算一直坐在这里拿虫子当靶子练枪法的话。我们最好带上布伦比的箱子走。
  我转向霍华德。“你说你在思考,为什么你的地图不对劲?”
  “我们对虫子如何发动它们的船舰一无所知。很可能我们现在的位置离它的动力站还有十万八千里远。一切都只是靠直觉。”
  我猛地一拍前额。不,应该说,我的防护手套拍在我的头盔上,我的手掌离自己的眉毛还有四英寸远呢。“我们居然把整个人类的未来押在直觉上?”
  “人类的未来只值两块钱,詹森。”霍华德顿了一下,“我还指望你能随机应变呢。这是你最擅长的。”
  我无奈地摇着头,一边嘀咕着一边和吉伯连线。
  霍华德对着墙打了一拳,一块已经被虫子的弹药打松了的板壁訇然倒地,“我们不可能把炸弹原封不动地带走,只能把它分解开来。”
  布伦比摇摇头,“少校,按地球重量算,那是三吨的S-51炸药。就算在这里,也有一吨重。我们身上已经负着几百磅地球重量的装备了,用轮子推着炸弹走还行,要分散带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吉伯在另一条通道深处二百码的地方盘旋。通过战地侦察单片镜,我可以看到它看到的东西。幸运的是,这条通道暂时没有虫子的踪影。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大舱门,和我以前在虫族船舰上看到的情景完全不同。这会是绿色的外星群居智慧体用来封闭引擎室的门吗?没准霍华德的推测是对的。
  霍华德指着那堆虫尸低声说道:“噢哦。”
  那堆虫尸向我们这边鼓起来。能够推得动几百具虫尸的很可能是更多活生生的虫族增援部队,它们正迫不及待地准备冲过来做个自我介绍。
  我看了看把我们拖在原地的“锁链”——炸弹。没时间把它分解成可携带的小件了。
  一具虫尸被挤了出来,弹过其他的尸体,滚到我们脚下。剩下的虫尸堆继续向我们推进。
  我指着布伦比的炸药箱,“带上那些东西,往另一条通道走。”
  霍华德盯着炸弹,“那个怎么办?没有炸弹我们怎么把一座大山炸开?”
  又一具尸体从移动的虫堆里滚下来。我举起一个箱子,“我们随机应变。快走,霍华德。”
  霍华德和我往前跑了一百码左右,一边喘气一边咒骂着那些重得要命的箱子。我忽然意识到布伦比没有跟上来。
  内部通信器里响起了他的声音,“长官,我把我们一路上经过的分支通道用麦格泰斯封闭起来。尽管时不时就有几个小杂种从墙上的狭缝里挤出来,但是封住了大通道以后,它们要赶上我们就没那么容易。”
  麦格泰斯是当代的万能塑胶炸弹,样子像一串香肠,是布伦比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炸药。“行,记得跟紧一点。”
  “嗵”!
  像是要打断我们的对话似的,一下低沉但明显是麦格泰斯爆炸的声响震撼着通道。我笑了。有了麦格泰斯和布伦比,暂时没什么东西过得来。
  我们打倒了每一只胆敢把绿色肢体伸出门缝的虫子,但总是有更多的虫子不停地冒出来。
  霍华德在我身后趔趔趄趄地跑着。
  “霍华德,再跑五十码就到了。”
  我加快了脚步。两只虫子从我前方的门缝里冒出来。在它们还没来得及举枪瞄准前,我已经连发两枪干掉了它们。箭形弹的妙处就在于你根本用不着费心去瞄准。
  从本质上来说,虫子就是活水袋,一枪命中,就像打在水气球上一样,喷溅出大量黏液。我在那两只虫子倒下的地方拐了个弯,不小心踩上了黏液,一脚滑了出去。我摔倒时单膝着地,嗓子眼里隐隐作呕。虫子的内脏跟腐烂的蘑菇一样臭不可闻。
  在我前面又出现一条支路。又是原来没料到的。不过这条通道很宽大。
  空气稀薄,我张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通过内部通信呼叫布伦比:“在下一个岔路左转。跟紧点。”
  我继续前进,霍华德跟在我后面。
  在我们身后,不时爆发的枪声在通道里回响。磁轨道步枪开火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好似愤怒的大黄蜂。布伦比还击的枪声连续不断,说明是自动模式,一定干掉了不少坏蛋。
  布伦比也喘个不停,“长官,在我堵住那条宽大的通道以前,有五十只虫子从那里冲过来了。”
  我朝通道前方的目的地看去。霍华德在我身边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焦急。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布伦比,一有机会马上跟上。”我站起来狂奔着追上了吉伯。
  我全力冲刺,第一个到达紧闭的舱门前。
  吉伯攀在齐肩高的弧形墙壁上,它的保护色变成了紫色,不知道它在哪里的话就根本看不到它。恒温电路将它的体温调成和周边的温度一致,所以,不仅人类看不到它,有红外线视觉的虫子也看不到它。它的探测仪紧贴着门,正在读取门内的情况。
  “爆破兵就位!”我叫道。
  没人回答。
  “布伦比?我这里需要你!”
  麦格泰斯的爆炸声再一次震撼着地面。
  三十秒钟以后,布伦比气喘吁吁地冲过我身边,背上的背包不见了。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已经从他的迷你袋里掏出破门用的麦格泰斯塑胶炸弹。他两手叉腰,深吸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舱门,研究着它的结构。
  我的战地侦察单片镜显示出从吉伯那里传来的数据:舱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在一艘太空船上,还有哪个房间会比引擎室更大呢?我们真是中头奖了!
  布伦比从门边跳开,挥舞着他的遥控起爆器。他设置的炸药分量充足,像面包块那么大。
  我点点头。的确,如果这次放的炸药太少,我们就没时间再试一次了。
  他大声警告:“当心,马上就要引爆!马上就要引爆!”
  霍华德和我转身远离舱门,就地蜷缩起来。
  “马上就要引爆!”发出第三次警告以后,布伦比一边沿着通道往回跑,一边按下了起爆器。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二章

  霍华德和我跪得离门最近,爆炸波把我们掀翻在地上。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通道和房间里的气压得到了平衡。
  爆炸声还没有平息,我就听见了磁轨道枪发射的声音,感觉到子弹像一窝大黄蜂一样“嗖嗖”地从我背上飞过。
  布伦比的枪“哒哒哒”地开始还击。
  我趴在地上,转过头去,看到霍华德伏在我身边,双眼紧闭。他的面罩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血从他的一个鼻孔里流出来,像一道泪水似的划过他的脸颊。
  停火的时候,我打开战地侦察单片镜,查看他的生命参数。绿色的圆圈代表健康,圆圈开始闪动则代表负伤。霍华德的绿色标志没有闪动。
  我碰了碰他的肩膀,“霍华德?”他没有回答。
  我又呼叫:“布伦比?”
  没有回答。
  抱着侥幸心理,我转换了呼叫频道:“咪咪?”
  还是没有回答。我们早就预料到“巨人”的船壳对我们的通信会有干扰。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霍华德、布伦比和咪咪也许正在通话,但我却听不到。
  大开的舱门前弥漫着爆炸引起的浓烟。透过烟雾,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站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扭伤了膝盖。我沿着通道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看见布伦比正在用力拉扯爆炸后的碎片残骸,不停地把虫子尸体和扭曲的金属抛到一边。
  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尸体,大约有五十只,不,可能更多,大约有一百只虫子袭击了他。有些是穿着防弹衣的战士,有些是光溜溜的虫子。这简直是一支敢死队,比第一批袭击我们的还要疯狂。我不由得想到,在那扇炸开的舱门里肯定有它们不想让我们控制的东西。
  我怔怔地站在通道里,昕着虫子体液滴下来的声音。激战以后的硝烟味混着虫子体液的恶臭刺激着我的鼻孔。
  布伦比直起身来。喃喃地咒骂着。
  “布伦比,怎么了?”
  “我带的那个箱子。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把它留在原地了。然后我设定的炸弹就爆炸了。”他使劲用手推着将通道从上到下堵得严严实实的那堆东西,“麦格泰斯、微型雷管,我们所有有用的工具都在里头。”他沮丧地摇摇头,“这下全丢了。”
  我们走回炸开的门前。霍华德站在那里,弯着腰向前张望着。
  吉伯站在他身边,腿部拉长,像踮起脚尖一样,这样它的探测器也可以向前伸去。
  布伦比用炸药封锁了我们身后的支路,但通往入口的那条路却一直保持通畅,因为咪咪会在那里接我们走。表面上看来.虫子们已经不再一个个从门缝里向我们发动单独袭击了。它们倒不是有多介意牺牲同伙,只不过是懂得放弃没有效果的策略而已。
  我不知道我们的暂时休战状态可以保持多久,不过。至少目前我们可以在没有虫子干扰的情况下,好好地探索一下我们炸开的这个房间。
  我向前走了几步,想知道霍华德和吉伯到底在看什么。
  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踉踉跄跄地倒退出去。
  我一边用嘴呼吸。一边问霍华德:“这到底是什么?”
  霍华德喘息着,徒劳地用手掌掩盖着面罩,“就连野外厕所也没有这么臭。”
  为了驱除恶臭,我打开了氧气发生器。前方是一片看不透的黑暗,从敞开的门里隐隐地传来咆哮声。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吉伯站在爆炸后的废墟里,六条腿埋在一英寸深的爆炸碎片里。我转向它,向着那片黑黢黢的地方点点头,说道:“全看你的了,伙计!”
  它爬过开口处,展开翅膀,缓缓地飞向黑暗中。它的红外线图像显示里面是单一的广阔空间.无论是它的视觉感应器还是红外线搜索光束都触摸不到这个空间的顶部和对岸。在我们现在站立的平面以下五十英尺的地方,从墙上突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或是一块平台。我取出登山绳,把自己吊了下去,然后帮助霍华德吊下来。他的样子很狼狈,在半空中打着圈,喘着气,笨拙地手舞足蹈,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不过我还是设法把他弄了下来。
  他掉头查看内墙,在头灯光芒的反射下,墙面闪着虫族虹彩般的蓝色。
  当他转回头来的时候,我的眼睛被光芒射得一时睁不开。
  在我们脚下远远的地方,咆哮声越来越大。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三章

  我们脚下的通道顺着墙壁向下延伸。吉伯当先带路,我们在头灯的照耀下,向下走了二十分钟。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死亡的气息,我们的呼吸声急促地回响着。
  “霍华德,这里不太像引擎室。”这条过道——或者对虫子来说是“爬道”?——只有两英尺宽,而且没有扶手。
  根据吉伯的高度计显示,我们已经垂直下降了二百英尺。此时,咆哮声已经大到难以容忍的程度,我不得不关小了头盔的音量。我们把光线朝噪音传来的方向射过去,照到一个直径大约有一百英尺的圆筒,像巨型蒸汽压路机似的不停旋转着。灰色的黏稠物从圆筒上倾泻下来,落到下方的黑暗中。
  跟着我走下来的霍华德在喧闹声中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这太奇怪了。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复杂的引擎。”
  通道降到了圆筒以下,就分岔成好几条支路,悬空在一片广阔的区域上。我们又下降了一百英尺左右,直到吉伯的声纳显示我们离地面只有一百英尺。我鼓起勇气探身出去。用头灯的光束照着下面。虫子的大部分建筑都很光滑,但这个房间的地面却是灰色的,凹凸不平,像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样疙疙瘩瘩。而且,这地面看上去就像被风吹动的湖面一样起伏不定。
  我把头缩回来,用灯光照射着四周的黑暗。灯光扫过位于通道前方五十英尺处的一个突起物。我连忙把光束移回来,那东西看上去像是地面上的一块鹅卵石。
  “嘿,霍华德!”我指着那东西,走向前去。调整了一下斜背在背上的M-60机枪的位置以后,我跪下去仔细查看那东西。我背负的装备重得像石块一样,跪着反而好受一些。我的呼吸相当急促,这个高度的空气又非常寒冷,因此,从我的头盔排气管排出来的温暖空气不时地在头灯下凝成一团团雾气。
  那块鹅卵石呈椭圆形,发白,脏兮兮的,像一块没有烘烤过的面包。
  我伸手过去,“霍华德,这看起来像——”
  冷不防,那块鹅卵石向我迎面扑过来。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很大,回响在广阔的空间里。
  原来是一只幼虫!我往后缩了一下。它从我身边蹿过去,在通道上纵身一跃,翻滚着掉进稀薄的空气里。
  背上的枪械和装备拉扯得我重心不稳。我踉跄着倒退几步,从通道的边缘翻了出去。我尖叫着跟在那个怪兽胚胎后面,一起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四章

  我头朝下坠了下去,地面飞快地向我接近。在头灯光束的照耀下。我看到无数光溜溜的虫子堆积在一起,翻腾着,蠕动着,简直超乎想象。我在半空中拼命挣扎,然后肩膀朝下一头栽了进去。被我压到的虫子像踩破了的西红柿一样炸开来。我陷在了一片十英尺深的蠕动的海洋里。
  埃特纳军服的主要功能是防弹。而不是吸收震动。但是这次跌下来,除了一边肩膀感到剧痛以外,我安然无恙。不过,在我的头盔面罩两英寸以外被我压到的虫子可就倒了大霉了。它们或死或伤。带着一股腐臭苦涩的黏液从我面罩底下灌进我嘴里。我忍不住想到腐烂了的肉,顿时呕吐起来。
  我被埋在一片恐怖蛆虫的海洋里。我拼命挣扎,扑腾着向上爬,直到我的头再次暴露在黑暗的空气里。
  在我头顶一百英尺以上,有一束头灯的光芒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扫射着,“詹森?你没事吧?”
  我像落水的人一样在虫子的海洋里踩着水.大声叫道:“我没事。老天!霍华德,这是一间育儿室!”
  “它们发育成熟了吗?有没有独立行动的迹象?”
  “霍华德,把我救出去!”
  “啊,这简直太有意思了……”
  “把你的登山绳垂下来。它卷成一团,在你背包左边的长口袋里。”
  我头上传来一阵手套擦碰在聚丁烯材料上发出的寒塞窜率的声音。
  “我不晓得,詹森。我不敢肯定我能吊下去。这条绳子——”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是让你下来!是让我上去!把绳子拴在上面,然后垂下来。”
  “噢。”
  十分钟以后,我才看到霍华德的绳子从黑暗中垂下来,绳子的一端打着紫色的结,在我头顶晃来晃去。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忍不住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群咆哮、蠕动着的食人怪兽中间。我每次动一动,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疑心是不是有哪条鬼鬼祟祟的虫子已经透过军服的裂缝挤了进去。正在大口吞吃我身上的肉。事实上,我所经历的这十分钟就像有人在爬满蛆虫的一池臭水里仰泳一样既愉快又安全。
  我试了两次才抓住绳子,把它扣在收紧装置上,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爬。忽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紧紧地抓住我的靴子,我惊恐地大叫起来,用力地踢蹬着,绳子大幅度地摇荡起来,看上去简直像人猿泰山的翻版。虫子被我踢了下去,我继续向上爬。

  一个小时以后,霍华德伸手抓住了我的背包带, 用力把我拖上了最后几英尺的距离。我瘫在通道上,足足喘息了十分钟才能开口说话,前臂肌肉不住地颤抖着,精疲力尽,“霍华德,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唉,真是运气不好。”霍华德像一名真正的士兵一样,把绳子绕过手肘和虎口慢慢地卷起来,“詹森,我要告诉你的事会让你很失望。”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霍华德,地球被一群外太空来的巨型蜗牛轰炸了;三个星期前,我亲手截断了自己的两根手指;现在我刚从一个像伊利湖那么大的蠕动的怪兽坑里爬上来。还有什么会让我更失望呢?”
  他叹了一口气,“你在往上爬的时候,我让吉伯飞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考察了一下这个大房间,以及它在这艘船里的相对位置,还让它接入‘巨人’的自我诊断程序。这个舱房是主要的组织器官孵化中心。你说得对,这是间育儿室。”
  情报组的“幽灵”们认为虫子是通过克隆来繁殖的。我一直想象虫子的孵化基地是一个像大型医院一样的地方,里面排满了一行行类似停尸床般的东西,上面挂着维持生命的管道或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虫子就长在这么一个巨型肥料缸里?”
  “可以这么说。”
  “如果这里不是动力系统所在地,我们到哪里去炸这艘船?”
  霍华德打开吉伯的全息显示器,一个微型的“巨人”结构图悬浮在我们面前。霍华德指着图像说:“根据吉伯探索回来的信息,我修正了这幅图。”霍华德摆出专家的姿态,得意地清清喉咙。
  我举起一只手掌,“说到底,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他点点头,“对我们的当务之急和长期研究都有用。”
  “如果解决不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恐怕就不会有什么长期研究。”
  “我们推断出这艘船不是以化学反应燃料推动的。”
  “对,因为虫族的船舰可以达到光速。”
  霍华德点点头。我们开始沿着通道向上走,放出绿色光芒的“巨人”全息图像悬浮在霍华德手里握着的全息发生器上空,使他看起来像个提着灯笼的更夫。
  “伪头足类虫子利用了引力子。”
  “该死!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引力是宇宙的主导力量。它无处不在,万物都受其牵引。我们假设引力只是粒子的表象,而这些无法观测的粒子就叫引力子。”
  让霍华德去喋喋不休地把虫子的成就归功于谁也看不见的粒子吧。我边爬边喘气,“那就把这讨厌的引力子从我身上挪走吧。”
  “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伪头足类虫子的的确确挪走了引力子。”霍华德指着全息“巨人”尾部的尖刺,“我想这个组件和左翼伸出来的横杆,共同生成了一个防护伞,将从船舰后方来的引力隔绝开来。”他一边喘气一边说,“引力来自各个方向,施加在你、我,以及银河系里的每一个原子上的是一股均衡的合力,好比一艘船的两头被两根紧绷的橡皮筋拉向相反的方向。如果有人截断了后面的那根橡皮筋,破坏了力量的均衡——”
  “在船身前面,半个宇宙的所有引力一起拉着船舰向前飞行。”我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如果它们居然可以驾驭半个宇宙的力量进行星际航行,那我真的要再次对这些小虫子刮目相看了。
  霍华德再次点点头,“除了供给重力隔绝场强发生器能源以外,虫族的飞船根本不需要使用能源。”他按了一下全息发生器的控制钮,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火巫师”图像。他指着船头伸展出来的六根手臂,“这些手臂展开以后形成一个篮子,捕获迎面而来的引力,将它们转化成可使用的能源,就像超音速冲压式喷气发动机捕获空气里的氧气一样。绝妙的设计。”
  霍华德举起一只手,顿了一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问道:“那么。哪里是这个绝妙死亡机器的薄弱点?”
  霍华德耸耸肩,“如果我们有能力摧毁那台机器,同时,如果我们能够通过至少十万名虫族战士组成的防线——”
  “霍华德,在哪里?”
  他又把“巨人”的全息图像调出来,指着图像说:“从这里开始,直线距离是十英里。但是,沿着吉伯测绘出来的通道组成的最短路线,要走四十二英里。”
  我抬头望去,在我们头顶远远的地方,光线透过长方形的舱门照了进来。我们越过了圆筒,听到布伦比在叫我们。他会像我一样爱死了这个新闻的。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和布伦比会合了。
  他两手举着武器,在舱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停地向下面的通道瞄一眼,“我不知道路障可以坚持多久,长官。我想不通为什么它们还没有冲进来。下面有燃油筒之类的东西吗?没准我可以就地取材,造出炸药来——”
  我摇摇头。我们把自己关在“巨人”的育儿室里,不是动力站。这艘船的薄弱地离我们有四十二英里远。十万只虫子会让这四十二英里危机重重。我们的下场就像一部全息卡通片的故事情节一样,有个囚犯挖了隧道想逃出监狱,最后却出现在看守人的后院。难怪那些虫子不再拼命冲进来了。如果它们会笑的话,现在一定笑得满地打滚。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五章

  我把吉伯派出去巡逻,这样我们可以头碰头地聚在一起商议一下。
  我们三个盘腿坐在幽暗的通道里,布伦比把迷你袋里的东西抖了出来。几卷香肠般的麦格泰斯炸弹,每一根“香肠”之间都打上了可以安装电子雷管的孔洞。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使用那种“点了就跑”的老式导火索。我们还有满满一盒铝热剂条,用来烧穿船壳效果绝对好,可惜不能把船炸成碎片。还有一卷镁质高温导火索,主要是用来引燃铝热剂的,要拿来引爆麦格泰斯的话,就有点大材小用了。
  布伦比查看着他寥寥无几的军械,叹了口气,“长官,虽说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制造炸弹,但我们需要的是威力极大的炸弹。如果我们炸不了这艘船,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呢?我们走吗?”
  问得好。
  如果现在就回到入口处,呼叫咪咪来接的话,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很小的机会可以回到地球,然后像一名真正的步兵一样,双脚踏在家乡的土地上战死。
  不然,虫子们最终还是会攻破我们的路障,或是悄悄地从门缝里渗进足够的兵力来消灭我们。我们要么主动地战死,要么被动地被它们饿死、窒息死。如果它们发动攻击,就算我们死前干掉再多的虫子,对它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很大的牺牲,因为在我们下面,虫子繁殖得比浴缸里的泡沫还要快。
  但是,半途而废和逃跑都不是我的风格。
  我看着布伦比,“你会怎么做?”
  布伦比歪着脑袋说:“长官,我在家乡没什么牵挂。我宁可在这里战死,也不想回到监狱或是退伍军人事务部的医院里去。”
  我转过头问道:“霍华德,你呢?”
  “如果我们回地球有机会打赢这场战争的话,我会回去。如果人类得以幸存,我们在这里了解到的关于亚光速推进系统的知识将会给人类带来无比深远的影响。但是,一旦这艘船舰向地球上派遣出军队……”
  全体同意,我们将留在这里,继续战斗。我拿起我的M-60机枪,做了最后一次拆卸重装。

  两个小时以后。布伦比和霍华德打起了瞌睡。布伦比似乎在做噩梦,手脚乱蹬,而霍华德则睡得平静安详。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巨人”的全息图解,寻找任何一个可能有用的信息。
  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我猛地挺直了背。那些小杂种从我们没想到的地方进来了。它们总是比我们抢先一步,就比我们早那么一纳秒的时间。
  我的机关枪已经上好子弹,架在脚架上,对准虫子最有可能来袭的方向。可惜那儿离我太远了。
  我掏出挂在我胸前的点45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它虽然古老,却很可靠,可以干脆利落地干掉披盔戴甲的虫子。
  我把手枪对准前面,悄悄地拉开了保险栓。
  吉伯向后躲闪了一下,尽管它根本不怕子弹的骚扰。
  我松了一口气,“运气好吗?”
  和机器人谈话已经有点傻了,更不用说和机器人谈运气了。
  但我发誓吉伯在点头。
  霍华德睁开一只眼,然后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我们来下载它的信息。”

  二十分钟以后。霍华德手里的芯片读取器不停地颤抖起来,连同连接在吉伯腹部的电线也在颤抖。
  霍华德说:“预感!这就是关键!”
  “预感?占卜未来?”我摇了摇头。
  我们被誓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的敌方军团包围着,而霍华德居然开始进行学究式的演讲。
  “我们认为伪头足类虫子来自太阳系以外。”
  我点点头。
  “太阳系离其他任何一个行星系的距离都在几个光年以上。”
  “对。”
  “因此,行星际旅行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没有东西能够超过光速。”
  “霍华德,如果你再不切入正题,我的拳头就能超过光速。”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伪头足类虫子解决了行星际旅行的难题。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猜测,我们熟知的时间和空间会在某些地方弯曲折叠起来,碰在一起。”他折起一张给养包装纸,指着两端接触的地方,“迅速地从这里跳到这里,”然后,他的手指在纸面上画过一道长线,“而不是沿着这么长的路线旅行。”
  “捷径。”
  他点点头,“捷径最可能存在的地点是能把弯曲了的时间结构叠在一起的那一点。只有无比巨大的凝聚力才能将时间和空间弯曲起来叠在一起。”
  “什么力量强大到可以将宇宙弯曲起来?”
  “当物质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它本身的重力就会吸引更多的物质。越多的物质堆在一起,它的引力也就越大。想想看,如果把太阳的质量压缩到比一个电子还要小的体积里。”
  “黑洞。”
  “引力大到没有任何东西,甚至连光本身,也无法逃逸。”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这么大的太空船掉进了比一粒高尔夫球还要小的洞里。被压缩得小到用电子显微镜才看得到。”
  “实际上,即使用电子显微镜也看不到。物质在黑洞里高度浓缩,连反射回来的光都不能逃逸。”
  “管他的。”
  “但是,对伪头足类虫子来说,黑洞不过是宇宙旅行的交通圆环。太空船被黑洞盘旋着吸进去,再从另外一头弹出来。”
  “另外一头是……”
  “离家乡很远的地方。”霍华德把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下巴,“你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什么?”
  “怎么才能利用这些理论帮我们炸开这条船?”
  “噢,那个也是。不过,到目前为止让我备感困惑的是,伪头足类虫子是如何解决相对论中的矛盾的。”
  “哼,这个问题,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年了。”
  他叹了口气,“E等于M乘以C的平方,这个你总知道吧?”
  “是啊。”
  “当物质接近光速的时候,它的时间相对于运行速度比较低的物质要慢。”
  “当然。一名太空旅行者回家的时候只大了一岁,而他的孪生兄弟却老了二十岁。”
  他点点头,“假定飞船通过黑洞进行快捷的旅行,在吸进去的时候,它会获得很高的加速度,而出去的时候又会获得相应的减速度,因为黑洞的另一头试图将船吸回来。只有在通过黑洞的那几分钟时间内,飞船达到了一定速度的条件下,时间才会发生扭曲。除此之外,太空旅行中的时间差别不会很大。当然,我说的几分钟是根据绝对时间计算的,而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绝对时间。我猜想。在每一次穿越黑洞的旅行中,顶多丧失几周或者一年的时间。”
  “你不是说,那是让你困惑的大难题吗?”
  “不,那不是让我感到困惑的难题。相对论同时也预测物体的质量和速度相关。速度越大,质量越大。当物体的速度接近光速的时候,质量就会变得无穷大。”
  “这么说,在短短的时间内,相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这艘船简直像木星那么大?而虫子们一点也没察觉?然后它又缩回原来的大小?”
  “不完全正确。倒不如说,移动物质所需要的能量总额趋于无穷大。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那又怎么样呢?”
  “其他的物质会从黑洞的另一头以同样的速度被吸进来。一般说来,在广袤的太空中,一艘船撞上高尔夫球大小的碎片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在一个狭窄的运输通道里,以超光速运行的两个物体——而且物体的质量可能变大——相撞的几率就正好相反。”
  “嗵!爆炸了!”
  “大爆炸!”
  “但这些虫子却没事。它们战胜了几率,霍华德。它们一定有雷达之类的东西。”
  他摇摇头,“不管是雷达还是其他的遥感仪,要么通过接收物体反射回来的某种信号,要么是接收物体本身发射出来的某种信号,才能探知目标的存在。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光也好,辐射也好——能够从黑洞里反射回来,或是逃逸出黑洞。”
  “那么,吉伯的探测资料告诉了你,虫子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霍华德抬头瞪着天花板,眯起了眼睛,“大致来说,是的。你打过苍蝇吗?”
  “当然。不过有时打不中。它们动作很快。”
  “昆虫,尤其是蜘蛛类的节肢动物,能够以某种方式感知未来事件。我们的科学实验还无法将这种方式与能够感知物理现象的感应机制联系起来。”
  “哇,蜘蛛体内有个水晶球?”
  “这就是预感,尽管只是提前几个纳秒的预感。”
  “这算什么大消息?”
  “把它和我们已经认识到的引力推进系统的知识结合起来.人类就可以迈入星际旅行的行列。到时候。我们可以把战火烧到外星虫族的老巢去,远离地球。”
  “人类要飞往群星之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障碍,霍华德。一个星期以后,人类就不存在了!”
  “除非你把这艘船炸得粉碎。”
  “我要是能把这艘船炸成碎片,我早就动手炸了!”
  学究气十足的霍华德办事总是心不在焉、本末倒置,常常把我逗得笑起来,但现在他可把我惹火了。
  我指着布伦比,后者被我的大喊大叫吵醒,正揉着眼皮,“布伦比手头剩下的炸药连条小船都炸不沉!我派吉伯去四处巡查.是因为我们困在这里束手无策。你下载了二十分钟资料,到底有什么可以帮我们炸掉这艘船的?”
  霍华德哑口无言,最后咬着嘴唇说:“事实上,什么也没有。”
  “该死的,霍华德。我劫持了一艘太空船。我违背了作为军官所立下的每一句誓言。因为我的愚蠢行为。我害得另一艘太空船爆炸了,四十六个人死在外太空。这些全都是因为你说你会想出炸掉这艘船的办法。结果怎么样呢?你研究了一辈子外星人,到最后居然只能告诉我,我们正坐在一座臭烘烘的肥料堆上面?”我低着头,把手臂使劲抵在虫族的金属舱壁上,似乎要用自己的手掌把舱壁推倒,以发泄我的愤怒。
  布伦比彻底清醒过来,“肥料?长官,你是说硝酸铵吗?”
  我叹了口气,指着霍华德说:“布伦比,那是他告诉我的。”
  霍华德猛地一拍前额,“当然!”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六章

  霍华德一跃而起,双手在头顶上挥动,快乐得跳起舞来。
  布伦比激动地眨着服睛,“唔,宝贝!”
  看来我的大发脾气把他们两个也给逼疯了。
  我转身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霍华德冲我咧嘴一笑,“NH4。,NH3!”
  “布伦比,解释一下?”
  “硝酸铵可以用来制作炸弹。”
  “做出真的炸弹来?”
  霍华德停止了舞蹈,“1947年,一艘载满硝酸铵肥料的船着了火,爆炸以及爆炸引发的海啸摧毁了得克萨斯市①的港口,就连十英里以外的加尔维斯敦市的窗户都被震碎。爆炸形成的蘑菇云高达半英里。船上重一吨半的铁锚被抛到了两英里以外,埋在十英尺深的地下。”
  【① 得克萨斯市以及下文的加尔维斯敦市都是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南部港市。】
  布伦比说:“只要和柴油混在一起就行了。”
  “布伦比,太空船上可不会携带柴油。”
  “也不一定要和柴油混合。撞击对硝酸铵的影响不大,你可以用榔头敲打,甚至冲它开枪,它仍然很稳定。但是只要把它加热超过它的自燃点,393华氏度——”布伦比像个交响乐团的指挥一样举起了双手,“嗵!它就爆炸了。”
  “用这玩意儿造出来的炸弹威力有多大?”
  “你有多少硝酸铵,长官?得克萨斯市有两千三百吨重呢。”
  我兴奋得全身的毛发都立了起来。
  “我们要怎么做?”
  布伦比拿起一条铝热剂,“铝热剂的燃烧温度超过两千度。我们将铝热剂放置在肥料堆的各个地方,点燃高温导火索,然后就拼命地逃吧!”
  我抚摩着下巴,“导火索最长可以烧多久?”
  布伦比拿起一卷导火索,展开来,像个裁缝似的用胳膊丈量起尺寸来。然后他又数了数铝热剂条。“有一部分导火索可以设得长一些,我们最先点燃它们,然后边跑边点燃其他的导火索,这样算下来,最多有十分钟撤离时间。”
  我皱起了眉头,“我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从那个坑里爬上来。”
  布伦比指了指吉伯,“长官,让机器人干吧,它可以及时飞离现场。”
  本世纪以来,吉伯的同类产品已经大量上市,从事吸地、剪枝、刷墙等工作。吉伯可以像鹰一样飞翔,可以解码,可以同步翻译任何一种人类方言,追踪步兵师里的任何一名士兵,但是目前它的肢体功能以及相关的程序是为战术侦察设定的。只适用于位移、自我检修、探测以及数据同化等等。
  我摇摇头,“布伦比,吉伯连一根火柴都不能点燃,更不用说挖坑和放置炸弹了。”
  霍华德问道:“我们不能直接从这里往下扔吗?就像投掷炸药包一样?”
  布伦比摇摇头,“往一张纸上扔一根点燃的火柴,纸是不会烧着的。你得让热量集中在一点上。”他朝所剩无几的铝热剂条挥了挥手,“再说,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材料做试验。”
  一股凉气从我的腹部升起。事实摆在那里,但要说出来却无比艰难。“那么,我们必须亲自下去引爆炸药,而且我们没时间安全撤离。”
  我们面面相觑。
  布伦比举起了手,“长官,让我来。摆弄炸药和导火索,我最拿手。”
  我摇摇头,“这是指挥官的特权,布伦比。点火柴,我可以做得和其他人一样好。”
  霍华德说:“听着,整件事是我出的主意,让我去。”
  布伦比说:“那么,我们一起留下来完成任务。”
  霍华德站起来,缓缓地踱着步,“不行,必须有人把关于推进系统的信息带回去。炸了这艘船,我们只不过打赢了一场战役;把信息带回去,人类可以赢得整场战争。”
  布伦比把铝热剂条收集起来,放进他的迷你袋里,“让吉伯把信息带回去。”
  我伸手去夺袋子,但布伦比迅速地把它挪到我够不着的地方。我说:“只送吉伯回去的话,没人和咪咪联络,她不知道吉伯在什么地方。再说,让你们两个白白送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看来我必须利用职权强迫他们服从命令了,否则就会出现三方激烈争夺执行自杀任务优先权的局面,甚至还会演变成一场争论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本质的哲学辩论会。
  和吉伯联系的全息接收器在我军服的内胸袋里震动起来。我停住话头,向吉伯看去。
  它正面对着路障,用六条腿上下蹦踺着,发出急促的声音。
  它指着的那面通道墙壁开始发红了,在金属上出现了一个像油罐车尾部那么大的突破圈,先是变红,然后发黄,最后变成炽热的白色。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七章

  我的目光从墙上依次转向霍华德、布伦比,“看来虫子也用上了它们自己的铝热剂。”我的手越过即将被攻破的路障,指着通向入口处的通道,“霍华德,你先走。吉伯也一起走。赶快,趁虫子还没有攻过来以前。”
  墙上的突破圈已经全都烧成白色了。熔化的金属慢慢地渗出来,落到地面上,灼烧出阵阵焦烟。
  “布伦比,我们来放置铝热剂。”
  霍华德说:“詹森——”
  我指着吉伯,“照顾好它。”
  “你放心。”
  吉伯展开翅膀,在空中盘旋。
  熔化的金属沿着墙面不断流下来。
  霍华德转身就跑,经过虫子的突破口时,他低下头避开飞溅的火花。
  我转头看见布伦比已经冲进舱门,往孵化室跑去。我跟在他后面,听到“轰”的一声,然后是“嘶——嘶——”的灼烧声,边缘被烧熔了的舱壁终于倒了下来。
  一秒钟以后,磁轨道步枪的子弹纷纷袭向我前方的舱门,“叮叮当当”地被上方的舱壁反弹回去。
  我一个箭步扑过舱门,就地打了个滚,跟在布伦比后面,沿着通道盘旋而下,我们的头灯在黑暗中画出一道道“之”字形弧线。
  一只“大黄蜂”嗡嗡地掠过我耳边,接着是另一只。
  我把单片镜调成被动的红外线模式——即只接收但不发送红外线——然后抬头向上看去。在我们上方几百英尺的地方,紫色的虫族红外线搜索光束交叉着来回扫射,正在搜寻我们。磁轨道步枪任意扫射着,子弹如雨点一样落下。虫子们看不到我们的可见光束,而它们自己的红外线光束又照不到足够远的地方,无法把我们找出来。它们在这里移动得相当缓慢,因为这里对它们来说也是一片漆黑。我想,我们至少抢先了它们三分钟。
  我在一段比较宽敞的走道那里赶上了布伦比,这里就是我之前发现幼虫的地方。他弯腰站着,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装着铝热剂和导火索的迷你袋斜挂在他的军服上,一把用来挖坑埋设炸弹的铲子挂在他的腰间。
  “我们必须从这里吊下去,布伦比。”
  他抬起头,让头灯的光束照在我脸上,“是,长官!”
  我回头向上望去。在弯弯曲曲的走道上方,虫子们不再继续无谓地浪费弹药了,但它们的搜索光束仍然来来回回地扫射着、搜寻着。
  “听我说,布伦比。上面可能有一打虫子。在它们看到我们之前,我们可以通过头灯先发现它们。一对一的话,它们打不过我们人类的步兵,而且我们的防弹衣也比它们强。我们两个没必要都留在这里安置炸弹。你要争取杀出去。”我朝他的迷你袋伸出手去,“拿来。”
  “长官,我认为论打仗,将军比我强。但说到放置炸药,我比将军要强。”
  他直起身子,不肯把迷你袋交出来。
  我把卷成一团的登山绳越过头顶取了下来,“布伦比,这是军队,不是辩论队。把袋子给我。”
  一束紫色的光芒从我们头顶上方的墙壁上扫过。
  布伦比摇摇头,他的头灯光束也在黑暗中晃动着,“在家乡等着我的是什么,长官?监狱,还是退伍军人事务部的病床?我想死得有点价值。不劳您费心了。”
  尽管布伦比说的都是事实,我还是不能同意让他去放置炸弹。身为领导,明知是做傻事也得当仁不让,“布伦比,我命令你把袋子交过来。”
  “砰”!一发子弹打在离我们只有一英寸的地板上。
  布伦比看着我的眼睛,用拇指钩住了迷你袋的绳子,“是,长官。您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违抗军令。”
  布伦比倒退到稀薄的空气中,平静地跌下去,被黑暗吞噬。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八章

  我凝视着前方的黑暗,眼前空无一人。
  布伦比掉进了那锅浓稠的硝酸铵幼虫汤里,激起一声闷响,回荡在宽阔的空间里。
  虫子的光束交叉来回地晃动着,离我越来越近了。子弹飞溅在走道上。
  “狗娘养的!”布伦比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内部通信器里响起。
  “布伦比。你没事吧?”
  “没事,长官。”
  我强忍着眼泪,“布伦比,你刚才做的——”
  “已经做了,长官。现在将军得帮我挡住后面的虫子,让我可以专心埋炸弹。”
  我转过身,抬头看着走道上方,一道红外线光束扫过我的护甲。我三弹连发。把那盏灯和它的主人一起射翻到下面去。
  一个明眼的步兵对付一队瞎眼的虫子简直是手到擒来。二十分钟以后,我回到了通往咪咪、霍华德、吉伯,也许还有家乡的通道上。
  “布伦比?”
  “长官,我在埋设最后一个炸弹了。爆炸的效果会很精彩。现在我要点第一根导火索了。只有十分钟时间,长官。你自己保重。”
  我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着。十分钟时间,布伦比也许来得及翻回走道上。但他要回到入口处至少还需要半个小时。
  “你也多保重,布伦比。”
  我跑到被烧穿的路障附近时,十只虫子一边蠕动着从路障另一头冲过来。一边向我开火。我一把抓起那块被切下来的金属墙板当挡箭牌,跪在后面开枪还击。等到把它们都击退以后,我的M-60机枪也已经弹尽粮绝。我“砰”的一声把它丢在后头。
  要挡住虫子对布伦比的追击,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剩余的麦格泰斯把这条通道封闭起来,然后回到入口处再布一道防线,免得虫子通过那条通道袭击布伦比。我朝着入口处跑去的时候,听到我设的炸药在身后爆炸的声音,通道被封起来了。我把无线电通信调到指挥通信频道上,“咪咪?霍华德?完毕。”
  如果霍华德得以成功地逃生,为了避开这场决定人类命运的大爆炸。我们的船应该早就远远地飞走了。
  我试了试小分队内部的通信频道。用这个频道只能联系上霍华德,而他很可能根本没打开无线电通信仪,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没有人回应。
  虫子对我发动了新一轮攻击。我用M-20步枪的箭形弹还击它们,直到打光了弹药为止。
  我的弹药袋已经完全空了。三只虫子冲了上来,我拿起奥德的点45口径手枪,把三个敌人全都撂倒。不过,其中一个敌人打中了我的大腿。如果不是穿着埃特纳军服的话,这枚子弹能把我的腿卸下来。
  我一瘸一拐地转过最后一个弯。黄色的塑料塞还在那里,堵住了直径六英寸的缺口。这说明不了什么。就算咪咪已经救走了霍华德和吉伯,正常的衔接程序也会让密封塞留在原地。
  我退到入口处,喘着气,靠在软垫上休息。我看了看腕上电脑,如果布伦比成功地完成任务的话,我还有五分钟时间可活。而如果霍华德和吉伯成功地逃回地球的话,人类就可以永恒地生存下去。
  我瞟了一眼地板,心跳忽然加剧起来。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四十九章

  地上除了一张比老式的邮票大一点的纸以外,什么都没有。我跪了下来,捡起这张四四方方的纸,笑了。
  这是霍华德·希伯的尼古丁口香糖包装纸。他和吉伯到过这里,而且还停留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够让他嚼上一片口香糖。如果虫子们追上了他们,那么地上就算没有血或尸体,也会有空弹壳。被逼急了的霍华德,会像瞎了眼的野猫一样疯狂,他不可能一枪不放就被干掉的。
  这么说,他们逃出去了。
  我把空弹匣从手枪里取出来,动作很笨拙,因为我只有三根手指,然后我伸手去取新的弹匣,却摸了个空。我用小分队内部的通信频道呼叫布伦比,也没有回应。这是我早料到的,我们之间的干扰太大了。
  这里是我们闯入“巨人”的地方,也是我们开始这场战役的地方。之前交战遗留下来的残骸碎片仍然横七竖八地留在房间里,但我们落下的塞姆汀炸药筒已经不见了。虫子没那么愚蠢。没有弹药作后盾。我只能通过设置路障帮布伦比挡住来袭的虫子。我拖动墙板的碎片,搭起了一个破破烂烂的路障。
  我的背沿着塑料密封塞一路滑下来,终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摊开两腿,把头靠在垫子上休息。我把点45口径手枪倒转过来,枪管握在手里,准备用枪托狠狠地劈向敌人。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四分钟以后,不论是虫子还是我都会变成微不足道的行星际漂流物。反过来说,如果到时候船没有爆炸的话,面对十万比一的几率,我也坚持不了多久。
  回顾起来,过去的二十多年,我过得还算不错。我和我的父母生活过,虽然没有我想要的那么长久。我得以长大,认识了些好人——事实上,是最好的人。我也经历了一生中的至爱,尽管只有短短的六百一十六天。哦,还有,将来某些版本的历史可能会记载着,我拯救了全世界。
  我的电脑发出“哔哔”声。还剩三分钟。
  听说死亡经历是分阶段进行的:先是拒绝,愤怒,然后是别的什么情绪,最后才是接受。
  在我下面一英里处的布伦比,是不是也在利用这段时间慢慢接受死亡的来临?
  和我所认识的其他孤儿比起来,在这件事上没准儿我是最幸运的。当兵的命中注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死于意外。有的人因为高贵的事业而死,有的人因为他人的傲慢和愚蠢而死,但是几乎很少有士兵可以有时间慢慢接受自己的死亡。
  我想,在有限的余生里,我的脑海会一直被这个清晰的想法占据,无法回避。

  “——回避。”
  我脑子里的想法居然在头盔里响起来了。莫非我在临死前开始自言自语?
  “詹森?请回答。没时间铺设衔接桥。”咪咪的声音在头盔里连续不断地响起来,“我准备直接将衔接桥捅进密封塞。请回避,然后迅速进入衔接桥舱门,我将在十五秒以后抽回衔接桥。”
  舱室对面,我用残骸碎片堆起来的路障开始倒塌。
  密密麻麻的虫子蜂拥而上,太多了,以至于数都数不清。
  我一骨碌站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密封塞开始向内鼓进来,像一个巨大的泡泡糖气泡。
  “噗!”
  咪咪把衔接桥捅进缺口引起的冲击波把塑料塞连同我一起远远地抛了起来,我像一只红色的保龄球似的翻着筋斗,直落到二十英尺以外。蜂拥而来的虫子就像保龄球瓶似的被撞得东歪西倒。
  “詹森,我希望你能听到我说的话。等我把衔接桥抽出的时候,如果你还没进入衔接桥舱门。瞬间失压的空气会把你像西瓜籽一样喷进太空。”
  我猛地把压在我身上的塞子踢开,像孩子在圣诞节早晨急于甩开被子起床一样,迅速地站了起来。
  虫子们围了上来。我用拳头打翻了一只。又用枪托劈翻了另一只。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被射成马蜂窝。
  但虫子对我毫不理睬,它们只是拥上来,经过我身边,朝布伦比和我们的临时炸弹冲去。它们忽视我,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消灭整支侵略军,而它们知道布伦比可以。
  衔接桥舱门在二十英尺以外召唤我。
  我向前爬去。身上用来携带装备的网状背心被撕裂了的密封塞表面挂住。我只好拖着塞子继续向前。
  离舱门还有十英尺。
  在船壳的突破口外面,我听到推进器的声音通过“冒险之星”和“巨人”的接触面传了过来。
  咪咪开始抽回衔接桥,我和衔接桥舱门之间的距离扩大到十二英尺。
  我的电脑发出“哔哔”声。离爆炸还有两分钟。
  我解开背心搭扣。整套装备从我身上掉了下去。连同瘪了的密封塞一起,“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冒险之星”慢慢地离开“巨人”,我纵身扑向衔接桥舱门的把手,紧紧地抓住它,被一起拖向外层空间。我扭动身体打开舱门,爬了进去,舱门在我身后“砰”地合上了。从敞开的突破口爆发出来的急促气流“隆隆”地撞击着衔接桥的外壳。
  身穿防弹衣的虫子像一把黑色弹子球似的被外面的真空吸了出去,原来的通道变得无法通行。现在,虫子们不可能及时越过这道障碍,赶到布伦比那里去了。
  我躺在衔接桥白色的金属圆管里,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呼吸,倾听着推进器喷嘴点火的声音。咪咪正在将船身缓缓地旋转过来,准备点燃主引擎。
  我扭动着身体,将头盔面罩紧贴在舱门的石英舷窗上,随着衔接桥缓缓地旋转着。
  我们离“巨人”已经有五百英尺的距离,正在飞快地倒退。
  “詹森?你进来了吗?”
  “进来了。”
  电脑又响了。还剩一分钟。
  “坐稳了。”
  咪咪点燃了主引擎,巨大的加速度将我狠狠地压在衔接桥的后舱门上,就像一颗铁弹被捅进火枪的枪管一样。
  我不清楚刚才我们经受的重力加速度值是多少,不过我的面罩倒是被鼻血染红了。
  我被紧紧地压在后舱门的视孔盖前,那是一块类似前舱门舷窗的石英窗户。透过视孔盖,我看到身后城市一般宏伟的“巨人”已经缩成了篮球大小。我用下巴按动颌下按钮,将面罩的亮度调暗下来。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得想起了布伦比。
  “巨人”晃动了几下,随着距离变远而越来越小,最后猛地炸成了一团火球。

  炸开来的黄色火焰从后方直逼向我们。
  我听到咪咪喃喃自语:“快!快!他妈的、!”
  火焰很快吞没了我们。船身剧烈地震动着、旋转着,碎片残骸像雨点一样打向我们。
  我在衔接桥内随着颠簸的船身翻滚着。
  太空又恢复了一片漆黑。主引擎的轰鸣声停止了,“冒险之星”在太空继续向前飘去。把我顶在后舱门的压力消失了,我胸口一轻。
  “詹森,你没事吧?”
  “摔得鼻青脸肿。不过很高兴回到船上。我欠你一次。”
  咪咪问道:“霍华德?”
  “乖乖。我的老天!”
  我挣扎着穿过衔接桥内舱门,飘进了运兵舱。霍华德系着安全带坐在里面,卸掉了头盔,脑袋伸在军服外,颇像一只营养不良的乌龟。我摘下头盔,让它悬浮在运兵舱里。
  咪眯·小泽从驾驶室蠕动着钻了出来,这次,我好好地欣赏了一番。
  她飘进运兵舱,脱掉了头盔,两手将汗湿的头发拢到脑后。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美艳惊人,我不禁目眩神迷。
  她说:“我让它自己飞。”
  霍华德的眼睛眯了起来,满腹狐疑地问道:“但是它能带我们回家吗?”
  咪咪看着他笑了。
  “我们目前的方向是正确的,而且离地球足够近,大约三天以后,地球的引力就会直接把我们抓过去。如果你担心的是挂在外壳那些乱七八糟的推进器管道和油箱之类的东西,那些玩意儿来也容易,去也容易。”她指着前方舱壁上安装在备用仪表盘旁边的一个蘑菇形红色按钮,按钮上还罩着保护罩,“我们进入大气层之前,按下这个钮,分裂螺栓就会炸开,把所有的外挂设备全部抛弃。我们就可以顺利进入大气层了。”
  她对我说:“万德将军,这是你第二次差点赶不上我驾驶的巴士了。”说完她对我嫣然一笑,笑容灿烂得像战前的阳光。
  “少校,你的驾驶技术真不赖。多亏你的帮忙,我们才能把一艘托莱多市那么大的入侵舰炸成碎片。还顺便搭上一百二十一艘丑陋的战舰。”
  我正说着,她已经向上方水银系统的透明玻璃罩游去。她在圆罩内缓缓地旋转着,趁这个机会,不通过屏幕,直接欣赏着太空美景。
  忽然,她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应该说一百二十艘。”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章

  “啊?”
  咪咪从圆罩里攀援而下,手脚并用地顺着扶手往驾驶室钻去,“正后方,‘火巫师’一号,正在接近。”
  “可是——”
  霍华德说:“大部分‘火巫师’已经回到‘巨人’上了。还有几艘哨舰留在外面。肯定是其中一艘在大爆炸中幸存了下来。”
  幸存者一定暴跳如雷。
  我呼叫咪咪:“我们能不能发动主引擎,把它甩掉?”
  咪咪还在通往驾驶室的管道里,我们看得到她正在踢蹬的靴底。
  她回复道:“即使我们有充足的燃油也不太可能,更何况我们没有。”
  霍华德顺着前舱壁的一溜儿备用仪表盘飘过去,然后看着其中一个仪表,用手指敲敲它,“这里说还剩百分之八十五的燃油。”
  “你看的是备用的机动推进器燃油。帮不上什么忙。如果我们现在把速度提得过高,我们在需要减速的时候就减不下来。无法减速的话,我们就会以很高的速度进入大气层。最后的下场,要么是和地球擦身而过,进入月球轨道,在那里我们有可能窒息、冻死或饿死;要么我们会一头栽进大气层烧成灰烬。”
  我把头盔戴上。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愿意再赌一把,用水银大炮把它们打下来吗?”
  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我向上游到操作舱,挣扎着坐回战斗椅上。这感觉真熟悉,像回到家了一样。我按下启动键,球形的回转笼震动起来,发出“呜呜”的响声。我踩下踏板,将炮筒先向左转,再向右转,然后抬高炮口,将座椅降到相对水平的位置。最后,我将炮塔旋向正后方,打开瞄准仪。查看放大图像。
  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做。“火巫师”已经进入了射程范围。它那蓝色的船身嵌在幽黑的太空里,导航灯光以一种只有虫族才能破解的规律闪动着。它前方的六条发射臂已经张开。
  坐在前舱驾驶室里的眯咪只能通过后视镜查看状况。“詹森?”
  在太空里,射程对弹道武器来说完全不是问题,水银大炮发射出的炮弹不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减速。“火巫师”越来越近,要瞄准像它这么大的目标也不是问题。
  我按下扳机。大炮怒吼起来,火焰从六条转轮炮管里喷出来。
  忽然,大炮停止了发射。 ‘黄色的曳光弹顺着发射方向呼啸而去。一百发三十七毫米口径的炮弹在“火巫师”的船头炸出一百朵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橘色罂粟花。
  “詹森,为什么停止射击了?”
  “我没停!”我俯身看去。我的大拇指紧紧地压着扳机,力量大到扳机的摇杆都在不停地颤动。我看了一眼闪着红灯的仪表盘,绝望地呻吟起来。在打第一艘“火巫师”的时候,我肆无忌惮地浪费弹药,现在我真希望可以收回一些,“弹药灯刚才是绿的,但只剩一百发炮弹。现在已经全打光了。”
  “火巫师”射出的第一发弹药像火红的彗星一样奔向我们,然后在离我左肩一百码远的地方擦身而过。
  “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能瞄准我们了。”
  我们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划过太空。“火巫师”却以更快的速度紧追不舍。仅仅十秒钟以后,它就占据了我们刚刚越过的空间。很快,我们就会全完蛋。
  我大喝一声,用只剩三个手指的拳头狠狠地捶着回转笼的边框。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为此,我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布伦比失去了他的生命。
  布伦比,可以用任何材料制出炸弹来的天才。
  我冷静下来,凝视着我在玻璃罩上的倒影,然后问咪咪:“备用的推进燃油是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该死的,到底是什么成分?”
  “液态氢和液态氧。”
  “是爆炸性的吗?”
  “是。”
  “我们有多少?”我一边问,一边解开战斗椅安全带。
  “四五百磅左右。”
  又一枚“火巫师”的炮弹向我们射过来,悄无声息地掠过我的头顶。它没有射中我们,但已经是近在咫尺,我甚至可以看到它旋转的蓝色外壳上刻着的虫族象形文字。
  我抬头望去,“火巫师”的发射臂正在进行微调。下一轮发射就会是“有效射击”了。
  我滑下运兵舱,心急火燎地扑向备用的仪表盘,但是由于失重,我飘过去的速度简直像感恩节游行队伍中的气球一样慢悠悠的。
  我打开安全保护罩,用受过伤的手猛击红色的“弃置”键。在失重状态下,我的拳头打下去的力道不足,没能把活塞压下去。
  哪个白痴工程师居然没考虑到外太空的失重问题?
  我把自己拉回仪表盘前,抵住双脚,再次捶了下去。
  “咔嗒”。
  分裂螺栓依次炸开。各种各样的管道、油箱一件接一件地脱离开船壳,飘向我们后方。
  我设法回到操作舱。看到一连串银光闪闪的弃置设备翻滚着撞向“火巫师”的薄弱点——巨大的紫色眼睛。
  “咪咪,最好加点油离开这里,要不然我们也会被波及。”

  如我所愿,“火巫师”的紫色眼睛爆炸了,但是它的船身并没有像“巨人”一样全部炸毁。所有的灯在一瞬间全数熄灭,船速慢了下来,然后彻底失去动力,飘浮在太空中。
  霍华德把头探进玻璃罩。看着后方失去动力的“火巫师”开始翻滚起来。惯性使它继续缓慢地跟在我们后头,向地球飘去。
  “乖乖,我的老天!詹森·万德,你这三根指头的海盗!”
  “啊?”
  “你刚刚俘获了这场战争的第一件重大战利品。”
  霍华德挤到我身边来,我把回转笼旋转成面对前方。
  蓝色的地球宁静地悬挂在太空中,银色的月亮伴在它身边。璀璨的银河横亘在它们身后漆黑的天幕中。
  我指向灿烂的群星,“我们不是银河系唯一的生命体。我们的命运是否在那遥远的地方?”
  “你是说‘目的地’吧。”
  “不,我是指‘命运’。”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

第五十一章

  “将军?”我的军士长一边敲了敲我的门框,一边打开了舱门。
  “时间到了吗,奥德军士长?”
  “是,长官。”
  我从桌边站起来,兴奋地搓着双手,“我就知道。”他们说有机假肢和原来的手指没什么区别。但是,每当麦茨格级巡洋舰加速插入时间构造折叠层的时候,空气压力的变化总会让我的手指产生一阵抽痛。
  其实。巡洋舰插入时间构造折叠层的时候,随舰师团指挥官并非一定要出现在舰桥上,这只是例行公事罢了。不过这也是一项传统。和以前的海军一样,太空部队也相当重视传统。
  奥德大踏步跟在我身边,手里拿着芯片读取器,让我签字。我们一边走.一边翻阅一份又一份的文件。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指挥一个师却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文书工作。
  奥德抽回了读取器,“长官,今天的任务到此为止。”
  我笑了。这艘船——这支舰队——的真正任务还在几个月以后、几个光年以外呢。
  我停留在舰桥的舱口,带着小哨子的水兵看到了我。
  他刷地站直,吹响了哨子,不过吹得有点走调。
  我眯起眼睛注视着他的胸口。他的勋带很短,皮肤像婴儿一样白,但是他佩戴着蓝色和金色相间的罗杰·扬勋章。
  “扬”是第一艘安装有反重力系统的“飞毛腿”轻型运输舰,船员是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它在处女航中尚未飞出地球轨道就爆炸了。
  由于某些人犯了个错误,这些孩子无辜地牺牲了。在这种情况下,军队总是发扬优良传统,在他们死后给他们追赠勋章。
  “扬”的幸存者被分散安置到其他船舰上。这个年轻人以前可能从来没吹过水手长用的口哨。
  他叫道:“立正!随舰师团指挥官登上舰桥!”
  我绕过主全息图像,向船长——军衔是少将——敬了个礼,“情况如何?”
  少将指着前方的显示屏,“一切正常。两天前‘飞毛腿’插入时间构造折叠层。这些新型号飞得真棒。”
  在显示屏绿色光芒的映照下,我看到她眼里燃烧着渴望,“你很想念驾驶‘飞毛腿’的日子,是吧,咪咪?”
  她绽开了笑容。尽管在舰桥上提这个有点不够专业,但我还是要说,她的笑容和我们见面的那天一样可爱。她说:“我会毫不犹豫地拿麦茨格级巡洋舰的指挥权去换一艘布伦比级轻型运输舰的指挥权。”
  “难道你想错过在你手下的‘八爪鱼’和一万名‘泥腿子’之间维持和平的乐趣吗?”
  麦茨格级巡洋舰比布伦比级轻型运输舰运行速度慢,但它可以容纳整个师的士兵。

  战区指挥官成日奔波操劳的无非是三件事:文书、人事和政治。
  插入时间构造的好处就是,一旦跳到新的空间,就可以远离那些政客。一直到回家以前,都不会有那些成天坐在办公室里的家伙在你背后指手画脚——假设你能平安回家的话。
  在虫族战争期间,留在地球并不表示你就躲在避风港里了。当吉伯和我还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们去坟上祭奠了鲁思。我们俩都哭了。
  我常常对文书、人事和政治这三件事抱怨连天。当然只是私下里和我的“另一半”谈谈。但事实是,我是否有能力既巧妙地处理好那些事,又能够继续当一名比其他人都优秀的士兵,这才至关重要。一万名士兵将他们的性命押在我的能力上。
  在屏幕上,我们前方的太空暗淡下来,所有的光都被吸进一个超小的核心里。
  带着哨子的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着迷地凝视着屏幕。
  我双手背在身后,向他探过身去,“第一次?”
  他点点头,“是,长官。”
  “你在想,为什么你活下来看到了这些奇景,而你在‘扬’上的伙伴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是吗?”
  他目瞪口呆,“呃,是的,长官。”
  我摇摇头,“别烦恼。尽你所能过好每一天,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我指着两边的屏幕,“看,一开始,星光被弯曲的时候,星星就像太妃奶糖一样被拉长。然后,当星光和我们平行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们,于是所有的星星就一起消失了。太酷了!”
  他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人家告诉我,在战前就没人用“酷”这个词了,我才不理那一套。我炫耀级别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我自己的俚语说话。
  电脑用沙哑的女声播报起来:“五秒钟后插入。”
  曾几何时,我一听到这种话就忍不住发笑。
  星光消逝不见。

  【-全书完-】

《孤儿的宿命》 作者:罗伯特·比特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