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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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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作者:陈茜

正文 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1

  现在是夏天,真正意义上的“地球之夏”。安妮感觉自己背后的衣服已经湿乎乎地和皮肤粘在了一起。机场似乎没有空调系统,她的行李不在传送带上。穿得花花绿绿的游客从她身边涌过,发出惊人的噪音。应该接她的人还没出现。汗水由安妮的头发里钻出来,闷痒难当。
  上午十点十九分,候机大厅变得空空荡荡。气温正以可见的速度爬升。外面白花花的太阳令人望而生畏。安妮已经喂给电话七八个硬币了,给切先生打,给刘易斯教授打,甚至给阿尔法也挂了一个,想查查自己的行程表:她是否赶错了航班?
  除了安妮忠实的电脑外,都是一片“对不起,信号覆盖区外。”的人工语音。可阿尔法帮不上什么忙。见鬼,她现在愿意用一枚直径2厘米以上的鱼耳石去换回行李、一家能冲凉水澡的旅馆和半打汉堡包。
  “安妮?尼尔森小姐?”
  她回过头,一个中年男人就站在她身后。皮肤黝黑,头发刮得精光,五官特征接近火星移民:宽脸高鼻,眼睛和蒙古人一样细长。他的衣着和接待官的身份倒很相配,印着“地球欢迎您”字样的汗衫,短裤,右脚凉鞋的带子已经磨得摇摇欲断了。
  安点点头:“安妮?尼尔森。五一学院三级研究助理。切?邦?希洛梅多先生?”
  “别,别那么正式。叫我切就行。我来晚了。你的行李被检疫处扣下了,他们非要我搞来生物试剂安全证书不可。那些死官僚。”切握住安妮的手摇了摇,“现在解决了。我的车在外面。走吧。”
  安妮试着微笑:“谢谢。”他没有说他在学院里的职位等级。她跟上切往大厅出口走去,别和我说在地球上这不重要。我可不是新来的菜鸟。
  外边的确热,在人工调温环境下你永远想象不出的热,简直是闷头盖脸打来的一记耳光。气垫车里倒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冷风,安妮坐在后排,身边挤着她易碎的行李:一个活动生化实验室。
  “嘿,你的导师是不是刘易斯?”切从驾驶座探过头来。
  “恩。我在他的中古气候所实习。” 安妮忙于从车窗获得对于“伟大的人类发源地”的初步印象:出了机场区,他们只得跟在旅游大巴后蜗行。供游客居住的棚屋搭建在高高的支架上,像一群金属蘑菇。兜售纪念品的小贩围住每辆刚停下的气垫车。背着婴儿的年轻夫妇们疲惫不堪地排队等候分配房间。弧形围栏的银色闪光是不变的背景。
  “你要拿的是——硕士学位?” 切听上去漫不经心。
  安妮立刻收回心思:“不,不是硕士。我在为副博士实习报告搜集资料。”那个子课题还没有明确指定给她。安明白刘易斯的用意:看你这次表现如何。她觉得自己像只兔子,吊在面前的胡萝卜由经费﹑课题,还有她在五一学院的未来组成。安对切先生很恼火,不要和学院里的人随便谈论他们的职称学位,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是不是在地球上呆得太久了?
  车停下了。“那就祝你好运了。”切拉开车门,“先在游客旅馆住一晚。你的野外房车明天会停在围栏出口的。用身份证领。别随便雇佣当地翻译。好,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妮望着切可笑的鲜红色小破车消失在拐角。明天就要进原生地了,独自一人,她眨掉流进眼睛的汗水,提起两箱显微镜零件,摇摇晃晃走向最近的蘑菇房。才刚刚是个开始呢。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大地笼罩着白茫茫的雾气,湿润凉爽。昨天嫌太厚太热的长袖衬衣现在却冻得安妮直缩脖子。
  回想抵达地球后的24小时,简直是场噩梦。在旅馆清点仪器时,她发现检疫处还是扣下了一瓶酶,那只是每个生物都备有的常规试剂。刘易斯在电话里随意提到,联合大学的考古队已经在五大湖地区扎营,好像还带来了地层扫描装备。阿尔法报告说她养的木贼恐怕都死了。
  安妮知道刘易斯从来不会闲聊。五一学院和联大的友好关系只维持在表面上。中古气候模型首先是联大搞的项目,五一当然不会坐视对手独享国家基金,研究所几乎火线成立。好些专家都是刘易斯从联大挖来的。谁能率先提出一份“有分量”的报告,下期资金便花落谁家。
  纯洁的科学啊。安妮自嘲地笑了一下,从钱包里翻出证件和作为进入原生地凭证的收据。她的野外房车“盖娅号”正等在围栏口。
  “嘿,你是要去湿地吧?”有东西抓了抓她的裤脚,
  安妮低头一看,是个本地人。原来应该属于猫科动物。它直立的姿势有些僵硬,髋关节可能为此动过手术。大大的黄眼睛嵌在小三角脸上,一身虎斑。若不是耳朵残缺不全,本是个可以逗人一笑的小可爱。
  “对,你认识路吗?” 安妮需要一个当地向导。它们熟悉动植物群,会翻译土著语言。她设想过怎样才能碰上这伙地下游击队,没想到它居然在围栏停车场明目张胆地招揽生意。
  “当然。没问题。咱们说定了。出围栏50米后停车,几秒就行。我会上去的。”黄眼睛闪了闪,“待会儿见。”安妮眼前一花,脚边的小家伙便不见了踪影。安检警察出现在岗亭里:“女士,轮到你了。身份证。好,你的钥匙。知道条例吗?”
  安妮毫不含糊地点头。
  “去吧。”警察抬手放行。

  “阿尔法,检索词条“地球”。”
  “稍等。”安妮的计算机装模做样地哼了一声,“今天的网络不太稳定。一共有87665条有关信息。需要删减吗?”
  “我的天。先把重复的去掉。”
  “废话,我当然已经去掉了。” 阿尔法在屏幕上翻了个白眼。
  安妮有时候真后悔给它安了个性模块:“那分一下类。旅游的,历史,恩,政府公告,论坛贴子。我还漏了什么吗?”
  “差不多了。先看哪类信息?”
  有十多家公司承接地球旅游业务,但核心内容大同小异:想看看当年联合国召开火星移民动员大会的旧址吗?第三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的签约地期待您的光临!密闭围栏保证您和家人的安全,四星级假日酒店,机场每天定时航班。预约电话……
  历史类网页看得安妮直打哈欠,完全是中学教材的拷贝:地球是距太阳第三颗,也是第五大行星,轨道半径: 149,600,000 千米(离太阳1.00 天文单位),行星直径: 12,756.3 千米,质量: 5.9736e24 千克……
  关于地球的政府公告最近出得很频繁:《条例》的增订与修改;对旅游业税收的减免;又有三个围栏区将对外开放……
  “一些论坛需要注册才能打开网页,我用模拟身份搞定了。” 阿尔法冲她挤挤眼。
  “谢谢。”现代计算机可不是它们老实憨厚的前辈了。安妮笑着点开一个名为“地球之友”的网站,进入精华贴区。
  客人254:“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全部移民到外太空?地球发生了灾变吗?”
  客人867:“是啊。现在火星、金星、木卫三,还有小行星带都挤满了人。太阳系外的移民区都不稳定。我们为什么不回地球去?”
  斑竹:“事实是,地球被上代人用污染和战略武器弄脏了。到了二十二世纪末,在地表营造出一立方米的可居住空间的成本是外太空的两倍。朋友们,三千年过去了,我们应该重新负起对地球母亲的责任。”
  客人450:“现在地球是什么样子的,好想去看看喔!!”
  斑竹:“政府正派出专家检测地表的辐射量和微生物变异情况。围栏内是完全安全的。我相信。任何关心地球的未来的人……”

  安妮驾着她的老搭档“盖娅”漂过围栏口。半月前在金星五一研究生宿舍和阿尔法一起搜索资料的事好像已经过去一世纪了。气密门发出轰然巨响。普通游客没有出围栏的权限,所能做的只是遥控装有电子眼的小车“看风景”,临走时再得到一瓶消毒后的地球泥土。此刻她独自面对整个荒芜之地,四周一片静谧。
  太阳早已升起,雾气消散。地平线上隐隐透出森林的阴影。目光可及的地面尽是大大小小的水沼,黑绿的淤泥直冒水泡。地表植物只有一种叶子肥大的蕨。安妮认得它,“诺曼底7号”,是五一生化实验室的转基因产品。似乎工作得不错,繁殖了好几代。在理论上,人工构建出一个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是可能的,但安妮觉得星球和保育箱不是一回事。学院用计算机做的模型非常漂亮,“诺曼底7号”在清洁完重金属后会自动退出演替过程,将生态位让给原生植物。模型完美得足以哄住参观者,但也仅此而已。
  安妮摇摇头,不愿再去想那堆乱事。她的小向导该来了。驾驶台离地面太远,看不清——
  “你在找我吧?我早进来了。”
  安妮猛回头,小猫正蹲在她椅子边,样子安适。
  她感到奇怪,“你从哪儿进来的?”
  “噢,你上车时我就跟上来了。刚才没出声是因为那个老警察。给他逮住咱们可就惨啦。”毛毛脸上露出同谋般的微笑,“女士,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吉吉。翻译兼向导。”
  “安妮。”她笨拙地碰了碰对方的小爪子。
  “你想找什么呢,安?” 吉吉爬上驾驶台,灵巧地避开了按键,坐到可以看到外面景色的地方。
  鱼的耳石化石,越大越好,越多越好。安妮想了想:“你能领我去拜访水獭的居住地吗?”
  吉吉的小脸神采飞扬:“水獭语是我最擅长的一门语言。我和他们的长老都熟,没问题。一直向前开,半小时后向左转。”
  “你的金星语很标准,在哪里学的?” 安妮企图和它套近乎。
  “哪里哪里。”吉吉谦虚了一下,“我其实主要是个火星翻译,有七八种地球语的口语互译还行。金星语只是顺带学了学。”
  它的智能等级至少是A——5。安妮暗忖,大概是外星系某个地下实验室的作品。它怎么会在地球做“向导”,耳朵上的撕裂伤又是怎么回事?背后肯定有故事。
  安瞟了一眼吉吉。它盘腿端坐,前爪按在窗玻璃上,漠然注视着前方。背部硬毛平顺地贴着身子 看上去毫不戒备。在行程中,除了指示方向,它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2

  抵达水濑居住地时,太阳都快下山了。安妮算了算路程,他们早已深入几千年来无人涉足的地图空白区。辐射强度还在安全范围内,“诺曼底7号”长得郁郁葱葱。安妮记得它也被设计成辐射污染的警示性植物。
  “就是这里了。你等着,不要四处乱走。” 吉吉消失在蕨类肥大的叶从中。
  安妮试着找到一个比较坚实的土丘坐下。她穿的防护服只是最低等级的室内服,一把瑞士军刀也比玩具厉害不了多少。面前的大湖波光荡漾,面积超过某些内陆海。原生植物和外来物种覆满地面和湖岸,盖住了她要寻找的水獭洞口。
  暮色渐浓,安妮扭头看“盖娅号”,它富有现代感的流线型身躯摆在这片蛮荒丛林里显得那么突兀。也许我该上车去等,但如果吉吉回来时领着长老们,就太不礼貌了……

  “我在向他们解释,你需要灯光。”
  吉吉小孩似的声音混在长老们轻柔绵长的语声中,安妮在浓稠的黑暗中尽量保持端坐。
  又过了漫长的十多分钟——也许只是几分钟。“他们准许了。不过光线最好暗点。” 吉吉牵着安妮的手向前拉,“把你的野外灯放在这里。”
  一团微弱的光照亮了地穴,安妮总算看清了水獭长老们——和《科学》杂志上刊登的照片有些区别——体型更小,坐着只有60厘米高,皮毛呈灰色,小圆脑袋上耸着对小圆耳朵,眼睛长长的。最有趣的是它们的前爪,拇指已经和其他指头分开了,更接近于人的手。
  地穴肯定有通气空,否则我早消耗掉了这里所有的氧气。安妮算了算它们会议厅的容积,八成水獭们惯于开马拉松长会罢。
  对“外来人”安妮?尼尔森的介绍花费了几乎两小时,安不是语言学家,根本摸不着头脑。水獭们与吉吉的对话中充满了长长的鼻音﹑哼哼声和沉默。若不是吉吉及时解释“不说话”也是他们语言的一部分,安妮真以为谈崩了。她对水獭语的效率不敢恭维。
  “它们现在接受你了。等仪式举行完,我们就可以回去。” 吉吉明显松了口气。
  一步一步来,鱼耳石的事明天再说。安妮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她狠命掐了自己一把,跟着长老们爬进一个被遮在草帘后是洞口。野外灯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水獭的神会是什么样的?还能是什么样,长得像水獭呗——
  脚下一空,安妮几乎跌进了“礼仪厅”。长老们围成半圈,空出的位置明显是留给她的。野外灯的光芒对这位长期沉浸于地下黑暗中的神可能会构成不敬,安妮犹豫着要不要关掉它。
  鱼耳石,直径5厘米以上,带有远古化石特有的光泽,简直是颗大珍珠。它就嵌在神座——一段原木的顶端。这下麻烦大了——
  “别跪下,坐直了。把右手举起来,摸一下神眼,跟我念:哈古拉——拉——”
  安妮和着吉吉说完了那段长得不可思议的“入族宣誓”,要不是有“神眼”不断吸引她的注意力,非得一头栽倒睡死过去不可。
  爬出水濑们的地下迷宫,安妮总算能挺起腰走路。自从傍晚被吉吉引进长老们的会议厅,在草席上正襟危坐了几百年后,她觉得直立行走简直是种享受。
  “你的车在那边。跟着我,别踩进泥沼里。” 吉吉尖细的声音从不断摇晃是蕨叶下冒出来:“你在想神眼。”
  “那是不可能的——你怎么知道?” 安妮在震惊中意识到:它甚至用的不是问句。
  “你是个烧杯,女士。水獭们不是你的目标:你没拍照片;我们说话时你连录音笔都不拿。那批动物行为学家也是我带的。你要的还能是什么?”星光下,蕨叶草原随风起伏。
  烧杯,是对搞“硬科学”的研究生的戏称。安妮想辩解一下:“我是研究中古气候学的。神眼是颗鱼耳石化石,它的分层能记录水温变化和其他情况。我来地球的确是为了收集鱼耳石。但我真的不知道它会是水獭族的宗教崇拜物,大多数时候,它们只是普通的装饰品,我们可以公平交易。”
  吉吉的回答过了很久才传来:“直走50米,你的车就到了。明天见。”

  最后的50米安妮走得很狼狈。等她坐到房车后部的折叠床上边烘干裤脚边回味吉吉的“明天见”时,依然不得要领。它是要带她去别的水獭居住地?还是想办法说服长老把“神眼”卖给她?依照惯例,当地导游总站在自己的同族一方,再大的利益都不能诱使它们出卖宗教物品。但吉吉太聪明了,安妮摸不透它的想法。它和水獭交谈了很长时间,看起来像是老朋友……它的活泼友好和水面浮油一样易变……
  电话铃骤然响起,差点把安妮吓得灵魂出窍。电子屏上显出刘易斯的号码。
  “喂,情况怎么样,有进展吗?” 安妮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像语调那样轻松。
  “我已经和他们有过接触。但是——”
  “两天内能弄到手吗?五大湖那边开始地层探测了。如果他们找到了化石鱼群,甚至不用开始发掘,就可以提出报告。你的动作一定要快。”
  ……
  安妮搁下电话。和刘易斯的通话永远是以她诚恳的“我会尽力的。”结束。
  刚进中古气候研究所时,安妮对刘易斯崇敬有加。即使亚里士多德复活,也不会比“刘易斯教授”更有慑人的学者风度了。他自己也显然知道这点。
  不久,从研究生午餐时的窃窃私语和她的亲身经验,安妮开始体会到,刘易斯在某些方面比发情期的大麻哈鱼更好斗。
  她记得五月初他们之间的一场谈话。

  “我们需要资料,切实的资料。瞧瞧这些文史组交来的东西。从中古文学作品里寻找气候史资料!我们能知道什么?噢,古非洲炎热,北极尽是洁白的大冰块。非常感谢。但能用这些东西喂给计算机做数据吗?能绘出图表吗?”
  安妮听话地摇头。
  “古树年轮组他们干得很不错,可是地球上十分之七的地域是海洋,对于它的历史,我们现在几乎一无所知。你,尼尔森小姐,有什么建议?”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可以通过对海底沉积层中有孔虫化石的抽样——”
  “好。但是这种老办法只能提供海洋温度,一个时期总的气候情况,即不能确定时间也不能确定地理位置。记住,现代科学是一项要求精确的事业。现在,我手里有一个新工具——鱼耳石。”
  一,它不新,二,它不是你的。早在1992年就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了。安妮在心里撇撇嘴,刘易斯对中古科学文献的利用连引号也不打一个。他大概忘了那篇来自密执安大学的论文是谁帮他从国家图书馆里调出来的。
  “鱼类头部两侧的腔室里有小小的石块,它们负责把声波振动传进大脑。鱼就这样听声音。这些碳酸钙石的微小分层可以记录每天的水温变化。恩,是不是很奇妙?只要分析出每层矿物质中氧同位素的比率,我们就能得出气候的季节性变化,它们简直是中古时期的天然气温计。”
  “所以我们需要鱼耳石化石,准确地说,是中古时期的鱼耳石化石。超市买来的鲜鱼就算了罢。”
  安妮努力笑笑。她嗅到了机会,一个能使她的名字排进副博士名单和一篇重要论文标题下的机会。
  刘易斯接着说,地球上有许多智能等级在C左右的,刚刚朝类人方向进化的原始族群。根据民族志资料,它们对鱼耳石有审美方面的偏好。和它们打交道是方便的,比派个古生物考古队更快捷。联大也注意到了鱼耳石的价值,等他们的发掘计划批下来我们都能交份内容翔实的报告上去了。
  从刘易斯的办公室出来,安妮发现自己的桌子上多了份去地球的入境申请表。六月初,她拿到了进入原生地的签证,以几个不眠之夜换来了“条例”口试的95分。在等待疫苗引起的全身浮肿消退的日子里,克里尔主动给她打了电话。
  安妮非常惊讶。克里尔是刘易斯的助理,前年也去过地球,好像是为了孢粉学方面的事。那次通话给她带来不少实用的信息,譬如怎么躲开检疫处把一些设备带进原生区。“你通过条例考了是吧?千万别把它当回事。检疫站的人连盖革计数器和野餐盒也分不出来。再说,没点现代化的小东西,你拿什么去换鱼耳石?付给当地翻译的报酬也是“条例”禁止的那些玩意儿……”
  挂上电话安妮迷惑不已,克里尔下半年也要参加副博士论文答辩,是她的竞争对手之一。他应该巴不得她地球上碰一鼻子灰才正常。
  第二天,克里尔出现在她门口,提出去咖啡馆小坐的邀请。安妮瞧着他的新领带和皮鞋,明白了自己漂亮的金发便是天上掉馅饼的原因。

  “现代化的小玩意儿”安妮当然带来了。“条例”的全称是《地球原生环境技术文化保护性隔离条例》,为了避免地球上刚刚开始智能进化的非人类物种受到人为干扰,“原则上一切含现代科技要素的产品都不得带出围栏外。”以“保证非人类物种形成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 安妮对那些激进的文化多元论者和生物中心主义者在理论上是同情的。但“条例”如果真的严格执行,在地球上工作的每个科学家都得被赶回老家。
  “别担心,他们都是这样干的。连中古时期的海森堡都知道,你怎么可能光观察而不改变观察对象呢?” 克里尔微笑着去握她的手,“你说水獭,噢,它们不是捕食鱼类么?那就——”
  超声波水下 ** 。安妮把它从床下拉出来。在金星市场上花25块钱就能买一个。克里尔帮她改装了一下,拆掉显示屏,用一根指示杆代替。操作也简单,探测出某单位的“活动物体”出现在水下,指示杆便指向其方向。在地球的水沼里,“活动物体”只能是鱼。“你的水獭有福了,他们会吃得涨破肚皮。电池能用50年。” 克里尔冲她眨眼,“我把商品序列号之类的都用酸蚀掉了。万一被发现也不能追查回我们身上。”
  就用它去换灰色小老头们的神眼?安妮觉得自己和用小镜子﹑玻璃珠去交换印第安人的黄金的殖民者没什么差别。在学院里混了几年,她早已自认不再天真:科学是崇高的,搞科学的人往往并不崇高。象牙塔里的拼杀虽不见血,却不比战场温柔。刘易斯抄袭,给同行下绊儿,可就是他,《中古时期的动植物》的作者,把读高中的安妮引进了一个她愿意为之奉献终生的神奇之域。

  3

  “今天,我们要参加他们的捕鱼。” 吉吉和长老们嘀咕几句,回头向安妮宣布。
  它们在湖岸边排成一列,凉爽的晨风吹过水面。安妮估计这应该是水獭族的全部成员了,包括小毛球似的幼兽,总共有300多。
  站在队首的胖水獭向前迈出一步,它鼻子边的毛已经全白了。安妮认定它是全族的首领,私下给它起了个外号“老爷子”。
  两只年轻水獭抬来一个奇特的木盆,盆底中央微微凸起,像个小火山。老爷子将合拢的双手打开,露出一颗圆石子,大小形状和“神眼”相似。狩猎前的仪式,安妮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爷子小心翼翼地包圆石子置于盘底的“火山尖”上,长声吟道:“梅克斯——哼达——”
  “他在祈求神眼帮助全族人看透黑暗的水域,带来鱼群。” 吉吉悄声说。
  随后发生的事让安妮大吃一惊,和主教一般稳重庄严是老爷子抬起后脚,狠狠地踢了木盘一下,圆石子蹦了起来,滚到盆底低凹处。
  年轻水獭比出膛的子弹还迅捷,齐齐跃入了湖水。湖面上出现道道水纹,每条波纹下都有一位捕鱼者在潜泳。它们显然都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几乎呈平行线向东南冲去。
  “你说它们是根据圆石子滚下的方向来决定在湖的哪个区域捕鱼?” 安妮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的习惯就是这样的。再说那也不是什么圆石子,它是神眼。” 吉吉一笑,“今天要出猎三次,刚才长老对我说,第三次踹盘子的荣誉是你的,为了表达对新加入者的尊敬。”
  “什么?它明明不是——”
  “我说它是神眼,没说它是鱼耳石。水獭寻找相似的卵石和神眼并置一个雨季,卵石也会沾上神灵的气息。” 吉吉站起来,“他们回来了。”
  水獭们好像全无收获,但丝毫没有沮丧的样子。它们互相梳理被毛,柔声交谈。
  热带的骄阳很快把它们又晒成了绒球。随着长老一声令下,捕猎再次开始。
  是啊,鱼耳石只是碳酸钙矿物质,怎能经得起每天的摔打?安妮不由微笑,它们也挺会想变通之道的。
  岸边突然爆发出阵阵喧闹,水花四溅中,几只水獭被重重甩了出去。它们就地一滚冲上去再战,企图拖住那条巨大的﹑疯狂扭动的鱼尾。水面浮出一条灰乎乎的东西,安妮捂住嘴,认出它也曾是只水獭,好像被什么东西压扁了。
  “我去帮忙。”她冲了过去。吉吉尖声大叫,但她已经听不见了。
  水淹过了安妮的脖子,鱼的力量比她想象得要猛烈百倍。它灰红的身体滑溜溜地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因为明白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它的每一次挣扎扑腾都绞起凶猛的旋涡与巨浪。安妮呛了口水,又一具灰色小尸体漂了开去。我的刀,她清楚对于这个巨兽来说10厘米的刀刃只算根绣花针,水濑在尖叫,头部后方的神经中枢——如雷的轰鸣后,一股股星星从黑暗里冒出来。

  “嘿,没事吧?”一张尖尖的精灵脸俯视着她。
  “噢——”安妮发现自己还躺在泥滩里,她动动手脚,除了酸痛以外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防护服烂成了布条,朦胧记得还喝下了湖水。如果撞上变异病毒就死定了。“还好。刚才怎么了?”
  “今天算你运气不好,碰是个大家伙。它把你拍晕了。你做得不合乎他们的规矩。” 吉吉向身后指指,水獭们围成一圈。安妮心头一凉。“但他们认为你很勇敢。”
  老爷子踱过来,将她的小刀双手奉还。远处,三个牺牲者和小山似的猎物并列在湖岸上。

  “他们邀请你参加午夜聚会。” 吉吉坐在驾驶台上晃着双腿。“照惯例,外来人是不可能受邀的。你今天早上的英勇表现使他们真正接纳你了。”
  英勇?安妮苦笑,左臂上火辣辣地痛。她不知道那股冲动是哪儿来的。水獭和鱼的斗争是自然捕食过程,她本不应该干涉。最糟糕的是,水獭现在给予她的信任让她对自己的计划更觉卑鄙。

  “午夜聚会”也是在湖边举行。出发前,吉吉问安妮有没有水下听音器。
  “条例规定——”
  “行啦。带上一副,否则最精彩的一部分你就错过了。”
  安妮有点狼狈地从床下摸出听音器和耳机。准备和水獭交易的 ** 也露了出来。她忙拉下床单把它盖住,回身正好碰到吉吉闪过的眼睛。它知道。安妮盯住它跃进蕨海的小身子。它知道我想要神眼,它到底是怎么看这件事的?“跟上,别发呆了。” 吉吉的童声从飘处飘来。

  我们站在湖岸的另一边。安妮感到脚下的土地硬邦邦的。头上繁星密织,一直铺到天尽头。湖水微波粼粼,和苍穹一样幽暗深邃。水獭们在她周围,一个个黑色的剪影。老爷子将一块大卵石沉入水底。
  “把听音器端头给我。快。” 吉吉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戴上耳机,不,只戴一边。”
  耳机里冒出咕咕水声——鲸歌。
  安妮知道这不是鲸歌,但她没有别的词语来形容从水下传来的音乐。整个湖都在震动,星光随波浪分散又会聚。和声渐起,水獭们的吟唱层层交叠攀升,,像火焰中旋转的羽毛。水里的歌者声声回应,安妮想起阳光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闪动,她读过又忘却的诗行。春天湿润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时间不再苛刻严厉,有关飞翔的许诺再变得真实。一切重新沉寂后,她发现自己的脸被泪水湿透了。

  “水底下,是谁?” 安妮爬上车,默默走了一路后,她终于从震撼中恢复过来,能用单词提问。
  “你见过呀。” 吉吉蹦进了夜色。

  它们,不,是他们互相捕食。安妮倒在床上,听音器有录音功能。她调出记忆芯片又听一遍,没有水獭的和声,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嗡鸣片段。那些鱼。安妮努力回忆早上与之搏斗的对手,普通的鱼而已。如果真要分类,该划入丽鱼科。小刀,刺进神经中枢——安妮猛然坐起,她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智力已经充分发展的动物,不会被一把开罐头的刀断送性命。他们的神经系统正向集约型进化,应该和水獭一样聪明:有语言,群居生活,还有那歌声——简直是上帝之声。
  他们和水獭一样聪明,这就是答案。水獭们的“滚珠仪式”靠的完全是随机性。白天与夜晚,鲜血与歌声。他们不把心思放在怎样预测对方行为上。他们合唱。
  我不能和水獭做交易。安妮跳下床找出水下 ** 。它是个灾难,会彻底破坏两个平行进行智能进化的物种之间的平衡。我不能。
  我来这里也并不是为了科学,联大考古队迟早能发现化石鱼群,建立起中古气候年表。单独一颗化石没有多大价值。哪怕它大得像网球。那只是为猎奇的杂志封面准备的。刘易斯需要公众的目光,她只不过是枚棋子。我不是爱因斯坦,科学史少了安妮?尼尔森和神眼不会有什么损失的。大不了换个学院。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甜。

  4

  “安,很高兴见到你。”切拖开餐桌对面的椅子坐下。吉吉大叫一声立刻扑进了他怀里。“嘿。老伙计,你又肥了。”切挠挠它脖子上的毛。
  安妮低头看面前的橙汁:“吉吉向我要的报酬是离开前在机场快餐厅见你一面。”她抬起眼睛直视切,“你不是真正的接待官吧?”
  “应该说,不仅仅是个接待官。安,吉吉告诉了我们你的决定。我们都很钦佩你。”
  “你们?”
  “待会儿我再从头讲起。先送你件小礼物。”切弯下腰去,安妮第一次注意到他带了个公文包。
  神眼赫然躺在纸盒里,快餐厅的喧闹一下退得很遥远,“不——”
  “我以前的名字是扎西达杰?千木。”
  安妮下巴差点掉下来:“《条例》是你——”
  “对,《条例》是我起草的,不过它的通过靠了许多人的帮助。不像传言里那样,我单枪匹马跑到政府楼里递交给行政官。”切微笑,“我们现在形成了一个保护地球的民间组织。”
  “地球的情况其实不像大众媒体上宣传的,在被划为旅游热点开发区前,它从来没有被彻底遗忘过。它也许不适合住人,但对搞搞生化实验,建建全自动工厂之类还是个好地方。最重要的是,在地球上的活动不受任何法规限制。我甚至相信,在那些废弃的工业区里,一直有人在生活。”切顿了顿。
  “安,你还记得刘易斯借以一举成名的博士论文吗?”
  “关于——非人类生物的智能等级之类的。”
  “好,你猜他的实验数据是哪儿来的?”
  “电脑模型。”
  “不。当时的计算机模型远没有达到可以完成这类任务。他有个真实的实验场地,在地球上。我当时是他78级的研究生,替他采集数据,在地球上住了两年。水獭,猫鼬,还有丽鱼都是当年刘易斯带来的变异物种中幸存下来的。刘易斯完成论文后,要我回金星,可我留了下来。”切的微笑透出温暖,“这片大地正在苏醒。”
  “你是说,物种正在恢复中?” 安妮望向窗外,高高的围栏后,绿色覆满泥滩。
  “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里的物种除了微生物外都不是原生的,他们来自来自像刘易斯那样做非法实验的科研人员和生物公司带进来的样本。当然,地球本身已经把辐射和污染净化了大部分,但重新进化出像吉吉这样的复杂生物需要的远不是几千年。
  你瞧,“自然母亲”的捍卫者们会失望的,按他们的说法,必须是完全原生的物种才有保护的价值。即使地球上现有的物种也经过了环境的选择,他们也不会承认。我对环境保护派别的争论不感兴趣。古话说:只要一张纸和足够的时间,哲学家能证明任何事。但是,他们应该有生存的机会,你说呢?”
  安妮看着装有神眼的纸盒:“你要我做什么呢?”
  “刘易斯想要的是这个,那就带给他。”切把盒子向她推去,“水獭和丽鱼的共生关键之处在于随机现象,神眼并不重要。吉吉用仿造品把它替换了。只要没把 ** 交到它们手里就行。”
  安妮没碰它:“我还是不明白——替换?这不太——”
  切苦笑:“我也不愿意。但思前想后还是必要的。我猜刘易斯心里想要的也不是什么“神眼”,条例的施行越来越严格,他是个胆小的人,想通过引人一个变量使水獭—丽鱼系统崩溃,抹掉他在地球上的痕迹。就像对猫鼬做的那样。”
  “克里尔?” 安妮猛然涨红了脸。
  “是啊。幸好吉吉被他当宠物卖给了游客,我追到小行星带才把他买回来。” 吉吉在切的腿上动了动,把脸藏了起来。
  “但他的种群不可能恢复了。他们都是语言天才。”
  “所以我们需要你,安妮。从你一下飞机,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吉吉既是翻译,也是监视者。我很抱歉,但克里尔的事之后我们不得不小心。但你,这么说吧,通过了考验,你站到了我们的一边。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就带着神眼回金星,装作已经和水獭做了交易。等你拿到副博士学位,有资格独立发表论文时,就公开这些。”
  切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记忆芯片:“有关地球物种现状的报告,有很多奇特的进化模式正在形成中。”
  “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做?”
  “长青藤联合会的成员讨厌我,《条例》让他们失去了一个不负责任,没有成本的实验室。我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任何有影响的学界期刊上。我们需要赢回那些学院,《条例》只是权宜之计,不能在地球生态系统还很脆弱的时候向他们自由开放。我们不是要全面禁止,而是要让想开发地球的人负责地行动。地球现存的几千个物种远远不够,要欢迎他们来地球继续搞实验,甚至专门为地球设计新物种。”切的脸放出光彩,“旅游业将带来资金和法规。这个星球会重新成为世界的中心。”

  5

  安妮闭上眼睛,飞机起航时的震动一会儿就过去了,
  她从舷窗望出去,大地一片灰黄。记得一张历史照片,中古时期的地球是个白云袅绕,交织着鲜绿和碧蓝的大彩球。
  记忆芯片和装神眼的小盒子在她的背包里沉睡。
  最终说服她的不是切热情洋溢的演说,也不是吉吉活泼黄眼睛下的悲哀。
  水獭和丽鱼的歌声再次冲进脑海,天堂的泉水潺潺流动,伴她滑入深深的宇宙。

《在被遗忘的土地上》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