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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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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片》
作者:格里高利·本福德

正文 底片

  疑团总是一次一个接踵而来。昨天,我开始把刚从帕洛马山上拍来的底片一张张整理起来。它们的感光度深浅不同。每一张上面,悬浮着NGC1097一个和我们相距二千万秒差距的螺旋形星系,在底片上缓缓地荡着漩涡。
  我一边整理着底片,一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全家分工准备礼拜日早餐的事。在那个神圣的日子,母亲总是呆在自己的房中。我把叉子、小刀、鸡蛋杯和用于正式场合的米色瓷器——摆好,后退~步,站在稀薄的晨光中,审视自己摆放得是否精确。镶着蕾丝花边的台布,是母亲最钟爱的。上面栖息着叠成金字塔形的精美的餐巾。透过厨房门,和着锅碗瓢盆奏鸣曲,传来声声喃喃低语。
  根据所用的光谱过滤器的不同,我将底片按顺序排好,注明每一张的校准测光法。铺着钢瓦的过道里响起了布里奇大楼制陶的声音,脚步声、远处的说话声、粉笔划在石板上的吱嘎声以及砰砰的关门声从我办公室的门缝中“渗漏”进来。透过目镜,我仔细观察着每一张底片,慢慢地感觉到那个星系膨胀起来,变得异常巨大。
  从那些曝光度较深的底片上,我依稀看到了我正在寻找的几道射流。它们一共有四条,从NGC1097星系中喷射出来,两条红两条蓝。最明亮的三条是沃斯克罗夫特和泽勒发现的,最后那条红色的是洛尔用JPL系统发现的。笔直的线条划过底片前景位置那些斑驳的星尘上。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使射流呈现红色或蓝色。我曾试图在深色曝光版上测量出射流的宽度。我在目镜镜头上加了一条窄缝,调整焦距,然后用校准测光法来测量光锲。若再进一步地缩小缝宽,我还能测量光谱,看二看蓝色与红色是来自恒星还是来自励磁云。
  射流斜刺出来,两条蓝色的划过漩涡,直直地伸人无穷的黑暗。有一张底片在电离氢云发射出HII射线的光谱区拍摄,显示出在螺旋形的波纹下面,隐隐有一个串成珠子形的物体。它们是大面积快速冷却的云系。射流穿过II区域,使漩涡的一些波纹向外推出,而另一些波纹则干脆消失了。
  在每一条蓝色的射流对面,远远地穿过星系,分别闪烁着一道红色的射流。它们周围也同样发现了HII珠状云层。
  根据这些漩涡波纹的间距大小,我估计出当这个螺旋形星系被射流吞食时它的旋转角度:大约十五度。运用星系速率测量法,并对照已知光谱线条多普勒频移法计算,我推断出NGC1097星系的旋葶速度:大约一亿年。这并不奇怪,我们的太阳围绕银河系中心旋转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我是通过光子了解到以上信息的,而光子在六亿年前就用固定的速度航行在太空中;当它们葬身于我的感光乳胶中时,收录光子在内的《新编星云及星座总目录》还没出版呢!而我从此认识了你,NGC1097星系。
  这些射流堪称独一无二。最亮的那条蓝色射流有着九十度的折曲,像小狗的后腿一样弯着,末梢处是一团银白色的难以名状的干巴巴的光。在它的反方向,有一条遥相对应的射流,但很独特地偏离了十一度,在广袤的空间留下一道很温暖的玫瑰红的轨迹,其跨度甚至比星系本身还大。我不禁皱起眉头,抿住嘴,集中精神进行校正,演算,反复地琢磨。很明显,这些笔直的、简洁的光的线条无疑想告诉我什么。但答案总是在它想来的时候才一个一个慢慢地来。
  有一个晚上我辅导儿子做阅读作业时,曾试图告诉他这一点。他母亲现在总算能熟练地说出“单词攻关术”这一术语,正是凭这一战术我的儿子掌握了大多数阅读技巧。但句子理解上很多复杂情况仍使他困惑不解,“把它分解成词组。”我一边鼓励他,一边摩挲着他浅棕色的头发,有点心神不定,因为我喜欢那股肉豆蔻的味道。(我常常想,即使在黑暗中,在人群里,仅仅用鼻子,我也能找到我的孩子们。我们共同的基因密码使空气也带上了相同的气味。)儿子掀动着书页,弄脏了书角,“体会每个逗号间单词的意思。”我教导着他,慢慢记起了我读书年代培养出来的阅读顺序:看到逗号停一停,想一想这些单词的意思,再继续读下去。我不禁又用力嗅了嗅他那稻草般的头发。
  我是一个恪守传统的宇航员,早已习惯了帕洛马山上的酷寒,基譬峰上拜占庭建筑华丽耀眼的色彩,以及利克山上的湿热空气。昨天整整一个漫长的上午,我就在研究这个NGC1097星系上的射流,如罗杰所说的“在数据中舞蹈”,希望用理论家的敏锐目光看出点名堂来。我试图提出个什么不成形的假想,让我那忽儿高忽儿低的数学能力也表现表现。念头来了,我紧紧抓住它。可一旦拿近细看,反复思量,用大量的术语在一串庞大的公式中进行论证后,我便发现它只是一个老早就被推翻了的旧观点,换了汤没换药。
  我捉摸着,也许电脑对图象的分析力量能帮我拨开眼前的迷雾。于是我带上笔记本,向邻近的另一幢大楼走去,脚步声在长长的拱顶走廊里回荡着。卡尔特市的建筑大多数是仿西班牙风格的样式,墙上粉饰着棕黄色的拉毛水泥,隔几步路便镶嵌着一扇·摩尔式的窗户或花砖。新建的图书馆大楼高高耸起在低矮的办公楼和校舍一旁,这种对比在当今相当时髦。我走进阿尔弗雷德物理与数学实验大楼,一边第N次地猜想着数学实验室的样子,想象刘易斯·凯罗担任实验室的负责人会是什么样子,一边跨人新建的电脑终端房。很快,底片图象的索引陆陆续续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我用中值数字滤波器抑制背景的变化。要提取光谱的某个特定区域有J套标准操作程序。我回忆着这个操作程序,将底片前景上我们自己星系上的星尘、气云和恒星所产生的杂波除去。可是,奇迹并未发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智慧的使者依然迟迟不肯现身。
  我啜了一口咖啡。我从办公室出来时随身带了一盒克力架饼干,撕开封口,我一块一块嘎吱嘎吱地吃起来。转动手中的杯子,咖啡在杯底转得如同一张黑色的碟片,漩涡中心奶油的泡沫被旋成了灰白色。我喝掉咖啡,翻到另一张图象。
  这张上的图象却不是NGC1097星系。我查对了一下号码。再翻了一下登录记录。不,这些是特意放在一边留待以后存档的。它们现在还不能存档,它们占用了我专门腾出来的硬盘空间。它们应该是空的。
  但我认出了这一张图象。它上面是人马座A的景象。人马座A是在银河厚厚的尘粒带后面隐藏着的一个高密度的无线射源。它的中心在我们银河系后面那条黑暗而模糊、又长又宽的地带上。我眯起眼睛仔细地看。是的,这张照片是通过对非电离氢气发射的波长二十一厘米相当敏感的观测点拍到的。我以前就见过它,在那些拍有朝向银河系中心呈辐射状图象的天文底片上。这张上是一条沿着我们的视线发散的红色氢气带。稍下面一点是著名的热波纹,扩散着的气体,大约有九千光年那么宽。在它的上面呈现绿色的,是稍窄一点的波纹,气脊向外的移动速度为每秒一百三十五公里。我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学术讨论会上看到过它。在它的中心有一个宽度不超过一两个光年的气结,每秒能产生10的40次方尔格的剧烈能量。当然,我们银河系流出的能量比类星体要少一千万倍。不管那个致密的能量源是什么,它的活动还不算太剧烈。NGC1097星系位于它的南面,完全脱离银河系。难道摄影卫星的镜头偏得那么厉害?
  我好奇地又往前翻页。下一张底片是另一个对人马座区域的扫描,这一次是从向外移动的氨气云所发出的光谱射线上拍到的。全是毫无规则的气泡。我又翻了一页。这一张是甲醛射线图。但现在那个不断扩散的氢气团上巨大的波纹皱起了一个个的结,说明云层的移动速度变快了,经多普勒频移变成了蓝色。
  我皱紧了眉头。拍摄人马座A时摄影机的镜头是瞄准的。这些空间是我留待日后输入数据用的。不知是谁占用了我的计算机空间。是谁呢?我输入识别码R但没有答案。从主登录记录上看,这些空间还是空的。
  我键入删除它们的命令。但我的手指有点发软,我不禁停下来,有些犹豫。这些无疑是高质量的经过处理的信息。也许有人会需要它。他们无意中不小心将这些信息抛进了我的领地,但是……
  我停下来的另一原因是我颇欣赏这些信息。看看这些采用色彩编码的光壳,我感慨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复杂,被华丽的词藻以及早已仙逝的教授们提出的希奇古怪的专业术语包围着。原子物理学、热力学的理论被频繁使用,最终搅得人一头雾水,脑子里充斥了过去繁杂、喧闹的场面,或是已燃成了灰烬的星星图案,或是漂浮在星继间虚无飘渺的氢气团。从这些数字里产生了我们现在知道的星云图。从胶片上的一道尖锐的擦痕,我们能捕捉到某个元素留下的讯息,从而用多普勒频移法推算出摩擦的速度;然后通过测量擦痕的宽度,找出形成这种速度随机成分,以及因热运动产生的随机晃动,从而推算出它的温度。这一切均来自一道擦痕而已。所以,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删除了这些文件。
  记得我九岁那年,我被逼着去当圣坛儿童。那漫长的基督教主教派的礼拜仪式真让人无法忍受,可母亲觉得我们都得参加。我穿上简单朴素的长袍,第一个出现在礼拜仪式上,用一种灯芯会滑来滑去的很难拿的长长的东西去点蜡烛。风琴奏着轻柔的乐曲,若有若无的。全体教徒们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我,而我,笨手笨脚地摆弄着灯芯,小心谨慎地往里加油:我不敢注得太满,怕火头跳成~团橘色的火球;也不敢添得太少,免得火头嗤一声化作一缕黑烟,那将更让人难堪。整个礼拜仪式中,我不是得站着就得·蹲着,、嘴里念念有词,心里却在想下午我就能去打垒球了;同时还能感到长袍里面的热量在不断积蓄,像针扎一样。天气不帮忙的时候,我身上的汗就会零积起来,而且总有一滴很顽强地挂在我的鼻子上。我也总是让它挂在那儿作为~种无声的证明。可牧师好像从来没注意过它。我常常思想开小差,做些绝对非神学的白日梦,陶醉在逼人的潮热中,而疏忽了标志着圣餐开始的应答祷文的开场白。一声低语滑过严实的空气,提醒我回过神来,抬头便看见牧师那张充血的脸正对着我,手中握着他从事恩赐事业的工具,正等我将需要净化的酒和饼干递过去给他。我立起身来,低声诅咒发誓,‘那些话只有刚好学过的人才能听得懂。我才不怕呢,一边咒骂,一边去拿装着闻起来甜得腻人的黑酒的圣餐杯,和装着威化饼干的盘子。我发誓,一旦那些高高仰起、没有表情的怪脸孔从擦得发亮的胡桃木祭坛栏杆前消失,一旦那痴痴傻笑的风琴声归于沉寂,一旦我剥去身上这件发出一股樟脑丸的恶臭的袍子,我就决不要再重复这一切,我要将这一切当作电脑里的文件全部“删除”。
  我问瑞德曼是哪个混球把他们的东西塞进了我的库存空问。他检查了一遍。回答是:没有人。没有任何登记在案的资料说明是什么闯入了记忆系统。那么再继续查吧,我说着走回机房。
  这些文件还在。更过分的是,以前空白的一些索引现在都被占用了。
  NGC1097星系仍然让我大伤脑筋,但我先将它丢在一边。我开始对付这些新的图片。它们已经被处理过,用多普勒编码,并过滤了杂波。为保险起见,我又翻回到原来的那些底片进行比较,没错,它们是不同的。
  当今最新的理论认为,膨胀气团的气流位于振动的外相。据说,几亿年前星系中心的一次剧烈的爆炸造成了气团的膨胀。滚滚的气团不断旋注向外扩张。最终它的能量与星系中心的引力相当。于是,当它减慢速度朝星系中心回缩,它转动的速度却加快了,在这种旋转运动中贮藏着能量,使它不再向中心收缩。这样,热气团将在引力势阱中振动,并慢慢冷却。
  可这些电脑转换出来的图片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多普勒频移形成一个锥体。星系中心的速度最大高达每秒一千多公里,比以前所观察到的要高得多。它还超出了银河系自身的逃逸速度。速度值向外逐渐减小,朝早先那些底片反应的速度值靠近。
  我叫来了程序总监。他审视了一遍显示出来的图片,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的定论简洁、明了:人为错误。但是往下查阅却再没有听到他说是人为错误。他说:“一定是卫星传送进来的。”他键入操作命令,跟踪闯入者,看上去却有点迷迷糊糊。这些数据来自轨道上新的光学组合仪器——红外和紫外观测器。而且JPL程序系统已很尽职地做了常规性分析。但是卫星控制人员明确答复不曾传送过类似数据。事实上,新式观测器两天前就被拿去检验并作线性测试。程序总监衬衣口袋里插着无数支钢笔,他下意识地摩挲着钢笔,耸耸肩,向我保证他会继续观察。
  我凝视着多普勒锥体,翻到下一张。锥体变大了,频移也增大了。再一张,变得更大。然后,我注意到了一点:一种寒意渗入了我的全身,令我忘却了机房内随意的谈话声以及针式打印机时断时续的打印声。
  整个观点都转换了。早先的那些底片显示的是从一个特定的倾斜角度拍摄到的某个特定的气云。而这张最新的底片显示观测系统向边上略翘起一个很小的角度后,拍到了小HII区的一个发亮的凝结块,使一小块膨胀的热气团变得模糊不清。我又发现了一些新的特点。如果JPL程序完成了这种旋转和频移,它就应保留空白的空间,因为它无法填满这个新的空间:它们并非空白。是特殊的频移填满了光谱索引。除非原始数据中包含这些数目,否则JPL程序不可能产生这么多的数目来。我久久地望着屏幕,一动不动。
  那天晚上,我在暮色中沿着宽阔的帕萨德娜大道一路开车回家。我记起了一个月前在卡尔泰克大学诊所里那青幽幽的灯光下献血的经历。他们用一只奇怪的塑料袋装走了我的血,留下我一个人,肘弯处贴着个小小的药棉。半透明的皮肤下面,蓝色的静脉像纵横的河流,因为刚刚被抽过血,苍白得共皮肤一色。以前我从未留意过身体的这一部位,现在才发现它竟是如此娇柔,脆弱,毫不设防。我想起我的妻子在跟我约会时就喜欢我抚摸她这个地方,也想起我已很久没有和她肌肤相亲了。而现在,我让人在这儿戳了一针,把我充裕的生命注入一只塑料袋,再送给那些需要它的人们。
  那天晚上,我还开车送我的儿子去学校参加露天聚会。校园里灯光亮如白昼,似乎要用它的光芒控制整个街区,让家家户户都从房间里走出来。我的妻子带女儿去了女儿的学校,没有她的帮助,我几乎无法辨认哪些是我们认识的人。当他们冲我随意地打招呼时,我从来没法立即叫出他们的名字来。在我们的街区里,这样的夜晚聚会总衬托出像我这种专业类型的与众不同。今晚看到他们,我身边没有口才一流的妻子陪伴。他们驾驶的微型汽车,与那一大家子人相比实在太小了点。他们的脚上是过于随便的皮鞋,身上是剐从单位里下班回来还穿着的夹克衫与便裤,夹着放了孩子们功课的奶油色文件夹,以便与教师们交谈时好派上用场。他们的妻子都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穿着干净利索的印花裙子,看起来是刚刚上身的。她们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谈论着街区里的人际关系、债券的发行以及班级的大小问题。儿子硬拖着我一块一块地浏览教室里的墙报,上面有几篇他写的关于野生痘物的短评。荣登榜首的展览作品是一个像比萨饼一样的木卫10模型,是我的儿子用一只网球,涂上厚厚的黄绿色的油漆后做成的。它挂在一个漆成黑色的盒子里,看上去栩栩如生,轻灵飘渺。我的儿子因此得了全班第一名。老师走过来时,也强调了这一点,同时又告诉我一个不太好听的消息,说我的儿子阅读成绩不理想。说他很明显地将一些看似合理的短语“甲,然后乙,然后丙”排列成不合逻辑的搭配,把丙放到甲的前面,却不管那些提示他的逗号或是分号的位置。老师叫我别太担心,这只是个小问题,当然也得注意一下。也许在家里,我应该督促他再多做点阅读练习?我点点头,很明白其他那些科学家、电脑程序师和工程师的小孩们不会有这样的难题,而且在本世纪结束之前,他们就已预知下个世纪的教学用语将会是什么。儿子实事求是地接受了这个批评,却没一点担心的样子,跑开帮人家做蛋糕去了。我看着他夹在一堆女孩子中间,那些女孩子很可爱,做事情像长颈鹿一般笨手笨脚的。我记起从哪个长舌妇那儿听到过,他的老师有个患了癌症的母亲,难怪她的眉宇间总有驱除不去的忧郁。儿子拿着蛋糕走了过来。我和他蜷着腿抱着膝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开始吃蛋糕。
  一个念头突然很平静地闯入我的脑海,怎么也赶不走。我反复考虑着这个念头,对它进行初步的检验,感到它慢慢成形。暗暗地,我是既兴奋又紧张,但我肯定它是正确的。我刮掉盘子里最后的一点蛋糕屑和糖末末,低头一看,我的儿子已经在他的那只一次性塑料盘上画了一张蜡笔画:一个身形巨大的父亲在和儿子踢足球,两个人跑着,追逐着。
  第二天一早,我在窄缝图象底片上完成了数据还原。小心翼翼地将底片覆盖在星系和曹景上,我成功地拍到了一连串照片,上面约略地显示出与最亮的那条蓝色射流平行的若干空间的图象。对由此产生的微弱信号进行测光,可以推断出射流密度的横断面。接着,用精密校准法推断出射流区中央的厚度。
  数据贤料比较散乱,干扰很厉害,但我确信我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射流有一层模糊的光晕和一个亮核。它的核心宽不超过一百光年,是一条细细的被高度电离的氢气团,像割草机将星系内薄纱般的尘粒切开。这条尺一般笔直刚硬的轨迹,以及它的稀薄和明亮的轮廓,一齐表现出一幅颇具诱惑力的画面。某个高能物体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每一条弧线,吞噬了轨迹中一些物质,同时在膨胀过程中,这个物体急剧升温,发出灿烂的光芒,其释放出的紫外线和X射线在它的周围形成了巨大的气团。接着,这种放射又使星系气流也被电离,在物体背后留下一道光痕?就像人们野餐以后在空地上留下的一大堆垃圾一样。
  很明显,这个快速运动的射流源最大的可能就是黑洞。当我将这几道NGC1097射流纤细的轮廓与星系重合后,发现它们正好交错在漩涡图案的几何中心上。
  那天晚上,我从露天聚会回来,儿子已经在我的臂弯里睡着了。我和妻子边谈天边脱衣服准备睡觉。我向她描述了儿子的教室,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他的老师。妻子随口说出来的却是令人难过的消息。我一定是听错了长舌妇们的话,也有可能妻子在早餐桌上向我复述故事的时候,我正在思考别的什么难题。原来,并不是老师的母亲得了癌症,而是这位老师自己。我立即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我都快记不起来那女人长什么样了,虽然见到她只是一个小时以前的事。我问道她干吗还上班呢?妻子用她那新英伦人特有的直觉向我解释,那是因为上班总要好过成天盯着墙壁。每天的化疗只占用了她一小块时间。而且,不管如何,她需要钱。
  窗外的夜色又干又硬,如燧石一般,而室内的气氛则非常温馨。我从镜子里看着妻子脱去印花布裙,身体向后仰着,双乳纤细得如同两弯新月,一节节的脊椎骨弯成一条安详的曲线,紧紧贴着床铺。我走到五斗橱前,胡桃木的橱面擦得很亮,严谨的长方形设计,收拾得一丝不苟。上面扔着些我一个小时尽家长义务带回来的东西:一篇讲述狨的字迹潦草的文章,儿子的绘画作品选集,他的阅读书单,在最上面是老师措辞温和的评语。这一切集中在一起给我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它们显示出在历时已久的一种爱心、抑或至少是欲望的驱使下;一个渺小的生命发生的倾斜。我的双肩依然担负着抚育我的孩子们的重任。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当我的儿子刚开始学走路时,他每走一步就试图紧紧地抓住我的感觉。我的视线落到他的作文上面。我看得出来他怎样与从句的概念作着斗争,痛苦地要将杂乱无章的想法变成一个观点,以及怎样按固定的规范写出通顺的句子。在文章的上面,他的老师用宽容的流畅的笔调作了些评点,带着一种苍白的华丽色彩,像是对即将枯竭的生命的抗拒。她那女学生一般的笔迹似乎告诉我,面对一教室喧闹好动的孩子们,她必须强迫自己忘掉噬人的病痛,继续走下去。不管其它任何事情,她只有继续下去。
  是什么有这样大的能量,可以让黑洞摆脱深深的引力势阱并将其从星系中心推出去呢?只有另一个黑洞。威廉·萨斯罗在几年前就发现了这一动力学原理,在别的条件下,这种现象常常发生。让一窝蜂似的黑洞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互相沿着轨道运行。不时地,它们改变方向,像台球一样互相碰撞着,互相靠近,使周围的时空变形。如果在某一时刻有几个这种擦边球似的碰撞发生,某个黑洞就会完全从引力的桎梏中脱离出来。更复杂的碰撞可将成双结对的黑洞朝反方向抛掷出去,同时保持其本来的运动冲量与角度:由此即产生了射流与反方向的射流。但是,为什么NGC1097星系的射流有两条是蓝色的,而另两条是红色的呢?蓝色也许是体积与能量最大的那些黑洞遗留下的发磷光的废弃物发出来的;而根据动力学的有关理论,反方向的射流通常体积小些,光线微弱些,显得更红些。
  我走进高高耸立的图书馆大楼,找出威廉·萨斯罗的论文开始读起来。当许多黑洞像一窝嗡嗡飞舞的蜜蜂掉入引力势阱时—】分是它们的自身行为——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些结构致密恪守自己的轨道运行的物体,会像一个天体那样放射出来。
  一旦这些紧紧缠绕的兄弟们从星系的牵引中脱离出来,它们会逐个地变得不稳定起来,就像星系中心的那些黑洞一样。它们互相碰撞,放出多余的同类。我皱起眉头。这可以解释那条长长的蓝色射流产生的古怪的九十度转弯。一个黑洞从旁边刺入,几个较小的、能量不大的黑洞就朝反方向推出了。
  当星系中心失去了它不安分的孩子们后,别的喷射就不太可能再产生了。一切渐渐平息下来。但这个过程需要多久的时间呢?NGC1097星系并不比我们的银河系年轻;在宇宙空间,六亿年的差距不足为奇。
  那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电脑报告已经出来了。那时距离我开始整理NGC1097星系的底片只有二十四小时多一点。报告中未曾提到对电脑里出现人马座A资料的解释。有关数据是轨道上的监测站接收到并及时作了处理。但没有人发出过让监测镜头向那条轴旋转的命令。操作报告认为,它指着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方向,这一点有些奇怪,但没了下文。
  还有两张刚经处理得到的底片。在报告中,我不曾对瑞德曼提及这些底片的处理结果多么不可思议,这些膨胀的旋转的云朵多么新奇独特。我也不曾指出观察的角度有些前倾,使我们能更清楚地看到这向外突出的地狱般恐怖的景象。电脑经过多项推敲,得出一串不断递减的数据,这些数字说明有一些物体从我们的银河系中枢被放逐出去了。
  卡尔黍克大学的校园挺小的。我慢慢地踱着,从棕榈树和发出阵阵清香的桉树下走过,到“雅典娜神庙”去喝咖啡。
  喝完咖啡回来,我绕着校园散步。透过铺着地砖的清光可鉴的走道,时光的铁锤如一套多普勒数字,发生了蓝色频移,因为天空中有一个庞大的云团向我们冲过来。沉默的数字们啊。
  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很多计算需要进行,很多假设需要展开,如同展开一面面薄薄的旗帜。我不太了解地球上一个贯穿的电离子的通量有多大效果。也许它能作用于大气层上层,改变漂浮在粗心大意的我们头上那层臭氧层。一条长长的被干扰的、·高能量的等离子体成扇形展开,穿过厚厚的漩涡的波纹,搅拌着,运动着,不断升温。想到你成长环境周围的那一条条星尘带与星河,你会觉得这一点非常奇怪。毕竟,NGC1097星系的射流将呈珠状分布的HII地区,像抹布擦过黑板一样,消灭得干干净净,给所有问题划上了句号。
  NGC1097星系的数据清晰明确。我能用它做一篇好论文,也许还能给《天体物理学杂志》写封信。但是,对另外那些数据,我就没有新的专业途径可以处理了。这些底片来自距离银河中心更近的地方。这些信息用光速从外面传递进来,比膨胀的云团速度还快,并与指向地球的射线矢量构成一个小小的倾角。
  今天下午我检查了一遍最新出来的在帕洛马山拍到的关于人马座A的底片。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没有多普勒膨胀,没有释放的气体。它们只是与卫星底片正好矛盾而已。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值得信赖的帕洛马,我们最大的陆地监测站,无法观察到任何异常情况。这意味着有人在高轨道将这些资料输入到我们的卫星镜头内:在靠近银河系中心的地方拍到这些底片,带到这里后,悄悄地滑人我们原来常用的宇宙探索装置中。这些底片反映出在模糊不清的尘土带后面,有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情发生。那耍日烟如幻、火焰般热烈的气流需要一段更长的时间才能穿透那层黑色的笼罩。
  屏幕上出现的这些明明白自的事实,沉默却又不容拒绝地告诉了我们NGC1097星系的谜底。以及只有我的眼睛才能看出的一种隐藏的联系。那些正竭力研究逐渐变暗的联体星或球状星群底片的科学家们也许会不耐烦地删去这些五彩斑斓、不速而至的画面,根本不会去用多普勒频移进行解码,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右下方银河星系的尘土上那持续出现的斑驳的红色,因为他们也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什么地方。只有我才会将这些图片与NGC1097星系联系起来,猜出这群来势凶猛的黑洞能够对我们生存的这个弱小的行星做出怎样的破坏:烧尽它的臭氧层,用高能粒子冲击大地,将太阳笼罩在大气和尘土之中。
  但是,将这一信息用这种方式传达过来实在太古怪、太——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呢——太“外星”了吧?也许这是他们所能最取的唯一途径:无声地、微妙地、间接地。用一种转弯抹角的类比来提示你,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比直截了当的声明更令人震惊。当然,这也许只是一个长长的信息中的~小段词组而已。从银河系中心离开时,他们接收到我们发出的无线电噪声,才知道我们的位置,所以他们将这些从一个特别的角度拍到的资料传送给了我们。这些数据本身,既粗糙又不会言语,当然不太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这些数据只能放在~定的情景中,如与NGC1097星系一起。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他们以前试过做这类事情吗?是怎样的一种奇怪的逻辑指导着这样一种方法?怎么……
  让我一点一点来分析。有些数据我能用上,有些则用不上。也许再深入地看下去,再重新审视一番尘土飞扬的人马座图象,我就能从中看出这种血红色的膨胀的起因,从而证实上面的猜想。我得再看下去,努力找到通向我已猜到却无法证明的上述结论的桥梁。科学的标准严谨,无情,对谁都一样。我必须紧紧依靠这些数据,小心谨慎地进行比较、推理与对照,每前进两步就该退后一步。而且,不管我现在认为我知道多少,这些数据会引导我并指示我正确的方法在哪里。
  离希尔街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基督教主教派教堂,每个星期五的黄昏时分就会举行一次圣餐会。我沉思着开车驶过周围霓虹闪烁的店铺,突然看见那家教堂的招牌,便停下车。在我随身携带的文件箱内放着NGC1097星系的底片,分级展现着不同的景象,如同一张张薄薄的变异细胞切片,此刻稳稳当当地被我夹在胳膊下。我迈人教堂。肃穆的栎木大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合上。在教堂中间的座位上,有两位老人传递一只编织篮,正在进行圣餐礼拜中的奉献仪式。我在后排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有点无聊地打量起坐在我前面的教徒们来。他们零零落落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像一粒粒没有思维的星星。有一个人走近来,一汪黄灿灿的光在我眼前晃过。我将几枚硬币扔进去,激起篮底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我望着他们的后脑勺,如同望着当年熟悉的应答祷文,我可以无休无止地念下去,却同从前一样不知所云。尽管我不相信,但圣餐会依然存在。
  有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是一个人的脑袋。通过一种三角测量法,我推断出它在靠近祭坛那血红色的灯光旁边,啊,我看到了,那是我儿子的老师。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我眼睛望着她,耳朵也在听,但脑子里却在思考那个烦人的膨胀着旋转着的星系中心。
  光线似乎暗淡下来。风琴声也沉寂了,“拿着吧,吃吧。这是……的血肉啊。”
  哦,圣餐开始了。我等着轮到我。尽管我不相信,但圣餐会依然存在。人们按顺序站起身来,走向前去。
  女教师也站起来;是的,是她,她是那种人:专门会写圈圈点点的评语,而且在写“i”时把上面的一点画成一个小圆圈。轻柔的风琴声渗入沉闷的空气。
  轮到我的时候,我还在想着NGC1097,想着怎样撰写我的论文:一个个片断掠过我的脑海,金字塔形的论证过程已逐渐成形,使我差一点没看见座位尽头老人的手势。走向祭坛的路上,我意识到我还夹着我的文件箱,胳膊肘因为被挤压着,有点隐隐作痛。被压到的那个地方,是我在诊所里奉献过生命的一小部分,献出宝贵鲜血的地方。
  我跪下去时将文件箱放在一边。向我走来的那个人穿着钻蓝与血红两色的长袍,跟几十年前我当祭坛儿童那会儿穿的大不一样了。当然在这样小型的仪式中没有侍僧。先是一盘威化饼干,接下去便是圣血。拿着吧,吃吧。一个生命延续着另一个生命。我能预见到我所肩负的重任,在我漫长的有生之年我将继续证明这个假想。
  我把圣餐吞下,知道自己虽然不会相信它,但依然需要它。
  我想到我的儿子,明白这些事件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片断,谜团尚未完全揭开,我将永远不会真正地看到它的答案,作为一名宇航员,我只有生活在永远不完整的假设性的知识当中,因为科学并非最终结果,而是一个面对事实不断进行的冥想,“把它分解成词组”,让我们生命的句子堆积起来吧。

  (陈笑郁 译)

《底片》 作者:格里高利·本福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