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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巢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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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巢决战》
作者:潘海天

正文 鸦巢决战

  鸦巢客栈店如其名:乌木板壁乱糟糟地伸向天空,架着摇摇欲坠的阁楼,不但模样破败,更有上千名黑鸦在其上筑巢如云,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鸦群黑压压地飞起,就如同蹲伏的乌木怪兽头部黑色乱发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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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路途险恶,人迹罕至,无论前程还是后路,都只能见窄窄一线栈道,好似一条飞龙挂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绝壁之上。在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头悬崖上,有一处狂风吹出来的浅浅凹槽,鸦巢客栈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树,硬生生地挤在这道石缝里。

  它的顶上被黛黑色的丛莽掩盖着,有太阳的时候,那些粗大的树身会在隘谷对面投下巨大侧影,足有数百尺宽,至于它们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们的目光太过短浅,难以穿过数百尺高的茂密枝叶看到其上的情形。它们隐藏的秘密也从未被打破过的——所有人类的活动痕迹,不过限于栈道上的窄窄一线而已。

  季风时节,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惊心动魄。那风夹带着大雨来得凶恶,鸦巢客栈有一半悬空吊挂在突崖上,被大风吹得团团乱转,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万丈深渊。
  店老板白澜的头发同样如鸦巢般蓬乱,仿佛刚从大风暴中夺路生还。他蹲坐在抹得油光鉴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水如瓢泼的天井,咯吱做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欲坠的牲口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这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在心里嘀咕着道。
  白澜如此嘀咕,倒非抱怨人少,店堂里此刻拥挤着十多人,桌子边几乎都坐满了,生意比平日里好得不行,白澜的眉头却皱得越深。
  那一天最早来店里歇脚的是位女客,身边只带着一名年老的扈从,另有两名脚夫挑着担子。她斜戴了顶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雅致恬淡,大概是哪处的小吏亲眷。
  白澜见少女年岁尚小,送热茶上去时不免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留着刘海,长发向后梳成一束,容貌谈不上极美,却眉目清秀,看着可亲。这般阴沉沉的天气,反倒让她皮肤更显白嫩。她端过杯子,只是浅浅地喝上一口,就望着屋外的大雨沉吟。
  随后跟进的几路人却来得蹊跷。那五人面貌凶恶,衣服底下藏着刀剑,虽然是陆续进店,却相互挤眉弄眼,眼光贼溜溜地直往那边少女老仆,及蹲在角落喝酒暖身的脚夫身上溜。


  白澜看了心里直冒凉气,心想大概是这官眷在前面什么地方露了财,就如同香饵诱来成群鲨鱼,自己却浑然不觉。
  白澜正转着眼珠想些计较,突然轰隆一声响,两扇店门几乎被一股大力撞飞。只见一匹硕大的黑马如旋风般闯入店内,马上一名骑士全身都裹在一件宽大的黑披风下,黑色斗笠遮住了额头,余下的半张脸又被一条黑色帕子蒙着,只从帽檐下露出一双剐出人心的利眼。
  黑骑士的肩膀上露着四把剑柄,它们从左到右并排插在背后。黑骑士斗笠下乱发茂盛,被大风吹得乱抖,剑柄上冒出的杀气也如茂盛的草木蓬勃而上。
  店堂里喝茶的人都被敞开的大门外卷入的瓢泼大雨射在脸上,一时动弹不得,
  “客官,”白澜迎上去双手乱摆,“马不能进店啊。”
  黑骑士没有理他,反而在窄小的店堂里转开了身,黑鬓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响,被雨打湿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进店的客人四处闪避,黑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着转,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张方凳,只听得沉重的一声响,凳子碎裂一地。
  那马上骑士一翻手,用马鞭挑开了那少女的斗笠。白澜见那小姑娘脸色煞白,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见绣着淡淡水印般藤草纹,在这样的狂风里,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骑士那副粗野的面孔如一座山倾倒下来,对着少女的脸看了一看,手上又一动,将地上的斗笠又甩回那姑娘怀里,然后直起身喝道:“上房一间。”
  一粒光灿灿的东西划了道弧线朝柜台上落去,黑骑士连人带马窜上楼梯——朽烂的楼梯踏板如要断裂般吱嘎作响——如同一团魅影消失在二楼走廊里。
  白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那粒东西,却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铢。他转忧愁为喜笑,将金子揣入怀里,就要上前关上大门,却发觉屋顶上无时无刻聒噪不休的乌鸦们没了声息。
  他迟疑地探出头,只见一只庞大的秃鹫展开巨翅,正在天空中盘旋。那只怪鸟一双巨翅张开足有二十四尺宽,上部是褐色的,下部是白的,很是分明。
  秃鹫一翅膀飞开,栈道上却行来了另一名客人。
  那客人披着一身雨走入店中,脚后仿佛拖带着一道奇怪的暗色印迹。白澜看得分明,随着他的脚步,一些绿色的草叶飞快地冒出地面,发芽、生长、卷曲着上升,随后又缩回地里。
  如同一只鸟蛋的光头上雨水横流,鹰钩鼻子好似鸟喙一样长长突出,深陷的眼窝周围一圈颜色发黑,黯绿色的瞳孔如鬼火滚动,客人伸出一只如鸟爪般的枯手,敲了敲柜台,细声细气地说:“一间上房。”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支细长的绿藤,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桌面,吐出一小点黄花,不等完全凋谢,又顺着原路退了回去。白澜看到他手背上隐然有个金子色的文身,仿佛是一个旋转的日轮,不由得心里悚然一惊。
  白澜闻到一股强烈的骚臭味,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光头客人的身后,还无声无息地跟着匹状如牛犊的长毛畜生。那畜生带着一身毛发上带着奇怪的绿色,一昂头露出口雪白的尖牙,原来是头巨狼。

  “客官,小店不许带宠物进……”
  一枝藤草从秃头袖子下穿出,如电飞起,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缠绕在柱子上。
  “救命。”白澜从喉咙咯咯地挤出了一声。
  秃头人不受打动地继续细声道:“送一壶酒,一桶热水,四十斤生牛肉到房里去。”
  喉咙上的压力突然消失,白澜滑落在地,他摸着脖子坐起来,发现秃头人已经消失了,只是听到厚衣袍在楼梯上拖动,以及犬科动物蹑手蹑脚走路的声响。
  这声响余音未消,空气里铮铮响了两声,一名瘦骨支离见风就倒的琴师走了进来,右手上抱着只焦尾古琴,手上一支长竹杆笃笃地点着地面,却是名瞎子,看打扮显见是个游方卖唱的吟游人,除了那琴看上去较为名贵之外,倒不见什么特别,但白澜还是充满不信任地向琴师身后望去,地板上光溜溜的,确实没有其他古怪畜生。
  终于来了个还算正常的人,他望着那瞎子一双翻白的死鱼眼如此想,不由嘘了一口气。
  那琴师走得气喘吁吁,摸着了桌椅一坐下来,就从背后包裹里掏出一轮大如斗笠的锅盔饼,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一张怪口猛如狮虎,没吞咽几下就吃下半张。他的手举起来的时候,白澜看到他手腕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一个仿佛六弯新月簇拥成的莲花形状挂坠在其上晃动,不断向外荡漾出金色的光纹。
  白澜在道上混得久了,不由得想起一个古怪的名头来。他自然不敢说破,只能装作没看见,只是舔了舔舌头,轻轻地说:“小店不能自带食物……”不过他声音太轻,即便是听力灵敏的瞎子也未必能听见。
  “坐下一块吃点吧。”瞎琴师突然说。他的声音洪亮,几乎将白澜唬一跟斗,待明白过来这不是和自己说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抹头向店外看去,果然门外还一声不吭地立着一人,正在雨里淋着。
  只看到那人面貌丑陋,驮了个背,头和脖子仿佛枯树上的鏊节,不自然地向前探着,手脚关节又粗又大,一看就是个干苦活的农民,只是面色却如石灰一样惨白。
  那驼农民动作僵硬地走前两步,进了店门,直起身来,轰隆一声响,一个重物滑落在地。白澜张大了口,发现驼背上居然背着副棺材。
  “老天,棺材不能……”白澜迎头撞上驼农民那死人一样的目光和脸孔,不由得把“进店”两字吞入肚子里。
  瞎琴师扒拉一声掰下半块饼,朝农民递去,简单地道:“吃。”
  “月亮快升起来了吧?”回答他的是个瓮声瓮气毫无生气的声音,就像是从农民的腹部发出。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骷髅头盖制成的碗,就着天井接了点雨水,那雨水在碗里瞬间化为红色,仿佛一碗浓浓的血水。驼农民端着就喝。
  我不管了。白澜绝望地在心里嘀咕着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现在一心只想钻入楼梯下睡觉的地方,给自己灌上两杯白酒,然后用被子蒙上头呼呼睡去。
  而在店堂里,强盗们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扭动也越来越多,他们在道上混的时间不少,看出来这些形象举止怪异的客人有问题。他们相互对视,不出声地埋怨自己人,最后决定扯呼。

  强盗头子是个动作迅速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丝毫也不耽搁工夫,一眨眼的工夫就和四名党羽跑了个干净,临走还偷走了酒桌上的几副碗筷。
  此时却不见店家的影子,原来那时候白澜那时候正钻在柜台底下,在一大堆积满灰尘的什物中翻找。他果然找到了一打发黄的纸,对着那几页纸沉吟半晌,叹了两口气,又将它们藏好,然后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
  琴师慢条斯理吃完饼子,擦了擦嘴,说:“一间上房。”
  “上房,上房,”白澜没好气地一遍遍抹着面前光溜溜的柜台,“上房已经满了。”
  “上房一间。”那背着棺材的农民也直楞楞地转过身来,嗡嗡地从肚子里发出声来。
  一听到这阴森森仿佛骨头相互摩擦的嗓音,白澜的粗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挤出一副苦脸,道:“真的只有两间中房了,两位客官不妨再往前走一段,不用完全天黑,就可赶到前面河骏城,许多客人都宁愿多赶一程路,到大地方住宿呀。光洁松软的大床。还有热水洗澡。还有歌姬跳舞。”
  “哦?”那瞎眼琴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只是外面如此大雨声,要不要继续行进让人拿不定。
  正在此时,门上又响。白澜嘟囔着不好听的话前去开门,门扇一拉开,却见那五名逃跑的强盗又排着队灰溜溜地站在眼前。
  白澜委屈地一摊双手:“几位大爷,真的没房间了,你们不是走了吗?何苦又回来呢?”
  强盗头子悻悻地甩着头发和连鬓胡子上的雨水,动作好象一条狗。“你以为我们不想走吗?”他有一头又黑有长卷曲的乱发,冷笑时露出嘴角锋锐而参差的金牙。
  “前面的路断了,走不通了。”他说,把沾满污泥的刀往桌子上一扔,大咧咧地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无奈何,白澜只得打伞前去查看。
  那时候雨水从天上宛如瀑布直挂下来,悬崖上不少大小石头顺泥沙滚落下来,堆在道上。万鸦山的栈道宽有约四步,是在崖壁上横向凿孔,再插入间距两步的粗木梁,有些地方还要下加斜撑,梁上再铺厚木板,又于路之旁侧加构铁链,虽然狭窄,却也相当牢靠。此刻白澜走了半里远,发现栈道果然断了有十来步长的一段,尚存的另一端远在山体拐弯处,中间只间隔剩着几根粗木梁的断茬,鱼刺一样翘在空中。只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滚落,才可能砸成这样。白澜看了也只能摇头吐舌,无计可施。

  突然脚步声响,却是那位紫色衫子的少女和老仆撑着油伞,从后面赶来,待见到眼前光景,那老仆不由得叫了声苦,不知高低。两名脚夫歇下担子,站在雨里发愣。
  “还有其他路可以绕出去的吗?”老家人问。

  白澜见一条藕段般白净净的胳膊从伞下露出,被水打得湿淋淋的,不由得分了心,愣了一愣才回答道:“没有,只有这一条道。”
  油伞侧倾了一下,一串水珠落了下来,伞下那少女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如会说话般求助地看他。
  这野店荒途,此刻四处都暗伏着危机。不提刚才回去的那几名豺狼虎豹一样的强盗,单单是住店的几名客人看上去也不是好人家。白澜实在是有心助她,但却无能为力,只得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灰溜溜地道:“我……没办法,得等到雨停了,从河骏城过来的人发现路不通,再转回去,报告县城里的牙吏,才有可能找人来修。”
  “或者,”他又说,“派人回头,到大城青石去找人帮忙,可这得走上一整天路程,无论如何,这天气……今天是没办法啦。”
  老仆像是没了主意,将皱纹缩在一起,只是猛揪胡子。
  那紫色衫子的少女怯怯地小声道:“那么……还有多的房间吗?”

  白澜将一副摇摇晃晃的长梯子升起来,架在通往阁楼的穿人孔上,转过身递了根蜡烛给那少女。
  “没有上房,只能委屈你了。上面有张小床,还算干净,”他关照道,“上去后,就把木梯子抽起来,关好门窗。不是我……和你家人叫你,就千万别放梯子下来。”
  那少女朝他点了点头,嘴角边似乎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她一手提了裙子,另一手端着蜡烛,在微光里爬了上去。白澜无意中看到她裙下露出一段脚踝,细小伶仃,犹如丁香花的花茎。
  老仆年岁已大,只是大张着嘴,望着少女爬上去,消失在阁楼楼板的小口子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澜说:“老家人,你和脚夫就在这楼梯下的柴草堆里凑合一宿吧。你家小姐要有什么事,喊一声你也能听得见,明儿一早,就赶紧带小姐走回头路上青石,等雨停了再想着去河骏城吧。”那老仆感激地点了点头,指挥脚夫将担子挑进,白澜见那两副担子果然沉重,不由担心地看了看外面,只害怕被店堂里的其他人发现。
  白澜安置好这一队人,刚转出阁楼下的这间储藏间,行到通往大堂的楼梯口上,倏地有一把钢刀伸出来,逼到脖子前,将他向后一直推到阴暗的,直到脊背顶在墙壁上。一个庞大黑影逼近他,低声喝道:“你把那两头行货弄哪去了?”

  刀尖轻触皮肤的刺痛在脖子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白澜看到那黑影嘴里金牙的露出一点慑人的寒光。
  “店家,跑哪去了?快端酒上来!”一个如金属般硬邦邦的声音在外面店堂闷雷一样滚动起来。
  强盗头子回头望了一眼,冷笑一声,收起刀子,他树起一根指头警告着:“我会盯着你的。”
  那时候瞎琴师和驼背农民已背着棺材各自占据了二楼的两间中房。黑马骑士却独自下了楼,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连绵的春雨,一迭声地喊道拿酒来。那几名贼头鼠目的强盗则远远地缩在另一边,嘀嘀咕咕,不敢上前。

  那一刻,乌鸦在外面的棚顶上呱呱乱叫个不停。雨水如道道白线,从无穷中来,落到无穷中去,如万道幻流现于眼前。白澜望着窗外,只觉心猿意马,一时间发起呆来,几乎不知身在何处,突然莫名觉得另一股阴冷冷的寒气从背后逼来,他回转头看见二层走廊上,一双狼的绿眼在阴影中忽隐忽现,一时间竟然突然放大到无比深邃,几乎要将他吞没。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冒出,在白澜肩头一拍。白澜这才彻底惊醒,却看见是光头驱狼人站在面前,冷飕飕地道:“不是让你送吃的上去吗?”眼睛却盯着窗前的黑骑士背后露出的四剑柄不放。
  白澜叫苦道:“雨下了半个月,送货人都不肯过来,现在只有白米青菜,哪来的四十斤牛肉?”
  驱狼人闻言也不恼,朝天上一望,不动声色地摊开双手,只见两只黑眼瞳渐渐翻了上去,只余眼白。骤然之间,他的相貌仿佛变了样,眉目宽广,嘴角深陷,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气。他低低地呼吸,从脸颊边上窜出一道道绿色斑纹,覆盖满两鬓。
  瞬间满地都卷起藤草,从半腐朽的地板上爬过,然后从天井里攀附而上。白澜和店堂里坐着的强盗们都吓了一跳,被这些草木生长的速度所震惊。
  一些粗藤如同巨蛇一样从他们脚面上爬过。
  只见草色映衬在庭院里,整个店堂里全都是绿油油的,就连对面坐着的人脸都绿了。
  那些藤草的细芽就像无数三角形的蛇头,在宽大的叶面之海上摆动。
  驱狼人一手立在丹田处,拇指中指相扣,另一手竖起二指朝向天空,怒叱了一声。走廊上站着的巨狼跟着翘起脖子,仰天长啸。白澜见到他手背上的文身震动,仿佛有金色的波纹在空气里摇动。
  那些尚在摇摆不休的细长的藤草芽,突然僵直起身子,头部锐化形成箭头形,复生的羽状叶则成箭翎,倏地摆脱茎部,向上空射去,瞬间宛如万箭齐发,密密麻麻地遮蔽了天空。
  空中群鸦呀呀之声不断,随即如同墨雨般掉落,片刻间就在天井当中堆成一小堆,每只乌鸦的身上都穿刺着一支草箭。
  驱狼人这才缓缓放手,白澜离得近,听到他轻轻地从唇中吐出四个字:“破空 殊 胜。”
  那四个字听起来毫无意义,但白澜见多识广,不由想起九州上一个行事隐秘的团体来。传说那些最接近星辰的人,信守着可怕的秘密。他们行事隐秘,同时又掌握无上的秘术。

  他们的行踪就如隐藏在星辰光亮下的晦暗星辰,难以捉摸,但任何接触过他们的人,都无法漠视这群人对权力的渴求,而且他们总有办法轻易地去实现。
  辰月的势力就犹如章鱼的触角,膨胀,蜷曲,静悄悄地伸向九州大陆的四面八方。
  众多的霸主君王如同身不由主的傀儡,被这些触角所吸附、导引,被他们操来控去,形如棋子而不自知。这些辰月教徒,他们一次次地接近那个最终的,最伟大的目标——统一九州,但就在他们的宿主刚刚建立起足够强大的势力,最后的胜利唾手可得之时,这些神秘的术士又会将它亲手毁灭。
  这帮子人行事如此隐秘,但白澜却偏偏知道那么一点。他知道辰月的切口和暗记千变万化,他所见过的就计有莲花、日轮、胜利幢、北斗、大风鸟、麒麟、右旋海螺等,但不论哪一种暗号,都会围绕十二秘字真言。
  那十二字是无明、破、败、名、六入、空、有、受、殊、胜、生、死。
  据说这十二字真言能助他们破除八万四千种苦痛。据说依据他们修炼的层次不同,个人也拥有不同字数的密咒,能修炼成十二字真言的人绝无仅有。这驱狼人能吐露出其中四字,已经算是颇有功力。
  此刻这名四字辰月教徒的目光,却仍然是紧盯窗口边安然而坐的那人。
  一个人。四把剑。
  任凭店堂中闹出了天大动静,那黑骑士浑若无事地自酌自饮。
  这时天色将黑,客栈的许多窗口又已被绿色爬藤覆满,室内暗墨,人影都只是隐约可见。那人肩头上露出的剑柄却在这黑暗中依次显示如下形容:红柄微发红火。白柄寒光闪动。黑柄黑沉沉的不见光芒。青柄上显露一粒青铜骷髅的微光。
  那驱狼人桀桀地笑着:“既然没有肉吃了,那就烤乌鸦吃吧。”
  他说这话时,黑眼瞳慢慢回到眼眶里,脸上的斑纹也不见了。店堂里四处可见的藤草簌簌地倒卷回去,转眼消弭不见。刚才还弥漫在空中的杀气荡然无存。
  店堂角落里坐着那几名强盗纷纷活动活动眼珠,转转脖子,算是醒过神来。强盗头子虽然刚才吓得如泥塑土偶般不敢动弹,不甘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模样要去拍驱狼人的肩膀:“我混世虎在万鸦山混了十几年,也没见过你这么好的猎户啊,哈哈哈。”
  光头的驱狼人斜了他一眼,眼神冰冷,让混世虎举着胳膊却不敢往下拍。
  驱狼人冷眼扫视,却突然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那几名缩在角落的强盗,道:“喂,你们几个,收拾收拾,将这些鸟拣起来,大伙儿一起烤着吃吧。既然老天无眼,让咱们陷在这荒郊野店,就该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嘿嘿,嘿嘿,是不是?”
  强盗头子混世虎虽然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却琢磨不透他的意思,不敢轻动。他手下那些党羽也站在原地发愣。驱狼人不耐烦了,暴雷一般喝了声:“还不快去!”
  那几名强盗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子烫了屁股,朝着一地的死乌鸦就窜上去,他们确实也是饿了,就像对付小鸡仔一样,熟门熟路地将乌鸦拔了毛,懒得去找柴火,于是就地劈碎桌椅,在大堂中央烧起一堆火来,将几只乌鸦串在火上烤了起来。
  白澜不敢心疼那些桌椅,于是忍气吞声,自己去张罗掏米烧火,准备晚饭。
  虽然店堂里闹出了绝大动静,其他几扇客房却是房门紧闭,黑咕隆咚的,连火都不点。那少女和老仆一行人,更是听白澜嘱咐,躲在小房间里上好门闩,怎么也不出来。
  那一个夜晚就伴随着烧焦的羽毛气息悠然而至。
  白澜担心客房会安排不下,五名强人填饱了鸦肉,却主动要求在靠楼梯一侧的大通铺上挤上一宿。原来那强盗头子精明强干,发现大通铺的位置离门口和楼梯都最近,若有危险,便能迅疾逃出,此外,还可防备跟踪了一路的行货趁夜暗逃走。
  那一个夜里,白澜拿了根粗门闩和衣倒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难以入眠。他的床安设在楼梯下面的窄小空间里,稍稍敞着门,就能看到天井和大门。他瞪着双眼,眼帘上映出鬼影憧憧,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门外大风中的绝壁顶端呼啸跳跃。
  白澜虽然警觉,却看不到楼梯上的情形。他不知道自己头顶上正有一团黑影蠕蠕而动,蹑手蹑脚地向上爬去。
  原来那强盗头子混山虎确有几分楞劲。半夜里醒过来,琢磨来去,觉得今日里除了那官家亲眷外,惟独那棺材来得古怪,如今道上的人担心强人,都尽量将财宝藏匿在令人想象不到的地方,没准那棺材里头正藏满金银财宝。于是摸了根蜡烛,口里叼了把刀,偷偷朝那驼背农民的屋子摸去。
  他跳上楼梯,用尖刀一点点拨开门闩,入屋一摸,却发现床上是空的。“古怪古怪。”他在心中念叨,猛一转头,却发现那扛棺材的农民,四肢僵硬地站在门后,脸色青白,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着自己。

《鸦巢决战》 作者:潘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