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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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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的代价》
作者:王晋康

正文 高尚的代价

  一个人不该高尚到如此地步——



  叶禾华是我大学的铁哥儿们。他的脑袋瓜绝顶聪明,是那种五百年一遇的天才。这么说吧,如果把他放到爱因斯坦、牛顿的档次,我不大有把握;若放在麦克斯韦、费米、霍金、杨振宁的档次上,我敢说绝对没问题。

  他又是个品行皎洁、志向高远、厚德笃行、以天下为己任的君子。在这方面我就不用瞎比喻了,想想他的名字与谁谐音,你对他的志向就一清二楚了。

  他是我铁哥儿们,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情场上的。话说我俩在南大物理系读大三时,大一来了个艳倾全校的校花叫易慈,要想形容她,用什么冰清玉沽、风华绝代等都不够味儿,只能借用多情公子段誉比较酸的一句话:老天把这个女儿造出来后,一定把天地的精华都用光了。易慈不光漂亮,更兼才华出众,能歌善舞,能诗善文。自打易慈来到南大,她走到哪儿,那儿的气温就会“刷”地升高几度——周围男生们火热的目光聚焦烧灼所致啊。

  我当然不会耽误时间,立即全力以赴向她发起攻势。按说我的条件也颇可自负:亿万富翁的独生子,身高一米八五,全校有名的帅哥,虽然学习不拔尖,但体育方面却是健将级的。那时,跟在我身后暗送秋波的女生不在少数,当然,易慈一出现,其他姑娘就全部淘汰出局了。

  叶禾华既是我的铁哥儿们,当然不会在我的“攻坚战”中袖手旁观。他充分开动他的聪明脑瓜为我运筹于帷幄之中,有时甚至不惜陪我“决战”于战场之上。长话短说,一年之后,我们俩终于抢在众多男生之前,合力攻下了这个“堡垒”——不过胜利者不是我。

  说句公道话,在这一年的征战中叶禾华绝对光明磊落,没有做过任何假虞灭虢、暗渡陈仓之类的小动作,易慈最后淘汰我而选中了他,那纯粹是她自己的选择。尘埃落定后,我既伤心又纳闷地问易慈: “你怎么能看上那个小子?身高不过一米六,属一等残废品,瘦不拉叽的,一副眼镜都能把他压成驼背。我并非中伤自己的铁哥儿们,我说的哪样不是事实?你看看我,剑眉星目,宽额隆准,还有胳月鼓突突的肌肉……”易慈截住我自头,笑靥如花,声音如银铃般醉人(这声音让我心中滴血),说:

    “虎刚,凭三角肌找丈夫的时代已经过去啦!你为啥不生在美国西部牛仔时代呢?”

    “那咱就不说三角肌,说说经济条件——当然,21世纪的姑娘不看重金钱,但那都是情热如火时犯傻劲儿,等真正走进婚姻殿堂时,你就会变得现实了。我敢说,这辈子我能用金屋子把你供奉起来,让你过公主的生活。他能吗?”

  易慈仍然笑得那么欢畅,“凭我俩的脑袋,”她指指自己的头,“想要当个亿万富翁还不容易? 分钟的事,只看我们想不想找那个麻烦了。”

  啧啧,她已经以“我俩”自称了。我不死心,还要说下去,易慈忙拦住我:

    “虎刚,你就不要浪费口舌了,你想劝动我放弃华子,那是绝不可能的,哪怕他变心,我也要追在他后边死缠烂打。再说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像你这样的白马王子,还怕找不到一个好姑娘?”她咯咯地笑着。

  我绝望地喊:“问题是我的心已经死在你这儿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

  易慈赶忙截断我:“打住打住。”她略一沉吟,“这样吧,我给你一个许诺:如果我最终没能和华子成一家,你肯定是我的第二人选。行不?或者,如果我和华子结婚后还需要一个情人,那我也肯定找你,行不?”

    “你——会找情人吗?”

  她的眼睛深处闪呀闪地笑,就像深潭中的亮星,“说不定,你可以抱着百万分之一的希望嘛。”

  我苦笑道: “你给我画了一个好大好圆的饼啊,小生这里先谢谢你了。”

  这边说不通,我又去找叶禾华谈判,我还没张嘴,他就先说:“虎刚,我在这件事中绝对的光明磊落,这你是知道的。”

  我哼了一声:“我知道你没做小动作,可是,易慈找你亮牌时你不会坚决拒绝?你就说我叶禾华响当当一条汉子,义薄云天,绝不重色轻友……”

  叶禾华喊起来:“说得倒容易!这么迷人的女子主动跑来说:我爱你,这辈子非你不嫁,如此等等——谁能拒绝?换了你,你能吗?”

  他说得不错,平心而论我也不能。我悻悻地说:“看来我只好满足于当候补人选啦。”

  显然易慈那小蹄子已经把她的“许诺”事先告诉了叶禾华,这家伙闻声竞一下笑得喘不过气来:“好的好的,你就在‘第二位’那个位置上耐心等待吧,我绝不反对。也许有志者事竞成呢。”

  那时谁都没想到,我的奢望最终竟成了事实,但我宁可不出现这样的结局。上天太残酷了,谁说善有善报来着?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父亲的公司,五年后父亲因病退居二线,我接手了他的事业,而且干得相当不错。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多半是为易慈才这么努力干的——让她后悔她拒绝了一个多么优秀的男人。这期间我身边自然少不了女友,但我没让任何一位对婚姻抱有奢望。我当然不会傻到相信易慈的“许诺”,但不管怎样,易慈结婚前我绝不结婚,这是我难以解开的心结。父母身体都不好,想让我早点结婚:给他们生个孙子孙女,我都借口工作忙推掉了。

  叶禾华和易慈联手办了一个高科技小公司。依他俩的才气,这个公司应该办得很红火,实则不然,那个公司举步维艰,像个窝瓜佬似的一直长不大,听说他们把赚的钱都投到某项研究上了,忙得连结婚都顾不上。我问是什么研究,俩人都说:

    “暂且保密,等到该公布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大学毕业后第六个年头的春天,他们俩携手来我的公司总部找我。看他们心花怒放的样子,我知道那项研究有了重大突破。我唤女秘书倒了咖啡,让她退出去,关上门,然后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成功了?看你俩眉开眼笑的样子。”

    “对,我们第一个来告诉你。理论设计和理论验证已经全部完成,下边就该投入制造了。绝对是一项划时代的发明,可以说,人类历史上任何一项发明,无论是火的使用、石器工具、铁器,还是核能、电脑等等,和它相比零头都抵不上。”叶禾华强忍住笑意说。

  这个牛皮虽然吹得不着边,但依我对他们的了解,他的话应该没有水分。“好啊,祝贺你们。”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缺乏制造它的经费。”

    “找我借钱?”

    “嗯,你愿意作为投资更好。”

    “咱哥儿们好说。你说吧,多少?”

    “三个亿。”

    “什么什么?三个亿?”我狠下心考虑了片刻,试探地问道,“你当然说的是美元,三亿美元,大约相当于四千万人民币,这笔钱我挤一挤也许能凑出来——”(注:此时人民币在连续几十年的升值后,对美元的比值达到了反向的1比7.8。)

    “少扯淡,咱们三个都是中国人,干吗说美元?当然是人民币。”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我摊开手,干脆地说,“给你三亿人民币,我的公司也该关门了。要不,你去找一家风险银行?嗯,有位银行经理同我很熟,很热情的一个人。”

    “他再热情我也不去。用句孙悟空对老龙王说的话,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我俩就认准你了。”

    “那也行啊,你只要肯忍痛割爱,”我鬼笑着朝易慈努努嘴, “我把半个家业割给你,眼都不眨一眨。”

  易慈笑吟吟地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喂,姓陈的,你到底帮不帮我俩的忙?你口口声声说你是铁哥儿们,为朋友两肋插刀。就这样插力?你肋巴上穿铜钱吧。”

    “我再义气也不能把三个亿打水漂啊。这样吧,说说你的发明是啥,我得先调研一下它的市场前景。你总不能让我隔着布袋买猫。”

    “这话说得对,当然应该告诉你。”叶禾华侧脸看看易慈,“是时间机器。”

    “什么什么,时间机器?二位听着,我这个总经理很忙,你俩若想讲笑话,咱们可以等到一起喝茶的时候。”

    “谁开玩笑?的确是时间机器。英国著名作家克拉克的话:高度发展的技术就是魔术。科学家能把凡人眼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叶禾华仍是刚才那种平静的表情,“你不会不相信我俩的实力吧?”

    “我相信你们的实力。问题是,发明时间机器并非只是技术上的困难,而是它如果能实现时间旅行,必然会干扰已经塌缩的时空,从而导致逻辑上的坍塌。有这么一则故事:一架时间机器降落在侏罗纪时无意压死了一只蝴蝶,于是就引发了强烈的蝴蝶效应,使他出发前的时空变得不可辨认。”

  易慈大笑:“你说的正是我们成功的关键!与科幻小说中的时间机器不同,我们的机器是理想流线型的,不会对时空造成任何干扰。”

  我不由失笑:“理想流线型?那不是时间机器,是鱼雷。”

    “原理是一样的。”叶禾华说,“你应该听说过21世纪初期就已经发明出来的隐身机器,它也可以认为是理想流线型,其工作原理是:让光线从它身边平稳地流过,不激起任何反射、散射或涡流,于是在旁观者眼里,它就成为不可见的了。这是我们成功研制时间机器的技术关键,它在时空中的游动不会造成任何干扰。”

  我迟疑地说:“你别以为我傻就想蒙我。这一步跳跃太大,对光线的理想流线型,怎么一下子就跳到了对时空的理想流线型……”

    “具体推导过程就不说了,要牵涉到很高深的知识,一两句话说不清的。再说,”他微笑着说,“我不认为,在商场中堕落了五年之久的陈虎刚先生,还有足够清晰的思维来听懂我们的讲解。反正一句话:“我们的时间机器从原理上讲无可怀疑。”

  我辩不过他,但他想说服我也没那么容易。我想了想,突然高兴地喊:“我发现了你话中一个大漏洞!”

    “什么漏洞?说说看。”

    “虽说你的机器不会对时空造成非人为的干扰,但是乘客呢?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众人的行为是不可控制的。这就有可能导致人所共知的外祖父悖论,假若一个人回到过去杀死他尚在幼年的外祖父……”

  他打断我的话,坚决地说:“任何时间旅行者都不能做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否则那就是比弑父、乱伦更丑恶的罪行。凭这样的道德律条,我们就能躲开这个逻辑黑洞。”

  我哂然道:“用道德律条来保障物理定律的可靠?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你以为呢?科学发展到今天,的确已经无法把人——自然界唯一有逻辑自指能力的物理实体——排除在物理定律之外。我想你总不会忘了量子力学的内容吧,它在逻辑上的自洽就取决于波尔的一个假定: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的存在必然导致量子态的塌缩。很多科学家,包括爱因斯坦都猛烈攻击这个假定。结果谁赢了;是爱因斯坦还是波尔?”

  在他的利舌面前我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只好撇开这种玄学上的驳难。我思索片刻,犹疑地说道:“好,现在先假定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虎刚你今天真黏糊!”易慈不耐烦地说。

    “好,我承认它是真的。但你说,绝不能做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那就是说,即使它成功,我也不能回到过去,带回一件毕加索的手稿,或一件中国元代官窑瓷器……”

    “当然不能。”

    “也不能到未来,去预先了解纳斯达克股票的走势或香港赛马的输赢……”

  易慈恼怒地喊:“虎刚,你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一身铜臭,不可救药。”

  我嘿嘿地笑着:“没有我这个一身铜臭的朋友,你到哪里去借钱?不过对不起,我不能借你们这笔钱,也不想投资,任何企业家都不会把钱投到毫无回报的项目里。抱歉啦,这会儿我还有公务,要不咱哥儿们得空再聊?”

  易慈恨恨地瞪着我,拉着叶禾华说:“咱们走!少了这个猪头咱就不敬神啦?”

  华子倒是挺沉气,示意她稍安勿躁,平静地说:

    “咱虎刚绝对不是那种只认金钱的庸俗小人,怪咱没把话说透。”虽然知道他是在对我灌迷汤,但我心里还是很受用,“虎刚你听我说,我们的时间机器虽然不会对时空造成任何干扰,但它能把人类历史进程整体加快。不不,这并不矛盾,”他看我想驳难,忙抢一步说,“这种加快是全人类、甚至是整个生物圈的整体向前平移,其内部状态并无任何变化,这就避免了外祖父悖论。比如说,我们可以把历史进程提前十万年,那么我们仨照样去北大上学,当铁哥儿们,你成了成功的企业家,而我们醉心搞研究,只不过这些事件都向前平移了十万年。”

  我忍不住瞟易慈一眼:“那易慈仍然是你的恋人,而我仍只能喝干醋?”

  他略带歉然,但很坦率地说:“是的,只能是同样的结果。但你想想,你的三亿元会起多大的作用!人类文明史从有文字计起不过万年,即使从猿人学会用火的那一刻算起,也不过五十万年左右。(注:关于这一点尚无准确的说法。有人说是一百万年。)对于四十五亿年的地球史来说,这是很短的一瞬。但是在这短短的五十万年之中,人类文明有了何等伟大的迅猛飞跃!可现在呢,这个进程能够随心所欲地加快,滴——答,提前五十万年;滴——答,再提前一百万年。这样的历史伟业归功于谁?咱们仨,南大三剑客。”

  他描绘的灿烂前景让我怦然心动。果真如此,我们将是人类史上第一功臣,什么摩西、耶稣、释迦、穆罕默德、大禹、孔子、牛顿、爱因斯坦、唐太宗、成吉思汗、亚历山大、凯撒、大流士……等等所有伟人捆在一块儿,也赶不上俺仨的零头。最多只有创造万物的耶和华或补天造人的女娲,敢拍拍我们仨的肩头称一声哥儿们。有了这样的伟业,陈氏家族企业就是垮台又有啥值得顾惜的?何况那时光凭我的名声就值一万亿!我心动了,但仍有些不放心,问:

    “你说的乾坤大平移,究竟咋实现?”

  易慈不耐烦地说:“虎刚你还有完没完?你反正相信我们俩就成,痛快把钱拿出来,一年之后让你亲眼看到结果,不就得了?”

  这事说起来简直像个天字一号的大骗局,问题是我确实相信他俩,如果世界上还有人能鼓捣出时间机器,我相信非他俩莫属。再说,有易慈轻嗔薄怒地在旁边烧底火,叫我如何能开口拒绝?我狠狠心掏出支票,写了一个“3”,再心疼地圈了八个“O”。不过,把支票递给他俩时我决定要回一点补偿。我说:

    “支票可以给你,得答应一个条件。”我点点自己的腮帮子,“某个人得在这里着着实实地亲一下。”

  易慈见钱眼开,心花怒放地说:“小事一桩,当妹妹的亲吻哥哥再平常不过了,别说一下,亲一百下都行。”

  她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脸上啧啧有声地亲了三下,然后劈手夺过我手中的支票。我摸摸腮帮,那儿像遭了电击似的麻酥酥的。我长叹一声:

    “美人一吻值亿金哪。这可是古今中外最贵的三个吻了。走吧走吧,省得我看见这张支票就肉疼。还有——祝你们早日成功。”

  那俩家伙真不是吃素的,钱一到手,一年时间就把他们的“理想流线型时间机器”鼓捣成了。第一次试机时他俩请我去。那玩意儿真的呈流线型,个头不大,也就两米长吧,前部浑圆,向后逐渐缩成一个尖尾。机身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造成的,半透明中闪着光晕,漂亮得无以复加。我去时,华子正在做“流线度”的测验,即对着机头,严格顺着机身的水平轴线,打去一束水平方向的激光——这时从正前方看过去,时间机器忽然隐身了!华子说,这说明它的流线度为百分之一百,激光绕过它时仍严格保持着层流,没有发生任何反射、散射或涡流。

  机身是从中间剖分的,打开上盖,里边有仅容两人躺下的舱位,侧边是各种神秘的仪表,可以在躺倒状态下方便地操作。他们这就准备进去,开始这项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实验了。我说:

    “喂,实验之前总得把话说明白吧。你们究竟是用啥办法,把人类文明史进程提前五十万年的?我是这样猜的,不知道对不对,你们是想……”我推敲着辞句,“是想溯历史而上,找到猿人第一次使用火的时刻,再从那个时刻上溯五十万年,找到另一个猿人,然后教会它使用火。对不对?”

  华子夸我:“猜得很好,大方向是对的,证明你这个商人还保持着起码的科学思维。不过这个方法还存在缺陷,因为那时的猿人已经生活在生物圈中,与环境息息相关,单单把猿人的进化提前而让其他生物保持原状,仍然会对时空造成强干扰。”

    “那该怎么办?”

    “很容易。众所周知,生物是从普通的无机物进化来的。大约三十八亿年前,在地球的原始大气和原始海洋中,借助雷电的作用,普通的无机物因自组织行为,偶然组成了第一个能自我复制的团聚体。这就是地球所有生物的元祖,唯一的元祖。当它在地球上出现时并没有生物圈存在,所以把它前移,一点儿也不会十扰生物圈的整体进化。我们找到它,再把它移到自那刻计起的五十万年前的海水中就行了。”

  我简直是目瞪口呆,没想到如此伟大的历史跃迁能用如此简单的办法完成。但他们的想法非常有说服力——只要时间旅行能够实现,那么这事干起来确实就这么简单,想复杂都不行。这就像是克隆多莉绵羊,那也算得上一项伟大的突破,是在生物最重要的繁衍行为上夺过了上帝的权柄。但这事是如何干的?用一根细玻璃管抽出细胞核,再注入空卵泡就行,其原理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他俩已经跨进机舱,头前脚后,平躺在相邻的舱位上,按动电钮关闭了舱盖,在通话器里对我说:

    “虎刚,虎刚(这一声是易慈喊的),我们要走了。”

  我的心绪极为纷乱,既有行大事前的热血贲张,又有无法排除的担心——谁知道这趟处女行是否顺利?两个朋友能不能回到今天?我用开玩笑来掩饰我的心境:

    “祝你们一路顺风,回到过去后别多耽搁,那时有恐龙,还说不准会有火山大爆发等等危险。尤其是,你俩别在那儿弄出个小宝宝,二三十八亿年前可没有下奶的鲫鱼。”

  易慈笑着骂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喂,我们要出发了,再见。”

  时间机器并没有动,舱盖缓缓打开,两人从舱位上坐起来,喜悦地说:“成了,成了!”

  我满脑门雾水,纳闷地说:“什么成了?”

  他们边从时间机器里往外爬,边说:“就是那件事呀,我们已经找到那粒生物元祖,并把它前移五十万年了!噢——”华子恍然大悟,对我说,“看来我真是高估了你的理解力。我原想你应该知道的:时间旅行不管经过了多长时间,都可以在出发的原点时刻返回。当然,你想在出发后返回也行,甚至在出发前返回也不难。但那样会对时空造成不必要的干扰,所以,我们是严格采用‘原时返回’制。”

  他们说得不错,但我在直觉上就是无法相信。我狐疑地打量着周围,喃喃地说: “人类文明已经提前了五十万年?但我周围没有任何变化。”

  易慈对我的低能很是摇头:“你真是个猪脑壳,对你说过多少遍啦?这种提前是把整个生物圈作平移,是相对于地质年代的向前平移;但在生物圈中,当然包括人类社会中,不会看到任何变化。严格说,我们说的‘原时返回’并不是地质年代的原时,而是提前五十万年的、在人类社会中的原时。你听懂没有?”

  我听懂了,但是也不敢说完全懂了。我想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看着两位时间旅行者刚进机舱就出来,而且周围没有任何变化——也同样不会相信这俩家伙说的话。不过,这俩哥儿们(妹儿们)的正直高尚我是深知的,他们不会编这么大个圈儿来骗我。而且我也发现,从机舱出来后,这两人身上多了一些深沉和苍凉,那是经过沧桑巨变后才能形成的气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变化也让我倾向于相信他俩的话。叶禾华看出我的犹疑,笑着说:

    “你难以相信,这我理解。俗话说眼见为实嘛。想要你相信也很容易——让你亲自去一趟不就成了?作为这个项目的投资人,你完全有这个资格。走,我领你去一次,让你亲自动手,把人类文明史再往前提它五十万年。”

    “真——的?”

    “当然。来,现在就去。”

  我飞快地转着脑子,说:“好,我去。但我有个条件——同易慈一块儿去。华子,你别担心我把你老婆拐到另一个时空卖掉,我是觉得易慈比你老实些,不会给我玩障眼法。”

  两人都没反对,易慈只是哂笑着撂了一句:

    “拐人去卖?就冲你那个猪脑壳,不定咱俩谁卖谁呢。”

  然后顺从地随我进到机舱,仍然像前次那样,两人头前脚后,平躺下来。我不满地说:

    “华子你这小子太自私,设计机器时只考虑你们小两口儿的身高,你看我躺下来连腿都伸不直。你别忘了,我还掏了三个亿呢。”

  华子脸红了,小声反驳:“时间机器的尺寸越小越好,因为穿越时空所需能量与重量成指数关系,我这样设计还不是为你省钱。再说,连普通歼击机都对驾驶员有身高限制,何况是时间机器?谁让你长这么个熊个子。”

  舱位也很窄,我和易慈的身体紧紧地挨在一起——对这一点我倒是没啥抱怨的。我用手拍拍身下的舱位,叹息着说:

    “唉,咱俩身下假如是一张婚床,我死也甘心了。”

  易慈半支起身子,恼火地说:“陈虎刚我真佩服你耶,现在是多么伟大的时刻——是把人类文明再度提升五十万年的前夜,你竟然还念念不忘一个‘色’字!”

  我涎着脸说:“宽容点嘛,我现在只剩下嘴巴痛快痛快的福分了。喂,躺下躺下,咱们开始吧。华子再见,我保证让易慈完璧归赵,你尽可把狼心放到狗肚里。”

  时间机器一开动,我就乖乖地不敢耍贫嘴了。虽说丝毫看不出它在移动,但外界突然被黑暗所笼罩,就像掉进了宇宙最深处的黑洞,让人胆战心惊。易慈熟练地操控着一个类似游戏机控制柄那样的玩意儿,说:

    “既然要你亲眼验证,我就在途中多停留几次,尽量让你多一些感性生体验。第一站,咱们先降落到侏罗纪的恐龙时代吧。”

  舱外的黑暗忽然退去,景物变得清晰,在草木森森的丘陵地带,十几个半猿半人的家伙在和一只华南虎拼命。我惊奇地喊:“猿人!按地理方位看,一定是咱中国的南召猿人。”已经经历过一次时间旅行的易慈一点也不好奇,咕哝了一句:“我把时间调错了。”她把手柄那么一推,猿人“刷”地消失在黑洞中,等黑暗再度变成晴空,外面出现一只凶恶的霸王龙,它惊怒地盯着从天而降的时间机器,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我惊慌地喊:

    “快,快离开这个时空,别让这家伙把机器弄坏了!”

  就在霸王龙向我们冲来时,时间机器倏然飞走了。我们就这样一站一站地往前溯,舱外的景观越来越荒凉,繁茂的被子植物变成裸子植物,变成蕨类,变成苔藓,变成海中的蓝藻,然后连蓝藻也消失了。易慈告诉我,时间机器已经越过显生宙、元古宙、太古宙,现在到了太古宙与冥古宙的交界时刻。即大约三十八亿年前。往舱外看时,我的脑海里立即浮出一个辞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蓝天白云倒是我熟悉的景象,但太阳却比较小(太阳在几十亿年中是逐渐膨胀的);地上的景观则完全陌生——没有一丝绿色,更不必说动物了。没有常见的土壤,没有风化后变圆的山顶。只有棱角尖锐的蘑菇状岩石,或者是刚刚凝结、流痕清晰的火山岩流。清亮的水在火山岩上漫流,但极目所及看不到一条河床,这是因为,水力切割和风化效应必须有“时间”做同盟军才能显出威力,而此时“时间之神”还没有深度介入。易慈警告我:这会儿可不敢打开舱盖,因为外边是甲烷和氨所形成的大气,氧气极少,而紫外线又极强。

  望着这蛮荒景象,我被深深震撼了。

  易慈驾着时间机器进行地理上的平移,来到大洋之中。按照电脑中记录的时空四维坐标,探视头很快发现了上次放在这儿的“生物元祖”,那是一个在放大镜下才能看见的团聚体,有一个透明的外膜,说它是一个水泡似乎更合适些。我在屏幕上仔细观察着它,实在难以相信这么个小不点儿竟是所有生物——包括美洲红杉、非洲猎豹、恐龙、座头鲸以及人类的源头。易慈操纵一只机械手捞上了它,笑着说:

    “再把它提前多长时间?还是五十万年吧。不能再提前了,否则原始海洋温度过高,不适宜它的存活。”

  她拉了一下操作手柄,时间机器又“刷”地坠人黑暗。我俩盯着仪表盘,看着时间刻度往前一格一格地走,回溯五十万年后,她把时间机器停下来。外面的景象与五十万年后没有任何区别,除了唯一一点:这时的海水中绝对没有一个团聚体。易慈让我依靠探视头进行了仔细探查,确认这一点后,又教我操纵着机械手,把那粒 “生物元祖”小心地倒人海水中。然后她微调着时间手柄,从这一刻缓缓向后退,五年,十年,一百年。屏幕上显示,海水中的团聚体果然在一代一代繁衍,一代一代增多。易慈笑眯眯地看着我:

    “时空大平移成功完成。看,你亲手把人类文明史又提前了五十万年。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信了,绝对信了。请开始回程吧。华子恐怕已经等急了。”

  我这句话仍是十足的外行话,叶禾华绝对不会着急,因为不管我们在“过去”逗留多长时间,仍然是在“原时”返回的——是相对于人类社会的原时,而从地质年代来说,已经提前两个五十万年了。叶禾华笑眯眯地迎接我,作为过来人,他当然知道这趟时间之旅对我的震撼。没等他问,我主动说:

    “信了,我信了。我没法用语言来恰当描述我看到的一切,拍个马屁吧,我确信你俩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人。”

    “怎么是俩人?是我们仨嘛。没有你的三个亿,我们怎么能成功?”

  这话让我心里再熨帖不过。我问:“什么时候公布?”

    “公布什么?”

    “向新闻界公布啊!这样伟大的进展能不让世界知道吗?你们别担心大伙儿不信,我会用亲身经历来说服他们。再不行,拉上联合国秘书长和五大国的总统主席们去旅行一趟,不就得了?保管把他们震得一愣一旺的。”

  那两人相视而笑:“不,不发布任何消息,你也不许对任何人泄露。咱们说过,时间旅行者最严格的道德准则是:不准做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一旦对外公布,就有可能影响历史进程。你想嘛,那时会有多少人想回到过去旅游?谁又能保证一百万个旅游者中没有一个道德沦丧的家伙?不,这件事只限于我们仨知道,连你老婆 ——将来的老婆——都不能说。”

  这么说,我投了三个亿,不但得不到物质上的回报,连我曾寄予期望的“名声”也无影无踪。我懊恼地说:

    “咱们甘当无名英雄?要知道这可是空前绝后、顶天立地的超级大英雄啊!”

    “对。无名英雄,永远的、千秋万代的、地老天荒的。”

    “你们就一点儿也不受诱惑?干了这样的历史伟业却默默无闻。”

  两人相视一笑:“说一点儿不受诱惑是假的,不过我们有力量拒绝它。”

    “那我呢,我那三个亿就这么扔到三十八亿年前的海水里,连个扑通声都听不见?”

  易慈故意气我,眉开眼笑地说:“心疼了?后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强辩道:“咱陈虎刚干过的事绝不会后悔,不就是三个亿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我只是觉得,这么着把文明史提前一百万年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你看咱们周围啥也没变……”

    “但是等到太阳系毁灭之时——任何星系都会毁灭,它的寿命用时间机器也改变不了——人类就会多出一百万年的时间来做准备。一百万年!足够我们向类星体移民了。”叶禾华说。

  这种高瞻远瞩的目光和上帝般的胸怀,我是自愧不如。我叹息一声:

    “难怪你妈给你起了个那么伟大的名字,我看连那尊耶和华真神也比不上你的胸怀。赶明儿坐上时间机器,去太初时代找到他,让他把那个位置禅让给你吧。”

  自那之后我们都恢复了旧日的生活,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还在当我的总经理,叶禾华继续办他们那个不死不活的小公司,易慈这一段不怎么工作,忙着准备结婚的东西。社会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是干过乾坤大挪移的英雄,连丝涟漪都没有,让我难免生出一点锦衣夜行的遗憾。当然细微的变化还是有的,那两口子干了这件事后,似乎毕生的心愿已毕,今后可以放开来当普通人了,所以连他们的宝贝机器也抛在一边,不再研究改进。这种心情我完全理解,想想他们干出了什么成就!凭两个人——应该是三个人——之力,硬生生把人类文明史往前拔了一百万年!干了这样空前绝后的历史伟业后,如果还不满足,那就太贪得无厌了。

  唯有我心里总是不甘心。为啥不甘心,不甘心又能怎么着,我不知道,反正心里觉得窝憋,连我曾干得有滋有味的总经理也没心干了。半个月后,我找到叶禾华:

    “华子你别担心,你说咱们的功劳不对外公布,这事我已经想通了。就是想不通我也不会纠缠你。”我先让他吃定心丸,“我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你一定要满足我。”

  华子多少带点警惕地问:“什么心愿?只要它不过分。”

    “不过分的,不过分的。我来问你,这个时间机器既然能回到过去,当然也能去到未来,对不对?”

    “那是自然。”

    “咱们已经把人类文明往前提了一百万年,对不?假如咱们还能生活在原来的时刻,那时的社会应该比未做乾坤大挪移前额外进步了一百万年,对不对?”

    “对。”

    “那我就是这一个希望——到那一个‘原来的时刻’,也就是现在的一百万年后去看看,看看社会能进步到什么程度。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他有点犹豫,我忙保证,“我只是看看,绝不做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连机舱门都不踏出去一步,只待在机舱里朝外看。等于是我掏了三个亿看了场无声电影,华子你就答应吧。”

  叶禾华考虑一会儿,答应了,说:“可以。不过我和易慈先去一趟吧,一百万年后谁知道是什么情况?也许地球人已经全都移民外星了呢。等我们看完,再让你这个外行去,这样比较保险。”

  他说我外行,其实我已经很内行了,我知道让他们先去一趟耽误不了我一秒钟——时间机器都是原时返回嘛,便大度地说:

    “行,你俩先去。”

  叶禾华想给易慈打电话,临时又变了,说:“她正忙着筹备结婚,我一个人去就行。”

  我们来到停放机器的地方,他预热了机器,坐进去,同我说了再见。舱盖合上,旋即就缓缓打开了——我知道,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未来之旅,看到了灿烂的未来,可能也有惊心动魄的经历,然后在原时返回了。我问:

    “已经去过了?是什么样子?有危险吗?”

  他的表情非常奇怪,与上次返回时大不相同。他坐在舱位上,很久一动不动,眼睛中是冰封湖面般的平静。虽然我总的来说算个粗人,也能看出他肯定经历了一次极为剧烈的感情激荡。现在仿佛是大火烧过后,只留下满地灰烬。我担心地问:

    “华子,你这趟旅行——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他从忧郁中挣扎出来,勉强笑笑:“没什么。”

    “一定有,华子,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别瞒我。”

  他苦涩地看看我:“我不瞒你。虎刚,我没有回到一百万年后,因为我在八万年后就停住了,我偶然注意到那个时代出了一个姓陈的伟人,是带领人类向外星系移民的先驱。我查了一下,知道吗?那人是你的直系后代。”

  我十分高兴。“真的?你说的可靠吗?”

    “当然可靠。那会儿我为你高兴,也很好奇,就从那个时刻溯着他的家族之河往回走,把这条谱系全部查清了,最后确实是归结到你这儿,没错。”

  我乐得直咧嘴:“那应当是好消息嘛。说说,查出我的老婆是谁?她的肚子这么争气,为我传下来一个这么伟大的玄玄玄孙。”

  他又看看我——我真无法形容他的眼神!那是悲凄,是无奈,但似乎经历了千年的沉淀,已经结冰了,变成余灰了。他说:

    “我也查清了,是易慈。你和易慈两年后将生下一个儿子,传下这个谱系。”

    “你你……你他妈胡说八道!”我又惊又怒,顿时失态了,“你把我陈虎刚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抢你的老婆?过去咱们争过,那不假,但自从你们确定了婚姻关系后,我一直把她当弟妹看待,这你是知道的!”

    “不是你主动抢的,但世上很多事并非人力所能为。”

    “那你死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肯把易慈让给我?”

  他的眼神猛一颤抖,看来我失口说出的这个“死”字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满面痛楚地说:

    “你说得不错,那时——我已经死了,是在去未来的第二次航行中,时间机器失事了。”  ,

  我在脑子里猛一转悠,想通了这件事的脉络,不由轻松得哈哈大笑起来:

    “华子呀华子,别难过了,你虎刚可以保你死不了,你的易慈也跑不了。你刚才说,你是去未来的第二次航行中时间机器失事一一咱不去第二次不就结了?听我说,赶紧从机器里爬出来,找到易慈,今晚就结婚,明年就生儿女。这就把你说的那场灾难禳解了。就这么干!你赶快出来。”

  我虽然在大笑,故作轻松,实际上内心深处还埋着恐惧,我觉得虽然我说的办法简单易行,但冥冥中的命运恐怕是无法阻挡的。这会儿我火烧火燎地催他,实际是在掩饰我内心深处的焦躁。叶禾华摇摇头,平静地笑着说:

    “我不会做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这个平静的决定让我心中猛然颤抖——这正是我潜意识中担心的事。我破口骂他:

    “混蛋混蛋,你这个混蛋!要是明知道死神在前边守着还巴巴赶去,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别迂了,听我的话,咱们找易慈去,今晚就给你们举行婚礼。”

  叶禾华似乎已从灰暗隋绪中走出来了,只见他轻快地跳出机舱,笑着说:

    “好吧,我这就去找易慈。不过,不要你陪,我一个人去就行。”

  他步履轻快地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机器旁。我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知道他刚才的表态是假的,轻松也是假的。关键是这人太高尚!他不会违背自己的道德准则,为了保持“原来的历史进程”,他一定会巴巴地赶去送死。我该怎么办?找易慈劝他?恐怕不行,那女子虽然开朗活泼,在道德方面的洁癖也不亚于华子。

  忽然我茅塞顿开,怎么这样傻!我把眼前这个机器毁了不就万事大吉?他们目前就造了这么一台,即使再赶造第二台,我不给钱,到哪儿去找三个亿的经费?再说,就是把资金弄到,造出机器也至少是一年之后了,一年中我肯定能想出更妥帖的办法来改变这个“宿命”——说不定逼着他俩把儿子都生出来了。说干就干,我向四周扫视一遍,找到一个大扳手,拎过来,朝着舱位侧边的仪表盘狠狠地砸过去。刚砸了一下,忽然有人高喊:

    “住手!”是易慈,手里托着洁白的结婚礼服,正惊怒莫名地狠狠瞪着我, “陈虎刚,你在干啥?你是变态狂?嫉妒我俩——咱仨——的成功?”这话说得颇不合逻辑,但这位才女在盛怒下完全没有意识到,“陈虎刚,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她扔下结婚礼服,哭着就朝外跑,我赶紧追过去,把她死命抱住:

    “易慈你听我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颠三倒四地说明了情况,我怀里的易慈不再挣扎了,没有力气了,软软地跌坐在地上,泪眼模糊地望着我。我陪她坐下,看着她悲伤的样子,锥心地疼。我说: “易慈,咱们绝不能让他赶着去送死,一定得制止他!”但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她并没有像我那样,紧赶着去设法改变这个结局。她的态度让我心凉,也许这真是不可改变的宿命?也许她像华子一样,把坚守“不改变任何历史进程”的道德律条看得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可那个要去送死的人是她的至爱呀!

  我们凄然相对,默默无语。等我发现华子绕过我俩偷偷钻到机舱里时,已经晚了。华子在通话器里喊:

    “易慈,虎刚,我要出发了。”

  我们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舱盖已经锁闭,我用手捶着舱盖:

    “停下,快停下,这事得容咱们长远计议!”

  易慈放声痛哭,但让我焦怒的是,尽管她悲痛欲绝,但她只是哭,并没开口求华子改变主意。我知道根子在哪里——他俩在研制时间机器时,把时间旅行者的道德律条也当成基石,嵌在物理大厦的墙基内,如果硬要抽出它,他们建立的科学体系就要整体崩塌。这样做的残酷不亚于让华子去送死。舱内的华子笑着说:

    “我要走了。虎刚,我还得告诉你一句话:青史上的毁誉并不全都符合历史真实,对它不要太看重。古人还说过:‘周公畏瞑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向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只要咱们于心无愧,也就够了。”他往下说时相当犹豫,但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出来了,“据我见到的未来的历史记载,我第二次时间旅行的失事,是因为你想害我而破坏了机器。我和易慈当然知道这不符合真实。”

  这么说,当我被盖棺论定时,我成了一个卑鄙小人,为夺人之妻而对朋友暗下毒手。但我那会儿无暇顾及本人的毁誉,嘶声喊:

    “华子,我确实破坏了时间机器,刚才我已经砸坏了仪表盘,你千万别开机!”

  他笑着向我们扬扬手,然后——我和易慈一个前仆,几乎跌倒,因为我们扶着的时间机器突然凭空消失了,没有像前两次那样在同一瞬间返回。操作系统受损的时间机器虽然勉强出发了,但它肯定无法正常旅行和返回。我和华子以阴差阳错的接力棒方式,最终实现了华子的宿命:

  ——华子告诉了我他的宿命。

  ——我砸坏时间机器以改变它。

  ——华子乘着被我部分毁坏的时间机器出发,但不能再返回。

  时间机器这会儿在哪儿?它可能落在遥远的未来,那时地球上的人类已全部移民而寂无一人;也可能是落在久远的冥古宙,那是没有任何生命的蛮荒之地。那么,待在不能重新启动的时间机器内,孤独地熬完最后的岁月,我的朋友该是怎样的心情?单单想到这点,就让人肝肠寸断。

  易慈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晃了晃,蓦地晕倒在我的怀里。

  从时间机器未能原时返回的那一刻起,我俩就知道叶禾华肯定回不来了。即使在那个与我们不同相的时空里,华子改变主意要回来,并能够修好时间机器,那他也只会选择仍在“原时返回”。所以,他肯定不会回来了。但我们仍在这里守了几天,一直到心中的希望一点点飘散。

  易慈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精神有点不正常,这几天她常常捧着结婚礼服,喃喃地说:

    “华子,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不后悔。”

  或者苦涩地对我说:

    “虎刚,对不起,让你在未来落了个恶名。不过咱们不后悔,是不?咱们于心无愧。”

  我只有苦笑了一番,既怜悯又感动——照华子所说,易慈要成为我的妻子。那么,作为一个卑鄙小人的妻子,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吧,可她这会儿只知道为我叫屈,没想到自己。我装作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没事!那都是八万年后的事了,誉之何喜谤之何悲,只要咱们于心无愧就行。”

  一年之后,我俩结婚了。按易慈的心结,她宁可为未婚夫守节终生,但我们不能“改变历史的任何进程”。这样做也是为华子赎罪,因为我俩后来不约而同地想到,叶禾华在决意赴死前的情绪激荡中犯了一个大错——不该把未来的情况告诉我俩。一旦我俩因感情冲动而做出任何改变历史进程的事(比如彻底砸坏时间机器,而让他的第二次时间旅行根本无法成行;或者我和易慈为了避免历史的恶名而执意不结婚),对华子的道德操守都是一种玷污。所以,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哪怕只是为了让华子不白死,我们也只能按他所说的历史原貌走下去。

  我爱易慈,爱到骨头缝里,只要能同她偕老百年,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皱眉。但干不该万不该,叶禾华不该让我“预知未来”,把我翘首以盼的“幸运”,变成“不得不做”的义务,尤其是,把我俩的婚姻建立在他横死的基石上!结果,这场婚姻变成了我和易慈的原罪,它将伴随我们终生。

  我想易慈也是同样的心结,看着她在夫妻生活中强颜欢笑,比杀了我都难受。

  再两年后,就在易慈为我生的儿子过周岁的那天晚上,我撇开他们娘儿俩,独自来到叶禾华的衣冠冢前。我带了两瓶五粮液,一边向坟上祭奠,一边自己喝,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我说华子呀,我和易慈的儿子已经诞生了,那条历史上应该有的宗族谱系不会断裂了。我,未来历史书上盖棺论定的卑鄙小人,到此为止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我涕泪交加地说,华子呀,你害苦了所有人,害了你自己,害了易慈,也害了我。你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你的卑鄙、野心,或者是嫉妒心。都不是,恰恰是因为你的过分高尚。你不该这样高尚,一个人不该高尚到如此地步呀……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在公墓前一直待到深夜。易慈担心我,带上已经熟睡的儿子,开车来公墓找我。听见我在华子坟前的哭诉,她没有惊动我,抱着儿子久久地坐在车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我的心上……

《高尚的代价》 作者:王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