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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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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
作者:陈楸帆

正文 夜生

  酉

  残阳。无风。草屋外的小径蜿蜒不见,黄土寸寸红,如有血色浸洗。
  沙芜置办完晚饭,拭着手,望着窗外。一个人,无非青菜稀粥,一斛隔夜残酒,却也得摆放一桌,端坐,细细进食,似乎非此不能成为生活。桌上的菜粥热气袅袅,沙芜却依旧拭着手,望着窗外,洇黄的粗棉布爬在那双纤小软滑的手上,沙沙作响,这样的手,却有着这样一副硬朗的脸色,实在是不怎么配。
  无风,路边的草木却在轻轻地动,沙芜的脸色愈加阴沉起来。
  果然,从小径的蜿蜒处斜着冲出一具马车,一匹乌骢嘶着气,疾步踏来。马是好马,车也是好车,细部的精致纹样也透露出大户人家的讲究,只是,无论如何,都看着有些慌乱。
  马在草屋前的碎石池边怯了几步,扬起一阵尘土。赶车的是一位男子,衣着打扮亦是不凡,浓眉重髯间却有似水温柔。他跳下车,又从车厢中搀下一位孕妇,腹如满月,素色的襟带上竟有血色。
  沙芜把拭手的棉布放低,走回桌边,坐下,开始吃饭。
  “是沙大夫吗?”男子声如洪钟,却掩饰不住慌张。
  沙芜并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只是认真地夹着菜,喝着粥。
  “大夫,您一定得救救她。”男子怀中的孕妇,面色如帛,冷汗湿透了发际,已不省人事。
  沙芜端起斛,斟了一杯酒。
  “大夫!”男子重重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似的抖着。
  沙芜喝光了杯中酒,站了起来。他并没有看那位孕妇,自顾走进了另一间屋子。
  “我考虑一下。”

  戌

  沙芜将手浸泡在铜盆中,白皙的手掌仿佛两株水仙轻轻摇曳。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有,救人却如同杀人般的战栗,从掌心,沿着筋脉蔓遍全身。
  多年以前,这双手,曾是一副铜锈色。
  他不会飞,也无法遁入虚空,更不谙水性,最好的武器便是双手。他最乐见的事,便是以疾速追上猎物,徒手将其撕开,食其脏器,血不沾身。
  最豪快的一次,他由一株万年古柏的树冠处,向地面坠落。树极高,三百丈有余,虬枝盘结,蠖精便藏匿其间。他以手为翼,如鼷鼠在枝节间腾跃,不明究里的蠖精,须臾间已成肉碎,霎时,帛裂之声不止,血肉如叶落成网,纷纷扬扬。落地之前,蠖精已被悉数扫荡。残躯于树下积一尺三寸,绵软有声。
  如今,他却用这双手来救人治病,甚至,接生。
  沙芜将两指轻拈于孕妇腕间,眉头紧锁,须臾,问:“脉象极怪,怀胎几月了?”
  那孕妇只是摇摇头,并不作答。
  “十月又廿日,各路大夫均束手无策,张无栗半仙说只有沙先生您能解此怪象,万望大夫开恩,在下定以身家重谢。”男子叩谢不止。
  张半仙儿。沙芜心中暗自哼笑一声,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女子身上装束,与此男子并不相配,看来或是私通丫鬟之类,才不便于光明正大的生产。他取来药丸二枚,与孕妇服下。复将手指搭于脉上,凝神细听。
  在这声声脉动中,那些往事又纷纷扰扰地冒了出来,并不如烟。
  他曾是个地夜叉。
  十六夜叉将率领十万夜叉,浩浩汤汤,征战四方,冰山火海、刀狱剑池,亿亿万恶鬼孽畜在这支大军面前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最惨烈之战,以东海为镬,百千万恶鬼肉沸尽骨出,以不周为椎,铜柱上还活,百千棘刺化为铁刀,自割肉食还落汤中,一日一夜八万四千生八万四千死。满天神佛虽有腹诽,亦避而远之。腥膻气味极重,以鲲鹏之翅驱祛,四万八千年始尽散。
  自是,东海无鱼。
  这一切,都在维护众生界的名号下进行。其首领,便是手持金刚杵护卫二十诸天的密迹金刚夜叉王。
  “大夫,您倒是说句话呀。”男子焦急地唤着。
  沙芜的指头突然颤了一下,他睁开双目,莫非,真是如他所感觉到的那般?

  亥

  刀、剪、钳、锥、镜在红布上一字排开,流淌着铜黄色的光。
  “张半仙儿时辰没算准,还需一两个时辰。”沙芜轻描淡写地说,男子虽然貌似伟岸,见了这些物件,却也站立不稳,跪坐在地。
  沙芜用药酒加火,将器具一一杀毒,置于白棉布上。孕妇平躺于台上,双腿屈曲,张开,微微呻吟。沙芜将药酒喷于右手,探入产道,温热、潮湿、带着节奏感的收缩,突然,他触到了,手猛地一颤。这一颤,并不单单因为胎位不正,更是因为他从这具胎儿身上感受到的,恰恰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想。
  沙芜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料透的笑意。
  果然是你。
  刹那间,他又回到了许多世之前的那段岁月,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他的王。在那间极简单却极讲究的房间里,他震怵了,这个男人面目身材都极平凡,却敛藏着惊人的煞气,连嗜血如是的他,都不免四肢酥软,如飞过窗前的鸟儿,一一坠地。
  王说:“做人去罢。”
  他甚至没有开口反驳的机会。
  只不过是一尾鲛女,一尾被夜叉王看上的俊俏鱼儿。他便须忍受九九八十一世的人生,每一世须救治九百九十九条生命,之后转生为修罗,经过九九八十一世,每一世均不得好死,死法各异,之后,才酌情恢复其鬼神夜叉的身份。他将一次次地忍受孑然独行的命运,陪伴他的,只有记忆。
  至今已是三十六世为人了吧。
  开始的几世,他积累了足够多的医药知识,却每每败在那腥甜气味的诱惑下,用那双柔嫩丰美的小手,切断喉管,攫取心脏。慢慢地,他学会了用人的方式生活,娶妻生子、侍奉双亲、功名利禄、勾心斗角,包括对待鲜血。他开始治病救人,甚至慢慢有了怜悯心,减免了穷人的费用,竟也赢来了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美名。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面目平凡的男人。
  他的王。夜叉王。
  孕妇的收缩开始猛烈起来,她盯着男子,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始终不发一语。那眼神似乎在说,所有这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子

  血,带着浓重的腥味,缓缓地在台面上蔓开,如怒放的花朵。
  沙芜的双手都在产道中,他努力想把胎位正过来,却只能摸及胎儿的双脚,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姿势,稍有不慎,颈部便会扭折。事到如今,倒也别无他法。
  手浸泡在血中,是一种极端矛盾的感觉,是快感与恶感的交织,它们彼此抵消,又互相强化,沙芜知道,这种感觉让他上瘾。
  男子跪坐在旁,紧握着孕妇的手掌,面无血色,汗如豆大,但比起孕妇完全扭曲的表情,他已算是十分冷静。
  恨意。但又不止是恨意。沙芜并未在心中敬谢神明,将这百万年的仇敌送到他的手中,相反,他感到紧张,因为那个胎儿的生气正一分分地弱下去。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数十世的医师记忆让他本能地去拯救这条幼弱的性命,但在更深处,却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愿望,救活它,是为了杀死它。
  亲手杀死它。
  他的额头也开始沁满汗珠,他掐按着孕妇的各个穴位,他指导着孕妇的呼吸和用力,他清理着血污,努力谨慎地扯动着那对粉红色的小脚。
  为何夜叉王会遭贬降为人。而且是在夭亡边缘的这么一个弱婴。沙芜无暇去考虑,尽管隐隐的,他想到了唯一的一种可能性。
  夜叉王又称密迹金刚,所谓“密迹”,是因其能听到一切诸佛秘要密迹之事。
  他必是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
  在许多方面,神界与人界并无区别。比如仇恨,比如秘密。
  人上有人,神上还有神。夜叉王再凶悍,再骁勇,不过是个八部众,而如今,他被迫投胎为人,他的转世之躯,在仇人的手里。
  决绝至此,沙芜脑中闪过了几个名字,又火速地将其摒弃于意识之外,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胎儿的下半身露了出来,是个男孩,男子面露喜色,沙芜冷笑了一声,捏起了产道镜。产道镜一照,男子骤时转喜为忧,只见胎儿的脐带正紧紧地缠于脖颈处,性命堪虞。
  沙芜双手并用,将脐带一剪,扎好,嘴上衔着镜子,将钳与长剪探入产道,开始极其精细而复杂的动作。男子已不敢直视,双目紧闭,口中不住地念着大慈大悲咒。孕妇力已竭尽,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声线嘶哑。
  “大夫,保大人,保住大人。”男子紧握着孕妇的手,不住地叮咛着。
  那女子喘着粗气,双眼却死死盯住男子,噙满了泪水。她说出了第一句话。
  “相公……你对我有恩,这个孩子,就算死……我也要把他生下来。”
  这对夫妻情深意切的对白,却引得沙芜直想发笑。这些个凡人呐,总以为自己能掌控生死,扭转命运,却不知人命不过是风中的灯草,飘摇不定,只要那么一阵风……
  就在这当口,一股阴风吹进草屋,掀灭了灯火。

  丑

  暗中,有呼吸声、抽噎声、呜咽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唏嘘声。
  “喝!”沙芜一声怒斥,只见黑暗中几团绿火燃烧着飞向草屋的角落,隐没不见。须臾,听得屋外噼啪数声,有哀号如狼似狐。
  灯又幽幽地亮了起来。
  沙芜仍持着铜器,保持着原先的姿态,男子一脸惶惑地张望,不明究里。
  “把镜子给我。”
  男子抖抖索索地从地上捡起跌落的产道镜,递到沙芜口边,他衔起镜子,继续解开缠在胎儿颈间的脐带。
  看来想杀夜叉王的并非少数,消息传得真快,方圆十里内的游魂恶鬼已经齐聚到草屋四周,虎视眈眈。刚才便是几个薛荔多鬼先下手为强,幸亏沙芜在十世人之时学会了若干方术,对付这种低级饿鬼还是绰绰有余。只不过,他已经闻到了那些腐尸烂骨的恶臭,来者不善,如果再多来几个专吃初生儿的偈婆耶鬼或蛇底鬼,他未必抵挡得住。
  脐带已经解开了,但胎儿的精魂似乎尚未回复,上半身紧卡在母体内,动弹不得。
  夜叉王,你到底在做甚么?莫非你不想投胎,而想当一个永生游荡于命门边缘的孤魂野鬼?
  看来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难产。
  沙芜恍然,自己和这群饿鬼都是整个大局中的某步棋子,他的恨,鬼的饿,都不过是这棋局早已设下的路数,命门之外的惨况,便不难想象。定有亿亿万不得好死的鬼畜,守候着,等待着将夜叉王,他们共同的死敌,碎而食之。
  夜叉王虽强大,在命门之外,也只有十之一二的功力,怎堪群鬼围攻。
  沙芜遏制不住地生出一丝怜悯,叱咤众生界的夜叉王,也不过如是。命运玩弄于掌中的傀儡,一朝线断,磊磊落落。是的,谁都逃不脱。他突然明白过来,这怜悯原来只是虚伪地赠给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那尾鲛女,他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苦螺?忧潺?夜叉王为其美貌而动心,而他呢?难道亦是动了欲念,萌了春情,才会做出逆上的蠢事?太久了,实在是太久远的事了。
  胎儿的腿动了一下,又一下。
  沙芜喜出望外,让男子将孕妇扶成半坐式,纳气吐息,丹田用力。孕妇的嘶叫复又响彻夜空,星辰也为之颤抖。
  胎儿的气息若有似无,仿佛与无形中的某物来回拉锯,而命门的这边,是沙芜汗透的两只小手。就凭着这两只手,也不能让夜叉王胎死腹中,沙芜像是暗下了狠誓般,眼神忽然杀出两道利刃。
  又是两声凄厉的嗥叫,两团血雾在草屋墙上炸开,化为点点腐臭和灰烬,落地不见。
  他想起来了,关于那尾鲛女的结局,与爱情无关。
  他用双手撕开那滑腻的鲛皮,手指穿过那些美丽而脆弱的脏器。他吃了她。
  仅此而已。

  寅

  是被你投上恒生刀山,丢下焰炽地狱的冤魂吗?
  刀轮割戮,支解作八万四千段,一日一夜六十亿生六十亿死。
  是它们纠缠着你的精魂吗?
  沙芜的手上蓦然出现无数细小的伤痕,如用刀片来回削割,虽然剧痛难耐,却不见半滴鲜血流出。他知道,这是与胎儿之间形成的通感,是命门彼端传来的警诫。
  他竟与夜叉王,数百世不共戴天的仇敌,共同进退,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可似乎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哇呀呀——”男子在一旁发出极端惊骇的怪叫。
  沙芜一看,只见草屋壁上,簌簌地出现若干个青灰色的身影,如同枯朽的木柴,摇晃着钻进屋来,须根乱舞。是树夔。
  “墙上有剑!”
  男子抖抖索索地取下剑,拔出鞘,对着那些树夔胡乱挥舞起来。倒也被他砍断了不少须根,跌落在地化为青烟。
  沙芜并不指望这个凡人能够抵挡多少饿鬼,他只希望自己能多些许的时间,直到夜叉王能逃脱纠缠,穿越命门,投胎为人。话音刚落,沙芜便觉得胸口一阵噬心的钻痛,这痛由头顶天灵直贯会阴,又劈开双足而出,如闪电般迅疾。
  这是死于铁床地狱的鬼畜,四方铁铓俱来射心,大铁网车轹其顶上劈足而出。一日一夜八万四千生八万四千死。
  胎儿的气息似乎又弱了几分。
  沙芜单膝跪倒在地,他不能放手,一旦放手便是前功尽弃,甚至,自身难保。男人挥舞着钝剑,树夔的须根穿过他破绽百出的架势,不停地鞭打在各个部位,他那魁梧的身体如铁树开花,血色的花朵次第绽放,每绽出一朵,树便是猛地一颤。
  这回是铁山地狱,四方铁山状如铁窟,窟中出火,罪人身被斩为四段掷于火中,铁嘴火鸟、铁蛇、铁嘴虫从肢节入,破骨出髓。一日一夜八万四千生八万四千死。
  恍惚间,“命数”二字闪过脑际,沙芜惨然一笑,昔日我屠戮众鬼,今日众鬼残虐我,倒也两清了。什么仇,什么怨,不过如此。
  男人的右臂怦然坠地,接着是左臂,绛红色的液体喷溅了一地,他拧过头,忧郁地看着孕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听得一声脆响,男子的脑袋从颈上飞脱,在地上弹了几下,骨碌碌地转到了孕妇的床边,那眉眼,虽怒目圆睁,却温柔依旧。
  孕妇依旧没有作声,她平静地看着那个头颅,仿佛看着一株盆栽,许久,长叹了一声,双目一闭,头一斜,没了动静。
  胎儿几乎是同时没了气息。
  剑林地狱。
  八万四千剑树,一树生八万四千剑枝,一枝生八万四千剑花,一花生八万四千剑果。,肉身遍插八万四千树,肢节遍割八万四千剑枝,削骨彻髓剑花剑果无不周遍,身体碎坏如葶苈子。一日一夜八万四千生八万四千死。
  沙芜只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每个脏器,每条血管都如同被千刀万剐,其痛楚直可令日月无伦,天地乱色。
  “喝——!!!”
  他从胸中迸出一声裂帛巨吼,拼尽气力将胎儿由孕妇腹中扯出,血污随着他的力道,在地上溅出三尺。婴儿滚了几圈,在草屋的中间停住了。它静静地卧着,全身紫青,似乎并非活物,而是一尊摆设。
  众树夔似乎被这一阵势吓住了,木然了片刻,稍顷,方知自己胜算在握,不急不徐地围将上来。
  已经晚了么,母亲一死,便断了腹中胎儿的供养,若不及时救出,便会因窒息而夭亡。
  精疲力竭的沙芜想挤出一丝笑,嘴角扯了扯,却变成怪异难看的表情。夜叉王,没想到今日竟是我跟你同赴死路,或许这就是造化,我以此生换你一世,倒也划算,罢了罢了。
  他闭上双眼,面上竟有了几分笑意。

  卯

  静。
  万物俱寂。
  沙芜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这静的世界里无限放大,如同震彻宇宙的洪钟大吕,他等着这声音停止的一瞬。
  可是没有。
  他睁开眼睛,为眼前的一幕所惊骇。半空中,是扑向婴儿的数十只魉魍,张牙舞爪,怒目狰狞,可它们全都如同误陷蛛网的虫豸,被一张无色无形的大网,牢牢地粘在半空,动弹不得。
  他急切地将目光投向那个夭折的婴孩,那尊青紫色的摆设,此时已换上了一副粉嫩的妆容,那对澄澈无瑕的大眼睛,正无辜又好奇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在他目光中凝结住的妖魔鬼怪。
  夜叉王。
  沙芜竟是一阵欣喜。
  一夜之间的生死,就仿佛一场皮影戏,幕前的观众转喜忽悲,笑泪参杂,幕后的手却耍得起劲。戏里戏外,幕前幕后,规则自是相同,只不过有了舞台的存在,让一切有了高下尊卑的差别,此中因缘际会,又有谁能道清说明。
  窗外是暗红的。
  这红渐渐亮了起来,紧着,一束光透进了窗。天亮了。
  这束日光慢慢变宽,变白,扫过之处,鬼魅皆如纸遇着火,化为青烟齑粉,在悉疏声中散去不见。
  只剩下透明的日光,在草屋中漫溢起来,似乎一夜间的戾气与血腥,全都被涤荡得干干净净。像一出草草了事的谢幕。
  沙芜强忍着伤痛,由地上爬起,抱了婴儿,走进了厅堂。他把孩子放在吃饭的桌上,自己走到窗边,开始洗手。婴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似乎此时才回过神来,初生的孩子是应该哭的。
  沙芜笑了。血水顺着他柔滑绵长的指端淌下,在盆中聚成浅浅的一洼,他的手又恢复了白皙。
  他决定抚养这个孩子,他的仇人,夜叉王。
  他出生之刻,父母便已双亡,在他漫长的一生中,还将经历许多这样的时刻,他的戾气与大能,将令千万人生,千万人死,他也将非常不幸地,学会人类的情感,并为此背负上一种不同于肉体的痛苦,直至死去。这种命运不仅仅此生,还有来生,再生,千万生。
  沙芜已经看到了这一切。
  救他是为了杀他,而养他也并不是为了爱他。
  他拭干双手,抱起婴儿,来到窗前。
  朝阳无限好,从小径的尽头,树林的边缘升起,万物都是金色的,似乎充满了希望。婴儿止了哭,金色的小脸朝着远方,眯缝着双眼,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沙芜那双洁白的小手环着婴儿,轻轻拍打着,摇晃着。他俯下头,耳语般地对怀中的孩子说话。
  “夜生,好好看看,这便是你人生的第一天。”
  那个浴着金色的婴孩,似乎听懂了般,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夜生》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