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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万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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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正文 亿万星辰(1)

  [美]罗伯特·里德 著
  leonaries 译
  07年雨果奖最佳长中篇

  卡拉的父母即舍不得花钱又不切实际。他们只要一花钱消费就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要是东西稍微显得奢侈些,这种表情还会更上一个档次。与此同时,他们还要忍受做白日梦和设定不切实际的目标所带来的痛苦。
  一个春天的傍晚,卡拉的父亲宣布:“我们夏天的时候应该开车去长途旅行。”
  “去哪儿?”母亲警惕地问道。
  “去山里。”父亲回答,“不是都念叨了几千遍了嘛。”
  “我们现在就开始攒钱,到时候要是情况好的话,干嘛不去呢?”星期日庆典刚刚结束,他们所在教区的教堂又度过了硕果累累的一年,这个教堂一直以其切实可行的目标而著称。“体验一下荒野的味道。”父亲在餐桌边高声叫道,“这多有意思!”
  对家里的其他人来说,这标志着一个激动人心的假期的开始。但是卡拉很清楚事情将会变成什么样。刚一开始规划旅行路线,麻烦就来了。她的哥哥桑德尔坚持要花一两天探索那个被形容为“雄伟壮丽”的大峡谷。父亲则透露了他对火山的兴趣,这可真是出人意料,那地方在圣母洋的岸边,火山上终年积雪,很是乏味。在众人的追问下,卡拉承认她想要去摩门海的沙滩上走一走。而他们的母亲,则在用一种高人一等的腔调宣布她并不关心要去什么景点之后,谈起了她那住在西海岸的五个姐妹。既然要穿越大半个国家,怎么能不在路上拜访一下她们呢?何况只是顺路致以问候而已。
  转眼间,他们的目的地就变成了一张长长的名单,即使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也能很明白地看出:这趟旅行光是开车就够他们受的了。然而,更糟的还在后头,母亲随即宣布:“付钱让陌生人给我们做饭太荒唐了。我们要自带食物。”也就是说,他们走到哪儿都要拖着一个大容量的冷柜,并且以寻找冰块和替代腐坏食物的便宜蔬菜作为每一天的开始。
  父亲不想在省钱上被母亲比下去,他补充道,“当然啦,路上我们要露营。”这怎么可能啊?他们连露营的装备都没有。“哦,我们有睡袋嘛。”他提醒自己那满脸狐疑的女儿,“而且我也会从教友那里借些装备。没问题的,别担心。我们每天想开多远就开多远,晚上就停在路边,这多棒啊!搭帐篷又不用花钱。”
  在卡拉看来,这将是一个注定不可能成功的旅行。要走那么远的路,去那么多地方,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不会有大团圆结局。
  “你们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啊?”卡拉咕哝道。
  “什么,宝贝?”
  “没什么,爸爸。”她轻轻地点点头,“没什么。”

  幸运女神很少露出她的笑容,对那些饱受折磨的灵魂来说更是如此。离山脚还有几百英里,汽车的水箱软管就爆了。七月的热浪混杂着气流的尖啸与防冻剂那甜甜的味道在一瞬间里充满了车厢。父亲下车前先花了几分钟诅咒上帝与第一圣父,“待着别动。”他命令道。随后,他走下车,伴随着刺耳的金属磨擦声,父亲打开了车前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就一头扎进了蒸汽形成的白雾中。
  桑德尔想去帮忙。他几乎是在央求妈妈让他去。但母亲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小子,你和我待着。外面很危险。”
  “不会的。”卡拉的哥哥坚持道。
  就像要证明妈妈的话是正确的一样,爸爸大叫了起来。他叫了两次,这个可怜人的右手被热水烫伤了,可能是为了平衡自己的不幸,他又伸出左手一把按在了过热的发动机罩上。
  “你没事吧?”妈妈叫道。
  爸爸放下前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他们,脸色苍白的就想一个乌龟蛋,表情痛苦。
  “别关前盖!”桑德尔叫道。
  “为什么?”被烫伤的男人问。
  “好让热气出来,这样引擎才能冷却下来。”男孩儿解释道。他只比卡拉大不到两岁,但是和父母不同,桑德尔很实际,对机械以及其他生活必需的技能也很有天赋。“我们可能只需要换一根软管再加点水,如果幸运的话。”
  不过我们可都不是幸运的人,卡拉忍不住想。
  他们离家的时候正是周五安息日,也就是说,外面大部分的商店都关门了。尽管卡拉很担心,但事实证明,今天还是例外的一天:父亲开着他们的破车回到了上一个路口,他们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汽修店兼加油站。一个魁梧的老绅士将他们迎进公共休息室,给他们端上了腌肉,并保证很快就能修好他们的车。他给了父亲一管烫伤膏,并且指给女士们女用洗手间的位置,就在后面,从高速公路上看不到。不过她们也没什么担心的,妈妈最近几年才生了孩子,再说了,这几年她也长了不少的肉。而卡拉看上去还只是个小姑娘,再过几年也许会变得很漂亮,但是现在她还伪装在幼小的年龄和粗大的骨架中。
  在公共休息室里,母女二人吃完了她们的腌肉,而家里的两个男人还站在车库里,盯着那热气腾腾、湿漉漉的引擎。
  尽管今天是安息日,交通却依然很繁忙——公路上从微型车到货运卡车一样都不缺。有几个人正在买饮料、付油钱,他们中有司机,也有普通妇女。女人们总是匆匆地付完钱,然后急切地想要离开;她们中绝大多数都和妈妈一样大,干吗要冒险出远门呢?男顾客们则一幅悠闲的样子,修车的人也很喜欢他们的陪伴,他们聊着一切可能的话题。天气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不可或缺的还有球队和无聊的本地新闻。一个阴郁的司机争辩道,这个世界已经太拥挤,对他来说也太混乱,老绅士很同意他的观点。下一个顾客是个快乐的推销员,在他的面前老先生又忍不住地称赞起了政府的英明领导和人口的迅速扩张。
  卡拉向妈妈指出了这其中的前后矛盾。
  妈妈则不屑地耸耸肩,“他是个生意人,宝贝。当然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卡拉瘦削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在女子学院,她可是最聪明的学生。不过她也是个严肃到几乎没有幽默感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总是显得过分地自信。她相信,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问题都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只有一条有意义的信息,好人则站在她的一边打坏人,“我不要见人说人话。”她发誓道,“无论如何都不要。”
  “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呢?”母亲答道,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卡拉觉得自己应该礼貌地保持沉默,至少目前情况下是如此。她聆听着商店里收音机中播放的赞美诗,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野外之旅,卡拉研究了本星球的动植物群落。周围的乡间看上去离野外是那么的遥远——高度相同的玉米杆在各个方向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公路的两旁栽种着防风林。有时候,卡拉会站起身,在这间小屋子里闲荡。商店的钱柜是锁着的,并且固定在一个很宽的塑料橱柜上。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堆放着填写过的表格和付过钱的账单。通往女用洗手间的金属门刚才还开着,不过现在已经用一把闪闪发亮的不锈钢锁给锁了起来。门旁有一块很大的剪贴板,上面贴满了少女的照片。几十张脸正对着镜头微笑。回到座位上后,卡拉向母亲说起了那些照片。
  妈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之后,卡拉问:“这些女孩儿都被劫持了?”
  “难说。”母亲立即答道,她似乎一直就在等这个问题,“绝大多数应该都是离家出走的。家庭不幸或者交到了狐朋狗友,现在她们可能就在什么地方风餐露宿,只是失踪而已。”
  卡拉考虑了一会儿这个回答。只是失踪而已?但这听上去比被劫到一个新世界更吓人。露宿街头,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这种命运听上去太可怕了。
  母亲猜测着女儿的心思,补充道,“不论如何,你决不会过那种生活。”
  她当然不会了;卡拉对此深信不疑。
  桑德尔忽然冒了出来,父亲也走了进来。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传达了这个坏消息:他们的老爷车需要大修。一个很关键的垫圈坏了,传送带也出了问题。修理不但费时,还会花掉他们一大笔钱,这才是主要问题。当然,也许不必如此。爸爸已经就此作了一些思考。最近的山脉离这里不过三小时路程。被逼到理智的墙角后,父亲建议只到一个地方露营。一个探险营地,只要大家愿意的话。今年他们去不了大峡谷也去不了摩门海了,但他们可以在山上度过慵懒的几天,回家后口袋里还能剩几个钱。
  妈妈向爸爸点点头,“你决定吧,亲爱的。”
  “那么,我们就这么做吧。”他从柜台借了一张地图,“我要这个适合扎帐篷的好地方。如何?”
  解决了所有问题,男人们又离开了。不过妈妈看上去还是很紧张,她坐在椅子上,穿着长袍。她的头发灰白,粗壮的手指来回敲动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卡拉想问问她的意见。见不到她的姐妹们她会不会失望呢?会不会觉得内疚?当然啦,这辆车他们买的时候几乎没有花什么钱,之后也没有花过钱保养。这样的车还再出什么毛病又能怎样?也许妈妈正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忽然间,一阵急刹车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一个旅客开下了公路,将车停在最远的油泵前。卡拉看到了那长长的天蓝色车身,以为这是一辆校车。不过学校的名字被涂掉了,前车窗上安着铁条,后车窗则被木板封住。她很清楚这辆车是作什么用的。车的后半部分一定塞满了补给品,车顶上也有一大捆装备——绳子固定着一大堆鼓鼓的编织袋,从车头一直延续到车尾。上面还盖了一层黄色的防雨塑料布。
  一个人从车上走进正午的阳光中。这人看不出年龄。祖母绿色的衬衣和黑色的领子标示了他的身份——伊甸园教会的成员。他的腰带上插着两把手枪。这人看上去很英俊,也很强壮,不知为什么,卡拉觉得他能胜任任何重要的工作。四处打量了一番后,他看到了开着的车库。随后,他锁上车门,将加油管塞进油箱,一滴油都不浪费。
  修理员又一次停了下来,与前几次中间休息不同,他径直走向油泵,一只手里还拿着扳手。他看上去不像前次那么友好,倒是有些警惕,脸上还有点不赞成的味道。
  “不,先生。”那位年轻绅士叫道,“我要进去付钱的。”
  “您不需要这样——”
  “不不,需要的。你不用过来了。”
  修理员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退了回来。
  年轻人一掌拍在车门上,“两分钟我就回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进到了公共休息室。父亲看了一眼女洗手间的门,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他坐在妈妈的位子后面,红肿的双手上缠着纱布。桑德尔站在卡拉身边,修理员则正站在柜台后,一边安慰屋里的两位女士,要她们别担心,一边从橱柜里拔出一样东西。
  “是把枪。”桑德尔事后告诉妹妹,“我看到了。一把小型机关枪,装好了子弹,保险栓也打开了,我敢打赌。”
  “为什么要拿枪呢?”卡拉一定会好奇地大声问。
  “因为那个穿绿衣服的人要离开我们了。”她哥哥提醒她,“他要去的地方可没有修理店,没有工具,也没有法律。也许他在走之前想抢一箱扳手呢?”
  也许吧。但是那个人看上去更担心他们,好像有人要偷他的珍宝一样。他小心地走进屋,宣布道,“我兄弟还在车上。”
  “祝他好运。”修理员说。
  “刚才那些要多少钱?”
  “二十块三。”
  “不用找了。”他递过去两张纸币,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不过在旁人看来充其量只是痛苦地咧了咧嘴,“老兄,我想知道,这几天有没有人问起过我?”
  “什么人会问呢?”
  “有没有人提到过一辆和我的大巴很像的车?有没有哪位绅士进来询问你有没有看到过我们?”
  修理员摇了摇头,一脸的疲倦,“没有,先生。没人问起过你和你的车。”
  “很好。”穿绿衬衣的人又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塑料柜台上,“有个金发的小子,他要是路过这里,问起我……帮我个忙?什么都别告诉他,但要装作有所隐瞒的样子。”
  修理员点点头。
  “他会给你钱,贿赂你。给多少你就拿多少。然后你告诉他,我往北边去了。朝北的公路,向天堂的方向。听清楚了,‘北上天堂’的方向。”
  “但你会去其他地方,我猜。”
  “差不多吧。”那个将要成为圣父的人转过身,向他的大巴走去。
  就在这时,桑德尔问,“你真的有一台吗?”
  “安静。”父亲警告道。
  不过,穿绿衣服的人似乎笑了一下。他转过身,看着十三岁的男孩儿,问:“怎么?你对这些很感兴趣?”
  “那当然了。”
  那人笑了起来,“我想也是。”
  桑德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不过他很胆大,在很多事情上也很机灵。在大多数人都感到害怕的情况下,他却还能表现出自己最勇敢的一面,“一个D级的小型机,是吧?”
  这话让那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么想?”
  “充好了电,随时可以使用。”桑德尔猜道。他列举了三个可能的牌子,然后说,“我猜你把它安装在了过道里,就在大巴的中间。”
  “我应该这么做?”
  “撕裂区半径能有多大?三十,三十五英尺?再说了又不总是那么稳定。”
  “足够大了。”那人说。
  就在这时,车上有人按响了喇叭。可能就是那个没人见过的兄弟吧。不管他是谁,他把喇叭按得很像,声音持续不断。
  “你没带牲畜。”卡拉的哥哥观察到了这一点。
  这次轮到妈妈叫他安静了。她甚至举起了一只手,准备在他的头上来一下。
  “我带了篱兔和紫雉鸡。”那人说。
  这回,桑德尔的父母齐声叫道,“安静。”
  喇叭又响了。
  不过穿绿衬衣的人还是问道,“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小家伙?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的话。”
  “B型空间撕裂机,至少得是B级的。”桑德尔强调,“我也会带些更好的动物。能产奶的。可以选的话,也不带我的兄弟。”
  “在我看来,你根本就没有兄弟。”
  “那你带了几个‘兄弟’呢?”桑德尔问,他的语调透露出他真正想问的话,“六个?八个?十个?”
  “嘘——”母亲乞求着。
  穿绿衬衣的人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好奇。”男孩儿继续说着,冷酷地谈论着手上的话题,“尽量扩大自己的基因库。人人都这么说。书上说,只有这才是成功的保证。”
  那人对着桑德尔摇了摇食指,“怎么?小子,你觉得我还得再带上一个?安全第一?”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穿绿衬衣的人看了看两位女性,然后用一种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低吼道,“算你们走运,女士们,我的车上没有空位了。”说着,他转身出去走到了他的车前,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上的人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他刚进去车就开动了。
  有那么几分钟,人人都在大口的喘着气。
  之后,修理员说,“我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白痴惨淡的未来。”
  “那样就走了怎么行。”父亲同意道,“你能想象就带着那么点补给品自力更生吗?”
  “别管他了。”母亲坚持道,“说点别的吧。”
  卡拉一个人走到剪贴板前,浏览着失踪女性的照片。她忽然想到,可能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人就在那辆大巴上,可能她们还不是自愿的。不过她也知道,在这儿是没有人会给相关部门打电话举报的。男人们只会口头上羞辱一下那个将要成为圣父的人,而妈妈则会央求他们换个话题。没有人提到那个白痴的老婆们。即使在卡拉抚摸着那些最美丽的脸庞,读着她们的那一小段生平的时候,她也没有想到应该有一个强有力的声音站出来对此进行控诉。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2)

  历史上没有哪个人的重要性比得上第一圣父。正是因为他,人们才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每个教会都保存着他的遗物。尽管如此,这个人依旧显得那么的神秘、那么的难以捉摸——他的来历无人知晓,他的故事深植于历史与传说之中。他的肖像在每一种信仰中都有所不同。所有版本的教科书都只提供了一个统一的、传统的传略,但教师所教授的知识和一个聪明的女孩儿在大型图书馆所能找到的事实还是有着很大的区别。事实上,这人是一个谜,一说到他的故事,简直什么都有可能是真的。唯一的共识就是,他于二十世纪末期出生在老地球,而且是在春天,在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在他刚过二十九岁的时候,第一圣父就决定了他的宿命。
  那时候的人类才刚刚制造出第一批空间撕裂机。设备还很粗糙,也不好操作,物理学家们用它在本时空中打出了一系列临时性的虫洞。绝大多数洞穴都通往真空和难以置信的寒冷。在绝大多数平行宇宙中平直的空间是标准的存在。但是量子效应和拓扑和声学的研究描绘出了这样一幅图景:如果空间撕裂机按照某个看不见的维度的方向打洞,就会通到一个稳定存在的时空。这种时空是在二十亿年前与我们的宇宙分离的,洞的一边是地球,另一边则是数不清的姐妹地球,每个都具有和母地球一样的运行轨道和质量。
  忽然间,每一门学科都对这项工作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不管是大学还是小国都有了自己的空间撕裂机。生物学家从姐妹地球取得了空气和土壤样本,每个样本中都有细菌和一些陌生的孢子。所有的物种都是全新的,但它们都和地球上的生物具有同样的基础:DNA编码出与地球生物同样的氨基酸,氨基酸装配成蛋白质家族,而这些蛋白质家族则和人类或者杂草中的蛋白质截然不同。
  创世可以不知疲倦、源源不断的发生。这就是人类学到的。只要有适当的工具和能量,就有可能闯入这些无限的领域,检验其中的一小部分。
  不过撕裂机还有一个纯理论的潜在功能。如果将所需的能量用一种稍有不同的方式聚焦,虫洞就会改变它的形状和性质。这个暂时的时空裂缝就会沿三维方向扩展,吞没撕裂机与附近的空间,形成一个等离子泡。这空泡会像一艘船一样,带着它的货物穿过那无法测量,无法让一般物质通过的裂缝。
  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第一圣父很清楚空间撕裂机的功能。很多教堂都将他描绘成一个充满理想的科学家,尽管一般的历史学家认为他那时还太年轻,不能扮演那种角色。因此,历史学家们将他描述成一个前途无量的研究生。当然啦,总是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声称他只不过是一个实验技术员,或者那一类的其他角色—— 一个具有足够知识,又凑巧能接触到撕裂机的小人物。
  第一圣父偷偷地搜集了一批超导电池,并且在几周到几个月的时间里,秘密地将电池充满了电,足够点亮一座城市的电量。他还搞到了大批的补给,可能是买的,也可能是偷的,包括种子,医药品,各种工具以及足够几百人吃几个月的罐装食品。他独自将补给装到了两辆旧货运卡车上。在四月的一个完美的夜晚,他将两辆卡车开到了预定地点,停在禁止停车的牌子后,打开手刹,捆紧货物。然后,将另一辆卡车开往实验室。年轻人使用了钥匙,也可能是用密码,他接近了地球上最强大的一台空间撕裂机——大把的电子和装在不比棺材大多少的罐子里的零空间。
  年轻人将他的战利品搬上了车,也可能是滚上去的。然后他按照预演的那样很熟练地接上了电池并更换了软件。在任何人能够注意到之前,他就已经开动卡车,消失在了黑暗中。
  伟人因为他们伟大、勇敢的行动而成为伟人;每个主要信仰都承认这条真理。
  根据大多数记载,那天晚上异常的温暖、湿润,预示着第二天将有个好天气。早上四点的时候,第一圣父开车穿过一片草地来到前院,在穿过了橡树和云杉树之间的道路后,他将车停在了一座长形的白色建筑之前。那座建筑装饰着俊秀的圆柱,房前还有用一种已经消亡了的语言写的铭牌。他关掉引擎,也许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什么都不想。随后,他独自一人走下车,打开后门,启动了偷来的空间撕裂机。按了几个按键之后,他就静静地等待电容在充满电后那十亿分之一秒的放电。
  关于那晚的许多记录现在还在;没有人知道哪一条是真的,如果真有一份是真的话。在卡拉十一岁的时候,她最喜欢的是这个故事:一个学生在那天早上依旧起了个大早,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考试做准备。那女孩儿听到了一阵轰隆隆的柴油机的噪音,还有金属门开动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但她的屋子在女生联谊会宿舍的后侧;除了停车场和一条林荫小路外什么都看不到。最终引起她注意的,是空间撕裂机那与众不同的声音—— 一种人耳几乎听不到的尖啸——夹杂着一些小小的暴音。这个宇宙与邻近世界间的虫洞打开了。一部分新世界的空气被吸进了撕裂机,并且被用一系列参数进行了测量。听到气流的声音后,女孩儿走到她的窗前。就在这时,撕裂机暂停运行了一小会儿,它在再次开始运行前一定进行了几万亿的次计算。撕裂机再次运作时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在打雷。光线消失了,校园也消失了,一个包括了地面、草坪、空气还有树木的球体被从那个世界拧了下来。整座房子、还有前后院、两辆装满补给的卡车、房前的道路、停车场、以及一小段通往停车场的林荫路都被包括了进来。从虚无中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新世界——这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最伟大的父再一次的恩赐。
  女孩儿是这个历史性事件的唯一目击者,年轻的卡拉发现,正因如此她的故事才这么的吸引人。
  第一圣父什么也没看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关键时刻,他正盘坐在偷来的撕裂机旁,阅读数据,监视人工智能总管发出命令。
  女孩儿开始跑,在绝大多数记录中,她是个健壮的小个子,不漂亮,但是无所畏惧,不矫揉造作。她穿着内衣,尖叫着跑过整座房子,叫醒了其他的女孩儿。然后,她跑下楼梯,来到前门。人类在这个姐妹地球上吸进了第一口空气,卡拉很喜欢这个事实。空气很稀薄,无法让人满足。周围的黑暗中传来了生物的声音。奇特的生物在发出各种吼叫,奇特的树枝在稀薄的月光下来回飘动。女孩儿抬头看天,她看到了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那么多星星。(每个姐妹世界都是近亲,具有同样的黄色太阳和圆月。但每个太阳系的运行轨迹又是各自不同的,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下一个世界在银河的什么地方。)站在人行道上,女孩儿一点一点地消化着所见到的奇异景象。然后她听到了“砰”的一声,她转过身,看到了藏在一丛灌木中的卡车。她光着脚从车尾爬了上去,爬过了那一堆冰凉的电池。第一圣父正在忙,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刚刚做完了一件事,现在,另一件重要工作又需要他专心致志。带着一百个年轻女性来到这空旷的、刚刚称得上可以居住的世界后,他根本不想要她们有机会逃掉。于是他拧开了发热的撕裂机的舱盖,暴露出里面的精密结构;于是他用撬棍猛击那脆弱的机械——他全身心的忙着这项工作,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一个“未婚妻”正站在附近,只穿着底裤和胸罩,一副被催眠了的表情。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3)

  一个多星期以来,卡拉一家都住在借来的帐篷里,毋庸置疑,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比这更好的假期。露营地是山腰上一小块坑洼的公共用地。晒得上太阳的土地上点缀着灌木,稠密的云杉林填满了邻近的峡谷。一条河流从峡谷中蜿蜒流过,是游泳和洗澡的理想场所。一群半驯化的袋鹿在附近吃草。溪鸟与八哥用歌声和尖利的叫声迎来每天的早晨。他们的帐篷状况不太好,几条固定绳丢了,篷顶撕了个大口子,然后又被笨手笨脚的缝了个补丁。不过热浪驱散了一切阴雨的可能性。而就算是最热的那几天,夜晚也还是很凉爽的,天空上还有一轮满月照亮着大地。
  卡拉的年龄正适合探险:她的年龄小到足以记住一切,又大到足以自己去探索。这个地方并不出名,树木感觉上就像都是她的一样。最棒的是,山上更高的部分是一个自然保护区。
  卡拉的哥哥喜欢机械,卡拉则偏爱小动物。
  法律规定,保护区应该保持原始的自然状态。任何从其他世界带来的物种都不能出现在那高高的篱笆之后。然而,八哥想飞到到哪里就能飞到哪里,金钱草的孢子也会随着最微弱的风而飘散。即使是最诚心遵守规定的游客也不能保证衣服的缝隙里没有夹带什么植物的种子。
  这天早上,他们开车去山上的高地——这是一次冒险,他们的车还是会发烫,而且又缺防冻剂。公路很窄,七扭八歪的。一大片本星球树种组成的黑色森林直插云霄,林中潮湿而寒冷。父亲开得很慢,后面车的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使劲地按着喇叭,这才使父亲开得快了些。他们开上一片山坡,黑色的嫩草正从去年的积雪中生长出来。这风景让他们停下脚步,为这片完全异星的世界而感到惊奇。卡拉和她的哥哥捏好雪球,摆着姿势照相。之后,父亲调转车头以更慢的速度开进了那片黑色的森林。所有人几乎同时叫了出来:“我饿了!”这真是一次不可思议的旅行,一片空旷地出现在了眼前,一条冰冷的小溪从旁流过,空地上还有一个红色的花岗岩桌子,正好供他们使用。
  午餐依旧是三明治和酸樱桃。云层越变越厚,远处传来阵阵雷声。不过就算要下雨的话,也会下在别处。卡拉靠在桌子上坐着,闻着溪流与陌生的树木所发出的类似于胡椒的味道。尽管看了大量的书和文献,她还是对来到这个神奇的地方毫无准备。这里可能存在着一种生物统治着这个世界,直到人类的来临,这种想法对她来说就是个启示。如果气温再高一点,土壤条件再好一点,这个保护区就也不能幸免了。她真幸运。卡拉感到一种全新的快乐。她凝视着黑暗,想象着本地岩羊、塔姆布兽和食草的哈里氏巨兽。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所有的动物都是最后一任圣父带来的——袋鹿、八哥还有其他一些动物。他们吃的植物也是由人们专门带来的几百种植物的种子和孢子长成的。但这些老山区完全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浓密的黑色树林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整洁的云杉树,这种木头做起家具来太软,当柴烧又太湿,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个小小的东西忽然从一片阴影跳到了另一片阴影。
  能是什么呢?
  卡拉慢慢地站起来。她的哥哥正在津津有味地读一本厚厚的冒险小说。父母看了一眼她要去的方向,在做手头上的事之前对着她笑了笑:如果真有什么事要做的话,他们下午和傍晚会做什么?卡拉昂首阔步地走向森林——走进那寒冷、充满着辛辣的美味的树林——她又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边,同时耳朵里还在聆听着在山腰上爬升的乌云所发出的阵阵雷声。
  一个干干的东西摸了一下卡拉的小腿肚。
  她畏缩了一下,低下头。
  家蝇又飞了起来,绕了两圈后落在了她的胳膊上。卡拉不喜欢杀生,但这个小东西不属于这里。这是人类带来的物种——尽管当时可能是个意外,但现在家蝇被当作宝贝一样,因为蛆虫可以吃掉无用的垃圾。卡拉用右掌打昏了这个小东西,然后她蹲下来,找到了落在地上的尸体,将它按进了一团粘土里。
  一只野猫正蹲坐在附近,观察着卡拉。她在站起身的时候注意到了这只猫,这是一只公的花斑猫,长得很肥,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正被套在一个金属笼子里。猫形的标志布满了整个保护区的边界,提醒游客小心这种野生的食肉动物。这些动物是一个生态学的噩梦。这种凶杀机器在它的一生中可以屠杀数以千计的纤鼠,以及其他一些脆弱的特有物种;公猫则更糟,因为它会造出一大群的小杀手来扩展屠杀的范围。
  卡拉走到猫的跟前,蹲下来,盯着它的绿眼珠。除了蓬乱的毛发外,这只猫看上去并没有多野。她伸手过去的时候,猫还用它那冰凉的鼻尖碰触卡拉的手指作为回应。像这样的外来物种一般会被杀掉。没有例外。不过也许她可以抓住它然后带回家。如果她央求的够久,父母怎么会拒绝呢?卡拉研究了一会儿金属套的结构,将一根粗棍拨进了旁边的缝隙,然后使劲一推,金属笼上的门打开了。
  野猫就是野猫,它很清楚要做什么。门刚一开,卡拉就伸手去抓猫脖子,不过她的猎物反应更快,一溜烟地跑进了黑暗中,只留下小姑娘一个人站在那儿,满脑子的想法,绝大多数的想法都是内疚,同时又混杂着一点点的安慰。
  “找到什么了?”卡拉回来时父亲问。
  “没什么。”她撒了个谎。
  “下次带上相机吧。”父亲建议道。
  “我们还没有见到塔姆布兽呢。”母亲补充道,“走之前我得仔细看看它们。”
  卡拉坐在哥哥的身旁,桑德尔抬起头,暂停了阅读,看着妹妹静静地吃下她的三明治。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参观了一个坐落在一片黑色牧场上的小博物馆。就像参加考察旅行的模范学生一样,他们一个展品接着一个展品,仔细地看了过去,消化着关于这些山脉的形成以及冰河周期的点滴知识。展柜里堆满了化石,地下室里则摆放着人工制品,标志着人类在这几个世纪以来所扮演的角色。不过这一天最令人难忘的,则是一个在保护区工作的妇女,这是个健壮的主妇型的女人,有着刺耳的大嗓门儿,穿着一件土褐色的制服,戴着宽边帽,背着鼓鼓囊囊的便携式分类袋,而且对你能想到的每一个学科都有很深的了解。
  她的工作就是带领游客参观她的博物馆,并进行讲解。她用老练的腔调描述着这个世界以及它那已知的各个邻居。从第一圣父到最后一任圣父,他们经过了一共十七次创世移民,其间还有另外十五个世界被证明不适宜居住,经过了这么多次跳越,人类才到达了这里。老地球和它的姐妹们属于一个没有止境的家族,每个世界都具有相同的基本特征:每个世界都有欧亚大陆、非洲、大洋洲和南北美洲。北极是北冰洋,南极则是岛屿或者大陆。除去风雨侵蚀的影响,每个世界中大陆的形状都差不多。二十亿年的分离还没有长到能让各个姐妹忘记她们的出身。
  尽管陆地的分布是可预知的,其他一些因素却不是这样。任何因素的极小不同都会带来气候或者大气成分的极大改变。一些地球更加地潮湿而温暖,比如卡拉的地球。绝大多数地球的大气成分相似,但没有一个完全相同。一些地球完全不欢迎人类的到来,空气中氧气与甲烷的含量变化无常。有时候,生物放出的温室气体太多了,烤焦了整个大陆,将海洋变成了蒸汽,整个生物圈就都建立在了云层中。另一些地球则被彗星撞击或者超新星爆发给完全消了毒。不过这些陷阱很容易就能用撕裂机探测到;只要一点点空气就能警告那些圣父们前方的世界是多么的危险。那个女宣讲员深入讨论的,则是一些富有魅力的世界。大家都知道一些历史上的例子。经过一两年的辛劳,在马特家的例子中,则是经过十年的痛苦,在任的圣父意识到这个星球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于是他聚集起他的队员,用撕裂机剩余的电力跳往下一个更讨人喜欢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很不错。”那女人强调,她靠在一棵本地树上,“一个大冰期刚刚过去,露出了陆地,给我们带来了宜人的气候。北方的泥土也被运到了温暖的南部,造就了这片黑土地,我们总是喜欢把它命名为爱荷华、俄亥俄或者乌克兰。”
  她对这个世界的赞美赢得了游客们的赞赏,他们不断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们能有这么多的经历真是受到了保佑。”她继续道,“我们的祖先很早之前就学到了要带哪些东西,以及如何适应环境。我们的文化被设计为快速成长型,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如此。十个世纪并不长——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我们这个年轻的种族来说都是如此——但是我们只用了这么短时间,就将这里变成了五十亿人的家园。”
  每张赞同的脸上都挂着微笑。
  “不过我们真正的幸运却是因为如下的事实。”她停了下来,用她那充满睿智的眼睛扫视着她的听众,“我们十分的幸运,因为这个世界极端的贫瘠。因为种种已知和未知的原因,自然选择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这里本地生物的水平大概只相当于老地球在二叠纪的状态。最聪明的动物塔姆布兽一点都不聪明。每一个合格的圣父都知道,智慧水平是每到一个新世界首先就要测量的指标。”
  卡拉注意到大人们都在表示赞同。这才是她的中心议题,这女人是对听众中的年轻男性说这些话的,如果他们想成为圣父,这就是她给的建议。
  一只手举了起来,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好的,先生。”宣讲员问道,“有问题吗?”
  “我有个问题,我想。”举手的是一个已过中年的绅士,他有着第一圣父那样的灰褐色眼珠,以及他自己独有的灰白色狮鬃毛式的头发,“主要来说,我是想说说我的观察。今天早上,我徒步去受难湖——”
  “路途很远。”女人打断他的话,想要称赞他的耐力。
  “我被蚊子咬了。”他宣布,“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想。我还看到溪鸟在一棵假云杉上做窝。”溪鸟是产于第二圣父所在世界的动物。“而且我很确定我看到了老鼠——我们的老鼠——就在矮树丛中。看上去就像野化了的油鼠。”
  油鼠来自第一圣父的世界,并且在此后的两万年中一直充当着人类的伴侣。
  宣讲员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她的宽边帽,一幅泰然自若的样子,“保护区里是有一些外来物种。”她同意道,“尽管有法律和其他一些限制措施——”
  “这正常吗?”白发的男子打断道。
  “您说什么?”
  “正常。”他重复道,“正确,负责。我们在这里做的……与我们对这个无助的星球所作的破坏相比,相称吗?”
  听众们不是一脸疑惑就是漠不关心。一半的游客转身离开,装出一副对那些胡乱堆放的石头和黑色树皮很有兴趣的样子。
  宣讲员深吸了一口山野的冷气。“我们作过评估。”她开始讲道,“我想大家都看过图表。第一圣父是第一位先驱,但他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带领大家离开老地球的人。就算不考虑这些,只从第一圣父和他的妻子们算起,然后对从第一圣父所在的世界扩散出去的圣父的数量作个保守估计……再假设其中一半的圣父在当地建立了家庭,并且有充满好奇心的年轻后代……那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从第一圣父的世界已经扩张出了几百万个殖民地。每个殖民地可能又殖民了几百万个世界——”
  “指数扩张。”那人插了一句。
  “在无穷个世界中,我们都明白。”她严酷的笑道,“世界的数量没有限制,多样性没有尽头。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尽可能的占有这种无穷呢?”
  “那么我想这最终事关道德。”白发的男子补充道,他愉快地笑着,但是举止中透出讽刺,“我想,我的观点是,妇人……您和像您这样的人最终有一天会发现你们已经失业了。因为总有这么一天,不用等很久,当这片可爱的土地就会变得和我们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一样,长满同样的杂草,充满我们熟悉的那些生物,变得和其他二十万亿个人类世界一模一样。”
  “是的。”女人说,她那满意的表情显而易见,“未来就是这样,是的。”
  宣讲员没有看卡拉,但是她的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是对她说的。有生以来第一次,卡拉看到了一个必然的未来。她喜欢这片异星森林,但这里不会长久。这片美景注定要毁灭,这让她想哭。就连哥哥也注意到了她的痛苦,他警惕地笑道,“你到底怎么了?”
  她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要如何来描述心里的混乱。在回停车场的路上,卡拉又想到了那只野猫;这回,她诚心诚意的强烈希望自己当初将它留在了笼子里,或者用那根探路棍将它就地打死,这样更好。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4)

  第一圣父最忠诚的几位妻子留下了关于他们在新世界的冒险的纪录——即《第一圣父真言》中所提到的七部真书。很多教堂的典籍中除了七部真书外还包括两部《萨拉日记》,而另一些革新派的典籍中还包括《六怨妇书》,卡拉父母所属的教派也是如此。让局面更加混乱的,则是几十份(如果不是几百份的话)由不太知名的人物留下的纪录,以及那些通常被人们认为是虚构文学的材料,最糟糕的,是那些纯粹的邪教文献。
  卡拉十二岁的时候,一个更大一些的女孩儿给了她一本精装版小册子,“这不是给你的。”女孩儿警告道,“看完后就把它传给别人,或者烧掉。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历任圣父都严格禁止这本书的传播,但每次都会有人夹带至少一本来到下一个世界。《第一圣母传》是用第三人称写成的关于克莱尔传记,这位五十岁的寡妇在老地球上的工作是照看女生联谊会宿舍中可爱的女孩子们,并看管这所房子。克莱尔是个睿智并重视实际的女人——卡拉遗憾地意识到,这正是她的母亲所缺乏的品质。在人类历史最重要的那一天,女舍监被一阵惊叫和大哭声给吵醒。她在离开自己一楼的公寓前先披上了睡衣并穿上脱鞋。惊慌失措地女孩子们拉着她来到黑暗的走廊。一些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而尖叫着。克莱尔注意到,大楼已经失去了电力。目前她还看不出自然灾害的迹象。屋墙还完整无缺,也看不到火焰或洪水。不管骚动的原因是什么,这变化一定十分微小,联谊会姐妹们的镶了框的照片还正正地挂在墙上。
  随后,克莱尔有些犹豫地走出前门。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停着两辆卡车。校园怎么没了?更远的地方本来应该是美术楼,现在却只剩下一道灰土、砖石和碎树枝组成的土墙,外面则是一片奇怪的树林,里面的树木枝条都十分柔软。一阵微风从森林里带来了奇怪的味道,还有灰色的浓雾。在月光和明亮得多的星光下,一群有着革质翅膀的动物正聚集在一起,用他们的几百只黑色眼睛紧盯着这些外来者。
  第一圣父正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盖上放着一把来复枪,脚边放着一箱弹药,灰褐色的眼睛瞭望着天边泛起的一抹红光,他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女孩子们陆续从各个出口跑了出来。她们三三两两走到新旧世界的交界处,胆大的还在心虚退缩前爬上土墙瞥了一眼外面奇异的景色。最后,她们聚集在湿漉漉的草坪上,看着她们的新世界中这唯一的一个男人。
  克莱尔裹紧外套,走过第一圣父的身旁。
  任何生活经验都不能告诉她那天应该怎么表现。然而,她还是露出了诚恳的笑容,拥抱了每个女孩,并说了些鼓励的话语。她告诉女孩们一切都会好的。她保证,在上课时间前她们就能回家。这时她注意到了第三辆卡车。车正停在房子旁边,车门开着,梯子也放了下来。克莱尔爬上车,看着那被打扁了的奇怪机器。那个听到撕裂机声音的女孩儿——她们这次跳向未知维度旅行的唯一目击者——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的姐妹们讲述着她的见闻。克莱尔也听到了。随后,她把少数几个物理专业的学生找了过来进行询问。撕裂机有可能是真的吗?有可能。这可怕的事实真的是这台仪器的结果?绝对如此。克莱尔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寒冷。然后她问,有没有可能使用她们手头的工具和现有的知识,修复受到了严重损害的撕裂机?
  不,不可能。即使最终修好了,也没有人能够回到地球。
  “为什么?”克莱尔不愿意放弃,“这台机器也许不行了,但我们可以用它的零件和我们自己制作的部分组装一台新的撕裂机……”
  其中一位学生是荣誉奖获得者——她是个高年级学生,即将取得数学与物理学的双学位。她的名字很凑巧也叫卡拉——这让一个小女孩儿每次读到这一段都会心跳加速。那个古代的卡拉说了些很聪明又很令人气馁的话。这样不行的,她坚持道。她看过不知多少次撕裂机的运行,偶尔还会被叫去帮助操作。她很了解撕裂机的力量和局限。古代的卡拉向克莱尔以及她的姐妹们解释了为什么创世是无穷的,他们世界的每一立方纳米空间都包含着数万亿个潜在的目的地方向。
  “外星球?”克莱尔问。
  “姐妹地球。”卡拉更喜欢这个词,“大约20亿年前,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从地球分离了出来。”
  “怎么回事?”
  “量子力学。”卡拉什么也没解释,“每个世界都可以被分成多个潜在的可能性。有一套简洁而微妙的规则,但是我也不太明白。正因为这些原理,撕裂机才能找到像这个地球一样的地方。我们的家和这里的距离是20亿年,外加半纳米。”
  对一个女舍监来说,这些知识很难消化,但克莱尔已经尽力了。
  卡拉继续解释着她们的宿命,“即使我们能修好机器——假设用螺丝起子,花个几分钟就能弄好——我们也不可能再找到地球了。这就好比在沙漠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很难,也不可能实现。我们被困住了,欧文很清楚,我敢打赌,这也是他的计划。”
  “欧文?”第一圣母问道,“他叫这名字?”
  卡拉点点头,看了一眼那个带着武器的男人。
  “那么你认识欧文了?”
  卡拉转了转眼珠,就像有些女人对某位特定男士的出现感到不自在时所做的那样,“他是个物理专业的研究生。我们不太熟。他有一笔信托基金,听说是如此,而且毕业论文做了好几年了也没有结果。”深吸一口气后,她承认道,“我们约会过一次。去年,就一次,也许是两次吧。然后就分手了。”
  这一新的发现让现在的卡拉感到震惊:那个将她的名字带到这个新世界的女人和第一圣父有过一段罗曼史。然后还甩了他。也许欧文还爱着这个女孩儿呢,卡拉推论着。他爱着她,想要占有她。也许这个历史上的大事件——这个无数爱恨情仇所赖以存在的基础——只是源于一个怀恨在心的情人的复仇?
  不过动机从来都没有结果来的重要。
  不管欧文的动机如何,一些女孩儿正在哭泣,另一些坐在草地上,头深埋在膝间,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克莱尔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消化着卡拉和其他女孩儿告诉她的事实。同时,一个和老地球的太阳一模一样的恒星升了起来,空气马上变得温暖了起来。有翼的本地生物低低地飞过,用它们空洞的黑眼珠检视着这些外来者。一只长得很像乌龟,但是大得多的动物缓缓地爬过土墙,滑到草坪上,开心地啃起了草皮。与此同时,家蝇、白蚁、蒲公英和蚯蚓也开始移居到了这个新世界。黄蜂和八哥飞出窝来寻找食物,蚂蚁则高兴地啃着当地的木材。不管你信仰的第一圣父是什么样子,有一个事实是不容置疑的:他是个极其幸运的家伙。新世界被证实是个舒适的地方,到处都是老地球的生物喜欢的东西。随这群幸运的殖民者一道而来的还有两只流浪猫。一只蜷缩在储藏室中,趴在它的新窝上,另外一只则在几天前刚刚怀孕。这个基因库中还包括了三只小猫,它们是由一个女生偷偷带进联谊会宿舍的,而这位女生自己的身份,或许还有她的基因,却都已经消失在了人类历史的长河中。
  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早上,两个世界联姻了。
  每个版本的真言都有所不同,每个故事都很可信,不过仅仅是在保留合理怀疑的层面上。克莱尔的异教邪说故事正是卡拉最喜欢的版本,或许也是她所愿意相信的—— 一个女人们被困在艰苦的环境中,却尽她们最大的努力生存下去的故事。
  “你好啊,欧文。”克莱尔说。
  年轻人眨了眨眼,看着站在眼前的中年妇女。克莱尔还穿着睡衣,外面套着睡袍,脚上穿着那双旧拖鞋。对欧文来说,这个女人一点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点了下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继续看着远方,兴奋的目光中开始闪动出一丝睡意。
  “你在干什么呢,欧文?”
  “警戒。”他挺直腰板自豪的说。
  克莱尔用尽量理智的语调问,“警戒什么呢?”
  年轻人什么也没说。
  “欧文。”克莱尔重复问,一次、两次,然后又是两次。
  “抱歉。”他小声说,同时看着一只飞过头顶的有翼生物,“撕裂机探测过这里,这里的氧气含量只有正常水平的80%。感觉会像生活在山上一样。我对此很遗憾。我把参数范围设的太宽了。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得慢慢行动,让身体先适应一下。”
  克莱尔叹了口气,最后一次问道:“你在警戒什么呢,欧文?”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外面都有什么?”
  “不知道。”他耸耸肩,两只手紧抓着来福枪,“我看到你和卡拉谈话了。她没告诉你吗?我们没办法对新世界了解太多。撕裂机可以测试空气,只要它找到氧气、水和某些标志性分子的存在,就会表明你们已经十分接近——”
  “欧文,你绑架了我们。”她坚定地说,语气恰到好处,“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允许,你就把我们带到了这儿流放了我们。”
  “我也被流放了。”他反击道。
  “难道这么说会让我们好受一些?”
  最终,欧文开始审视这个女人。
  “随你们怎么想吧。”他向周围的人宣布,“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了。我们要么在这里生活,要么就死在这儿。我们可以在这里创造出些什么,或者就这么消失在这儿。”
  他不是个软弱的人,与其他人相比,他还有一个优势,他为这个惊人日子的到来做好了准备。那时,克莱尔已经意识到了一点。不过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让这人承认事实。于是她走上台阶,强迫他看着她的脸,“你是神枪手吗,欧文?你在军队服过役吗?在你那微不足道的一生中,你有没有去打过猎?”
  他摇摇头,“都没有。”
  “这些我都做过。”克莱尔说,“我在军队服过役,我的死老公曾带我出去狩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能射中白尾羊的心脏。”
  欧文不知道要对这些新闻做出什么反应,“哦,很好,我想。”
  克莱尔盯着他,“你有多带枪吗?”
  “为什么?”
  “因为你不可能眼观六路。”她提醒道,“我可以让几位女士爬到房顶上监视四周。如果真的到了需要防卫这所房子的时候,我们还要决定谁来射击。”
  欧文有些焦虑的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不会遇到那种情况。”
  “还有枪吗?”
  “有。”
  “在哪儿?”
  他用目光向右示意。
  “在卡车上?”克莱尔扭头望去,“姑娘们检查一下车门,锁着,是吗?”
  “是的。”
  “不让我们上车,是吗?”
  他左右摇晃着,略带抱怨地说:“你挡住我的视线了,我看不清楚。”
  “我想也是。”克莱尔回答。她又向前紧逼一步,“你知道开锁的密码吗?”
  “当然。”
  “你会把锁打开吗?”
  沉默。
  “好吧。”她说,“我想,目前而言这只是个小问题。”
  欧文点点头,还装作完全控制着局势的样子,他将来福枪放在一边,看着克莱尔,说,“我想也是。”
  “你是最重要的。你是不可或缺的。”
  “那当然。”
  “当然不只是因为那几个锁子。”
  年轻人不得不笑了一下。
  “车上有什么?”
  他迅速的总结了一下自己从旧世界带来的货物,最后还高兴地补充道,“这将是我们新殖民地的伟大开端。”
  “听上去很美妙啊。”克莱尔回答,声音中充满着讽刺。
  欧文笑了,听进去了这句话,但没听进去潜台词。
  “劳您费心,能否告诉我,您打算什么时候分给我们这些食物和水?您的慷慨是否有个时间表呢?”
  “是有。”
  “那么告诉我。”
  欧文自鸣得意地眨眨眼,坐回到台阶上,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手指。
  “什么意思?”
  “三个女孩儿?”他放下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这里是另一个新发现:在各个官方版本的真言中,第一圣父在来到新世界的头几分钟就打开了所有的门和箱子。每个版本中他都是高尚而富有同情心的,无一例外。女孩子们则几乎是争着抢着要和他过夜。
  “你想要三个……我的姑娘?”
  欧文再次说:“是的。”
  “你要自己挑吗?”女舍监咕哝着,“还是征寻志愿者?”
  每个人都盯着欧文,很显然他很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他梦想着这个时刻,肯定已经梦想了几个月了,他梦想着那切实的、不可抵抗的力量,没有人能够反抗……正是因为这种力量,他耸了耸肩,说,“是谁都无所谓。如果有三个志愿者的话也不错。”
  “现在就要?”
  “一周一个。我可以等,如果必要的话。”
  克莱尔的笑容变得明朗,“很好。”
  “你会得到一个女人。”克莱尔警告道,她握着睡袍的腰带,紧了紧系在前面的结,“那就是我。”
  “不要。”
  “不,不。”克莱尔抚摸着他的膝盖,“就这个条件,其余免谈。我们俩进屋。就现在。我的屋子、我的床,之后,你就要让我们进到那些卡车里,给我们你带来的每一样武器。明白了吗?”
  年轻人一脸的不悦,“你有什么权利——”
  “欧文,亲爱的。”她的语调有些刺痛。她抬起手,握住欧文那瘦削得下巴,看着那双无神的棕色眼珠。欧文的眼光最终迷失在了无尽的虚空中。“这对你来说也许是新闻。不过对绝大多数像你这么大、智力和你相当的男人来说,想要和女人上床并不需要费这么多周折。”
  他畏缩了一下。
  “你不了解女人,是吗?欧文?”
  “我了解。”
  “胡说八道。”
  他眨了眨眼,咬着下嘴唇。
  “你不了解我们。”她轻轻地对他说,“让我来告诉你女人的本质,欧文。这儿的每个人都会发现你不过是个万分无知的家伙。或者说大部分现在已经发现了。如果你真以为你对我们占有优势……呵呵,我们这么说吧,你有一些奇怪的误解需要被纠正……”
  “闭嘴。”他小声说。
  不过克莱尔继续着谈话,继续提醒着他,“几周之后,最多一两个月,你就完了。”
  “你什么意思?”
  “怀孕女孩儿的数量足够多之后,我们就再也用不上你了。”
  计划了这么久,他却没有看清楚这个明显的可能性。他的表情僵硬,身体受到惊吓似的后仰着。
  “你可以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枪,该死的,你是有世界上所有的枪。不过你最终会被捅死在睡梦中。恩,就是这样。欧文,几年之后,你的孩子们成年了,我的姐妹联谊会员们也才不到四十……她们还很年轻,用得上那些男孩子们的小种子……”
  “不。”他小声说。
  “就是这样。”克莱尔说。她的手挤压着他的膝盖,“不过我们也可以折衷一下。分发枪支,开锁放粮,然后,也许,你还可以尽自己绵薄之力,让我们陷入的这个麻烦变得更好忍受一点……”
  “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能活着成为一个老头子。如果你从此以后做个异常优秀的男人,你的孙子们也许还能原谅你所做的孽。如果你够幸运的话,当然啦你并不配,你的孙子们也许还会喜欢你。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5)

  卡拉十四岁的时候,她所在的教区决定送一百位受到祝福的新婚夫妇去一个新世界。联合设备公司为此专门建造了一台B级撕裂机。机器的建造费由教堂的什一税和政府拨款支付,补给品则直接来自一些富有的赞助人的捐助。在一片隔离区里,一个正半球形的建筑被建造了起来,它的半径只比撕裂机的撕裂区半径小一点点。建筑物的外墙由铜板和铁板构成,镍和锡等有用的金属组成了它的内部构架,建筑物的一些关键部位还用纯金进行了焊接。半球下的地面也被挖空了,里面填充着高级化肥,闪亮的不锈钢地板下还有一个隔热的燃料罐。没有一寸空间被浪费:新婚夫妇们带上了食物和洁净水、封闭的牲畜养殖场、精选的储备种子,还有发电机和挖掘机、足够一座城市使用的医药品,以及重建文明所需的知识、材料。
  新婚之夜,教众们有机会最后再看一次他们的“彩礼”。几千人聚集在一起,戴着消毒手套、防毒面具和鞋套,耐心地排成长队。这样才能防止将要被带走的牲畜和种子染上什么疾病。年轻的先锋们站在十字形的中庭,新娘穿着白色婚纱,新郎穿着紧衬的黑色礼服,他们也都戴着手套和面具。之前的十七次迁移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绝大多数传染病都被留在了身后。只有鼻炎和变异的葡萄球菌、链球菌感染还困扰着人们。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希望这次迁移能带来一个黄金时代,让人类最终摆脱这些小麻烦的烦扰。
  最小的新娘只比卡拉大一点点,卡拉和她们很熟,熟到能和她们先拉拉家常,然后再用标准的说法“愿神保佑你在新世界的生活”和她们道别。
  每个女孩儿的面具里都满是泪水。她们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而哭泣,卡拉猜不出她们都在想什么。有些是为了这瞬间的荣耀而哭泣,有些则是纯粹地对站在台上感到害怕。一些幸运的新娘也许还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她们对未婚夫的爱,剩下的则把这次任务看成是神圣的使命召唤。不过,也有一些姑娘真的被吓到了:她们中最聪明的一些很可能在今天早上一醒来才发现,她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她们被骗进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事业中,而这项事业从来都没有真正征服她们的心。站在宏伟的撕裂机旁的,是个叫做蒂娜的女孩儿,她所站的地方还算得上有些神圣。透过湿漉漉的面罩,她对卡拉说,“愿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新世界。”
  “祝你在新世界一切顺利。”
  卡拉对移民不感兴趣。但她还能说什么?蒂娜一直都是她的朋友,而她就要走了。蒂娜长得矮壮而结实,怎么看都不是个美女,但她被指定为第一圣母,要为第一圣父生个儿子。这是因为她的父亲是教堂执事,而她的祖母则为她提供了一大笔嫁妆。将要成为新娘的她知道这些幕后交易吗?如果知道的话,她会介意吗?蒂纳正在瑟瑟发抖,她咯咯地笑着将卡拉拉到近旁,用一种最好的朋友说话时才有的语气说:“今天多美好啊。”
  “是啊。”卡拉撒了个谎。
  “明天会更好的,你觉得呢?”
  集体婚礼将在傍晚举行,第二天的早上,大型撕裂机就会开始工作。
  “明天会很不同。”卡拉同意道,忽然间她对这种语言游戏感到了厌倦。
  蒂娜的身后有一排用厚塑料包装好的东西,这是将来的殖民地图书馆。一万册经典著作被烧录在光盘上,每张光盘都只有头发丝那么厚,但是能够经受一万年的气候变化和使用。这些书籍包括了每一位圣父的著作、十五位圣妻的真言,以及联谊会的姐妹们带来的老地球上的古代教科书译本。因为语言的进化,这些教科书都已经被翻译了过来。卡拉消化吸收了里面的不少内容,包括生态学和哲学,几次可怕战争的冗长的历史,以及一个叫做“芬兰小贩”的奇异的寓言。
  蒂娜注意到她的朋友正注视着那图书馆,“我不喜欢读书。”她承认道,“不像你。”
  也就是说,这女孩没什么思想。
  “不过我也带了我的书。”新娘的褐色眼珠中闪动出淘气的神色,“猜我带了些什么书?”
  “什么书?”
  她说出了几个寻常的书名。在一阵戏剧性的停顿后,她说:“还有《夏娃的职责》。我也带了那本。”
  卡拉吃了一惊。
  “不要告诉别人。”蒂娜乞求道。
  “我怎么会呢?”卡拉回答,“你想带什么都可以。”
  在保守教派中,《职责》是一本很受欢迎的书。一些历史学家们认为,这本书是由第二个新世界上的某任不知名的圣母写成的,她被认为是一个虔诚的人,在生第五个儿子的时候死于难产。但她留下了由一位善良的天使所传达的来自于上帝信息:受难是高贵的,牺牲能净化灵魂,只要你的后代能踏上前人从没有踏上过的土地,你这辈子所受的苦就是值得的。
  “哦,卡拉。我一直想要更了解你。”蒂娜继续说道,“我是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聪明。不过你早就知道这些了,是吧?”
  卡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蒂娜两手紧握着卡拉的双肩,“我还有一本《职责》。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
  卡拉说:“不要。”
  “仔细想一想。”
  “我不想要——”
  “你确定?”
  “确定。”卡拉脱口而出,“该死的我不想要那本破书。”她一把甩开蒂纳的双手疾步离开了。
  蒂娜站在那儿,脸上的愤怒逐渐转化成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不可言明的表情。
  卡拉感觉到了蒂娜射在她后颈上的灼热目光,并为破坏了她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而感到惭愧。但她还是觉得痛苦,毕竟她一直表现得很礼貌,是那个蠢姑娘毁了一切。
  依照《职责》所说,每个女人的最大梦想就是嫁个好男人。卡拉看过很多摘录,很清楚这本书的内容。这是本痴人说梦的老书。它的拙劣而无情的观点就是,一个圣洁的女孩儿一旦找到了她那伟大的男人,就应该尽一切可能的和他睡在一起,即使这意味着要和一千个妻妾分享她的男人也在所不惜。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们对这本书的看法一致:《职责》并不直接来自于上帝,也不是什么天使的二手货。这只是一个古代色男写下的意淫,然而这本书却仍然在被人传奉,并被那些蠢货奉为教义。
  卡拉走得很快,边走边自言自语。
  桑德尔正站在撕裂机前,和新选的下任圣父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卡拉的哥哥已经是个健壮的年轻人了,坚强、富有魅力而又英俊,十六岁的他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同龄中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常常谈论着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条件是他要被选为新世界的圣父。他们的教会是这样操作的:每个新郎只有一个新娘,然后选举出最众望所归的一对儿作为新殖民地的统治者。
  “今天不错啊。”桑德尔说道,“笑一个吧。”
  卡拉从他身边挤了过去,走进拥挤的走廊,然后消失在夕阳的光辉中。桑德尔说了声抱歉后,就也跟了出来。他总归是她的大哥哥,这使得他对卡拉的情绪很是敏感,也使得他时时刻刻都想要保护卡拉。他坚持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卡拉告诉了她。随后他就知道了要说什么,“像她这么蠢的姑娘多的是,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当然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有她,我们的世界会更美好。”他保证道。
  不过相对应的,另一个世界就要被污染了:卡拉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这个事实。

  黄昏时分,婚礼在宽阔的草场上举行,地上的酥油草已经枯黄。地区主教是一个富有魅力的、睿智的老绅士,他正在乞求上帝和他的天使们保佑这些勇敢的灵魂。随后,他用充满欢乐的语调要求这五十对新婚夫妇在他们将要建造的新世界里相亲相爱,“保护你的另一半,共同建立起美满的家庭,并用你们的后代填满那个命中注定的新世界。”
  就在草场上,还举行了一个招待会,人们的情绪伴随着昏暗的灯光在新婚的喜庆与离别的悲伤间摇摆。每个人都比平时喝得更多。最后,五十对新人都走进了搭在半圆形建筑旁的五十个棚屋中。新郎们脱下新娘的白色婚纱,新娘们则将婚纱折叠起来,连同一些古代的遗物,和一些代表他们将要抛弃的旧生活的小物件一起,放进了她们的防水木箱中。
  卡拉忍不住地想,接下来在棚屋里还会发生什么事?
  几小口红酒让她感到一阵温暖,甚至还有些高兴。她和朋友们还有大人聊着天,甚至还花了五分钟听她的父亲说话。他本来就很蠢,现在还喝醉了,正在啰嗦着他对卡拉有多么地骄傲。她比他聪明得多,也比她妈妈漂亮。“我刚才这么说了?可别告诉你妈。”他继续说着,并宣称她今后想要怎么样生活他都会支持……只要她能像现在这样开心的微笑……
  卡拉很喜欢老头子,但她知道他并不是说真的。等到冷静下来后,他就会找到方法提醒卡拉,桑德尔才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他会在脸上挂上灿烂的微笑,然后提到桑德尔的愿望,最后满怀希望的说他希望他的孙子们能够拥有他们自己的新世界。
  卡拉终于借口上厕所而离开了。
  离开了草场,走在黑暗中,她考虑着爸爸醉酒后的许诺,过她喜欢过的生活。可是“她的生活”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的背后有很多压力,不仅仅来自于父母、老师以及她的朋友。卡拉对自己未来的无知才是压力的最大来源。这么聪明的孩子——人人都这么说。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运,她的脑袋里就一团乱麻。
  卡拉在橡树林里走着,忽然注意到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她停住脚步,身后的人也停了下来,她感到害怕了。
  卡拉转过身,正要向后看。
  忽然,一个黑色的麻袋套在了她的头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推倒在地。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她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语,“要是反抗,我就杀了你。要是出声,你的父母就死定了。”
  卡拉全身麻木,头脑一片空白。
  绑架她的人将她捆了起来,隔着袋子堵上了她的嘴,随后把她拽到另一条路上,一直将她拉到半圆屋顶的一个入口前。她听到了按键按动的声音,又听到门上的铰链滑动的声音,那人将她拽过地板,她感觉到了不锈钢的冰凉。
  她的麻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惧。
  卡拉盲目地蹬着腿,踢到了绑架她的人。那人发出一阵笑声,蹲下来,在他的耳边用情人的语调说,“以后我们可以跳跳舞,就你和我。今晚轮到蒂娜,抱歉、抱歉。”
  卡拉被绑在一个装满锯木屑的箱子旁,她闻到了几百个乌龟蛋的味道。
  门关上后,她拽着绳结。还有多少时间?她还有几个小时?恐慌给了她巨大的力量,但是每一次的拉拽只是让绳子系得更紧,挣扎了几分钟后,她就精疲力尽,浑身湿透了。
  没有人能找到她了。
  到达新世界后,蒂娜的那个很有背景又有个好名字的丈夫就会假装发现了卡拉,割断绳子,然后再告诉其他人,“看看谁想和我们在一起!我老婆的小朋友!”在她能插上话之前,他就会说,“我会分给她我们的那份储备。对,我会对她负责。”
  卡拉又集中精神努力了一次。
  这时,门又打开了,有人慢慢地走过了卡拉的身边,走到走廊的尽头,又走了回来。停了一会儿后,一把匕首抵在了卡拉的手腕上,猛地一割,绳子断了。
  塞在嘴里的东西取了出来,麻袋也拿了下来。
  桑德尔一只手拿着手电,另一只手正抚摸着她的脸、她的脖子,“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
  “幸亏我在外面撞到了那个混蛋。”她哥哥想要表现出一幅幸运的样子,但是他的表情和声音都很紧张,“我问他:‘你怎么没和你的新娘在一起?’但他不回答。这让我觉得奇怪。”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要知道,我见过他盯着你的样子。”
  “是吗?”
  “你没注意过?”桑德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你。他说:‘走开,小子。’”
  桑德尔开始割她腿上的绳子。在手电的灯光下,卡拉看清了桑德尔最喜欢的小刀——刀刃红红的、粘粘的,上面好像覆盖了一层鲜血。
  “你把他杀了?”卡拉小声说。
  桑德尔冷酷地低语道,“难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救了你。”他回答。
  “但是你把那男人怎么了?”卡拉坚持要知道。
  “男人?”桑德尔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卡拉。你是家里的生物学家。但我想你以后不用再叫他男人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6)

  卡拉每年春天都会将《第一圣母传》拿出来,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就像一个个人的宗教仪式。书中的冒险和英雄主义让她觉得愉快,书里的悲剧也会让她伤心,尽管已经记住了书里的各个段落,但是每次读起来,她都觉得自己像是在第一次经历克莱尔所经历的事。那个顽强而坚定的女人尽了一切努力来帮助她的姑娘们,同时还让欧文保持了恰当的行为举止。她确保在重大事件的决定上,每个成年人都有投票权——投票在她的建议下很自然地举行。在葬礼上致辞的总是她,她还监办了纪念他们到达新世界的周年庆宴会。他们到达的第三年冬天发生了大饥荒。当地的巨龟被他们猎杀的接近绝迹,从地球带来的庄家也从来没有丰收过。是克莱尔坚持建立了定量配给体系来分配剩下的食物,在连续抓到六位妻子闯入储藏最后一点食物的地方后,克莱尔还在那小型的、令人痛苦的审判上充当了法官。每个女孩儿都坚持说她们这么做是为了饥饿的孩子。但那时已经有几十个孩子了,谁又不在饿肚子呢?另外十二个女孩儿组成了陪审团,她们有的已经有了孩子,有的还没有。按照古代的仪式规则,她们在退庭商议前先听取了证言,并在随后取得了一致意见,每个被告都如指控所言,有罪。
  女舍监别无选择,只能判处她们流放。
  古代的卡拉也是罪犯之一。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和空洞的威胁,她和另外五个女孩儿一起收拾了行囊向南方进发,希望能够找到新鲜的草场和可吃的食物。
  毫无疑问六怨妇是存在的。但是没有关于她们所犯的罪的传说,也没有一份真言提到克莱尔在那里充当了首席法官。人们只知道,有六个女人在在野外迷失了方向,十年后她们回来了,带来了蓝山鸡、新鲜的龟蛋以及四个幸存的孩子,其中一个孩子长着可爱的褐色眼睛,他已经接近成年,急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父亲。
  事实上,主要的教会中没有一个承认克莱尔的存在,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个人一样。即使是最古老的支派信仰也否认克莱尔在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根据《第一圣母传》的记载,克莱尔又活了七年,最后平静地死在了睡梦中。欧文从一位妻子那里借了本圣经在她的墓碑前宣读。尽管心里感到一阵卸下了一幅重担后的轻松,欧文还是赞扬了这个女人的灵魂,也赞扬了她的工作和她睿智的指导。随后,《第一圣母传》以作者的几句展望做结,而这本书的作者,就是那聪慧的、在久远的过去就已经去世了的卡拉。
  事实上,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考虑到后面发生的事,可以说,故事才刚刚开始。
  根据大多数研究者的成果,先驱者们花了整整一个世纪才站稳脚跟。欧文活到了八十岁——到死精力都很充沛——由于他那神圣的地位,一大批心孙女们甘情愿地争着对他投怀送抱。克莱尔的坟墓不久之后就消失在了历史中,或者她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过欧文的陵墓却成为了这个新世界的第一座纪念碑。从采石场拉来的石灰石堆成了高高的坟冢,上面装饰着贵气的雕饰和赞美的话语,那个最早的、已经坏掉的撕裂机也被放在坟冢上。崇拜者们常常要花费几天、甚至几周才能到达那里,只是为了能在这位伟人的纪念物前跪下来。有时候,老弱病残会在坟前感觉到自己被治愈,绝望的人会忽然感到充满希望,这更证明了第一圣父的神力。
  几个世纪后,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人口,多到了可以让一部分人成为科学家。
  一千年来,人类已经在这个温暖而缺氧的星球上扩散开来,他们居住在地表,消灭没有价值的本地物种。皮匠铺子变成了工厂,私塾变成了大学,慢慢地,建造撕裂机所需的技术也回到了这个世界。
  1003年,一个富有的年轻人在每一个电视网上都定下了广告,“大型撕裂机,带给您的子孙更好的生活。”随着这条广告,他展示了他的A级撕裂机,以及可以承载他本人和一千位妻子去新世界的巨型建筑,还有足够多份从合格的男人那里得到的冷冻精子,以保证能够形成一个多样的、充满生机的社会。
  他发现想要和他一起走的年轻女性远远超过了一千人。
  没人说得清那个殖民地后来怎么样了。离开就意味着完全地消失于这个世界。但在随后的一个世纪中,几千台撕裂机被造了出来。数百万的先驱者为了更好的生活和更美的事物离开了这第一个新世界。经过六个世纪移民外迁后,老卡拉的子孙后代聚集到了一台小型的B级撕裂机前,朗诵着圣经和圣母真言的片断,然后踏上了一片未知的土地。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7)

  在卡拉十九岁的时候,她申请了公园管理委员会提供的职位。由于她的坚持和一点点的幸运,她被分配到了小时候去过的那个保护区。她拿到了一双厚靴子、一个宽边帽、一件肥大的制服和别在胸前的一张新手铭牌。夏天的第一周,她负责带领对本地动植物群落感兴趣的游客游览。但这项分配并不理想。因此,不久之后她就被分配到了外来物种清除部门。卡拉要驾驶公务卡车,停靠在一系列指定地点,然后深入到外星森林的深处。每个陷阱每隔几天就要检查一次,而这样的陷阱有几百个。本地动物被放生,外来种则被杀掉,通常是使用气枪的针弹一枪爆头。每天的工作结束前,她都要回到总办公区,戴上塑胶手套,将各种动物的尸体扔进焚化炉——主要是肥胖的八哥和更肥的家鼠。要是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几天,尸体就会发臭。不过卡拉很快就对这种屠杀习以为常了。在她看来,她的工作重要而单调。她经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士兵,站在前线,独自一人,发动着一场神圣的战争。为此她基本上得不到什么:一点点钱,偶尔的一点夸奖,当然,还有机会在每天早上回到野外,在漫长的一天中享受这逐渐消失的奇异的美。
  七月的一个下午,卡拉正在焚化炉工作,另一个新手走了过来。他们以前关系还不错。但是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很不自在。一看到卡拉,他的表情就僵硬了,脚步也慢了下来,也许是发现了卡拉疑惑的表情,他忽然又加快了步伐。“你好。”他尽可能柔和地说。
  卡拉一边微笑着,一边将一只死猫扔进火中,“听说了吗?”她问,“他们又发现了一群哈里氏巨兽,就在圣玛丽冰川的上面。”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匆匆忙忙地说:“我还有事,再见。”
  很久以前,卡拉就发现,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敏感。现在才注意到可能出了什么事,这就表明有很大可能性确实出什么事了。那个男孩儿为什么紧张呢?她又有麻烦了?如果真是这样,这次她又把什么给搞砸了?
  卡拉还是导游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件。一个夸夸其谈的始祖教信徒加入了旅行。他打算抢占她的讲辞。前一分钟,卡拉还在介绍假云杉和塔姆布兽对假云杉的依赖。后一分钟,那个家伙就插了进来。他用一种白痴一样的调调宣布,本地树种又丑又没用,而所有的本地动物都像石头一样蠢,至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橡树和混凝土所占据,他们的工作才算真正完成。
  卡拉的工作需要她保持一定程度的中立。宣讲员不是需要与人分享他们的观点,除非这些观点凑巧和公园的官方政策相一致。通常她都能保证不泄露自己的感情。她忍受了三次大声地打断。随后那个混蛋又吹嘘起了他的十五个儿子和十二个女儿,并夸耀着每个孩子都会去一个不同的新世界。卡拉忍不住了。她的年龄只有那人的一半,身材也只有一半,但她站在那人面前,一根手指戳着他的肚子,“我要是你的孩子,我也会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大多数听众都露出了微笑,好多还笑出了声来。
  但那个牛皮王一转身,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办公区,那天结束时,卡拉就被分配到了这个新的岗位:处死野猫和其他的有害动物。
  上级出现时,卡拉正在焚烧最后一具尸体。这是个老家伙——做了一辈子公务员,可能会平和安静地熬到退休,然后再平静地死去。他一脸痛苦的笑容,并用那神经质的声音叫着卡拉的名字,随后他补充道,“我得和你谈谈。”语气小心而谨慎。
  一具八哥的无头尸正躺在垃圾堆上。卡拉一脚将它踢进焚化炉,然后关上了厚重的铁门。她几近厚颜无耻的说,“先听听我的辩白。”
  那人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说真的。”她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可能又做错了什么。但我有很好的理由——”
  “卡拉。”
  “你得先听听我的解释。”
  可怜的老绅士悲哀的摇了摇头,“卡拉,亲爱的。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你哥哥今天早上打来电话。就在你开车上山之后。”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你父亲昨天晚上去世了,我很遗憾。”

  节俭而又不切实际:父亲生前这样,死后还是如此。
  尽管这么说有些残忍,但这是事实。父亲留下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上面写着他的遗愿。母亲则按照那张单子的要求完成了每一件事,其中包括一个简单的杜松木制棺材,以及不要送葬的队伍。墓碑是最小号的,因为公墓的收费很高,父亲一生病就秘密地在一家私营公司订购了一块墓地。他从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就连他那结婚三十年了的老婆也不例外。那块墓地也有缺点,不过几百码外就有一条公路穿过。卡拉的父母已经好多年不上教堂了,也就是说,他们这个分崩离析的家庭要自己负担起葬礼的筹划和组织,这包括将墓穴挖到法律规定的深度,找人来抬棺材,以及在那痛苦的仪式之后,把墓穴填上。
  “这块地方还不错。”桑德尔说,他这样说过不止一次了。说着,他撒下一锹灰色的泥土,看着土块在刚好合身的棺材板上跳动,大块的泥土被摔碎,小块的则滑落在墓穴的缝隙中,它们来回翻滚着,越变越小,最终变为尘埃,声音就像老鼠匆匆地滑过水面。
  “很美。”母亲坐在四十把折叠椅中的一把上,回应道。
  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还不到三十人,而其中算得上认识死者的可能还不到一半。卡拉意识到,父亲要是在十年前过世的话,站在这山坡上的可能就会有超过两百人,教会也会派来至少两位牧师—— 一位宣读经文,另一位则在坐在悲痛的家属身旁,给他们安慰。但是,在那个可怕的婚礼之夜后,教会就离开了他们。人们对桑德尔避而不见, 因为他将一位新郎弄成了残废。卡拉和她的父母对此稍有异议,教众们就采取更狡猾卑劣的手段疏远了他们。
  开始的几个月,卡拉还继续和老朋友们秘密地见面。她们都急切地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但随后她们就会问,卡拉怎么能和一个做了如此可怕事情的人住在一起?毕竟,桑德尔阉割了他们教会中的一位重要公民,这完全是一种暴力,如此的恶劣,如此的邪恶,怎么能不把他交给警察?他在保护他的妹妹,通常情况下这是件很高尚的事,但这不是重点。正派的男人总是保护家里的女人,一个女孩儿要是在十四岁的时候被绑架了,家里就需要有人警告那些色狼:要是伤害她,我就让你断子绝孙;但这也不是重点,人们不关心这些。
  这些事对她的朋友们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卡拉刚一承认她对哥哥的行动心怀感激,她的那些朋友就再也不找借口出来见她了。
  他们当然不会只怪她哥哥。古人云:子不教,父之过。桑德尔的行为不正是由于他的基因以及他们的家教吗?这项罪恶发生时,按照法律规定,他还只是个孩子,仍然要受到父母的监护,他应该对上帝负责,然后再对他的父母负责。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被绑架是个不幸的事件,有人说。新郎不应该这么做,尤其不该对自己人这样。然而,就算在这个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他的行为也还是可以理解的,两万年的人类历史就形成了这样一种观点。教会执事,一个全无魅力与常识可言的年轻人曾在周五的圣事后拜访过他们家。坐在会客室里,他问卡拉的父亲:“一个年轻人带着两位新娘前往新世界,另一个则在和前妻生活二十年后和平分手,然后又娶了个年轻姑娘;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大了。”卡拉的父亲回答,他提高了音量。卡拉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得愤怒,她那时正坐在卧室前的楼梯上,听着父亲那精彩的辩白,“首先,我女儿还只是个小女孩儿。其次,在这件事上她没有选择权,一点也没有。她像只蓝山鸡一样被绑了起来,像货物一样被对待。忽然间她将再也见不到他的父母和这个世界。公平吗?不!公正?不!!这么做正派吗?一点儿也不!!!”
  “但是那样割伤新郎——”
  “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在我看来。”
  这更让人吃惊:父亲打断别人说话,还很无理地说起别人的阳物?
  执事呻吟了一声,说:“那个堕落的邪物……你心爱的桑德尔……他活该被判个几年。”
  “这得由法庭说了算。”父亲回答。
  “当然,你应该知道——”他们的客人在整理思路时犹豫了一下,“你应该知道,不会有那个正派的先锋队会让他加入,现在不可能了。他这么喜好暴力,他们不会要他的。”
  “我不这么想。”
  “这很可惜,虽然你儿子一直想成为圣父。”
  沉默,卡拉想象着父亲的表情,她看到了羞愧。
  那个愚蠢的执事又说了起来。他用忧郁的语调宣告道,“我来你家是有原因的,先生。我想你应该理解其他人的想法。”
  “其他人?”
  “男女教友们。”
  “说来听听。”父亲要求道。
  “你家姑娘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十四岁。她的身体在长,声音听上去就像个少妇。任何一个发育健全的男人都会对她感兴趣的。但是她平时的用词……她说话时的那种精明、刻薄的口气,让人很不舒服……”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很多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我们觉得最好有人能敲打敲打你女儿。让她吸取点教训。”
  父亲的椅子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很有挑衅性。
  “滚。”卡拉听到他说,“滚出去。”
  “如你所愿。”执事回答,“你了解我对事物的看法,你应该意识到:你女儿那天晚上得到了一次机会。尽管在我们看来也许不公平。不过她和她哥哥要是有那么一点点智商的话,她今天就已经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了。可惜啊,事已至此,我想不出还有那个正经的团体能够接纳她那种麻烦。她将来最好的机会也就是被一个邋遢的色狼给拐走了,而那色狼可能根本就不认识她。”
  一阵安静,狂怒的气息在积聚。卡拉听到了她的爸爸说,“去你妈的。” 这是她这一生中唯一一次听到父亲受这句话。
  在葬礼上,那整个噩梦一下子又冲进了她的脑中。她那瘦长的身体颤抖着,充满了悲伤。桑德尔和妈妈都注意到了。他们看着她将土飞快地铲到墓穴中,完全误会了她的心思。妈妈提醒道,“宝贝,这又不是比赛。”
  卡拉觉得,她就像在干坏事时被抓了个现行一样。她说不出自己犯了什么罪,但是羞耻感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扔下铁锹,跪在已经填了半满的墓穴旁,盯着父亲的棺材还露在外面的两个小拐角。
  桑德尔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卡拉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心中的想法:那个夜晚打碎了他们的生活,尽管不是她的错,但她还是感到自己是有罪的。不论如何,从那时起跟随着他们的不幸与霉运都是因为她的过失。因为她,他们失去了教堂和朋友。父亲英年早逝,他们的母亲现在也成了寡妇。而她的哥哥则成了罪犯,被剥夺了他一生的梦想——成为一个伟大的新世界中受人尊敬的圣父。
  一阵尴尬的停顿后,妈妈插了进来,“来不及说再见就失去你,我不会喜欢那样的。”
  卡拉希望得到更多的安慰。
  “别傻了,宝贝。”她希望妈妈说。“这完全不怪你。”妈妈要是这么说那就完美了。
  相反地,老妇人说:“最后这几年是很艰难,但是,不要因为你父亲的健康状况而责备自己。”
  桑德尔将铁锹插在卡拉身旁。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
  不可能很好。因为要蹲监狱,他没有完成最后一年的教育。桑德尔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男孩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强的年轻人,肌肉有两个运动员那么发达,自己还在身上纹了纹身。
  卡拉不同意他们的说法。
  “不,你过得不好。”她摇摇头。
  桑德尔对她笑了笑,将几块泥土踢到墓穴中,看着父亲的棺椁,他轻轻地提醒大家,“‘高尚’只不过是一个词汇而已。”他表情紧绷,目光凶恶,声音干枯而低缓,“要去其他世界,方法还有很多。”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8)

  一个由中、小型教会组成的联盟将移民送到了卡拉的世界。两百万教区居民倾其所有,订购了一台A级撕裂机——这种级别的撕裂机可以一次带走几个街区。每个教会都挑选了自认为最合适的队员,并共同选举最高圣父,他将负责照顾这一千个勇敢的灵魂,外加三个偷渡者和至少十五位在离别前夕被绑架的少女。他们还挑选了一个亚洲的农场,它所在的位置位于古地球上的湖南省。每个先锋都用泡沫和蜡堵住了他们的耳朵。巨型的撕裂机撼动了大地,穿过了创世,伴随着最后的震动,机器带领着一千个先锋进入了隐藏的维度,只占很小一点空间。
  撕裂机的功率是没有理论上限的,但是有一些实际应用的考虑。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就意味着要顶替那里原有的空气和陆地。随着A级撕裂机进入新世界,几千吨的泥土和岩石都将被挤到一边,并在侵入点的四周形成一道冒着热气的环形山。森林和煤炭会着火,地下的岩床也会被挤压而融化。最高圣父命令每个人都先待在屋里,呼吸瓶装氧气,直到山火扩散开,最后被一场雷雨浇灭。随后,他们派出了调查组,搜寻那黑色的土地。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黑色的类似于沙草的植物,他们抓到了本地鼠、类昆虫,还有长着翅膀、看上去有些像古代教科书中的猴子的生物。
  经验告诉人们:如果新世界有智慧生物,那他最可能出现在亚洲。大陆上的竞争最激烈。老地球上的情况就是这样。澳洲曾经是负鼠和袋鼠的家园,跨维度的探险者们可能会降落在那里,根本没有意识到大洋对面的陆地上住满了聪明的、充满侵略性的胎盘类哺乳动物,其中可能还包括一支有着异常强大智慧的中型猿类。
  调查组带回来的动物都只有平滑的大脑,有翅膀的猴子被证明智力和猫相当。最高圣父和他的顾问们进行了协商,随后,经过一系列相衬的程序和祈祷,最高圣父带着他的爱妻向众人宣布,这就是上帝希望他们度过余生的地方。
  新殖民地很快就扩张了起来,不论是在数量还是面积上。最高圣父逝世后,他的九个孩子将他的遗体埋在了建造在他们到达地点的花岗岩大教堂中。
  那时,方圆几千英里内都已经布满了村庄和城市。不过十代人的时间,烧煤的船舶就测量了圣母洋边的所有陆地的海岸线。还有一小部分人深入内陆,他们沿着青藏高原的边界一路向西,经过了曾经被称作波斯、土耳其、黎巴嫩和法国的地方。
  随着移民而来的教会不是壮大、分裂,就是衰落、消亡。
  当然,也总会有新的信仰出现,通常是都诞生在某个信徒的理想和他的公开宣教中。
  那台A级撕裂机被当作祭坛放在了最高圣父的大教堂里。一群工程师对机器进行着维护,使它还能继续工作,同时还有一千名特种兵守卫在这片圣地的四周。这象征是明白无疑的:从今以后,这个世界将会成为通往无数个新世界的中转站。人类的职责就是建造更多的撕裂机——这一目标终于在几个世纪后得以实现。到卡拉的时代,一千名先驱者已经变成了五十亿公民。免税优惠与社会习俗保证了总会有新的撕裂机被制造出来。专家们猜测,只要上帝保佑,这块土地大概能养育一百五十亿人。到那时,工厂一定已经生产了足够多的撕裂机,每一个超额的孩子都可以离开,每个男孩儿都能自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世界,每个女孩儿都会成为某个男人的贤妻。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9)

  桑德尔不喜欢他的妹妹独自旅行。每次卡拉旅行前都要经过一番艰难的谈话,有时候是通过电话,有时候则是面对面。提醒她外面的公路有多危险是他做哥哥的职责。桑德尔总是有一些故事,那些不幸的女孩儿已经尽可能地小心——只在白天开车,尽量不和陌生人说话,在安全的旅店住宿。然而,这些聪明的女士们都消失在了路上,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看看概率。”卡拉喜欢计算,“我这辈子被绑架两次的机会——”
  “很小,这我知道。”
  “死于交通事故的机率都比这大十倍。”
  不过最后,桑德尔也分析了同一份统计数据,向她展现了一幅冷酷的多的画面,“死于交通事故的可能性是被绑架的三倍。”他提醒卡拉,“但这只是对所有女性而言,不管年轻年老。而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儿,二十岁左右,长得漂亮、独自开车旅行——你们就这么凭空消失的可能性是死于交通事故的五倍。”
  “但我必须去。”她反驳道。她的博士研究课题就是研究分布在各个高山山顶的本地动植物类群。开车是必须的,经费有限,她没有多余的钱来雇保镖,“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工作——”
  “我从没有那么说过。”
  “因为你太礼貌太有教养了。”她对自己讲的笑话感到好笑,随后,她提醒哥哥,“我每次都会带一支合法注册的枪支。”
  “很好。”
  “还有一支没注册的。”
  “废话,当然要了。”桑德尔坚持道。
  “此外,我还在很多方面小心,有所为有所不为。”为了证明她比看不见的敌人要强,每次她都会有一些新花样,“如果你还有什么建议,请……一定要和你那无助的小妹妹分享……”
  “别开玩笑。”他警告道,“你不知道男人想要女人的什么。如果知道的话,你肯定不会离开家了。”
  卡拉有一间小公寓,在女子宿舍楼的十楼,那地方很高,除了用最大号的撕裂机外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它偷走。那时候,桑德尔凑巧通过了考核,似乎要去当一个机械师,但他还不急着离开家。他的主要任务,据她所知,就是要吓住他的小妹妹。和往常一样,他又准备了一大批的新闻和网站。他想让卡拉承认这个事实:她要去的山上充满了色狼,一个比一个危险,每个混蛋都争着抢着要建立自己的新世界。上周,一个C级撕裂机的武装押运队被抢, 随后“永远为孩子”组织宣称他们掌握了其中的绝大部分撕裂机。就在昨天,在新伊斯特纳,一个白痴开着大货车闯过了两道铁门,最后在女子学院的教学楼前被拦了下来。那天晚些时候,车上的B级撕裂机开动了,在地上留下了个半圆形的大坑和半座建筑。学院的女孩子们逃过一劫,只因为她们被叫到礼堂听校医的卫生学讲座。
  卡拉对这些坏消息耸了耸肩,“垃圾到哪里都是垃圾。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我不会有事的。”
  不过事实上,在开长途车时她从来没有感觉好过。这块大陆上有一百多个失窃的撕裂机,这让她觉得,总有一天麻烦会找上她。卡拉感觉着这种恐惧,忽然间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和我一起去吧。”
  桑德尔一愣。
  “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心我,就和我一起去,帮助我工作。除非你真的决定要做那个机械师的工作。”
  “那好吧。”他回答,“这样不错。”
  “悠长的家庭假期。”卡拉咧嘴一笑。
  桑德尔整理了一下思路,补充道,“就像我们以前一样。”

  离他们最后一次一起活动已经过去十年了,而这次夏季的长途旅行使得他们有了无限的机会来补上缺憾。然而,在开车的时候,更别提之后几周的徒步旅行和登山,他们并没有分享什么。卡拉还是不知道桑德尔在监狱的生活,也不太清楚在出狱后他靠什么为生。基于同样的理由,她也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几任男友和未来的白马王子——她总是和最好的朋友们分享这些浪漫的细节。有一段时间,沉默让她觉得难受。但不久后,她就确定兄妹间难以存在亲密性是很正常的。分享同样的基因和家庭具有深远的意义,没有人会觉得还需要通过其他的日常事务才能证明他们间的亲密关系。桑德尔只在只言片语中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生活,而卡拉也以自己的方式把紧口风。当然啦,他们间的秘密并不重要。这个男人永远都是她的哥哥,这比他们开车穿过大陆时所能培养出的其他关系要重要的多。
  桑德尔将自己定位成一个保护人。每到一个停车点,他都会变得警觉而有些好斗,每个陌生人的面孔都要被研究,有些则还需要被他的目光严厉地警告。卡拉很欣赏他对危险的那种敏感。她不太欣赏的,则是桑德尔走到柜台前时,会让无辜的店员感到害怕,他的纹身扭曲着,表情就像石像。卡拉喜欢他说“谢谢”时的那种低沉沙哑的嗓音,还有他撞到某个陌生人时说“请让一下,先生”的样子。
  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空旷的野外比公路更糟糕。野外会让他更加多疑,如果还能被称作多疑,而不是完全地妄想的话。
  卡拉的课题包括对一种不知名的类昆虫进行研究。她想在未知物种灭绝前找到它们,并将它们分类,收集关于它们聚居地的数据,并收集标本。一个七月的傍晚,她正在一座火山的半山腰,忽然,她听到了一片云杉林中发出奇怪的声音,有点像猫头鹰的叫声。“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说道。桑德尔立即离开篝火,走到树林边来回检查了两遍,他一只手拿着探照灯,另一只手拿着带有夜视镜的手枪。“是什么?”她问。
  “男孩子。”他回答,“他们想在我们附近露营。”
  “是吗?”
  “嗯。”他又回到篝火边,“不过我猜他们因为什么原因又收起帐篷离开了。天知道为什么。”
  这种时刻很让卡拉觉得满足。
  但伴随着满足的是一阵厌恶。她成了什么人了?她将自己想象成一个独立自足的人,但另一方面,她也很喜欢被一个强有力而又有些危险的男人照顾。
  两天后,他们前往北部,桑德尔提到他一直没有机会去参观大峡谷,“我们的旅行后来没有到那儿。”他提醒道,“而那之后我也再没有时间去了。”
  卡拉许诺他们要去那儿观光一整天。
  每个世界的大峡谷位置都有所不同。但在大陆的那个位置总是有一条河,而大陆也总是因为地质学的缘故而在某个地方隆起。因为他们的世界比绝大多数世界要来的潮湿,宽阔汹涌的多得河流在峡谷里也留下了几十亿年的刻痕。卡拉付钱搭缆车来到了谷底。他们把煮老了的蓝山鸡蛋和桑果当作午饭,之后,他们就沿着石质的河岸前行,卡拉指了指一只腐烂的海伦鱼的尸体。第一圣父走的时候没有带活鱼,但之后的历任圣父发现,养鱼就意味着有便宜的蛋白质食用。海伦鱼来自于第五个新世界——它们很容易养,在海水和淡水中都能存活,对冰水和烫水都能适应。“她们怀孕后就会死去。”卡拉解释道,“幼体将母亲当作食物,吃掉母亲的尸体。”
  一开始桑德尔似乎在听,但他总是在一会儿之后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他点了一下头,停了很久,然后说,“我很好奇,卡拉。你想要实现的目标是什么?我是说你的工作。”
  每过几天他就会问一次这个问题,语气就像第一次提问一样。
  起先,卡拉以为他并没有仔细听自己的回答。随后,她好奇地想桑德尔是不是故意要打击她,想要让她承认她做这项工作的理由并不充分。当经过持续几周这样的来来回回后,她开始喜欢上了这一切。为了避免让自己觉得厌烦,她每次都必须要改变答案。在峡谷里,看着那条死鱼,她并没有费神提那些老掉牙的拯救不知名虫子的职责和荣誉之类的话。相反地,看着那鼓胀的尸体,她提供了一个新的回答。
  “我们的世界正在死亡,桑德尔。”
  这个声明赢得一个无法解读的微笑,“什么意思?”流水在发出阵阵咆哮。
  “一个健全的地球需要一千万到五千万个物种。这取决于你的分类方法。”她摇摇头,提醒道,“最后一位圣父带来了尽可能多的物种。大概一千个外来的多细胞物种生活在这儿。这对一个可持续的生态系统来说太少了。”
  桑德尔耸耸肩,看着天空,“这世界看上去还不错,为什么说它就要死了呢?”
  “电脑模型指出了这个可能性。”她解释道,“较低的生物多样性就意味着脆弱的生态系统。而这也不是多加几个物种就能解决的事。这关系到这些物种的自然属性。不论走到哪儿,我们都会携带野草的种籽。它们事实上是生态杀手。不管在地球上还是其他十七个截然不同的进化系统中都是如此。十七个各不相同的生态系统,有意义的种间相互作用几乎没有。这也是这个世界最终会崩塌的原因之一。”
  “好吧,那大概会是什么时候?”
  卡拉耸耸肩。
  “明年?”
  “几千年内都不会。”她保证,“但总有一个临界点,在那之后,这个生态系统的根基就会很快的衰亡。浮游植物就是其中之一。本地的浮游植物物种不能很好的融入到新食物链中,如果它们灭绝了,就没有谁来制造氧气了。”
  “树木不也会制造氧气吗?”
  “是的。”她承认,“但木材会被烧掉或腐烂。就化学上而言,这两个过程是相同的。”
  桑德尔看着那条灰色的母鱼。
  “你知道一旦开动撕裂机会发生什么吗?”卡拉问,“你知道那机器找到一个具有可供人类生存的大气层的星球有多难吗?”
  她哥哥点点头,淡褐色的眼珠中闪过一丝期待。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那么多地球不适合我们生存吗?想过吗?”卡拉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问,“如果一大群探险者在平行宇宙中穿行会怎么样?人类和非人类都有。如果这些勇猛的先锋破坏了世界的平衡,最终毁了那些世界呢?”
  “嗯。”他说。
  又经过几分钟的思索后,“啊。”
  从此以后,桑德尔再也没有质疑过卡拉工作的重要性。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10)

  撕裂机的核心是圆礼帽型的,由碳纤维丝织成。每根细丝中都掺杂着稀土元素,充满着可以撕裂空间的能量。尽管核心的建造很困难,但是建造支撑核心、控制运行的机器却十分的简单。硬盘和电容器必须要能在理论上的极限环境下工作。热量和量子效应则要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最好的撕裂机使用稀有元素的同位素制作多重隔层,可靠性提高一倍,成本也上升了两倍,同时,安保费用也在最终售价的基础上上浮了另外四十个百分点。
  那个夏天,卡拉和哥哥两次遇见武装押运成品撕裂机的队伍:涂着迷彩的装甲车,每辆装甲车旁还跟着两到三两护送汽车,上面载满全副武装的硬汉。路线与运输时间都是绝密。即使一台小型撕裂机也很值钱,因而公司就得尽一切努力来保护他们的利益。这让卡拉感到好奇:“永远为孩子”组织是怎么知道押运队的路线的?要抢下这些撕裂机需要多大的火力?
  他们遇见一支押运队伍的时候,桑德尔正在开车。一群满脸怒容的武装人员迅速地从公路另一边冒了出来。“停在路边。”他们命令道。
  他们正在摩门海边的一条公路上,这条公路以它优美的风景,狭窄的路面和几乎不存在的路牙而出名。不过桑德尔遵照他们的指示将车停到了路边,然后关掉了引擎。一对货运卡车开了过去,后面跟着武装车辆,然后又是一对卡车。
  “C级的。”桑德尔说,“大概有一百台,名门公司的货。”
  卡车上并没有标示。“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们的安保措施不够充分。”他说,“C级的不需要那么高级别的保护。A级和B级的才能卖大钱。每辆卡车前都有编号,你要是知道窍门的话,就能从中看出公司的名称。”
  押运队伍开出了他们的视线,但他们还是停在路边,“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开动?”
  “等等。”他警告道。
  卡拉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深吸了几口气。
  桑德尔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能跟他们太紧,有人会误会的,明白吗?”
  说完后,她那勇敢的、几乎是无所畏惧的哥哥继续坐在那儿,双手紧捏着方向盘。
  “你让别人误会过。”卡拉说。
  “什么?”
  “桑德尔,你这辈子跟踪过多少押运队?”
  桑德尔还是那副表情。忽然间,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他用密谋似的声调悄悄地承认道,“五六个吧。”
  她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觉得沮丧,“你真的那么想要……成为圣父?为了得到机会,甚至愿意去偷一台撕裂机?”
  他点点头。然后又看了看妹妹,提醒道,“我还在这儿,所以我猜我也没有那么急切。”
  “怎么?嫌太危险?”
  他看上去好像受到了伤害。随后,他挺直腰板,发动汽车,加速了很长一段距离。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他开始说,“要知道,‘永远为孩子’组织袭击的那次,那个护卫队里有三十二名保镖,车队里还有十几个司机和三个公司的代表。他们全都在抢劫中被杀了。”
  “我知道那事——”
  “大多数可怜虫都被扔在路边的沟中,一枪爆头。这样其他驾驶员在经过的时候才不会注意到尸体。”他紧捏着方向盘,直到方向盘发出“吱吱”的响声,随后,他小心地告诉卡拉,“从那时起我才放弃了那种想法。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新世界里的圣父并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何况被杀的还只是些可怜的孩子,他们只不过想赚点钱来养家。”

  在摩门海里耸立着两座山脉,他们花了几天才登上了最高峰。之后,他们再次前往北部,到达了间歇泉,享受了一次在火山区以北的山区中徒步旅行的乐趣。很快就到了八月末,他们开始走上返回卡拉家的路。还有最后一站,那里有他们的感伤,所以被留到了最后。
  “我们最好的假期。”卡拉小声说。
  桑德尔眨了下眼,表示同意。
  他们住在一个供员工使用的保护区营地里,卡拉将哥哥介绍给了几个从她在那工作时起就一直在保护区工作的护林员。总的来说,气氛很欢乐。老同事们表达了对她工作的兴趣,向她提了一些很好的问题,甚至还提出了一些建议。
  一个老绅士一边点着头,一边听卡拉描述她的工作,这让她觉得很兴奋。老绅士用一种慈父般甜美的声音说:“卡拉,我知道一个地方有那种虫子。我不太懂,不过也可能它不是你要找的那种。”
  “真的?在哪儿?”
  他拿出地图,在一条河谷上指了一下,“我猜那里海拔很低。很多刺柏属的植物都生长在那里。你要是从这条环线过去的话——”
  桑德尔也凑了过来,看着地图。
  “就能到达那里的小山谷,我在那儿见过蓝色的虫子,我很确定。”
  “谢谢。”
  “我可以帮得上忙。”老护林员说着将地图卷了起来,“我可以带你去,你哥哥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下。”
  桑德尔说:“谢谢,不用了。”
  他说的很客气。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那种事。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11)

  正如老人所言,刺柏散布在本地树种之间。溪鸟和八哥一定是吃了保护区外的刺柏果实,它们的胃酸对刺柏种子的萌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无论如何,一片长满丑陋的灰绿色树木的森林已经生根发芽。大部分生物学家宣称,这种植物和鸟类之间形成了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但卡拉的看法有所不同:这些鸟很清楚它们在做什么。八哥每拉一泡屎,就会向全世界高歌:“我又在这儿种了一棵树。你们这些愚蠢的老树,我就是你们的死神。”
  桑德尔蹲在地上,从针叶堆中揪出了一条粉红色的蠕虫。看着卡拉干了整整一个夏天,桑德尔现在也成了一个某些类昆虫物种的专家。“并不都和老人说的一样。”他宣布道。
  蚯蚓也是来自于老地球的另一个重要的入侵物种。而它们并不能和卡拉要找的爬虫共存。
  “也许在更高些的地方有。”他说。
  但老人告诉她就是这个地方。这让卡拉觉得她的课题也许可以不仅仅是虫子和树:卡拉对这个想法痴迷了一会儿。
  “你先到附近看看。”她说,“如果再找不到什么东西,我就会跟上来。”
  桑德尔挤了下眼睛,走近了树荫中。
  二十分钟后,卡拉放弃了搜寻。她走到一块空旷地上,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吃起了随身携带的三明治。刚吃了一口,一个陌生人就尾随而至。
  “打扰一下。”
  卡拉吃了一惊,迅速地转过身,一只手伸向腰间的手枪。说话的是个女孩儿,个子很小,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很脆弱,她大概比卡拉小十岁。女孩儿看上去受到了惊吓,一脸的疲惫。她的外套撕破了,左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刮伤,看上去很疼。
  “能帮帮我吗,夫人?求你了。”
  卡拉小心地将三明治装回包里,然后又小心地检查了第二把手枪是不是还在。随后,她谨慎地问:“小朋友,你迷路了?”
  “也可以这么说。”女孩儿朝身后看了看,然后走了过来,“我在外面已经好几天了。”
  卡拉消化着这个消息,然后她问:“你从哪儿过来的?”
  “车尾。”
  “什么车尾?”
  “大巴的车尾。”女孩儿尖声说道,好像觉得卡拉应该知道,“他把我和其他人关在一起,里面黑黑的——”
  “其他姑娘?”
  “对,对。”女孩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是个坏蛋——”
  “什么教派?”
  “啊?”
  “他是什么教派的吗?”
  “永远为孩子。”女孩儿说,“你听说过?”
  卡拉右手拿起腰带上的手枪,左肩背上背包。树丛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女孩儿和她自己,树丛里应该没有别人了。
  “他在收集妻子。”女孩儿说道,“他告诉我他在走之前要找够十个。”
  “走进一点。”卡拉说,“他已经抓了几个了?”
  女孩儿眼下一口口水,“三个。”
  “就他一个男人?”
  “嗯,就他一个。”女孩儿睁大了眼睛,“三个女孩儿,我,还有他自己。”
  “在什么地方?”
  “那边,经过停车场之后,再向前走,他的大巴就藏在几棵老油树的后边。”
  卡拉的车也在那个方向。但桑德尔朝另一边去了
  卡拉小声地告诉陌生的女孩儿,“好吧,我帮你。”
  “谢谢您,妇人!”
  “安静。”
  “对不起。”女孩儿小声说。
  “现在,这边走。”
  女孩儿走在她旁边,边走边揉着流血的胳膊。她的呼吸急促,时不时地,她会说一声“谢谢”。但是,她很少回头看身后有没有人追上来,这让卡拉觉得有点不对劲。
  快步前行了几分钟后,卡拉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我从通风口爬出来的。”
  她个子这么小,卡拉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我在通风口的边上划破了胳膊。”
  伤口红红的,不过血似乎已经凝固了一段时间了。卡拉点点头,相信了女孩儿的故事,但她内心的一个角落还是觉得可疑。
  “被他找到我就完了。”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卡拉许诺道。
  “车上还有三个女孩儿。”她一把抓住卡拉的双臂,“我们应该救她们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可能已经出来找我了,我们可以溜回去救她们。”
  但是卡拉想先找到桑德尔。她想告诉女孩儿她们要先去找她哥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哥哥的存在保密,这样可能更好。这让她有了一些自信,“过一会儿。首先我得先保证你的安全。”
  女孩儿抬头看了看她的保护人,什么也没说。
  “走吧。”卡拉催促道。
  “我想要安全。”女孩儿说。
  “我正在——”
  “不对。”女孩儿抬起揉搓着伤口的那只手,她的手里有个小盒子,一端上有个金属叉。她猛地将叉子叉在卡拉身上,一阵蓝色的电光穿过了卡拉的身体。

  女孩儿解除了卡拉的武装,偷了她的背包,并用袖珍口袋里的塑料绳将她绑了起来。随后她消失在了山路上。卡拉坐了起来,抬头望着上山的路,想象着哥哥马上就会来,这让她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但这不是桑德尔走的那条路,女孩儿带着一个想要成为圣父的人走了过来,桑德尔还没有出现。那人大概四十多岁,肩上背着一架粗短的自动步枪。他看上去高大、强壮,他的双手粗壮,口中散发着臭气,“真他妈的漂亮。”他评价道,笑着看着他的最新一个战利品。随后,他眨了下眼,“他保证过我会喜欢你的,他说的还真对。”
  原来是老护林员设的圈套。
  “我没看到她哥哥。”小女孩儿说。
  “这样就简单了。”他把武器交给女孩儿,一把拽起卡拉,把她扛在肩上,“我想他不是个问题。不过还是走吧,宝贝。越快越好。”
  他们穿过一片空地,走过停车场,经过了卡拉的小车,然后又朝上山的方向走去,最后,他们走到了一片成熟的本地树林子中。一辆大巴正藏在树荫中,两侧还各停了一辆卡车,每辆都满载着货物。而那儿的新娘远远不止三个。卡拉数了一遍,十二个,她又数了一遍,十四个?每个女孩儿都只有十多岁。她们看上去就像一群去郊游的女校学生,傻乎乎的笑着,逗弄着新来的新娘:“她太老了,还走得动吗?”“看上去能给基因库加点新鲜血液。”
  三个年轻人静静地看着卡拉。他们看上去像是那人的儿子,最多只有十二岁。
  “漂亮。”其中一个男孩儿说。
  另外两个点点头,咧着嘴笑了起来。
  那人将卡拉放在一棵树下,就像放置一件易碎的行李似的。她背靠在树干上,手脚又被重新绑了起来。卡拉看着这一张张脸,希望找到一点同情。但是没有。那个被当作诱饵派出去的女孩儿正站在她身边,表情严厉的看着她。
  “他会来找我的。”卡拉说。
  “大概吧。”新圣父说,“但我监视着你们两个。他没带什么武器,除了一把手枪以外。而我这里可有大炮,看他敢不敢来。”
  像是要证明他们的嗜杀本性一样,三个男孩而从车里拿出了几把自动步枪。
  “现在怎么办?”其中一个问道。
  “待在这儿,和我一起。”他们的父亲建议道。
  但是年龄最大的孩子不喜欢这个策略,“我们可以在附近巡逻,他一出现我们就把他收拾了。”
  “不行。”
  “但是——”
  “我怎么说的?”
  年轻人拉下了脸。
  “上帝带领我们来到了这里。”那人说,“他赐给了我们这棘手的一天。祈祷暴风雨的来临把。这就是我的建议。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云彩上打个洞,得到足够的能量离开这儿……”
  闪电,他说的是闪电。卡拉听说过这种技术:用一种特制的、连接着导线的火箭,人们就可以在暴风雨中创造出闪电。他们要将闪电引下来,卡拉明白了过来。她注意到了竖立着的长钉和通往撕裂机的导线,撕裂机大概就放在大巴的中间,C级,正等待着它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充电。
  卡拉猜到了这些人为什么会到山里。他们不喜欢喧闹,他们想要便宜的能源。另外,外面的警察正在四处搜捕抢劫了撕裂机的人。
  桑德尔就在附近,卡拉告诉自己。
  他正在看着她。
  卡拉差不多放松了下来,想象着哥哥正藏在哪棵老树的后面,等待着时机、空当,只要有机会。她尽情地想象着他的到达:桑德尔会等到下午,等到暴风雨将至,可能还会等到开始下雨,绵绵细雨变成倾盆大雨,等到那些善男信女抬头仰望着愤怒的上天时,哥哥就会溜到她的身旁,将她解救出来。
  嗯,就是这样。
  卡拉全心地投入到了这个想象的计划中,因而当她看到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时,她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吃惊。他个子比较小,光着脚以便尽可能不发出声音。他动作很快,但看上去从容不迫,不受打扰,看上去就像个迷路后又找到了人帮忙的徒步旅行者。也许桑德尔就是要伪装成这样。但他的表情严酷而专注,没有泄露一丝情感。所有的人,新郎、新娘,甚至他们的俘虏,都呆呆地看着他,在心里估量着这个陌生人。这时,这个外来者将手伸到衬衣里,拔出了手枪,一枪打爆了那个父亲的头,第二枪则放倒了那个小女孩儿。桑德尔又跑了起来,穿过了几个新娘,一个男孩儿终于举起了自动步枪,一阵连发后,三个女孩儿倒在了地上,男孩儿的一个兄弟蜷缩着尖叫道,“停下,快停下。”
  桑德尔一把抓住第三个男孩儿的脖子,将他的头撞在黑色的树干上。随后,他环视着惊惧的幸存者们,将枪管顶在那人的屁股上,他用一种镇静到可怕的声音说,“放下枪。马上。不然我就在这里画点花儿……”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

亿万星辰(12)

  威严而朴素的中年家庭主妇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喜欢艳丽色彩的老妇人。她的穿着庸俗而富丽,粉色的外套,粉色的帽子,宽边金色腰带,还有相配的鞋子。节食健身让她减掉了不少体重,使她看上去矮而结实。她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寡妇。看到孩子们站在门口,妈妈笑了——笑得很真诚,开心而又不过分。随后,她在孩子们的脸上发现了令人担忧的神色。“出什么事了?” 她关心地问,“宝贝们。怎么了?”
  卡拉不敢正眼看母亲,她只是看了一眼哥哥。
  街上停着一辆普通的小货车。这辆车一点也不起眼,除了后车厢被C级撕裂机的重量压得沉了下去之外。
  这是他们三天来换的第四辆车,桑德尔打算只要有可能的话,明天就再换一辆。
  “我正要出去。”妈妈说,没有人回应,她又补充道,“我平常不穿成这样——”
  “别走。”她的儿子说。
  “你要去见朋友?”卡拉问,“你不去的话,有人会想你吗?”
  母亲遥遥头,“我只是去参加周末茶会。我认识些人,但是不,我想没人盼望着我去。”
  今天是安息日,不是吗?
  “能把车停在你的车库里吗?”桑德尔问。
  妈妈点点头,“你得先把我的车开出来——”
  “钥匙?”
  她从镶着仿制珠宝的手袋中拿出钥匙递给他们,桑德尔扭头走下了楼梯。
  卡拉愉快地待在屋里。这么多年了,客厅里还是同样的家具,同样的地毯,尽管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有点旧了。沉浸在熟悉的环境中,她放松了下来。忽然间她觉得脚下一软,刚一坐下来,一阵沉重的睡意就包裹了她。
  “发生什么了?”妈妈又问,“到底怎么了?”
  “我们会解释的,妈妈。”
  “宝贝,你看上去糟透了。你们俩都是。”老妇人坐在卡拉的身旁,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膝盖,“但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们俩一起。”
  不知什么时候,卡拉哭了起来。
  “告诉我吧,亲爱的。”
  卡拉一股脑地把整件事讲了出来。卡拉又被绑架了,这辈子第二次。但这次桑德尔为了救她而杀了两个人。还有一个新娘死在了乱枪中,另外两个重伤。“但我们只能将他们留在那儿。”卡拉招认道,“我们解除了那几个兄弟和新娘们的武装,留下了急救箱和两部卡车就离开了……在我们开着他们的大巴离开之前,桑德尔还打爆了汽车的轮胎,只是为了不让他们追上来……”
  母亲呆坐在那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辆大巴上有一台撕裂机。桑德尔开快车穿过了山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出事故,还好没有。我们停在修理店,他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在几百英里外见到了他的几个朋友……我想那些人是他在监狱的时候认识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三。”她回答,“桑德尔的朋友帮他把撕裂机搬了下来。他们给了我们一辆新卡车。然后把大巴的贵重部件都拆了下来。然后,我们又开了大概两英里,桑德尔又偷了一辆卡车。他也不太相信那些朋友,如果他们想要来拿那台撕裂机又怎么办?”她擦了擦眼泪,“之后,我们又开了有一千多英里,但我们从来不走直线。那时候,我们终于决定了目的地,然后他又偷了一辆货车,我们就来了这儿。”
  母亲很警觉,一只手紧攥着女儿的膝盖,随后,她静静地问:“这台撕裂机是不是偷来的?被抢的那个押运队?”
  卡拉点点头,“出厂号和新闻公布的一样。”
  “你们有没有想过把它还给合法物主?”
  “我们讨论过,是的,我们有想过。”
  这时,母亲看出了卡拉的想法。“不管你们怎么解释,别人都会觉得你哥哥和抢劫谋杀有关系。这能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
  母亲握住卡拉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说,“上帝给了你一件礼物,亲爱的。”
  她没有从宗教的角度考虑这句话,但听上去很不错。
  “一件绝妙的礼物。”妈妈继续道,“你知道吗,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真正值得拥有一个新世界,那个人一定就是——”
  “我哥哥?”
  “不!”母亲惊叫道,她被女儿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时,桑德尔从前门走了进来,母亲喜悦地说,“是你,甜心。你该有一个最好的世界。当然,当然是你……”

  他们的惊险生活才刚刚开始。“永远为孩子”组织很快就从老护林员那里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也可能他们在卡拉的小车上发现了线索。很显然,那些为了偷一台撕裂机而不惜杀死几十人的亡命徒为了抢回他们的东西,为了报仇,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他们最好马上就藏匿起来,这次要带上妈妈。不能去以前住过的地方,也不能去喜欢的地方。他们一路跑,一路还要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桑德尔知道哪里能找到机械、食物还有其他基本补给品。而卡拉知道去哪里找人——找那些值得信任的人。母亲则作为调解人,在两个倔强的孩子为了微不足道的细节而每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出来平息争端。
  很快就到了冬天——这是最不适合移民的季节。但这给了他们几个月的时间来将一切准备做到最好,或者接近最好。
  好多年前,那个曾为他们修车的修理员就退休了,新店主则在不久后就破了产。他们花很少的钱就从银行买下了这块地产,重新接通电力后,靠着卡拉朋友们的帮助和资助,桑德尔将整座建筑按照他们的特殊需求修缮一新。女洗手间里储藏着医药品。车库里堆满了罐装食品、干货和饮用水罐,外加他们的其他生活必需品,包括那台能将整座小楼带走的,充好了电的C级撕裂机。
  三月的一个寒冷的早上——离他们预订的出发日期还有几周——一个陌生人前来加油。他将车停在一个废弃了的油泵前,按了好几下喇叭。随后,他走下车,无视挂在百叶窗上,写着“歇业”的牌子,使劲地敲着前门。
  “嘿!有人吗?”他叫了好久,最后才放弃。
  那人上车后,卡拉问他的哥哥,“他是什么人?‘永远为孩子’的教徒,还是便衣警察?”
  “有什么关系吗?”
  卡拉将机枪放回到架子上。
  “我觉得是时候了。”母亲提议道。
  这个季节不是很理想,太早了。但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卡拉用暗语向最近的镇子打了个电话。一个小时后,所有人都到达了。人们的眼中充满着泪水,不走的人匆忙地和要走的人道别,祝愿先驱者们一切顺利。他们拥抱、吻别,不一会儿,先驱者们受不了了。他们带着些许尴尬说,“够了,爸、妈。可以了。再见吧。”

  经过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卡拉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打开公共休息室的百叶窗,让灰暗的天色添满屋子,随后,她坐到了两个六岁的孩子身边,他们中的一个问,“还有多久?”
  “就快了。”她保证道,“最多一两分钟。”
  桑德尔和其他几个懂机械的人正在车库里,启动撕裂机。和卡拉一起待在公共休息室的,还有几十个男女,外加十四个坐在折叠椅上的孩子,他们中最大的是一个十二岁男孩儿,一个留在旧世界的同事的独子。
  卡拉的母亲是女性中的一员,她还不是最老的。
  “我们不会犯其他人的错误。”几个月前,在家里的客厅中,卡拉向母亲解释道,“我们会带上长辈,也会带上小孩子,但只带不多几个青年人,我不想要雄性激素和愚蠢。我想要的是智慧和青春。”
  “种子呢?”妈妈问。
  “一点儿也不带。”
  “你是说——”
  “不带种子,不带动物。一个乌龟壳儿也不带。在我们走之前,我还要确保这房子里的每一只老鼠、每一只苍蝇和跳蚤都已经被消灭。如果地底下有蚯蚓的话,到了新世界之后,冒出来一只我就杀一只。”
  离开这个旧世界的只有人类。
  他们走的时候几乎是一无所有。大家只有一些工具和几本科学、工程学的书。每个人都发过誓不带圣经,也不带什么真言,并且尽量将一切和宗教有关的书籍都留在旧世界。
  孩子们都来自和卡拉信仰相同的家庭。
  有这么多人和她有着差不多的信念,真是神奇而又令人振奋。有时候,在卡拉最不坚定的时候,她会想,他们的旧世界也许还有机会再活一万年。
  但是很多父母都看到了那个注定的结局——生态的、政治的、宗教上的大灾难——正因如此他们才如此急切地希望自己的儿女加入这个集体。
  他们现在就在外面,站在公路边,仔细地听着撕裂机开动的声音。
  桑德尔在阴冷的车库里叫道:“发现一个目标了!”
  我们的疯狂举动会有效吗?卡拉最后一次问自己。一个种族登上外星世界,绝大多数是老人和襁褓中的孩子,他们能找的足够生存的食物吗?他们能不毁坏这个新世界,不破坏这个世界的未来,同时在接下来的一万年中生存下来吗?
  现在再问这个问题就太迟了。
  飘着云朵的和灰暗天空忽然间变成了蓝色的万里晴空,一片蓝绿色的像是草一样的东西一直延伸到陆地的尽头……忽然间,一屋子年轻的声音兴奋的高叫:“太棒了!绝妙!漂亮!”
  卡拉身边的男孩子拽着她的胳膊,“好好玩啊,卡拉阿姨。咱们再玩一次吧!”

  (完)

《亿万星辰》 作者:罗伯特·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