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2046年的母系氏族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本少爷

正文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之一:春乍谢

  瑞雪走出会客室,抬头就望见一众同僚投来的目光,夹杂着许多的嘲讽、鄙薄、不屑。那一缕缕灰幽幽的眼神有似投枪,但并非针对她,她耸耸肩摊摊手,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尚未坐定,玻璃门即被人推开,苏珊风风火火抱一堆文件冲进来,手法迅捷往桌上一摞,双手撑住桌子,将一张俏脸凑近:“又来找你乞讨?”
  瑞雪点点头,不及有所反应,苏珊早已经用刀锋般的凌厉眼神打量她:“你怎么回事,我的大小姐,同情心能不能不这么泛滥?非洲土著仍旧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全球气候正在急剧变暖,生存环境日益恶化,本市艾滋病患者统计数字仍在逐年增加,海啸地震空难问题仍无法得到有效预防……这些仍不够你填补那你颗空虚而博大精深的爱心?”
  她愈说愈激动,愤怒的手指曲成半拳,指关节敲响光滑洁净的办公桌。
  “小姐,这不是钢琴。”瑞雪担心地盯着桌面。
  苏珊气结。
  “你不该施舍。”苏珊恨铁不成钢地提醒,“有第一次,又有第二次,然后第三次,第十次,第一百次,哪里是个了局?他这和勒索又有什么区别?”
  瑞雪把身体回避似的后仰,斜靠在柔软的座椅上,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苏珊勉力用一只手将文件抱在胸前,腾出另一只手将几绺凌乱的头发拢到耳际,瞪她一眼,满脸都是“你不可救药”的悲愤,转过脸却换成一副镇静干练的神情,径直推开门出去。
  瑞雪仍维持先前那姿势。初夏的阳光从二十七层楼的玻璃幕墙透进来,可以望见光线下纷纷扬扬的尘灰。难怪都说现代城市总有一缕风尘气息。
  她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师。每天案头都堆砌着许多的草稿纸,有的平整空白,有的留着浅浅的画痕,有的乱似一团麻,更多的则被揉成团送入纸篓。全世界都在使用电脑绘图,独有她怪异地习惯于纸笔。
  也许潜意识里知道有些记忆象是纸上留过的痕迹,抹不去。
  “他总归是父亲。”半晌她停下笔,轻声自语。抬起头来,空茫的眼神仿佛透过墙壁望见遥远的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看了许久,她吁一口气,耸耸肩寂寞地笑起来。
  瑞雪养有一只蜥蜴,一只乌龟和一窝蚂蚁。
  蜥蜴有名字,叫做“旧时光”,是代室友苏珊养的。那天下班她们约好去逛百货公司,路上经过一家花店,瑞雪被门口的盆景锁住目光,她驻足不前。
  那是一块黑白相间的巨大斧劈石,文理刚直,雄奇险秀。一向大大咧咧的苏珊也啧啧称奇,立住身子,同瑞雪商量:“你带的现金够不够?我们买回家。”
  瑞雪笑。她这个同伴真是傻得可爱。这等宝物,莫说那等闲人想都想不到会是如何的天价;若要主人割爱,那更是万难。
  她有心戏弄苏珊:“一万六千元,尽可够了。”自钱夹里取出现金递过去。
  无知无畏的苏珊抓住大钞,闯进店门,大声呼喝:“老板,门口那盆景多少钱,我交些订金,你着人送上门去!”
  她等许久,不见苏珊出来。又等片刻,便闯了进去。
  见鬼。苏珊正斜倚着一张黄杨木花案,与人谈笑正欢。
  看她那骚首弄姿的放荡模样,瑞雪着实不信花店主人品味低俗至此。她佯装闲逛,好奇地趋近,听见苏珊在畅谈:“社会领导阶层逐渐发展成以女性为主,也有历史原因。纵观人类发展历程,以母系血缘为纽带组成的生产、生活单位,本就是原始公社制社会的全盛时期。女性所特有的细心认真性格,先天注定了比男性在劳动中更稳定,范围更广……”
  她对面站着一个手足无措的男子,涨红了脸,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垂手聆听教诲,一脸的尴尬,不停地点头应是。瑞雪细看,果然眉目清秀,瘦削文弱,也有教养。她心生好感,忽瞥见苏珊示意,忙忍住笑干咳一声走开。
  自大厅的姹紫嫣红转入一截幽雅短廊,她信步踏入,随手拨开拂面的柳枝,忽然露出一张脸。她吓一跳,下意识地叫了半句,立时收声。那花匠从柳枝下一丛迎春里直起身来,瑞雪望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似天上星辰。她拍拍胸脯自语:“可把我吓一跳。”那男子并不答话,脸却微红,轻轻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便走开了。
  瑞雪回到敞亮的花厅,苏珊见了便叫:“你躲哪儿去了,教我一通好找!”将一只冷腻腻的玩意儿塞在她怀里。那蜥蜴慢条斯理地晃晃脑袋,瑞雪只觉得头皮发麻,尖叫一声抛开,倒退两步,骇然脸色都变了。幸而苏珊眼疾手快,一把抄住,托在掌心,不屑地说:“大惊小怪!”瑞雪定下神来,细看那只蜥蜴,正懒洋洋地用一双豆眼盯着她,她仍觉害怕,不敢上前,苏珊翻翻白眼:“这又什么好怕的,会吃了你?”胡乱又将蜥蜴硬行塞给瑞雪,挥挥手说:“这是我买下的新宠物,你帮我带回家。”原来这家花店也兼卖宠物。
  瑞雪张口结舌:“我带回家?那你呢?”
  苏珊已挽着先前那男子的臂弯走到门口,偏了头眨眨眼:“我要去看电影。”
  她和那个男子施施然离开,瑞雪愣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那只蜥蜴进了家门以后,苏珊就把它当成玩具,没事的时候抓出来放在肩上,头顶,手心,臂弯。她总是找出各种新鲜的地方让蜥蜴停驻,仿佛自己是马戏团的驯兽师。瑞雪满脸怨气,一边做水果沙拉一边发牢骚:“你倒好,买个宠物,一天不管,把我当佣人使唤。”
  苏珊理直气壮地说:“我把它送你了,还不行吗?”
  瑞雪回她说:“送我了,就是我的,你别碰它!”
  “别这么小气。”苏珊一边耸着肩膀逼蜥蜴顺着手臂往下爬,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好歹买这只小宝贝的钱还是我出的呢。”
  瑞雪气结。她觉得要是自己把这笔钱付给苏珊,就更上当了。只好把苹果当成苏珊,在玻璃板上切得嚓嚓脆响。
  苏珊岔开话题:“最近你又有何艳遇,说来听听?”
  “艳遇?”
  苏珊诡笑:“小姐,这是2046年,律法已经取消了婚姻制度,完全保障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并非隐私。”
  瑞雪停下手中的水果刀,恶狠狠地盯着对方:“我哪有这闲功夫!最近部门新接一批设计活儿,客户指定一星期后取货,可忙得人上气不接上气。”
  “三天没回家就守在办公室?”苏珊吐吐舌头,“你这工作狂,天生劳碌命。”
  “不,我自工作得到许多乐趣。”瑞雪满足地吁一口气,“你不知道今天早晨我自办公室的沙发上爬起来,展开图纸发现自己原来昨夜已经完工,是多么快乐。”
  苏珊玩腻了蜥蜴,随手把它抛在沙发上,又趴在桌上逗乌龟:“小闪电,你家主人累死累活,为了哪般?”
  那只小龟趴在水底似睡得正酣,并不理会。苏珊将手指探入水中,皱眉说:“你也太懒了,这水几日没换过,脏成这样。”她拨弄小龟,发觉它随着水波荡漾而身体飘浮,并无活力,大是惊讶。
  瑞雪也知有异,自餐桌绕过来,发现玻璃缸里水色浑浊,许多残饵及乌龟的排泄物随着苏珊手指的搅动四下翻滚,她急速捏住龟壳将小闪电捞出来,小闪电已奄奄一息,双目似闭未闭,毫不动弹。
  她心如刀绞,掉下泪来。这只龟是母亲当年留给她的遗物。都说龟活万年,人不过百,养这样的宠物,便不会有生离死别的那种失去之痛楚,谁承想也有今天?一时间瑞雪的手都颤起来。苏珊也知不妙,愣了半晌,转身便拨通可视电话。发达的电子影音通信技术十分个性化,苏珊把对话屏幕从床头柜一只桃形相框里移出来,放大至整面墙。
  通话的男子阿伟正在花店里修剪花枝,笑说:“不碍事,我找人来看看。”
  阿伟的身影立即消失,足见对苏珊的求救十分上心。瑞雪心中仍然忐忑,手指细抚龟壳,年月在坚硬的壳上留下不动声色的痕迹,那是母亲青春和爱情的见证。这个时代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专家们早已经证明这虚假的幻觉只是人类情绪波动时大脑某种激素偶然产生,不真实,不持久。
  但是母亲一直发傻气,死死地认定世间果真有爱情这么一回事。社会已变革成母系氏族,全人类都知道喜欢一个人并非难事,两情相悦,丘脑即可源源不绝分泌多巴胺等多种神经递质,要怎么爱就怎么爱,要爱多久就爱多久,便利商店的货架上正陈列着辅助药物呢!
  母亲说不是这一回事。瑞雪听了疑惑,她细问母亲,仍听不出所以然。母亲说这只龟是父亲送的,父亲说如果有一天他如果不能陪在她身边了,那么,这只不死龟就替代他,陪她生生世世吧。
  彼时那故事里的男人多罗曼蒂克。
  瑞雪后来见着父亲始知爱情果真是个幻像——他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清洁公司做杂役,穿肥大的蓝色衣裤,一脸的苍老疲惫,对生活毫无兴趣与斗志,酗酒,被烟熏黄的牙齿和畏缩讨好的笑容。她顿然明白母亲果真停留在记忆里没有清醒过。现代干练的都市女性占据了整个社会的管理阶层,自强,自立,有信心,愿意进取,坚韧不拔,男人若在体力方面稍强,何不从事更适合的体力活?
  但她仍有恻隐心,时不时周济些财物。时间久了,这个老男人也索要成了习惯,往往那卑微的身影出现在公司,所有人都知道瑞雪又在大发慈悲。不,这个年代慈悲仍非坏事,但所有女性岐视不劳而获。
  不多时,便有人来。那青年寸发,消瘦颀长,瑞雪有似曾相识之感。她盯了半晌,说:“我是认得你的。”
  苏珊吃吃掩嘴笑。原来瑞雪并不似她以为的那般木讷,不喜欢和俊男套近乎。只是这招数太老套了些。
  果然那青年愣了一愣,讪讪低下头,脸却微红起来。
  瑞雪继续发傻气:“我原是认识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飞。”青年微笑:“我带来一窝蚂蚁,这种宠物甚是有趣,你或可找个地方容它们安家,多少显得热闹些。”
  瑞雪咕咕笑:“蚂蚁?”她去寻找一只盒子接收这些小家伙。
  阿飞又提议:“现在第一要紧的是救活小乌龟,来,先让我们清扫玻璃缸。”
  他手法娴熟地工作起来。用药水清洗小龟腐烂的脚掌,清除白色的坏死表皮。苏珊将功赎罪地抱着鱼缸去清洗,懊丧地说:“都怪我没留心,忘记你不在家的时候换水,不过——”她背着阿飞眨眨眼,用无声的嘴型说:如果没有我的过错,你怎会有今天的艳遇呢?
  瑞雪气得作厉鬼状,恨不得立即化为夺魂使者。但转而被阿飞精巧细腻的动作吸引,她盯着小龟渐渐从泡有维生素和土霉素的溶液里缓过气来。能够用铅笔在图纸上信手画出流畅线条的她,觉得阿飞的手指无比灵活又有艺术感。
  “可能是因为水质不好,小龟眼部感染了病菌,又喜欢用前肢擦眼睛,所以……以后还是多加注意的好。”
  “你真是再世华陀。”瑞雪感激地抱住他。这是情不自禁的下意识之举,阿飞的身子本能后倾,待要躲闪,却又顿住。瑞雪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他身体传递过来,无比舒适安全,是她以前所从未体验,她有些愕然,松开怀抱时竟有些尴尬。
  再看阿飞,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没见过如此容易脸红的男人,假装擦拭脸上的水珠,顺便努力抹去唇角的笑意。
  “或者我可以约会你。”她大方地提议。
  阿飞垂下头。
  这是个女权主义无比张扬的年代。女性从未像现今这样拥有过无限度的自由和放纵,一切都以女性为中心,作为从属品的男人,社会地位低下卑微,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女性皆可完成,但女人也能繁殖生养。法律明确了性别的地位分配以后,废除婚姻制度,解决了很多由于复杂情感问题带来的社会现象。
  所有人都承认有爱情这么一回事,但是,它不比职场竞争得来的一席工作来稳固,也不具安全性。男人已经被界定为不专一的动物。这个界定要求女人以此为出发点来安排感情,因此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不容易再受到挫折,真是好事。
  瑞雪前半生都在努力拼命地工作,啊,跳舞趁年轻,她觉得这顺其自然的改变真是不错。

  之二:阿飞正传

  我叫阿飞。我是一名杀手。
  据说这世界上有许多古老的职业是能够世代流传的。杀手就是其中一种。还有一种职业以前也很流行,这几年却开始绝迹。你知道我说的是卖笑。另外你知道,这个时代一切都在进步,有很多科技手段能够让人死得匪夷所思。不过,我还是愿意用古老的刀子杀人。过去的一些事情,多少能够留下一点儿痕迹,这也算是好事。
  我在一家兼卖宠物的花店有份职业,这是2046年一个男人能够找到的比较体面的工作了。当然我说的体面是就一个男人的自尊而言。尽管法律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我的同类,大多数人比我活得光鲜,他们穿最新款的时装,出没于高尚的别墅群,按从前的眼光看来,他们正在把卖笑这个行当发扬光大。但我知道不同,这是时代的命运。五十年前没有人知道世界会朝着怎么样的一个方向前进,没有人知道掌握世界风云变幻的男人会在政治上彻底败给女人,而且几乎再也没有还手之力。所以你不能责怪现在的男人们如此屈从,你必须接受这个社会,这个现实。
  在城市的东郊我有一幢老屋。事实上尽管它老得不成体统,但我还是每天按时回家。从前的人分析说,一个男人如果下班后喜欢回家,那一定是因为家里有个温柔贤良的妻子正在布置餐桌。我没有。我经常一个人做晚餐,但是也很快乐。听见蔬菜在木板上发出嚓嚓嚓的碎声,我觉得生活并不像伤感的时候所以为的那么艰难。
  也并不总是一个人吃晚餐。有时候阿伟会过来陪我。
  他是我的同行,比我长得俊美帅气,不容易脸红。他的刀法很好,总是能够细心地把胡萝卜切成毫无二致的薄片,也能够把薄片切成发丝那样细。有一次我好奇地试验,果真能够穿过缝补衣裳的针孔。刀法精湛是一门古老的技艺,除了切萝卜,当然还用来杀人。每次看到阿伟随意地把胡萝卜切成薄片,我就想起在他手底结束过的生命,那些来不及溢出的鲜红的血,近乎于这胡萝卜的颜色。
  我靠杀人为职业。这一天我接到一单生意,是阿伟递过来的一张名单。名单随后附着的是一大堆详细资料,注明了这个人生命的承转起合。
  对我来说资料是杀人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我喜欢遵循一些古老的规则,比如说,杀人一定要完美。我喜欢漫长琐碎的布置过程,每一个步骤都细细探究:对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在发呆的时候习惯望哪个方向,几点钟开始在夜店流连,隔多久剪一次头发。
  有时候,当我所追逐的目标终于死亡,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会感到一种诡异的悲哀。世界把一个人雕琢了那么久,我却将之击得粉碎。
  这一次拿到名单我愣了一愣。对方的名字叫瑞雪,是一个时装设计师。我翻了翻资料,淡淡地点头说:“好。”其实我心里很诧异。这个女子和以往我所暗杀的都不同,她没有保护人,也没有自保能力;既没有太多的钱财,也没有家世背景。
  我皱皱眉头。
  阿伟以为我嫌报酬太低,解释说:“这次的行动不具危险性,所以……不过不要紧,随之而来的,我们还有一大批这样的活儿,也算过得去。”
  一大批?我顿时明白过来。
  这一个,不过是一大批里头最普通的一个,紧接着是另一条街,另一幢公寓,另一间写字楼,另一个女子。除去你完全了解她的喜怒哀乐,表面看去并无不同。
  他们是在制造恐怖暗杀活动。
  我再度皱皱眉头。
  不过杀手的习惯是绝不追问为什么,所以我没有开口,也没有拒绝。我说:“好。”看得出阿伟刚才那略微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然后告辞,
  我仍旧回到厨房切菜。天还没有黑透,无意中抬头看见阿伟沿着马路晃晃悠悠的身影越来越渺小,显得很孤单。我停下刀子,望了半刻,重新低下头开始做饭。
  他今年应该多少岁,九十,或者一百三十七?
  看上去仍象二十五岁的倜傥公子,风流又逍遥。
  这个年代的抗衰老药物真是效果惊人。谁会知道当年就是他把我从濒死的危境中救出来,然后养大,把我变成他的一个杀人工具。到如今,一眼看上去他像我的兄弟。
  谁又会知道这个男人会是恐怖组织的首领,为了夺回男人的世界,正在坚持使用暴力和阴谋。从他那一脸阳光的笑容里真看不出这些。我在厨房里笑了。望见他的背影我觉得很温暖。他把我当作杀人工具也不要紧,我是甘愿追随的。
  一个人活着,总该为了什么。
  算是我还他。
  五月十二日,晴。
  今天的天气适宜杀人。或许我可以把利用高科技手段把尸体瞬间以高温烧成灰烬,埋入花盆。以前有一部小说有这样的故事,说是埋入死人的尸骨后,花朵会长得出奇的鲜妍。
  结果我遇上她。有人说巧合是无数个必须的偶然所组成,这个逻辑让我有点恍惚——那么,即使不在今时今地,也会在某时某刻,在时间的某个角落,我还是会以巧合的方式遇见她吗?
  那天我没有动手。在她拂开一丛柳枝瞥见我,我也瞥见她。
  之所以我没有动手,是因为记忆突然复苏。也许,这也是由无数个偶然组构而成的必然吧。
  我觉得我很信命。
  那天她走后我同阿伟说,这一单生意,我放弃。阿伟很错愕。他设计了一连串的巧合,才诱使目标被我毫无嫌疑地认清楚。即使日后有人追查,也很难从两个女子兴之所致的逛街中探查出蛛丝马迹。这其实很不容易。而且在我追随他的半生,几乎从没有拒绝过一项任务。
  我没有解释。他也就没有追问。
  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做杀手。也没有住进这所老宅。我们家有一座很大的庭院,朱檐碧瓦,沿着栏杆跑出花园要花整整半个小时。其实这些记忆,后来我一直怀疑是自己虚构的。他们说人可以通过想象来完成记忆里残缺的某些部分。如此说来,记忆也和某些动物的生理组织一样,能够通过细胞的分裂和组合再生?
  他们说我杀母亲的那年是七岁。后来我通过电脑去查询那天的新闻档案,果然有这么一回事。它之所以成为一件大事,是因为我母亲身份和常人有点儿不同。她是国家安全部的一名部门负责人。终年穿着警服,面色威严沉峻。当然她也有温和的时候。一个女人从政之所以能够左右逢源,大概是因为女人总是能够刚柔并济吧。
  可惜她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其实我对于童年的那段回忆真的已经忘却。如果说一定要记得什么,那么一定是糖果。你很难想象一个杀手怀揣着糖果去杀人,杀人不是一件甜蜜的事情。
  我的伙伴是一个小女孩。她是管家的女儿,她口袋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糖果,酸甜的水果糖,苦口的巧克力,甜得发腻的奶糖。每次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性别的差异会有命运的不同。但是我们知道,如果让人发现我吃她的糖果,我一定会挨揍。没有别的原因,我是一个男人,注定要在这个母系氏族时代沦落。
  在我终于被母亲发现口中有糖果的甜香时,我杀了她。我用的是一柄水果刀,直接捅入她的心脏——当时她正半蹲在地上搜查我的上衣口袋,猝然不及倒地而死,脸上流露着一种宿命的不甘和释然,直勾勾的眼神就象两张无声呐喊的大嘴,仿佛在提醒全世界:你们看,我们的猜想没有错,男人总是这么残忍。
  后来我的下落成了一个谜。其实你知道的,那天如果我不杀死我母亲,她就会死在阿伟的手下。他本是来行刺她的,却意外带走了我。
  瑞雪开始约会我。我跟阿伟解释,他只是拍拍我的肩。不过这次他的手掌落在我的肩膀上时,频率和力道都有些不一样。我能够敏感地知道他在担心我。
  我带瑞雪来我的住处。“我是见过你的。”她还是坚持那样说。
  我们说的并不是那次在花店的偶然遇合。记忆里她仍是当年国家安全部某个官员家管家的女儿,怀里揣着糖果和友爱。
  有阳光的下午,我们并肩躺在住处外梨树的树荫下,微风吹拂面颊,带着植物的芬芳。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时间就象会因为一次凝视而静止。
  我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可以和我同一种心跳,同一种呼吸,同一种感受。
  我是第一次没那么孤单。
  那天她走后,我去找阿伟,我问他:“我能不能不再杀人了?”
  阿伟看着我,定定地看了许久,又拍拍我的肩,笑了:“好好休息。”

  之三:堕落天使

  杀人的计划叫做“堕落天使”。
  “这世界不是我们的。女人们忘记了信仰里的天使是无形无象无性别的精神体。她们以为女人可以创造一切。”阿伟讥讽地对我说,“为什么时代愈进步,自我的私心膨胀愈剧烈?”
  我笑一笑。其实我不关心他到底在思索什么。他创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组织,试图在性别的抗争中扳回一城。他是那只执棋的手,而我,不过是他指间一粒小小的棋。
  这世界只有凡人。若得以为自己化身天使,必将堕落。
  在我拒绝那单生意后,阿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我。我们在花店碰面,各自工作,各自生活,相安无事。
  我感激阿伟,他赐予我生命,又宽容给我退路。
  他知道我每天忙着与瑞雪约会。这个女子曾是他的杀人目标。我感激他放过她,虽然我很明白,她对于他,只不过是巨大棋盘上无数可以随时吞噬的小卒之一。
  那天下班后,我哼着歌指挥家政机器收拾凌乱的店面,等待瑞雪来接我去山顶吃一种古老的冰镇甜汤。那是瑞雪在一家电子杂志上发现的,她对古老的逝去的一切都有很大的兴趣,常常对我说,我们是不是生错了时代?
  她说的是我们。这个词真好。
  耳边响起了轻微的蛙鸣声,那是瑞雪的讯息。我把屏幕设置到一只玻璃水杯里,纯净的水面浮出她的俏颜:“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慢慢说。”我微笑。我习惯她这种思维跳跃式的表达方式,把自己的影像和她的并在一起,她习惯地抱住我的腰。
  现代科技已能把虚拟场景完全真实化,我能感知彼端她温柔相拥的肌肤温度。
  忽然水杯一荡,波纹晃漾。我不及回过神来,那只玻璃杯已被一只仓促的手掌扫落,哗的摔在地面,顿然粉碎。
  家政机器无意识地马上加以清扫。
  阿伟那张苍白的脸,悲愤莫名。
  声讯彼端传来瑞雪惊诧的叫声:“发生了什么事?”
  “不小心碰翻杯子。”我镇定地笑着,“一会儿见。”
  “回见。”瑞雪大大咧咧地招招手,“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我大笑:“亲爱的,你知道我在工作。”
  “那好吧,回见。”瑞雪假装垂头丧气地挥挥手。
  我也冲地面上水渍里的她挥挥手,关闭讯息。水渍很快被机器清除掉,象在沙上抹去她的脸,不动声色又不留痕迹。
  阿伟已不省人事。我急速将他拖至后堂密室,取出应急药物,细细检查他的身体。
  他仍昏迷不醒。双唇紧闭,皮肤干燥苍白松弛,心跳虽然缓慢,尚喜仍有节奏。我定下心来,知他必用某种特殊方法封闭了生机。
  此处不可久留,我抱起他的身躯利用小型移空机器将他转至我的住所。这架利用时空转换理论所制造的新科技机器价格不菲,尚未面世,不知阿伟用何等神通弄了来。或者是由于和平,当今科技之发展神速远远超过人们意料,科学家已突破物理上传统的时间理论,发明出许多骇人听闻的新玩意儿。这架移空机器即是其中一种,虽无法完全实现时间逆转,但能在瞬息突破空间限制,有关商业部门在策划由此开发的旅游项目,当可大受市场欢迎。
  有趣的是,人们精深研究时间学问,仍未知晓人类从何而来,漫长的时间长河奔向彼端的何方,彼端有怎么样的风景无人给出图案。
  我试用多种方法,仍没办法唤醒阿伟。他似陷入某种熟睡过程,神色渐渐安详,象个孩子蜷缩着身体。我望着他,忽然想起自己,觉得诡异。当年他也是这么盯着我来着,直至我逐渐由懵懂少年渐渐成长,直至对他不再依靠,叛逆地说:“我能不能不再杀人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我惊得弹起,闪到角落里。
  夕阳还没有落山,逆光里传来瑞雪的一把笑声:“不是商量好了去喝糖水的,又捉什么迷藏?”
  我崩紧的心弦刹那松开,一片薄刃顺着手腕滑入衣袖,抢身出来,笑着说:“回家取一瓶红酒呢。”
  但瑞雪余光仍瞥见阿伟,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苦笑摊摊手:“他太累了。”
  瑞雪走近阿伟,摸摸他的脸。
  “看来今天你的时间不属于我了。”她大方地挥挥手,“改天再约会。”
  瑞雪走后我才发觉已惊出一身冷汗。
  利用密码开启植入阿伟眼中的微型电脑摄像仪,可看到工厂的一角,堆放着成匹的布料,轰隆隆的全自动机器已不需要人力看管,这是寻常的纺织印染车间。
  画面只短短一瞬即时终止。我的密码长度有限,故而只能探知这短暂的刹那。其实在我眼中也植入着同样的微型仪器。做一个杀手要的是不泄秘,一直到死。他所能告诉同伴的只是微妙的瞬间。正如一旦我受挫,阿伟所能见到的,也不过是同样短短的刹那。
  阿伟在传递什么样的讯息呢?我皱起眉头,突然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嘀”的一声轻响,定时开关的电脑开始自动播报新闻,墙壁上显现出凌乱的房间,一个女子面容惊恐地倒在地板上。新闻播报的女声沉痛而又冷静:“……警方有理由相信这是又一起恐怖势力组织所蓄意制造的血案,目前已在连续十六起命案的案发现场发现一个暴力使用者留下的示威图案……”
  看也不用看,那是堕落天使。
  我也知道那女子的心脏处中了一刀,但未见流血——经由冷冻的刀锋可令血管收缩,确是杀人良方。
  蓦然我知道刚才心神不宁的原因了。为什么警方竟然没有大举追捕通辑?!
  我正不知所措,阿伟已悠悠醒转。他翻身坐起来,只迷离短短一瞬,便跳下地。
  看他摇摇晃晃地出门,我追在后面问:“发生什么事情?”
  他回过头,像不认识,很陌生地盯我一眼:“你以为你做慈善?”
  声音那么凉。
  原来我们已是路人。
  我的心给刺痛,登时止住脚步,转过脸去。是,我已不是阿伟昔日帐下杀手,既然他放出一条生路,便也是并肩行走的两个人到了分岔口。他仍在继续独木桥,我却不知自己选的会否是阳关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惘然过。
  那天花店有订货,左右不过有鱼缸或常青植物,阿伟吩咐我送货。
  把花盆搬至客户楼下,进楼验证过身份牌,我听见身后有一串笑声:“这一个怎么样?”
  “怯生生,原来你喜欢柔弱型?”
  “但是一眼看上去好想抱他!”
  又是哄笑声,有人自身后靠近我,搭手在我肩上。我本能地右肩耸起,身体微侧。那女子不知道刹那间她已在鬼门关打了个回转,犹自嘻笑着,以纤细手指勾住我下巴:“帅哥,我们去喝一杯?”
  我恢复冷静,蓄满力道的手指因为骤然松开,显得关节发白。我发现我被抵在墙上,贴近的是一张都市女子艳丽陌生的脸。
  “不。”我拒绝,拨开她的手急急走开,弯腰搬起一盆君子兰,“请问某某某的办公室在哪一间?”
  这是个男欢女爱无所顾忌的时代。我已习惯被骚扰。
  那女子仍不甘心,尾随我上二楼,迎面我忽然见着熟悉身影,似救命稻草:“啊,苏珊!”
  可不正是。
  尾随女子悻悻地笑:“苏珊,你一向热爱肌肉男,几时换了口味?”
  苏珊翻白眼:“拜托,这个男人另有其主!”她带我去瑞雪办公室。我依言将鱼缸花盆一一摆放陈列至指定位置,取下绕脖毛巾擦汗。是,我未料到客户竟是瑞雪。
  “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来?”我笑。
  “我不想有人知道。”瑞雪转到椅子正面对我,一只手撑住下巴,脸色凝重,“阿飞,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大笑:“你的恋人。”
  “另外的身份。”
  “花店员工。”
  “还有呢?”
  我未缓过神,仍笑:“未来职业尚未安排好,不如你替我设想一下?”
  “第一眼看到你,那双眼睛好似天上星星,纯净明亮,令人忘忧。”瑞雪叹息,“为什么这么亮的一双眼睛背后会有秘密?”
  她脸上露出痛苦失落。我展臂扩胸,状若无事:“如果没什么事,我得先行一步,还得回花店交差。”
  走到门口听见瑞雪坚定的声音:“站住。”
  我回过头去,望见她指缝间拎起一小块巴掌大小的黑色布料:“这是什么?”
  “我不明白。”
  “告诉我这是什么?”
  我偏过头,无辜望向她:“我不明白。”
  “阿伟是什么人?这……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说,“这块布料他从何得来?”
  刹那间我已明白。
  “听我的话,速速回头,我们才有未来。”
  我迟疑了片刻,仍然保持平静表情,向她微微点头,拉开门离开。
  阿伟在两名女子的纠缠中不得脱身,见我回花店,忙使眼色。我上前禀告:“国家税务局通知明日前来查帐,是否该有所准备?”
  阿伟惶急奔入内室。我向两名女子欠身微笑:“两位看中了什么?”
  她们对我没兴趣,撇撇嘴四下扫一眼:“也是平常货色,改日再来。”在我的陪笑下扬长而去。我转入内堂,吁一口气。男人生活不易,历年来,社会诸多资料证明男人性格善变,不愿背负责任感。以我所见,也非虚言。沦落到今日地位,实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并非站在女权主义一方,事实上也为社会地位划分尊卑而有强烈失落感。我力不从心,故而随波逐流。不象阿伟,他意志坚定,相信必定会有出头之日。有历史研究者嘲笑这种人,说男女平等之社会,上个世纪便已实现,事实证明诸多弊端,怎有可能倒退回去?
  阿伟问我:“想些什么?”
  自与瑞雪交往,我明言不再做他帐下杀手,阿伟除了工作轻易不找我搭话。其实这是理所当然,但我仍有强烈失落感。从旧生活蜕变出来,想必他也在心底暗笑,那双手的血腥怎么可能抹去?
  我淡淡问阿伟:“你可遗失了什么?”
  “光阴,理想,体力,自由,单纯健康之思想……”他感慨,“每一种失去都真正令人痛惜。”
  我直言:“瑞雪手中有一块布料,似自你手中得来,它意味着什么?”
  阿伟色变。
  灯光昏浊的地下室,影影绰绰有十余人正围着一张长方形木桌。
  那是我全未见过的陌生人,有穿时下最昂贵的已被政府明令禁止销售的真皮时装,也有衣著褴褛的街头流浪汉。城市诸多暴力事件皆由他们一手策划行动。而我曾是其中一名。
  阿飞向来不喜欢暴露组织内成员面目,古老的单线联系方式仍能有效保护同伴身份在意外情况下不被暴露。但今日他在灯光下光芒有似救世主,大发救世宏论:“……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畸形时代,男人地位沦落竟由女性阴谋所至,我们若不反抗,未来将是一片黑暗……”
  “要反抗!反抗!”一片愤怒的应和声。
  灯光下,阿伟高高举起手中一只晶莹小瓶,恶狠狠摔在地面,他面部表情肌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反抗,毋宁死!”
  “不反抗,毋宁死!”
  似旧电影里拙劣的起义镜头,令人发笑,但情形又恐怖之至。我手心已被冷汗浸透,悄无声息与瑞雪双双遁走。
  瑞雪全身发抖,我端一杯热茶递过去,她似良药,忙不迭捧在手上,流下泪来:“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我苦笑:“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去。”
  瑞雪愣了,她盯了我很久,渐渐释然:“我答应你,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去。”她也苦笑。她是明白我的。
  这一生若能遇上一个女子,值得全心全意交付所有,我为什么要迟疑?
  爱一个人并非只有幸福可做分享。更有那些血腥,阴谋,残忍,欺骗……凡此种种,我决不藏不躲,全然一一交付。我浮荡半生,至如今竟知爱是唯一信仰。
  她身子不住发抖,我搂住她,她抖得更厉害,将头埋入我的胸膛,我听见抽泣声。
  “无妨,一切都已过去,我已脱身。”我拍拍她的背心。
  何尝不想有清白身世,在这茫茫世界与她相遇,相爱,厮守终老。奈何命运弄人,我是当年含着她所赠糖果芬芳的小小杀人恶魔。
  幸而一切都已过去。我们仍有将来。我为此微笑,一边又辛酸流下泪来。

  之四:爱神之手

  各种媒体每天仍在新闻里耸人听闻地报道“堕落天使”事件。
  不过短短五周时间,本市被谋杀女性已多达百位。犯罪专家统计数据,发现这起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杀人案并无一定规律。受害者既有政府部门要员,亦有商务人士,年龄自十来岁幼女至百年老妪,莫能幸免。
  一时间人心惶惶,娱乐业无比寥落。恐慌情绪蔓延全城,无人敢夜半独自出门寻欢。尽管警方加强巡逻力量,但仍效果甚微。新闻又不断播报在某时某地捕获嫌疑男子,却无后话。
  渐渐市民无法忍受警方的无作为,开始投诉,抗议,游行。
  一片混浊有若乱世。
  为了不露疑踪,我与阿伟照常上班,照料花木,治疗小宠物。每日忙个不休。
  也有警察上门盘询,并不见异状,也就作罢。但回回惊得我事后一身冷汗。虽已洗手上岸,不再参与阿伟的计划,但我仍不忍心就此弃他而去。
  我觉得很滑稽,一个人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阿伟,我们找一架时间机器,回到过去。”是真的没有弄明白这世界为什么一定要有战斗。一定要流血,死亡。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做一个悲壮救世主的,非得是我最亲爱的伙伴。
  别笑我逆来顺受。其实我只想坐一架时间机器,回到一千年前,一百年前,或者五十年前。他们说那时候世界有许多矛盾,但是男人和女人都还是愿意为了感情赌一把,看有没有花好月圆的最终。不似现今,男人已被证实或迟或早终将变心,不对感情坚持。
  阿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时常躲在角落里服药。
  以前他很禁忌这样的举动,举起胳膊向我展示他坚实的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我只比你大三岁。”过两年他忘记了,会说:“我只比你大一岁。”如果我骂他老妖精,会遭痛打。
  那天他吞下药丸,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抬头纹,松弛后退的鬓角,浑浊眼神。我打寒噤,有上前抚慰的冲动。他苍老得厉害,尽管在不停地吃药,仍然老得厉害,令人鼻酸。
  “你吃的什么,为什么最近没有效果?”我讪讪上去搭话。
  他却似受到巨大惊吓,急速卷起药瓶往后缩手。
  但是他老了。
  他真的在一天天衰老。以往他出手的速度总是恰到好处地快我一刹那——在我刀子未曾出手之前他能将带着凛冽死亡气息的刀锋送到我喉管前。但是今天他的手在微抖,用尽全力仍未快过我。
  这是我平生首次胜他。我抢到手的不过一只小药瓶,那上面标识的字体并非我所知道的抗衰老药物。
  我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你别管!”他哑着嗓子威喝。
  我倔强地把瓶子藏在背后:“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药物反应?”
  阿伟望见我心痛得掉下的眼泪,眉毛一扬准备发作的神情已软下来,微笑说:“真是个孩子,给我。”
  我把瓶子还给他,用手背抹泪,说:“以后别吃了,我们去找更好的药物,你说过你不会老去的。”
  “我已经没有时间。”他转身走开。
  我让瑞雪去找了很多种最新研究并经临床证明并无副作用的药丸。那天我从瑞雪工作的大厦里出来,遇见一个老者,正在清扫街道。那是瑞雪的父亲。他谄媚地笑,露出熏黄的板牙,递烟给我:“来一枝?”
  “不。”我冷冷拒绝。
  “你喜欢我女儿吧?眼光倒不错……能不能稍微借点儿现金,呃,我是说,我女儿会还你的……”他信誓旦旦地纠缠。
  我忍住嫌恶,站定了,自钱包里取一叠现金给他,看这个可怜又卑劣的老家伙一溜烟地往酒馆去了。突然我涌出一种浓烈的悲哀,他还记得当年他送给一个女子的小龟么,还记得他从前说过的情话么?他以前的感情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心情恶劣地回花店,极力调整表情,装出一副高高兴兴地样子,跑到阿伟面前,趁着四下无人,举起纸袋在他面前:“给!”
  “什么?”他被我兴奋的表情感染,没有平素那样冷漠。
  他拆开看,随手放在花园栏杆旁的泥地上。我知道他在拒绝,但仍装作不在意地叮嘱他:“要记得按时服用哦!”
  “嘁!”他挥挥手赶开我。
  我猜想他转身伏腰为一盆龙舌兰施肥的时候,一定唇角上弯有笑容。我是知道他的。
  那天下午瑞雪休息,我答应陪她一同喂那窝我送的蚂蚁。
  苏珊一直眼红,居然也买了一窝回家,正在不停地拨弄,看见我进门,急忙诉苦:“为什么我的蚂蚁一直不开工?”
  “你懒!”瑞雪瞪她一眼。
  我冲瑞雪眨眨眼睛。
  “阿飞你晚上带我们去跳舞!”苏珊又发奇想,“这段时间闷也闷死了,那个变态的堕落天使,太恐怖了,我都不敢随便交新男朋友。”
  正说着,墙壁上发出紧急的滴滴声,政府控制的新闻屏幕应声显现:“最新报道,前日引发男性游行暴动事件的首脑之一经两天两夜逃窜,终被警方抓获……”
  画面上依次呈现出许多凌乱 ** 场面,背景声音闹哄哄,定格在一排衣衫破碎头发凌散面目脏乱的犯人头像上,另有几幅相关资料画面继而出现在房间各处。
  一瞬间我们有如置身场中。直至望见那群犯人中有我熟悉面容,不由得“啊”的惊呼出声。撞上瑞雪投来的凌厉眼神,我心中一凛。
  这关键时刻,她比我镇定。
  她不在局中。我虽已收声,但双手紧握,无法控制地发抖。
  那人正是当夜我与瑞雪潜入密室所见过的十余个暴动组织首脑之一。
  他若出事,想必阿伟也有危险。
  我极力镇定,瑞雪忽然瞪眼:“我让你替小龟带的饼干,怎么给忘记了,我的话你到底有没有话在心上?”
  她大发雷霆,将沙发上的杂物统统扫在地上,并指怒喝:“你给我滚!”
  这是阴雨天。
  我回花店,阿伟已早早歇业,挂上了休息一日的招牌。我进内堂没有找到他,去他的住所没有找到他,去那间密室也没有找到他。
  我似疯了一般在外面跑,雨势渐渐变大,淋湿我的脸。那么冷的水滴,我才发现这已经是秋深时分。
  疯狂找了一整天,当我筋疲力尽回到那所老屋,坐在台阶上双手撑住身体,我发现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我觉得浑身滚烫而干燥。雨水沿着屋檐打在我脸上,一滴滴,一串串,我张口嘴吞咽着,仍然觉得无比干渴。
  我嘶声吼叫起来:“阿伟!阿伟阿伟阿伟!”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人影静静地站在门口,说:“你鬼喊鬼叫做什么,我还没死!”
  我跳了起来。跳到他身上,一把抱住他。
  阳台的小木桌上,并排摆放着两个小瓶。
  有一瓶我曾经见到阿伟服用,他因此每天都在衰老,皮肤松弛,掉头发,视力下降,行动迟缓。
  我抓起那个瓶子叫:“都说不要吃了,我给你买的药呢?”
  “没有用的。”他笑。在地板的角落里有一个纸袋,那是我让瑞雪四处搜罗来的新药物。
  “你为什么不吃,为什么?”我抚摸着他皱纹渐深的脸,忽然掉下泪来。怀疑他被捕了我没有哭,找了他一整天我没有哭,以为死在了乱枪之下我没有哭,但这一刻,手指触上他苍老的肌肤,我回想起过去那么多年,他的给予……我不是想哭,我是忍不住。
  “蠢东西,我又没死!”他没好气地骂我。
  我跪坐在地板上,从纸袋里取出一瓶又一瓶的药丸摊在手上:“你吃,你吃啊……你答应我不老去的,你答应过的。”
  药丸散落一地。
  阿伟笑一笑,摇摇头:“别孩子气,没有用的。”
  “有用的!”
  “没有用。”
  “有用的!”
  阿伟不再和我争论,他走上前蹲下来,摸摸我的脸:“小家伙,以后你怎么办呢?”
  “你……要走了?”我伸手抱住他的腰,抬头望他。他们都说我的眼睛有似天上星,可否打动他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叹口气:“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凭此栏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顺他的目光,那庭前的梨花并不是花开季节,雨打枯黄残叶,萧索得厉害,看得人从心底生出阵阵寒凉。
  “为什么一定要走?”我软弱地问。
  “因为我还有理想。”阿伟静静地思索着,“我这一生还没有过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你别暗地里笑我老,其实,我的心很年轻,很年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一缕呜咽的午夜风,飘飞到了渺远的夜空。
  “那瓶药,是怎么一回事?”我爬起身把另外一个瓶子抓在手里。
  “爱神之手。”阿伟淡淡地说。
  “爱神之手?”
  “是一种用来改变人体情绪结构的药物,由于配方复杂而又隐蔽,它几乎不可能被人们检验出来。”阿伟慢慢地说,“但它实际上被政府所控制,于衣料印染的过程中进行投放,可借皮肤渗入微量药性,年深日久,遂起生理上的情绪升落。”
  我睁大眼睛:“哦?”
  “世人根本料不到正是这种药物的发明使得女性终于获得机会掌握世界霸权。它具针对性地可改变男人对感情的稳定性,以及相关的一系列情绪波动。女性借它证明了男人无能统领世界。因它的功效是如此空前,对女性在现实中的体贴帮助,根本不是男人易变的感情所能比拟,所以在秘密档案里,第一代抢得政权的女性政府首脑将之命名为爱神之手。”
  我倒吸一口冷气,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他是说,这么多年,男人的沦落竟是源于这样的一场阴谋?时代因为这样一场性别战争中的一种药物,才迈入母系氏族?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所有人——”
  “没错,在这种药物的控制之下,我们所有人都将按政府所设想的情绪去变化,背叛、不负责、无自信、放弃尊严……”
  蓦然我想起了大厦里牙齿烟黄神色委琐的瑞雪父亲。巨大的恐慌感令我措手不及地重重跌坐在地上。
  “我试图找人通过技术手段研究出这种药物的组成结构及性状,发明另一种新药解除它的功效,你看到了结果。”阿伟苦笑着摸一摸脸,又端详手背上的皱褶。
  “会找到的,会找到的……”我喃喃地说着,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我也相信,一定会找到的。”阿伟淡淡地说,“如果不解开它的毒性,恐怕我已去日无多,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另求良方——但是谋杀仍将继续,战争仍将继续,没有人天生热爱杀戮,但这是我们最后的退路,失去抗争,这世界终将毁灭。”
  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小飞,你可仍愿意追随我?”

  之五:天上星

  我没有随阿伟离开这座城市。
  请原谅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世人,十年后,或许更久,世界终将掀起一场战争风暴。可惜我无意做那风起云涌的英雄。
  告别阿伟的时候他抚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走了。
  他的身影苍老佝偻,又有无比强大旺盛的精神力。我盯着他的背影,知道我这一生,就此告一段落。
  阿伟说的没错,我若不走,不随他奔走抗争,不寻找解救之道,总有一天,受到“爱神之手”所感染的病毒,会在体内发作。我会忘记一切爱与被爱,活得象眼前这世界上的每个庸碌男子,卑贱自弃,苛且偷生。
  他走了以后我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在老屋外那株须得双人合抱的梨树里,从顶端开始挖掘,挖出一个笔直削瘦的树洞。
  然后我把自己放了进去。
  从那个窄得令人窒息的树洞里,极力挣扎,可以抬头仰望上方的天空,只有古钱币那么大小,幽深,莫测。但那仍然是神秘未知的广大宇宙。那么空的天空,我这双眼睛所能够看到的,只有一颗星星,在夜幕中闪烁,闪烁。
  我没有来得及变心。没有来得及让心爱的女子失望,唾弃,后悔。
  我一点儿也不悲伤。
  一点儿也不。
  我并不知道,在以后在我不能测知的时间里,她会对着梨树挖一个洞,慢慢说话。而她也不知道,冥冥中我仍在她身边,有若那颗天上星,不离不弃,陪在身边。
  这样守望着2046年。我们只活过那一年。
  之六:如果树知道(瑞雪篇)
  我赤着脚穿过草上,仰望眼前这株梨树。慢慢地,张开手臂,抱住它。那干硬斑驳的树皮将我肌肤的疼痛感唤醒,我发觉自己抱它太紧。
  手伸再长了没有用,我记得要另外有一双手臂伸出来,能够正好将它拥住。
  我的指尖抵住他的指尖,以树为圆心,我的心跳应和着他的心跳。一切都刚刚好。
  我松开手,慢慢测量,找准一个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树洞,是我挖下的。它的形状象一只耳朵。我取下塞在树洞里的一块黑布,盯着它,总觉得洞里有什么,温暖而坚持,在陪伴我。
  树洞的高度,应该正好是阿飞耳朵的位置高度。那么,我对着它说的话,在世界的彼端,他是能够听到的吧。
  今天是周末,一天的工作尚未结束,办公室里已渐渐传来各种话题。
  “凝丽,这三天去哪里渡假?”
  “阿嘉欣,明天我们去逛街如何?”
  “我要去预订摇滚巨星迈克乐的演唱会门票,谁愿意报名与我团购?”
  一大堆手臂举了起来。我笑着摇摇头,端着一杯咖啡往办公室走。
  迎面撞见苏珊冲我眨眨眼睛:“要不要我带你去夜店?那里新来几个标致后生,着实勾人……”
  “呸!”我没好气地让她滚开,径直推开门。不理她,她还在背后嘟囔,“又跑去玩那架时光倒退机器?那玩具老是让人只回到2046年,价钱又昂贵得要人老命,为什么这个蠢女人总是不腻味?”
  阿飞,当时我真的忍不住偷偷笑了。她们哪里知道呢,我是愿意永远活在2046年的,因为这一年,有你在。
  啊,上次我同你说过时光倒退机器被发明的事情吧,或者是上上次?总之我很喜欢这个发明。我现在每天很努力,同时接几份工作,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不要臭美地以为这样就可以疯狂工作,没有时间想你。
  其实我只是想要多赚一点钱,你大约不知道乘坐一次时光列车的价钱有多离谱!而那个售票员老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要花上一笔巨款踏上这趟列车,它明明只能够让我回去固定的一个年份。我猜想她心里一定问了一千万次:她为什么不腻!
  你知道的,因为这一年有关于你的回忆。
  每次乘坐,想到又能够和你一起重新渡过生命中最华彩的一个章节,阿飞,你不用和她们一样担心,我真的不腻。每次回到过去,我都会有一种神秘的被诱惑的新鲜感呵。
  可是阿飞,有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你在时间的哪一个角落,从你消失的那一天起。你知道吗,从前被你们盗走的那架时间机器,后来被重新制造出来了,它和我乘坐的玩具列车不同,不单单只能够回到2046年,据说还有更大的可能性。
  我在等待它被投放市场。让我算算,这是2056年,十年过去了。我生命最好的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阿飞,时间真的像古人说的,仿佛流水飞逝,但我不觉空虚。你走的时候让阿伟提醒我,如果想说话了,有心事了,就来找这棵梨树,把声音留给它,你说你能听到的。
  这样的生活让人在思念中又有满足感。
  阿飞,有时候我有一种错觉,每当找这棵梨树倾诉的时候,我都会知道,你其实就在身边,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聆听,微笑,流下泪水。
  我真的有这样的错觉。
  别责怪我泪落。阿飞,你知道的,想念一个人,想得深了,苦了,偶尔忍不住掉下眼泪,对于一个女孩子,你要懂得原谅。
  很多时候我都是勇敢的。
  你是陪伴在我身边的吧,永远都在吧。
  有时候我真为自己的错觉,又兴奋,又满足。这样,我用来等待的时候,也就没那么辛苦。

  (完结)

《2046年的母系氏族》 作者:本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