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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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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一篇 夜翼 第一章

  罗马这座城市建在七座小山上,据说曾经是早期人类的首都。
  以往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是瞭望人团会的,只负责守望茫茫太空,了解罗马的历史是史学家团会的事。然而,今天黄昏时分,从南面第一眼看到罗马城的时候,我就深信不疑,罗马有着辉煌的历史,就是现在,它也依然是一座有好几万人的大城市。
  高高的铁塔醒目地耸立在暮色中,城里闪烁着迷人的灯光。在我左面,太阳已经西下,天空一片彤红。一条条流动的天蓝色、蓝紫色、深红色的云带翻滚着,扭动着,跳着夜之舞,相互交叠,使天空越来越暗。在我右面,黑暗已经降临。我极力想找到那七座小山,但落空了,可我知道,这儿就是当初那条条道路都通达的伟大的罗马。想到祖先的丰功伟绩,我不禁肃然起敬。
  我们在笔直的路旁歇了下来。望着罗马,我说:“真是座不错的城市。我们可以在那儿找到工作。”
  旁边,阿弗卢埃拉拍了拍她那有饰边的双翼,“还有吃的?”她问道,声音清脆,“还有住的,喝的?”
  “当然,”我说,“都会有的。”
  “我们走了多久了,瞭望人?”她问道。
  “两天三夜吧。”
  “要是我一直都在飞的话,也许会快得多。”
  “对你来说是这样,”我说,“你恐怕早就把我们抛得远远的,再也不理我们了。你很想这样吧?”
  她走近我,蹭着我粗糙的袖子,然后靠在我身上,像一只黏糊人的猫。她的双翼展开成薄薄的两大片,透过它们甚至可以隐隐看见落日和城内的灯光,不过都有些变形了,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的黑头发散发出阵阵香味,我伸出双臂,拥住她那修长、男孩子般单薄的身体。
  她说:“你知道,瞭望人,我是多么希望永远和你呆在一起,永远!”
  “我明白,阿弗卢埃拉。”
  “在罗马我们会很快乐吗?”
  “会的,”我说,放开了她。
  “那咱们现在就进罗马去好吗?”
  “我们得等等戈尔曼,”我摇摇头说,“他探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不想说我很累了。她还只是个孩子,才十七岁,怎能体会到上了年纪的疲惫?我老了,虽然比不上罗马,但也已经够老的了。
  “等他的时候,”她说,“我可以飞一飞吗?”
  “当然可以,飞吧。”
  我在我的瞭望车旁蹲下来,双手凑在振动发电机上取暖,阿弗卢埃拉在一旁准备起飞。首先,她脱掉长袍,因为她的双翼力量不够,承受不了这些额外的负担。她轻巧自如地除去小脚上透明的玻璃泡,又脱掉深红色的外套,柔软的皮质护腿。西方太阳的余光在她那苗条的身子周围闪烁着。像其他飞人一样,她身上没有多余的组织:胸部只有两处微微的隆起,臀部也是平平的,大腿很细,站立的时候中间还有好几英寸的空隙。她有一百磅重吗?我颇有些怀凝。和往常一样,一见到她,我就觉得自己特别臃肿笨拙,身上只是一堆可恶的赘肉,虽然我其实也没有多重。
  阿弗卢埃拉在路旁蹲下来,手指贴地,头垂在膝盖上,念叨飞人的祷告。她背朝我,双翼精致而充满活力,拍打的时候就像被微风吹起的披风,环绕在她周围。我不明白,这样的双翼怎么能将她带到空中。它们不像雄鹰的翅膀那样有力,而是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轻盈、透明、纹理分明,散布着各色斑点,黑色的,浅蓝色的,还有鲜红色的。一根结实的韧带将它们同阿弗卢埃拉突出的肩胛下面两块平滑的肌肉相连,但是她没有飞行动物身上的那根大胸骨,也没有飞行时所需的肌肉群。哦,我知道飞人升空不仅仅靠肌肉,对此他们团会有保密纪律,让人颇觉神秘。尽管如此,我这个瞭望会的人,也觉得不会有比这更奇异的团会了。
  阿弗卢埃拉祈祷完毕以后,双翼就乘风升了起来。她只飞了几英尺便停下来,悬在半空,使劲地拍打着双翼。现在还不是晚上,她的翅膀是夜翼,不能在白天起飞,因为太阳风强大的压力会把她摔到地上。这会儿正是黄昏和黑夜交替的时候,还不是她起飞的最佳时刻。我看见她猛地被天上的余光推往东方。她的双臂和翅膀拼命地拍打着,神情非常专注,瘦削的脸显得极为严肃,薄薄的嘴唇念念有词。她弓起身,又冲了出去,突然她又平行着盘旋起来,脸朝地面,翅膀不停地在空中晃动着。飞起来,阿弗卢埃拉,飞起来呀!
  终于,她飞了起来,以自己的意志战胜了白昼的余光。
  我也替她感到高兴。她赤身裸体,在夜幕中飞翔。我看得很清楚,因为瞭望人的眼力是极好的。现在她已经在她身高五倍的高度了,双翼已经完全打开,挡住了部分罗马城。她朝我挥挥手,我也回送她一个飞吻,还有爱的祝福。嘹望人不结婚,也不会有孩子,但是阿弗卢埃拉就像我的女儿,我为她能飞起来而感到骄傲。自从在埃及碰面以来,我们已经结伴旅行一年了,可我却觉得这一辈子都了解她似的。她令我精神焕发,我不知道她从我这儿能获得什么:安全感,丰富的知识,与她生前的时光同在?我只希望她也像我爱她那样爱着我。
  现在她已经飞升得很高了,在空中,她一会儿盘旋,一会儿冲入高空,一会儿俯冲下来,一会儿又像跳芭蕾舞那样单脚旋转,长长的黑头发如流水般顺滑,身体看上去好像只是双翼的附属物。她的双翼在夜色里微微发光,并有规律地颤动着。她飞到了高空,为摆脱了地心引力的约束而自豪,这时,我更加觉得自己脚重如铅。
  像一只小火箭,她嗖的一下朝罗马的方向飞去了。我先是看见了她的脚底,夜翼顶端,然后她就消失了。
  我叹了口气,双手伸进腋窝去暖和暖和。为什么我感到寒意逼人,而这个小女孩儿却能光着身子在夜空中如此快乐地翱翔?现在已经是十二点(一天只有二十个小时),又到了我嘹望的时候。我走到车旁,打开箱子,支好仪器,上面有些拨盘的罩盖已经发黄模糊了,指针的发光涂层也已脱落。这些仪器是在海洋上遭遇海盗袭击以后幸存下来的,由于海水的侵蚀,包装已经有些破烂。我启动程序,那些破旧的控制杆、按钮还算灵敏。瞭望人首先要祈祷,达到空灵的心境后与仪器融为一体,再进行瞭望,在茫茫的夜空中搜寻人类敌人的踪影。这就是我的技艺。我握着操纵杆,拧着旋钮,抛开杂念,准备融进我的仪器里。
  我刚刚进入状态,身后就响起了深沉洪亮的声音:“哎,瞭望人,怎么样啊?”
  我一下子就搭拉在车上,全身很不舒服。工作时突然被人打断简直是种折磨。我感到心里有爪子抓挠似的,脸发热,眼睛一团模糊,喉咙也发干,我赶紧采取防干措施,一并离开了仪器。我转过身,极力掩饰住颤抖。
  我们的旅伴戈尔曼就站在我身旁,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微笑着,被我痛苦的样子逗乐了,可我不能对他生气。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对一个无会人发火的。
  我勉强费劲地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可大了,阿弗卢埃拉呢?”
  我指了指天空,他点点头。
  “你发现什么了?”我问他。
  “这儿正是罗马。”
  “那当然。”
  “可我曾经不太相信,但是现在我有了证据。”
  “是吗?”
  “在我口袋里面。瞧!”
  他从长及膝盖的短袖外衣里取出口袋,放在我旁边的人行道上展开,双手伸进袋子,咕哝着从里面拖出一个重重的白石类的东西……现在我看清了,是一节大理石柱子,岁月的流逝使上面满是凹槽和小坑。
  “从罗马帝国的神殿里弄到的。”戈尔曼满心喜悦地告诉我。
  “你不该拿走的。”
  “还有呐!”他叫了一声,又从口袋里捧出一把金属片,叮叮当当地撒在我的脚边。“这是硬币!是钱哪!看,瞭望人,上面还有凯撒们的头像呢!”
  “谁的头像?”
  “古罗马的统治者呀?你不懂历史?”
  我好奇地望着他,“你说你是无会人,可你不会是伪装的史学家吧?”
  “看看我的脸,瞭望人,我可能是哪个会的?谁愿意接纳一个丑人?”
  “那倒也是,”我说,端详着金黄色的他,厚厚的皮肤像蜡一样,红红的瞳仁,嘴巴也是缺的。戈尔曼是因为接触了使人畸形的药物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在我们眼里是个怪物,却自我感觉良好。可是按照我们第三纪元的惯例,这个丑八怪是不受法律规定的约束的,他们丑人也不参加任何团会。
  “还有呢,”戈尔曼说。这个袋子可真能装,要是需要,恐怕全世界的东西都可以塞进这个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里,却只消攥在一个人的手中。戈尔曼从里边掏出一些机器碎片,几个扫描仪,一个褐色金属制成的有尖角的东西,可能是古代的什么工具,三个闪闪发光的正方形玻璃片,五张纸——哇!纸张!——还有许多其他古董。“看到了吗?”他说,“我这趟还真没白跑,瞭望人,这些东西可不是随便拣来的。每样都有记录,有标签,标明是从哪个地层出土的,大约有多少年的历史,原先在什么位置。现在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马有好几万年的历史呢!”
  “你要把他们都拿走吗?”我颇为疑惑。
  “当然!谁还会在乎这些玩意儿?如今谁还在乎过去?”
  “史学家们在乎。”
  “他们才不需要这些硬邦邦的东西做研究。”
  “可你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对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呗,无会人做点学问,有什么不对吗?一个怪物就不能学知识吗?”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你想学就学吧,充实充实自己也好。
  这儿就是罗马,咱们天亮的时候进城。我希望在那儿找份儿工作。”
  “恐怕有些困难。”
  “怎么啦?”
  “城里已经有很多瞭望人了。没人需要你们。”
  “我要向罗马王子求助,”我说。
  “他冷漠、残忍,很难接近的。”
  “你听说过他?”
  戈尔曼耸耸肩,“知道一点点。”他开始将他的宝物塞回口袋里。“去碰碰运气吧,瞭望人,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我说。戈尔曼笑了起来,但我没有笑。
  他忙着收拾自己掳来的古董。他的话使我感到很沮丧。还没进到罗马,他就已经对那里了如指掌。怎么这个长得不像人的无会人,异形怪物,竟然如此冷傲,如此漫不经心?他丝毫不担心会有灾难的降临,还嘲弄心怀惧意的人。戈尔曼是九天前在南面海边火山口下面的古城里碰见我们以后加入进来的。我本来没有这个意思,他主动提了出来,在阿弗卢埃拉的请求下,我答应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路上都变得又黑又冷,到处都是危险的动物,而一个老头儿与一个小姑娘同行,可能还是有个像戈尔曼这样壮实的旅伴为好。但是,有时候,我还是希望没有他和我们同行,现在,我又有这个想法了。
  我慢慢地回到我的仪器旁。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戈尔曼说:“我打断你的瞭望了吗?”
  我淡淡地说:“是的。”
  “对不起。忙你的去吧,我不打扰你了,”他龇牙咧嘴地朝我灿烂地一笑,很好看,全然没有平日那股傲气。
  我摸了摸按钮,接好各个插孔,注视着拨盘。但是我无法进入状态,因为我老是想到旁边的戈尔曼,生怕他又打断我的工作,使我痛苦万状,尽管他已经许诺不再打扰我。最后,我从仪器上移开目光。戈尔曼正远远地站在马路的另一边,伸长脖子寻找阿弗卢埃拉。我刚看到他,他就意识到了。
  “有什么不对吗,瞭望人?”
  “没什么,现在不太适合我工作。再等等。”
  “告诉我,”他说,“要是地球的敌人真的来到地球上,你的机器会让你知道吗?”
  “我想会的。”
  “然后呢?”
  “然后我通知地球卫士。”
  “这以后你一生的工作就结束了?”
  “也许吧,”我说。
  “可为什么要搭上你们整个瞭望会的人呢?干嘛不只设一个瞭望中心?何必让一大群瞭望人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
  “瞭望点越多,”我说,“尽早发现敌人的机会就越多。”
  “那也很可能有人打开机器却什么也没看见,哪怕敌人已经到了这儿。”
  “也许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人。”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固执,”戈尔曼笑了笑,“真相信会有外星人入侵?”
  “我信,”我坚定地说,“否则,我这辈子就算是虚度了。”
  “外星人为什么要来地球呢?在这里,除了古代帝国的废墟外,我们还有什么?他们会把可怜兮兮的罗马怎么样?还有巴黎,耶路撒冷?无非是些腐朽的城市,掌管在愚蠢的王公贵族手里!算了吧,瞭望人,现实点:所谓外星人入侵只是一个虚构的神话而已,你却每天四次重复着毫无意义的事情,不是吗?”
  “瞭望是我的职业和学问。你就知道嘲弄他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戈尔曼。”
  “请原谅,”他道歉的时候都不乏嘲讽意味儿,“那去吧,去吧,瞭望去吧。”
  “我当然要去。”
  我愤愤地回到仪器旁,决定现在起无论如何都不理他的打岔了,不管他认为我有多么无礼。星星已经出来,我凝视着闪闪的星座,大脑习惯性地分辨着太空里的各种世界。我要瞭望,我想,我要保持警惕,管他怎么嘲笑呢。
  我完全进入了状态。
  我抓紧仪器把手,让全身激流涌动,注意力集中到太空,搜寻着怀有敌意的星体。我心一阵狂喜!真是不可思议!我这个从未离开过地球的人漫游在夜色茫茫的太空,从普通的星星滑翔到燃星,看到像陀螺那样旋转的行星。有许多脸在旁边盯着我,有的没有眼睛,有的眼睛又很多,都是我能见到的形形色色居住在银河系的星球人。我发现有的军事基地好像不大对劲,于是检查了那儿的训练基地和军营。我就这样搜寻着,每天四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搜寻着曾经发誓要入侵地球的外星人,那注定将征服已经破碎不堪的地球的外星人。
  我什么也没发现。当我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地脱离瞭望状态的时候,我看见阿弗卢埃拉下来了。
  她像羽毛般轻轻地着了地。戈尔曼跟她打招呼,她便赤裸着跑了起来,微隆的胸部微微颤动着。戈尔曼把娇小的她揽在自己有力的臂膀里,他们相互拥抱,不太热情,但是很高兴。戈尔曼放开她以后,她转向我。
  “罗马,”她喘了一口气,“罗马!”
  “你看到了?”
  “什么都看见了!成千上万的人!灯光!大街!集市!残破的古建筑!噢,瞭望人,罗马真是太棒了!”
  “那你飞得好吗?”我说。
  “真是奇迹!”
  “明天我们就到罗马住下来。”
  “不。隙望人,今晚就去,今晚就去吧!”她像小女孩儿一样心急,满脸激动。“路不远!看,就在那儿!”
  “我们得先休息一下,”我说,“不然到了罗马个个都给累垮了。”
  “可以到了那儿再休息嘛,”阿弗卢埃拉答道,“走吧!把东西都收拾好!你的瞭望也完了,对吧?”
  “对。”
  “那咱们走吧。去罗马!去罗马!”
  我求助地望着戈尔曼。夜已经降临了,我们该搭好帐篷休息几个小时了。
  戈尔曼这次总算站到我这一边。他对阿弗卢埃拉说:“他说得对,我们都要休息休息。天亮了再进罗马。”
  阿弗卢埃拉噘起嘴巴,更像个小孩子了。她的双翼垂了下来,一下子就泄了气。她使着小性子,收起双翼,最后成了她背上两个拳头大小的小圆包,然后捡起先前扔在路上的长袍。我把食物分发给每个人;我们进入自己的隔间休息;我睡得不好,梦见阿弗卢埃拉在残月下的身影,戈尔曼在她的旁边飞。天亮前两小时,趁他们都还在睡,我就起来,进行第一次瞭望,然后叫醒他们,一起朝传说中的帝国城市走去,朝罗马走去。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二章

  虽是清晨,光线却明亮而刺眼,好像这世界才刚刚诞生。路上空荡荡的;如今,人们都不大爱出门旅行,像我这样走在路上的都是习惯四处漂泊或职业使然的人。有时候,碰上一辆宦官会的人乘坐的轿子,我们还得让到路旁,让其先过。拉车的十二个阉人面无表情,脖颈上都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我们在路上走了两个小时,就有四辆类似的车经过,每一辆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以免我们这些卑微的小百姓看到高傲的宦官们那高贵的脸。还有几辆滚轮篷车满载农产品从我们身旁驶过,不少飞行器呼啸着从我们头顶上掠过。除此以外,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罗马市郊都显示出罗马城的古老:孤独的圆柱,一条引水渠里什么都没有,根本不知道从前这水从哪里来,送到哪里去,一座庙宇还残存着几个入口处,而庙宇则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们看到的罗马最古老的遗迹,随后的纪元里出现的东西也逐渐多了起来:农民的棚屋,圆屋顶的电站,居民楼高耸人云的外墙。我们还不时发现一些古代飞船被烧坏的外壳。戈尔曼仔细地检查每一样东西,不时地拣些东西作标本。阿弗卢埃拉眼睛瞪得大大的,默默地看着。我们继续前行,罗马的城墙终于隐隐出现在我们面前。
  城墙的石头很光滑,呈蓝色,砌得整整齐齐的,差不多有八个人那么高。我们脚下的路从城墙上的拱形门穿过。城门敞开着,我们走近城门时,过来了一个人。他个子很高,头上罩着头巾,脸上蒙着面罩,深色服装,显然是朝圣者团会的人。人们一般是不会主动搭理这种人的,但是,一旦他先打招呼,就得理睬。这个人就先招呼我们了。
  他的声音从对话机传出来:“你们从哪儿来的?”
  “南边。我在埃及住过一阵子,然后经过连接欧洲和非洲的陆地桥到了意大利,”我回答道。
  “去哪儿?”
  “罗马,准备在那儿呆一阵子。”
  “你的瞭望怎么样?”
  “跟以往一样。”
  “在罗马有住的地方吗?”朝圣者继续问。
  我摇摇头。“圣意会赐福给我们的。”
  “圣意并不总是仁慈的,”朝圣者漫不经心地说。“再说,罗马也不太需要瞭望人。你干嘛还带个飞人旅行?”
  “为了有个伴儿。再说她年轻,需要人保护。”
  “那另外一个呢?”
  “他是无会人,一个丑人。”
  “我看也是,但他为什么跟你在一起?”
  “我太老了,他年轻力壮,所以我们就结伴而行了。你要到哪里去,朝圣者?”
  “耶路撒冷。我们团会的人还能去哪儿?”
  我耸耸肩。
  朝圣者问道:“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去耶路撒冷?”
  “现在的路是朝北方的,而耶路撒冷在南方,埃及附近。”
  “你去过埃及,却没有去耶路撒冷?”他很不解地说道。
  “没有,当时时间不允许我去那儿。”
  “那现在就去吧。我们可以结伴而行,瞭望人,还可以谈论过去和未来,我还可以帮助你进行瞭望,你可以帮助我与圣意交流。
  怎么样?”
  这个诱惑可不小。我眼前浮现出金光闪闪的耶路撒冷,神圣的殿堂,使人返老还童的再生室,尖尖的屋顶,礼拜堂等等。如果我是朝圣者,我绝对愿意放弃罗马,跟他一起去耶路撒冷。
  我说:“可是我的同伴?”
  “别管他们。我是不能跟一个无会人同行的,也不想跟一个女的同行,就你跟我,瞭望人,一起去耶路撒冷。”
  一直在一旁皱着眉头的阿弗卢埃拉盯了我一眼,眼神里突然充满了恐惧。
  “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说。
  “那我就自个儿去耶路撒冷,”朝圣者说。他从长袍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指又长又白,我恭恭敬敬地把我的手指放到他的指尖上,然后他说:“愿圣意保佑你,朋友。等你到了耶路撒冷,别忘了来找我。”
  然后,他再没说什么,就走了。
  戈尔曼对我说:“你差点儿就跟他一块儿走了,对吧?”
  “我想过。”
  “耶路撒冷离这儿那么远,你能在那儿有什么收获?那是座圣城,这儿也一样啊。在这儿你还可以休息一会儿。你都累得不成人样了,还怎么走?”
  “也许你是对的,”我并不否认。我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大步朝罗马城门走去。
  墙里面有警觉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我们走到城门中间时,一个胖胖的麻脸哨兵拦住我们,问我们到罗马干什么。听我通报了我的会籍和来意后,他鼻子一哼,一副很厌恶的神情。
  “到别的地方去,瞭望人!这儿只需要有用的人。”
  “瞭望也有它的用处呀,”我很温和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斜视着阿弗卢埃拉。“那是谁?瞭望人都是独身一辈子的,不是吗?”
  “她不过是我的旅伴儿。”
  哨兵狂笑起来。“我敢打赌,你常干这种勾当!她可不会那样下贱。她是干什么的,十三还是十四了?过来,小孩儿。让我看看带什么违禁品没有。”他的双手迅速地在阿弗卢埃拉身上摸起来,摸到她的胸部时,他皱了皱眉头,当他突然碰到她肩膀下面的翅膀包时,他的眉毛一扬:“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怎么比前面的还大!
  你是飞人?真恶心,飞人居然跟又老又脏的瞭望人鬼混。”他咯咯地笑个不停,双手极不规矩地放在阿弗卢埃拉身上,很放肆,戈尔曼大怒,眼含杀意冲过去。我赶紧把他拉住,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拽住他,免得他因攻击哨兵而毁了我们三人。他使劲儿想挣脱,差点儿把我都拉过去了;不过他马上就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那胖子在阿弗卢埃拉身上检查“违禁品”。
  终于,哨兵满脸厌恶地转向戈尔曼,问道:“你又是干什么的?”
  “我是无会人,长官,”戈尔曼的话有些刺耳,“畸形生长的产物,地位卑微,不值钱,但我享有进入罗马的自由。”
  “我们这儿要怪物吗?”
  “我吃得少,干活儿又卖力气。”
  “要是把你阉了,你会更卖力的,”哨兵说。
  戈尔曼怒目而视。我赶忙问:“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等等。”哨兵戴上思维头盔,眯缝着眼睛向记忆库输人一条信息。他的脸由于用力而绷得紧紧的,然后才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回音,我们根本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但是,从他那失望的表情可以看出来,没有理由不让我们进城去。
  “进去吧,你们三个,”他说,“快点儿!”
  我们进了城。
  戈尔曼说:“我真该一拳把他揍得稀巴烂。”
  “而且天黑时把他给阉了。算了,忍忍吧,反正我们进了罗马了。”
  “他对她那样!……”
  “你觉得阿弗卢埃拉是你的人吧,”我说,“别忘了,她是个飞人,不可能和无会人通婚的。”
  他不理会我的讽刺。“我对她跟对你一样没兴趣。但我看不惯那家伙那样对她。要是你不阻拦,我早就把他给杀了。”
  阿弗卢埃拉说:“我们在哪儿住呢?”
  “我要先找到我们瞭望会在罗马的总部,”我说,“我得在‘瞭望人旅店’登记。然后,我们也许可以在‘飞人旅店’里弄点吃的。”
  “然后,”戈尔曼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到无会人住的贫民窟去讨几个小钱。”
  “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丑人,”我告诉他,“可要是你也可怜自己,我觉得太丢脸了。走吧。”
  我们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街道,真正进入罗马城了。这儿是罗马的外城居住区,房屋矮矮的,屋顶上的防卫装置也显得很笨重。我们昨晚在城外田野里看到的那些高高的铁塔就在这里。古罗马的遗迹被妥善地保存了一万多年;各种市场、工业区、信息传递台、朝拜圣意的庙宇、记忆库、收容所、外星人的妓院、政府办公大楼、各个团会的总部等等都坐落在这里。
  在一个拐弯处,有一座第二纪元时代的建筑物,墙壁的质地如橡皮,旁边有一个公共思维头盔,我将其戴在前额,顿时,我的思想沿着一条通道奔驰,最后到了一处边界,可以从这里进入记忆库储存信息的大脑。我越过边界,看见了沟回纵横的大脑,灰白灰白递,周围则是一片深绿色。一位史学家曾经告诉我,在过去的纪元里,人们制造机器来帮他们思考问题,可惜,这些机器不但价格吓人,还要占据庞大的空间,消耗巨大的能量。这还不是先人们最糟糕递错误;每天有成百的人死去,那么多了不起的人脑都要进入记忆库,可为什么还要造那些人工大脑?难道人们不知道怎样使用自己的大脑?我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把身份告诉了大脑,询问我们瞭望人旅店在哪儿,很快就有了答案。于是我们就动身前往旅店,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分别跟在我两边,我则跟往常一样,推着装有瞭望仪器的大车。
  城里很拥挤。在热浪袭人、令人恹恹嗜睡的埃及,我从未看到群么多来来往往的人群,更不用说这一路上了。街道上到处都是蒙着面罩的朝圣者,神神秘秘的。在他们中间穿梭着忙碌的史学家,脸色阴郁的商人,偶尔还会有一台宦官的轿子。阿弗卢埃拉看见了不少飞人,但飞人团会有规定,她在举行净礼前是不能和他们打招呼的。我也很失落,说看到那么多瞭望人,却是满脸轻蔑的表情,根本不欢迎我。我还注意到许多地球卫士以及其他一些地位较低的团会的人,比如小贩、侍从、工人、记录员、传信员、搬运工等等。当然,还有一群阉人,默默地干着他们下贱的活儿。许多形形色色的外星人也挤满了大街,可能大多数都是游客,有些则是来这儿同那些精神萎靡不振、穷得一塌糊涂的地球人做生意的。很多跛脚丑人鬼鬼祟祟地穿行在人群中,完全没有戈尔曼那种傲慢的神情。他在丑人团会里恐怕算是独一无二的了。其他丑人,身上满是斑纹,比例极不协调,有的四肢残缺,有的四肢又长得太多,总之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有早产畸形儿,有斜视眼,有的嘴里嘶嘶作响,有的拖着脚走路,有的在地上爬行。他们有的是扒手,有的是清洁大脑的滤水器,有的贩卖人体器官,有的是悔罪的贩子,有的是光线采购员,但是谁也不像个人一样把腰板挺直。
  记忆库大脑的指示是很准确的,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嘹望人旅店”。我让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在外边等候,自己推着大车进去了。
  大厅里有十来个懒洋洋的瞭望人,我向他们打惯用的信号,他们的回应也是没精打采的。难道这就是守卫地球安全的瞭望人?真是一群笨蛋懦夫!
  “我该在哪儿登记?”我问道。
  “新来的?哪儿的?”
  “上次我是在埃及登的记。”
  “你应该留在那里。这儿根本不需要瞭望人。”
  “我该在哪儿登记?”我追问道。
  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指了指大厅后面的一个屏幕。我走过去把指尖放在上面,告知我的名字,接受质询。瞭望人只有在旅馆里才能讲自己的名字,而且只能告诉瞭望人。一块面板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个眼睛突出的人,他面颊右边佩戴有徽章,说明他的级别很高。他叫了我的名字,说:“你不该到罗马来。我们这儿已经满员了。”
  “但是我需要住宿和工作。”
  “你这么幽默,真应该生在小丑团会里,”他说。
  “我没开玩笑。”
  “根据团会最近一次会议公布的法规,旅馆一旦达到预定的旅客量,就没有义务接待新成员住宿,我们现在已经住满人了。再见吧,朋友。”
  我惊呆了。“没听说过这种规定!太不可思议了!我千辛万苦到这里,竟然被自己团会的旅馆拒之门外!我这把年纪了,经陆地桥才出了埃及,到了这儿,人生地不熟,还没有东西吃……”
  “你干嘛不事先跟我们联系一下?”
  “我不知道有这个必要。”
  “可是新规定……”
  “让你那新规定见鬼去吧!”我大叫起来,“我要住宿!我在你们出世之前就已经开始瞭望了,居然拒绝我……”
  “冷静点,伙计,冷静点。”
  “你们总有个角落让我睡个觉……总有点面包屑让我吃吧……”
  我的语气从咆哮变成了恳求,然而他的表情却从冷漠变成了蔑视。“我们没有房间,我们没有吃的。最近有传言说我们就要被解散了,因为我们只是无用的奢侈品,浪费圣意的资源。我们没什么大能耐。如今罗马的瞭望人过剩,我们的配额都短缺,要是我们让你住进来,配额就更紧张了。”
  “但是我还能去哪儿?我能够干什么?”
  “我建议你,”他冷冷地说,“到罗马王子那儿去恳求怜悯吧。”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三章

  从旅馆出来,我把这事儿给戈尔曼讲了,他笑得前仰后合,瘦瘦的脸上那些条纹变得通红。“罗马王子那儿去恳求怜悯!”他不停地说:“罗马王子——那儿去恳求怜悯——”
  “这是惯例,运气不好的人就是可以找当地官员帮忙,”我冷冷地说。
  “罗马王子根本没有同情心,”戈尔曼告诉我,“要是你饿了,他会把你的四肢剁下来给你吃。”
  “也许,”阿弗卢埃拉插话了,“我们该去找找‘飞人旅店’,他们会给我们东西吃的。”
  “他们不会给戈尔曼的,”我说,“我们必须相互照应。”
  “我们可以把食物拿出来给他,”她说。
  “我看还是先到王子的宫里去为好,”我不改初衷,“弄清楚我们现在的情况,然后,如果必须的话,再临时想办法找住的地方。”
  她没再说什么,于是我们一起到了远在河对岸的罗马王子的宫殿。这是一座宏伟的宫殿,前面有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四周围绕着大圆柱。在露天广场,一群乞丐朝我们拥过来,有些甚至根本不是地球人。有个家伙胡须像绳子,满脸皱纹,鼻子也没有,朝我冲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嚷嚷着,要我救济救济他,戈尔曼一把推开他,可是,没过多久,又一个长得同样古怪的家伙,皮肤坑坑洼洼的,还泛着冷光,手脚上都长有眼睛,抱住我的腿,念叨着圣意的名字请求我可怜可怜他。“我只是个瞭望人,还不是个穷光蛋,”我说着,指了指我的车,“我也是到这儿求人可怜的呢。”可是他仍然不松手,哭哭啼啼地述说着自己的不幸,声音倒还柔和,就是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终于,我不顾戈尔曼强烈的反感,扔了点儿吃的在他胸前的大口袋里。然后我们费力地朝宫殿的门口挤去。
  在门廊的地方,我们看到了更为骇人的一幕:一个残废了的飞人,瘦弱的双腿蜷曲着,一只翅膀半开着,另一只完全不见了。他嘴里喊着另一个飞人的名字,朝阿弗卢埃拉飞奔过来,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把她的护腿弄得又脏又湿。“担保我住旅店吧,”他恳求道,“他们把我撵了出来,因为我是跛子,可是如果你能担保我……”阿弗卢埃拉解释说她刚到这里,无能为力。可这个残废的飞人仍不放手,戈尔曼非常敏捷地把他像一捆干骨头一样提了起来,扔到一边。我们继续朝门廊走去,不久又碰到三个面色温和的阉人,他们询问了我们的来意后,便让我们进到旁边的警戒线里,警戒线由两个瘦小的索引员牵着,他们俩同时盘问起我们来。
  “我们是来求见王子的,”我说,“求王子给我们恩赐。”
  “接见日要在四天以后,”右边的索引员说,“我们将记录下你们的请求。”
  “我们没有地方睡觉!”阿弗卢埃拉突然叫了起来,“我们饿坏了!我们……”
  我制止住了她。这时戈尔曼正在他那大口袋里摸索,掏出来一把闪闪发亮的东西:一些金块,上面印有鹰钩鼻、大胡子的头像。
  这是他在废墟里挖出来的。他扔了一枚给刚才拒绝我们的那个索引员。那索引员把金币吹了吹,大拇指滑过明亮的金币正面,接着迅速地把它塞进衣服的线缝里。另一个索引员满怀期待地等着,戈尔曼微笑着也给了他一个。
  “也许,”我说,“可以在里边安排一个特殊的接见会。”
  “也许吧,”一个索引员说,“先进去吧。”
  于是我们进入空旷的中殿,沿着中心走廊往前走,便是后殿。
  王子的宝座就安放在里面。这儿的乞丐更多……他们手里拿着世袭的特许状……还有成群的朝圣者、传信员、史学家、乐师、记录员、索引员。我听见有人在低声祈祷,闻到一股浓浓的薰香味,还感觉到地下锣鼓的震动。戈尔曼告诉我,在过去的纪元里,这儿曾经是古老的宗教——基督教的教堂,而且尽管是罗马世俗政府的所在地,它仍然保持了一些神圣的特征,这不禁使我更加怀疑他是伪装成丑人的史学家了。可是我们怎么才能见到罗马王子呢?我发现在我左面有一个装饰华丽的小礼拜堂,一排由气宇轩昂的商人和地主组成的队伍正慢慢朝里边走去,再往前看去,有三个头骨安放在一台询问器上面……一台记忆库的输入装置……旁边有一个身材结实的记录员。我让戈尔曼和阿弗卢埃拉在走廊等着,然后排进了队伍。
  队伍移动得很慢,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我才到询问器面前。
  三个头骨茫然地盯着我,里面还有营养液,冒着泡沫,汩汩作响,维系着已经死亡,但是功能尚存的大脑,因为现在里面几百亿染色体连接体充当着无与伦比的记忆器的角色。记录员看到队伍里有个瞭望人,很是惊讶,但是未等到他开口发问,我先脱口而出了:“我刚到罗马,来求王子恩赐的。瞭望会拒绝了我,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受到接见?”
  “四天以后再来。”
  “我已经不只四天睡在路上了,现在我必须要好好休息休息。”
  “公共旅馆……”
  “可我不是无会人!”我打断了他,“公共旅馆是不会接纳我的,瞭望会在这儿设有旅馆,而且我被‘瞭望人旅店’拒绝是因为团会最近出台了新的政策,另外……你明白我的处境吗?”
  记录员不耐烦地说:“你可以申请特殊求见。可能会被拒绝,但你可以申请。”
  “在哪儿?”
  “这儿,说明你的要求吧。”
  我把我在公共场合的称呼告诉了头骨,以及两个旅伴的姓名和身份,我们的处境,这一切都被头骨接受并传送到城里的各级大脑里。我完成以后,记录员说:“要是批准了,会通知你的。”
  “这期间我们该呆在哪儿?”
  “恐怕就在宫殿附近为好。”
  我明白了。我可以加入那群呆在露天广场不幸的家伙中去。他们当中有多少人请求过王子的特殊照顾,几个月,甚至几年过去了,却依然还在那儿苦苦等候王子的召见?他们睡的是石板,吃的是讨来的面包屑,靠着一线愚蠢的希望生活!
  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返回到戈尔曼和阿弗卢埃拉那儿,讲了事情的经过,说现在我们还是随便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戈尔曼是无会人,任何一个专为他们这种人开设的又脏又臭的公共旅馆都欢迎他,阿弗卢埃拉也许可以在飞人团会的旅店里找到住处,至于我,只有睡在大街上了……这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我还是希望我们几个不要分开,我已经把我们当一家人看了,尽管这对于一个飞人来说是很荒唐的想法。
  我们朝出口走去,这时我的时钟轻轻响起来,我又该进行瞭望了。无论我在哪里,环境如何,嘹望时间一到,我就必须抛开一切马上开始瞭望。于是我停了下来,打开瞭望车,启动仪器,戈尔曼和阿弗卢埃拉站在我旁边。进出宫殿的人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笑容;瞭望的名声不太好,因为我们已经瞭望了这么久,所谓的敌人却依然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不管在别人看来是多么可笑。有些人认为是虚空的形式,却是另一些人一辈子的事业。我努力使自己进入状态。世界从我身边消失,我进入了太空,沉浸在熟悉的快乐里,搜寻那些熟悉或不太熟悉的地方。我的思维无限宽广,快速穿行在无数星系之间。有一支舰队失踪了吗?这些军队在训练是为了征服地球吗?我每天要瞭望四次,其他同伴也跟我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许差异,这是为了避免留下没人监视的空当时间。我不觉得这是愚蠢的职业。
  我刚刚结束瞭望,就听见一阵洪亮刺耳的喊叫:“罗马王子驾到!回避!回避!”
  我眨了眨眼睛,喘了一口气,彻底从刚才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一队阉人抬着一辆镀金御轿,从后殿出来,正沿着中殿朝我这边过来。御轿两旁是四个衣着华丽的宦官,他们戴着漂亮的面具,前面是三个矮而壮实的大块头丑人,他们的喉咙经过改造后,声音很像牛蛙从共鸣囊发出来的。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越急越笨拙,这时丑人们已经很近了,喉咙里牛蛙般的声音震耳欲聋。戈尔曼试图帮帮我,我朝他嘘嘘嘴,意思是不是瞭望会的人是不允许碰我的仪器的。我推开他;突然,几个开路的阉人出现在我面前,准备用亮晶晶的鞭子抽我。“圣意在上,”我大叫了起来,“我是个瞭望人。”
  接着,传来一个深沉、冷静、洪亮的声音:“让他去吧,他是瞭望人。”
  一切都停滞了,罗马王子说话了。
  开路的阉人退了回去,丑人也停止了他们的音乐。抬御轿的阉人将轿子停放到地上,所有在中殿的人都朝后退,只有戈尔曼、阿弗卢埃拉和我站着没动。轿子上微微发光的活动帘子打开了。两个宦官急忙走上前,双手伸过声波轿栏,去扶他们的主人。声波轿栏嘟的一声,像一声哀鸣,消失了。
  罗马王子出现了。
  他竟然如此年轻!跟一个男孩子差不多,头发又黑又浓,脸上没有一丝皱纹。他生来就是要当统治者的。尽管年轻,他依然威风凛凛,薄薄的嘴唇紧绷着,鹰钩鼻子轮廓分明,冷峻深沉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池子。他身穿统治者团会镶着宝石的外衣,但是在他的脸颊上,却印着地球卫士团会的双杠十字星,脖子上围着史学家团会的披肩。统治者团会的人可以再加入任意一个团会,而一个统治者不同时是地球卫士团会的人才是怪事。可我觉得惊讶的是这个王子居然也是史学家会的。那个团会可不属于脾气暴躁的人。
  他看着我,有点感兴趣,说:“这儿可不是你进行瞭望的地方,老头儿。”
  “是瞭望时间到了,陛下,”我回答说,“我刚才正好在这个地方,我必须立即瞭望,这是我的职责。我不知道您会在这儿出现。”
  “你没发现什么敌人吧?”
  “没有,陛下。”
  我刚想抓紧时间,充分利用巧遇王子的机会,求他帮忙,然而他对我的兴趣像一只燃烧殆尽的蜡烛一样很快就消失了,他转过头去,我不敢再叫他。他皱着眉头,摸着下巴,盯了戈尔曼很久,然后目光落在了阿弗卢埃拉身上,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过来,小飞人,”他招手示意着说,“你是这个瞭望人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看样子吓坏了。
  王子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她,她轻飘飘地就落到御轿上去了。
  年轻的统治者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把她抓进轿帘。两个宦官迅速地恢复了声波轿栏,但是整个队伍却原地不动。我呆呆地站着,健壮的戈尔曼也一动不动,像根棍子一样。我把车推到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时间过了很久。王宫的人都默默地站着,也不敢看王子的轿子,只好望着别的地方。
  终予,轿帘再次打开了,阿弗卢埃拉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不住地眨眼睛,看上去有点惊慌失措,脸颊上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她差点摔倒在地,一个阉人扶住她。她外衣里面的翅膀微微竖立,这使她看起来很像个驼背,我知道她心里非常痛苦。她踉踉跄跄地朝我们跑过来,全身哆嗦,一句话也不说;他扫了我一眼,一把扑在戈尔曼宽阔的胸膛上。
  轿夫抬起御轿。王子出宫去了。
  等他走了以后,阿弗卢埃拉声音嘶哑,结结巴巴地说:“王子答应我们在宫里的旅店住宿!”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四章

  王宫旅店的人当然不相信我们。
  供王子的客人住宿的旅店在后宫的一个小花园里,里面生长着霜花和各类开花的蕨类植物。通常情况下,这儿住的都是宦官,偶尔有统治者团会的人,或者是特别重要的出差到罗马搞研究的史学家,再就是非常高级的地球卫士来访,研究战略计划。在这里接待一个飞人已经够不寻常的了,招待一个瞭望人根本就不太可能,而接待一个像戈尔曼这样的无会人则简直是不可理喻。所以,我们出现在旅店时,接待我们的侍从先是说我们在开玩笑,然后是愤怒,最后是训斥:“滚开!”他们喊道,“人渣!无赖!”
  阿弗卢埃拉一本正经地说:“王子准许我们住在这儿的,你们不能撵我们走。”
  “走开!走开!”
  一个断齿侍从拿出一根神经警棍,朝戈尔曼脸上砸下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他。戈尔曼挥手打掉了警棍,不顾疼痛,朝他的下腹剔去,疼得他弯下腰,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旋即,一群阉人从旅店里面跑出来。戈尔曼抓起另一个侍从,扔进人群里,吓得他们不知所措。这时有人大声嚷嚷起来,有人厉声大骂,引起一个老记录员的注意,他踱到门口,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听阿弗卢埃拉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他说:“这很好办呀。”他又转过身,不屑地对一个侍从说道:“咨询一下索引员,快!”
  很快,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允许我们住下来。我们每人一个房间,但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奢侈豪华的屋子,将来恐怕也不会再见到的。房间又高又宽,径深很长。为了确保客人的隐私,客人从根据他的体温伸缩的门进入房间。客人只消点一下头,灯就打开了,因为悬挂在天花板球体上和镶嵌在墙顶端的针状灯是来自光明星球的生物,经过艰苦的训练后可以照客人的要求打开或关闭。窗户也是随着客人的心思或隐或现,不用的时候,就藏在来自外太空的具备感知能力的薄纱横幅后面,不仅起着装饰的作用,也是一个监控器,随时根据要求调节香气。屋子里配备有思维头盔与记忆库主控器。还有呼叫器,随时召唤侍从、记录员、索引员或者乐师等。当然,像我这样卑微团会的人是不敢这样使唤别人的,以免引起他们的愤怒,不过,我也用不着他们。
  我没问阿弗卢埃拉在御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我们受到如此好的待遇,但是,我能够想象得到,戈尔曼也一样,他压在心头的愤怒已经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心里爱着我那脸色苍白、娇小苗条的小飞人。
  我们安顿了下来。我将瞭望车放在窗户旁边,遮上薄纱,为下次瞭望作好了准备。我清洗干净身上的尘垢,墙上放出的音乐使我感到很放松。吃饭以后,阿弗卢埃拉进来了,她看上去精神焕发,轻松了不少。她座在我旁边,我们一块儿聊了起来。戈尔曼几个小时里一直没露面,也许是觉得这里太不适合他,已经到别处找同会的伴儿去了。黎明时分,我和阿弗卢埃拉走过庭院里的回廊,爬上一个斜坡,去看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却意外地发现戈尔曼也在那儿,旁边是一个瘦削的人,围着史学家的披肩,两人正低声地说着什么。
  戈尔曼朝我点点头,说:“瞭望人,认识认识我的新朋友。”
  那瘦子手指拨弄着披肩。“我是史学家巴兹尔,”他的声音单薄,像从墙上剥落的壁画一样。“我来自巴黎,到这儿来研究罗马的历史,要呆好几年呢。”
  “他可会讲故事了,”戈尔曼说,“他是他们团会最有名的一个。
  你们来的时候,他正在给我讲研究过去的技巧呢。他们在第三纪元的地层里打洞,然后用真空机提取泥土分子来研究古代地表层。”
  “我们已经发现,”巴兹尔说,“罗马帝国时代的地下墓穴,大扫荡时代的碎石,还有第二纪元结束时期刻在白色金属长条上的书籍。这些都要运到巴黎去检验、分类、解读,然后归回原处。你对过去的事情有兴趣吗,瞭望人?”
  “有一点,”我微笑着说,“这个丑人的兴趣更高。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了。你能辨别出一个伪装成其他团会成员的史学家吗?”
  巴兹尔仔细打量着戈尔曼,看他那怪异的容貌,健壮的体格。
  “他不是史学家会的,”他终于说道,“但他确实对考古很感兴趣,已经问了我好多深奥的问题了。”
  “比如说?”
  “他想知道各个团会的起源,是谁进行基因手术,创造出了第一批纯种的飞人?为什么会有丑人?他们真的是受圣意诅咒的人吗?”
  “你都一一解答了吗?”我问。
  “我解答了一些,”巴兹尔说,“只有一些。”
  “团会的起源是怎么回事?”
  “这是为了重建一个遭受失败和解体的社会,使其再度具有意义。”史学家说,“在第二纪元末期,一切都处于动荡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和目标。当时在地球上耀武扬威的外星人看不起地球人,认为他们全都是些无用之物。很有必要建立一个参照体系,来确定每个人的价值。于是,第一批团会出现了:统治者团会、宦官团会、商人团会、地主团会、小贩团会、侍从团会,后来又出现了记录员、乐师、小丑、搬运工团会,再后来,又发现需要索引员、瞭望人和地球卫士。在魔幻年代,出现了飞人和丑人,就增加了这两个团会,再后来,是无会人团会、阉人团会,于是……”
  “可是丑人显然也是无会人呀!”阿弗卢埃拉说。
  史学家这时才第一次看着她:“你是谁,孩子?”
  “飞人会的阿弗卢埃拉。我和这个瞭望人和丑人一块儿来的。”
  巴兹尔说:“我刚才就一直在给他讲,在早期时候,丑人是一个独立的团会。然而在一千年前,这个团会被统治者团会的议会解散了,因为有一撮臭名昭著的丑人居然妄图控制圣城耶路撒冷,从那以后,丑人被降为无会人,级别只在阉人之上。”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我说。
  “你不是史学家,”巴兹尔矜持地说,“再现历史是我们的技艺。”
  “那当然,那当然。”
  戈尔曼说:“现在我们有多少团会?”
  巴兹尔有些犹豫,敷衍着说:“至少有一百个,我的朋友,有些很小,有些只是地方性的。我只关心最初出现以及稍后出现的团会,至于最近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就是别的史学家的事儿了。我可以问问你吗?”
  “可以,”戈尔曼说,“反正只是闲聊。”
  “你的好奇心很强,”史学家说。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非常有意思。难道这有罪吗?”
  “我只是觉得奇怪,”巴兹尔说,“无会人当中很少有人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一个侍从出现了,神情怪怪的,既畏惧又有一丝不屑。他伏在阿弗卢埃拉面前,说:“王子已经回来了,要你马上去宫里陪他。”
  阿弗卢埃拉露出恐惧的眼光,可是王子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吗?”她问道。
  “走吧。你得穿上长袍,撒上香水,他还希望你把翅膀张开去见他。”
  阿弗卢埃拉点点头,侍从领着她走了。
  我们在斜坡上又呆了一会儿。史学家巴兹尔给我们讲了古罗马的故事,我静静地听着,戈尔曼则凝视着越来越黑的前方。终于,巴兹尔觉得喉咙发干,借机告退,一本正经地走了。没过多久,在我们下面的院子里,一扇门打开了,阿弗卢埃拉走了出来,走路的样子根本不像个飞人,倒像个梦游的巫师。她身披透明的长袍,里面什么也没穿,柔弱的身子在星光下发出可怕的白光。她的翅膀已经展开,在黑暗中缓缓拍打着,犹如心脏的跳动一样。一个侍从抓着她的双肘:看来他们是在推着她朝宫里去,好像那根本不是她本人,而只是个克隆的正在梦游的阿弗卢埃拉。
  “飞呀,阿弗卢埃拉,飞起来呀。”戈尔曼喊起来,“趁现在还有机会,快逃走!”
  她进了宫里的一个侧门。
  丑人看着我:“为了给我们找住的,她把自己卖给王子了。”
  “好像是的。”
  “我要砸烂那宫殿!”
  “你爱她?”
  “这你看得出来。”
  “打消这个念头吧,”我告诫他,“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是飞人不属于你,尤其是睡过王子的床的飞人。”
  “她从我的怀里跑到他那儿去了。”
  我大吃一惊:“你跟她睡过?”
  “不只一次,”他说,忧郁地笑了,“兴奋的时候,她的翅膀像暴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狂舞。”
  我紧紧地抓住斜坡上的栏杆,以免跌倒在院子里去。头上星星在旋转,古老的月亮和它那两颗惨白的卫星上下蹦窜。我惊呆了,但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激动。是愤怒戈尔曼居然敢破坏法规?还是表明我对阿弗卢埃拉父亲般的感情是假的?抑或是妒嫉戈尔曼比我有胆量,敢于犯法,而我尽管也有那样的念头,却从不敢付诸实践?我说:“他们会为此烧掉你的大脑,切碎你的灵魂的。现在可好,我成了你的同谋了。”
  “你说什么?那王子想怎样就怎样?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他之前?我得把这事儿说出来。”
  “够了,够了。”
  “我们还会见到她吗?”
  “王子很快就会厌倦他的女人的。几天后,也许就一晚上,他就会把她扔还给我们。那时,我们就得离开这儿了。”我叹了一口气,“不过至少我们还可以在这儿住几晚。”
  “到时你准备去哪儿?”
  “在罗马呆一阵子。”
  “就算是睡在街上?这里看来确实不太需要瞭望人。”
  “我会想办法的,”我说,“然后我可能到巴黎去。”
  “去向史学家学习?”
  “去看巴黎。你呢?你想在罗马得到什么?”
  “阿弗卢埃拉。”
  “闭嘴!”
  “好吧,”他说,笑容有些苦涩,“但是我要在这里等她,等王子玩腻了。那时她就是我的了,我们会想法活下去的。无会人是足智多谋的,他们必须如此才能生存。也许我们会在罗马找地方住一阵子,然后跟随你去巴黎,如果你愿意跟一个怪物和不忠的飞人一块儿旅行的话。”
  我耸耸肩:“到时再说吧。”
  “以前你跟丑人同路过吗?”
  “不多,也不长久。”
  “我真是荣幸,”他敲了敲栏杆,“别扔下我,瞭望人。我有理由想跟你在一起。”
  “什么理由?”
  “我想看看当你的机器告诉你有外星人开始入侵地球时,你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身子朝前弯下去,垂下肩膀。“那你会同我呆很久很久的。”
  “你不相信真的会有入侵?”
  “会有这么一天的,但不会很快。”
  戈尔曼吃吃地笑了。“你错了。其实已经有人入侵到这儿了。”
  “你别拿我寻开心。”
  “怎么啦,瞭望人?你失去自己的信仰了?一千年以来,人人都知道:有个外星人种垂涎地球已久;按照条约的规定,地球是他们的,终有一天,他们会来接管地球的。这早在第二纪元末期就已经决定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是史学家。”我转向戈尔曼,说了些我从未想到会说出来的话:“我倾听星星作瞭望的年头有你年龄的两倍那么久,丑人。这事儿常让人觉得很没意思。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念上一万遍,也会变得很空洞的。我每天都瞭望,而且很尽职。有时候,在黑沉沉的夜里,我会想我的瞭望其实什么用也没有,我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尽管瞭望还是很有乐趣,但是也许确实没什么用处。”
  他握住我的手腕。“这是你的肺腑之言吧,真没想到。不过我的话你也会感到很意外的,坚守你的信仰吧,瞭望人,入侵就要来临了!”
  “你怎么知道?”
  “无会人一样有他们自己的技艺。”
  我感到很不安,说:“作无会人痛苦吗?”
  “人都会变得很顺从的。况且无会人尽管地位低下,却很自由。
  我可以随心所欲跟任何人讲话。”
  “我注意到了。”
  “我可以游历四方,不用担心食宿问题,哪怕吃腐烂的食物,住脏乱差的地方。可以随便接近女人,让那些禁令见鬼去吧。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因野心带来的烦恼。”
  “不想摆脱现在低下的地位?”
  “从未想过。”
  “你要是当个史学家,也许会更快乐。”
  “我现在就很快乐。我能享受史学家的乐趣,却不用承担他们的责任。”
  “你好不得意!”我叫了起来,“占无会人的便宜。”
  “不这样,一个人怎能承受圣意之重?”他看着宫里。“卑微的人将挺直腰杆,有权有势的将败落。把我这话当做预言吧,瞭望人:今年夏天来临之前,将会有那个好色的王子好受的。他抢走阿弗卢埃拉,我要挖出他的眼珠子!”
  “你言重了。今晚你在幻想着造反吧。”
  “这是预言。”
  “你没法接近他,”我说。转念一想,我又很生自己的气,居然把他的愚蠢当回事儿。我继续说道:“再说了,为什么责备他?王子们都这样做。那女孩自己去的,该责备她才对。她可以拒绝的。”
  “那样的话,她要么死,要么失去翅膀。不,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我有!”丑人突然做了个吓人的手势,他伸出关节粗大、指甲长长的大拇指和食指,朝前方假想的眼睛戳去。“等着瞧,”他说,“你会看见这一天的!”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观象人,他们支起自己的仪器,点燃蜡烛,查看明天的状况。一股难闻的白烟味道冲进我的鼻孔。我不想再和这个丑人谈下去了。
  “天晚了,”我说,“我需要休息,得马上瞭望了。”
  “望仔细点儿,”戈尔曼告诉我。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五章

  当晚,我在房间里进行了那天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瞭望,平生第一次发现情况有些异常。我说不清楚这种情况,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种味道和声音的混合体,一种接触到一大群人的感觉。我倍感担心,伏在仪器上观测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没有获得更多的信息。
  之后我开始考虑我该怎么办。
  瞭望人从小便接受训练,要迅速发出警报,而且警报必须在他觉得地球受到威胁的时候发出。我现在应该报告地球卫士吗?我经历过四次警报,每次都是误报;而每个因失误造成不必要的忙乱的瞭望人,其地位都大受影响:一个将大脑贡献给记忆库,一个变成了阉人蒙受羞辱,一个砸烂自己的仪器,加入了无会人的行列,还有一个,徒劳地试图继续自己的老行当,却发现自己受到所有同行的讥讽。我觉得嘲笑一个误发警报的人没道理,警报发得太快不是比不发好吗?然而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我得遵守。
  权衡再三,我认定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发警报。
  我又想起戈尔曼的暗示。也许我是受到他的影响,是他开玩笑说入侵马上就要来临了。
  我不能发警报。我不敢因盲动而影响到自己的地位。我不相信我在情绪波动时的感觉。
  我没有发警报。
  我有些激动,烦躁不安,关掉瞭望仪器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清晨我一觉醒来,就直奔窗前,以为会在街上发现入侵者。然而一切依旧:庭院里弥漫着冬日灰蒙蒙的雾气,睡眼矇眬的侍从驱赶着无精打采的阉人。我忐忑不安地进行了第一次瞭望,令我欣慰的是,再没有头天晚上那种奇怪的感觉,不过我一贯相信我的直觉在晚上比在白天灵敏。
  吃过早饭,我走到院子里。戈尔曼和阿弗卢埃拉都在那儿。她好像很疲倦、很失落,同王子过夜好像耗掉了她不少精力,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傲慢的戈尔曼低头看着一面装饰着软体动物发光外壳的墙,对我说:“你的瞭望还好吧?”
  “还好。”
  “今天怎么过?”
  “去逛罗马,”我说。“你要去吗?阿弗卢埃拉?戈尔曼?”
  “当然去,”他说,她微微点点头;于是我们像游客一样,出门去参观这座壮观的城市。
  戈尔曼俨然像个向导,给我们讲解罗马复杂的历史,根本不像从未到过这里的人。一路上,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前行,每到一处,戈尔曼就像史学家一样给我们解说。街上随处可见有成千上万年历史的建筑物。有第二纪元时期圆屋顶的发电站,罗马圆形大剧场,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和野兽像丛林动物一样在这里争斗。在这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建筑物废墟上,戈尔曼给我们讲述在遥远的过去发生在这里的血腥故事。“他们相互格斗,”他说,“赤身裸体,有一大群观众。人赤手空拳挑战他们称之为狮子的野兽,这是一种长毛猫,长着大大的脑袋。当狮子倒在血泊中的时候,胜利者向罗马王子请求赦免他的罪过,正是由于这种罪过,他才被送进这个斗兽场。要是他的表现好,王子就做个手势,他就获得自由了。”戈尔曼还给我们示范那个手势:大拇指朝上,快速朝右肩晃几次。
  “但是这个人要是表现出丝毫怯懦,或者狮子死得很壮烈,王子会做另外一个手势,这个人就得被另一头野兽咬死。”戈尔曼也给示范了这个手势:手握成拳,朝上伸出中指,短促有力地朝上一举。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阿弗卢埃拉问道,但是戈尔曼假装没听见。
  我们还看见建于第三纪元用来从地心吸取能量的一排聚变铁塔,虽然现在已经锈迹斑斑,但仍然在起作用。我们看见第二纪元时期的气候调节塔破碎的残桩,还是很高大的一根柱子,至少有二十个人那么高。一座小山上,矗立着第一纪元残留下来的大理石,像一丛丛冬日苍白的死亡之花。进入内城,我们看见一排密集的防御喇叭,随时准备集聚圣意的力量,抵抗入侵者。在一个集市上,我们发现一些外星人同农民讨价还价,买他们挖出来的古董碎片。
  戈尔曼大步走过去,也买了一些。我们路过一个专为远道而来的外星游客开的肉铺,在这里可以买到从用准生物到激情冰块制成的任何东西。在特弗尔河边的一家小餐馆里我们吃了午饭,无会人在这里是享受不到什么服务的。在戈尔曼的坚持下,我们吃了一堆软软的面包似的东西,喝了一种酸酸的黄酒,都是地方特产。
  然后我们穿过一条有拱顶的街道,里面小摊贩很多,叫卖着从外星运来的货物,有价格昂贵的非洲小饰品,也有当地生产的便宜货。出了这条街道,就是一个露天广场,这里有一个船形喷泉,后面有一段破破烂烂的石阶,一直延伸到一片布满碎石和杂草的地方。戈尔曼招招手,我们钻进这片昏暗的地方,很快就到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前,看上去像是第二纪元甚至第一纪元的建筑,默默耸立在一座绿幽幽的小山坡上。
  “据说这儿是世界的中心,”戈尔曼宣布说,“在耶路撒冷也有一个叫世界中心的地方。地图上这个地方有个标记。”
  “地球是圆的,”阿弗卢埃拉问道,“哪儿来的中心?”
  戈尔曼笑了。我们进到殿里,在冷冷的黑暗中,竖立着一个镶着宝石的大型地球仪,球里面发出的光照亮了球体。
  “这儿就是你们的世界,”戈尔曼郑重其事地说。
  “哇!”阿弗卢埃拉惊叹道,“什么都有!这上面什么都有呢!”
  地球仪的工艺相当高超。陆地的轮廓和海拔都很谐调自然,海洋看上去就像清澈的水池,干旱的沙漠使人一见就感到口渴,城市也显得活力四射。我看见上面有各个大陆的板块,欧洲、非洲、亚洲、大洋洲,还有宽阔的海洋,金色的陆地桥,就在不久以前,我历尽千辛万苦,步行从那桥上经过。阿弗卢埃拉冲上前,一会儿指着罗马、埃及,一会儿指着耶路撒冷、巴黎。她轻轻拍打着印度北部的高山地区,温柔地说:“我就是在这出生的,这里常年积雪,山高得可以触摸到月亮。这儿是飞人的王国。”她的手指往西面的远东地区滑去,经过可怕的阿拉伯大沙漠,落在埃及上。“这是我飞过的地方,当然是在晚上。当我不再是小姑娘的时候,我们必须要飞,我就在这里飞了。我曾经上百次地以为自己会死去。在这里,沙漠里,飞舞沙子钻进我的喉咙,还阻碍了我的飞行,我被摔倒在地,赤身裸体在炙热的沙子上躺了好几天。另一个飞人发现了我,他落下来,很是同情我,将我带上天空。在空中,我恢复了体力,跟他一起飞到埃及。在飞越海洋的时候,他死了,尽管他还很年轻力壮,但是他的生命之火突然熄灭了,掉进海里。我也跟着飞下去同他呆在一起,海水在晚上都依然是滚烫滚烫的。我漂啊漂啊,早上,我看见活生生的石头像树一样在水里生长,他双翅展开飘浮在水面上,各种颜色的鱼类游过来,啄食他的肉,于是我离开了他,让他在那里安息。我飞上天空,一直飞到了埃及,一个人害怕极了,这时我碰见了你,瞭望人。”她羞怯地朝我微笑。“给我们指指你年轻时呆过的地方吧,瞭望人。”
  我突然感到膝盖僵直,艰难地走到地球仪的另一边。阿弗卢埃拉跟着我,戈尔曼留在后面,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我指着从海洋上冒出来的两个长条状的岛屿地带——这是旧大陆最后的痕迹。
  “在这里,”我说,指着在西部我的老家所在的岛屿,“我是在这儿出生的。”
  “这么远!”阿弗卢埃拉叫了起来。
  “而且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说,“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是在第二纪元中期。”
  “不!那不可能!”但是她盯着我,似乎又觉得我可能真的有好几千岁了。
  我笑了,摸着她那光滑的脸颊。“我只是觉得是那样而已,”我说。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有你年龄的两倍大的时候,”我说,“我先是到了这儿。”我指着东部的群岛。“在帕拉思作了十二年的瞭望人,接着圣意要我越过海洋到非洲去,于是我就去了。经过那些炎热的国度,我一直到了埃及,并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飞人。”我沉默了,久久地望着曾经是我故乡的岛屿,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年轻力壮的我,攀爬绿色的高山,畅游冰冷的海洋,在海浪拍打着的白色沙滩边进行瞭望,哪像现在这个样子,憔悴衰弱。
  我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阿弗卢埃拉已经离我而去,到戈尔曼身旁,说:“该你了。说说你从哪里来的吧,丑人!”
  戈尔曼耸耸肩。“那地方不在这上面。”
  “不可能!”
  “是吗?”他反问道。
  她不停地逼他说,但他还是躲开了。我们从侧门回到罗马的街道上。
  我很累了,但是阿弗卢埃拉却如饥似渴,巴不得一下午就把罗马城逛完。我们又继续走过迷宫般的街道,一路上经过了富丽堂皇的宦官们和商人居住区,一直延伸至地下墓穴的肮脏狭小的侍从和摊贩居住区,小丑和乐师的聚居地,巫师推销那些让人半信半疑的店铺。一个胖胖的女巫师请我们进去买他们在神游状态下获得的真理。阿弗卢埃拉催促我们进去,但戈尔曼摇摇头,我也付之一笑,继续前行。现在我们处在城市中心附近的一个公园边。罗马市民在散步时都表现出非凡的活力,这在炎热的埃及是很难见到的。我们加入了这个队伍。
  “看那儿!”阿弗卢埃拉喊道,“好亮啊!”
  她指着一个巨大的发光弧形建筑物,里面存有一些古代罗马遗留下来的东西;我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发现里面有一堵风化了的墙,还有一群人。戈尔曼说:“那就是‘真理之口’。”
  “什么?”阿弗卢埃拉问道。
  “走吧,去看看。”
  有一队人正朝里走,我们跟在后面,很快就到了里面的入口处。我们站在门槛上凝视着这片永恒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个遗迹要受到这么特殊的保护,我问戈尔曼,他的知识无比渊博,可与史学家比美。他回答说:“因为这里是千真万确之地,在这里每个人说的话都是和事实完全吻合的。”
  “我还是不明白,”阿弗卢埃拉说。
  “在这里撒谎是不可能的,”戈尔曼告诉她。“还能有什么遗迹值得这样保护?”他跨过入口处,这时门槛变暗了,我赶紧跟进,阿弗卢埃拉犹豫了,过了很久才跨进来。在门槛上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这连接外面的大千世界和里面的小宇宙的交界处的风挡住了她的去路。
  “真理之口”安置在一个隔间里。标明界限的线一直延伸到这里,一个神情严肃的索引员指挥着往神龛去的人流。没多久我们三个就进去了,站在一个凶恶的怪物面前。这是一座浮雕,后面连着一堵斑驳的墙。怪物的嘴张得大大的,里面是一个阴森黑暗的大洞。戈尔曼点点头,查看着这怪物,似乎很高兴发现它和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们来干嘛?”阿弗卢埃拉问道。
  戈尔曼说:“瞭望人,把你的右手放进‘真理之口’里。”
  我皱了皱眉头,还是照办了。
  “现在,”戈尔曼说,“我们当中一个人提问,你必须回答。要是你不说真话,‘真理之口’就会合上,切断你的手。”
  “不要!”阿弗卢埃拉叫起来。
  我不安地看着这个包围着我手腕的石头嘴巴。瞭望人要是没有了手无异于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第二纪元,人们还可以有比真手更灵巧的假手,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现在这样精密的东西在地球上很难买到了。
  “这怎么可能?”我问。
  “圣意在这方面是尤其灵验的,”戈尔曼答道。“它严格区分真与假。在这堵墙的后面躺着三个巫师,圣意就通过他们显灵,他们三人就控制着‘真理之口’。你害怕圣意吗,瞭望人?”
  “我怕我自己的嘴巴。”
  “勇敢些。千万不要在这堵墙面前撒谎。可别丢了一只手。”
  “开始吧,”我说,“谁来提问?”
  “我来,”戈尔曼说。“告诉我,瞭望人:说真心话,你认为一辈子干瞭望是明智之举吗?”
  我沉默了很久,看着那张大嘴,苦苦思索。
  终于,我说:“把一生都奉献给为同类警戒也许是一个人最崇高的目标。”
  “小心!”戈尔曼叫起来,警告我。
  “我还没说完呢,”我说。
  “说下去。”
  “但是如果警惕的敌人是假想的,那这辈子就算荒废了;敌人并没有来,却为自己长期尽职尽责的瞭望而沾沾自喜,则是愚蠢的,有罪的。我这辈子算是浪费了。”
  大嘴一动也没动。
  我取出手,盯着它,好像它刚刚从手腕上长出来似的。我突然感到一下子老了好几个纪元。阿弗卢埃拉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放在嘴唇上,似乎被我刚才的话惊呆了。我的话凝固在空气里,凝固在这座狰狞的神像面前。
  “你很诚实,”戈尔曼说,“但不太爱惜自己。你对自己的评价太草率了,瞭望人。”
  “我为了挽救我的手而说的实话,”我说。“你会让我说谎吗?”
  他微微一笑,对阿弗卢埃拉说:“现在该你了。”
  小飞人显然很害怕,她走到大嘴面前,哆哆嗦嗦地把纤纤小手放到冰冷的石板上。我准备着随时冲上去把她从恶魔的大嘴里解救出来。
  “谁来问她?”我问。
  “我,”戈尔曼说。
  阿弗卢埃拉衣服下面的翅膀微微动了动。她脸色苍白,鼻孔一扇一扇的,上嘴唇磨着下嘴唇。她无力地靠在墙上,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房间外面的人望着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们嚅动的嘴唇表明他们已经很不耐烦,我们已经在大嘴前呆得太久了。可我们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这里温暖而潮湿,有股浓浓的霉味,像从一口老井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戈尔曼慢条斯理地说:“昨天晚上,你把自己的身体献给了王子。在那之前,你答应你是属于丑人戈尔曼的,尽管这种结合是法规所不容的。再往前,你是一个飞人的配偶,但他已经死了。你也可能还有别的男人,但我从没听说过,不过这和我要问的问题没关系。告诉我,阿弗卢埃拉:这三个人当中是谁最让你感到快乐,谁最能够唤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你最愿意选择谁做你的配偶,如果你要选择的话?”
  我想抗议丑人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这不公平,他显然占了便宜。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阿弗卢埃拉已经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手深深地伸进大嘴里:“王子给我的快乐是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但他冷漠残酷,我瞧不起他;我最爱我的飞人,可他太虚弱,我不想配偶是个虚弱的人;而你,戈尔曼,尽管现在于我仍很陌生,我并不了解你的身体和灵魂,我们之间的鸿沟仍然存在,却是我愿意与之相伴未来得人。”
  她把手从大嘴里伸出来。
  “说得好!”戈尔曼说,她的话显然使他大受打击,但同时也大受鼓舞。“情急之下,呃,你突然很有口才了。现在该我来试试运气了。”
  他走近大嘴。我说:“你已经接连问了两个问题,要不一气呵成,把第三个问题也问了算了?”
  “不行,”他说。他用另一只手作了个无所谓的手势。“你们俩合计合计,合起来问个问题吧。”
  阿弗卢埃拉和我商量了一下,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也刚好想问这个,就同意她去问了。
  她说:“我们站在地球仪前面的时候,我叫你指指你的出生地,你却说上面找不到,这很奇怪。现在告诉我:你是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个周游世界的丑人吗?”
  他回答道:“我不是。”
  可以说,他的话只回答了问题的一半,还不够不充分。他把手放在大嘴里,继续说道:“我不告诉你我的出生地,是因为我并非出生在地球上,而是在另一个星球上,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尽管我不好看,但并不是你们所谓的丑人,因为我是伪装的,在我的国度里,我是另一副模样。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年。”
  “你到地球上来有什么目的?”我问道。
  “我只消回答一个问题,”戈尔曼说,接着他又笑了。“不过我仍然回答你:我到地球上肩负着军事侦察的重任,为我们的入侵做准备。你们已经为此瞭望了这么久,并且都不相信有这么一天了,但是这一切几小时后就会降临到你们头上了。”
  “谎言!”我怒吼起来,“一派谎言!”
  戈尔曼大笑,手从大嘴里伸回来,完好无缺,没受到任何伤害。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六章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推着我的瞭望车匆匆离开了这个发光的球形建筑物,猛然钻进一条又黑又冷的街道。寒夜已经匆匆降临;马上就到九点,我又该瞭望了。
  戈尔曼的嘲讽在我的脑子里轰鸣。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把我们诱到“真理之口”面前,让我承认自己信仰的失落,让阿弗卢埃拉也说了真心话,而残忍的他自愿说出的话却是他无需隐瞒的,故意让我伤心透顶。
  难道那个“真理之口”是个骗局?戈尔曼真能撒了谎却毫发不损?”
  有生以来我从未在不属于自己的瞭望时间内瞭望过。此时的情况很糟糕,我等不到九点了。蹲在寒风凛冽的街上,我打开我的瞭望车,调节好仪器,像潜水员一样迅速进入瞭望状态。
  我扩展的意识向着星星怒吼。
  我像天神一样漫步在无尽的宇宙,感到太阳风的冲击力,但我不是飞人,不会被它的力量击垮的。我飞过这些愤怒的光粒子,进到太阳边缘黑暗的地域。另一种压力扑面而来。
  前面有星际飞船。
  这不是载着外星游客到我们这个古老的世界上来观光的游船、也不是注过册的商务运输船、收集星际气体的勺形船,更不是运行在双曲线轨道上的补给船。
  这是少见的外星军事飞船,黑乎乎的,气势汹汹。我无法判断数量,只知道它们正朝地球方向飞去,有很多灯,推动着前面的锥形偏斜能源器。这锥形体正是我以前感觉到过的,头天晚上我也感觉到了,它通过我的仪器轰隆隆地进入我的大脑,像一个水晶立方体将我团团围住,透过这个水晶体,它的应力结构一览无余,光芒四射。
  这就是我瞭望了一辈子等待的东西。
  我受过训练,能够感觉到它。我曾经祈祷过,希望永远都不要感觉到它,后来,在空虚无聊之际,我又希望能感觉到它,再后来,我已经不太相信这回事儿了。托丑人戈尔曼的福,蹲在罗马“真理之口”外面寒冷的大街上,我提前瞭望的时候,终于感觉到了。
  训练有素的瞭望人只要确信自己的判断,就应立即中断瞭望,马上发出警报。我按惯例调换了一个又一个频率,进行了全方位的观测,仍然感觉得到那种迅猛无比地朝地球进发的巨大力量。
  要么是我看花了眼,要么就是入侵真的到了。然而我却无法从瞭望状态中摆脱出来发警报。
  我恋恋不舍地逗留在那里,检索感觉数据,抚弄着仪器,终于重新树立了信心。我暗暗地警告自己,我在浪费宝贵的时间,我的职责就是要从这种拿命运开玩笑的可耻状态中摆脱出来,马上通知地球卫士。
  终于,我挣脱瞭望状态的束缚,回到我守卫的世界。
  阿弗卢埃拉正在我身旁,咬着手指,一脸茫然惊慌、六神无主的样子。
  “瞭望人,瞭望人,你听见我了吗?怎么啦?有什么情况吗?”
  “外星入侵来了,”我说,“我瞭望多久了?”
  “半分钟吧。我不知道。你闭着眼睛,我以为你死了呢。”
  “戈尔曼说的是真的!入侵马上就到了。现在他在哪儿?去哪儿了?”
  “我们从大嘴那里出来后他就不见了,”阿弗卢埃拉低声说。
  “瞭望人,我吓坏了,好像天都塌下来了。我得飞走了,我现在不能呆在这儿。”
  “等等,”我说,想抓住她,但没抓住她的手臂。“现在别走。
  我得先发警报,然后……”
  但是她已经开始脱去外衣,裸露出上半身,单薄的身子在夜光中泛着微光。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全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想让阿弗卢埃拉留在我身边,可我不能再耽搁时间了。于是我转过身,回到瞭望车旁。
  像在梦中一样,一个因长久的期待而产生的梦,我的手伸向那个我从未用过的按钮,它将把警报传送给地球卫士。
  已经有人发出警报了吗?有人跟我一样感觉到了威胁,却不像我这样疑惑彷徨,已然发出警报了吗?没有,没有。真那样的话,我这会儿该听到罗马上空响起刺耳的警报声了。
  我的手触摸到按钮了,但我瞥见了阿弗卢埃拉,已经除掉身上的累赘,跪在地上祈祷,让柔弱的翅膀充满力量。她很快就要飞到空中,我就抓不住她了。
  我急忙发出警报。
  突然间,我意识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朝我们走来。是戈尔曼,我想;我从仪器上直起身,双手径自朝他伸去;我想紧紧把他揪住。然而来人不是戈尔曼,而是一个殷勤的圆脸侍从。他对阿弗卢埃拉说:“别着急,飞人,罗马王子让我把你带到他那儿去。”
  他一把抓住她,她试图挣脱,胸部一起一伏的,眼睛怒视着侍从。
  “放开我!我要飞!”
  “这是罗马王子的命令,”侍从说,把她箍在自己粗壮的臂弯里。
  “今晚罗马王子另有要事,”我说,“不需要她了。”
  这时,罗马上空响起了警报声。
  侍从放开了阿弗卢埃拉,嘴巴一张一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做了个圣意保佑的手势;朝空中望了望,咕咕哝哝地说:“警报!
  谁发的?是你吗,老头儿?”
  大街上的人们立即狂奔起来。
  阿弗卢埃拉赤脚跑过我身旁,翅膀半开着,消失在人群里。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警报声里,公共喇叭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播送防卫和安全指示。一个脸颊上有地球卫士标记的瘦高个子朝我冲过来,嘴里乱喊一气,然后又继续跑到街上去了。整个世界好像都乱了套。
  只有我一点都不惊慌,仰望着天空,还真有点希望看见入侵者黑色的飞船在罗马城的高塔上面盘旋。
  “戈尔曼?”我喊道,“阿弗卢埃拉?”
  我成孤家寡人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怪怪的空虚。警报已经发出,入侵者已经在路上,我再没什么事儿可干了。现在真的是不需要瞭望人了。我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我的破车,这么多年它一直跟着我。我的手指滑过那些斑斑驳驳、坑坑洼洼的仪器;然后,我转过身,扔下瞭望车,独自一人走在昏暗的大街上,感到一身轻松。我在实现生命的价值的同时也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周围是一片混乱。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七章

  据说地球人与外星人决战的时候,所有的团会都要动员起来,惟独瞭望人例外。我们守卫地球这么久,在战斗中却没我们的份儿。我们在发出真正的警报后就算解体,现在轮到地球卫士显示威力的时候了。他们已经为这场战争准备了整整半个纪元的时间,现在还能有什么任务?还能干什么?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王宫旅店,等待危机的结束。想找到阿弗卢埃拉是没希望了。真不该让她跑掉,我后悔得直揍自己。那时她光着身子,没人保护,在乱糟糟的人群里,她会去哪儿?谁会保护她?一个慌慌忙忙的瞭望人,推着瞭望车,差点撞上我。“小心点!”我很生气地说。他抬头看我,气喘吁吁,一脸惊愕。“是真的吗?”他问,“那警报?”
  “你没听见?”
  “可那会是真的吗?”
  我指指他的车。“你知道怎么证实。”
  “他们说发出警报的人是个酒疯子,一个昨天被瞭望人旅店拒绝的老混蛋。”
  “也许是吧,”我承认。
  “可是要是警报是真的!……”
  我笑了笑,说:“那样的话,我们现在全都可以休息了。祝你愉快,瞭望人。”
  “你的车!你的车呢?”他冲我喊道。
  可我已经走过他,朝着一根古罗马遗留下来的巨大的石柱走去。
  石柱上的浮雕记录着发生在古罗马的事情:战争与胜利的情形,来自外国的征服者行进在罗马大街上被征服的人群中,得胜的雄鹰们在庆祝帝国的伟大。我异常平静地站在这根石柱前,对上面精美的雕刻赞叹不已。这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朝我跑过来,我认出那是史学家巴兹尔。我跟他打招呼,说:“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给我讲讲这些图像吧。它们可真迷人,我很好奇。”
  “你疯了吗?没听见警报在响?”
  “是我发的警报,史学家。”
  “那快逃跑呀!人侵者来了!我们必须战斗!”
  “可我不必,巴兹尔。如今我的使命完成了。给我讲讲这些图像吧。这些战败的国王,这些落败的皇帝。像你这样年纪的人不用去战斗吧。”
  “现在是全民动员!”
  “瞭望人除外,”我说,“等一等,我现在想了解我们的过去了。
  戈尔曼不见了,你来给我讲讲这些历史上的故事吧。”
  巴兹尔头摇得像拨浪鼓,围着我转了几圈,准备开溜。我朝他冲过去,欲抓住他枯瘦的手臂,不让他跑开,可是他仍然避开了我,撒腿就跑,旋即就不见了人影,只剩下黑色的披肩抓在我手里。我耸耸肩,查看着这意外获得的披肩。这是一条用泛光的金属线编织成的披肩,图案细腻,明亮刺眼:好像根本看不见编织的线,但是它们偶尔又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犹如世袭王朝在遥远偏僻的城市复兴一样。披肩的做工非常精美。我很随意地将披肩围在肩膀上。
  我继续前行。
  早些时候,我的双腿还打颤,现在竟然健步如飞。我精神焕发,穿过乱哄哄的城市,没费什么功夫就知道该怎么走了。我要到河的那边去,要在特弗尔河那边去找罗马王子的宫殿。现在夜色更浓了,因为动员令一下,许多灯都熄灭了,这样就不怕什么搜查;偶尔上空会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隆声,那是防护弹爆炸,照亮了夜空。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警报仍然响个不停。各个屋顶上,防卫装置已经准备好;我听见驱逐器预热时发出的嘟嘟声,看见蜘蛛腿般细长的膨胀输油管从一个塔晃到另一个塔,以便连成一个整体,达到最大的输油量。现在我完全确信入侵真的来了。我自己的仪器也许会有偏差,但要不是另外几百个瞭望人的发现证实了我最先发出的警报,不会有现在这个样子的全民动员的。
  在王宫附近,两个史学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我跑过来,披肩都散了。他们朝我喊着什么。这是他们团会的专用语言,我听不懂,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披着巴兹尔的披肩呢。我无法回答他们,他们扑到我身上来,嘴里仍然嚷个不停;终于他们用普通语言说话了:“你怎么搞的?快回到你的位子上去!我们得作记录!得作评论!我们必须观察!”
  “你认错人了,”我温和地说。“我只是替你们的兄弟巴兹尔保管这条披肩。这会儿没有我工作的地方。”
  “你是瞭望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接着便轮流骂了一声,又跑了。我大笑,进入宫殿。
  宫殿的大门敞开着。先前守在外面入口处的阉人不见了,还有那两个站在门里面的索引员也不见了。露天大广场上的乞丐们争相往里面挤。这可激怒了那些持有世袭特许状一直呆在这儿的乞丐们,他们拼命把涌进来的人朝外面赶,瘸腿儿的挥舞着拐杖当大棒使,瞎了眼睛的也一阵乱打,温顺点的忏悔者武器也不少,从小柄剑到音速手枪,应有尽有。我远远地避开这丢脸的场面,钻进偏殿,朝礼拜堂里张望,看见不少朝圣者正在祈求圣意的保佑,绝望的传信员则祈望得到神的指示,知道即将到来的冲突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叫喊:“让开!让开!”
  一队强壮的侍从进入殿里,急匆匆地大踏步朝后殿王子的寝宫跑去。有个人被几个侍从挟持着,使劲挣扎,又踢又蹬,背上是半开的翅膀:阿弗卢埃拉!我叫了起来,可是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人群里,我也无法靠近她,被侍从狠狠地推到了一边。侍从们消失在王子寝宫里。我最后瞥见了阿弗卢埃拉一眼,可怜的小飞人脸色苍白,在高大的侍从手里,她显得特别娇小,然后她就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一把抓住一个语无伦次,跟在侍从后面不知该怎么办的阉人。
  “那个飞人!怎么抓到这儿来了?”
  “哈——他——他们——”
  “快说呀!”
  “王子——她的女人——战车里……他——他——他们——入侵者——”
  我推开这个没用的家伙,朝后殿奔去。一堵有十个我那么高的黄铜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砰砰地砸着墙壁。“阿弗卢埃拉!”我高喊着。“阿——弗——卢——埃拉——!”
  没有人来推我,也没人来让我进去。没人理睬我。宫殿西门的喧闹现在又发展到中殿和走廊上了。衣衫褴褛的乞丐们蜂拥而至,我急忙拐过一个弯,穿过一道侧门。
  我驻足犹豫了,现在我正在通往王宫旅店的院子里。空中突然出现奇怪的闪电,我以为是罗马的防御装置发出的,一种防止城市受攻击的电波。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是入侵者真正到来的标志。
  星际飞船在天空发出耀眼的光芒。
  我在瞭望中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在茫茫夜空里显得黑乎乎的,可是现在,他们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坚硬明亮的飞船像宝石一般,把夜空装扮得格外漂亮。它们一艘挨着一艘,从东方一直绵延到西方,密布苍穹。当它们突然同时汇聚在一起时,我似乎听见一只看不见的乐队奏响的交响乐,宣告着地球征服者们的到来。
  我不知道有多少飞船,这些飞船离我有多高,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外形像什么。我只知道就在一瞬间,它们就像君王一样驾临了,而我如果是地球卫士,看到这情景,肯定立即就打退堂鼓了。
  五颜六色的光线横过夜空,战斗打响了。我不懂我们的卫士用的是什么样的战术,更不懂外星人的战术。他们是来接管我们这个历史悠久,但日渐衰微的星球的。我深感耻辱,因为我不仅没有参与战斗的感觉,还超然于外,似乎这一切与我无关。我是多么希望阿弗卢埃拉在我身旁,可惜她这会儿却在王宫深处,不知被藏到了什么地方。哪怕是戈尔曼呆在我身旁,我也会感到要好受一些,这个丑人戈尔曼,间谍戈尔曼,我们的叛徒怪物戈尔曼。
  又响起洪亮的开路声:“罗马王子驾到!让开!为保卫家园,罗马王子率领地球卫士出战!”
  从宫里出来一辆闪亮的战车,状如泪珠,明亮的车顶上有一块透明的挡板,这样老百姓看到自己的领袖,就会信心百倍。驾车的是高傲的罗马王子,坐得笔挺,冷酷年轻的脸上表情极为严峻;旁边,是瘦小的飞人阿弗卢埃拉,穿戴得像个皇后,看上去恍恍忽忽的。
  王子的战车朝空中飞去,消失在黑暗中。我好像看见紧接着又出现了另一辆战车,接着王子又出现了,两辆车不停地转圈圈,看样子是打起来了。只见蓝色的火花飞溅,看不见战车的影子,不久,战车冲得又高又远,消失在远处罗马的小山后面。
  现在地球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战斗吗?巴黎也告急吗?还有圣城耶路撒冷,甚至沉睡的旧大陆岛屿?星际飞船在地球上空四处盘旋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儿发生在罗马上空的事情,而且即便是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样进行着的。有时候,空中一阵闪亮,我看见飞人组成的军队飞过夜空,接着便又是黑暗,好像一层天鹅绒裹尸布降落下来,覆盖了整座城市。我看见我们伟大的防御武器不停地爆炸起火,从塔顶上掉下来;而外星船却纹丝不动,毫发未损。我所在的院子冷冷清清的,但是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不祥之兆,从那尖细的调子来看,可能是小鸟在尖叫。偶尔又轰隆一声,震得地动山摇。一排巫师被驱赶着从我身旁经过;宫殿前面的露天大广场上一队小丑打开一种闪闪发光的军用网;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看见三个史学家正坐在飞盘上,忙不迭地记录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又觉得王子的战车好像又回来了,飞过夜空,后面紧跟着随从。“阿弗卢埃拉,”我低喊道,这时两道光束又不见了。外星战船正在派遣军队出来吗?这些来势凶猛的大家伙盘旋在发光的轨道上,是要到地球上着陆吗?王子为什么要把阿弗卢埃拉抓走?戈尔曼在哪儿?我们的地球卫士正在干什么?这些外星战船为什么不在空中爆炸掉下来?这是一个漫漫长夜,我伫立在庭院里古老的鹅卵石上,观看着这场宇宙大战,脑子里满是疑问。
  黎明时分到了。淡淡的晨光在塔顶上形成圆圆的光环。我揉了揉眼睛,意识到自己可能站着睡着了,不禁暗想,说不定我可以去申请加入巫师团会呢。我伸手摸摸肩上的披肩,琢磨着它是怎么到我的手里的,我也想起来了。
  我朝天空望去。
  外星飞船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平日司空见惯、灰茫茫的天空,夹杂着喷薄欲出的粉红色。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四处搜寻我的瞭望车,立即又回过神来,我已经不用瞭望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尤其感到空虚无比。
  战斗结束了吗?敌人被击退了吗?入侵者的飞船是否在空中爆炸烧成了灰烬,坠落在罗马城外?四周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那天外交响乐。在这种怪异的宁静中,传来另一种声音,那是轰隆隆的像大车轧过罗马街道的声音。
  看不见的乐师奏出最后一个音符,沉重而低缓,余音颤颤微微,好像一刹那每根弦都断了。
  喇叭里传出平静的话语。
  “罗马沦陷了。罗马沦陷了。”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八章

  王宫的旅店里渺无人烟。阉人和侍从们都逃跑了,地球卫士,宦官,统治者们恐怕都已经在战斗中光荣捐躯了。史学家巴兹尔,连同他的同行们,也不知去向。我回到房间,洗漱一番,清醒清醒脑袋,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向我只享受了一个晚上的奢华挥手作别。很遗憾我在罗马呆的时间太短了,好在我有戈尔曼这个优秀的向导,使我获益匪浅。
  现在我准备动身离开罗马。
  留在罗马不太明智。房间里的思维头盔对我的请求没有响应,这下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有多严重了,但有一点很明确,罗马已经易主了,我希望尽快离开这里。我考虑去耶路撒冷,这是那个高个子史学家在我们进城时给我的建议,但转念一想,我还是选择了西去的路线,到巴黎去,一来路近,二来史学家的总部就设在那里。
  我以前的职业已经不存在了,在地球被征服的第一个早晨,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去找史学家的念头,我要向他们请教我们星球灿烂的历史。
  中午时分,我离开了旅店。我先去了殿里,大门还敞开着,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乞丐,有的昏迷不醒,有的还在睡觉,有的则已经死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是在惊恐和狂乱中相互残杀致死的。小礼拜堂里,一个索引员沮丧地蹲在头骨询问器旁边,我一走进去,他就说:“没有用。大脑根本没有响应。”
  “罗马王子怎么样了?”
  “死了。入侵者在空中打中了他。”
  “他旁边有个飞人。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不知道。说不定也死了吧。”
  “那罗马城呢?”
  “沦陷了。到处都是入侵者。”
  “大屠杀?”
  “连抢劫的都没有,”索引员说,“他们非常和善。他们只是接管我们。”
  “只是在罗马,还是哪儿都一样?”
  索引员耸耸肩,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我撇下他,继续朝宫里走去。王子的寝宫居然没人把守,我径自入内,里面奢侈豪华的悬挂物、帷帐、陈设品和家具使我惊讶不已。我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最后到了王子的卧室,床单是用一种外星双贝壳类的肌肉织成的,两张贝壳大开,像在打哈欠,床单的质地非常柔软,我抚摸着,想到王子就曾经睡在这上面,还有阿弗卢埃拉,要是我还年轻,一定会泪流满面的。
  我离开宫殿,慢慢穿过广场,开始了巴黎之旅。
  这时,我第一次瞥见了我们的征服者。一辆外星人的车子开到广场边,走出十来个人。他们还可以算是人,个子又高又宽,胸膛厚厚的,就像戈尔曼,只有他们那奇长的手臂表明他们来自外星球。他们的皮肤很怪,要是我能够走近他们一点,我会发现他们的眼睛、鼻子、嘴唇根本不是人类的样子。他们没注意到我,大步穿过广场,显得很好奇,他们轻快的步伐立即使我想起了戈尔曼走路的样子。他们进入了宫殿,没有大摇大摆、咄咄逼人的架势。
  又是来观光的。罗马又一次向外星来客展示了她永恒的魅力。
  我没理会我们的新主人,继续朝罗马郊外走去。我的心里犹如严冬,一片凄凉。我不知道:我是为罗马的沦陷而难过,还是为失去了阿弗卢埃拉而悲哀?抑或是现在连续三次没进行瞭望了,而我已经像是上了瘾,无法摆脱脱瘾的痛苦?我觉得这些都是使我痛苦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点。
  路上看不见一个进城的人,也许是害怕罗马的新主人而藏起来了。偶尔有几辆外星人的车子从我身旁驶过,但是没人找我的麻烦。傍晚时分,我到了西门,城门没有关,看得见外面的小山,山上满是参天大树。出了城门,我发现不远处有个朝圣者,也正慢吞吞地朝城外走去。
  我很快就赶上了他。
  他走得踉踉跄跄的,我颇感奇怪,因为尽管他穿着厚厚的褐色长袍,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宽宽的肩膀,笔挺的腰板,可他走路时犹犹豫豫、颤颤微微的样子却像个老头儿。与他并肩行进时,我抬头望了望他的面罩,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在朝圣者戴的古铜色面罩上有一个附加的反射器,就是用来提醒盲人避开障碍物和危险物的那种反射器。他感觉到有人在他旁边,说道:“我是个瞎子,请别找我的麻烦。”
  这可不是一个朝圣者的声音,有力、严厉而傲慢。
  我回答说:“我不会找任何人的麻烦。我是个瞭望人,我们的职业昨天晚上就终结了。”
  “很多职业都在昨晚终结了,瞭望人。”
  “但是朝圣者不会。”
  “对,”他说,“朝圣者不会终结的。”
  “你要去哪里?”
  “离开罗马。”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没有,”朝圣者说,“我没有目标,我将四处飘泊。”
  “也许我们可以一块儿飘泊,”我说,因为据说与朝圣者结伴而行将会有好运,再说,没了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我也只有独自旅行了。“我要去巴黎,你愿意去吗?”
  “别的地方也可以呀,”他苦涩地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巴黎。可是一个瞭望人能在巴黎干什么?”
  “瞭望人到哪儿都没用。我到巴黎是想给史学家当学徒。”
  “噢……”他说,“我也是史学家团会的,但只是名誉会员。”
  “地球沦陷了,我想更多地了解地球辉煌的历史。”
  “你是说整个地球都沦陷了,而不仅仅是罗马?”
  “我想是这样,”我说。
  “噢——,”他说,“噢——!”
  他没再说什么,我们继续前行。我把手臂伸给他,他再不跌跌撞撞的了,而是迈着年轻人轻快的步伐。有时候,他也咕哝一声,或是叹口气。我问他朝圣者团会的情况,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根本不吭声。我们行了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森林地带,他突然说:“这面罩弄疼我了,帮我正一正好吗?”
  他边说就边把面罩取下来了,我惊讶得屏住了呼吸,因为朝圣者是不允许现出自己的脸的。难道他忘了我不是瞎子?取掉面罩后,他说:“你不会喜欢这张脸的。”
  古铜色的格子面罩从他前额上滑落下来,我最先看见的是一双刚刚弄瞎的眼睛,那么大的窟窿不可能是外科手术刀给剜的,只可能是手指给挖的。接着是尖尖的帝王的鼻子,最后是罗马王子特有的紧绷的嘴唇。
  “陛下!”我不禁叫了起来。
  他的脸颊上还有血流的残迹,眼睛窟窿周围敷有药膏。我想,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痛,因为这绿绿的药膏帮他止了痛,倒是我突然感到阵阵心痛。
  “别再叫我什么陛下了,”他说。“帮我弄弄这个面罩!”他哆哆嗦嗦地把面罩递给我。“罩沿可能给撑大了,死死地压住我的脸颊。
  这儿——这儿——”
  我很快就帮他调好了,以免再看见他那张可怕的脸。
  他重新戴好面罩。“我现在是朝圣者。要是你愿意,别理我好了,瞭望人。要不就帮我到巴黎去;要是有朝一日我恢复王位,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不会不理你的,”我告诉他。
  我们默默地继续前进。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人说话。巴黎之旅将是枯燥乏味的了,我现在成了他的向导。我想起了戈尔曼,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起了阿弗卢埃拉,不止一百次我都差点问这个落难的王子,他的妃子飞人昨晚怎么样了,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得出来。
  黄昏来临了,但是金红的太阳仍然悬挂在西边,照耀着我们。
  突然,一个阴影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我突然停下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很惊讶的声音。
  阿弗卢埃拉在空中翱翔,她的皮肤反射出夕阳的五颜六色,翅膀展到最大限度了,映射出七彩光芒。她现在的高度有一百个人那高,而且还在上升,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树丛中的一个小点。
  “怎么啦?”王子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欺骗他。“我看见了一个飞人,陛下。一个很苗条的小姑娘,飞得很高。”
  “那现在一定已经是晚上了。”
  “不,”我说,“太阳还在地平线上呢。”
  “这怎么可能?她只有夜翼。现在飞太阳风会把她给摔回地上的。”
  我欲言又止。我不能给他解释说阿弗卢埃拉是怎样在白天飞的,尽管她只有夜翼。更不能跟他说,飞人旁边还有入侵者戈尔曼,尽管他没有翅膀,却飞得很轻松,手臂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支着她,帮助她平衡身体,抵制太阳风的压力。我不能说他的仇敌此时正和他最后一个妃子一起在空中飞翔。
  “是真的吗?”他又问道,“她白天飞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说,“我觉得是个迷。如今我弄不懂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他又沉默不语了。我多想大声呼唤阿弗卢埃拉,可是我知道她是不可能听见我的。我领着瞎了眼的罗马王子,朝夕阳走去,朝巴黎走去。阿弗卢埃拉和戈尔曼的身影在残阳中清晰可见,终于,他们越飞越远,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二篇 在史学家团会里 第一章

  与一个落难的王子同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的眼睛虽没了,却傲慢依旧;变成瞎子并没有使他变得谦恭起来;他虽穿着朝圣者的长袍,戴着朝圣者的面罩,却丝毫没有朝圣者的虔诚之心和仁慈之义。在面罩后面的他依然觉得自己是罗马王子。
  我们在早春时节朝巴黎进发。我俨然成了他宫里的仆人,给他引路,他命令我给他讲我的故事逗他乐,给他解闷。作为回报,我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只说我将会餐餐有饭吃。没有人会拒绝给朝圣者饭吃的。我们每到一个村庄,都会在旅店歇脚,这时总有人给他饭吃,而我作为他的同伴,自然也有人送饭给我。有一次,他犯了个错误,傲慢地对旅店老板说:“别忘了也给我的仆人饭吃!”瞎子王子当然看不见老板那一脸惊愕的样子——朝圣者怎么会有仆人?但是,我朝老板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拍拍额头,他懂了,二话没说就给我们两人送来了饭菜。随后,我跟王子说起这事儿,从那以后,他就改称我为同伴了,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就是他的仆人。
  一路上天气还不错。十二月一过,欧洲就转暖了。路旁纤细的杨柳枝和白杨树都冒出了嫩芽,不过罗马城外路上种的树,大多是繁荣的第二纪元时期从外星移植来的,欧洲大陆的严寒对这些带蓝色边缘的叶子来说不足挂齿。鸟儿也结束了它们在非洲的日子飘洋过海飞回来了。它们在空中激动地边飞边唱,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地球主人的变更。“它们在嘲笑我,”一天早上,王子说:“它们朝我唱歌,向我挑衅,藐视我看不见它们的光明生活。”
  唉,他又感到不舒服了,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他曾经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转瞬间烟消云散,他怀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我来说,地球的沦陷无非意味着旧习惯的结束,其余的一切依旧:不必再瞭望了,但我仍然孤独地在地球上四处飘泊,虽然现在还算有个伴儿。
  我不知道王子是否明白自己是为什么变成瞎子的。我不知道戈尔曼在他们取得胜利的时候是否向他说明是亘古不变的为女人争风吃醋的老传统让他付出了失去双眼的代价。
  “你抢走了阿弗卢埃拉,”戈尔曼可能这样说,“你看见一个小飞人,以为可以玩玩儿她。于是你说,过来,小妞儿,到我的床上来。根本不把她当人看,不想想她可能更喜欢别人,只知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为所欲为。看着,王子!”
  ……于是,他那指甲留得长长的手指像刀叉一样迅速地……
  可我不敢问。我仍然对这个落难的君王心存敬畏。不,我不能刺探他的隐私,不能像对待一个普通同伴一样引他谈论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只是在他跟我说话时才说话,他命令我说话我才开口,其余时间,我一言不发,像老老实实站在君王面前的平民一样。
  我们每天的遭遇都告诉我们王子再不是王权在握的人了。
  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上飞行,有时候在飞行器里或战车里,有时候则是单独飞行。空中很拥挤,他们正在对地球进行调查统计。
  他们小小的影子从我们身上掠过。我抬头望望我们的新主人,奇怪的是,一点都不恨他们,只觉得松了口气,地球终于解除了漫长的警戒。但是罗马王子就不同了。他好像很清楚有入侵者从头上经过,于是紧握拳头,怒目而视,暗暗咒骂。难道他的眼睛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移动?还是由于视力的丧失使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起来,能够辨别飞行器细微的嗡嗡声,闻到空中入侵者们皮肤的味道?我没问。我确实很少提问。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会在一旁偷偷地掉眼泪。这时,我会很同情他,他毕竟太年轻了,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在那些黑暗的时辰里,我发现王子的哭泣都和普通人的不一样。他的哭泣是不服气的、不服输的,是愤怒的哭泣。不过,那终归是哭泣。
  稂多时候,他还是很克制自己,认命了。他走得很快,每走一步,就离罗马越远,离巴黎越近。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看穿那古铜色的面罩,看透他愤懑的灵魂。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成为他发泄自己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的借口。他嘲弄我老了,地位卑微,虚度了一辈子,因为我所瞭望的入侵者已经来了。总之,他拿我寻开心。
  “告诉我你的名字,瞭望人!”
  “这是不允许的,陛下。”
  “现在不兴老规矩了。得了吧,伙计,我们还得旅行好几个月呢,总不能让我一直都叫你瞭望人吧?”
  “这是我们团会的规矩。”
  “我们团会的规矩,”他说,“就是下命令,任何人不能违抗。
  你的名字!”
  “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团会负责人的授权,就是统治者团会的人也无权知道瞭望人的名字。”
  他呸了一声,“你这狗东西,我像这个样子了,就敢跟我作对了。要是在宫里,量你也没这个胆量!”
  “要是在你的宫里,你根本就不会在满朝官员前问这个不该问的问题。统治者也有禁令要遵守的。其中一条就是要尊重地位低的团会的规矩。”
  “他竟然教训起我来了,”王子说,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路旁,摊开四肢,斜靠在草坡上,抓着一根外星树,猛地捋了一把树叶,紧紧地拽在手里,可能把他的手掌都刺痛了。我站在他身旁。
  这时一辆重型车轰隆隆地从路上驶过,这是今天早上我们见到的第一辆车,里面坐着入侵者。过了很久,王子轻轻地几乎是像哄孩子一样说:“我的名字叫恩里克。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求你了,陛下。”
  “可是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们跟你们一样是不允许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的!”
  “可我并没有问你的名字,”我仍然不让步。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拒绝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这么一个请求,只是个小小的胜利,可是他千方百计让我为此付出代价。他指责我,干扰我,戏弄我,咒骂我,呵斥我,无所不为。说话时老是一副瞧不起我们团会的样子。把我当仆人一样呼来喝去。
  我给他整理金属面罩,往他眼睛里滴药膏,还有许许多多下贱得无法说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疙疙绊绊地行走在高速公路上,朝巴黎走去,一个是空虚的老头,一个是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相互憎恨对方,却结伴而行,无非是为了路上相互有个照应。
  这可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他喜怒无常,一会儿仰天狂笑,想象着自己收复了地球,一会儿又万分沮丧,意识到外星人的征服已经是不可逆转。在村寨歇脚的时候,我得提防着他的莽撞,以免他还当自己是罗马王子,可以随意使唤他人,甚至打人家耳光,完全与神圣的朝圣者身份不相符。更糟糕的是,我还得满足他的淫欲,花钱买些女人,深更半夜到他那儿去,却不知道这是个自称朝圣者的人。他只是个冒牌货,因为他没有携带朝圣者应有的用来与圣意沟通的星石。还好,我帮他渡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包括那次碰上了一个真正的朝圣者。那是个喜好神学争论的老头,真是不得了。“我们谈谈万能的圣意吧,”他对王子说。碰巧那天下午王子极为烦躁,对他一顿臭骂。我赶紧偷偷地踢了他一脚,对惊愕不已的朝圣者说:“我们的朋友今天不舒服,昨晚他跟圣意对话的时候,有个启示搞得他心神不定。求你让我们走吧,别跟他谈什么神呀什么圣的,等他恢复了情绪再说吧。”
  就这样,我常常灵机一动,化险为夷,我们才得以顺利前进。
  随着天气的转暖,王子的脾气也渐渐温和了。也许是他慢慢适应了自己的劫数,也许漫长的黑暗世界教会了他重新适应自己的角色。他心平气和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自己的落败,自己的耻辱。
  他在说自己过去如何如何威风时,显然也很清楚自己再没希望恢复这一切了。他谈论他的财富、女人、珠宝、稀奇古怪的机器、丑人、乐师、侍从、宦官,甚至曾经向他臣服的统治者。不能说我一直都喜欢他,但至少在这些时候,我发现在那冷漠的面罩后面,是一个饱受折磨的活生生的人。
  他甚至也开始把我当人看了,我知道这可不容易。
  他说:“瞭望人,有权势的烦恼在于它使你同其他人区别开来,人都成了事物。就拿你来说吧,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一台机器,四处游荡,警惕着入侵者的到来。我也认为你有梦想,有追求,有喜怒哀乐,等等,但是我仍然看你只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出了自己的团会,将一文不值。现在尽管我瞎了,看到的东西却更多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曾经年轻过,瞭望人。有你热爱的故乡和家人,甚至爱过一个女孩儿。你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团会,从学徒做起,艰苦奋斗,忍饥挨饿,常常彷徨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什么意义。而我们,统治者和宦官们,曾经坐在轿子里,多么逍遥自在,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像彗星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如今,命运却让咱们俩走到一起,结伴去巴黎。我们当中谁更快乐?”
  “我无所谓快乐与悲伤,”我说。
  “真的?真的吗?还是你话中有话?告诉我,瞭望人:我知道你们团会不允许你结婚,你爱过吗?”
  “有时候。”
  “你现在就不爱了?”
  “我老了,”我找托辞。
  “可你仍然可以继续爱人,你可以的。你现在已经不受瞭望誓约的约束了,对吧?你可以有个新娘。”
  我笑了,“谁还会来爱我?”
  “别这么说,你还没那么老吧。你还有力量,见多识广,应当明白这一点。呐,在巴黎说不定你会找到一个姑娘。”他顿了顿,“当你还是个瞭望人的时候,你有没有动心过?”
  就在这时飞过一个飞人,她是个中年妇女,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因为还有太阳的余光照在她的翅膀上。我心一阵绞痛,真想当即告诉王子:是的,是的,我有过心动的时候,就在不久前,那是个小飞人,还是个小姑娘,阿弗卢埃拉;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爱着她,但我从未动过她;现在我仍然爱着她。
  但我什么也没告诉王子恩里克。
  我望着那个飞人,她有翅膀,比我自由多了。在暖融融的春意里,我居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颇感悲凉。
  “离巴黎还远吗?”王子问道。
  “我们尽管前进,总有一天会到那儿的。”
  “然后呢?”
  “我到史学家团会去当学徒,开始新生活,你呢?”
  “我希望在那里找到老朋友,”他说。
  我们每天都要走很长时间。有人让我们上车,捎我们一程,但我们拒绝了,因为在每个检查站都有入侵者,他们在搜查像王子这样逃脱的贵族们。我们走在数里长的地下隧道里,穿过覆盖着冰雪的大山,我们进入一片原野,农民正在地里耕作,我们在轰鸣的河边停下来,凉快凉快我们的脚丫子。不知不觉就是金色的夏天到来了。我们走在地球上,地球却不属于我们了;没有关于征服者的消息,但是显然他们已经占领了整个地球。他们坐在小车里,四处巡逻,巡视着这个已经是他们的星球。
  我千方百计满足王子的要求,包括那些很令人不快的要求,希望他的心里能够好受点。我让他觉得自己依然是领袖——当然只是一个老而无用的瞭望人的领袖。利用我仅有的一点知识,我教他怎样作一个朝圣者,包括装扮,说话方式,以及祈祷。显然他以前很少与圣意沟通,现在,他口口声声自己是虔诚的朝圣者,无非是个伪装而已,骨子里仍然极少诚意。
  在一个叫第戎的小镇,他说:“我要在这里买眼睛。”
  他指的当然不是真正的眼睛。制造眼睛替代物的技术早在第二纪元就已经失传了。那些幸运的外星球上可以花钱买到任何奇迹,但是我们地球是被遗忘的角落,是宇宙里的穷乡僻壤。要是地球没有沦陷,王子也许还可以花点钱到外星球上去恢复视力,可是如今,现有的条件最多能帮他分辨出白天与黑夜,不过这总比什么都看不见好。目前,他惟一的向导就是安在面罩上的反射器,提醒他路上有障碍物。可他怎么知道在第戎可以找到一个有技术的艺人?而且他拿什么支付给那个艺人?他说:“这里有个人是我以前一个记录员的兄弟,手艺人团会的,那时我经常在罗马买他的东西。他会给我弄眼睛的。”
  “花费怎么办?”
  “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我们走进一片种有满是节疤的栓皮树的地里,王子脱掉长袍,指着大腿上的一个地方,说:“我这儿备有急用的东西。把你的刀片给我!”我递给他刀片,他握住刀柄,按了按闪着寒光的刀刃。
  他左手在大腿上摸索,找准确的地方;然后用两个手指按住肌肉,精确地划了一条两英寸的口子。他居然没有流血,也没有丁点痛苦的表情。我一脸茫然,看着他手指伸进划开的口子,将其撕开,然后在里面掏起来,像在一个大口袋里掏东西一样。他把我的刀片扔回给我。
  从他的大腿里倒出了一堆珠宝。
  “小心看着点儿,别弄丢了!”他命令我说。
  落在草地上的有七颗闪亮的外星宝石,一个小巧精致的太空球,五个古罗马帝国的金币,一个发光仿生涂层戒指,一个不知装着什么香水的香水瓶,一些用稀有的木头和金属制成的微型乐器,八个小型帝王雕像,等等。我把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宝贝聚成一堆。
  “这是我的备用口袋,”王子平静地说,“一个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给我移植到我的肌肉里的。我预料到有朝一日我可能有难,匆匆逃离王宫,所以我在里边放进了我能够放进去的所有东西;里面的宝贝还多着呢。告诉我都拿出了哪些东西!”
  我给他报了这些宝物的名称,他的神情一直很专注,我知道他是在记数,看我是不是老实可靠。我报完后,他很满意地点点头。
  “拿着那个小球,”他说,“戒指,两颗最亮的宝石,藏在你的口袋里,其余的放回原处。”他展开口子,我把这些令人惊羡的宝物一个一个放进去,只有王子才知道里面都还有些什么东西。说不定他把王宫里一半的宝物都塞进他的大腿里去了。最后,他把刀口合在一起,我亲眼看见刀口自己就愈合了,没留下丝毫痕迹。他穿好长袍。
  在镇上,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手艺人波多的店。波多是个矮胖子,麻子脸,灰白的胡须,一只眼睛不停地抽动,鼻子扁平而粗糙,但是他的手却像女人的手一样细腻。店里黑乎乎的,木架子上布满了灰尘,窗户也很小;这房子一定有一万年的历史了。里面只摆放着几件很好看的东西。他警惕地看了我们一眼,显然很奇怪居然会有一个瞭望人和朝圣者一起走进他的店里。
  王子暗暗推了我一把,我说:“我的朋友需要眼睛。”
  “我倒是在做这个东西,但那是很贵的,而且得花好几个月来准备。朝圣者恐怕付不起这个钱。”
  我放了一颗宝石在古老的柜台上。“我们有钱。”
  波多大吃一惊,抓起宝石,左看右看,发现里面还闪耀着外星的火焰。
  “如果你们在树叶开始凋零的时候来……”
  “你没有存货?”我问道。
  他笑了笑。“很少有人找我要这种东西的。我们只有极少量的库存。”
  我又把外星小球放在柜台上。波多认出那是出自行家之手,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了。他一手托着小球,另一只手摸着胡须。我让他看个够,越看越喜欢,然后拿回小球,说:“秋天太久了,我们还得去别的地方,也许巴黎。”我牵着王子的胳膊,一起朝门口走去。
  “等等!”波多大叫一声。“让我查一查!也许在哪儿有一对……”他冲到后墙,在挂在上面的大口袋里东翻西找。
  他当然有存货。我跟他讲定用那个小球,戒指和一颗宝石跟他换眼睛。王子一直没吱声。我坚持要马上安上眼睛,波多使劲点头,关上店门,戴上思维头盔,叫来一个菜色脸的外科医生。马上一切就绪。王子躺在密闭室里消了毒的平台上,除去反射器和面罩;看到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去过罗马王宫的波多惊愕地咕哝了一声,接着便开始说起什么来。我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赶紧闭嘴了;而那个一无所知的外科医生,一声不吭地开始清洗王子眼睛的窟窿。
  假眼睛是两个珍珠色的球体,比真眼睛要小,而且还有横向的裂痕。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结构,只看见后面有小小的金色凸起,是用来连接眼神经的。在手术的前半程,王子一直熟睡着,我在一旁监视,波多给外科医生当帮手。现在得叫醒王子了。他的脸因疼痛而抽搐,但他很快就忍住了,波多不禁为他有如此坚强的意志而祈祷了一下。
  “拿个灯过来,”医生说。
  波多慢慢地把一个悬在空中的球体推近。王子说:“没错,没错,是不一样。”
  “我们还必须测试一下,作些调整,”医生说。
  波多走了出去,我跟着他。他哆哆嗦嗦,脸色因恐惧而变绿了。
  “你们现在要杀了我们吗?”
  “当然不会。”
  “我认出……”
  “你认出的是一个可怜的朝圣者,”我说,“一路上受尽了不幸的折磨。就这些,没别的。”
  我检查了一下波多的库存物品,接着外科医生和他的病人出来了。现在王子眼眶里安放着珍珠般的眼球,周围有一圈假肌肉,这是为了更好地固定眼球。毫无生气的假眼球使他看起来更显机械了。转动头部的时候,裂痕悄无声息地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
  “我看看,”他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辨认各种东西,甚至还能说出它们的名称。我知道他看的时候仍然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面纱,但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多少能够看见点儿了。他又戴上面罩,黄昏时分,我们已经把第戎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王子显得非常快活。但是很快,他就又意识到,镶在他眼眶里的只不过是假眼球,都是戈尔曼的杰作。当晚,我们躺在朝圣者旅店陈旧的床上时,王子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天上悬挂着月亮,还有两个人造月亮,月光使我看清楚,王子高举双臂,手指弯曲,一次又一次猛击前面假想的敌人。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二章

  夏天快要结束时,我们到达了巴黎。我们从南边进城,走在一条宽阔宜人的高速公路上,路边是一排排古树,天上还下着小雨,真是惬意极了。一阵风吹来,枯叶就在我们周围飞舞。逃出罗马那天晚上的情形现在想来真像是一场梦。我们走过春天,走过夏天,变得坚强多了,巴黎城里灰色的高塔似乎预示着我们美好的未来。
  不过,我怀疑我们在欺骗自己,试想,一个是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落难王子,一个是韶华已逝的老瞭望人,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可言?这是一个没有罗马明亮的城市。罗马即使在深冬时节,也依然阳光灿烂,天空明澈。巴黎却好像永远都乌云遮日,建筑物和周围的环境都一样灰暗,连城墙都是灰色的,没有一点光泽。城门倒是挺大,旁边无精打采地躺着一个脸色阴沉的小个子哨兵,对我们不理不睬。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摇摇头。
  “‘进去吧,瞭望人。”
  “不检查检查?”
  “你没听说吗?从六天前开始,所有的城市都可以随便进入,这是入侵者的命令。现在城门根本不关,一半的哨兵都没工作了。”
  “我还以为人侵者还在搜查他们的敌人呢,”我说,“比如以前的那些贵族们。”
  “检查站设在别处,他们也不用我们哨兵。巴黎现在可以随便进。走吧,走吧。”
  我们进城门后,我说:“那你为什么还呆在这儿?”
  “我在这儿守了四十年,”哨兵说,“还能去哪儿?”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我跟他一样难过。我和王子进入了巴黎。
  “我曾经五次经南门进入巴黎,每次都是坐着轿子,前面丑人开路,喉咙里奏着音乐。我们朝河边进发,经过古老的建筑物和纪念碑,到巴黎王的宫殿里去。晚上,我们坐着飞盘在空中载歌载舞,看飞人表演芭蕾,埃菲尔铁塔上专门为我们演示的极光。噢,还有葡萄酒,巴黎的红葡萄酒,穿着漂亮晚礼服的女人,她们胸脯丰满,大腿迷人极了!可以说我们沐浴在葡萄酒里,瞭望人。”他犹犹豫豫地指了指前方,“那是埃菲尔铁塔吗?”
  “我觉得那是气候调节塔的残骸,”我说。
  “气候调节塔是垂直的,我看那是下面粗大,上面细长的塔,跟埃菲尔铁塔一样的嘛。”
  “我看不是的,”我说,“那是一根垂直的大柱子,至少有三十个人那么高,顶端突然断裂了。再说了,埃菲尔铁塔不可能离南门这么近,对吧?”
  “那倒也是,”王子说,咕哝了一句脏话。“那就是气候调节塔了。波多卖给我的眼睛不怎么样嘛,对吧?我一直都在欺骗自己,瞭望人,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找个思维头盔,看巴黎王是不是已经逃走了。”
  我又看了一阵气候调节塔那断裂的柱子,就是这个神奇的装置,在第二纪元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无尽的灾难。我试图看透那圆滑得像涂了层油似的大理石表层,看里面到底缠绕着什么奇妙的东西,居然导致整块的大陆沉到海里,把我在西部多山的家乡变成了岛屿。我转过身,戴上一个公共思维头盔,询问巴黎王的情况,得到的回答跟我想象的一样,于是我又询问我们可以在哪儿住宿。
  王子说:“怎么样?”
  “巴黎王和他的儿子们,在外星入侵那天晚上全给杀了。他的王朝灭亡了,名号也取消了,宫殿也被入侵者改建成博物馆。其他巴黎贵族死的死,逃的逃。我给你找个朝圣者住的地方。”
  “不,带我一起去史学家团会。”
  “你现在想加入那个团会?”
  他不耐烦地说:“不是,笨蛋!我的朋友全都不见了,我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在朝圣者旅店里,我能跟真正的朝圣者说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史学家很少拒绝瞎子朝圣者的。”
  真拿他没办法。我只好让他跟着我,一块儿到史学家大厦去。
  到史学家大厦得穿过半个巴黎城,这几乎花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巴黎给我的感觉是一片混乱。入侵者的到来打乱了我们的社会秩序,使许多团体的人,有的甚至是整个团会,无事可干。我看到不少瞭望人,有的吃力地拖着瞭望车,有的则跟我一样,甩掉了包袱,却不知道自己的双手还能够干什么。他们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许多人目光呆滞,显然是酗酒所致,因为现在所有的纪律都不管用了。另外,还有哨兵,漫无目的,情绪低落,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供他们看守了。地球卫士那样子也表明地球沦陷那晚,他们肯定稀里糊涂的,被吓得不知所措。我没看见宦官和统治者团会的人,倒是看见了许多失去工作的小丑、乐师、记录员,以及其他以前在宫廷供职的人,都在大街上闲荡。当然还有成群无聊的没脑子的阉人,他们无事可干,肌肉松弛了不少。只有小贩和巫师好像还跟以前一样忙碌着。
  街上随处可见入侵者的身影。他们三五成群地逛街,长长的四肢,晃晃悠悠的几乎要挨着膝盖了,眼皮很厚,鼻孔藏在过滤罩里,嘴唇很丰满,闭着的时候看不见一丝缝隙。他们身穿清一色的深绿色长袍,可能是军服;有些还带着武器,一种奇怪的旧式武器,沉沉地挂在他们背上,其实说不定是为了展示而不是用于自卫。他们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显得非常悠闲自在、和蔼的征服者,有点自信和骄傲,根本不担心战败的地球人会给他们找什么麻烦。但是他们从不单独行动这一点表明,他们还是很有戒心。我心里一点也不恨他们,就是他们以胜利者骄傲的眼光看待巴黎古老的纪念碑,好像那属于他们的时候,我也恨不起来。然而罗马王子,尽管所有人在他“眼”里只是犹如一根根映衬在一片灰白色背景之下的深灰色木棒,还是本能地感觉得到有入侵者走近,立即会满怀敌意地呼呼喘气。
  这里来自外星的观光者也比平日多,上百种的外星人,有的能够呼吸我们的空气,有的套着密封的球体,有的戴着金字塔形状的盒式呼吸器或穿着帮助呼吸的服装。在地球上碰上这些陌生人本不足为奇,但是他们的数量着实让人吃惊不小。他们无所不去,或钻进古人的教堂里,或在街角的小摊贩那儿买明晃晃的埃菲尔铁塔模型,或颤颤微微地爬上人行道高处的台阶上,或窥视居民房屋,或拍照,同非法钱商兑换货币,戏弄飞人和巫师,冒险住在地球人的旅馆里,穿行在牧羊群里,参观各个景点,好像我们的入侵者向整个宇宙发布了这样一条消息:欢迎到古老的地球参观。参观建立了新秩序的地球。
  至少地球人乞丐发达了。天外来的乞丐从外星人那儿得到的施舍极为可怜,但是地球人乞丐就不一样了。不过丑人乞丐除外,因为不容易看出他们是地球人。我就亲眼看见几个丑人,被拒绝后,很不高兴,把气撒在那些运气好得多的乞丐身上,一把将他们打翻在地,一旁的观光者们迅速拿起相机,劈里啪啦地拍个不停,准备拿回去给家人看,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我们及时在天黑前赶到了史学家大厦。
  这是一栋雄伟的建筑,里面储藏着地球的全部历史。它高耸入云,矗立在桑恩河南岸,正好在巴黎王同样雄伟的宫殿对面。不过废王的宫殿是一座古建筑,真正的古建筑,第一纪元遗留下来的,长方形,结构复杂,是传统的巴黎建筑风格,灰色石墙,绿色金属屋顶。而史学家大厦则是一栋白得耀眼的轴状建筑,表面没有窗户破坏墙的整体性,从屋顶到屋基,旋绕着金色的金属圈,上面刻着人类的历史记载。螺旋圈的上半部分还是空白。我因站得远,一个字也看不见。我不知道史学家们是否已经不厌其烦地爬上去,刻下了这次地球沦陷的故事;后来我得知,他们还没有刻上去。这个故事标志着第二纪元的终结,留下了说不完的话题,也让人感到心情沉重。
  夜开始降临了。白天,在烟雨蒙蒙中,巴黎显得非常沉闷压抑,然而此时,却变得异常美丽,好像刚刚在耶路撒冷获得再生后归来的贵妇人,活力四射,艳丽多姿。城里的灯光柔和而耀眼,神奇地照亮了古老的灰色建筑,模糊了它们的轮廓,隐藏了上面古董般的污点,原先丑陋的地方竟变得富有诗意起来,笨重的巴黎王宫殿变成了空中仙境。东边,聚光灯下的埃菲尔铁塔耸立在黑暗中,像一只巨大的瘦蜘蛛,却优雅迷人。白色的史学家大厦也有说不出的美丽,那记载历史的螺旋圈好像不再朝屋顶绕去,而是直冲人的心灵。此时,巴黎的飞人们四处活动了,他们悠闲地跳着优美的空中芭蕾,透明的翅膀展得很开,反射出地面的光线。他们是多么自由自在呀!他们是地球上基因变异产生的幸运儿,他们团会的要求就是要他们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像一轮轮月亮,把美丽撒向人间。有入侵者加入了他们舞蹈的行列,不知道这些入侵者是怎么飞起来的,长长的手臂紧贴着身体。我注意到飞人们一点也不厌恶有他人跟他们共舞,反倒热情地欢迎他们,还在飞舞中为他们让路。
  在天空更高远的背景里,悬挂着两个人造月亮,月光皎洁,从西方向东方滑去。光线有规律地在半空打旋,我猜想这是巴黎惯用的娱乐方式;悬浮在云层下面的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不知从哪几传来一阵姑娘的笑声,还飘来一阵酒香。巴黎被征服了还这样歌舞升平,真不知以前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在史学家大厦前面吗?”王子恩里克试探着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一座白色的建筑。”
  “我知道它什么样子,白痴!不过现在——天黑了我就看不太清楚了——是那栋吧?”
  “你指的是巴黎王的宫殿,陛下。”
  “那就是这边了。”
  “对。”
  “那我们干嘛还不进去?”
  “我在观赏巴黎夜景,”我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夜景。
  罗马也很美丽,但那不一样。如果说罗马是皇帝,巴黎就是艳妇。”
  “又在作诗了,你这个糟老头儿!”
  “我觉得我变年轻了,可以在大街上跳舞了。这个城市在向我唱歌呢。”
  “走吧,走吧。我们是到这儿来找史学家的,让它以后再朝你歌唱吧。”
  我叹了口气,领着他朝大厦入口走去。我们经过一条黑亮的石头铺就的人行道,马上就有灯柱打在我们身上,扫描并作记录。有一扇巨大的乌木门,五人宽,十人高,看得出只是个投影,因为我们走近时,我感觉到里面很深,看到里面是拱形的,明白这不过是个假门。穿过这扇门的时候,我隐隐感到很温暖,闻到一种奇怪的香味儿。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接待室,跟罗马王子豪华的寝宫一样令人生畏。一切都是白色的,石头里面放射出的光芒使里面的东西熠熠生辉。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重重的门,直通侧面房间。尽管已经是晚上了,仍然有许多人围在接待室后墙上的检索器前面,有显示器和思维头盔让他们跟史学家团会的主控文档联系。有意思的是,来这儿咨询地球历史的人都是入侵者。
  我们过去的时候,瓷砖地板上响起我们的脚步声。
  我没看见什么史学家,于是我走到一个检索器前,戴上思维头盔,告诉与之相连涂了防腐药水的大脑,我要找史学家巴兹尔,我在罗马见过他。
  “你找他有什么事儿?”
  “我给他带披肩来,他离开罗马的时候,托我帮他看管一段时间。”
  “史学家巴兹尔经征服者批准已经返回罗马去作研究去了。我可以另外找个史学家来接收他的披肩。”
  我们得等等。我们站在接待室后面,我看着眼前那些入侵者,他们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久,进来一个壮实、脸色冷峻的人,年龄比我小,但也不算年轻,宽宽的肩膀上披着正式场合使用的披肩。
  “我是史学家埃力格罗,”他说,一副很自负的样子。
  “我带来了巴兹尔的披肩。”
  “来,跟我走。”
  埃力格罗刚才是从墙上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出来的,那里有一个有枢轴的滑板。现在他又把滑板推开,迅速下到一个通道里。我喊住他,说我的同伴是个瞎子,跟不上他,他才停了下来,显然很不耐烦,朝下撇的嘴唇紧绷着,手指伸进浓密的黑色鬈曲胡子里。我们赶上他后,他放慢了速度。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最后到了大楼顶端他的住所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备足了显示器,思维头盔,打印机,音箱等做学问的辅助设备。墙上挂着一个紫黑色的东西,显然是个活物,边缘折合处有节奏地跳动着,像波纹一样。三个浮球发出的光线不够亮。
  “披肩,”他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披肩。地球沦陷初期,我还披过它几天,真是滑稽。不过,这是巴兹尔在大街上逃跑时落下的,不是我抢的,况且他根本就不在意丢了这条披肩,好在我很快就取下了披肩,因为一个身着瞭望人服装的人却身披一条史学家的披肩,容易引起误会。埃力格罗嗖地夺过披肩,展开仔细地检查,好像在找虱子似的。
  _“你怎么弄到这披肩的?”
  “外星人开始入侵时,我在街上碰见了巴兹尔,他跑得急匆匆的,我想拦住他,可他跑掉了,我只抓住了他的披肩。”
  “他说的可不一样。”
  “如果我损害了他的名声,我很抱歉,”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把披肩送回来了。今晚我就把消息传到罗马。
  你希望有什么回报吗?”
  “是的。”
  埃力格罗很不高兴,说:“你要什么?”
  “能够作史学家会的学徒。”
  他很诧异。“你有会籍的。”
  “目前瞭望人等于无会人。我还有什么可瞭望的?我已经解除我的誓约了。”
  “也许吧。可你老了,不宜尝试新的团会。”
  “还不算太老。”
  “我们团会的工作很难的。”
  “我愿意努力,我渴望学习。尽管我老了,但内心却开始萌发了好奇心。”
  “像你的朋友一样,加入朝圣者团会吧,去游历世界。”
  “我已经游历够了,现在我就想加入史学家会,研究历史。”
  “你可以去下面输入信息。我们的检索器向你敞开着,瞭望人。”
  “那不一样。收下我吧。”
  “你可以去当索引员学徒呀,”埃力格罗建议说,“工作性质是一样的,但要求没那么高。”
  “我就要在这儿当学徒。”
  埃力格罗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双手十指合成尖塔状,低垂着脑袋,嘴唇咬得紧紧的,看来这是他独有的思考方式。这时,里面一道门打开了,出来一位女史学家,手捧一个绿松石的音乐盒。她走了四步,就停住了,显然没想到埃力格罗有客人。
  她点点头以示歉意,说:“我待会儿再回来。”
  “别走,”埃力格罗喊道,然后对我和王子说:“我的妻子,史学家奥梅恩。”又对他的妻子说:“他们刚从罗马来,是来还巴兹尔的披肩的。瞭望人想在我们团会当学徒。你有什么建议?”
  奥梅恩皱起了额头。她把音乐盒放进一个黑色水晶瓶里,无意中触动了开关,音乐盒立即闪了十几下,奥梅恩赶紧关上。她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她。与她中年的丈夫相比,奥梅恩年轻多了,仍然焕发着青春的气息,不过,看得出,她非常成熟老练。我想,也许她去过耶路撒冷,通过再生恢复了青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丈夫居然没去就很奇怪了,除非他很喜欢他那张老脸。她非常漂亮,方脸,前额较高,高颧骨,嘴唇宽而性感,尖下巴。她黑亮的头发同苍白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肤色是很少见的,不过后来我知道了,这在古代却很常见,因为当时的养育方式不同。我可爱的小飞人阿弗卢埃拉也有同样黑白分明的头发和肤色,不过她们两人的相似之处仅此而已,因为阿弗卢埃拉太柔弱,而奥梅恩本身就代表着力量。她脖子细长,身材极好,胸脯丰满,腿很结实,仪态高雅。
  她从头到尾打量着我们,我终于再也无法正视她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最后,她说:“瞭望人认为自己有资格作我们团会的成员吗?”这问题显然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回答。我犹豫了一下,埃力格罗也一样,还是王子以命令的口吻回答说:“瞭望人够资格加入你们的团会。”
  “你是谁?”奥梅恩问道。
  王子马上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我是个不幸的瞎子朝圣者,夫人,跟这个人一起从罗马步行过来的。要叫我来说的话,您还是接受他的请求好一些。”
  埃力格罗说:“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希望在这里避一避,”王子说,“飘泊了这么久,我很累了,而且我还得思考很多问题。也许我可以给你们打个帮手。我不愿意跟我的同伴分开。”
  奥梅恩对我说:“我们会讨论你这事儿的。如果大家同意的话,你得参加考试。我就是你的担保人。”
  “奥梅恩!”埃力格罗脱口而出,他太感意外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我们笑了笑。
  一场家庭争吵眼看就要爆发了,可是情势却发生了逆转,两个史学家变得非常友好起来,让我们喝果汁儿、饮料,还让我们在这儿住一晚。我们单独在另一套房间里进餐。他们召来一些史学家商讨我的申请。王子异常激动,他急匆匆地吞下食物,又倒了一瓶酒,到处摸索他的餐具,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放到他灰色的金属眼睛上,好像要给它们挠痒痒。
  终于,他低声而急促地说:“给我描述描述那个女的。”
  我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了一番,尽我所能给他展示一幅生动的图像。
  “你说,她很漂亮?”
  “我相信是这样的。要知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是要讲理性思维的,而不能凭冲动说话。”
  “她的声音很好听,”王子说,“她有权力,像个女王。她一定很漂亮。要是她的外貌与她的声音不配,就太没道理了。”
  “她可是,”我重重地说,“有夫之妇,人家对我们又这么友我又想起那天,在罗马,王子乘御轿打宫里出来,发现了阿弗卢埃拉,就命令她过去,并一把把她抓进轿里享用。一个统治者也许可以像这样对待地位低的人,可是朝圣者不能。我不禁害怕起王子恩里克的歪点子来。他又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向我保证你不会找她的麻烦,”我说。
  他的嘴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想厉声骂我,又忍住了。他费劲地说:“你误会我了,老头儿,我会遵守这里的规矩的,好好做人。再给我点酒,怎么样?”
  我从壁龛里拿出一瓶酒。这是烈性红酒,不像罗马的酒,是金黄色。我倒酒,跟王子一起喝,一会儿就喝干了。我握着瓶子,顺势一扭,嘭的一声,瓶子就像气泡一样消失了。后来奥梅恩进来,已经换了衣服。先前她穿的是一身暗色的下午装,质地粗糙,而现在则是一件鲜红的罩衣,在胸前打了个结。这样我就看得清她身体的曲线,更令我吃惊的是,她有意露出了肚脐。她的腹部很光滑,不禁令人浮想联翩,连我也有点动心了。
  她很高兴地说:“在我的担保下,他们同意了你的申请,今天晚上就参加考试。要是你过关了,肯定能够成为我们的一员。”她狡捷地贬了眨眼睛,“我的丈夫,你也可能知道,很不高兴,不过不用怕,他不高兴也不管用。跟我来,你们两个。”
  她伸出双手,拉住我和王子的手,她的手指很凉。我激动不已,为我内心升起了青春的冲动而惊奇。这可不是耶路撒冷再生室里的药液起的作用。
  “来,”奥梅恩说,领着我们到考试的地方去。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三章

  就这样我加入了史学家团会。
  考试很马虎。奥梅恩把我们带到大楼顶端一间圆形屋子里。墙壁是由各种颜色的珍奇木料镶嵌而成的,地板上是闪闪发亮的长条椅,屋子中央立着一根一人高的柱子,上面刻着小得认不出的字母。五六个史学家懒洋洋地围坐在柱子周围,显然是被奥梅恩临时叫来的,对我这个衣衫褴褛的老瞭望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搞不明白奥梅恩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替我担保。
  有人递给我思维头盔,一个尖利的声音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搜寻我特有的反应,询问我的详细身世。我提供了我的个人信息,便于他们与当地瞭望会的负责人联系,验证我的身份,获准瞭望会把我除名。一般来讲,瞭望人是不能解除自己的誓约的,可是现在已经是非常时期,我们的团会已经解散了。
  不到一个小时,一切都结束了。奥梅恩亲自把披肩披到我肩上。
  “你们的卧室就在我们的套房旁边,”她说。“你得换下瞭望会服装,你的朋友可以不换。试用期过后,你就可以接受训练了。同时,你可以随便进入任何一个记忆库。但你要记住,要真正加入我们团会,得花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我知道,”我说。
  “你现在的名字叫托米斯,”奥梅恩告诉我,“但不是史学家托米斯,而是史学家团会的托米斯。二者是有区别的。你从前的名字不再有效。”
  王子和我被领到一间我们共用的小屋。这地方很简陋,但配备有漱用品,思维头盔的插座,其他信息设备,还有一个送饭口。
  王子恩里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摸摸那,熟悉房间的情况。
  由于他乱按机关,橱柜啊,床啊,椅子啊,储藏柜啊等家具砰砰砰地从墙上弹出来又缩回去。终于,王子满意了。他不再乱按,而是准备放出一张床出来。只见一条白色的东西从墙上滑出来。他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给我讲讲你的事吧,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讲什么?”
  “我都好奇死了。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那跟现在无关了。”
  “你现在不必再保密了。你还要气我吗?”
  “老习惯不容易摆脱,”我说。“我的年龄是你的两倍,我这辈子一直都记得不可随便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现在告诉我吧。”
  “沃利格,”我说。
  说出这话以后,我有种奇怪的解脱的感觉,从前的名字悬挂在我嘴唇前面的空气里,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金丝鸟,在房间里乱撞;先是高飞,然后急转弯,撞在墙上,随着叮当一声脆响,裂成碎片。我哆嗦了一下,“沃利格,”我又说道。“我以前叫沃利格。”
  “现在不是了。”
  “现在叫史学家会的托米斯。”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不止,直到笑够了,瞎眼王子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像好朋友一样拍打着我的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大叫着我们的名字,像两个突然明白字词威力的男孩子,终于又发现这些字词的威力其实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开始了我在史学家会的新生活。
  有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史学家大楼。我的日程,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排得满满的。所以,巴黎对我来说仍然很陌生。王子也跟我一样,尽管没有我忙,也整天呆在屋子里,只在无聊狂怒的时候才出去走走。有时候,史学家奥梅恩陪他出去,有时候是他陪奥梅恩出去,这样他就不会一个人瞎撞了。但是我知道,有时候他是不服气,独自一人出去,想证明自己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可以应付这座城市的挑战。
  除了睡觉,我就做下面这些事情:前期的准备工作;学徒的杂务;自己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我竟然比其他学徒老多了。很多学徒都是年轻人,是史学家们自己的孩子;他们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不明白居然跟这么一个老家伙作同窗。有些学徒年纪也不小,他们是半路“出家”来当史学家的,但都不及我老。所以训练时,我很少跟他们交流。
  每天,我们都有一部分时间用于学习史学家们重现历史的技巧。进入实验室,看到对从郊外采集来的标本进行的分析,我眼睛都瞪大了。通过测定几个原子的衰退过程,监测器就可判断出某件物品出自哪个年代;五颜六色的光束击中一块银白色木板上的标记,将其粉碎,了解它的秘密;原本毫无生气的物质,将发生在过去的事件一一显示出来。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的:从我们脸上反射回去的光粒子,被光磁波锁定在周围环境里,史学家们又将它剥落下来,分类处理,并固定下来。在另一间屋子,一团蓝色的油腻腻的烟雾上,飘浮着数不清的面孔:古代的国王、团会负责人、大公、英雄们。神情冷漠的技术员正在烧焦了的东西上刺探历史。潮湿的垃圾堆却讲述着发生在历史上的革命运动、暗杀领导人的事件、文化的转变、旧习俗的消失。
  我开始学习在郊外工作的技术。穿好专用服装后,我被带到一些史学家面前,他们手持真空磁芯,正在大堆非洲和亚洲城市的废墟上挖掘。我参观了寻找水下旧大陆文明遗迹的工作;一队队史学家钻进半透明的状如泪珠、犹如绿色凝胶的水下交通工具里,朝深海驶去,下沉到覆盖着粘土的先前的大草原上,用强劲的激光切开淤泥和大梁,查看埋藏在水下的秘密。有专人收集碎片,挖掘阴影,收集分子胶片。最精彩的是一些非常英勇的史学家在海底非洲挖掘出一个气候调节塔,固定好这个庞然大物的底基后,用大能量的滑轮将其从泥土里拉了起来,其拉力之大,连地球都好像在颤抖。然后他们将这个笨重的第二纪元人类愚蠢行为的遗迹高高吊起,披着专家披肩的史学家在其底部细心探测,期望弄清楚这东西最开始是怎样竖立起来的。看到这一切,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活动结束后,我对我选择的团会肃然起敬。以前我认识的史学家给我的印象是浮夸、傲慢、目空一切,或冷漠,我不喜欢他们。然而整体不等于部分的简单相加。无所事事、对他人漠不关心、缺乏热情的巴兹尔和埃力格罗只是个别现象而已,而史学家团会这个庞大的集体,却呕心沥血,要把我们昨天的辉煌从蒙昧中夺回来。这是一项崇高伟大的工作,是惟一与人类早期活动相当的活动。我们已经失去了现在和未来,必须竭尽全力挖掘历史,只要我们足够警惕,任何人都休想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更加了解这项工作各个阶段的细节,从在野外搜集灰尘,到在实验室里进行处理分析,最后在本大楼的最顶端由高级史学家进行组合与阐释。我只匆匆见过这些伟大的史学家圣人们一次:干瘪的老头儿,老得都可以作我的祖父了,白发苍苍的脑袋向前倾,薄薄的嘴唇念念有词,正在进行评述,阐释历史,或争论,或纠正他人的说法。有人悄悄地告诉我,这些人当中有的已经在耶路撒冷做过两三次的再生手术,今后再也无法继续做了,所以现在是他们伟大生命中最后的岁月了。
  接下来,我们被带到记忆库,这里储存着史学家们发现的资料,对历史好奇的人可以在这里找到满意的答案。
  作为瞭望人的时候,我没什么好奇心,也没什么兴趣来参观这样的记忆库,当然,我也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因为史学家的记忆库可不仅仅是三五个大脑就解决问题的,而是一个分别由上百个大脑共同组成的庞大的记忆库系列。我们被带进去的那个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在大楼底下类似的房间有几十个,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呈长方形,径深很长,但是不高,装大脑的盒子九个为一排,一字儿排开去,消失在灰蒙蒙的远处。有时候眼睛是靠不住的,我就说不上有十排还是五十排盒子。白色的圆拱屋顶也让人感到房间无比大。
  “这都是以前史学家们的大脑吗?”
  带队的说:“有些是的。但不一定只用史学家的大脑来储存信息,很多普通人的大脑也是可以的。就算是一个侍从的大脑的储存力,也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们充分利用了每个大脑的储存能力,根本无需多余的电路电线。”
  透过光滑而厚厚的隔离层,我使劲儿往里瞅,问道:“这屋子里都记录着什么呀?”
  “第二纪元时期非洲居民的名字,以及目前为止已经掌握的每个人的相关信息。另外,由于有富余的大脑空间,我们又临时补充进了一些旧大陆地理方面的信息,以及有关陆地桥形成的信息。”
  “这些信息能够永久保存吗?”
  “是的,这很简单。这里的一切都是经过电磁处理的。我们的材料都是由电荷组成的,通过电极从一个大脑转到另一个大脑。”
  “要是突然断电怎么办呢?”我问。“你说这里没有多余的电路,没有因意外而导致信息丢失的可能吗?”
  “没有,”带队的平静地说。“我们有确保电源连续供应的装置。
  而且由于用的是人体器官来储存信息,保险系数更高:所有的大脑都可以在断电的情况下保存数据。虽然要恢复起来比较麻烦,但也并非不可能。”
  “外星人人侵时,”我说,“你们有什么麻烦吗?”
  “入侵者保护了我们,他们认为我们的工作对他们非常有用。”
  不久,史学家们开大会,允许我们这些学徒在楼厅上参观;楼厅下面的史学家会成员们一个个身披披肩,神情庄重,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也在其中。螺旋形的主席台上坐着史学家会的肯尼谢尔法官,一个严厉的长官。坐在他旁边的一眼就看得出是征服者中的显要人物。肯尼谢尔的话很简短,他那浑厚洪亮的声音掩饰不了他发言词的空洞。跟所有地方的行政人员一样,他陈词滥调不绝于口。
  他向团会卓越的工作表示祝贺,也间接地表扬了自己一通,接着,他介绍了那个人侵者。
  那外星人伸出双臂,差点摸到了礼堂的墙壁。
  “我是七号统帅,”他平静地说。“巴黎的检察官,专管史学家团会。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是重申临时政府的政策。史学家的工作不会受到任何干扰。只要是为了了解地球的历史,你们可以到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地方去,也可以到其他星球上去。所有的文件都对你们开放,但有关我们征服地球的文件除外。肯尼谢尔法官已经告诉我,这次征服不在你们现在的研究范围之内,那就更好说了。我们临时政府很清楚,你们的工作很有价值。地球有辉煌的历史,我们希望你们继续努力工作。”
  “想把地球变成更吸引人的旅游胜地,”旁边的罗马王子忿忿地说。
  七号统帅继续道:“肯尼谢尔法官请我来告诉大家,地球被征服后,有必要进行相应的行政变动。在过去,你们之间的争论是由团会的最高法庭来裁定,肯尼谢尔法官拥有最终决定权。为了更有效地进行管理,现在史学家团会必须归我们管辖。为此,肯尼谢尔法官将把超出他的权限的案件移交给我们。”
  下面的史学家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坐不住了,相互交换着眼色。
  “肯尼谢尔法官在放弃自己的权力!”我旁边一个学徒突然说道。
  “他还能有什么选择,笨蛋?”另一个厉声地说。
  礼堂里一阵骚动,会议中断了。史学家们拥到走廊上,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有的相互争论,有的相互告诫。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史学家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地蹲下身子,发出叫大家安静的信号。这阵骚动也影响到我们,逼得我们也朝后退。我努力护着王子,以免他被踩到地上,然而我们被冲散了,有几分钟我没见到他,等他再出现时,正站在奥梅恩身旁。奥梅恩脸上浮着红晕,眼睛炯炯放光,正飞快地说着什么,王子耐心地倾听着,手抓着她的肘部,似乎是寻求她的支撑。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四章

  第一阶段的准备工作结束后,我就开始做一些琐碎的工作,主要是那些以前由机器做的工作,比如看管与记忆库存放大脑的盒子相连的输送营养液的管道。每天我都要花几个小时,穿过狭长的检查通道,寻找阻塞的地方。一旦有地方堵塞,整根管道都要标出来,专门的极光柱将照亮这根管道,以便检查。我就做着这种卑微的工作,不时真的发现有个地方堵塞了。除此以外,其他工作也都是学徒才干的微不足道的活儿。
  但是,我仍然有机会自己做一些研究地球历史的工作。
  有时候人们总是失去了才知道什么叫宝贵。我作了一辈子的瞭望人,为早一点发出注定要来的外星人入侵地球的警报而努力工作,从不考虑是谁会来侵略我们,为什么,我一直隐隐感觉到地球的过去远比我生活的第三纪元要辉煌得多,但是我没有去问当时究竟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又衰退到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在入侵者的飞船布满天空时,我才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了解地球历史的念头。如今,我,史学家会的托米斯,最老的学徒,正在一大堆历史文件里搜寻着。
  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权通过公共思维头盔,向史学家请教任何问题。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史学家不会主动给予帮助的。你必须知道如何提问,也就是说,你得知道该问什么,然后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一点对于那些想知道埃及单一的气候,糖尿病的症状,某个团会宪章的限制等的人就很有用,而对那些想了解一些比较大的问题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管用。有的人可能问上一千个问题,才只是一个开头。那花费太高了,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的。
  作为史学家会的学徒,我可以使用所有的数据。更重要的是,我还可以使用索引,索引员团会是史学家团会的一个分支,他们像驴一样辛勤工作,将常常是自己都搞不懂的东西记录下来并予分类;他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就供伟大的史学家会使用,但是,索引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开放,而没有索引,一个人是很难开展研究工作的。
  我不想啰嗦我学习的艰辛里历程。那些在蜘蛛网般的走廊里摸索,遭到冷遇,茫然不知所措,大脑隐隐作痛的日子。由于我是个愚蠢的初学者,经常成为恶作剧的对象。许多学徒,甚至一两个史学家,乱指点我,目的只是为了取乐。但是我终于知道该到哪里去,如何准备问题,在程序的指引下越走越深入,直到终于发现事实的真象。我并不聪明,但是靠着我锲而不舍的精神,却从史学家们的档案中梳理出了地球文明衰退的历程: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人生活在严酷而原始的环境里,我们称之为第一纪元时代。这不包括文明开始之前的时期,当时语言尚未形成,人们身上还毛乎乎的,住在洞穴里,使用石制的工具。我们所说的第一纪元始于人类学会记录信息,并善于控制环境的时候。这起源于埃及和苏米尔文明。按我们现在的方式来计算,这应当是在40000年以前……但是这个数字不一定准确,因为在第二纪元末期,一年的时间跨度发生了变化,所以现在我们无法确定以前地球绕太阳一周需要多长时间。也许比现在要长一点吧。
  第一纪元是罗马帝国的时代,也是耶路撒冷首次繁荣的时代。
  在亚洲和非洲地区的文明发展到很高程度的时候,欧洲还仍然处于蒙昧阶段;在西边海洋里有两块大陆,居住着尚未开化的居民。
  在这一阶段,地球和外星球没什么接触,这种孤独状态颇难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人们除了用火,没有别的照明方法,他们有了病也治不好,身体条件也不允许作再生手术。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因其简单而暗淡、严酷。死神早早地就降临在人们身上,他们还没来得及生下几个子女,就撒手离去了。他们生活在恐惧之中,但并不是惧怕现实中真实存在的东西。
  在这一时期,人的灵魂很脆弱,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闻名的城市,像罗马、巴黎、亚廷、耶路撒冷,创造了了不起的业绩。站在这些祖先面前,(当然味道很不好闻,)每个人都会产生敬畏之情,他们没有文化,没有机器,却仍然能够同自然界和谐相处,并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它。
  第一纪元有联绵不断的战争和苦难。毁灭与创造几乎同时进行。大多数伟大的城市都毁于战火之中。社会动荡总是威胁着社会秩序的稳定。人们是如何熬过这成千上万年的漫漫岁月的?第一纪元快结束时,人们逐渐摆脱原始的蒙昧状态,终于掌握了能源的生产方法,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交通运输,远程通讯成为现实,很多发明在短期内迅速改变了地球的模样。发动战争的手段也与技术进步同时发展,但总算没带来灭顶之灾,尽管有几次差点就成现实了。也正是在这一阶段的末期,旧大陆和大洋洲成了殖民地,人们首次与太阳系的其他行星有了接触。
  第一纪元向第二纪元转换的标志大概是地球人首先与来自遥远太空的智慧生物相遇。现在史学家们相信,这发生在第一纪元的人类掌握了电能和核能技术五十代人以后。我们完全可以说,人类迅速从原始蛮荒时代向太空时代过渡,或者说,他们一下子有了很大的飞跃。
  这也滋生了人类的骄傲情绪。如果说,第一纪元因克服重重困难而显伟大,那么第二纪元则根本没有什么障碍,人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在此期间,人类向外星发展,外星人也来到地球。地球成了各种太空商品的大市场。人们对各种奇迹见惯不惊。一个人可以活成百甚至上千年,换眼睛、心脏、肝脏、和肾就跟换鞋子一样便捷,空气纯净新鲜,没有人挨饿,战争也被遗忘了。各种机器为人们工作。但是仅仅只有机器还不够,人类开始培养机器般的人,或者说,把人当机器:人本来是靠基因遗传自然繁殖,却进行人工繁殖,并被注入药水,使其无法保持记忆。这种人,与当今的阉人类似,可以高效率地完成一天的工作,但却无法积累起经验和记忆,没有愿望,没有使人成为人的那些能力。数百万这种半人半机器的东西承担了繁重的工作,把人解放出来,去完成更富意义的工作。
  随着这种半人半机器的出现,出现了超级动物,它们的大脑经过生化处理,可以承担从前这类动物不可能干的事情:狗、猫、老鼠、牛都成了劳动力,有些灵长类动物还被赋予了人的某些功能。就这样,人类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环境,在地球上建立了伊甸乐园。
  人类的精神达到了巅峰状态。诗人,学者,科学家都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大地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大城市,人口数量也集聚增长,但是,地球上却没有出现空间紧张,资源短缺的局面。人类的想象力达到极致,他们进行各种基因手术试验,基因变异试验和基因畸变试验,产生了各种新的人类形式,当然,那时还没有出现当今我们周围的那些变异人。
  空间站姿态优雅,运行在太空,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需求。两个新月亮就是在这期间造出来的,不过史学家们还没有确定这是为了美观还是有什么实际的功用。我们现在每天晚上看到的悬挂在高空的人造月亮可能就是这期间安装上去的,不过部分史学家认为,处在温带上空的月亮是在地球物理学大发展期间安装的,这场大发展宣告了第二纪元的结束。
  不管怎么说,这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
  “看一看地球,哪怕马上死去也甘心。”这是外星人的口号。没有人在作星际旅行的时候,会拒绝到这个神奇的星球上来。我们欢迎所有的来客,接受他们的赞誉和钱财,让他们玩得尽兴,自豪地展示着我们的伟大与光荣。
  王子的遭遇证明,高贵的终将沦为卑微,而且飞得越高,摔得就越惨。经过了成千上万年无与伦比的辉煌之后,第二纪元的幸运儿弄巧成拙,犯了两个大错误,一个是出于愚蠢的高傲自大,一个是出于过分的自信。地球为此付出了代价。
  第一个错误造成的影响比较隐蔽,它源于这期间地球人改变对银河系中其他外星人的态度,从最开始的敬畏,到不以为然,直至蔑视鄙薄。在第二纪元初期,纯朴天真的地球人突然进入银河系,发现居住在这里的外星人种不但历史悠久,文明高度发达,而且相互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本足以让地球人大受挫折,然而,相反的是,这激起了地球人的侵略欲望,企图胜过他们并凌驾于他们之上。所以,地球人开始把绝大多数的外星球视为竞争对手,并随着技术的进步,渐渐产生了优越感,最终导致对落后星球的鄙视。
  于是有人建议在地球上设立存储落后人种样本的“研究基地”,也就是集中营。这里完整地保存着这些落后人种的自然习惯,对每个学者都开放,以便他们观察这些人种的生命过程。然而搜集和维护这些样本的代价是很昂贵的,不久,为筹集经费,集中营向公众全面开放,供大众消遣。本来是为科研而建立的集中营,事实上变成了供其他智慧生物参观的动物园。
  最开始的时候,搜集的的确是真正的外星人,他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和地球人相差十万八千里,不会有把他们当一“人”看的危险。这些长着许多手脚的东西被关在高压甲烷罐里,反对抓捕外星智慧的人们不会对他们产生恻隐之心的。如果这些异类还有与其环境相称的奇特文明,人们就认为更应该复制出这种环境,以便研究这种奇异的文明。所以,早期的集中营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外星人类。样本搜集者也只限于携带那些尚未具备星际旅行能力的外星人。绑架与我们相似的外星人是不明智的,因为星际游客中有他们的亲戚,而我们地球的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得依靠这些外星游客。
  集中营的成功使人们期望有更多的外星人成为展览目标。筛选的标准不断降低,除了先前遥远而奇异的外星人,那些无法发表外交抗议的银河生命都成了采样对象。我们的祖先胆子越来越大,采祥的限制越来越宽松,地球上聚集了一千多种外星人的样本,其中甚至包括比地球的文明都要古老复杂得多的星球上的样本。
  史学家的档案表明,地球人的集中营激起了宇宙很多地方的不满,都谴责我们是在抢劫、绑架,是海盗行径,不断举行会议批评我们侵犯人权。地球人到外星去旅行,常常被大群愤怒的外星生命围困,要求我们立即释放集中营里的囚犯。然而这些抗议者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数银河系的居民都对我们的集中营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们为这种暴行感到遗憾,但是到地球上旅游时,他们还是要去参观这些集中营。试想,除了地球,还有哪个地方能让他们在几天之内见识成百上千从宇宙的各个角落精选出来的外星生命?集中营是地球上最大的亮点,是宇宙的奇迹。就这样,为了享受参观这些囚犯的乐趣,他们与地球人心照不宣,对地球人的不道德行为视而不见。
  从史学家的档案中得知,记忆库里有一个集中营的实景记录。
  这是本团会最古老的记录片之一。我费尽周折才见到它,还是史学家奥梅恩替我求的情。尽管用了两个过滤器,思维头盔里的显示图像仍然很模糊,不过还算看得清楚。在一个透明的弧形防护罩后面,有五十个不知是来自哪个星球的人,身子像金字塔,肤色呈暗蓝色,顶部用于看东西的地方呈粉红色。他们的腿短而粗,脸上长着两只抓握东西的手。尽管探究外星人的内心情感不太容易,但谁都能感受到这些生命深深的绝望之情。他们缓缓地行走在暗绿色的气体里,表情麻木,毫无生气。有几个头部靠在一起,多半是在相互交流,有一个看样子刚刚死去,两个蜷伏在地上,像打翻了的玩具,但是他们在动的手表明他们也许是在祈祷。这是一幅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景象。后来,我还在大楼被人遗忘的角落另外发现一些类似的记录片。这使我受益匪浅。
  集中营就这样顺顺利利地发展了一千多年,以致到后来,除了受害者,所有人都觉得这种打着科学研究的幌子进行的残暴行为是合情合理的。当时,在一个地球从未造访过的星球上发现了一种原始人,也许跟我们第一纪元时代的人差不多,他们的外形有点像人,非常聪明,也很野蛮。在牺牲了几个同伴以后,一个采样队弄到了一群种人,并带回地球关进集中营里。
  这是第二纪元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些外星人被劫持的时候,这个外星球——档案里没有它的名字,只有一个H362的号码——无法进行外交抗议,也没办法采取相应的报复措施。但是不久,一些联合反对地球的星球派出使者到了这个星球,在使者的指导下,H362要求送回他们的人。地球拒绝了,说整个银河系从来都没人对地球上的集中营提出过质疑,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外交交涉,但是地球一再强调他们有权这样做。
  H362发出了威胁。“总有那么一天,”他们说,“我们要让你们为此后悔的。我们将入侵并征服你们的星球,释放囚在集中营里的所有人,将地球变成最大的集中营,关押地球人自己。”
  这在当时的人听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再没听到有关愤怒的H362的消息。他们住在遥远的地方,发展相当迅猛,但是再怎么说,要对地球构成威胁,得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行。人们渐渐忽略了这件事,谁会惧怕挥舞长矛的野蛮人?地球人又准备迎接新的挑战:全面控制全球的气候。
  第一纪元晚期以来,人们一直都在进行着小规模的气候调节工作,如人工降雨,驱散雾气,降低冰雹的破坏力,甚至开始试着融化两极的冰川,绿化沙漠。但是这些活动都严格地局限在某些地方,而且都没有对环境造成多大的影响。
  第二纪元的时候,则开始在一百多个地方相继建立起无数的柱子。我们不知道这些柱子有多高,因为没有一根柱子完好无缺地保留了下来,当初的安装说明书也失传了。但据猜测,它们跟当时最高的建筑物差不多,或者更高,大概有两英里高。柱子里面的装置,能够影响地球磁场两极的位置。
  据我们所知,经过精心准备,这个装置是用来调节地球的地貌的,该计划的依据是地球海洋被分成几大部分这一事实。尽管这些大洋其实是相互连接的,人们却将它们视为相互独立的整体,因为它们之间被大陆板块分隔开了。比如说,在北极地区,连接亚洲与旧大陆北部(北美洲)、北美洲与欧洲的只是两条狭窄的海峡,北极的海水可以流进旧大陆周围较暖和的海水里。
  对地球磁场的干预造成地球偏离轨道,以达到融化北极冰川的目的,使里面包含的冷水混进其他地方温度较高的水里。冰川融化了,北冰洋的水得以蒸发,从而大大增加这一地区的降雨量。为了避免降雪,又对以前带来温带降雨的西风进行改造。还修建了一根天然管道将北极的降雨引到低纬度地带比较干燥的地方。
  这仅仅是该计划的一小部分而已。我们对细节的了解还很肤浅。我们知道可以通过陆地的升降来改变洋流,可以改变太阳热能在从赤道到北极的分布,以及其他一些对地球进行的调整方式,其他细节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项浩大的工程造成的后果。
  经过连续几百年的准备工作,花费了史无前例的人力和财力,气候调节塔开始启用了。
  结果是灾难性的。
  妄图改变地球的试验是破坏性的,它改变了地球两极原有的状况,造成北半球绝大部分长期处于寒冷之中,北美洲和南美洲意外下沉,出现连接非洲和欧洲的陆地桥,几乎毁掉了人类的文明。这些变化并不是一下子就出现的。显然,该计划在最初几百年实施得很顺利。北极的冰川融化,海水上升,但通过在海上设置混合蒸发器解决了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人造小太阳。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才发现气候调节塔改变了整个地球表面的结构,而事实证明,这种变化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挽救的。
  接下来是接连不断长久的水灾和旱灾,造成成百上千万的人丧生,通讯中断,惊慌失措的人群被迫逃离受灾的家园。地球上一片混乱。第二纪元的文明毁灭了,外星人集中营也被破坏了。
  为了营救那些滞留在地球上的同胞,银河系几个最强大的人种控制了地球。他们修建铁塔稳定了地轴的晃动,拆除了气候调节塔,供给灾民吃穿,并提供重建地球的贷款。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大扫荡的时代,社会秩序崩溃,社会习俗消失,不再是自己星球的主人,我们接受陌生人的施舍,可怜巴巴地在地球上转悠。
  但是,由于我们仍然是以前的人种,我们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然而地球的资金已经被我们挥霍殆尽,我们不是破产就是当了叫化子,进入了卑微的第三纪元时代。部分早期科学技术保存了下来,又另外发明了一些有不同工作原理的科学技术。为了重建社会秩序,形成了各种团会:统治者,宦官,商人,等等。史学家竭尽全力抢救出埋在废墟里的历史。
  我们欠了我们的救星一大笔债,可是我们都破产了,无力偿还这笔债。我们希望能够免除债务,并开始了相关的谈判,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H362星球上的人出现在谈判会议上,提出由他们代为偿还我们的债务,条件是拥有对地球的控制权。
  我们的债主同意了。
  H362认为他们拥有地球是有条约依据的。他们在宇宙四处发出告示,说他们有权在未来的任何时候占领地球。他们只有这样做,因为当时H362还不具备星际航行的能力,不过大家都公认H362仍是地球合法的拥有者,就像购买破产企业的人拥有该企业一样。
  谁都意识到H362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将地球变成一个巨大的集中营,关押地球人自己。”他们要报复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采样队伍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第三纪元的社会结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有严格的团会等级。
  H362的威胁谁也不敢轻视,因为我们是一个受惩罚的星球,不能小看任何威胁,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威胁。瞭望人团会出现了,他们瞭望着太空,警惕着敌人的来临,然后是地球卫士等团会。地球人慢慢恢复了我们古老而非凡的想象力,特别是在魔幻年代,各种奇思妙想驱使他们造出了寿命很长的变异人团会——飞人和泳者,后者现在已经很少听说了,其他一些变异人团会中包括爱找麻烦、不可捉摸的丑人团会,他们的基因特征相当奇特。
  瞭望人进行瞭望,统治者统治各个团会,飞人在空中翱翔,生活一如既往,一年又一年,在欧洲、亚洲、大洋洲、非洲,如今只剩下小岛屿的旧大陆……南北美洲。我们淡忘了H362的威胁,觉得那好像神话般遥远,但我们仍然保持着警惕。在宇宙遥远的地方,我们的敌人也正加紧积蓄力量,达到了我们在第二纪元时的水平。他们永远忘不了他们的同胞成为集中营俘虏的日子。
  在一个恐怖的夜晚,他们来到我们身旁。现在他们是我们的主人,实现了他们的誓言。
  这就是我在史学家团会收集的材料堆里挖掘出的知识,此外还有许多其他知识。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五章

  与此同时,王子却在无耻地戏弄我们的担保人史学家埃力格罗的友好。我本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可我太忙了,成天埋在文件里,学习历史。当我在第二纪元的原始材料里搜寻第二纪元的光辉历史,探索地球的重建,年深日久的鼓风机,光粒子固定器里的时候,王子恩里克却在勾引史学家奥梅恩。
  我想这跟别的男女勾当没什么两样,两个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奥梅恩是个性感的女人,对丈夫有感情,但总是盛气凌人。她总是公开说埃力格罗无能,是个笨蛋,埃力格罗高傲而冷峻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软弱,确实为她所不齿。我不知道他们的婚姻怎么样,但我看得出,她比他要强得多,而且他满足不了她的要求。
  那为什么奥梅恩愿意担保我们进入他们的团会?她当然不会对一个老瞭望人感兴趣,而是想进一步了解他那个同伴,那个奇怪的瞎子朝圣者,他居然有下命令的口吻。在她第一次注意到王子恩里克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产生了,而王子当然心领神会,乐意接受送上门的礼物。
  说不定从我们进入史学家大厦那时起,他们就成为情人了。
  我们各行其是,眨眼间就过了秋天,到了冬天。我极耐心地发掘史料,从未发现一个人的好奇心竟然可以如此强烈,使人如此投入。尽管我没去过耶路撒冷,却感到自己犹如已经获得了再生,恢复了活力。我很少看见王子,即使在一起时话也很少。我无权问他在干什么,他也不愿意给我讲他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以前的生活,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想起飞人阿弗卢埃拉,她现在恐怕是征服者的夫人了。冒充丑人的戈尔曼已经撕下伪装,自称是H362的人,现在他怎么称呼自己?地球王九号?海王五号?人上人三号?我想,无论他现在在哪里,一定感到心满意足,因为他们完全征服了地球。
  冬天就要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听说了史学家奥梅恩和王子恩里克的风流韵事。我先是无意中听到学徒们在悄悄议论,后来又注意到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一起出现在附近时,其他史学家都在笑,最后我亲眼看到王子和奥梅恩在一起时的小动作,那太明显不过了。两人手碰手,交流着会意的眼神和暗语——还能有什么好事?史学家团会很看重婚誓,跟飞人一样,一辈子就一个配偶,不容许像奥梅恩这样背叛自己伴侣的行为的。史学家与史学家结婚后,他们的结合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团会的规矩,当然也有例外。
  一旦埃力格罗知道了真相,会怎样报复他们?事情暴露后发生冲突时我正好在场。那是一个早春的晚上,我又在记忆库里泡了很长时间,在一大堆从未被人动过的数据里探索。我脑子里一团糟,走在巴黎的夜色里,去透透气。我沿着塞纳河散布,碰见一个巫师代理人,自称可以卖给我解析梦的能力;在一座人体修建的庙宇前,一个孤独的朝圣者正沉浸在祈祷中;几个年轻飞人从头上飞过,我不禁黯然神伤,掉了眼泪;一个外星游客对我纠缠不休,他戴着呼吸器,珠光宝气,坑坑洼洼的红脸紧挨着我的脸,我的鼻孔不禁很难受。最后,我回到史学家大楼,准备到我的担保人房间里去,问候问候他们,再回去睡觉。
  奥梅恩和埃力格罗都在那儿,王子恩里克也在。奥梅恩用一个手指头示意我进去,便没再理我,其他两个人也没理睬我。埃力格罗正急冲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愤怒的脚步重重地落在地板上,吓得那些活物焦躁不安地一会儿收缩,一会儿伸展。“居然跟个朝圣者!”埃力格罗大叫,“如果是个下贱的小摊贩,还只是丢脸罢了。
  可他居然是个朝圣者?太荒唐了!”
  王子恩里克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看不见他面罩后面的表情,但他看上去相当冷静。
  埃力格罗说:“你不觉得你玷污了我妻子的圣洁吗?”
  “我无话可说。”
  “你呢?”埃力格罗转向他的妻子,“说真话,奥梅恩!就一次,说真话!他们说的你跟这朝圣者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奥梅恩温柔地说。
  “他们说他跟你睡觉!说你们一起吃饭!说你们一块儿出去疯!”
  奥梅恩仍然保持着笑容,宽宽的脸显得很平静,显得尤其美丽。
  埃力格罗痛苦地拽着披肩,阴沉的脸气得发黑,他的手伸进衣服,掏出一个珠子般大小,闪闪发光的摄影机,当着两个罪人,重重地放在手掌上。
  “我干嘛要浪费时间?”他说,“什么都在这儿。光磁波把什么都记录下来了。你们早就被监视起来了。你们以为这是隐瞒得了的吗?你,奥梅恩,亏你是个史学家,怎么这么笨?”
  奥梅恩从远处打量了一下微型摄影机,好像那是个定时炸弹。
  她满脸不屑地说:“你竟然敢监视我们,埃力格罗。看到我们高兴,你也感到快乐是吗?”
  “畜生!”他大叫。
  他把摄影机装进口袋,朝一动不动的王子迈过去,他义愤填膺,脸都扭曲了。在离王子一臂远的地方,他冷冷地说:“你将因为对圣意如此不敬而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会被剥掉朝圣者的长袍,送到魔鬼受惩罚的地方。圣意将毁掉你的灵魂!”
  王子回答道:“闭上你的嘴巴。”
  “叫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不就一个胆敢勾引主人家老婆对圣意对主人都不敬的朝圣者吗?不就满口谎言,却假装神圣的朝圣者吗?”埃力格罗唾沫四溅,已经不再是冷冷的了,而是语无伦次,狂暴地咆哮着,他的失态更暴露了他内心的软弱。
  我们三个人僵硬地站在那里,被他惊呆了。终于,这位被气昏了头的史学家抓住王子的肩膀,使劲地摇晃。
  “脏货,”恩里克生气了,“不许碰我!”
  他突然给了埃力格罗脸上两拳,打得他晃晃悠悠地直朝后退,哄地倒进一个悬挂着的篮子里,碰翻了一个装工艺品的瓶子,三瓶装着亮晶晶液体的瓶子晃了晃,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地毯发出一阵痛苦的尖叫。埃力格罗气喘吁吁,一只手按着胸膛,惊魂未定,求助地望着我们。
  “你动手打人……”埃力格罗呼哧呼哧地说,“真是可耻的罪过!”
  “是你先动手打人的,”奥梅恩提醒她的丈夫。
  埃力格罗手指颤颤抖抖地指着王子,咕咕哝哝地说:“你将因此不得饶恕的,朝圣者!”
  “别再叫我朝圣者了,”恩里克说,双手伸到面罩前。奥梅恩叫了起来,试图阻止他,然而愤怒的王子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把面罩扔到地上,露出了他鹰一般严厉而可怕的脸,灰色的机械眼球掩藏住了他的怒火。“我是罗马王子!”他雷鸣般的声音对埃力格罗吼道,“还不给我跪下!给我跪下!快点,史学家,趴三次,跪五次!”
  埃力格罗显然被镇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他便俯下身去,条件反射般地给勾引他老婆的人乖乖地行了礼。自从罗马沦陷以来,这还是罗马王子第一次找回了从前的威风,他显然非常高兴,得意洋洋,连灰白的假眼球也似乎闪耀着王者的骄傲。
  “滚出去,”王子命令道,“离我们远点。”
  埃力格罗赶紧逃出屋子。
  我没动,我惊呆了,几乎站立不稳。王子客气地对我点点头。
  “老朋友,你能原谅我们,并为我们保密吗?”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六章

  一个懦夫可能会被突然的攻击击溃,但是过后,他会左思右想,并打新的主意。史学家埃力格罗就是这样。被王子从自己的房间里驱赶出来以后,不再面对可怕的场面,他冷静了下来,学聪明了。当晚晚些时候,我正准备躺进睡袋,考虑是否需要服用安眠药,埃力格罗叫我到大楼下面他的研究室里去。
  他坐在一堆史学家随身携带的工具中间:一卷卷的磁带和磁盘,数据芯片,胶囊状机器,思维头盔,四件套的头骨,一排显示器,一个小小的螺纹蜗牛装饰品,所有信息收集人需要的东西。他手里拿着一个云彩星球生产的帮助人放松紧张情绪的水晶球,里面本是乳白色的,由于吸收了他的紧张情绪,变得有些乌黑了。他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严肃相,好像我没看见过他那副软骨头相。
  他说:“你跟这人到巴黎来的时候,知道他的身份吗?”
  “我知道。”
  “可你从未说起过。”
  “没有人问过我。”
  “我们居然窝藏着一个统治者,你知道你给我们带来多大危险吗?”
  “我们是地球人,”我说,“我们不是还承认统治者的权威吗?”
  “自从地球被征服后,这些都没用了。入侵者下了命令,撤销所有以前的政府机构,逮捕所有的官员。”
  “可我们可以不服从呀。”
  埃力格罗挖苦地看着我。“史学家会搅进政治里去吗?托米斯,我们只听掌权的政府的命令,不管那是谁,是怎样上台的。我们这儿不搞抵抗运动。”
  “我明白。”
  “所以我们必须立刻除掉这个危险的逃犯。托米斯,我命令你马上到入侵者的总部去,告诉统领七号,就说我们已经抓住了罗马王子,让他到这里来抓人。”
  “让我去?”我脱口而出,“为什么深更半夜派个老头子去报信?随便拿个思维头盔发个信息不就行了吗?”
  “那太冒险了。有人会截获我们的信息。要是这消息传出去了,对我们团会不利。必须要人亲自去。”
  “可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学徒……这太离谱了。”
  “这事儿只有你知我知,”埃力格罗说,“我不能去,所以你必须去。”
  “没人引荐,统领七号是不会接待我的。”
  “告诉他的手下,说你有罗马王子的消息。他们会听你的。”
  “我要说出你的名字吗?”
  “有必要的话,不妨说。你就说在我妻子的协助下,王子已经被关押在我们的房间里。”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忍住了,这个懦夫,竟然没有胆量去告发给他戴绿帽子的人。
  “最后,”我说,“王子还是会察觉到这是我们干的。你觉得让我背叛跟我结伴旅行好几个月的人对吗?”
  “这跟背叛无关。这是对政府应尽的义务。”
  “我可不觉得我对这个政府有什么义务。我只对统治者团会尽忠,所以我才在罗马王子落难时帮了他一把。”
  “就凭这个,”埃力格罗说,“征服者就可以要你的命。要赎罪,只有承认自己的错误,通力合作,抓住王子。走吧,马上就走。”
  我这辈子从未瞧不起过别人,然而此时此刻,我对史学家埃力格罗的憎恶到了极点。
  但是,我知道我面临着新的两难抉择。埃力格罗巴不得第三者受到重罚,却没有勇气自己去报信,所以我不得不到入侵者那儿去,向他们告发王子,可我曾经是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过他,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应尽的责任。要是我不去,埃力格罗可能会把我扭送到入侵者那儿,作为逃犯罗马王子的同谋受到惩罚,或者在史学家团会内部的机器上报复我。要是我服从埃力格罗,我的良心将从此背上污点,将来一旦统治者团会收复了地球,我会遭到报应的。
  我权衡着各种利弊,心里狠狠地咒骂着对丈夫不忠的奥梅恩、没骨气的埃力格罗。
  我犹豫了一下。埃力格罗进一步给我施加压力,威胁说要揭发我非法获得团会的秘密文件,带一个被通缉的逃犯到团会里。他甚至威胁说要把我从信息库里永远抹去。他在暗示要报复我。
  最后,我说我答应到入侵者总部去。这时,我想好了另有一个背叛的主意,希望这能够抵消埃力格罗强加给我的对王子的背叛。
  我离开大楼时,已经快是黎明时分了。空气柔和而甜蜜,巴黎的大街上漂浮着低低的薄雾团,使其犹如闪着微光。天上没有月亮。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我有些心虚,我告诉自己说,没人会伤害一个上了年纪的史学家的,可我只带了一个小刀片,我害怕有强盗。
  我走过一条人行斜坡,坡很陡,累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是到了平地后,感觉就好多了,因为这里是巡逻区,常有巡逻队出现,而且,这里还有习惯逛夜景的人。我路过一个裹着白色绸缎的怪物,是个外星人:一个幽灵,来自水牛星球面目狰狞的居民,水牛星有投胎转世的规矩,没有人会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我经过几个从天鹅星来的女人时,她们咯咯地朝我笑个不停,还问我有没有看见她们的男伴,因为现在是他们汇集的时候。两个丑人审视着我,看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走了,喉部带斑纹的松弛肥肉晃晃悠悠,放光的皮肤像信号灯。
  我终于到了被巴黎代管人占据的矮矮的八角楼前。
  没有森严的防卫,入侵者看来很自信,认为我们没有能力组织反抗。可以说他们也是对的,一个在黎明到来之前就被征服的星球确实不可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大楼四周是防护性扫描仪。空气新鲜。宽阔的露天大广场上,商人们正在准备早市;我看见面色黝黑的侍从正在卸下一桶桶香料,一队队阉人扛着香肠。我走过扫描仪,一个入侵者过来拦住了我。
  我解释说,我有紧急情况要向统领七号报告,很快,没有任何多余的盘问,我就被带到代管人面前,我好不吃惊。
  入侵者的办公室装修得很简单,但很有特色,材料全是地球上的东西:非洲风格的编织挂毯,两个古埃及雪花石膏罐,一尊大理石小雕像,可能是早期罗马人的头像,一个黑色意大利花瓶,插着几朵枯萎的死亡之花。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地在几个存储信息的匣子间忙乎着。我听说,入侵者大部分工作都是在晚间完成的,所以看见他这么忙,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什么事,老头儿?一个统治者逃犯怎么啦?”
  “是罗马王子,”我说,“我知道他在哪儿。”
  他冷漠的眼睛里霎时闪出兴致勃勃的光芒。他的手有很多手指,搁在桌子上,桌上摆放着几个团会的标记物件,像搬运工、史学家、地球卫士、小丑等团会。“说下去,”他说。
  “王子在这座城市。这会儿他正在某个地方,无法逃出去。”
  “你是来告诉我们他的藏身之地吗?”
  “不,”我说,“我是来这儿为他赎取自由的。”
  统领七号茫然了。“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地球人。你说你抓住了这个逃犯,我还以为你会出卖他,没想到你却要赎他。那干嘛还到这儿来?你在开玩笑吧?”
  “你愿听我解释吗?”
  他靠在镜面般的桌子上,静静地听我讲故事。我简要地讲述了我同瞎子王子从罗马到巴黎的旅程,进入史学家大楼的过程,王子和奥梅恩的丑事,小气的埃力格罗的报复计划。我向他表明,我是被迫到这儿来的,我本不愿意背叛王子,将他送到入侵者手里。我说:“我知道所有的统治者都应送到你们这里来,但是这个人已经为他的逃脱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请求你们通知史学家团会,说你们特赦罗马王子,并允许他继续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这样埃力格罗就拿他没办法了。”
  “我们赦免了罗马王子,”统领七号说,“你拿什么回报我们?”
  “我在史学家团会的记忆库里做过研究。”
  “那又怎样?”
  “我发现了你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统领七号直盯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寻找什么?”
  “那东西在史学家团会大楼最深处,”我平静地说,“详尽地记录着你们的祖先被绑架后关押在集中营的情景。他们过着极为悲惨的生活。它能充分证明H362占领地球的合法性。”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档案!”
  这个入侵者强烈的反应告诉我,我已经刺痛了他的要害之处。
  他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你们的文件,只发现一个关于集中营生活的记录片,而且里面也没有我们的人,只是金字塔形状的种类,算不上是人,可能是来自锚星的人。”
  “我也看过那个片子,”我告诉他。“另外还有一些,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我渴望了解我们过去不人道的做法。”
  “那索引……”
  “有时候索引并不全面,我是在偶然间发现这些材料的。史学家们自己都不知道。我可以引你们去——如果你们放过罗马王子。”
  代管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你真把我弄糊涂了,不知道你到底是个无耻之徒,还是高风亮节之人。”
  “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忠诚。”
  “可是你泄露了你们团会的秘密——”
  “我不是史学家,只是一个学徒,以前是瞭望人。我不愿意王子受到你们的伤害,遂了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傻瓜的心愿。王子在他手里,现在只有你们才能解救他,如果你们同意,我就告诉你们那档案在哪儿。”
  “那档案是史学家们有意从索引里删掉的,不可能落到我们手里的。”
  “那是他们不小心放错了地方,后来又给忘了。”
  “我不信,”统领七号说,“他们可不是马虎大意的人。他们把那档案藏起来了,你现在又把它出卖给我们,不等于背叛了整个地球吗?不就成了可恶的敌人的同谋吗?”
  我耸耸肩。“我只对让王子获得自由感兴趣,别的与我无关。
  只要你们答应赦免他,那档案就归你们了。”
  入侵者的表情大概是他们的微笑。“让一个统治者逃犯逍遥法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呀。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知道吗?我可以迫使你说出档案的地点,同时仍然抓获王子。”
  “你当然可以,”我说,“我就是要冒这个险。我觉得为古人犯下的罪行赎罪也是一种荣耀。我现在在你们手里,但是档案的地点在我的脑子里,等你们来拿。”
  这次他笑了,显然情绪很好。
  “等一等,”他说,接着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着一个琥珀通讯装置说了几句,紧接着进来一个他的同胞。尽管这人现在已经脱去那活灵活现的伪装,我还是立刻认出他就是曾经跟我结伴旅行的丑人戈尔曼。他的笑容仍然模棱两可,让人琢磨不透,他说:“你好呀,瞭望人。”
  “你好,戈尔曼。”
  “我现在叫维多利亚斯十三。”
  “我现在叫史学家会的托米斯。”我说。
  统领七号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为老朋友的?”
  “我们征服地球的时候,”维多利亚斯十三说,“当时我是先遣侦察员。我在意大利遇到了这个老头儿,跟他一起到了罗马。不过,其实我们是旅伴,不是朋友。”
  我战栗了一下。“飞人阿弗卢埃拉在哪儿?”
  “我想是在巴黎吧,”他想也不想就说,“她说过她要回到印度去,回到她们飞人中去。”
  “那你也只爱过她一段时间?”
  “我们也只是旅伴,不是情人,”这个入侵者说,“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过眼云烟。”
  “对你来说也许是,”我说。
  “是对我们。”
  “就为这过眼云烟,你不惜弄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从前的戈尔曼耸耸肩。“我那样做无非是想教训教训那个高傲的家伙。”
  “当时你说你是吃醋,”我提醒他,“你说是为了爱情。”
  维多利亚斯十三好像对我没了兴趣,他对统领七号说:“这个人怎么在这儿?叫我来干什么?”
  “罗马王子在巴黎,”统领七号说。
  维多利亚斯十三很是诧异。
  统领七号继续说:“他现在被史学家扣留了。这个人跟我们提了一个奇怪的条件。你比我们都了解罗马王子,说说你的意见吧。”
  代管人简要说明了情况,从前的戈尔曼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最后,统领七号说:“问题是,我们可否赦免一个被通缉的统治者?”
  “他是个瞎子,”维多利亚斯十三说,“没什么权势了。他的随从已经四处逃散。尽管他仍不服输,但他对我们够不成什么威胁。
  我认为可以接受这个条件。”
  “赦免一个受通缉的统治者会给我们的管理带来麻烦的,”统领七号指出,“不过我也同意。这买卖我们做了。”他对我说:“告诉我们档案在哪儿吧。”
  “先安排好解救王子的行动再说,”我平静地说。
  两个入侵者都显得很快乐。“这很公平,”统领七号说,“但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会信守诺言?接下来我们在解救王子的时候,你可能又会改变主意的。”
  “我有一个主意,”维多利亚斯十三插话了,“这事儿只是个时间问题,不存在相互的不信任。托米斯,干嘛不把档案地点记录在一个有延时六小时装置的匣子里?我们准备好匣子,只有我们在六小时之内解救出了王子,它才把信息告诉我们,而且除了我们,任何人也不得接近它。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并救出王子,匣子就自毁。
  如果我们解救成功,它就把信息传送给我们,就算……呃……你在这期间改变主意。”
  “你倒是考虑得很周全的,”我说。
  “没什么异议吧?”统领七号说。
  “没有异议,”我说。
  他们给了我一个匣子,让我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显示器前,输入我发现的档案所在架子的编号。过了一会儿,匣子翻转过去,我输入的信息消失在黑暗之中。我把匣子交给他们。
  就这样,出于对一个瞎了眼睛、勾引别人老婆的王子的忠诚,我背叛了地球人的传统,替征服我们的人做了一件事。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七章

  这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我没有跟入侵者一块儿去史学家大厦,我不想面对接下来必定会发生的混乱局面,宁愿呆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沿着塞纳河边灰白的街道前行,天上下起了毛毛雨。古老的塞纳河不知疲倦地拍打着两岸拱形的第一纪元时代的古迹,跨越了成千上万年历史的大桥,这是人类在只关心自身发展的时代创造的杰作。巴黎笼罩在清晨里。根深蒂固的冲动又一次驱使我寻找我的仪器来瞭望,我这才又想起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瞭望会已经解散,敌人已经来临,老沃利格现在已经是史学家会的托米斯,又将自己出卖给了人类的敌人。
  我到了古代基督教有两个尖塔顶的教堂前,被一个巫师的店铺吸引住了。我不常跟这个团会的人打交道。我对吹牛皮的人心怀戒心,我们这个时代吹牛皮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在一种神游的状态下。巫师宣称可以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也知道这种神游的感觉,因为以前我每天有四次都要进入这种状态,但是瞭望人为自己的技艺而自豪,瞧不起那些靠卖弄玄虚获取利益的庸俗行径,就像巫师那样。
  但是在史学家团会里,我才了解到,巫师竟然帮了史学家不少大忙,在挖掘古代遗址方面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尽管仍然半信半疑,我还是想去领教领教,再说,此时此刻,我需要找个地方避开将要发生在史学家大厦的风暴。
  我走进低矮的店铺时,一个身着黑衣,身材矮小,迈着碎步的的人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是巫师团会的萨米提,”他的声音很尖细,“欢迎你的到来,我将会带给你好消息。这是我的伙伴,默塔。”
  女巫师默塔身材结实,穿着带花边的长袍,她的脸上很胖,还有深深的黑眼圈,上嘴唇上隐隐可见一圈胡子。巫师都是结伴工作的,一个讲生意,一个神游。绝大多数都是夫妻,这一对就是。一想到要被这个壮如山的默塔和迷你型的萨米提围住,我心里就很不自在,可是那由不得我。萨米提示意我坐下,我看见旁边桌子上有各种颜色的食物,我打断了他们的早餐。默塔,已经开始神游,在房间里迈着沉重的大步,不时轻轻地抚摸着屋子里的家具。我听说有些巫师,一天二十个小时只有两三个小时是醒着的,这是为了填饱肚子或腾空肚子,有些人甚至一直处于神游状态,完全靠助手照顾。
  萨米提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们如何如何厉害的套话,我根本没心思听,这是说给无知的人听的。巫师常常跟侍从、小丑等仆人做生意。终于,萨米提感觉到我不耐烦了,他中断了对巫师默塔神通的吹嘘,问我想知道什么。
  “巫师应当早就知道了,”我说。
  “你只是想听听一般的分析?”
  “我想知道我的命运,尤其希望巫师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发生在史学家大厦的事情上去。”
  萨米提长长的手指甲在桌子上敲了很久,然后瞪着母牛般的默塔。“你联系上了吗?”他问道。
  她的回答是从肉堆里挤出来的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他问道。
  她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巫师们说的不是一般人说的语言,尖利的声音很难听,据说是起源于古代埃及的一种语言。对此我一无所知,只觉得像一堆不连贯的片断,根本没什么具体的含义。萨米提听了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向我伸出手掌。
  “这可是大事,”他说。
  经过一番简单的讨价还价,我们商定了费用问题。“接着说,”
  我说,“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有外星入侵者参与,还有几个史学家会的人。”我没说什么。“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一个瞎子站在中间。”
  我突然站了起来。
  萨米提冷冷地笑了笑,他胜利了。“那个瞎子是个落难的贵族,他是地球人,被征服者打败了吧?现在他的末日到了。他希望恢复旧日的荣光,但又知道那是遥不可及的。他使一个史学家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几个入侵者到这栋大厦去……去抓他?不,不,是去解救他的。继续吗?”
  “快说下去!”
  “你付的钱就够听到这儿。”
  我皱了皱眉头,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但是看来那巫师已经看见事实了。这些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我可以通过他们了解更多的情况。于是我加了钱。
  萨米提收了钱后,又跟默塔交流了一阵。默塔详尽地解释着事情的经过,有些激动,有几次甚至转起圈来,重重地撞到发霉的长沙发上。
  萨米提说:“那个瞎子充当了第三者,愤怒的丈夫要惩罚他,入侵者阻止了他。外星人在寻找什么隐藏的真相,他们会在一个叛徒的帮助之下找到它的。瞎子寻求的是自由和权力,他会获得安宁的。那被玷污的妻子寻欢作乐,将受到磨难。”
  “我呢?”我说,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你还没有提到我呢!”
  “你将马上离开巴黎,跟当初进入巴黎时一模一样。但你不会一个人走的。到时你将不再是你现在这个团会的人。”
  “我要到哪里去?”
  “这你很清楚,何必浪费钱让我们来告诉你?”
  他又不说话了。
  “告诉我到耶路撒冷去的时候,会碰到什么事?”我说。
  “你付不起这笔费用的。要知道未来的事情你得付高价钱。我建议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对你们刚才说的,我有几个问题。”
  “我们不负责答疑的,无论你付多少钱。”
  他咧嘴大笑,我感觉到他对我的蔑视。巫师默塔还打着嗝在房间里四处乱撞,疼得她不停地哼哼。看来她又看到新东西了,她呜咽着,颤抖着,低声吃吃地笑着。萨米提用他们的语言跟她对话,她又详尽地解释着,然后他看着我说:“最后一条信息,不收你的钱。你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你的灵魂将不得安宁,尽快向圣意忏悔就会没事的。你要改邪归正。记住你到底应该对谁尽忠。弥补你因好意犯下的过错。我不能再说了。”
  的确,默塔一个激灵,醒过来了。当她突然脱离神游状态时,脸上和身上的肉都晃荡了起来。她睁开眼睛,可我只看见了白色的眼仁,真是可怕。她厚厚的嘴唇抽搐着,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
  萨米提的小手迅速一挥,示意我出去。我赶紧离开他们的店铺,一头扎进清晨的大雨中。
  我气喘吁吁的赶回史学家大厦,觉得胸口闷得发痛。我在这座雄伟的大楼前停了一会儿,定定神。几艘飞行器掠过大楼顶端,从我头顶飞过。我差点丧失了进去的勇气,不过终于还是走进大楼,到了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住的楼层。
  大厅里聚集着一群史学家,他们很不安,正嗡嗡地讨论着什么。我挤上前去,一个团会议会的高级人员朝我举起手来,对我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学徒?”
  “我是史学家奥梅恩担保的托米斯,住在她家附近。”
  “托米斯!”传来一声喊叫。
  我被一把抓住推进了我熟悉的房间,这里一片狼藉。
  十几个史学家站在四周,难过地拨弄着披肩。在他们中间,我认出了有严肃冷峻的肯尼谢尔法官,他灰色的眼睛现在充满了绝望,暗淡无光。门口左边蜷曲着一个身着朝圣者长袍的人,身上盖着一条床单:是罗马王子,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已经死了。旁边是他发光的面罩,溅满了血迹。对面,一个摆放第二纪元精美工艺品的装饰柜旁,躺着史学家埃力格罗,看上去像睡着了,脸上是既狂怒又惊愕的表情,脖子上插着一把匕首。史学家奥梅恩站在房间后面,周围站着一群壮实的史学家。她披头散发,疯了一般,鲜红色的罩衣已被扯破,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光滑的皮肤上闪着汗珠。
  她神情恍惚,似乎心思不在这儿。
  “发生什么事儿了?”
  “两个人被杀死了,”肯尼谢尔法官说,声音沙哑。他朝我走来:他个子很高,面容憔悴,满头白发,一只眼睑不停地抽动着。
  “你最后见到他们是在什么时候,学徒?”
  “昨天晚上。”
  “你过来干嘛?”
  “来拜访,没别的。”
  “当时出什么事儿没有?”
  “有,史学家和朝圣者吵了一架,”我并不隐瞒什么。
  “为什么吵?”法官紧紧追问。
  我不安地看了看奥梅恩,可她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也看不大清楚这边的情形。
  “为了她,”我说。
  史学家们一阵窃笑,互相碰碰手肘,有的甚至笑出声来。我证实了那件丑闻。法官越发严肃了。
  他指了指王子的尸体。
  “他是你的旅伴,”他说,“到巴黎时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
  我舔了舔嘴唇。“我怀疑过。”
  “他是……”
  “逃犯罗马王子,”我说。我不敢不老实了,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点头的人更多了,相互碰着手肘。肯尼谢尔法官说:“这个人是受到通缉的逃犯,你不应该假装你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无话可说。
  法官继续道:“你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呆在大楼里了。说说你离开奥梅恩和埃力格罗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我拜访了代管人统领七号,”我说。
  屋子里一阵骚动。
  “去干什么?”
  “去告诉他,”我说,“王子已经被抓住了,关押在一个史学家的住宅里。是史学家埃力格罗指使我去的。报完信以后,我就在街上闲逛了几个钟头,回到这里发现……发现……”
  “发现这里一片混乱。”肯尼谢尔法官说,“代管人黎明时分就到这儿来了。他到了这套房间,当时埃力格罗和奥梅恩一定都还活着。然后他到了我们的档案库,取走了……取走了……最机密的材料……最机密的……取走了……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发现的材料……
  最机密的……”法官结结巴巴地说,像一台突然生锈的精密机器,节奏变缓,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濒临系统崩溃的边缘。几个高级史学家过来帮他的忙,一个在他的手臂上放进药片,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气来。“代管人离开大楼后,就发生了这两起杀人事件,”
  他说,“史学家奥梅恩也无法给我们描述当时的情景。也许你这个学徒知道点有价值的情况。”
  “我当时不在场。塞纳河边的两个巫师可以作证,事情发生时我跟他们在一起。”
  一听我提起巫师,一些史学家哄笑了起来。管他的呢,在这种场合下,我可顾不了那么多面子的事了。我知道我现在的确很危险了。
  法官慢条斯理地说:“回到你的房间去,等候进一步的调查。
  然后,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离开这座大楼,离开巴黎。我宣布把你开除出史学家团会。”
  尽管萨米提已经预先警告过我,我还是惊得目瞪口呆。
  “开除我?为什么?”
  “我们无法再相信你了。你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你把王子带到这里,却不告诉我们你对他的怀疑;他们吵架时你也在场,之后他们就死了;你深更半夜去拜访代管人。今天早上,灾难就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失去了绝密文件,说不定都和你有关。我们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法官威严地一挥手,“到你的房间去,等候调查,然后滚!”
  我猛地被推出了屋子,关上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看见法官脸色灰白,倒在同伴的臂弯里,与此同时,史学家奥梅恩突然一声尖叫,从麻木中苏醒过来,瘫倒在地上。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

第八章

  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收拾好我少得可怜的行李。后来进来一个我不认识的史学家,他戴着一个调查用的仪器。我很不自在地看了它一眼,心想,要是他们发现真的是我把存放集中营档案的地点告诉了入侵者的话,我肯定完蛋了。他们已经怀疑是我了。肯尼谢尔法官之所以没给我定这个罪名,是因为他觉得像我这样的学徒实在不太可能私自研究团会的档案。
  还好,我很幸运。调查我的史学家只关心杀人的细节。在确定我确确实实对此一无所知以后,他放过了我,警告我必须在规定时间里离开这栋大楼。我说我会走的。
  但是我得先休息休息,昨晚我一夜没合眼。我一口气喝了三个小时的酒,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史学家奥梅恩。
  经过头天晚上的变故,她一下子老了许多,只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外衣,原先穿戴的装饰品全都没有了。她面无表情。我极力掩饰住了我的惊讶之情,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很歉意,不知道她来了。
  “别紧张,”她轻轻地说,“我打搅你睡觉了吗?”
  “我已经睡够了。”
  “我一夜没睡,不过以后睡觉的时间多的是。我们得互相解释解释,托米斯。”
  “是的,”我不安地站起来,“你没事吧?早些时候,我看见你了,当时你失魂落魄的。”
  “他们给我吃了药,”她回答说。
  “告诉我昨晚都发生了什么。”
  她不时地闭上眼睛。“埃力格罗质问我们,并被王子哄出房间的时候,你也在场。几小时后,他又回来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后面跟着巴黎代管人和其他几个入侵者。代管人拿出一个匣子,让王子把手放在上面,王子不肯,可代管人最后还是说服了他。王子触摸了那个匣子后,代管人和埃力格罗就离开了,只剩下我跟王子两个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门外安了卫兵,不许王子离开。不久,代管人和埃力格罗又回来了。这回,埃力格罗垂头丧气,一脸茫然,而代管人则振奋不已。在我们的房间里,代管人宣布赦免罗马王子,任何人不得伤害他,然后,所有的入侵者就离开了。”
  “继续讲下去。”
  奥梅恩像个巫师一样讲述着这一切。“埃力格罗还是没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大叫有叛徒,自己被背叛了。接下来他们又大吵了一次。埃力格罗生起气来像个泼妇,王子则更加傲慢,两个人都大叫着要对方滚出这屋子。他们俩把地毯都给吵死了,花瓣凋落了,小小的嘴巴直喘气。事情很快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埃力格罗抓起一件武器,威胁说如果王子不马上离开,他就要动武了。王子误以为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冲上前去,好像是要把他扔出去。埃力格罗顺势杀死了王子,我迅速从工艺品装饰柜上抓起一把匕首,扔到了埃力格罗的脖子上。匕首有毒,他立刻就死了。我大叫来人,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昨晚可真奇怪,”我说。
  “确实太奇怪了。托米斯,你告诉我:为什么代管人到了这儿,为什么又不扣押王子?”
  我说:“是我在你死去的丈夫的命令之下,叫代管人到这儿来的。代管人没有带走王子是因为有人买了他的自由。”
  “以什么为代价?”
  “地球人的耻辱,”我说。
  “你在跟我作迷藏。”
  “这是我的耻辱,求你别追问了。”
  “法官说代管人拿走了一个文件……”
  “这和我有关系,”我承认,奥梅恩看着地板,没再问什么了。
  我最后问道:“你杀了人,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是在极度激动和惊恐的情况下杀人的,”她回答说,“不会受到惩罚,但由于我的通奸和暴力行为,我被开除了史学家团会。”
  “我感到很遗憾。”
  “他们命令我做个朝圣者,到耶路撒冷去净化我的灵魂。我必须在今天之内离开这里,否则他们将要我的命。”
  “我也被开除了,”我告诉她,“也准备到耶路撒冷去,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们可以一块儿去吗?”
  我犹豫了。我已经跟一个瞎眼王子一同旅行过了,不愿意再跟一个杀了人又没有会籍的女人一起离开巴黎。也许现在该我一个人独自旅行了。可是巫师说过,我将会有个伴儿。
  奥梅恩缓缓地说:“你这个人缺乏热情,也许我可以激发你的激情。”她解开衣服,我看见在她那雪白的胸脯上挂着一个灰色的大口袋。她不是在用美色诱惑我,而是那个大口袋。“罗马王子藏在他大腿里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面,”她说,“他给我看过这些东西。趁他睡得像条死猪的时候,我把它们全都拿了出来。当然我自己的东西也在这里面。我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的旅途将非常舒坦。怎么样?”
  “我觉得很难拒绝。”
  “给你两个小时准备好出发。”
  “我现在就准备好了。”
  “那你等等我。”
  她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差不多两个小时后,她回来了,穿着朝圣者的长袍,戴着朝圣者面罩。她把搭在手臂上的另一套朝圣者套装递给我。对了:我现在也是无会人了,就这样旅行可不太安全。我将以朝圣者的身份前往耶路撒冷。我穿上这套新衣服。我们开始收拾行李。
  “我已经通知朝圣者团会,”离开史学家大厦的时候,她说,“我们已经在他们团会里注册了。今天晚些时候,有望拿到我们的星石。感觉面罩怎么样,托米斯?”
  “很合适。”
  “那当然。”
  我们经过那座古老的灰色教堂前面的大广场,那儿已经汇集了一群人。几个入侵者站在人群中间,乞丐们围着人群转圈子,收获颇丰。他们没有理睬我们,因为没人会向朝圣者乞讨的。但是我扭住一个脸上满是疙瘩的家伙的衣领,问道:“这儿在举行什么仪式?”
  “罗马王子的葬礼,”他说,“是代管人下的命令。这是国葬,可气派了。他们真像是在过节一样。”
  “为什么在巴黎举行这个葬礼?”我问道,“王子是怎么死的?”
  “噢。去问问别人吧,我得去工作了。”
  他挣脱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向他们乞讨。
  “我们要参加这个葬礼吗?”
  “最好不要。”
  “随你的便吧。”
  我们朝横跨塞纳河的大石桥走去。
  在我们身后,当火葬王子的木材被点燃后,升起一团耀眼的蓝色火焰。这葬礼上的火光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照着我们在茫茫夜色中,缓缓朝着东方的耶路撒冷走去。

  【全书完】

《夜翼》 作者: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