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行十载
《迅行十载》 作者:陈茜 正文 上篇 “不行,你不能死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拒绝。 坐在对面的人笑了。这张脸很多人都熟悉,他的名字更多人知道,李多。“嘿,医生,你要对我负责。记住,我是你的弗兰肯斯坦。”他说。 这个玩笑我们他十八岁起一直开到今天。他已经很老了,整洁的灰色中山装领口上是张白发雪须的九旬长者面孔。我甚至在他还没出生前就认识他。 而我还没到能领退休金的年龄。 李多的时钟比我们大多数人走得快。 上篇 1 故事从头说起。 我的原名是蒙特塞拉特语,长而拗口。所以一般都叫我ML。64年,我从部队退役后,回到故乡西泠,一个人口不足两万的三级太空定居点,接任社区医官的工作。 73年8月,一对年青夫妇走进了我的接待室。他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几岁——长期在外太空出勤的人都这样。男的叫李建,25岁,是个矿务工程师。他的妻子林良22岁,膨起的腹部装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我抽取了一些羊水组织,告诉他们不必紧张:那些在外太空怀上的婴儿容易畸形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统计数据支持。两个年轻人对我笑了笑,脸却没有放松下来。我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们的焦虑。胎儿基因筛选应该在刚出现妊娠反应进就做,那时放弃一个有缺陷的孩子在情感上还比较易于接受。他俩离开医务站时,年青女人的手温柔地搭在腹间。她没准已经为“她”或“他”准备好了一打名字。 检查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我打电话给李夫妇。 “我是ML,社区医官。我想告诉你们胚胎检测的结果。一切正常。” “噢。”接着电话那头被短暂地捂住了。我能想象出丈夫扭过头去对一旁的妻子使劲点头。两张喜笑颜开的脸。 “太谢谢你了。医生。我们真的松了口气。在外勤工地时我们都犹豫着要不要这个孩子。你知道,那里没条件做基因检查……”男人的声音哽住了。“老天,我真高兴我们选择留下了他。” 我等他的情绪略微平复后告诉他,如果要求百分之百的安全,最好去阿西特克做个全面筛选。毕竟我们这里只是个三级居留地,提供的检验只能排除常见的基因缺陷。 “什么叫做常见的?” “发生概率在四百分之一以上的。”我说。 “喔。那您认为我们应该去做一个吗?” 我迟疑了一下。“其实没太大的必要。大部分人只需要做常规筛选就可以了。你和你太太都没有遗传病家族史,不是吗?” 他说他会考虑的。又是反复的道谢。 我放下电话。以后的几个月里我们频频见面。林良,那个未来母亲,选择了我作她的产前常规检查医生。每次结果都是良好。李建没再和我提起去阿西特克的事。他可能查询了全面基因筛选的价格。对于两个刚刚在定居点安家的年轻人来说,不是笔小数目。而且当时看起来,四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是那么微不足道。 2074年新春,林良搬进了医务站住院部。分娩过程顺利,新生儿重6公斤。哭声嘹亮有力。是个男孩。 第二天,李建在医务站走道上挡住我,塞给我一大捧染红的鸡蛋,说:“您觉得李多这个名字怎么样?” 我说真不错,是个好名字。 一周后这家人出院。在每季度注射婴儿疫苗的日子里我又在候诊室里的大群母子中见过李多几次,红润,白胖。要他吞下糖衣药剂需要做一番斗智斗勇的努力:这小鬼头学会了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再乘人不注意吐掉。 2076年夏,西泠从未有过地炎热。我一天中必须处理十多例日射病,忙得四脚朝天。 接待员说,有个带孩子的母亲已经等了几个小时。我大声说如果不是急症就让他们等——然后我看到了那个孩子。 我从没见过如此瘦的孩子。他或她简直令人想起上个世纪新闻纪录片中的非洲难民。两三岁的婴孩正该是胖嘟嘟讨人喜爱的时候,眼下这孩子的皮下脂肪却像毒日头下的冰块一样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说实话,第一个反映到我大脑里的词是“虐待”。我看向抱孩子的女人。 是林良。她说,告诉我他怎么了,医生。 我把李多抱进诊室。他轻得令人害怕。“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林良说,数月前他突然开始变瘦。当时她正尝试着用另一种代乳品来换掉合成牛奶,因为被一份杂志上的文章“合成牛奶如何杀掉你的孩子”吓着了。她以为是饮食变化带来的正常反应。但他的体重一直往下掉。她重新喂他牛奶,带他看儿童医生。检查没有结果。他瘦到了她不敢碰的地步。说到这时她哭了起来,并不剧烈,更像是个发泄掉惊恐的女学生。 我不是专科儿童医生。既然他们检查不出问题,我也无能为力。李多仰面躺在诊床上,他原本从父母那儿继承了一双细长的东方人眼睛,此时却显得出奇地大,四处转动,对诊室四壁的器械表现出兴趣。 “他父亲呢?”我问。 “去天狼星四区出勤了。要到九月份才能回来。”她回答。 我对她说,立即带孩子去阿西特克,那里有一级医疗站点,必须马上确诊。“会有人带你们去的。”我示意她坐到椅子上,“等我一会儿。” 在隔壁房间,我向上一级防疫站报告,发现不明病症。病人为儿童,父母均为外勤人员。不,没有明显传染性。好,我会等到你们的人过来。 几小时后,防疫站的人带走了他俩。我向林良保证,他们会给她的孩子最好的医疗条件。但她像个猛然醒悟到受骗的动物似地瞪着我。 防疫站的人从头到脚用白隔离服包得严严实实,行为神经质,不友善。整天和致命传染病打交道留下的后遗症。后来这个女人一直对我不怎么友好。 能怪谁呢。换个位置我也会这样。 我给李建打电话,告诉他,他的妻儿已被送往阿西特克就医。 李多第二天便被确诊为早衰症。 防疫站的人送来了回访报告,肯定了我的“高度警觉性”,并建议在社区内做一次关于早衰症的演讲以消除居民的紧张情绪。我只能苦笑。 早衰症,全名HUTCHINSUN——GIFORD,早衰综合症。患者自童年起快速老化。罕见,致命。主要由一种名为LAMINA的基因错置引发。发病率在四百万到八百万分之一。 我是个医生。我对李多的父母说结果一切正常。当然,早衰症不是常规检测的项目。但在阿西特克是能筛检出来的。李多的父亲问过我有没有必要去做个全面筛检。 有时候人们无条件地相信你,就因为你的军装你的白大褂,你挂在墙上的专业证书。我再次告诫自己:只做常规检查的决定是李多父亲独立做出的。我只不过提了个建议。我怎么能知道未来呢?我是个现代医生,不是巫医。 该死。 2 现在我必须讲一点我自己的事了。比起李多的来可能没多少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你是谁啊?不就是个社区医官么。 以前,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医生,至少在入伍前。由于在大学我的专业是生化制药,结束新兵集训后,军务部将我分配到“一号工厂”。直白地讲,就是生化武器研究所。别和我提什么《90公约》。我们都超过了五岁。 “莱卡”,是我们这批新兵蛋子的导师。他的名字读起来像一种老相机的牌子。他有上校的军阶,但并不介意我们当面叫他莱卡。他从第一天起开始便不断冲我们大吼:“谨慎是最大的勇敢,年青人!”这句格言对于病毒实验室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我正好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没按污染处理规则办事,往废纸篓里倒掉了一瓶子菌液。“只是普通大肠杆菌。”我分辩道。 没用,几天后我被调到了“度假村”。一个众所周知毫无前途可言的项目组。组员都是些懒散的怪物。当我报到那天看到项目组主任穿着长衬衣,在顶吹式无菌台上煮汤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欢迎来到一号工厂的休息区。”他过来拍拍我的肩,咧嘴一笑。三言两语,他已向我介绍了这个项目组的近况。概括起来只有四个字:毫无希望。他们研究的是T剂,内在时间加速剂。 军方的一切投入都是为了要得到一件武器。T剂显现不出任何该方面的前景:药剂停留在动物实验阶段,被注射T剂的老鼠要么变得呆头呆脑,要么狂燥而死。“我们原来以为,老鼠会对刺激用出更加敏捷的反应。想想看,打网球时,如果球速在你眼里比对手缓慢一倍,你是不是能轻而易举胜过世界冠军?”组长从笼子里拎出一只大白鼠,“但是你瞧瞧这家伙。”它甚至没有躲避的企图,像只填充玩具。“打仗时我们士兵的表现和它一样,国防部是不会表扬咱们的。” 他把白鼠扔回笼子,连手都没洗就端起汤碗呼噜呼噜喝起来。“年轻人,咱们这个组的资金还能撑半年。到时候你服役期满回家去,我也能回学校做我的讲师。只要你不想在部队里混个军衔,这里还是很不错的。” 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实验台,清理掉上面如山的可乐空罐头。抽屉里有些T剂样品,和一些填得乱七八糟的动物实验日志。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和平主义者,不过我对发明一种生化武器的兴趣实在不大。但我对生物化学的确有兴趣。 摆在我眼前的只有T剂了。 门铃响了很长时间,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现在正处于西泠四个小时的短夜,街区空寂无人。住在这一带的基本全是矿业公司的员工家属。连组合式住宅的样式都相差无几。 门开了两分,露出一张阴沉的脸。“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们已经休息了。所以……” 他停住话,“是你啊。”门全开了。“这两天来看我们的人太多了。有些都不认识。医生,抱歉。” 我跟着李建往里走。关于早衰症的社区宣传会已经过去一周了。消除传染病的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好奇。人人都想看一眼“小老头”。严重的遗传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有个记者来过我,想要点新闻。我直接拒绝了,没对李建他们说。矿业公司的福利体系能支付李多的疗费用。他们没必要靠募捐。 林良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我瞟了眼屏幕,是部老电影。彩色光影投到她脸上。我怀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在放什么节目。通向其它房间的两扇门都关着。 “要不要饮料。”她突然站起来问,没等我们回答便转身走向厨房。 “她没事吗?”我轻声问。 “前几天一直在哭。现在好点儿了。但毕竟是个打击。你知道,”李建说,“阿西特克的人告诉我们,孩子是不可能治好的。” “我可以给她开点轻度镇定剂,没有副作用的。”我说。 李建摇头。“应该不用。她会缓过来的。” 我们相对默坐了一会儿。 “李多现在吃什么药?” “你想看看他么?”李建站起来。 我们走进一间侧室。孩子在摇篮床上睡得十分安稳。旁边的小桌上散着一些瓶瓶罐罐。我一个一个读着上面的标签。维生素,抗氧化药物。李建朝小床俯下身。我摆回药瓶,在医学上我们管这些东西叫安慰剂。 “你们打算怎么办?” “你是指——”李建做手势指指薄毯下微微起伏的一堆。 我点头。 “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说如果控制得好,他能活到十四到十五岁。那么多年呢,医学进步那么快,他们应该能把方法研究出来的,是不是?”他语调里的热切让我不忍。 “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他看我。 “早衰症不是一种单基因病。我们早已知道哪个基因肯定会引发早衰,但还有些附属基因没能找到。现在也没人在做这项工作。病人太少了,特别是产前基因筛检普及后。世界上患早衰症的人不会超过五个。没有一个医药公司会开发针对它的药物。要找到一个特定的基因并替换它需要一个实验室几年的工作量。几十亿。” 他重重摸了摸脸。“孤儿药品问题。” 我没说话。他当然早已查询过关于这方面的资料。一个水瓶下压着张卡纸,上面的字符串格式我很熟悉。是医疗信息库的私人有偿查询账户密码。关于早衰症,基因药物,他在短短数周内便成为专家。但有些知识越学习越绝望。要用基因疗法治愈早衰症,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就算他手里现在有三十亿,也不能加快基因药物的研发速度——将特定的基因片段插入并修复受损部位,目前只有最原始的试错法。和制药业相比,爱迪生发明灯泡时所尝到的失败次数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想向你们提个建议。”我说,“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他在某种意义上活得更长。” 3 T剂是种奇妙的东西。我读了实验室里能找到的资料。它来源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致幻药物。被麻醉品迷倒而处于极度兴奋状态的人,时间感跃出了常规。一秒时即是永恒。他们报告说看到成千上万美丽的幻景,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漫长奇遇。而在我们这些清醒者看来,他们只不过拖着口水在沙发上躺了十分钟。 推论:人的内在时间感觉是可以通过化学作用调节的。于是他们得到了T剂。我真想知道上一期项目组的成员名单,他们的活儿干得太漂亮了。关键化学键十分牢靠,作为一种人工合成分子,它性能稳定,结构简洁。 主任看到我勤奋工作后说:每个人刚来时全是这样子的。小伙子,悠着点!然后将整个实验室的白鼠笼全都归到我的责任范围内。原先管照这些动物的人有个古怪的外号叫果子狸。他似乎是个医科学生,看我处理动物时的笨手笨脚一脸不屑。“玩六十分么?”他问,拍着手里的纸牌。 我摇头。背后传来一片哄笑。 所有半死不活的动物全得处理掉——从没留下完整记录的实验对象中你得不到任何有值的东西。一批新的大白鼠送来了。我给予不同年龄组不同剂量的T剂注射。由于找不到人愿意帮忙,我只能一只手抓老鼠,一边作腹腔注射,嘴里念叨着数据让录音笔记下,以后整理。 第二天,我得到了半数死老鼠。 一种是互相斗争而死,另一种外表毫无伤痕。我解剖了第二类,分析了它们的体液组织。 主任晃过来,数了数长桌上一列鼠尸,说好大一堆活要干啊,又晃走了。第二种白鼠的死因不明。但等录音数据归纳完后,我还是得到了点东西:死掉的全是成年鼠。 也算是收获。我安慰自己。 “T剂?”李建重复。 我向他叙述了我在军队服役时所属的单位,我以前是个化学制药人员,所以能接触到某些新型药物。 “他的生命可以只有十年。但如果他的内在时间感比我们快上一倍,就等于在他的意识里,他活了二十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快上十倍,他就能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寿命?” 我没想到过如此极端的情况。“理论上是这样。” “那你说的那种药安全吗?” “我不知道。”我承认。“动物实验没表现出明显的副作用。我只能保证这点。” “我明白。”他低头想了很长段时间。我没催他。 “对于我们来说,他仍然会在十多岁时候死去。即使他在他的时间里活了五六十年,是不是这样,医生?” 我点头。 那天离开李家时,李建没给我明确的答复。他说他会考虑的。 半年后,我接到李建的电话,让我带着“上次提到的那种东西”过去。一进他的家,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客厅矮几上摆着只小砂锅,正冒出热气。李建有点尴尬地看我一眼。我笑笑。当人们对现代医学失望时,就会求助于偏方。看来我也是奇迹的一种。 “他妈妈带他去医院了。”林建说,“我跟她解释了。她不反对。”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口瓶,里面每五六颗药片用小胶袋装成一包。“有好几种药必须配套服用。我把每日的剂量都包好了。再留张日程表给你。如果你真的决定采用这种疗法,我会经常过来看他的。” 他接过瓶子。“医生,这样做你是不是也有风险?” 我摇头。“我早已经不属于军籍了。这也不算在违禁药品里。风险是你和你的孩子来承担的。” 他眨着眼,嘴边陷下两道深沟。我有点惊异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才28岁。 “有些事你必须事先知道。”我说,“T剂对大脑中枢的改变作用是永久性的。主观时间的加速过程不可逆转。以前没有过三岁的孩子服用过这种药物。从今以后你的家庭生活也许会变得比现在更糟。你们将有很多麻烦。” “我不打算把它还给你。”他摇摇手里的大口瓶,露出的微笑让我感到凄凉。“但我的儿子能活上三十,甚至四十岁,不是么?哪怕只是在他的想像里。我愿意冒这个险。”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到访前两天,李多骨折了——由于早衰症引发的骨质疏松。他的母亲当时正试着教他走路。我猜这件事成了压垮他父母心理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年他三岁半。 4 剩下的幼鼠们长势良好。我用玉米粒引诱它们穿越迷宫,成绩与对照组相当。也许内在时间感的加速并不能体现在智力上。我设计了一座电子钟,让幼鼠们形成“分针移动—按键—得到食物奖励”的条件反射。 它们慢条斯理地按着长键,反应丝毫没变快。我原以为它们会跟据它们眼中飞速转动的分针而不停击键呢。当然,我犯了个很差劲的错误:只有按“常规”时间按键,钟才会送出玉米粒。老鼠不傻,是我傻。 于是我让它们玩电子游戏机,接住屏幕上抛来的球。只有在统计学意义上,它们的成绩才比对照组高上几个百分点。 我感到沮丧,想脱掉白袍子,换上夏威夷衫和同事们一起玩纵横字迷。T剂漂亮无比的方程式也许是为了向军方交帐搞出来的乌有之物。如此美妙的药物可以为我们提供多少快乐!我能靠T剂在一小时内完成八小时的工作量,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此刻我心情不错,就服一片T剂,让幸福延长十倍…… 主任批准了又一批实验动物和器材订购单。他看我的眼神颇有些古怪。可能没人的热情比我保持得更长久。 第一次给李多服用T剂后,他陷入了昏睡。我向他父母保证说是正常反应,大脑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新的化学环境。 这孩子的变化不大。其它同龄人猛吃猛长的阶段,时间似乎把他单独拉下了。他缩得更皱更小,一头黑茸茸的头发细脆到近于透明。 林良双手环抱在胸前。我从她脸上看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感觉。我说明天下午还会过来。晚上要是有什么情况就给我打电话。 孩子的父亲送我出来。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六倍加速不是常通的剂量。” “我要他活得和正常人一样长。否则他活得有什么意义?”他提高了声音,“我替他作了决定,要冒一下这个险。即使他死了,也比瘫在床上十年后再死掉强。” 当一个人想说服自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我说明天我会再过来的。 他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我在钟表店买了三块手表,电子液晶屏式的。“我要到新可可西里出差。怎么调当地时间?” 新可可西里的一天只有八小时,那里的人却固执无比地坚持使用地球时间。店员教我如何设定时速。 出了店门,我将三块表都调整到正常时间的六倍。数字在液晶屏上以疯狂的频率搏动。 这将是李多生活其中的时间。 孩子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却不肯吃东西,连喝水都吐。我将手表递给李建和林良,告诉他们以后要根据它来照顾孩子。他们脸上现出惊骇的神色。 “他还是不肯吃东西,怎么办?”林良问我。 我说没关系,饿上几顿后他会吃的。你不时去试着喂喂他。 “那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不是正常的药物反应?”李建问。 “不,现在他的时间感觉已经变快了。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食物以慢上几倍的速度通过食道的感觉。会引发呕吐反射。但他会习惯的。”我说,“另外这几天最好限制一下他的活动,以防他伤到自己。可以用被子裹上他。” “婴儿对空间的把握感并不稳定,近一段时间肯定会重新变得混乱。他得再次学会建立自己的肢体运动与距离、物体之间的协调性。在适应以前,我们得防止意外。” 林良站起来,“我记得橱里有条春秋天用的薄被子。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个包裹。” 等她匆匆走进储物室,林建将我拉到一边,低头看在腕上并排的两只表。其中一只的秒读数闪烁得近于一团光晕。“天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医生。我们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的?” “会有个习惯过程的。”我说。 “我觉得——”他看上去像个迷了路的人。“我真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 我也拿不准,但我不能说。 几天后,李多开始正常饮食。我建议可以试着松开他的一条手臂。他以一个三岁孩子几乎不可能的速度拍击床垫。肯定弄疼了自己,哭得喘不上气来。若不是刚做过骨质填充治疗,又是一次骨折。在他的世界里,他正因四肢放慢速度,不听使唤而恼火万分。 他会习惯的。 我们都必须习惯。 爱因斯坦先生说,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也许所谓标准时间只是我们每个人不同的时间感之间取得的一种谅解? 我曾试着为加速鼠们提供一个同等加速环境。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加快他的学习速度。”我对他的父母说,“如果不给一个正在发育的大脑提供足够的信息量,他不能达到他的年龄层应有的智力标准。” 李建指指房间里四外散乱的儿童画册、识字卡片、会放映三维图像的机器狗、音乐魔方。“我们给他买了四岁孩子的……” 我一件件翻检玩具,告诉他们普通玩具是没用的:即使你一刻不停地翻动书页,他仍会因一幅图片在眼前停留的时间过长而感到厌倦。一切发声的装置对他都不适用:当音波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放慢六倍后,将变成人耳接受范围以外的低频音。同理他将听到很多对于我们不存在的高频音。 “那我们——”李建摊开双手。 “可以用电视。”我说。 八只全息摄像头装到了鼠笼角落。所摄下的声音与图像以三倍速度播放出。观看一个加速后的世界是很有趣的,哪怕只是小小笼子一角:动物以幽灵般的轻巧窜动,实验员添加食水饲料的手一掠而过。笼底的水痕以可见的速度蒸发消失…… 我用全白纤维板搭建了一个1*1*1的标准空间。全息投影一旦启动,便成了个“人工加速世界”,真假难辩。至少老鼠分不出来。 白鼠们在纤维板盒子里住得十分舒服。只是它们听不见任何声音。无论是“正常”的还的“加速”的。后来我才意识到音波速率的问题。而当幼鼠们听觉系统发育时,它们没能得到应有的刺激,全变成了聋子。 感谢相对论,光的传播速度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变。 否则在十多年后,我会害得李多又盲又聋。 5 李建是个矿业工程师。在系外采矿业中,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仪器被发明出来以应付各种匪夷所思的外星环境。为自己的儿子弄些装置以调节时间感的改变带来的麻烦,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李多的小床前架起了一台宽屏显示器。一只黑色钢匣被绑到他够不着的地方,里面是将正常语音转换成高频音的微电脑系统,同时程序将删除一些背景杂音,如微波炉、电视机启动时发出的高频音波。接收耳机用两根胶带固定到孩子脑袋两侧。几年后做了永久性植入手术。 显示器打开了,屋内响起一种类似鸟鸣的吱吱声,尖锐刺耳。李建将一根数据线连上,声音消失了。 屏幕上灰蒙蒙一片,偶尔有些黑影闪过。孩子的目光似乎被锁住了。他突然咧开嘴笑了,样子有些奇怪:一个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平复的微笑。 “他在看什么?” “猫和老鼠。”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空录像带盒子。封面上一只蓝色的猫正在追一只耳朵比身子都大的老鼠。 “我们为什么看不见?”她问。 “是用他的速度播放的。他能看见画面。”李建向妻子解释。 “他不能无休无止看下去。”我说,“他看一小时就等于我们连看六小时。你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关掉屏幕,让他休息。” 她的眼睛从我们身上转到李多身上--她的孩子,正盯着空白屏幕兴奋地舞动双手。“他真的能看见?” 她感觉正失去自己的儿子。现在她必须每天根据日程表、腕上的飞速走动的分针,而不是母亲的本性照顾孩子。如今这间儿童房活像个仪器商店,地下四处是电线,宽屏上的图像无可理解。我想她认为是我、我该死的药物把她们隔开了。 我说是的,他肯定能看见。 6 时间加速六倍,二个月即是一年。 李多消耗掉的录像带数量惊人。种类有卡通片、少儿剧、自然记录片、小学课程的教学片,甚至父亲的机械维修和母亲的菜谱。也不知道他能看懂多少,只是屏幕一旦停止放映便哭声震天。他父母只得重新打开电视,直到他自己睡过去为止。 我想屏幕中的世界对他而言是异国里遇到的唯一一个能说“自己人”语言的亲切老乡,当然不愿轻易放过。我们没法为他提供一个加速后的世界,只能把电视机的加速键连按六下。 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他不愿学说话。甚至连尝试的愿望都没有。一般孩子学语的呀呀咿咿阶段在他身上全然无踪。他明显能听懂父母、我的话:“要打针了。”我说,还没做出要拿针筒的动作,他的小脸已皱作一团。 原因不久便找到了,李多必须要发出比正常人高出六倍的声音才能让自己听到,形成语言学习过程。人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是通过头骨内部,而非外界空气传播。李多是个身体上四岁,心理年龄五岁的小孩,不是帕瓦罗蒂。 当我和李建商议着要不要在他喉头植入一个声音采集器,与管理他听觉的微电脑相连时,李多明白无误地表现出了:我识字。于是他说不说话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事情经过如下:他向对“正常儿童”的玩具毫无兴趣,这天却比比划划要擦涂板,一种可以反复涂鸦的小黑板。他母亲找出来给了他,惊讶地发现几分钟后黑板上出现了“要电视”三个字,字体方正,就像录影带上的字幕。 后来我与李多谈起这件事,你怎么会先识字后学说话的?他解释道:那时他一直以为文字先于语言而存在。君不见影片中的演员开说话前,字幕已经在画面下方了乎?所先认字再发音理所当然。 但擦涂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低效的工具。每个文字都得花上数分钟的努力——即李多的数十分钟。原因之一是他固执地要求每个字都得写成分毫不差的粗斜体。他从没见过手写体文字。 李建为他带来一个儿童键盘。在小学低年级影音材料中包括了打字教程。掌握键盘对李多并不困难。我陪了他一个多小时,看他细枝般的手以昆虫触须的敏捷敲击字母。与键盘同时安装的还有一个字幕显示器,不连贯的短句陆续闪过屏幕。 第二天我去看他时,出乎意料地发现他并没趴在键盘前。他母亲告诉我,昨天她想把键盘拿走便遭到猛烈哭叫的抵抗。只得由他去。结果今天发现他的两只手全肿了。 我过去拉起他的手。“轻度肌腱炎。”我对他说,“从今天起你不能再碰键盘了。直到两周后。” 两周即是李多的四个月。 当我为他解掉双手的固定绷带,将儿童键盘还给他时——他父母怕经不住他的哭闹一时心软,索性让我把键盘带回医务所。“以后还淘气不?”我问他。 “唉,”他像个成人似地叹气。“欲速则不达呀。”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这个成语。 李建和我讨论过,当孩子提出“那个问题时”,我们该怎么回答他。 李多迟早会意识到自己和其它孩子的不同:他从来没有玩伴,也不能在草地上踢球。他的母亲付出过巨大的努力教他走路,却最终无果。试想你以六倍慢速骑自行车,保持平衡便需要杂技演员的天赋。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床上、能用手扶着挪几步的墙沿。幼儿园和学校生活在他观看的录像带中频频出现,他自己却泡在一大堆电子设备中度日。 “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李多总有一天会问。 我们能告诉他,他将在十多岁时死去吗?还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儿再说? “ML,我想你谈谈。” 78年5月,李多对我郑重其事地说。在他的时间表上,日历翻到了79年,他六岁。这个阶段的孩子总爱模仿大人的语气,听上去令人忍俊不已。 我走到他床前坐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不像幼儿时期那样害怕我的针筒与药丸了,变得更加喜欢与我交谈,将我视作一个“大朋友”。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李多说。学会打字后不久他即不满足于手工击键的速度,他父亲为他安装了一套微动作放大系统,通过指尖的微颤便能激活文字键,打出词句。语音合成程序能将屏幕上的文字“读出”。他也能开口说话了。我注意到他今天“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我们即将展开的对话中。录像放映机关着。平时他总边看电视边与人聊天。不能怪他对人不尊重,而是我们“普通人”说话的停顿时间对他来说实在太长了。 “问吧。”我说。 “我是个和你们不一样的人,对不对?” 我头皮一麻。终于来了。“是的。” 于是我向他说了什么是早衰症,基因缺陷是怎么一回事。时间感加速。T剂。我和他父母所做出的决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切都是为他好。 李多过很久都没出声。 我真希望他父亲在这里。 “我的速度不会再慢下来了,对不对?我永远都不会和你们一样了,对不对?” 人工合成声没有语调,我点头,听不出他的情绪。“是的,你——” “天。”李多往后一倒,打开了录像机。“这下我可放心了。我还以为人一长大,就会变得和你们一样慢吞吞的呢。吓死我了。原来我直都会这么快。” 几分钟后,我发现他歪在枕头上睡着了。 看来他为这个问题担心了很久。 李多满七岁时,他母亲坚持要他上学。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孩子在很多方面都太特殊了,她为他感到担心。我也不反对。李多的确需要与同龄孩子多接触。不能不说他是个可爱的孩子:聪明,安静,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懂得体谅周围人的情绪。 但问题就在这里:他似乎太成人化了。李建向我抱怨过:我根本不知道他平时在想些什么。 我们能指望一个以六倍高速运转的大脑的发育过程与“正常儿童”的生长时间表呈完全对应关系吗?谁知道呢。也许他是电视看得太多了。学校能让李多向一个六岁孩子应有心理状态更靠拢一些,至少我们希望如此。 在社区学校方面我们没遇到多大阻力。他们同意接受李多作为旁听生。从出生证明文件上看李多只有四岁半,但他顺利地在入学资格考中拿到了高分。所以没问题,你们来吧,下周一开学。 那天我也去了。李多窝在一张儿童轮椅上,坐在教室后排。上课时教师几乎管不住学生回头张望的次数。还不时有成年人从教室窗户或门口探头看。李多看上去很厌倦。课堂上的内容他早在一年前(我们的两个月)就从录像资料中看过了。 课间休息时,没有孩子过来搭话。他们拘束地保持着距离,互相悄声议论。我忽然意识到李多和这些所谓“同龄人”之间的差距之大。他在外形上几乎还是个婴儿,身上连着古怪的电线,还有母亲陪同。总之,在社区小学的孩子们眼里,李多并不算是同类。 如果假以时日,让他们互相熟悉——我的想象无法继续,因为当天下午,他们回了家。李多从此再没和正规教育沾过边。 几天后我重新提起他短暂的校园生活。“无聊。”他回答。“没有一件东西是快的。”稍后他又加了一句。 好在他母亲也没再坚持。她也看出来了,李多在小学里无事可干。他离不开他的快速放映机、耳机、打字键盘。 作为教育的替代品,李建给儿子买了第一台电脑。 7 人们说,越小的孩子玩电脑越容易上手。这话在李多身上被证明是真理。 几周后,李建下班后习惯性地打开一个名为“网络父母”的监控程序。他想知道儿子浏览的网站内容。列表一片空白。他检查通向儿子房间的网站接口,一切正常。 于是他打电话给我。我答应与李多谈谈。即使你站在李多身后也并不一定能知道他进入的是哪种类型的网站。他的速度太快,一张网页在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我们担心的倒不是通常孩子家长所焦虑的:七岁的孩子对沉迷色情网站还太小。但各种奇怪的现代宗教、激进政党在网络上比比皆是。李多很聪明,可他毕竟还是只是个孩子,又生活在这种特殊的封闭条件下。 “是你把监控程序上的列表删掉的?”我问他。 计算机屏幕上四五个窗口此起彼伏地打开消失。我只能勉强看出他在与人聊天,内容却根本看不清。 “他有什么权利偷看我的上网记录!”一个恼火的表情。 我没上当。“得了,别装任性了。昨天你上了什么网站?” 孩子想了想。“我可以告诉你。别跟他们说就行。” 屏幕速度放慢了。在搜索关键词“Lamin A基因”下,是上千条医学资讯。我懂了。他是在找关于早衰症的资料。 “他们知道后又要瞎猜。其实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罢了。” 我想起一个老笑话:在你没得关节炎之前,对它一无所知。一旦你得了关节炎,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会和你爸说的,让他别再监视你的上网记录了。”我说。 “对,这样做会伤孩子的自尊心的。”他冲我眨眨眼,“我也保证,以后删完列表后补充一份“无害”的。” 以后的半年里,李多向我透露了一些他通过网络做的事:开办了一个聊天论谈,偷进社区管理中心的计算机溜达了一圈儿,诸如此类。 其中一件是:他开始挣钱了。 如果不是他想动我帐户的脑筋,可能连我也不会知道,更别提他的父母了。 他挣钱的方式是玩网络赛车、射击类的速度反应游戏。当然横扫天下无敌手。赢来的网络游戏币值等于星元。一元兑一元。我只听说过用星元买游戏积分卡,没听说过有谁能用赢来的积分换成现钞的。 我有办法。他说,显然不愿和我说详情。 问题在于他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银行开户。他只有四岁半。所以要借我的户头一用。 我把帐户和密码告诉了李多。拒绝他没有用,只是逼着他去学会搞虚拟黑户的流程。至少现在他还信任我。我坐回办公桌后,眼前屏幕上的对话框变灰了。李多下线。近来我已不常去他家,多通过网络联系。 利用游戏赢钱算不算作弊?我苦笑。有些人的反应能力天生就比别人快,李多只是这种情形下的一个极端吗?他这么需要钱干什么?还只是出于一种孩子气的“我能挣钱了”的骄傲? 几天后,我查询自己的帐户,有笔钱存入又移走了。数目远比我想象中要大。 再次去他家时,我发现了李多的变化:一辆新轮椅。除了由两只轮子和一把座椅构成基本结构外,这种新式轮椅和我们观念中的代步工具毫无共同之处。它更像一架没有前盖的跑车。李多的大多数附件:语音转录、播音系统、遥控键盘、计算机、等等,全或挂或嵌,堆在了“蜂鸟号”上。 “是他自己攒的。”李建拍着轮椅高高的背架,自豪地向我宣布。 你知道他凭什么挣来的么?我看了李多一眼,他窝在大堆电子器械中,显得更小了。他冲我吐吐舌头。 “是么?真不错。”我赞许道。“蜂鸟”这行轮胎外壳上的字下,是“自助”的商标。一家为残疾人制造辅助器械的专业公司。难怪他需要钱。我松了口气。 “小小年纪就能靠网站广告挣钱,很不容易。”李建说,“我年青时也搞过个小网站,啊,那个流量少得就别提了……他一开始还瞒着我们哩。”他笑道。林良也一直在笑。这家人很少这么高兴。“以后他可以自己到处走了……” 自己到处走,只是个开头。我的户头上款子来了又走。李多的“蜂鸟”上添了原本用于精密仪器加工的机械臂、更快的计算机系统,一些连他父亲都看不懂的古怪东西。李建告诉我,凭了这些玩意,孩子甚至能在母亲做晚饭时搭一把手了。我感到欣慰。有时“李多可能不仅仅靠游戏挣钱”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但结果是好的。反正孩子长大了。让他自己把握罢。 8 84年春天,一系列的麻烦接踵而至。首先是李多的蜂鸟速度越来越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不安。他的活动范围早超出了家中的四间房。渡过相对自闭的儿童期后,他开始经引起别人的注目为乐:一个驾驶超酷赛车的小怪物——此时他高不足1米,后来也没超出这个高度。自从谢顶益发严重后索性理了个光头,加上满脸青筋。他的外表不令人愉快。 十七岁的男孩鲜有不喜欢摩托车的。李多在他的代步工具后加装了四个大功率引擎并非不能理解。他也是个值得信赖的机械专家。靠网络赛车搞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现在他是几项虽小,却极实用的工程专利所有人。在专利局文件上的登记人是他父亲。他有了自己稳定的收入。 但以上事实却不能使近邻们看到一辆鲜红的“跑车”以骇人听闻的高速窜过眼前引起的惊慌。尤其是社区主路上常有孩子玩耍。 “我已经够慢了的。”他说,“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走路时会来不及避开一只蜗牛而撞上它吗?” 我无言以对。他当然不会失误撞上任何东西。甚至连这个念头都令他感到可笑。 交通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劝李多减速。西泠交通法规的制定者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辆时速过260的轮椅的出现。事情最后闹到了社区仲裁法庭。一份有很多人签名的抗议书将李多和他的“蜂鸟”告了。 最终裁决是李多必须遵守机动车的限速标准。从限制令下达到他离开西泠,李多几乎没再上过街。“没有意义,跟蜗牛爬似的。”他对我说,将拆下的四台赛车引擎卖给了附近高中的飞车族们。 这件事也使李多一家与四邻关系搞得很僵。李建长年在外工作,李多满不在乎,承受这份代价的更多是他的母亲林良。有次在超级市场我碰见她,孤零零地推着购物车。平时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同事妻子在另一条走道上。她们肯定互相看见了,却没打招呼。 第二件事是李多要求搬出去独住。李建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会不会有问题。从他声音里我听到一场争吵后的残余火药味。我告诉他从医学角度来说李多独立生活是有可能的。他因早衰症而服用的药物早已固定,不会出现突然的并发症。而且一套随身携带的身体监控系统可以在意外发生时第一时间通知救护站。随后我小心地说,像李多这样——的孩子有独立生活的愿望是很正常的。毕竟他快成年了—— 电话那头沉静了很长时间。 “医生,他看上去他妈的只有五岁。”他的父亲说。挂断了电话。 李多的新居离我供职的医务站不远。这是他父母作为充许他独居所提出的条件之一。我过去看他。地板和墙壁全是光秃秃的,满屋子牵牵拉拉的全是光缆、电源线。他正埋头于计算机屏幕前。“医生。”他招呼我,声音流畅自然,甚至带点变声期男孩的沙哑。我吃了一惊。 “我更换了发音合成软件,那东西快成老古董了。”他说。 “你干什么呢?” “一家公司委托我做的工程设计。” “你怎么和他们联系上的?”——实际上我想问的是:你以什么身份出现的?网上交易对身份验证的要求很严。他不可能再用他父亲的身份了。最近我借给他的帐户上也没有资金出入。 “我有张网上虚拟身份证。想看看吗?”他听出我的意思,调出一张证件正面图像。上面的照片是个二十出头的男性,细眉长眼,隐隐有他父母的面部特征。“能通过国家身份库的认证吗?” “当然。还能在银行开户,登记驾照,申请保险,甚至登记竞选总统都没问题。医生,想要一张吗?五分钟的事。”他咧嘴一笑。 我说不用啦,谢谢。我没问他从哪里学来的,反正都一样。他正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来得到一个正常年青人应有的生活。没理由责备他。 离开他的新居时,我注意到门口贴着张快递单子,送货方似乎是个化学药品公司。当时我没想太多。 每隔两个月,我都让李多来医务站做次内在时间感测试。他三岁时服用的药物作用是终生的。但我希望能绝对确定他的时间感保持在与正常时间一比六上的数值上。否则说明T剂有缺陷。 80年10月,测试结果出来后我没让他走。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多亏了新型软件的效果,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虑焦不安。 “想看看你的结果图表么?”我将长长一列打印纸推向他。 “1:6。”他说,“校点计时。结果没什么不对啊。” “就是太正确了。”我说,“你每个按键间的时间间隔都是等时的。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你以为自己真是台计算机?” 坐在对面的人晃着头。近两月来,他将“蜂鸟”从张扬的红色喷回了黑色,增加了个全密封型空气罩。一幅全息激光投影图反射到罩面上。从外部看,轮椅里坐的是个面目温和的年轻人,双膝上搭着毛毯。图像有些不自然。他说他正自己改善程序。我问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了。他回答:医生,这才是我的原来的样子啊。 “你究竟在干什么?” “医生,我还不够快。”他说,“我想要更多T剂。” 门口快递单上的药品名录。“你会毁掉你自己的。你以为仅仅是服用一片药这么简单的事?你同时必须——” “加快脑神经中枢的传播速率,调节海马体的记忆模式。”李多替我接下去,“我这两年在自学生物化学。医生,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六倍不够。你能想象一下我的生活吗?我不能专注地干一件与他人有关的事,比如说交谈。在待你作出反应的时间里我能断断续续地读一本小说。我不想在自己房间里窝一辈子。如果我能以更高的速率生活,比如说十倍,我就能在处理“正常”事务时,同时做两到三件事。否则我的余生就是一堆零乱的碎片。我想要更多整块的时间。我需要T剂。” “十倍?”我说,“你会死得更早。” 他笑了。“在哪种时间里?我的还是他人的?” 过了几分钟后我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T剂的方程式。别自己乱试了。” “其实我可以确定自己的分子式是对的。”他说,“不过对比一下也好。”他伸出机械臂翻看文件,动作迅速得像蜂鸟掠翅。 “那你现在的内在时间比是多少?”我问 “算是1:8吧。”他说。 我怎么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呢?他躲在全息像后,只要他愿意,他能使测试得出任何他想要的结果。 “别这么沮丧,医生。”他说,“我只不过完善一下了你的弗兰肯思坦罢了。” “弗兰肯思坦指的是那个科学家,而不是怪物。”我说。 “我知道。但当人们用文学典故时,应该按约定俗成的规则使用。”他说,“当然,像我们这样熟悉经典文学的两个人碰到一块的情况是很罕见的。” 我被逗笑了。但这个比喻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我没法忘掉。 9 两周后,康佳总部向“李建”提供了一个顾问工程师职位。他们以前购买过他的专利使用权。工作点是新柳州,一个位于南联中心地区的直辖定居点。李多接受了。 他离开了西泠。 《迅行十载》 作者:陈茜 下篇 1 李建告诉我,他的妻子又怀孕了。 自从李多离开后,时间又过去了一年。他不时与我保持着联系。大城市的生活显然很合他的口味:高速的生活节奏,人与人之间恰当的距离感,超音速地下公路使他心醉神迷。在康佳内部,他近于神奇的工作速度得到了升迁与同事们的嫉恨。我问他以什么理由解释自己必须得终日呆在全密闭式轮椅里。“我有先天性免疫力缺失症。” 这种病的患者对一切东西都过敏,他们必须生活在无菌条件下。另一种罕见的遗传病。“用一种疾病掩盖另一种?”我问他这么做的意义。 “彼此彼此。你也用“时间感错位症”来治疗早衰症。”他笑,然后发送来一张上个世纪早衰症儿童的新闻照片,两个手拉手的干巴巴小老头。“你觉得我手下的四百名工程师看到老板长成这副样子后会有什么反应?人有以貌取人的老习惯,医生。他们会以为我只有十岁的智力,不足以开除他们。” 我想,他在康佳的管理风格肯定有罗伯斯庇尔的遗风。 当他从我这里得知他将有个小弟弟或小妹妹后,没表示出高兴或沮丧的情绪。下午银行通知我,我的户头上多了一笔钱。附言为:让他们去阿西特克作检查。 我把支票转交给李夫妇。他们神情有几分尴尬。我猛地意识到他们有多年轻:李建32岁,林良29。而今天早上与我在计算机上交谈的儿子,亦年近不惑。再过上几个月,他们会比“孩子”更年轻,而且是越来越年轻。过去几年里,他们尽全部努力学着去作一个病孩、一个少年、一个青年的父母。 这8年来他们的生活如同被一场飓风袭击。 “我们会的。”李建说,支票在手里攥成一团。 他的手腕上留有两道白痕。那只疯狂走动的电子表被摘下了。欢迎来到正常时间,我在心里对他俩说。忽然觉得有点儿滑稽,也有些悲哀。 83年春。我得知最后一组导致早衰症的基因被定位了。是在对阿兹海默氏症研究中的附带收获。在理论上,早衰症成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我想李多对这方面的进展比我关注得多,他应该早知道了。但我还是企图联系他。李多对自己的疾病抱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比如在新柳州第一次看到人工降雪时,他说:“真美啊。纷纷扬扬,无穷无尽——就像我脑袋里的淀粉蛋白沉淀物。” 淀粉蛋白过量堆积是早衰症病理现象之一,最终会使他的大脑百孔千疮,失去智力。还有82年大堵车时,李多被卡在车流中长达28个小时。近于正常人的一周。“医生,告诉你一个秘密。外星人早在1975年就光临过地球。但飞碟盘旋数天,没找到停车位,又飞走了。” 我对他说,小心别变得愤世嫉俗。 医生,这很困难。他回答。 康佳公司回复,我们公司没这个人。我反应过来,李多用的是假身份。就是那个先天性免疫力患者,坐轮椅的。他们告诉我,他在两周前辞职离开了。 刊有早衰症消息的医学期刊是在两周前出版的。西泠是个小镇,送到这里已经晚了。 我放下电话。77年,李建说我们替他冒险做出决定。是为了他好。完善了一下你的弗兰肯思坦。 窗外有孩子的嬉闹声隐隐传来。 很久以后,李多告诉我他在那段失踪的时间里干了什么:四处游逛,从一个定居点到另一个定居点。他在中心广场上表演特殊杂技:接住一个盛满水的杯子,连抛三十多个小球。一些与速度有关的玩艺。“来看的人很多。”他说,“给钱的人很少。” 我说你别冒充流浪艺人了。专利收益你一直在领。 李多做了个鬼脸。我也没详细问下去,只知道他那段时间里的确心里大大不平衡了一番。 85年初,一个名为FN的家族公司同时收购了索尼、瑞得立和联合大学生物部。我之所以关注这件事是因为在候诊室里人人都在谈论FN,它飞涨的股票。五月,一队穿着有FN标志蓝制服的技师来到了西泠,免费帮我们替换了学校、社区中心以及医务站的计算机和网络设备。区长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格言的信徒,冷眼相观。“喂,早晚要你们付钱的。” 面带微笑的技师们走后,我们全都爱上了这些新设备。它们太快了,太稳定了。操作计算机不再有呆坐等待的时间。我不再能忍受家里那台破电脑。但FN的产品贵得惊人。不过电子产品的降价幅度和速度有目共睹。我希望明年这只王谢堂前燕就能飞进我家。 2 八月。我收到世界神经医学大会的邀请函。会议地点在地球冷泉港,路费由会议组织方提供。 天上掉馅饼的事总算让我遇着了一回。我自嘲,肯定是同名同姓搞错了。我只是个三级医官,甚至连博士学位都没有。我打长途到地球的大会中心去。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没错,就是你,ML先生。要不要我们派专人来接你? 我收拾好行李,搭上下次航班。但他们还是在换乘机场截住了我,坐上反方向航天飞机,将我带去了地球。你瞧,只要军方想要你,你就是篮子里的菜了。无论你有没有嗅出陷阱的味道,有没有自动往里跳。 在冷泉港,我见到了几乎每个36年前的同事。没出席的人都是实在抽不出空:尽管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是120岁,还是有人想提前退场。 我们这些人被军方用纳税人的钱集中到一块,要讨论的问题只有一个:T剂。 会议厅长桌尽头军方的发言人嘴巴一开一合,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肩章上有几条杆。他的每句话都像地球绕日一样盘旋在一个主题上——根据可靠情报,“他们”也拥有了T剂。 对冷战时期的美国人来说,“他们”是指苏联。对二战时的中国人来说,“他们”是日本鬼子。而对我们这些南联人,“他们”当然是指万恶的西联人。至于什么是联盟,学者们争论了几十年,并用旧时期的国家、联合国、独联体、欧盟组织来作对比,还是没解释清这种大宇航时代的产物。简单地说,西泠属于南方联盟,你在西泠要买西联的产品只有通过两个途径:一,付高得离谱的官税,二,黑市。总之,我们是敌对的两方。政论家们总预言着一场南北大战。仗总是要打的,他们发狠誓。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 我们当年研究T剂时的假想敌人就是西联。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军方对一种没什么实际效果的药物大为紧张。T剂研究从来没进展到人体定量实验的地步。它只能使瑞典大白鼠神经兮兮一阵。 会后军方将我们放进冷泉港分子生物中心的餐室里。年轻时这里是我心目中的圣殿。一些不修边幅的青年人边往嘴里填快餐边在纸巾上写写划划。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和感冒和消化不良斗争,偶尔翻翻医学期刊。我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有人拍我。他说他叫汪远。见我没反应,补充道:“以前我是T组组长。” 我才想起他就是那个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的家伙。我过去的顶头上司。我们握手。 “没时间去种头发。”他笑着摸摸闪亮的头顶,“你在哪儿混,小伙子?” 我告诉他我在一个三级定居点当常驻医官。他吹了声口哨:“小镇生活,怪不得胖成这样。” 对,我笑着环视四周。我们都有了三层下巴,松松垮垮的大肚子,秃头和轻度高血压,并很有信心活到3050年。“你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拉我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小伙子,我记得你是64年走的?” 我点头。 “啊。那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揉揉鼻子,“我跟他们都谈过了。果子狸,陈,KAREN,还有扎西达杰。他们都参加了第三期。”他提到的那些人我也认识。刚才在会议碰过头。“你结婚了没有?”他突然问。 我摇头。 “为什么?” “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笑着摊摊手。 “T剂的确会导致遗传性改变。”他说,“这是第三期研究的内容之一。我们——”他环顾四周,果子狸和陈冲我们这桌举杯示意。“都没孩子。” 我没说话。 “你服的T剂量不多。所以你能通过测试。”汪远直视我,“他们不该放你走,ML。” 白鼠实验的进程令我感到绝望。在虚拟加速环境中成长的幼鼠们不久即死于运动过量:它们的身体是为正常时间速率中活动需求来进化的。专业运动员的损伤成倍出现在它们身上。还有神经信号紊乱问题、记忆损失……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每天每夜都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服了T剂的老鼠,考虑每个细节……直到我厌倦至极。按我的体重称量出的一份T剂看上去白白的一大堆。一部分消失在胃液里,一部分在肾脏中解构,还有被血液滞留的。最终只有百分之二的化学物质会抵达脑部产生作用。我安慰自己,将时间放慢半拍有何害处?等于活得更长……我像吃炒米粉一样吃掉了那堆T剂,用可口可乐冲掉满嘴怪味。当然也可以选择静脉注射,但万一有不良反应难以对付。我随时准备喝下催吐剂来中止这个没有任何安全网的人体实验。 两天后,正常时间内的一分钟在我眼里拉长成73秒。两周后,我脱掉白色实验服,在供销部买了两付纸牌。果子狸他们十分欢迎我的加入,他们只花半天就赢掉了我今后四周的伙食券。 西泠镇区长的座右铭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百分百同意这名话。理解某件事同样需要付出代价。如果不拍摄数千张照片,你不会理解什么是光。如果不吃掉一堆T剂,你不会理解什么是时间。13秒足以将你与世界拉开13米。一切都变得古怪,不可思议、令人恶心。人们说话的声音,走动的样子,每件东西的颜色都加深了,浊重不堪。(这件事的原理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我站起身砰地一头拌倒在桌角,血流披面。血液流过皮肤的缓慢令人想尖叫。我花了好几个小时说服自己,用这种频率呼吸不会使人窒息。身体像件潮湿的橡胶衣一样裹住我的每个动作。我以为这种状态会持续一生,吓得浑身发抖。好在13秒是道可以重新愈合的伤口。不适渐渐消失。 但谁能忘掉这种该死的经历吗?谁有了这种经历还会继续研究T剂呢?想以后将它包上彩色玻璃纸发给幼儿园孩子吗? 难怪T组的人会在无菌台上煮面条,玩纵横字谜游戏。 他们再聪明不过了。 “想听听第三期项目里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吗?”汪远问。 "你们全留下了?” “出去后还能干什么呢?”他咧嘴一笑。“第三期的研究对象是首期实验留下的人体实验对象。” 我的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们在R-23。一个隶属海军的空中基地上。”汪远说,“80年,R-23被当废旧物资被卖给了西联。上面的工作人员全体撤回。但他们之中没有人体实验者。一个都没有。” “你们现在才发现?”我觉得不可思议。 “T剂项目早停了。” “那么说西联得到了实验者。但又有什么意义?”我问。如果药物注射是在40年前进行的,他们的体液里中早已经没有T剂的游离分子了。 “如果西联没有关于T剂的任何资料,这批人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汪远做了个手势,“要是他们也在进行T剂的相关项目,这些人就很有价值,值得扣留。而他们真的失踪了。这种行为要冒风险。” 我耸耸肩。“我看不出这又有什么关系。T剂不可能被当作武器用。就算它等于一颗原子弹,当初每个大国都有原子弹。最后也不是没派上用场?除了每年拿出来吓唬一下对方。” “谁说它不能作为武器?”汪远眯起眼,“别小看了我们。” “你们解决了那些问题?”T剂如果要用在人体上存在许多几乎不可能翻越的障碍。我曾让我的白鼠们在虚拟环境里活过了完美的两周。但老鼠不是人。两周不是一生。 “你有没有注意过FN?”汪远没回答,扯到了我想不到的方面。 我说他们的计算机真棒。 “不止是计算机,他们还为西联基建部供应光缆更新。基建部的人估算过,每铺一公里光缆,FN就得自己贴8块6毛钱。” “他们为什么?” “他们在合同上写的是2.0型光纤。可用的蓝K型线材。最新的型号,信息传输量达到每秒亿比特。他们在做亏本生意,还不想让人看出来。” "FN近几年收购的企业只有三类:生物制药和电子机械以及计算机。“汪远说,“你想到了什么?” “有人想卖T剂?”我说。心里蹦出一个人。李多。 3 冷泉港会议后我没回西泠。汪远给了我一张星际全能信用卡。以后我每一次出行,去了哪里,在哪个麦当劳连锁店买了个汉堡,都会进入军方档案。 汪远的军街是三级科学官。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事实的人。“找到李多。”他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像和老朋友要去烟一样随便亲切。 我原本没打算说出李多。谁会主动招供出自己将军方试验药物给了一个绝症儿童?但我们离开冷泉港时有个测谎过程。你过去的三十年里与T剂有过任何形式的关联吗? 我的运气没退役时——当年我是唯一能离开的。现在我留在了最后。 至少比被当成做向西联出卖T剂的间谍要强。我是前T剂研究组中仅有的非军方人员。要泄密的话他们很乐意相信没有出内奸。他们将我留在一间空屋子里。几小时后,汪远叫醒我,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去找到你所说的那孩子。确定他和FN的关系。“他说,递还我钱包,里面的证件还在,原先的信用卡全没了,替代它们是张全能卡。 我问他,我会不会上军事法庭。 “以后再说吧。”他说,皱着眉,挥挥手像赶走只微不足道的苍蝇。 我看出来了,他也像那些大人物一样,以为自己看到了世界大战的阴云。 找到李多。 汪远给我提供了一个电话号码“A”。说有计算机方面的问题就去找他。我自始至终没见过“他”或“她”的真面目。只知道我想要的资料一小时后便会出现在我所在房间的传真机上。也许那是个属于军方的黑客小组罢。 首先我要的是自从李多接确计算机后的所有浏览记录。早年的网络痕迹他并没想到要去掩盖。我很容易搞到了一份网络登陆清单:大量关于计算机,电子机械方面的论文访问、生物医学,某些聊天室的十多个用户名。他显然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对话者: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一群人。80年左右,记录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空白。他懂得隐藏自己的活动轨迹了。我打电话给A,稍后送来的资料令人哭笑不得。只是些青年男孩通常忍不住瞟上两眼的 ** 罢了。 专利局中用李多父亲名字登记的发明有五六项。我搜索邻近相类申请,一个名字引起了注意:FN.Li.有些归属于他名下的专利除了用在李多的“蜂鸟”改装上别无他用。我找了个工程师,来看这些对而言无异于天书的图纸。“风格类似。”他说,“工程设计和绘画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这些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我敢打包票。” FN.Li的作品截止到83年7月。专利局再没出现过同类型的设计。如果他在这一时期加盟了某个公司,(如FN)他的新技术成果将被作为商业机密加以保护,而不是作为人人可查阅的专利注册。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这个日子。 在康佳的二年里,李多的身份是他父亲的名字。显然是为了和专利书保持一致。他在“李建”前加了个“小”前缀。康佳是前美洲企业,没看出来这种命名方式在中国传统里不存在。 李多自从离天康佳后去了哪里? 我企图查那几天离开离新柳州的旅行者名单。新柳州 是个大港,这种排查毫无意义。线头断了。我不是个专业侦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和T剂有没有关系。 我母亲教过我寻找失物的一个老法子: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将你几小时来做过的事在心里重复一遍。叮咚,它就在这里,你去开门时顺手放在那里了。 现在我要找到的是李多。他没有正式身份文件,是个计算机高手,能轻易修改出入境记录和银行帐户。他八成还有隐蔽身份所需的足够的钱。循正常方法是找不到他的_军方也没闲着,李多父母在西泠的住所已被监视得连一只细菌都不能随意出入了。我坐在一个名为大西洲的航空中转站休息室里,用报纸遮住脸。想象一下我就是李多。 82年时,我的生活基本上达到了平衡:我能和正常人一样随意行动,在工程设计上的才能得到了承认,还带来了一份工作、丰厚的收入。有了网络之后,我甚至不比一个网虫更缺少社交。 直到某天传来消息,早衰是可以治愈的。 李多想使自己被治愈吗?我问自己这个乍看起来十足荒谬的问题。 他六岁时曾惴惴不安过:“等我长大了,我会不会变得和你们一样慢?”从小他就习惯了自己比旁人动作迅捷、思维敏锐。在我们眼里他为此付出代价:他被禁锢在床上,只能通过机器和世界接触,他将在正常人的少年时代即死去。但李多可能并不体会到那种所谓的“代价”。他为自己的速度感到骄傲。我曾问:“你怎么看待我们这些正常?。”因为我发现他正读尼采。纸版书被翻得哗哗生风。 “放心,医生,我没自以是超人。”他没停下阅读。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说到底,你们也有自己的乐趣,不是么?” 我忍不住笑了。“对,我们慢吞吞的乐趣。” 瞧,他对他的生活很满意,对我们表示同情。 但平衡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上的:早衰症不可治愈。没有T剂,他很难活到十五岁。 他是否偶尔也有冲动做个“正常人”?尤其是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之后?我走到休息室服务处,租了台计算机终端,进入网络。83年7月,对医学资源中心关于早衰症相关词的搜索达到了十五万。与阿兹海默氏症有关的任何进展都是重大新闻。我拔通了A的电话。“排除有阿兹海默氏症相关历史检索记录的用户。” 5分钟后回复来了。“剩下23个。” 我要他们把名单传真过来。勾掉几个明显在为论文收集材料的学生,划去医学记者、奇闻专栏写手,留下两个用户 李多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到地球的7-11号航班即将起飞。” 我回到休息厅,提起留在座位下的旅行袋。我从来不怕丢失行李。有对面两个军方特工替我看着。他们也替军方看着我。 4 冷泉港。 克里克—沃森楼的接待员将我送到一个白大褂面前。他的笑脸像张印刷品。“早衰症的治愈?当然,有可能。实际上现在只是个纯技术问题了。”我让他谈谈所谓技术问题的细节。是的,只要一个私立基因实验室工作半年。花费?五到六亿吧。现在还没人在做这个项目,没几个病人。以前有没有人资询过?有。一个坐轮椅的。他打听是的先天免疫力缺陷,顺便问了问。那几天我们这儿人挤人,全是记者。他们以为找到一个基因就万事大吉了。。。外行。 我离开了地球。5到6亿对FN来说甚至算不上九牛一毛。如果李多愿意,他现在也许已经是个靠自己双腿行走的中年人,顶着满头黑发。我隐隐感觉到这种想象有种不对头的东西。非常不对劲。我走向两个便衣。“能直接和汪远通话么?”我问。 他们真算得上训练有素,连尴尬的样子都没装一下。其中一个掏出手机,拔完号后递给我。 “你上次说过。第一期T剂的人体实验对象安置在哪里?” “R-23基地。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那里看一看。” “不可能。” “为什么?” “我说过,现在它卖给西联了。西联用拖船把它运回左旋臂地区。现在它不在对外开放地区目录上。” “我要签证。” “李多在那里?”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汪远说呆在原地,明天派人送签证来。” “你们要跟我去西联了。”我告诉两个便衣,将电话还给他。 他们的铁板脸上露出的表情让我感到恶作剧的快乐。 去R-23需要在南联道府灵丘转机。我花半天在市区转了转,感觉上与在家乡一般无二。同样的连锁商店、大型超市、84流行款的别克车将公路塞得严严实实。女人同样好看。唯一的区别是人群中带亚洲特征的面孔比例更高一些。街上的行人没有注意到我是个来自南联的人。或者说根本看不出来。 FN的宣传画在这里也随处可见。我接过一张传单,新款F 5计算机的价格与我在南联得到的报价一样。FN是在哪儿注册的?我提醒自己要留意一下。 两个便衣在周未人流中跟踪得很幸苦。最后他们挤到我身边:“先生,我们得到的指示是,在这里目标一有替逃的企图,立刻击毙。”、 我吓了一跳。好在登机时间马上要到了。我们仨紧挨在一辆出租车里回了机场 。 R-23基地原先是艘退役的航空母舰。现在左侧改成了军人俱乐部,右侧挤进了一家非传统疗法医院。我很惊讶地发现来迎接的人是果子狸。 他有个长得不合乎比例的长鼻子。花三十年工夫总算把唇上的几根胡须养成了密密一大丛。结果更像头果子狸了。他带我穿过R-23的中央走道,两边房间里漏出的音乐、球戏的碰击声和草药味混成一团。他说退役后我去了医学院,而他跑去学了顺势疗法。我问他有什么不同。 “你是你们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他说,“而我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 走到他的办公室前,他侧身让我进去。顺手把两个便衣挡在门外。 我紧张了一下。“没关系。”他说:“这里我们说的话他们都听得到。” “说说,你怎么来了我这儿,还跟上了这么两条尾巴?” 我把能说的都说了。 “好啊。我们本来以为你是唯一逃出去的。”他摇了摇头。“可你居然还拉进来一个。给一个孩子吃T剂。亏你想得出来。” “我想知道第三期的内容。”我说,现在不是对当年的决定做伦理分析的好时候。 “自己去看吧。”他说,“走廊对面的那些人就是了。” 我回到走道上,每扇门上都有个小小的观察窗。房里几乎空无一物。一个成年人正摆弄着一只粉色音乐盒子。他朝我转过身。我对这种空洞的面孔并不陌生。西冷我送走过几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某扇门里传来砰砰撞击声。他们不是在玩球。是头和墙的碰击。 “他们都疯了。”我问果子狸。“我们怎么没事?你也服用过T剂。” “问题在于他们只服用了T剂。其它方面没跟上。”他用指关节敲敲脑袋示意。我知道他指的是神经传递加速之类。“大部分实验者很快就死了。他们跟本来不及调节自己的运动机能。早期的录像都在。你可以看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的伤痕。 “我们根本不知道一期的人体实验结果。他们把数据套到老鼠模型上给我们。”果子狸笑,“轮到你偷尝禁果时,T剂已经被我们改良到基本无害了。 我苦笑,基本无害。“如果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服用T剂将主观时间加速到十倍。。。。” “他马上会死翘翘。”他立刻接上,“人的身体承受不了。” 我明白了。李多根本不可能摆脱掉轮椅、感应式键盘和高速机算机。决定他生存状态的不是早衰症,而是T剂。 “你就一直呆在这里?” “70年的时候一切项目都停下来了。军方对我们很失望。除了一大堆疯子外我们什么都没造出来。我们讨论过几种将T剂作为常规武器的方法——”我和他一起笑了。当时在打扑克的中休息时,我们总爱拿T剂打趣。T剂武器。方法之一:用一把枪指着西联士兵的头,让他吃T剂吃得消化不良。这样他就会被送回国就医。西联士兵少了一个!方法之二。。。。。。 “总得有人来守着破烂。现在这里除了我还有十多个人。他们全都以为在为一个疗养院干活。T剂的事完了。” 果子狸的斗室里弥漫着印度香。桌面文件堆里露出个塑料佛像的脑袋。他见我打量这些东西。“在上顺势疗法课时,我认识了很多东方文化爱好者。我并不真的相信那套东西。但你知不知道——”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在他们的观念里,时间是个很有弹性的概念。” “你的加速率是多少?”我问。 “一比二点五。”他回答,“我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想想多可怕。” “西联没人来过?”临走时我问。汪远说南联买下R-24是要利用其中的T剂资料。但从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根本没有这种迹象。 “西联?”果子狸耸起眉毛,“我们跟西联有什么关系?” “那这里的开销——”我指指四周。 “听说军部把我们转给一个公司了。叫什么N之类。谁搞得清其中的关系。”他摇头,满不在乎。 我猜如果告诉他正身处西联境内,他会大吃一惊的。没准不会。一百三十岁的人思考方式和我们是不同的。 5 回到旅店,我邀请两位便衣到我房间里坐坐。 他们推门而入时,我刚好写完最后一行分子式。“您有什么事?”便衣之一问。他俩长着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也许是整容手术的结果。几周来的形影不离都没能使我分辩出他们的不同。 “从现在起,我需要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说。 “抱歉,我们接到的命令是——” “关于你们的任务你们知道些什么?” “我们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至少知道是关于一种化学药物的吧?” 他俩面无表情。我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们身处西联境内。你们如果发现我是个西联间谍,当然可以击毙我。枪在你们手里嘛。但想想你们怎么回去呢?我的入境护照是外交证件。你们俩是作为我的陪同人员得到签证的。没有我,你们不可能通过正常路径回南联。而瞧睢这个——”我将一张书写纸给便衣之一。他皱着眉头扫了一眼,传给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了。 好,够了。 “刚才你们看到的是T 剂的关键方程式组。”我说,“打死我之后,南联军方即使肯安排你们偷渡回国,你们也通不过测谎检查了。你们看过了方程式。你们不能背出它,但它储存在你们的视觉记忆里。深度催眠可以诱导出它。” 我往沙发后一靠。“现在你们和我一样,都有叛国的可能性了。而我要求的仅仅是十二小时的活动时间。我会回来的,我要处理的事与你们的任务无关。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们考虑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 我起身走出了房间,背后的皮肤一阵阵紧抽。他们没有开枪,也没追出来。 当电梯从七十二层开始下降时,我深呼一口气,腿直发软。 免费旅行的日子结束了。我将全能金卡一折二,确定里面的芯片已经损毁将它扔进了垃圾桶。我不傻。这张卡里肯定有信号发射装置。 但我必须有钱。 我的确的些钱。在一个不受军方控制的帐户里。以前李多为我搞的,一个网络虚拟黑户。“你在任何时间,任何ATM机里都能提款,不用提供身份证明,只是一个密码。”他的口气里充满骄傲,像个刚捅过马蜂窝而没伤到一根头发的小家伙。做这种事的确需要高超的技术来绕过银行系统的层层障碍。他将这个帐户送给我,意义相当于一个坏孩子送另一个坏孩子的礼物。那时他十五岁。我接受了,并象征性地往里面存了点钱。我并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动用到它。当时只是为了照顾到他的自尊心。 ATM机里弹出一张张粉红色南联纸币。我摸着这些厚实精致的纸张,又想起那时李多疯狂地迷上了车库摇滚。他还逼着我听他自己写的歌。那声音足以使蝙蝠从天上掉下来死掉。好在少年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可屈指一算,才过了四年。 我穿过市区,在城郊一个按小时计价的旅店里租了个房间。只有我逃出的星级套房的厕所大。但四壁涂满了我想要找的东西:电话号码。私人游船的。 打过几通电话后,我订下了一艘小船。他们愿以合理的价格送我去R-23基地。船老大口音很重,我们在可视屏前比划了半天才搞懂对方的意思。我这才有了身外异地的荒凉感。在市区,满耳朵听到的全是标准语。 离出发时间还有四小时。我蜷在地下的床垫上,企图睡一会儿。楼板很薄,外面上下脚步声总令我惊怕。似乎两个便衣或西联警察随时随地人闯进来把我这个小镇医生带走。后来总算睡着了,却做了个很糟糕的梦:我只穿着件单白褂行走在及膝的雪地里。头顶狂风夹着雪片呼啸,天际没有太阳,积雪的反光亮得刺眼。我怀着莫名的恐惧和急切寻找着某件东西,某个人。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自己是陷进了儿时看过的电影《弗兰肯思坦》的场景里。我所制造的怪物出现了。它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怕。它是个孩子,有双千年老人的深黑眼睛。“我想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我伸出双手,一块儿童用的小黑板掉到雪地上。“我想要不是这个。”它说,猛然扑到我身上,细小的爪子死死抠住我的衣袖。“给我!给我!——” 我惊醒了。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一身冷汗。弗兰肯思坦想要的只是一个与它相配的女人。李多要求的更多:他想让整个世界都跟上他飞速转动的时针。 在玛丽雪莱的故事里,最终科学家杀死了自己的造物。我抱住自己的肩膀,感到自己在发拌。可视电话亮了:“先生。我们在楼下。” 船来了。 6 李多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医生?” 我坐在果子狸送来的椅子上,不急着回答,细细打量这个房间。它原先应该是航母主计算机房的一部分。现在四壁嵌满了标有FN标志的水冷式大型机箱,液体循环所产生的咕咕声响成一片。地板上电缆无数。还有半完工的机械模型,纸版书,旧式唱片。 “你过着霍华德休斯的隐居生活。”我说,弯腰捡起一本老书,《二○世纪化工手册》。 “别把我和那个偏执狂相提并论。”李多说,并不恼怒。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即使深陷在一把明代团椅里,也显得身形高大,肩背宽厚。我看不出他是以谁为原型合成了他的全息影像,逼真得令人震惊。当他开口说话时,脸部肌肉的细微变化也十分细腻。在82年世博会上展出的全息人像远没达到这个水平。他又领先了一大步。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我问。 “微重力环境对我有好处,医生。”他说,挥手示意四周。“我有晚期关节炎和心脏病。而且我想要的东西这里都有。” “你不必忍受老年病。早衰症是可以治疗的。” “没错。我也动过这个念头。但我不想活上一千岁。”他冲门口做了个鬼脸,“瞧瞧你早年的那位同事,他对250岁已经很厌倦。” 李多指的是果子狸。“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引了句中国古谚。 “南联在找你。”我说。 “我知道。昨天跟你来的那两个人是南联军部的?”他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直摇头。“隔八百米就能闻到那股鬼鬼祟祟的气味!西联的也是一路货色。我跟他们真是搞烦了!” “他们怀疑你通过FN出售T剂。”我说。 李多用指节敲着下巴。“是汪远对你说的?”他哈哈一笑,“咱们从头说起,医生。80年我离开西泠时,时间感觉还是一比六。我骗了你。” 我看他。 “你认为我很聪明。我不用谦虚,在工程学上我的确干得不赖。但在生化上我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读了很多资料的门外汉。我想要进一步加强自己的时间速率。但稍一深入我就明白了,这件事凭我一个人干不了。我偷偷进入了你的计算机。医生,你对应该好好保存的东西太随便了。” 我苦笑。我从来没想过有人会对我电脑里的东西感兴趣到了窃之而后快的地步。 “我复制了关于T剂的资料,并开始收集关于军方T剂研究的过程资料。70年左右他们就停止了T剂项目,认为它没有发展前景。我当时很沮丧。因为T剂的副作用,人体所能承受的最高剂量是一比六点七加速。而我想要的更多。” 我一惊。当年我们的确太幸运了。我们差点毒死他。 “T剂碰到的最大障碍是人的身体结构不适于以几倍高速运动。本来它的设计目的就不是这个。如果当时项目组里有些电子机械工程师,也许情况会有所改变。但你们的思路完全局限在通过化学反应改造人体本身。人再怎么改造也只不过是堆骨头和肉。材质不行。”李多摊摊手,“我知道要使南联T剂项目重新启动,只有一个办法。” “让西联也加入赛跑?”我说。 “不知道汪远是怎么对你说的。”李多说,“他们一直都知道西联的T剂项目组进展。早在六十年代他们也就在搞了。当然,我也对他们透露了点消息。” “你到底属于——” “两边我都得看着点儿。我不时替他们的科学家传递数据。搞科学的人在不涉及专利申报的时候是很乐意合作的。重复劳动毕竟很累人。” “现在T剂怎么样了?” “第五代产品出来了。更温合,对海马体的改变更准确,稳定。与神经传递加强药物的配合更好。还有几种调节记忆速度的辅助药物。人体实验的结果不错。” “你想怎么办?以后每卖出一台FN电脑就附赠一份T剂?”我问他。 李多愣了愣,随即大笑。“FN不是我的。” 我摇头。 “好吧。”他承认,“我在里面有16%的技术股。是我提出了第一代高速机算计的模型。那时我还在康佳。他们想买断它。我当然不干,他们出的价太低了。我了解自己做出的东西。它和视窗系统一样,以后将人手一份。我雇了个企划小组,他们拉来了资金,招聘了十二个执行董事,让股票上市。哗啦啦,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图纸正变成实物,从生产线上走下来。”他笑得无可奈何,又带几分得意。 “别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说,“你肯定向西联或南联的军方提供过关于高速计算机的设想,并说服他们重新开动T剂项目。FN在西联和南联都属于本国企业。” 李多注视了我一阵。我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们两方都想通过生产更好的T剂来控制对方的市场。” 我一愣,随即笑出了眼泪。李多也大笑。 “我们都是服过T剂的人。”他说,“你能看出这里面有多荒谬。”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意外。 “我和旁人的对话是通过计算机转译实现的。程序收集完一句话后加速传给我。每个人语速不同,但时间差是固定的。只有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和军方高层某些人的交谈中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都是T剂服用者。”他冲我微笑,“我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细节。我的父母对我的许多感受根本不明白。你可以。这不能怪他们。因为你也是T剂服用者。你可以维持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你加速的幅度不会太大。是多少?” “一分钟等于73秒。”我说。我想起了果子狸,陈,KAREN,还有扎西达杰……我认识的人们。汪远说我们都没有结婚。我甚至没有亲密的朋友。13秒使我和所有人的脚步都错开了。T剂意味着疏离。而隔绝在自己时间内的尽头的结果就在R-23上。在橡胶房里以头撞墙的疯子们。 “所以我们能理解。一旦有了T剂,西联和南联的分野根本微不足道了。”李多说。 “你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我说。 “谁能控制得了呢。FN招来的工程人员里比我更能干的人多得是。记得爱迪生发明灯泡吗?有很多人同时在干。灯泡出现在1879年是早晚的事。谁第一个发明了它只是种机遇。重要的是所有条件都成熟了。高速计算机也是。没有我它迟早也会出现的。计算机的速度迫使人求助于T剂或其它的东西。黑市上现在有不少种类似T剂的药物在卖。拿经济学家的话来说,市场有这个需求。” 我找不到话说。他在为自己辩护。但他的确控制不了。如同我当年控制不了那个孩子的行为。我们都是在冬山里喊了一嗓子的人,一转身却面对滚滚而来的雪崩。 “你设想过T剂在连锁药店里能买到的时代么?”李多问我。 “是不是得等每个人到了十八岁才决定要不要服用T剂?”我想走了出示身份证买啤酒的日子。 “别忘了。T剂造成的大脑改变具有遗传性。”李多竖起一根手指。“不过我想人们会争先恐后地给自己的孩子服用T剂。看看现在会使用计算机和电脑盲的收入、社会地位的差别。以后就成了高速电脑加T剂。” “改变不止这些。” “对。两个同步加速者之间对话用不着这些劳什子。”李多指指拖在耳边的电线,“服用T剂的人会形成自己的社会阶层。他们会有自己的语言。也许他们会实行内部通婚制。我认为能承受更高剂量T剂的加速者会成为新的精英分子。可能会几次回归自然时间运动的游行,反对新出现的歧视,不过……” 我们相对无语。我也曾模模糊糊地看到过一个接一个T剂服用者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扩散的未来。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我重新提出这个问题。从他的叙述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他一直和两边保持着联系。为什么他要消失,肯定害得两边的高层好几晚上睡不着觉。 “和你交换一个问题,医生。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果子狸不可能不知道R-23被南联收购了。我想汪远对我说的话都不能信。他只是要我把你找出来罢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真纸,展开。“加上你访问医学数据库的帐户。我以前见过。是你父亲当前申请的。我调出了它的登陆地址。” “你能记住几十年前的——对不起,是几年。看过一眼的数字?” “数字的最后几位正巧是我在中学里的学号。”我说,“人对与自己有关的事总记得特别牢。不是么?” 李多点头,笑了,“医生,你真该去当个密探。我之所以躲起来的原因是我已经很老了。我不想死在外面,早衰症患者的尸体可不漂亮。” 我盯着他:“不是个好借口。你用不着突然失踪。” “南联想要高速芯片的军用使用权。西联和FN当然不想把专利给他们。我在当中受的是夹板气。”他终于承认,“我消失一阵会比较好。让FN和西联自己去扯吧。” 这就是我被从西泠诊所拎出来。冒着背后吃冷枪的风险所干涉的事务。不是拯救人类,而是该死的商业扯皮。李多保证再过几天事情就过去了。他也保证我的安全。我不敢相信他:从他十五开始,他就是个滑头小子。但我没别的选择。 一周后我回到西联。汪远交还了我的证件和旧信用卡。拍拍我的肩说谢谢。我想问问那个便衣的下落。他顾左右而言它,显然不愿正面回答我。 85年,李多出任了FN的一任执行董事。我从自己FN新电脑的新闻视屏里看到他接受采访。 他谈到了T剂。说它的确能提高人的工作效率。他演示了操作计算机的过程。快得令人羡慕。但我知道他其实在大大克制速度。否则造成的印象会是诡异和恐惧。FN正在推出T剂,当然不希望有这种宣传效果。 7 89年,李多出现在我办公室里。我让我的秘书兼新婚妻子出去一下。她是个三级T剂服用者。西冷现在已成为三级T剂社区。拒绝改变的人都搬去了高平县。南联解体后他们对移民来者不拒。 “销毁我的尸体对你来说并不难,医生。”他说。 我摇头。 “我是T剂最早的“形象代言人”之一。想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么?” 我眼前一花,老者的全息投影消失了。坐在轮椅里的人看上去像从恶梦里走出来的。他身高可能不足一米,皮肤像古老的羊皮纸。没有头发、眉毛。他是个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的洋娃娃残骸。最令人惊讶的可能是他居然还活着,有双奇大无比的眼睛,在层层皱纹的包围下向我望来。“他们会以是T剂造成的。我不想引起恐慌。对外界的解释我全准备好了。一架航空飞机正从汾阳起航。它永远不会达到目的地。一场意外。” “那我得杀死你?”话一出口我才发现让步已经做出了。 “你同意了。”老小孩笑了,他没有牙齿。“不用麻烦你。我进来之前已经死了。和你对话的是一段程序。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只能这样做。以后别人会找到避免的方法的。” 第二层投影撤去。我看到了他的尸体。 我戴上医用手套,将他从座位里抱出来,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医用污物处理炉完全能一次性烧毁他的尸体。 但我锁上门,先作了解剖。我得搞清楚他最后那句话。“不要担心我身上发生的事。”我、我妻子、我们未来的孩子全是T剂服用者。 现在我知道了李多为什么会在R-23那座阴郁的疯人院躲藏。他有比暂时从军方与公司的纠纷中脱身更重要的理由。 李多对人类身体的脆弱嗤之以鼻。他求助于机械、合成钢铁、计算机来弥补缺陷。但大脑本身同样也只不过堆蛋白质。他以高于常人十倍的速度思考、生存的过程中,这堆蛋白质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你不可能连继工作十天,再睡上十夜。 李多找到的解决方法是分区交替工作。和海豚一样。海豚是永不入睡也永不清醒的动物。它们左右两脑交替工作、休息。李多的大脑由人造胶体分隔成五个区。我不知道是谁为他动的手术。也许是果子狸。在沉进神秘主义之前,他是个很高明的外科医生。 但同时李多必须应付心智分裂的问题。从他的血样里我找到了大量Zyprexa。通常是用来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还有大量没通过药品安全局检验的地下化学制剂。他和R-23的疯子们比邻而居,他最后几年里在和自己的分裂倾向搏斗,作出不惜代价的尝试。否则他不至于死得这么早。从他第一次服用T剂算起,他只活了十年。 李多、我、所有人和疯狂之间离得有多远?一堵墙?一层纸? 李多说将来会有人找出其它方法的。我希望如此。现在投在T剂研究上的人力物力比历史上钻研永动机的人加起来还多。也许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个天然屏障,阻止我们以更疯狂的速度毁掉自己。欲速则不达。中国人古老的智慧总有些道理。 8 我要保持住乐观来观望。因为我还要在这个T剂的世界上活个新历250年,或更久。雪崩已经开始。我相信我会看到事情的结局。 《迅行十载》 作者:陈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