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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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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烧290》
作者:潘海天

正文 高烧290

  这是个火热的季节。知了在叫,蜻蜓在飞,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在噗噗地冒泡,校园里所有的人都浮躁了起来,忙于排队报考托福,读英语,学小提琴,谈恋爱等等,阿理却毫不动心地埋头在他的小实验室里度过整个7 月。当他从屋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满脸自我陶醉的表情。
  客观地说,阿理确实是个不错的技工,只要有充足的工具和材料,他可以制造出任何东西来。我们学校里纷纷传说他曾经造出了个电子食堂主任,让它跑到食堂下令,掏米时要把砂石挑干净,不许尽往饺子皮里塞白菜馅,不许往肉汤里掺水,不许对学生挥舞大勺等等。这种传说言过其实了——我对他槛儿清得很——阿理一心扑在学习上,因而还没聪明到分清8元一份的小炒套餐和3 元一份的大锅菜有什么区别的份上,所以就算食堂的大师傅把馒头当肉包卖给他,他也不知道埋怨。
  再说造个电子食堂主任捉弄人未免也太小题大作了,不符合知识分子的高贵个性,没文化的棒棒才那么干呢。我们这些未来的建筑师就文明得多,只是往食堂的玻璃上扔扔石块什么的;有时候我们也用喷漆把食堂那灰蒙蒙的外墙涂抹得五彩斑斓的,多半是些很漂亮的画,或者是些朋克们喜欢的词汇:性啊,暴力啊,毒品啊什么的——要知道我们都是热爱生活的艺术家,天生就憎恨灰暗,热爱彩色。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话说那一天,我去拜访阿理(他因为深受学校信任而有自己的小屋),阿理正好撅着屁股给他的机器人——你们看,根本就不是什么新玩艺儿,只是个机器人而已——拧上了最后一颗螺丝。
  那是个矮矮胖胖有着四条短腿的家伙,连鼻子带脸都被涂成蓝色的,额头上还装饰有黄色的小圆点,好象出了麻疹,硬邦邦的六条铁胳膊支支丫丫地乱伸着,但看起来还是挺显精神的。相比之下,我就有点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
  阿理把这难看的家伙展示给我看。“它能作什么呀?”我满腹疑虑地问道,踹了踹那个矮家伙的铁屁股,还真是沉甸甸的。阿理带着他们学理工的那种愚蠢的自信,自吹自擂了一番。声称要让它运算不太可能性非限定方程下的混沌学的基质字母什么的。他也许不是这么说的,不过你知道,我对这些数学玩意儿一窍不通,能记得这么些名词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这是个思维严谨,极其理性的智能数学型机器人。阿理在进行了一番长篇大论地解释后最后宣称说。
  “哦,”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你早不就完了。我明白了,不就是个大型计算器吗?”我重新低下头去把它好好审视了一番。确实,它看上去呆头呆脑,几乎和我认识的那些数学家一样呆了,所以我几乎就相信阿理的话了。
  “大计算器?你是在侮辱我,”阿理生气了,细细的青筋在眼镜片后面跳动,他激动地怒吼起来,“它能计算任何一道数学难题。芝诺命题,四色猜想,都不过是小菜一碟,就是费尔马大定理,它要证明起来也不在话下。”他说的那些题目我都没听说过,我猜想大概会比追女孩儿还难。
  “我要接通电源,来一次最后测试了,你要看吗?”阿理眼巴巴地看着我问,仿佛他的孩子要第一次在幼儿园晚会上演出。我的心一软就同意了,要知道,这可真是个可怕的错误决定,要是我早知道……我就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我离开之前去碰安在矮胖机器人屁股上的那个红色电闸。
  但是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阿理当着我的面,当地一声合上电闸,我才开始考虑制造另一个生命到底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这一重大命题,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作这种考虑了,我立刻听到,什么东西在那里开始呼呼作响,铁皮在发热,大地在发抖,躺在那里的钢铁家伙抽筋似的前后颤动,冒出了阵阵黑烟,弄得我们咳嗽不止。小屋里的灯暗了下去,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位出麻疹的天才数学家睁开了六个大眼睛,纯净的透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了看这个世界,看看我,再看看阿理。
  阿理幸福得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喂,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机油?孩子?”他说,明显地手足无措,一点接生经验也没有。
  “我觉得很好,”它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带着点哀怨的腔调,“就是几个元件有点粘滞,先问个问题看看好吗?”
  “不需要休息吗?乖孩子。”阿理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数学家。”我还在那儿怀疑地盯着这位两百磅重的孩子,这会不会是个圈套?想吓唬我?
  阿理明显地看出了我的疑问。“你来提问。由你来提第一个问题——所有的问题它都能回答。”他骄傲地说,并且以其严谨的性格立即发现了自己话里的语病——他又补充说:“你可以问它任何一道和数学有关的题目。”
  数学?自从大一最后一次高数补考及格以来,我就没有数过数了。但这个小问题不可能难倒聪明的艺术家们,我想啊想啊,斜瞥了等着看我笑话的阿理一眼,终于问:“机器人,机器人,告诉我下一期体育彩票的中彩号码!”(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连着喊了两次机器人,仿佛历史上一位王后启发了我,她总这么说——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我的天,那铁皮笨蛋的反应真是吓人。它的脑门儿热得发红,程序咔哒咔哒地响,润滑油在冒泡,齿轮在震颤,靠近它脚旁的一个水杯砰地一声就炸成了碎块。5 ,1 3 ,……从它的嘴里吐出了几个不连贯的数字。“天哪,它真的知道。”我惊吼了一声。可就在这时候它闭口不说了,我们能听到它的关节喀吧喀吧地响着,看到它的十条手脚一起挥舞,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东张西望。电子眼在它的头上闪烁,闪着妖异的红光。“1 3 ,一个美妙的数字,阳光,”它开始夸张地喊叫,“红色的日子!34,生命!哈哈!”急急忙忙地兜着圈子,一路撞翻桌椅和大号试管,好像撒了欢的野猪。
  “站住!孩子,站住!”阿理痛心地喊道,而我窜到桌子上,想着要不要打电话给110。
  它站住了,在往窗口外看。那儿是一片蓬蓬勃勃的绿色,高高的天空上流淌下炽热的阳光。车前子低伏在地,高白杨散发微微刺鼻的气息,金莲花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细长的花梗上,茂盛的绿色的灌木将它们重重包围,所有的绿色生命都在往空气中释放它们的液汁。那确实是个美妙的夏季的下午。“34,对,是34,生命真美,不是吗?”它说,安静下来,凝视着一只金甲虫嗡嗡嗡飞过被树干切割成条条杆杆的天空。
  “接下去呢?你还没说完呢?”我说,站在桌子上四处张望,想找支笔把那几个数字记下来。
  “什么接下去?”阿理绝望地,怒火万丈地冲我嚷嚷——他简直无法想象,我怎么会向他心爱的机器人问如此没有意义的庸俗的简单问题!这个问题虽然简单却涉及到混沌学和不可定方程,因而拥有巨大的运算量,即使是地球上所有的人埋头苦干,纸飞笔断,也得用上1 0 0 0 0 0 0 亿年才能算出来——总而言之,我显然让这个家伙短路了。
  我有点惭愧,强辩说我倒觉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有意义,因为我现在正缺钱用,即使是艺术家也要用钱养活的呀。
  阿理搔了搔头去问那台机器,“告诉我,孩子,那么3+3等于……”
  “等于7,7。”机器人用雷鸣般的声音嚷嚷道,它依旧盯着窗外,脑门上热腾腾地冒着气儿。我发现它脸色通红,我觉得这家伙是有病,于是伸手去把它的脉搏,结果烫得跳起身来。
  阿理伸手去试它的额头,也同样又蹦又跳。他又搔搔脑袋,说:“这么回事,这家伙发烧了。”他开始抱着头对着生了病的机器人发呆,我知道他会保持这个姿势一连呆上两个礼拜。
  “那么再见吧,”乘他没想起来和我算帐,我连忙说,“我正好想起来有很重要的事要办。”我跑去买了彩票,结果后面的四个数字我一个也没有猜对。

  后来我又去找了阿理几次,主要是想看看那台搞笑的机器人怎么样了。阿理试图要修好它,但并不容易做到,因为它身上热得要命,阿理一挨近它就会被烫得又蹦又跳,再后来就连阿理也对它开始失去信心了,他痛苦得想要自杀。“天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机器人。”他悲叹着说。他试着让它解解最最简单的数学题,而它总能搞出些最最莫名其妙的数据来。
  “你能相信吗?我让它做1 0 0 道四项选择题,它居然只得了5分——连傻子按照概率学也能得2 5 分。”他说。
  后来他沉思着说:“你见过这么笨的机器人吗?没有——所以这是个好机会,我可以在它身上试试计算机的后天数学教育,这可是个新课题啊。”他感叹着,兴奋起来,开始忙得团团转,制订计划,记录数据,还想办法测出了笨铁蛋的体温(普通的温度计一贴到它身上就会爆炸),“正好是摄氏290度,高烧290呢,可怜的孩子。”他说着,拼命地抽时间给它补课,除了看数学书,禁止它做其他事。
  然而那台机器人自有主张,它始终像烧开锅的水壶一样翻腾着跑来跑去,没有安静的时刻——即使有这么一些时候,它也不看数学书。“反正它对数学不感兴趣,却在这翻腾所有的东西,”阿理痛苦地说,“我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了,它疯了。”
  疯疯癫癫的人本身就颇具艺术气质,我发现它比起阿理要有趣多了,特别是因为它给死板的阿理出了道难题,我就更喜欢它了。为了增加阿理给自己出的新课题的难度,我偷偷地借给它各类禁书,有一次还和它正而八经地讨论人类的情感问题起来。
  “啊,爱情当然是最美好的感情了,你完全有必要去了解它——它的幸福就像啤酒一样让人冒泡,让我们慵懒欲死,它的痛苦就像荆棘一样刺痛皮肉,让我们充满创造的欲望。在所有的人造物中,没有什么比它更神气的东西了……”我对它高谈阔论,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它虽然疯狂,这些论调却吸引着它,就如同磁铁吸引铁末,琥珀吸引阳光一样。这足已证明物物生而有爱。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像团火一样在燃烧着我,这就是爱情吗?”它问道,小心翼翼地恐怕打碎了什么。
  “有可能啊。”我偷偷地捂着嘴乐。“生下来的时候,你就感觉到这团火吗?”它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那个100磅重的圆脑壳。“那你就是为了爱情而生的啊,恭喜你。”我戴上厚厚的厨房手套和它郑重地握了握手。
  “下次,下次。”它请求说,“你带点关于爱情方面的书给我看好吗?”
  我带给了它地摊上买来的一本古老诗集,它一边读一边梦想着在新月下的激情。“朦胧的晨曦映照着一对恋人焦干的嘴唇,黑暗海滩上抱成一团的两个躯体,爱得癫狂,拍岸涛声震耳欲聋。”它读道,一边把滚烫的手指插到一壶水里——它现在兼任烧水的工作。
  “‘你爱过我吗?’那声音伤心地问,‘讲吧,你爱过我吗?’这个问题深深击中了爱恋中的女人,她开始毫无顾忌地裸露她的内心的最深处。”他叹着气读道,同时把一枚鸡蛋砸破在自己的头上,那枚蛋立刻嗤嗤作响,在它平坦的脑门上摊了开来——它现在还兼任煎鸡蛋的活。
  就在一边烧水和一边煎鸡蛋的过程中,它飞快地翻完了那本诗集,而且倒背如流。
  “我还要。”它说,躲着他的主人,用那六个热切的红色的大眼珠盯着我。我几乎无法抵御它那恳求的目光。
  “好吧,好吧。”我说。我手头正好有用剩下的名人情诗和情书大全,包括上次大销价时买来的二十张光盘,满满的记录着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悲欢离合和爱恨情仇。我把它一古脑儿塞到它的光驱里,让它安静了整整三天。
  它读完所有光盘后,表现越来越神经质了。它坐在门廊的阴影里,抖动它蜘蛛一样的胳膊腿,整天整天地咕哝着啥。阿理放了它的假。“它被高热烧得昏昏沉沉的,让它工作是不可能的。”
  只有我知道它生病的真正原因,它现在活像那个可怜的陷入爱情深渊的少年维特啦。我和它一起并肩坐到门槛上,试图安慰它:“发现爱情后你快乐吗?伙计?”
  “欢乐不是球形的, 而是人工合成的。”它阴郁地回答说,“我觉得自己还在燃烧。佛陀说,一切皆苦,一切都在燃烧。”
  “嗯,你现在已经学会很多啦。”我感到它身上的热气直逼过来,刚刚吃下去的两根雪糕眼看就要变为泡影,连忙起身告辞。
  过了一周,我再次见到了它,它已经不蹲在门槛上了,正而八经地占据了阿理的桌子在干着什么。
  “现在怎么样了?阿理?”
  “它现在开始写东西了,”阿理发愁地说,“问题是我还看不懂它写的是些什么。”
  “都是些没意义的文字——像是写关于公牛的。”他说,给我看一张写满字迹的皱纸。
  “啊,这不是公牛,它描写的是爱情,”我看了看那张纸,觉得热泪盈眶,“一首多么优美的诗啊。”
  “你肯定是诗?”阿理恼羞成怒地说,“可是它是个数学家,根本不应该去写什么诗!”
  “算了吧,阿理,你的孩子是个天生的艺术家。米诺陶季诺是一头陷身于巨大迷宫的牛头人身怪,它孤独地居住在迷宫里,永远也找不着出路。”我对他解释说,“看,它是借迷宫来叙述自己对爱情的困惑呢:

  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小径/ 和年幼的灌木
  到处都是疯狂的阶梯/ 和不知下落的篱笆
  忧郁的公牛/ 幽灵和小树
  还有杂草/ 在一起/ 枯死着

  宇宙般深遂的大墙/ 让我面对着两性的历史长河和多汁的爱情
  我什么也看不到/ 只有
  近在眼前的/ 倒悬的/ 老数学家在低吟
  …… ”
  这是一首长诗,一张又一张的白纸还在不停地从它的笔下流淌出来。“它确实是在写诗呢,”我说,“而且格调不低,这可真是个奇迹。”
  “看来,我只好把它拆了重修了,”阿理绝望地说,他显然被如此不务正业的机器伤透了心,“它居然开始写诗了。”
  “等一等,不,不能拆。”我说,一个天才的主意闯入我的脑门。光会制造神奇而不懂得利用,是这类书呆子的通病。
  “你又想拿去做什么坏事了?”阿理充满疑虑地盯着我。当然啦,我一贯会为他的发明找到些不同寻常的用途,虽然结果并不总是那么鼓舞人心。
  “你知道,”我压低嗓音跟他说,“我最近瞄上了一个漂亮目标。那姑娘可是中文系著名的系花和才子,追她的人据说就没有一个能成功的。”
  “这么说你也吃了闭门羹?”阿理说。这家伙有时候也不全笨。
  “哼,我没时间去搞这些小资情调的诗,女孩子就喜欢这些东西。你知道,我忙得很,哪有时间去推敲写给她的东西呢。”我尴尬地哈哈干笑,“把它借给我,把你这台发烧的机器人借给我一个月,准定把她手到擒来。”
  “你吹吧。”阿理说,“哎,你这叫欺骗感情吧。”
  “这你就甭管了。”我高傲地冲他躬了躬身。事不宜迟,我当即从桌子上拿了2 0 张写满字的纸,匆匆跑往邮局。为了制造浪漫气氛,我还往信封上洒了点水粉颜料,然后把它折得皱皱巴巴的,唰——寄到了中文系。
  回复很快就来了。我竭力控制手指不要颤抖,当着阿理的面得意洋洋地打开了那封信。
  “女孩总是用这么精致的信封吗?”阿理好奇地把那封散发香味的信封接过去看。
  “都是这样,女人嘛,麻烦得很呢。”我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指导阿理在两性方面的知识,所以就把发抖的手藏起来,很好地教育了他一番,“可是我们不要学她。应该对她冷淡点,粗鲁点,这样她就会对你割舍不下啦……”
  “我们还是看信吧。”最后他说,我们一起俯下头来充满饥渴地阅读她的回信。
  真是鼓舞人心,这次她没有用上次那个言简意骇的词汇来形容我,而是用了一小段篇幅对我给她的长诗表示谢意,并且奉劝我应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云云。
  “我的天,我看出来了,她是对我有点意思了。”我得意地拈着下巴上假想的胡子说,“她这是在关心我,不是吗?”
  “那要怎么办?”
  “当然是再接再励了。”我幸福地喊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揪着那个铁家伙熬夜回复。它很快写出了2 0 0 0 行语调优美情深意切的格律诗,我看了也简直要流下泪来。
  那段日子的天气真是火热啊。我在阿理的小屋和邮局之间来回奔跑,阳光从高远的天空上俯冲下来,我在尘土和火焰间穿行。电子艾略特的笔写个没完没了,如同暴雨沙沙沙地落在树梢,诗歌在它的大脑中盘旋,云雾般笼罩了整个世界。噢,爱情的魔力是多么地甜美。
  她的回复开始带上了一丝惊讶的口吻,她说:“你的诗很奇怪,它充满了一些独特视野和 ** 性的词句。我喜欢这样的诗,希望能够多看见一些。”
  没错,她确实可以如愿以偿,那些诗正从它那滚烫的胸腔里喷薄而出。它彻夜不眠,长吟短哦,高咏低叹。那些优美的、绝望的、哀伤的、才华横溢的诗句奔流不息。
  “这就是爱情吗?”它问我,“为什么写出来后我的心还是在痛。我不能去见她吗?”
  “当然不行,你会吓跑她的,”我对它的痴心妄想又是吹胡子瞪眼睛又是恐吓又是许诺,“对爱情来说,这种煎熬是必备的。再说她是人类,不可能爱上你,你只能帮助我,让她爱上我,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儿。”
  它疑目而视她的照片,那是我在一次舞会上偷拍的,“她可真漂亮。一个人类。她最终会爱上你的。是吗?”
  “是的是的,她当然会爱上我,而你就可以从我这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情,哈哈。”我哄它说。
  阿理刚开始嘀咕着这种爱情行动浪费了他的时间,他现在不容易喝上热水了。但他很快又找到了一个新课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几乎很快就把我和他的电子烧水器诗人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每天下午我到他的屋子收集写满诗句的字纸,阿理只是偶尔抱怨上两声:“我觉得它有点不正常了,它总是失眠,焦灼不安,仿佛烧开的锅炉,喜欢冒着泡绕着房子转圈……不知道哪儿染上的破毛病。”
  “你放心,写东西的都这样——这说明这家伙处在创作高峰期。”我安慰他说,挑上20张写满字的稿纸,塞进装着玫瑰花瓣的信封,朝邮局跑去了。
  八月流火。一个又一个火热的日子滑了过去,夏季在奔跑中穿梭而过。它的胳膊把阿理明净的实验桌烫出六条焦痕,写满文字的白色纸片漫天飞舞,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阿理刚刚收拾好屋子,把它们全部塞到垃圾篓里,立刻又有一千行新的滚烫的诗句被写出来了。一张又一张,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只有阿理无法体会其中的乐趣。他不太高兴。他说:“我简直不能安静工作了。”确实如此,那些发烫的字总要滑过他的眼前,它们鼓惑人心,让人心思不宁——他没法安心工作了。
  “再说,这些纸费谁来付,我已经要破产了。”阿理说,他确实无力以续了。
  “这个问题好办。”我说,于是给这台大号写诗机蒙了块大花布,把它搬到了我们建筑系的专教——至于纸嘛,我们教室里多的是大开张的零号图纸,整筒的草图纸和散发氨水气味的蓝图纸。这样做还附带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在我们系里,这台铜制普希金还可以直接取到女孩给我的信,并且给她直接回复了,它勤奋异常,根本不需要监督。我再也不用在炎热如沸的日头下往邮局一趟趟地跑了,我可以坐在凉爽安逸的酒吧里饮茶消暑,读那位女孩的回信,同时惊叹着这个美妙的神奇的高科技时代。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她的回信越来越温柔,开始絮叨一些诗以外的琐事,带着朦胧的情绪流露,就连笨如铁皮桶徐志摩也看出来了。“我觉得她像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它说。
  但上次的惨败经历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我明白这条骄傲的大鱼不会轻易上钩。我将充满耐性,蛰伏不动,等待时机。爱情犹如战争,一个微小的错误就可能导致满盘俱输。死缠烂打那是市井无赖的作风,而我已经是个高手啦——真正的高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一剑穿喉!
  我美滋滋地想着,只顾制订针对女孩的作战计划,而忽略了六眼诗人那恍惚的眼神透露出的信息。现在想来,大错完全就是就是那时候铸下的。现在,它的诗写得越来越艰苦了。然后有一天,它开始吐血了。
  我以为它吃坏肚子了,但机器叶芝一味低着头,对我的询问无动于衷。它写诗的速度越来越慢,写的东西越来越短小,有时候整首诗只有一行句子。在它低头创作的时候,一些红色的液体从它的嘴部慢慢地渗漏出来,点点滴滴落在铺在它面前的白纸上,洇成一圈越来越大的红色。
  阿理来检查,他说没事,只是些润滑油而已,本来应该是油膏状的,可是它的体温一直太高,所以就渗漏了。但我觉得它确实是在吐血,要知道,那些被玷污了的诗句正是它写出来的诗中最明亮最隽永的句子啊。
  “鸟群不是浩浩荡荡的,而是天蓝色的。”
  “星空是爱飞翔的, 是痛不欲生的, 是尖细的冰冷。”
  之类。
  我想起那些诗人写作时如何呕心沥血的传说,现在它真的像个诗人了。
  火热的日子一个接一个地滑了过去。农历七月初七就要到了。这正是我盼望已久的日子。呵哈,这是中国的情人节啊。我决定收网了。“你要发出个暗示,发出一个难以拒绝的约会。”我指示它说,“然后我就会打扮齐整,喷上古龙香水,穿上我的西装,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去见她。”

  “噢, 模糊的矩阵
  风磨和能量 想展翅

  宽大的抽象鸟高兴的理想树
  温柔的玩具还有细小的红葡萄酒

  欧! 这橄榄形的大陆, 这粘滞的铁栏啊!
  犹豫的孔雀
  …… ”
  它现在只写这些极短的断续的词句了,我已经看不太懂它在写什么了,如此疯狂的句子只有疯子才能写出来,可是中文系的那位女孩依旧对它极其信赖。

  “她会爱上你的,”它忧郁地说,“加上月亮的魅力。”
  “那当然,我这么帅,”我说,“我的魅力也已经足够了,不过有月亮更好。我是个情场老手,对我来说困难的只是开头。只要见了面,来上两段甜言蜜语,一个漂亮的吻,她就会跟定我的。简单得很,而这得多谢你,铜伙计。”
  它什么也没说。可是应该有预兆的,从它那越来越忧郁的眼神中,我应该看出点什么,只是我太相信这块烫铁皮了——你见过会骗人的机器人吗?
  那封信照着我的意思发出去了,我依旧每天去泡吧,依旧找阿理吹嘘我的战绩,然而有什么东西静悄悄地起了变化,仿佛一粒小石子投入生活的大水潭,波纹实在太弱小了,我过了很久才注意到——离七夕之日一天近似一天,我却没有收到她的回音。突然之间,我就发现自己不再收到她的任何信了。
  “出什么事了,”我恼怒地冲到专教里喊,“你在信中和她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我发出了约会邀请,可是她拒绝了。”它极其平静地说,给它的诗舔了一个句号。要没看过那副样子,我的天,你们不会相信一台破机器撒起谎来比人还顺溜的。
  “我不信!”我对着它那光溜溜的脑门吼道,“没有预兆啊。我们——我是说你们看上去谈得很好。你这个铁皮猴子,你把事情给办砸了。”我一遍遍地回忆最后那封信写了些什么,是否有操之过急的嫌疑。没有错,我坚信时机已经到了。突然,一道电光打中了我的脑门。看着它的眼神,我开始领悟到什么。是啊,这个笨家伙真的爱上她了,它爱上了她了。
  不论我怎么好说歹说,恐吓,义正严词,低声哀求,威胁,劝说它投降,打消那个狂妄的计划。可是它不再理我。自顾自地往邮筒里塞信,写些什么根本不让我知道。
  我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被打败。我开始跟踪它,并且乘它上邮局的时候搜索它的桌子。说起耍花招来,机器毕竟不是人的对手,在7月初7的那天早上,我终于发现了它的秘密抽屉,在里面截获了她的回信。
  这正是那封弥足珍贵的信!我能认出她那娟秀的笔迹,天哪,她确实同意见面了。看到这里我只觉得犹如五雷轰顶,天哪,她们确实准备约会了。而且正是在今天晚上。可恶的是,约会的地点已经被它给毁掉了,显然它是要取我而代之——正如它所说的——借助月光的魅力,带着它的铜屁股,花哨的大脑门去约会了。这个该死的铁皮猴子已经彻底丧失了理智。
  我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太可耻了。诗人总是最不可靠的。这个卑鄙的懦夫,叛徒,这个铜制泰戈尔,这个电子叶塞宁。
  我疯狂了,满脑子火气,一心想狠狠地质问它一把。可是它已经失踪了。我没有在邮局找到它,也没有在花店看到它。我倒腾了整个校园找它,却一无所获。眼看着明晃晃的新月升上了天空,明净如水的月光洒遍大地,约会的时间一刻近似一刻,想着漂亮的美丽的温柔的中文系姑娘就要落入它的魔掌,我就觉得五内俱焚。
  当然啦,无论什么时候,我,伟大的人类代表,决不会甘心在一台笨锅炉面前承认失败的。我连夜出去挖陷阱,到处伏击它,想把它撕成碎片。可是这家伙刀枪不入,它有六个眼睛还有四条腿,它从陷阱里爬出来,捧着束花一道烟跑走了。“是的,这就是浩浩荡荡的爱情。”它一边跑还一边冲我嚷道。我已经习惯听它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我提着铁锹在后面追它,一心想在它圆墩墩的脑门上留个记号,告诉它欺骗人类将会有个多么可怕的下场,结果却一脚踏在了一个空矿泉水瓶子上,把脚给崴了。等我拖着铁锹从泥水里爬起来,那位陷入情网的电子诗人已经完全跑没影了。
  我哪儿也找不着它。月亮的光辉消失了,天空上布上了密集的云层天空,随后大雨倾盆而下,我在雨地里转了整整一宿,最后发烧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感觉好一点,就出发去找阿理了。
  “嘿,你怎么啦,”阿理惊异地问道,“你是在跳伦巴舞吗?”
  “我要杀了它。它在哪里?”我吼道,提着刀子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我要杀了它!敢泡我的姑娘。我要让它知道我的厉害。听着,你得给我造一个能量更大的,液压驱动的,最好是带核能的机器人——总之要比它强大,要能抓住它,杀死它——你得给我帮这个忙。”
  “不用这么麻烦吧?”阿理说,“它现在就在我这。昨天一个晚上它都不知道上哪去了,搞得满身是泥。看来机器人病理学很值得研究研究——它肯定淋了雨,结果却退了烧。现在它总算能干点正事了,我让它帮我计算歌德巴赫猜想呢。”
  我从他的肩膀上看过去,正好看到那位叛徒。它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把六条冰冷的胳膊搁在桌子上,不再冒烟,不再浮躁,沙沙沙写着的不是滚烫的疯癫的文字,而是冰凉的充满理性之光的数字和方程式。
  我没能从它的嘴里掏出那个晚上都发生了什么,它们是否见了面。总之那个中文系的漂亮姑娘从此不再理我们了,她也不再回信,我和钢铁布勒东的爱情一块儿完蛋了。

  这是个火热的季节。知了在叫,蜻蜓在飞,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在噗噗地冒泡,校园里所有的人都很浮躁,他们忙于排队报考托福,读英语,学小提琴,谈恋爱等等,阿理的机器人却毫不动心地埋头小实验室里,计算着美妙得难以名状的数学。

  后记:写这篇故事的时候,受到刘慈欣的电子诗人的重大帮助,特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高烧290》 作者:潘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