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墟
《星墟》 作者：迟卉 正文 星墟 POV 0：苏里奥人 这是一群古老的生物，他们在太阳系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飞升至此，可以预见的是，在那些如同超新星一般迅速崛起又消亡的小型智慧生命消亡之后，他们仍将继续存在下去。 这里是银河系的边缘地带，荒凉，静默，星空被巨大的银盘一分为二，头顶是广漠漆黑的宇宙荒野，脚下是数万年才转过一个刻度的银河群星。绝大多数生物赖以生存的能量在此地异常稀薄贫瘠，举目所见，附近只有两颗相互围绕旋转的小型恒星，朝着四周放射出一点苍白的光芒。这是生命勉强驻足的边缘之地，再向外一步，便是了无生气的黑暗荒漠。 然而，宇宙中有四分之一的物质属于光，另外四分之三都属于黑暗。 苏里奥人蜷伏在黑暗深处，静静等待。光线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唯有引力波被截留下来，而他们悄无声息地将其解读。 有访客自远方来。 苏里奥人感觉到了那些来自远方并降落在双星系上的飞船，那些小型生物的到来使得古老的记忆被唤起，大量的信息随着引力波传递奔流。苏里奥人寂寞枯燥的生命中终于出现了一些新的东西，他们兴奋起来，将自己的躯体和能量推向那个星系。 他们开始诉说。 POV 1： 叶岚 偷猎者们又出动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飞船转过一个角度，悄悄缀在偷猎者的那支小船队后面。领头的那一艘她认得，是修兰·达斯的“苍白”号飞船——这家伙和他的手下已经跟她的小队在北荒星系玩了数百标准时的捉迷藏。有些时候他们从她的鼻子底下把硅鱼偷走，另一些时候她逼得他们放弃垂手可得的硅鱼、仓惶逃命。 这一次，偷猎者的船队从三艘变成了四艘，多了一艘样式古怪的改造船。 他们想干什么？ 叶岚抬手将全息投影切到外景模式——北荒星系的双子恒星在天空中仿佛永不休止地环绕彼此，川流不息的恒星物质曳成纤细的光带，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长桥。这两颗恒星唯一的行星“新漠河”位于引力稳定的拉各朗日点上，仿佛一尊入定的老僧般凝视日升日落。 而无数条硅鱼正展开它们苍白的翅膀，从新漠河行星上腾空而起，飞向蓝色的太阳，跨越数亿公里的宇宙空间，完成它们一生只有一次的洄游。硅鱼那轻盈的银灰色外皮是黑市上最受欢迎的高级衣料。但是这种生物早已被列入了禁捕名单。追随着金钱的气味，偷猎者闻风而至，就像苍蝇追逐着血。 千百条硅鱼形成了一条闪烁着淡淡银色光芒的河流。“苍白”号飞船带头朝硅鱼河流飞去，展开那张巨大的力场捕网。 这帮家伙想玩一把大的。 叶岚皱起嘴唇，点开全息控制面板上的通讯频道，“喂，我说，那些兔崽子想去截流，我们要不要陪他们玩玩？” “等他们下网，我们就去抓现行。”她的副手兴致勃勃地说着。 “要击毁还是警告射击？”另一名新来的飞行员问。 “警告射击，也许打两个擦边球，但是别真的把他们揍下去。”叶岚微微皱起眉头，“逼到他们丢下货柜就可以了。” “哦，好吧。” 叶岚听出了这名新人的不满，星门委员会曾经授权他们在必要时候可以击毁偷猎者飞船，但是她并不想这么干——在北荒混久了的巡逻队员都和偷猎者之间有着一种默契的心照不宣：硅鱼这种值大价钱的东西，赶走一批偷猎者还会再来一批，与其一次次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不如彼此各退一步，都有口饭可吃。 她带着自己的小队在监测范围之外远远跟着“苍白”号，从这个距离看去，那些飞船不过是细小的亮点，缀在深黑色的宇宙幕之上，四艘偷猎者飞船在银色的硅鱼河流上展开来，肉眼不可见的力场捕网在她的监控屏幕上跳动起波纹。 “就是现在！出动！” 随着一声令下，三艘巡逻飞船利箭般射向偷猎者的船队，还有一百七十二标准秒进入射击范围……一百二十二秒……九十六秒…… 偷猎者发现了巡逻队飞船，四艘船迅速散开，其中“苍白号”和另一艘船上挂着明显的货柜。 “我去追苍白号，你们两个去追左舷十二点那艘！” “收到！” 星墟保护区巡逻队和偷猎者的飞船都是小型驱逐舰，机动性和火力基本五五分，但是偷猎者飞船拖着沉重的货柜，慢得像拉车老牛，叶岚很容易就追上了“苍白号”，她扣动扳机，两串点射从苍白号的舷侧掠过。 “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她按照规定这样朝对方喊话。而苍白号的反应也是干净利索——两个硕大的货柜转眼间脱钩朝着叶岚的飞船滚来，她连忙向上拉起，这才避免了一次碰撞。 身为北荒星系星门巡逻队长，居然被脱钩货柜撞死的话，怕是要笑掉那群海盗的大牙了。 只不过这一延迟，“苍白号”已经飞快逃出了她的追踪范围。她也无心继续追赶，操纵着飞船靠近货柜，用机械手打开它们。 空的。 “队长，我们这边的货柜是空的！”通讯频道里传来队员迷惑的喊声，“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叶岚皱起眉头，突然想起那艘大肚子改造船——他们肯定是摸清了巡逻队员截击货柜船的习惯，将偷猎的硅鱼都藏在舱内，然后让其它船拖着货柜当诱饵。 被摆了一道。 她抱着肚子大笑起来，等到笑够了，才重重在控制台上砸了一拳，“走吧，他们跟我们玩了个捉迷藏，现在追也追不上了，把货柜拖回星门去也能换点奖金。”她微微一顿，“下次就没这么简单咯！” 三艘巡逻飞船划过夜幕，朝着北荒星门平台飞去。 当他们降落在平台上的那一刻，周遭的星光仿佛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黯淡下来，然后熄灭了。 POV 2：罗永浩 “喂，我说，你们知道些什么？”他半开玩笑地问那些游来游去的硅鱼，而这些十几米长的巨大生物用茫然的银白色瞳仁注视着他，摆动尾鳍悠然游过。这是新漠河行星数千米深的氨海底部，特制压力服的头灯照亮海底的大片废墟，一眼望去没有尽头。 作为一名考古学家，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六年，但是他还想在这儿干上六十年。 九年前，一系列古老的星门被发现，它们建造起来的时候，人类的祖先还没有脱掉鳞片走上陆地。十亿年后，它们依旧忠实地运转着，将一片片星域连接起来，这些星门分别通向包括北荒星系在内的数十个新星系，极大地扩展了人类银河帝国的疆土。 但令人不安的是，它们究竟是谁建立起来的？ 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古老而又强大的种族，它们建立了星门，它们创造了伟大的文明，它们的足迹遍布从银河系中心到外围的所有星球——然后它们消失了。这些生物只留下了那些古老的星门，支持这些星门的技术甚至可以让它们在十亿年后仍旧继续运转。把人类带到一片片新的银河疆域里，也带到北荒星系来。 在这里，氨海深处，星墟沉睡，它们有着和那些神秘星门一样坚实的材质，从十亿年前直到如今。但是它们同样被遗忘了，被丢弃了，空空荡荡，不见昔日修筑它们的生物的影子。 你们在哪儿？ 罗永浩叹了口气，用手中的扫描仪继续扫描这些海底废墟高达数十米的墙面，在可见光下，它们是一片蒙蒙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花纹、图案或者浮刻。但是当他带上光转换仪，转化到硅鱼视角的时候，所有那些图案便都从灰蒙蒙的墙面上跳了出来。 不同的星球有不同的视觉模式，在人类视线里单调一片的灰色，在拥有九种色觉的硅鱼眼里却是一片异常绚烂的图案。在浓烈的背景色块上，涂画着栩栩如生的各种生物、风景、建筑和其它图样，他甚至分辨出了其中的星图——对于任何一种行星生物而言，头顶上的群星都是它们不变的信仰。 这些图案线条简练，形象清晰，每一幅画都透出某种信息——穿越了二十亿年的时光，星墟向这些后来者传达着一个强烈的信息。 看，看我们，我们来过这里，我们曾经活过，存在过。 罗永浩敬畏地吐出一口气，迅速将这些图案记录在自己的腕式终端里。它们会同步传输回海上的基地，在那里，更多的科学家将努力分析它们，阅读它们，并试图理解它们。 说到底，那些留下星墟的神秘生物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答案也许就隐藏在这里。 突然间，灯光暗了下来。 抗压服携带的蓄电池至少应该还可以支持六个小时，然而现在它们明显不再正常工作了。罗永浩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千四百多米深的氨海底部，这里的压力相当于一百二十四个大气压，温度只有不到一百K，所有维持他生存的压力和温度都来自于这套抗压服，但是，现在支持它运作的能源正在慢慢流失。 寒冷穿过了罗永浩的身体，他惊恐地意识到，某些处于他理解范围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他用力拽了两下安全绳，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他打开通话器，呼叫海面基地，但是也没有任何反应。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抓着安全绳，打开气阀，迅速向上升去。 寒冷侵袭着他的身体，蓄电池的电力似乎在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流失，最后的几百米，他的手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被抗压服带着，向上，向上。 当他终于露出海面的那一刻，映入他眼帘的是海平线上那颗苍白的恒星，北荒星系的姊妹星之一。但是它看起来异常黯淡和冰冷，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而且，常年悬在天空中的银盘不见了，千亿颗银河系的星星仿佛都已经熄灭了一般，只有一片深黑色的天空，地狱一般广漠，阴暗。 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罗永浩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他的眼睛很快便蒙上了玻璃碎屑般的冰花，两条硅鱼从他的身边游过，浅白色的瞳孔映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影。 POV 3 雷十三 星星熄灭了。 他弓腰驼背地坐在基地的电脑前，一边咬着手指一边含糊不清地口述实验记录，用一只手笨拙地在全息屏幕上作着标记。但是无论多快的语速也无法跟上他头脑中风暴一样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如此狂暴，如此有力，以至于他将研究基地里所有的喧嚣都弃置脑后。 ——根据对本星系中暗物质的分析发现，它们已经和星系本身脱离开来。一般来说，星系和它的暗物质始终是伴生的、共同移动的，引力制约着它们。但是这个星系发生了例外，它的暗物质已经远远脱离出它的星系引力约束。根据相互移动的速率发现，这一分离正好发生在十亿年前。 从时间上的吻合来看，也许可以推测此次暗物质分离和那些古星墟居民的消失有一定的关系，但是目前尚无有力证据。 今天——银河标准历6684年6月24日17时，一次异常的暗能量爆发席卷了整个北荒星系，范围是以300个天文单位之外的某处为顶点的锥形扇面，覆盖了北荒星系的两颗恒星、新漠河行星和北荒星门。 根据实验仪器记录，此次暗能量爆发使得影响范围内失去了百分之七十五的正常能量，目前目测已经无法看到星光，这说明暗能量爆发影响仍在继续。爆发强度呈现有规律的波动，现记录于文档…… 雷十三飞快地叙述着，无数的念头仿佛烟花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点亮又熄灭，在数万年才发生一次的暗能量爆发面前，他极度兴奋了起来，一个想法追着一个想法，仿佛要用自己的思维紧紧抓住这难得的时机。 ——此次暗能量爆发使得北荒星系内部的常态物质和暗物质分布发生了变化，但是两种物质的主体仍然是分离的。暗能量爆发的影响还将持续，并且没有减弱的趋势，我建议关闭外部平台、关闭星门平台和各种外部设施，因为根据此强度曲线推算，大约十二标准时后我们将失去所有常态能源…… 在他的身后，一名女研究员惊恐地哭了起来，基地的绝大部分已经陷入了黑暗，能源飞快在暗能量爆发中消失，而雷十三却仿佛对此丝毫不觉。 他已经全身心投入到了疯狂运转的宇宙暗能量奥秘深处。 POV 4：叶岚 星门平台上的游客们都吓坏了。 他们都是从远方赶来，跨越数十乃至上百个星门的跳跃距离，来到此地。他们被那些幻影般美丽的硅鱼所吸引，被星墟的古老传说所吸引，仿佛一生来此地洄游一次的鱼，抵达，驻足，观望，然后带着那些美妙的或是震撼的记忆和大量的照片离开，仿佛产卵一般心满意足。 然而眼下，整个平台的灯光都黯淡了下来，暗能量潮吞噬了常态能量，站台的气温飞快下降，叶岚甚至可以听到乘客们牙齿打战的声音。一名服务员抖去自己身上的寒意，脚步轻快地走过站台，在空中挥舞双手，调大扬声器的音量。 “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将关闭星门平台，我们将关闭星门平台，请各位旅客登上飞船，我们将护送各位到行星地表的科学考察基地暂避一下，这只是一次暗能量潮涌，很快就会过去，请大家不要拥挤，按照持续登船……” 旅客们无声地起身，他们寒冷，惊恐，绵羊一样顺从，鱼一样沉默。叶岚坐在驾驶室里，等着每一个旅客都进入气密区，才抬手点击控制面板，关闭了舱门。很快，她的飞船便腾空而起。 她留意了一下发动机，虽然现在是满负荷运转，但是输出的功率比正常状态下已经减少了五分之一。暗能量潮饥肠辘辘地攫取着一切常态能量，她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黑暗巨怪粘稠的胃囊里。 我们真的能熬过这一次暗能量潮涌吗？ 她摇摇头，控制着“镶金玫瑰号”向新漠河行星飞去。 着陆很顺利，旅客们低声交谈着从对接口走入基地，科学家们引导着这些人前往临时腾出的安置区，叶岚跟着旅客走下船，来到基地观景厅的落地长窗前，打算坐下来休息一小会儿。 正是硅鱼洄游的季节，这一面玻璃长窗对着一处地表的星墟，几片残垣断壁拥抱着小小的海湾，叶岚看到一条大约十米长的硅鱼幼体正在浮出海面，它扭动着，背脊处裂开一条狭长的缝隙，从缝隙中挣脱出一只半透明的巨大生物。 它和硅鱼幼体看起来完全不同，如果说幼体让人想到一条苍白的毛虫或者鳗鱼，那么成体看上去就是烟灰色的巨大蝴蝶，它拥有一双半透明轻烟状的翅膀和几乎可以透过光线的躯体，当它完全从幼体的外壳中挣脱后，便展开幽灵般的翅膀朝着天空飞去。 一条条硅鱼完成蜕变，飞向天空，仿佛一条闪烁着灰色辉光的长桥直指天际，它们展开羽化后数十米宽的银灰色翅膀，飞向太阳，去完成它们在炽热日冕中一生唯一一次的产卵。叶岚知道，这些硅鱼将会依靠太阳的光推动它们游过数亿公里的真空。掠过太阳表面，在恒星背面的日冕里完成交配、然后躯体分解死去，留下硅质的卵——这些硅鱼的卵会乘着太阳风，在下一个本地年落回这颗行星，在氨海深处孵化长大。 “你们都撤下来了，是吗？”一个声音将她从眼前的美景里拽了出来，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陈青岩，她的前男友，也是这个基地主要的负责人之一。 “旅客撤下来了。”她冷淡地向他点头致意，“不过我还要回去，带一批能源储备下来。” “哦，路上请留心一下浮动基地，罗永浩他们的潜水小调查队始终没有消息。他们携带的数据相当重要，如果能够联系到他们，请帮个忙。”他报以同样冷淡的语气。 “好的。” 陈青岩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叶岚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嘲笑，这些搞研究的男人们啊，一个个都像是被那些废墟和硅鱼勾去了魂儿似的，仿佛天底下最重要的就是他们的研究，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抛弃。 她突然想起了导游们讲给旅客的那个传说。 据说，那些在氨海深处沉睡的古老废墟，才是这些硅鱼唯一成长的地方。那些废墟是无数个时代之前，由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文明生物留下，但是后来它们全都灭绝了，只留下那些废墟。 而那些硅鱼其实是这些生物死不瞑目的灵魂。它们呼喊，它们诱惑，它们吸引所有还活着的生物来到此地，而他们只是为了吸引这些生者的注意，才展开一年一度，灵魂的飞翔。那些痴迷于这一幕奇景的人的灵魂将被硅鱼带走，抛弃他们拥有的一切，和它们一同投入到太空深处…… 一抹寒意滑下叶岚的脊背，窗外缺失了星光的漆黑夜幕在飞翔的银白色硅鱼映衬下，突然显得格外阴森。她抖了抖肩膀，仿佛要甩掉那些恐惧，抓起飞行头盔，大步走向飞船平台。 POV 5：修兰·达斯 连他妈的烟都点不着。 偷猎者头子恶狠狠地把嘴里叼着的烟屁股啐在地上，大步流星走到控制台前，“你们他妈的什么时候能搞定供暖系统？” “搞不定，头儿。”机械师在修兰凶狠的目光前瑟缩了一下，“能量一直是满功率输出的，可是能量一直在流失，能用上的不足四分之三了。”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修兰·达斯咆哮起来，“在兄弟们都冻死之前你能搞好这狗娘养的发动机不？” “头儿！”一名通讯员从控制台前转过头来，“咱们有大麻烦了，是暗能量爆发。” “啥？” “我刚刚从星门通讯频道窃听到的，是暗能量爆发，他们说常态能量会很快流失掉，头儿，咱们的能源储量可不多。” 寒意袭来，修兰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艘浮动母船是偷猎者的大本营，但是由于刚刚变换了位置来躲避巡逻队的搜查，储存能量已经所剩无几。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往日里明亮的太阳仿佛蒙上了苍白的外套，而星星一颗也不见，天空深黑犹如地狱一般。 “继续监听星门通讯，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修兰冷冷地问。 “他们在把星门的人都转移到考古基地去。” “也就是说——考古基地有足够的能源储备。”修兰一口唾沫砸在地板上，“都他妈的别折腾了，不想冻死的话就统统给我带上家伙上船，咱们下去抢一票！” 他们将母船设定了自动程序，稳定在附近的拉格朗日点上，两艘小型飞船脱离了母船，拖着有气无力的苍白尾焰朝考古基地飞去。 这座位于海湾附近的基地看起来漆黑一片，但仍有一些昏黄的小灯隐约亮着，门口有人影出入。修兰冷笑一声，打开通讯频道，“都穿上压力服带上家伙下去，燃料、便携式反应堆、蓄电池，有什么给我抢什么。驾驶员留船上，到手了就立刻起飞！” 飞船舱门敞开，偷猎者蜂拥而出。门口的那些工作人员看到他们的身影，惊惶失措地想要往基地里面跑。但是修兰·达斯的人速度更快，他们抓住了这些工作人员，用枪顶在他们脖子上冲进了基地的气密门。 “把能源储备都搬走！”偷猎者们分成两组，一组拿枪看守着惊惶失措的科学家和游客们，另一组前去搜索仓库。 “不能让他们搬走能源，那样我们都会冻死的！”一名年轻人高声叫喊起来，他这么一喊，几乎所有基地里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修兰恶狠狠地盯着那名年轻人，为了警告这些家伙，他朝着年轻人的腿扣动了电爆枪的扳机。 “闭嘴！”他咆哮着。 电爆枪发出了类似一只蛤蟆快要咽气时候的声音，爆出两朵芝麻大小的电火花，然后没了动静。 修兰惊愕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武器。那个年轻人比他更先理解了这件事的含义。 “他们的枪也没电了！”他大喊起来，“揍这些兔崽子！” 还没等偷猎者们反应过来，他们就被淹没在大量的拳头、膝盖、软底鞋和白大褂下面，压力服被扯了下来，身上挨了不少拳脚。毫无用处的武器被夺走，变成砸向自己头顶的棍棒。二十四对三百，这场群殴简直毫无悬念，且没有任何观赏性可言。 最后，考古基地里面的人花了五分钟时间来讨论如何处置这些强盗，他们的讨论结果是：给他们套上压力服，丢到门外去。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方才那名年轻人说。其他人表示同意。 修兰·达斯被几个人丢出门外的时候，脑袋又涨又痛。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狼狈不堪地朝着自己的飞船走去。 “头儿，起飞不？”驾驶员不安地问。 “起飞。”他咬着牙，“看看能不能冲出暗能量爆的范围，留下来也是死路一条。” “知道了。” 两艘偷猎船里，蓝洛斯号率先升空，但是推进明显不足，它歪歪斜斜地摇晃了几下，突然间急剧下落，伴着通讯频道里尖利惊恐的喊叫声，一头砸在永冻冰层上，顿时四分五裂——却连火花都没溅起一点。暗能量潮涌吞噬了几乎所有的热量，甚至连反应堆爆炸的份儿都没留下来。 而修兰·达斯所在的“苍白号”飞船的发动机只是响了几声，便熄火了。 “怎……怎么办，头儿？”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修兰颓然坐下来，靠着舱壁，冰冷刺骨的感觉漫过他的全身，“让大伙都集中到这边来，还有蓄电池的都带过来。然后……祈祷吧。” POV 6 陈青岩 那些硅鱼仍旧在培养箱里游来游去，暗能量爆发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这些新漠河行星上土生土长的生物。其中一条跃出液氨的表面，迅速蜕化为成体，然后开始裂解。 一点黑暗出现在硅鱼银灰色的半透明身体内部，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洞。黑暗丝丝缕缕蔓延开去，从那个点开始，黑色的裂纹蔓延到硅鱼身体的每一处，乍一看上去像披了一件黑色的网衣。 裂痕在继续扩大，暗能量监视器疯狂地跳动起来，而两态能源采集器的显示灯也开始闪动。暗物质酶正在迅速将构成硅鱼身体的常态物质转化成为暗物质，在这个过程中释放出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在释放过程中并没有因此次席卷整个星系的暗能量爆发而衰减。 “我们可以使用这些两态能量。”雷十三兴奋地说着，这名不修边幅的物理学家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我们完全可以使用这些来自暗物质的能量取暖！在我们都冻死之前，我们最好尽快把那些已经研究完成的蓄电池用起来！” 那些蓄电池指的是暗物质酶蓄电池，陈青岩知道这一点。但是它们完全依靠从硅鱼体内提取的暗物质酶来发电——这些暗物质酶来源稀少，因此从来没能投入实用。 “我们没有足够的硅鱼和足够的暗物质酶。”他向雷十三冷静地指出这一点，“不够供应整个基地的取暖和运作。” “一组暗物质酶蓄电池至少可以供应五套压力服！”雷十三狂热的势头不减，“我们有足够的蓄电池，只需要……只需要足够多的硅鱼就可以度过眼下的难关了！” “我们去哪儿弄硅鱼？”陈青岩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让我想想……”雷十三摇晃着头，“有了……我可以给其他人发条信息！”他跳起来，跑到信息终端前面，快速敲打起来。 陈青岩愣了片刻，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他们只有几条小型硅鱼，更多的硅鱼需要捕捉，而捕捉需要能源。 没有能源，在暗能量爆风中，什么也不会有。 他回手抓起一小瓶液氮，朝着雷十三走了过去。 “喂。”他拍了拍小个子科学家的肩膀。 “啊？”雷十三回过头来。 陈青岩朝着他的脸按下了喷口开关。大量的液氮喷到了雷十三脸上，他长大嘴巴，但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试图呼吸，而呼吸道却被液氮冻伤了。他挣扎着，眼珠在寒冷的液氮喷雾中冻结成苍白的颜色。 雷十三最后的一点意识，让他拼尽全力按下了“发送”的按钮，消息发了出去，而他跌倒在地，窒息而死。 他死于寒冷。是的，看上去就是冻死的，过不了多久，基地里所有的人都会在这颗寒冷的星球上冻死，他们的能源即将流失净尽，他们都会冻死，因此没人会知道雷十三的死有什么不同。 陈青岩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将雷十三挪到角落里，让尸体蜷缩成一团。屋子里更加寒冷了，他看了一下，还有三个暗物质酶蓄电池和数套完好的压力服。 它们现在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只要节省着用，这些能源足够他坚持很久，坚持到暗能量爆发结束。他必须活下来，他一定要活下来，看在他的研究的份上，看在他研究的那些硅鱼的份上…… 陈青岩调节着压力服的温度，然而寒冷依旧包裹着他，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为什么？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压力服的能量供应仍然充足，但是他的身体温度却在不断下降。暗能量爆发明明已经无法夺走他拥有的两态能量了…… 但是它仍然无处不在，它可以穿透一切，从任何东西上掠夺能量，也包括他的身体里所有的生物电能。 他惊恐地号叫起来，然而寒冷的感觉非常坚定、缓慢地覆盖了他的整个身躯。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雷十三从通讯台上发出去的那条消息，它正以光速飞向新漠河星系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在暗能量爆发中严重衰减了下来，但是它最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无论你是谁： 这里是新漠河南方考古基地，请为我们带来硅鱼，硅鱼可以抵御暗能量爆发带来的损害，请为我们带来硅鱼。请为我们带来尽可能多的硅鱼。 POV 7 叶岚 为什么需要硅鱼？怎么使用？ 她皱起眉头，朝着信息源头的地址发送了一条消息，等待着回音。眼下她正在从星门平台回到新漠河考古基地的半途中，船上没有载人，只是拉了满满一船的蓄电池和发动机。 就算暗能量再怎么猖狂，总能从这些东西里头榨出点儿电力的吧。她这样想着，控制飞船进入螺旋降落模式。 动力突然失去了。暗能量的新一轮潮涌转眼间吞噬了两台发动机的全部能量，飞船熄火，石头一样砸向地面。 叶岚咬紧牙关，本能的推动滑降手柄，飞船两侧的缓降翼弹出，喷出大量压缩气体，暂时缓解了下落的趋势。她只是扫了下方一眼，便将飞船转过了一个角度，船腹向下，直指新漠河行星浩瀚的氢海。一头扎了进去。 船舱里一片黑暗，液氨海洋形成的超流体正在缓慢爬上船壳。叶岚从驾驶位上弹起，用最快的速度穿好压力服，拉开气密门的手柄，游了出去。方才降落的时候，她看到基地就在不远处的海岸，而且附近停着两艘她再熟悉不过的飞船。她决定放手一博，试试看自己能否游到岸边去。 请为我们带来硅鱼。 考古基地最后的呼喊仍旧回荡在她的耳边，该死的，他们有硅鱼——就在离他们只有半个停机坪那么远的地方，停着的是偷猎者的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些偷猎者肯定有硅鱼，而且有很多。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游到那里。 氨海并不像水构成的海洋，波浪粘稠凝滞，每游一下都要花费极大的气力。而且暗能量正在缓慢侵蚀着她压力服的能源储备，寒冷爬上来，漫过她的头顶。 银灰色的淡淡光芒笼罩了她，叶岚惊愕地抬起头来，才发现那是一群成年的硅鱼，它们在海面上翻腾飞舞，围绕着她的身体。四周一片黯淡，只有苍白的太阳投下垂死的光芒，照亮裸露的大地和白色的海洋，那些硅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入洄游，它们展开自己银灰色的翅膀，翻飞在叶岚的四周，犹如一群巨大的海鸥。 温暖重又回来了，压力服的蓄电池嗡嗡地工作起来，输出着宝贵的热量。叶岚一时间以为暗能量爆发已经过去了，但是她抬起头，深黑色的天空上依旧不见繁星，而太阳则愈发苍白。那些硅鱼飞舞着，或者潜入海里，上下左右包围着她，银灰色的荧光照亮海面。 这些硅鱼的身体隔绝了暗能量！ 叶岚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眼下还有事情要她去做。她摇摇头，努力向岸边游动着，而硅鱼围绕着她，不曾有一刻散去。 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实，她听到了歌声。 那是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它宏大、广博、有力、响亮，每一下都震撼着她的心房，它在歌唱，那歌声似乎极度古老，古老得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够懂得它的含义。然而那有不完全像是歌，它更像是诉说，一次次一遍遍轮回着、反复着、重复着某些词句，但是那些词句是如此遥远和宏大，在它的面前，叶岚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沙，只能敬畏地仰视苍穹，却无法解读其中的含义。 她攀住海边的岩石，努力将自己拉上岸。“苍白号”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歌声依旧回响着，硅鱼也仍然保护着她，她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那些硅鱼跟在她的身后，仿佛她曳出的苍白影子。 飞船的闸门紧闭，不见半点灯光，也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叶岚毫不犹豫地将压力服调节到战斗外骨骼模式，强行扯开了舱门。内部的气密门是手动开关的，至少有三道，她微微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进去。那些硅鱼在飞船外面盘旋着，始终不肯离去。 飞船里一片漆黑，不见半个人影，一离开那些硅鱼，能量又开始飞快流失，她加快了脚步，朝着后舱摸过去。如果她的估计没有错的话，那里应当有大量他们偷猎的硅鱼。只不过叶岚仍然无法理解：暗能量爆可以穿过已知的任何物体和任何常态能量场，为何那些硅鱼却可以阻断它的影响？ 她摇了摇头，并没有多想，快步走向后舱。 门开着。 后舱里一片狼藉，四处是冻结的血和尸体，存放硅鱼的巨大培养皿被打破了，里面空空如也。而天花板上则破了一个大口子，抬头便可看到黑暗的天空。 没有硅鱼，一条也没有。 叶岚绝望地呜咽着倒退了半步，突然间角落里的一点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人影倒卧在那里，似乎还活着。 她跑过去，那个人也穿着压力服，她不知道他的通讯频率，只好将他扶起来，用自己的头盔抵着他的头盔，通过头盔之间的震动来传递声音。 “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大声喊叫着。 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翕动着冻得青白的嘴唇，露出一个苦笑，“你也是为硅鱼来的？晚了，没了，都跑了，那些蠢货……” “你也收到了那条消息？”她提高了声音——目光落到对方压力服的装饰上，“哦，妈的，你是修兰·达斯？” “就是那条消息……”他的声音微弱下去，“一群蠢货，连怎么用都不知道，都跑来抢硅鱼……说来也奇怪，只有这个船舱能源充足……居然开枪……妈的……” 她没有再听下去，只是架起他，尽可能快地走出飞船。那些硅鱼还等在外面，它们一见到两人，就立刻围了上来，盘旋着，围绕着，带来那种遥远的、不停回响的古老歌吟。暖意和压力服的动力都回来了。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修兰·达斯粗重的声音响起在通用频道里，显然他已经重新控制了自己的压力服。“你是谁？哦，他妈的，巡逻队的臭……”他突然住了口，“这些该死的鱼在干什么？” “保护我们。”叶岚耸了耸肩，“呆在它们中间，就不会受到暗能量爆发的影响。” “那你他妈的又在干什么？” “去救人。”她说着，一步步走向考古基地。那些硅鱼跟着她，而修兰不得不快步跟在她的后面。 气密门紧闭着，无法打开，越来越多的硅鱼聚集到叶岚和修兰的身边，它们身上的微光一直照亮到基地内部，透过落地长窗，她看到那些死去的人们，他们沉默着，在寒冷中扭曲成各种姿势。她看到一对夫妇蜷缩在一起，试图给怀中的孩子留一点温暖，但他们最终就那样，静静地冻结在一起。 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伸出手去试图扯开那扇门，然而修兰·达斯按住了她的手。 “他们都死了！”他厉声说道。 “我要进去！能救一个算一个！”她尖叫着。 “你也会死的！” “如果我他妈的怕死不进飞船，你这个该死的偷猎犯也会冻死在里面！” 沉默。 “妈的。”偷猎者头目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老子和你一起进去。” 但是他们无法打开气密门，霜花已经爬上了基地的长窗，它们是凝结的水气和凝固的二氧化碳，基地内部的温度在暗能量爆发中急剧下降，将所有通向外面的门扉都彻底冻结。 “算了吧，进不去的。”修兰说。 “他妈的！”叶岚一拳砸在观景窗上，特制玻璃纹丝不动，“妈的，哪怕能救一个出来，哪怕能把一个人拖出来……”眼泪滑下她的面颊，咒骂变成了痛苦的呜咽。 硅鱼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它们围绕着两人，带来那古老的歌声，它不停回响，绵长而又悲伤，厚重而又幽远。 “够了，不要在这里了！”叶岚指着一片死寂的基地，声嘶力竭地朝着那些硅鱼吼叫起来，“去基地，去基地啊，那里有人需要保护，去为他们隔绝该死的暗能量啊！去啊！去啊！” 修兰·达斯朝着叶岚伸出手去，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她绝望的哭泣声回响在寂静无声的通讯频道里。 然而那些硅鱼却无动于衷，它们只是随着那歌唱不停盘旋，围绕，扇动着银灰色的翅膀，点亮黑暗的天穹。 POV 0：苏里奥人 当苏里奥人试图向那些光物质生命诉说的时候，他们失败了。从他们离开故乡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太过久远的岁月，虽然故土的废墟一如既往，但是他们自身已经改变了太多太多。他们的一句低语会化作一场暗能量风暴，他们的一声呐喊会夺走此地所有的光明，他们属于暗物质，拥有暗能量，他们早已忘记了，那些生活在光明中的生物是多么脆弱。 当苏里奥人意识到自己传递的信息直接摧毁了那些脆弱的光能量生命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不过他们还有硅鱼。那些硅鱼是许多岁月之前，和苏里奥人同源的生物，它们在行星上成长，并借助恒星的光芒在洄游时转化为暗能量生物。如果假以漫长的时日，它们终将在暗物质中进化为和苏里奥人类似的智慧体。 透过这些硅鱼，苏里奥人再一次朝着那些光能量生命发出呼喊，从黑暗深处，一刻不停地发出的孤单的呼喊。 请看看我们，注视我们，来吧，来到黑暗深处，来到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是如此孤单，请看看我们，我们在这里，我们活着。 在叶岚和修兰·达斯等幸存者离开北荒星系之后，在接下来的二十亿年里，这些呼喊从不曾停歇。无数人类和非人类生物在这个星系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光物质生命曾经听见。 《星墟》 作者：迟卉