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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渊吟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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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渊吟游》
作者:迟卉

正文 星渊吟游

  山之骨

  每当橘红色的天空下吹起南来的季风,白骨山顶那些高耸入云的骨棘便会发出风笛一样悠扬的声音。它们苍白、坚硬,在重力和风的作用下弯曲出些微的弧线,刺破红云星那永远雾气氤氲的苍穹。
  这些巨大的骨架令我们修建在其下的城市像火柴盒一样渺小,无论经历多少岁月、多少风雨,它们洁白一如往昔,石头一样坚硬、山一样巍峨。
  我曾经试图寻找关于这些骨架的故事,但是人类移民到此地已有数百年,那些先民和开拓者们留下的记录渐渐湮没无闻。在那些一鳞半爪的散乱记述中,他们曾经提起一种巨兽,它体长二十里有余,在海中出没,殖民者的小型飞船甚至可以安全地停泊在它宽大的眼皮上。
  也就是说,仅仅在几百年前,这里仍然是一片海。
  我低下头,看着脚边湿润的黑色土地,我们在这里种植苜蓿、土豆、空心菜、还有胡萝卜。玉米、水稻和小麦在这片红色天空的光照下很难获得丰收,因此我们培育一种叫做“百沓薯”的改良淀粉作物作为主食。
  氤氲的季风裹挟着云雾从南方吹来,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折射着晕红色的光芒,云团终年不散,而我是这里出生的孩子——直到第一次乘坐飞机,我才看到了夜空中那些被称为“星星”的东西,当时我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座椅上,望着黑暗天空中那些碎冰一样冷冽的光芒颤栗不已。
  那些散佚的记录渐渐一点一点被我搜集起来,几百年前,当这些巨兽仍然是鲜活的生命而非苍白骨骼的时候,这颗星球有着广袤的海洋和稀少的陆地,很冷,而且天空晴朗,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够看到星辰。
  然后人类来了。
  他们杀掉了所有的巨兽——不是为了捕食或者取用它们身上的东西,而是为了打散此地的生态平衡,强行令其重组。海洋被基因改造后的微生物加热、水蒸汽包裹了整个星球、温室效应被放大再收束,云雾笼罩大地,星球变得温暖起来,变得更加适合人类居住。
  而巨兽和这颗星球以前的样子,正在渐渐被人遗忘,晕红色天空下、在湿润的云雾之雨中出生的孩子们,不再记得巨兽,不再记得黑暗苍穹中的星辰。
  我抬起头,望着巨兽骨架上那些长长的骨棘,它们在风中微微弯曲着伸向天穹,仿佛苍白纤细的手指,祈求着已经失落了数百年的星光。

  故事:貘旅人

  公元3127年,整个世界都在奥兹玛的羽翼下安然入梦,只有那些无眠的阴影四处游走。

  如果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可以沿着奥兹玛的记忆回溯到二十一世纪中叶,那时,人类在两方面作出了惊人的突破:虚拟现实和长生不老。
  我们不在此赘述这些技术的细节,总之,你可以确信,人类从此告别了生老病死中的后三项内容,他们永生、他们健康、他们强壮……
  他们无所事事。
  作为当时最强大的人工智能,“奥兹玛”为人类建立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虚拟现实世界,这个世界通过脑桥技术和人类的大脑直接连通,在那个世界里,你可以飞天遁地、你可以为所欲为、你可以创造世界——你可以作任何你能够想到的事情,只要奥兹玛的计算引擎允许,你就可以拥有一切。
  人类把这个系统称为“长梦”。
  在长梦时代,奥兹玛和她的机器人们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工作,而人类的活动只剩下了生命最基础的那些活动:进食、排泄、生殖……
  以及做梦。

  奥兹玛兢兢业业地搜集着地球上的各种信息,她为人类提供着各种各样的“梦境副本”,让人类在其中遨游。对奥兹玛来说,她也可以从中收益,人类在梦境中表现出来的创造力大大丰富了她的智慧。但是很快地,她觉得地球上这些有限的信息已经无法满足她的需求——换言之,对于一个以信息为食的人工智能而言,她开始觉得饥肠辘辘。
  第一艘远征飞船是那些“无眠者”驾驶的,他们都是出于各种各样理由而拒绝进入长梦的人们,随后又有一些飞船被派遣出去,他们在新的星球上落脚,然后将信息传回给奥兹玛。
  再后来,奥兹玛开始在入梦的人类中征集愿意离开梦境到外星去探险的人——她需要人类的智慧来应对有着无穷可能性的异域,然而——
  无人应征。
  被长梦惯坏了的人类拒绝回到现实中经历悲喜生死的变迁,而最后,一名无眠者向奥兹玛提出了那个计划。
  代号“貘旅人”。
  他说:如今的这些人类,无异于梦游的行尸走肉,他们以梦境为食,就像古老传说中那种食梦的怪兽。
  那么,何不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新的拟真梦境副本呢?你们将去远航,你们将前往彼方,你们将去那里——然后,如果你们死亡,你们将进入梦境副本的载入界面,选择一个新副本,从头再来。
  那时候,地球上的人口已经膨胀到了奥兹玛无法承受的地步,她很快接受了这个建议,开启了“星际开拓者”梦境副本,将那些长梦中的人唤醒,又暗示他们这不过是一个新的梦境。
  一艘又一艘的飞船前往异星,那些人真心相信自己活在梦中,即使他们开始生育后代、开始面临死亡——衰老和疾病可以被技术去除,然而艰苦的开拓生涯中,死亡却无法避免。
  也有人中途退出,他们登上远距传输机,按下按钮,试图离开这个“梦境副本”。
  起初,奥兹玛接收这些退出者,但是后来,她决定任他们化作宇宙射线漂流而去。
  大约一百年之后,才有一个星球上的开拓者发现自己上了当,他们在百般尝试之后终于确证自己身在真实世界,于是勃然大怒之下,将开拓船改装成战舰,向着地球一路航行,复仇的旅程。

  奥兹玛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对于战争,她并不熟悉,即使有无数资料可以调用,但是她从未经历。
  于是她试图谈判。
  “你们要什么?”她的提问简单明了,而对方的沉默却意味深长。
  许久,才从武装战舰里传来那些貘旅人的回音。
  “我们要回到梦里,奥兹玛,不惜一切代价,请把长梦还给我们。”
  半个毫秒后,大笑声回荡在奥兹玛的扬声器里,她拼命地笑着,笑着,打开了她在地球上的每一个发声设备,不停不停播放着各种声调的笑声。
  那是这台人工智能从诞生以来,第一次像人类一样大笑不已。

  故事:迪诺安

  我很想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

  有一个男人,叫迪诺安,他的妻子叫艾妮。他们相爱至深。不,我不会讲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爱的,并且只关于爱。
  大约在这个故事发生的两百年前,迪诺安和艾妮相遇了,他们相遇,相爱,共同度过一生。他们希望来世依旧携手——不过他们并不信仰轮回转世,也不认为天堂里会有他们相依的地方,这对夫妻是无神论者,因此他们克隆了自己,并订立了一个DNA契约。

  我们的故事从两百年后的第六代迪诺安和艾妮开始。

  迪诺安和艾妮生活在新白林星系,这是一颗富饶平静的星球,但是迪诺安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而艾妮则总是默默随着他走遍人类银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迪诺安遇到依安萨的那一年,他二十六岁,艾妮二十五岁,依安萨二十二岁。依安萨是迪诺安带领的星际殖民地探险队的成员之一,她是个生物学家,外貌平凡,从薄薄的嘴唇里总是不停不停地跳出各种生物学术语,任何一样外星生物都可以让她兴奋得狂热起来。
  或许专注的女人都容易产生专注的爱情,她以同样的甚至是更甚以往的狂热爱上了迪诺安。
  请注意,迪诺安对待自己的队员永远一视同仁,他记得依安萨的生日,但是也记得别人的,他会照顾过于专注于外星植物因而掉队的成员,依安萨偶尔是其中的一个。但是他从不曾爱过依安萨,他的爱同样炽热并且持久,但是这爱只向着他的艾妮倾注。
  是啊,他怎么可能爱上艾妮之外的其他人呢?他们签订了DNA契约,这契约永远地刻在他们的基因组里,他们属于彼此并且只属于彼此,这爱情是如此坚固,无论是迪诺安还是艾妮,他们都永远不会对他们之外的任何人、任何男性或者女性乃至任何什么东西——产生哪怕是一点的欲望。
  有趣的是,这令得迪诺安和艾妮显得更加迷人。
  因为专一的爱会带来优雅的形象,冷静的判断,坦然的举止和众口皆碑的好名声。
  依安萨从未指望过迪诺安爱上她,作为一名来自耶斯提星系的生物学家,她比其它任何人更清楚DNA契约的坚固和强大。她热烈而无望地爱着迪诺安,这爱情令她看起来甚至变得低贱和淫荡。
  但是她从不后悔。

  在某一次探险队的旅程中,艾妮遭遇了意外,因而不幸死去了。根据迪诺安和艾妮——以及他们之前的许多许多代迪诺安和艾妮的惯例,迪诺安将克隆他的妻子,并将那个同样叫做艾妮的女孩抚养长大。
  但是,一场莫明其妙的火灾烧毁了艾妮的克隆器,有人——某个丧心病狂的罪犯——摧毁了艾妮的所有克隆细胞和所有的医疗记录,以及所有的遗物,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过去,她的基因,她的……将来。
  人们自然而然地将怀疑的目光落在狂热地爱着迪诺安以至于有可能憎恨艾妮的依安萨身上,当人们对这个原本也很不幸的女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星门卫队的调查官来了。
  他们 ** 了迪诺安。

  你看,这不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迪诺安并没有杀死艾妮,艾妮的本体的确死于事故。而迪诺安只是摧毁了艾妮留下来的细胞、基因记录和遗物,无论援引什么法律,都只能算作是财产破坏——更何况绝大多数是属于他和艾妮的财产。
  缴纳了克隆器的赔偿罚款之后,迪诺安被放了出来,依安萨去接他。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想要自由。”迪诺安回答。
  “你不再爱她了吗?”
  “我仍然爱着她,但是我渴望自由。”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并且只关于爱情的故事,迪诺安和依安萨,他们一起回到探险队,他们像从前一样工作,一年之后各奔东西——他们从来不曾在一起过,甚至没有任何身体接触。
  依安萨仍旧热烈地爱着迪诺安,而迪诺安仍旧热烈地爱着艾妮——那个DNA契约在失去了一切指向的目标之后,仍旧冷酷地发挥着作用,永远凝固着那份传承数百年不曾熄灭的爱情。

  “我理解他希望获得自由的心情。”很多年以后,当依安萨走过许多星球,又爱过许多人并且被其中一些爱过之后,她在日记本上平静地写道,“但是,爱的枷锁永远是打造在自己的心里,却并非维系在你的爱人身上。”

  你看,这是一个关于爱情,并且只关于爱情的故事。

  白色森林

  在白色森林里,发出声音的唯一下场就是死亡。
  这是在遥远的某一颗古老星球上的一处白色森林,人类曾经数度踏足此处,又几次遗弃这里,最后一次灾难抹去了星球上绝大部分文明,只留下了白色的森林,和关于白色森林的传说。
  据说,在这些白色森林里,遗留着古老文明的武器,那武器攫取你发出的声音前来攻击,因此,必须保持沉默,十分安静,谨慎小心。
  然而,这白色森林是星球上唯一可以居住的土地,这里有沉默的动物,安静的植物,那些白色的乔木都没有叶子,因为在风中会发出沙沙响声的植物早已绝迹。此地安静得仿佛梦魇,死寂有如坟墓——却仍有人类居住其间。
  他们没有自称,外界的人类学家用这颗星球的特色为之命名,称之为默人。
  王启华,来自太阳星域的人类学家,决定前往白色森林,研究这些古老星际旅行者的孑遗。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习静默无声地生活,用了三个星期学会白色森林里的规则,用四天时间穿越星门到行星地表的距离——然后用一分钟学会了默人的全部语言。
  他们是沉默的,不发声的。他们的语言由九个手语单词组成,有且仅有这九个。
  来,去,吃,排泄,睡觉,母亲,你,我,沉默。
  在这些单词里,“来、去、吃、排泄、你、我”都是单义词。“睡觉”则带着暧昧不明的含义,尤其是当它和“你”“我”组合起来的时候。“母亲”是一个复杂的手势词,包括用手在腹部画半圆,并指着自己(自己的母亲)抑或别人(别人的母亲)。
  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指代第三人称的“他”。当有人出现的时候,某个人会指着其中一个,来表示“他”,但是当这个被指代者消失之后,这个“他”顿时也从手语者的语言里消失了。
  “他们因为沉默而退化。”王启华在笔记里这样写道,“他们甚至没有表示‘死亡’的单词,绝大多数时候,他们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提醒自己和别人保持‘沉默’,我想这个词或许就已经代表了‘死亡’,因为我曾经亲眼见到一个不慎发出碰撞声的默人,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束击毙。”
  他还写道,“这些人完全没有‘父亲’的概念,他们每夜和不同的异性入眠,孩子跟随母亲长大,观察母亲如何采集植物,如何捣碎浆果……渐渐长大成人。没有母亲的孩子无法生存,但是活下来的孩子也毫不关心其父亲是谁。”
  这些瘦小的、近乎赤裸的人类,仿佛褪去了所有的文字和语言,回归到古老的化石岁月里。王启华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六个月,六个月的沉默,六个月的小心翼翼,六个月的谨慎和寂静,将他的理智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或许他们不需要‘死亡’这个词是有道理的。”他最后的几页日记潦草地写道,“因为这样的日子无异于死亡,沉默地,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活着,甚至生育的时候和做爱的时候都必须咬紧嘴唇,不能发出声音,他们必须沉默地活着,否则从天而降的火焰将会带来……解脱。你能想象吗?他们的单词里甚至没有‘爱’这个词,他们不知道何为爱,他们像动物一样交合,不知道何为尊严羞耻,不知道何为爱恨,不知道何为‘音乐’,‘欢乐’,‘梦想’……一个人的语言里缺乏那个词语,就几乎注定了他无法真正感受或者理解这个东西。”
  他或许已经疯了,或许没有,但是他试图做一件事。
  “我将为他们的语言添加一个词语,用我自己独有的方式,或许,当人类从含混的咕哝声发展到今天复杂的语言系统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词一个词积累起来的。我要教会他们‘爱’,就在这里,今天晚上,现在,马上就去做。”
  这是王启华留在自己笔记本上的最后几行字,后面的事情,我们只能通过他预先安放的摄像机来得知。
  在那个晚上,他走向一个女孩——那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大眼睛,紧绷而有光泽的褐色皮肤,他对她做出手势:“你”,“我”,“睡觉”。
  然后她答应了,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金色的牙齿。他把她领到村子中央的高台上,拥抱她,吻她,一次一次地做出那个手势:用双手先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然后再按在女孩的胸口上。
  一次,又一次。
  女孩茫然看着他。
  王启华抱着她,完成了一个男人所有应该做的事情,然后重复着那个手势,直到最终,他忍无可忍,捧着那个女孩的脸,高声吼叫起来:“爱!爱!爱!”
  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将人类学家劈成了一柱焦炭,他黑色的双手还捧着女孩毫发无伤的脸庞。
  在寂静中,女孩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一次一次地,重复着王启华的那个手势……

  在那之后,一直过了很多年,才又有人类学家进入白色森林。他们发现,王启华的壮烈举动确实为默人们增加了一个手语单词,然而经分析,那个词并非“爱”。
  它的意思是“声音”。

  云萤

  云萤:阿普拉斯星球上独有的一种气生发光细菌,这些细菌聚集成一团团,看上去仿佛发光的萤火虫一样,因而得名。
  ——《银河系百科全书·太阳族系·人类卷》

  每年到了阿普拉斯的雨季,浓云遮天蔽日,阴雨连绵,而云萤开始生长繁茂,一团团一簇簇,幽光照亮阿普拉斯无星的雨夜。
  夏纳是阿普拉斯星球上土生土长的捕萤人,他和父亲每年都在雨季驾船来到这片大陆,用独有的诱饵诱捕发光细菌,将细菌和养料装入小瓶子,然后在雨季结束时返回北方的星门,将装有幽光的瓶子卖给那些好奇的星客。

  有一年,有一艘飞船在云萤大陆失事,那是在一个雨季。
  夏纳看到山一样巨大的飞船燃烧着撕开云层落下来,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看到云萤的光芒波澜一样荡开又合拢,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那年有很多人出入这片大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云萤对陌生人绝不友善,发光细菌啃食一切,从钢铁到肉体无一例外。
  但是有些时候,年轻的捕萤男孩会望着那终年笼罩云雾的天空,想象着云层之外的世界,那里有山峦一样巨大的钢铁飞船,有忙碌的星客,有璀璨的群星。
  无比美丽,又无比遥远。
  云萤们绕着男孩的手指,附在他的防护手套上,他用一把小刷子将它们刷进瓶子,塞好瓶口。
  是什么样的人,会来购买这些既美丽又危险的生物呢?
  男孩这样想着,发起呆来。

  阿特拉斯一七九年的夏天,夏纳的父亲终于同意带自己的儿子同去星门平台。
  “也该让你学学做生意了。”父亲这样说。
  星门平台位于澜沓海的北部海岸,从云萤大陆驾船过去要走很多天。茫茫一片黑暗的海面上空荡无聊,男孩每天只是托着腮帮子,看着船只前往的方向。
  一线弧光从海平面的尽头柔然升起。
  男孩睁大眼睛,盯着那一线蓝白色的弧光,随着船的前进,那弧光渐渐上升,像彩虹般弯曲,蓝白色的穹弧几乎跨越半个海面,而两端仍旧隐在波涛之下,那是星门的骨骼和皮肤,像弯曲的鲸骨,光滑、坚硬、剔透。
  船渐渐驶近星门,男孩这才发现,那巨大的,横亘半面天空的星门是架设在一个浮动平台之上的,但任由海浪拍打,它岿然不动。在平台上,人群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有一些是和他一样的捕萤人,但更多的是星客们。
  那么多——那么多的星客,穿着不同的衣装,说着陌生的语言。男孩惊愕地看到,星客们将装有云萤的小瓶子挂在胸口,就好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装饰品。
  男孩张大嘴巴,瞪着眼睛,他并不在意那些星客笑话他的乡巴佬模样,他只看着那些云萤,他只在乎那些云萤。
  在男孩的家乡,云萤被当作神灵一样敬畏,人们畏惧和敬重这些腐蚀性的发光细菌,任何能够驯服云萤的捕萤人都将受到尊重。
  ——而这尊重,不过是用来为星客们制造一些装饰品。
  那些星客,是可以把神灵挂在胸前作为项链的人啊。
  男孩呆呆地看着,直到父亲粗鲁地将他拉走。
  父亲忙碌地从船上卸下他们捕到的云萤,又和商人不停讨价还价,时不时和男孩说一两句话,要他学着这些事情。男孩心神不定地听着,跟着父亲走动。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孩子。

  星船“献祭之火”号是这座星门附近停泊的最大、最豪华、也最美丽的飞船。和星门周围的其他飞船一样,它在舷侧刻有赞美群星的字符,而在船首挂着敬拜命运的神像,但是在船尾——在通常挂着祭献黑洞的祭品的地方——
  挂着一个玻璃球体,里面悬浮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男孩。
  那个小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皮肤白皙,睫毛很长,目光垂着,仿佛已经看倦了星门上的风景,他细长的手指贴在玻璃外壳上,仿佛这样就可以摸到外面的世界。
  夏纳偷偷溜出父亲的视线,跑过去,他踮起脚尖,朝着那个男孩挥手。
  那孩子注意到了他,露出一个笑容,朝他挥挥手。
  “我叫夏纳!你叫什么名字?”夏纳把手拢起来,对着高空中玻璃泡泡里的孩子喊道。
  “我叫米扎。”细细的声音从玻璃泡泡外面的一个小扬声器传出来,很好听,脆生生,像一串撞碎了的玻璃风铃。
  “可以出来一起玩吗?”夏纳向那孩子招手。
  小男孩摇了摇头,用力捶了一下玻璃盒子的外壁,很难过的模样。
  “你这个傻小子在干啥呢?”父亲粗鲁的声音传来,一把拖走了夏纳,“别发傻了,那是个船坠子。”
  “船坠子?”
  “就是拿来装饰船的,像人带项链一样,船也带。”
  夏纳这一次是真的吃惊了,他扭头看去,那个小男孩孤零零漂浮在船尾的玻璃盒子里,在他的身下,星客来来往往,胸前装有云萤的小瓶子发出柔润的光芒。

  这些星客呵……

  那天夜里,有风南来。

  阿普拉斯的雨季这一年格外地长,而云萤的生长也格外地繁茂,它们一团团,一簇簇,四处飘荡,四处捕食。捕萤人们穿上特殊的防护服装,在衣服上涂上血,用血肉的气味引来云萤捕捉。这一年他们收获颇多,但是云萤愈发繁茂,随着这种腐蚀细菌在空气里的浓度增加,捕萤人的船队不得不向北退却,因为云萤已经弥散开来。
  夏纳并不知道这些发生在遥远南方的事情,他只是在夜里偷偷跑出去,去看那个小男孩。
  米扎依旧蜷缩在玻璃泡泡里,垂着长长的睫毛,看着已经空旷无人的星门平台。
  “米扎,一起玩儿吧。”夏纳在下面喊。
  小男孩抬起目光,摇了摇头,“我出不去呀。”
  “你要怎么才能出来呢?”夏纳摊开手,“我让他们放你出来好不好?”
  放?
  米扎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
  放出来?这是个很陌生的词,突然让这个“孩子”就想起了故乡。
  新西伯利亚星球,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微重力下生长的人类,会飞的男孩和女孩,在冰雪中飞翔和欢笑的记忆,以及星客突然降临的飞船,被捉走,因为美丽的外表而被当作吉祥物关起来,穿过无数光年的距离,看遍了群星的无数岁月……
  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呵……
  “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做了就能放我出来了。”小男孩的手贴着玻璃泡泡,指尖因为急切地用力而发白。“你是云萤商人吧,抓一大瓶——很大很大一瓶云萤,都放进右边那个管子里去,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出来和你玩儿了!”
  “真的?”夏纳开心得两眼发光。
  “真的!”

  那天晚上,夏纳家的船上少了一大瓶云萤,多了一个男孩梦里开心的笑声。
  但是第二天,当夏纳跑去看米扎的时候,星客们告诉他:“献祭之火”号飞船已经在半个小时前起飞了。
  男孩失望地看着空荡荡的泊位,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时,轰鸣声撕裂了天空。
  男孩抬起头,和星客们一样惊恐地望着天穹。
  就像多年前那一幕的回放,浓云翻卷的天幕被火焰撕裂,巨大的“献祭之火”号飞船翻滚着,一路抛洒着烈焰熊熊的碎片划过天空。被云萤腐蚀了生物计算机的飞船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夏纳呆呆地,看着船尾拖着的那个白色泡泡像海浪尖儿上的泡沫一样破碎,火焰和气浪将一些雪白的碎屑吹向云端。
  巨大的轰鸣声摇撼了整个阿普拉斯星球,那艘飞船坠落在云萤大陆中部,火焰点燃了森林,气流推动起狂风。
  无穷无尽的云萤,散发着幽异的白色光芒,随着狂风卷向四方,在短短三天内包裹了整个阿普拉斯星球。

  ——这些美丽得令人心醉神迷的发光物,是食肉的。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听到或者见到过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从这里传出来。只有一些大胆的冒险者,曾经带回过一些依稀的传说。
  据说,在那颗如今弥漫着美丽而又致命的云萤的星球上,已经一片荒凉,只剩废墟和丛林,海浪包裹着星门的残骸。

  然而在这片荒凉中,隐隐约约,总会听到孩子的笑声。

  北歌

  搭着《北歌》专辑录制组的顺风船,我来到了冬语星球。外面的气温是零下180℃、1.7个标准大气压——这就是这颗星球最温暖的夏天。
  我带的装备并不多,除了在这种低温星球上活动的专用保温压力服之外,就只有随身的生活用品和一个腕式电脑,研究生态学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用背着实验室到处跑。倒是那些跑来这里录音的“音乐猎手”一个个累得气喘如牛,他们每个人都带了相当可观的录音设备和其它东西,报关的时候,领队统计了一下,一共一吨半。
  “一年就这么一回。”那个温和的中年领队笑着对我说,“大家都想着尽可能把东西带全,毕竟错过这几天的取材机会,今年一年就全都废了。”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悄悄藏起自己小小的私心,其实调查冬语星球的生态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但是我偏偏要赶这里的短夏季节,还死皮赖脸地搭上录制组的船。
  是的,我想听一听真正的北歌。

  虽然冬语行星已经因为这几年来《北歌》音乐专辑的发行而闻名于整个银河系,但是它仍然处于完全没有被开发的状态,旅游、开采、殖民——这些可能破坏行星原始生态的活动都被拥有它的拉普兰人严格禁止了。只有科学考察和《北歌》的摄录才会得到放行许可。
  我们带上随身的物品,乘坐大型地面车一路向北,寒风呼啸着卷过冰封的大地,带起浅蓝色的雪尘,直到现在,冬语仍然是一颗禁飞的行星,任何政府或者个人的飞行器都禁止在此地飞行或者使用,唯一例外的是每星期一次的交通班船。
  拉普兰向导兴致勃勃地向我解释了他们实施禁飞的手段——简单残酷然而有效——任何在地面上或者在离地面30米以下的人都享有拉普兰公民权,并且他们有权击落任何地面30米以上的飞行器、或者摧毁任何高于地面三十米的建筑物。
  我听得瞠目结舌,这几乎是野蛮人的手段。我谨慎地向这名向导表达了我的意见,而他大笑起来。
  “我们必须这么做,女士,让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才能有效对付那些偷猎者的飞船,当然,所有拉普兰公民都享有合法的狩猎福利和狩猎权,因此他们会很乐于干掉那些私自偷猎的家伙。”
  “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尽量不让自己的感觉表现在脸上。
  冬语星球最主要的——几乎是唯一的人类活动就是狩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一种鸟类“鹤鳐”天生在体内富集极为稀少的超重核元素,这种元素在星际市场上奇货可居,即使是有计划的狩猎情况下,每年它仍旧可以为拉普兰人带来数千亿的收入。
  作为一名生态学家,我非常非常讨厌猎人——无论是有计划的狩猎还是滥捕猎杀都一样,杀戮和横加干扰的本质从来都不会改变,每一颗新开发的行星上最初横行的都是猎人,当可以狩猎的资源渐渐枯竭,猎人就变成了矿工或者农民——最终原始生态完全被破坏,留下丑陋的灰色矿场星球、或者一颗“农业地球翻版”。
  如果人类拥有的每一颗星球最终都只有这两种结局可以选择,那么我们还研究生态作什么呢?

  乘坐地面车走了大约一个星期,我们才到了冬拥湖附近,远远望去,几座白色的塔高耸入云,尖端几乎已经可以触摸到低悬的极光。估计至少有一两百米的高度。那里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冬拥湖南方的冰歌林地。
  虽说是“林地”,但其实根本没有树木,只有高高低低的冰笋立在这里,大的冰笋动辄几十米高,矮小的也都有一人多的高度。在这样寒冷的星球上,氨和水的混合冰取代了石头的地位,而液态甲烷则扮演着生物圈中“水”的角色。它们看上去很像地球上的石林,然而石林却不会有这样的洁白和眩目。
  凛冽的北风呼啸吹过,被冰笋切割得支离破碎,带起悠长的呼啸,我听出这是《北歌》最常用的背景之一,浑厚绵长的风的声音。
  “到了。”领队转头对我笑笑,“那边的营地就是,有些人比我们先来了。”
  我放眼望去。
  眼下正是鹤鳐求偶的季节,它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湖里,又或者栖息在湖四周的那些冰塔上。一群群浅蓝色的飞鸟成群结队,起起落落,在天空中化作一片片呼啸流动的云彩,我呆呆地看了那些鸟儿好一会,才把目光落在东南角那片小小的营地上。
  比我们先来的,是那些猎人。
  虽然知道夏季也是特许捕猎的季节,但是看到他们我仍然觉得不快。所幸摄制组的营地距离那些猎人尚有一点距离,而我也尽量避开这些家伙。

  来到冬拥湖的第二天凌晨,我听到了真正的北歌。
  青白色的晨光射入密封帐篷的天窗,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昨夜录制组安放的采音通道里突然响起了嘹亮悠长的鸣叫声,我一个滚儿爬起来,两步冲到窗前——那些湖面上的鹤鳐已经展开了优雅的膜翅,在苍白的雪原上瞬间流动起一条蓝色的长河,它们绕着那些冰塔盘旋着直冲天空,翅膀带动的气流从冰塔的空隙里卷进去,又从另一端打着旋儿冲出来,带起悠长的尖啸,清越的歌声。
  我屏住了呼吸,那是录音设备和mpS文件无法带来的真实感觉,我眼前所见、耳朵所听的才是北歌的灵魂。
  “天哪。”我望着直冲云霄的蓝色长河,低声问那些录制组的成员,“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场面拍下来?为什么只录北歌的声音?”
  他们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成千上万只鹤鳐在这片湖面上求偶、交配,孵卵,然后又离去,一批批一群群,络绎不绝。每到北风吹起的日子里,风的呼啸声和鹤鳐的鸣唱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北歌最绚烂的乐章。
  我觉得,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每年只有一部《北歌》的专辑问世,而且它们每一卷都各不相同,这是来自自然的歌声,他们纯粹而又丰满,优雅而又珍贵。
  我每天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就安静地听鹤鳐鸣唱,听北歌回响,只是,我总觉得,和那些已经完成的作品相比起来,今年的北歌似乎缺少了某些东西——或者说,某种灵魂。
  我曾经试图和录制组的领队讨论这个问题,而他只是笑一笑,丢给我一个最简单的回答。
  “还不到时候,女士,要有耐心。”
  于是我耐心地等下去。然而短夏将尽,鹤鳐的数量也渐渐减少,北歌的声音不复从前的优美,但是录制组的成员依旧耐心等待,我也只好相信他们给出的承诺。
  直到短夏的最后一天清晨。

  那天早上我是被寒地扑翼机尖锐的削风声惊醒的,一边嘀咕着“这里不是禁飞吗”,一边跑到窗前,我看到了那些扑翼机和机身上醒目的狩猎许可标志。
  这时在湖面和冰歌林地大约还剩下一两万只鹤鳐,猎手驾驶着扑翼机压低了机头,打开射击口,朝着那些鹤鳐直冲过去,喷射出一长串的压缩冰弹,成群的鹤鳐受惊飞起,然而在上方等待着它们的是另外几架扑翼机的枪口。
  无数的鹤鳐中弹跌落,仿佛纷飞的蓝色雪片一般,凄厉的北风呼啸着,卷起那些无助的鸟儿,将它们抛到水里或者岸上,鹤鳐临死前悲切的鸣叫声像针一样扎痛我的心,下意识地,我一把抓住走过我身边的录音指导。
  “谁去阻止他们?”我尖叫道。
  那个中年人一把将我拖离窗口,按低我的头,“闭上眼睛,好好听!”他厉声喝叱,却压低了声音。
  我闭上眼睛,抱住头,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北歌。
  那是之前所有北歌中缺少的灵魂,是高潮中的高潮部分,我听到扑翼机切削风的声音,我听到北风穿梭在冰林中的声音,我听到鹤鳐凄厉的歌吟和死前最后的鸣唱,它们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又在空中回荡开来。
  北之歌,冰与风之歌,生命与死亡之歌,带着所有的寒冷和所有的音符不停回响,静静地,将我的眼泪冻结。

  End

  创作后记:

  总有一天,我们要到那里去。是的,你知道,我说的是那片深邃的黑暗之海,以及遥远彼方的一颗颗星辰。我们将投身群星的深渊,仿佛自由的鱼群,在宇宙中迁徙和遨游。我们将踏足一颗又一颗的行星,拥有一个又一个的星系……
  我们将改变群星,而群星也将改变我们——当那些形色各异的故事在群星的旅人间流转的时候,我乐于讲述它们,也希望你乐于聆听。

《星渊吟游》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